在中年喪偶
在中年失去相濡以沫的伴侶,不止悲哀與痛苦,而是你所努力建立的生活秩序重新成為蠻荒,你所期望的意義和歸屬,失去具體的寄托。我們和幾位中年喪偶人士聊了聊,想知道在最需要支撐的中年階段,失去伴侶究竟意味著什麽?
薑承 49歲
妻子走後,我才理解愛與死亡的意義
30歲那年秋天,妻子突然開始發燒,她手腳發燙,說話都沒力氣。在縣醫院打了五天退燒針還沒好轉,我趕緊收拾行李,連夜帶她去了市裏的醫院。
一陣檢查下來,醫生悄悄把我叫到一邊說:“回家準備錢吧,病人就留在醫院,你現在帶她回去,她活不過三天。”
妻子得了急性淋巴白血病,那時日本電視劇《血疑》正風靡全國,山口百惠飾演的女主因為生化輻射患上了白血病,我想不通這病怎麽會落到妻子身上。
拿了家裏所有現金回到醫院,醫生叮囑我:“你想好了再治,我從醫二十年,沒見一個得這病的人活下來,治到最後你人財兩空。”我聽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前幾天還跟我聊天說笑的人,馬上就要消失了嗎?
妻子見我回來,笑眯眯地問女兒在家怎麽樣。我不敢抬頭看她,她還沒過25歲生日,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將停止。
我沒告訴她病情,獨自和醫生定了治療方案。化療的第三天,她昏死過去,我在病房外嚇得大哭,她醒來一臉疑惑地看著我,說她剛剛隻是睡了一會,我怎麽會哭成這樣。
化療的副作用很快顯現,她總看著掉下的頭發發呆。我知道她愛美,安慰她頭發掉了還會再長出來,她聽了隻是笑著點點頭,叫我去買頂好看的假發。那段時間,朋友來看她,她會戴上假發,強撐著和人聊天,等朋友走後,才摘下假發,倒在床上輕聲地哼幾下。
第一療程結束後,醫生通知我們回去養病。回家後,妻子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每天照常打點生意,做家務,閑下來就抱著孩子到鄰居、朋友家串門。她以前最不喜歡和人閑聊,我覺得奇怪,看她興致勃勃,便沒多問。
治病花光了家裏的錢,我想趁最後的時間多陪陪她,可又不得不在外麵奔波湊錢。結婚時手裏不寬裕,沒能給她買禮物,那天我賣了車,買回一個金戒指送她做生日禮物,戒指在她細細的手指上晃來晃去,看她一臉開心,我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三個月後,她再次發病,全身都在出血,胳膊變得紫紅,醫生也束手無策。我每天躲在樓梯間抽兩包煙,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沒有輸血的錢,隻能叫醫生抽我的血輸給她,勉強維持著她的生命。
撐到第六天,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親戚把我叫醒說有人來探望。她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大罵,責怪親戚不該把我叫醒。結婚四年,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罵人,等她情緒平複下來,我讓所有人都出去,跟她坦白了病情。
她靠在枕頭上靜靜地聽完,笑盈盈地看著我說:“我早就知道了。上次出院時,你去辦手續,我在床墊下麵翻出了診斷書。我和朋友說好了,他們會幫忙照顧孩子。不能再陪你了,你好好活著,不要怕,我沒關係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聽完這番話的,她衝我眨了下眼睛,輕輕地躺下了。第二天晚上,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咽氣,她握著我的手沒再留下一句話。
