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回家過年
題記:寫下這些,幾番猶豫,總覺得除了對於自己,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最終決定寫下來,原因很簡單,就是想要完整地記錄一次家裏的春節——關於團圓,關於變遷,關於親情。當然,所謂“完整”也隻是相對的,有些細節不便公開,有些傷痛也不適合在這裏提起。隻是如果不記錄,這一年和任何一年,不會有分別;有一些細節和溫情,未來也可能不再被記起。人許多時候是由記憶和希望兩根柱子支撐起來的,文字所做的,就是讓記憶的柱子撐得更久一些。
1
我家所在的鎮子在湘潭縣的西北部,有個挺好聽的名字,叫雲湖橋鎮。據說是因一座飛架在雲湖河上的橋而得名。該橋於明成化8年(1472年)始建,橋長七十米。又據史誌記載:“古雲沿湖受鳥石48象,灌田4000餘畝,四山環繞。瀦水不淺,間雲氣濱蒙,故雲雲湖”,鎮因此而得名。在古代,雲湖橋鎮位於從湘潭到湘鄉的驛道上,十裏一鋪,五裏一亭,設有驛站,故境內的一些地名至今帶有“鋪”字,如七裏鋪,石井鋪等。
橋下的雲湖河同時也是水路,綿延十幾公裏。以前有號稱“雲湖駁子”的小船通行,當地人曾有民諺:“雲湖駁子兩頭尖,有水上得天”。河水源自韶山,經銀田、楠竹山等村鎮最終匯入漣水。驛道和水路交錯處,一些碼頭繁衍成老街和集市。上世紀五十年代雲湖橋開始修建公路、鐵路,陸路漸繁,加上河道淤積,水路便逐漸衰落。
我家便處在從雲湖橋通往韶山的公路邊上。大學暑假從省道坐大巴回家,隔一段路便看到車窗外一畝一畝的荷花。現在的雲湖橋鎮,下轄21個行政村和1個社區,總人口62817人,共20769戶,其中絕大多數是農民。2018年,全鎮農民的人均純收入為19152元。約三分之一的農村勞動力,離開土地赴外就業,其中省外和省內就業約各占一半(據《雲湖橋鎮2018年年鑒》)。
回家前,我從我媽口中得到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我從小長大的村子——栗山村,名字從鎮裏“消失”了,變成了現在的“向紅村”。
那我快遞回家的話地址是寫栗山村還是向紅村呢?我問。
當然是向紅村了,栗山村已經沒有了。我媽答。
為什麽呢?
幾個村合並成一個,自然有些就除名了。已經好幾年了,沒跟你說而已。再說,合並的也不止我們這一個。
我媽說得輕描淡寫,我還是感到驚訝。最原始的出生地幾年前就發生了改變,而我竟毫無知覺。索性打開電腦,想查個明白。找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栗山村早在2016年便已與相鄰的建東村合並,成為了“向紅村”。而這一變化,確實像我媽說的,並不是偶