處理完後事,我回家收拾她的遺物,發現她把那枚金戒指改做成手鏈,放在了孩子的衣服兜裏。
作者圖 | 妻子的手鏈
我不敢再看那條手鏈,抱著她的衣服睡了兩天兩夜。
夢裏又回到戀愛時,我每天坐一個小時的火車去接她下班。她家人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每次送她回去,她總帶著我在迷宮一樣的胡同裏繞來繞去,怕我知道她家住址,貿然找過去。每次分開,她都站在路口跟我說:“回去吧,我看著你走。”
隻是那次醒來前,她對我說的是:“那這次你看著我走吧。”
李楓 38歲
當喪偶式婚姻,變成喪偶
和他認識時,我29歲,在農村被看作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那年秋天家裏蓋房子,我從工廠請假回來給工人們做飯。他是幹瓦匠活的小工,長得幹淨、清瘦,看上去就和其他工人不一樣,吃飯時也不爭不搶,默默坐在桌子一角,吃著眼前的菜。
我有意和他接近,經常在他身邊轉悠,其他工人看到了直起哄,他紅著臉不多說什麽。工期結束後,他主動約我見麵,牽起我的手。
我沒有再回工廠,在附近鎮上找了個收銀員的工作,很快我們開始談婚論嫁,一切順利的讓我不敢想象。
我本以為這次算是找對了人,直到結婚後我才發現,他有酗酒的毛病。
剛開始他隻在晚上喝兩杯白酒,我心疼他幹體力活辛苦,不多說什麽。他看我沒有反應,便越喝越多,就連早上都會喝的醉醺醺。每次喝完酒就瞪著兩隻眼睛,好像誰也不認識了。
我氣得回了娘家,他立馬追來道歉,坦白酗酒是早就落下的毛病。他兒時母親去世,後媽欺負他,父親也不管,他隻能靠喝酒逃避痛苦。我一聽就心軟了,母親又勸了我幾句,我便跟他回了家。
消停了沒幾個月,他又開始沒日沒夜地喝,甚至還把白酒灌到礦泉水瓶裏,隨身帶著。喝多了就把工作一扔,隨時隨地都能睡著。
母親勸我說男人都這樣,好不容易結婚了就忍一忍,等有了孩子他就收斂了。我心裏怕有了孩子,他還是老樣子,卻又隱隱期待他做了父親,會念及自己兒時受的苦,對家庭負起責任。
還沒等考慮清楚,我意外懷孕了,他果真收斂了不少。我趕緊把他的酒桶都鎖到櫃子裏,要他寫下保證書,如果以後再酗酒,我立刻打掉孩子。他有些不情願,但還是乖乖把保證書交到了我手裏。
孩子帶來的約束,在出生的那一瞬間消失。家裏親戚恭喜他生了個兒子,我躺在床上聽他說:“今晚去喝頓大的慶祝一下”心裏瞬間涼了半截。
懷孕時的風平浪靜像是一場夢,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原形畢露。兒子滿月酒,他跑去和朋友喝到半夜,我抱著孩子等他,想和他好好聊一聊。沒想到他一身酒氣地回到家,從我懷裏抱過孩子,晃了兩下,哇地一聲吐在了孩子身上。
我氣得渾身發抖,把孩子搶過來放在床上,和他廝打起來。第二天早上他酒醒了又跪在我床邊道歉。
日子一直這樣循環著,他清醒時對我們很好,記得我愛吃的東西,會在收工時買回來。總用手機錄下孩子的視頻,說是留著工作累了看看,可一旦喝上酒又不省人事。
我想離婚,母親勸我為了孩子再忍忍。想到他清醒時的樣子,我也狠不下心離開,就這樣糾結了九年。
三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家輔導孩子功課,他工友突然打來電話,叫我到醫院去一趟。
一路上,我出奇地冷靜,甚至已經預感到了那邊的情況。果然,他渾身酒氣地死在了醫院裏。
醫生說他是被嘔吐物嗆死的,叫我不要再看,我還是走過去看了他最後一眼,曾經熟悉的臉已經扭曲變形,嘴角還殘留著汙穢。我竟然沒有害怕,默默念了一句,我會照顧好兒子的,給他蓋上了白布。
家裏親戚不多,他的酒肉朋友沒敢來參加葬禮,最後火化時,我一個人守在爐子旁邊,卻怎麽也擠不出一滴眼淚。
邢維煒 34歲
我當她是出差,可她再也不會回來
31歲那年,我相親認識了大寧。和介紹人說的一樣,她熱情大方,一點沒有女孩子的羞怯,在咖啡館裏用力地跟我揮手,大聲地招呼了一句“這呢”。搞得我很是尷尬。
聊了一個多小時,全程都是她在說話,我杯子裏的冰塊都化沒了,她還在不停地講著工作時的趣事。
結束後,坐在隔壁桌的老媽和介紹人趕緊跑過來。我媽特別興奮地拽著我的胳膊說:“看見沒有,你這樣的悶葫蘆就得找個開朗的女孩,這姑娘多好。”
在她和介紹人的一唱一和下,我和大寧算是確定了初步意向。交往半年多,還是大寧先提出“你看要是差不多,咱倆就這麽定了吧。”
我媽緊著催我結婚。她離婚後,我爸很快再次結婚生子,如今已經有了孫子,她還是孑然一身,心裏憋著股氣,為我安排了無數場相親。
這麽多場折騰下來,隻有大寧和我條件相當,雖然她和我喜歡的類型剛好相反,但我一直覺得婚姻和愛情是兩回事。這麽想著,我和她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結婚前大寧就充分展現了她愛張羅的性格,從婚房裝修到酒水宴席都安排好了。婚後,她更是三天兩頭地招呼親戚朋友到家裏吃飯。
她風風火火地做著代購,滿屋都是她堆得快遞盒。家裏多了她,熱鬧的像是孫悟空的水簾洞。我一個人待得久了,剛開始很不習慣,為這事沒少和她吵架,後來也隻能隨她去了。
去年五月,她早餐吃到一半,突然說要去陪她的好姐妹逛街,晚上可能去聚餐喝酒。我看她拎包走了,順口說了一句早點回來,沒想到那是我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那天晚上,她喝多了跳到馬路上,被一輛皮卡撞倒,沒能被搶救過來。
朋友打來電話時,我以為她隻是出了點小事,心裏還想著可別傷筋動骨了,不然下個月怎麽好意思讓她跟我分攤房貸。到了搶救室門口,看見她父母都站在那,我心裏咯噔一下,大腦瞬間空白。
周圍交警、醫生不停跟我說話,我什麽也聽不進去,感覺他們就像幾個破鑼在我腦袋頂上敲來敲去。
送走大寧那天,嶽母拉著我哭到幾近暈厥,我卻生理性地想要回避這一切,借口身體不舒服,葬禮剛結束就溜了。臨走前還聽見有人憤憤地跟嶽母說,人走茶涼。我無力爭辯。
回到家,屋子裏到處都是她的快遞盒,桌子上還扔著那天早上她吃剩的玉米。
我一頭栽在沙發上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屋裏沒開燈,靜的可怕。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經曆了一場海難,被衝到了孤島上,她放在電視櫃上的代購手機像是燈塔,一閃一閃地亮著。
我想再睡一覺,捱過天黑,卻睜著眼睛一直到了天亮。
就這麽過了五天,我找領導取消了假期,提前回去上班。那段時間我不敢回家,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每天加班到十點,其實什麽工作都沒做,就為了趁著街上沒人的時候離開。
臥室的床太大,讓人空落落的,我在沙發上睡了兩個多月。再也沒人來我家,我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踢到她的快遞盒。
兩個月後,朋友請我吃飯,見我始終低著頭,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最後冒出一句:你還是要和她的父母保持距離,畢竟她是獨生女……
我聽了血氣直往腦門上湧,很想給他兩拳,可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那天晚上我開車繞著城區走了好多圈,車停到地庫,熄火那一瞬間我趴在方向盤上嚎啕大哭。
溫夢 46歲
丈夫抑鬱而死,我怕孩子重蹈覆轍
2014年夏天,剛下完幾場大雨,天藍的像海水一樣。丈夫約了表弟在家裏吃飯,我見他心情不錯,也跟著開心,忙前忙後地做了一桌子菜。
吃完飯,他和表弟半倚在窗戶邊聊天。兩個人都有點喝多了,我去廚房端湯,聽見他說:“你猜我敢不敢從窗戶這跳下去。”
我嚇得手一抖,湯碗全都掉在地上,等我跑出去,窗邊隻剩表弟一個人。
那是我跟他結婚的第二十年。之前他在外麵做生意,我在家裏照顧孩子,日子過得很美滿。2012年他被最鐵的哥們坑了一把,工程出問題,賠光了手裏所有的錢。
我安慰他年紀也大了,不用在外辛苦打拚是好事,不如就此退休回家。他沒反駁,也沒抽煙喝酒消愁,我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沒想到他心情越來越低落,時常煩躁罵人,半夜失眠痛哭,隻有在孩子麵前才勉強裝成正常人。
我瞧不上那消沉樣子,經常數落他。那天我正說著,他突然冒出來一句:“你別說了,我有抑鬱症,我已經檢查過了。”
我聽了更是火大,敲著桌子跟他說:“什麽抑鬱症啊,不就是自己想不開嗎,你可別作了,多想點開心的事不好嗎?”
他表情突然扭曲,接著開始失聲痛哭,我有點被他嚇到了,不敢再說話,默默地走出了書房。
後來和朋友談起這事,朋友也說抑鬱症就是心情不好,告訴我多體貼體貼老公就好了。於是我拉著他到處旅遊,強迫他接觸新朋友,他一直很順從,沒再提過抑鬱症的事。直到那天吃完飯,突然跳了下去。
我跌坐在地上,表弟跪在那裏,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摸出手機,給我姐打電話。姐姐見到我,立刻把我拉到沙發上,按著我的肩膀說:“你別哭,你現在還不能崩潰,先想想小月怎麽辦。”
小月是我們的女兒,那時正在讀高二。姐姐去學校接小月,我窩在沙發裏發抖,小月一進來,我恨不得立馬也跳下去算了。
小月站在客廳中間,我張了幾次嘴都發不出聲音。最後還是姐姐走過去,抱著她說了實話。我隱約記得她愣了好一會,後來我就昏了過去。
葬禮結束後,我瘋狂地查著抑鬱症的資料,每多看一行,心裏和身上都絞著疼。原來我也是把他推下去的幫凶。
小月沒有回去上學,每天躲在屋子裏不出聲。有時我推門進去,她會立刻裝睡,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怪我,也不敢再多說話,隻能悄悄地退出來。
屋子裏每天都靜悄悄的,姐姐有時來陪我們吃飯,努力緩和著餐桌上的氣氛,我強擠出笑臉問小月飯菜合不合口味,她隻是點點頭,不說話。我想和她聊聊,話到嘴邊自己先崩潰了。
我對她管教很嚴,回家晚了都要仔細盤問她一番,她也不和我親近,隻喜歡跟爸爸撒嬌。當慣了嚴母,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件事。
姐姐帶小月去看了幾次心理醫生,她說每次從醫院出來,小月也是抿著嘴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我開始整夜失眠,隻能靠藥物入睡。
在家待了半年,眼看到了高三,我不得不送她回去上課。那天上午,學校老師突然打來電話,說孩子在課上哭到不行。我趕緊開車衝去學校,小月眼睛紅紅地坐在辦公室裏一言不發。
我帶她回了家,她還是什麽都不說,回了房間。我在客廳眼睜睜地坐到天黑,推開房門,她還是在裝睡。我爬到床上,從背後緊緊抱著她,想說對不起,一開口先嗚嗚地哭了出來。她掙紮了幾下,突然轉過身來,抱著我大哭。
那是她父親走後,她第一次在我麵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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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策劃:馬延君
視覺:曾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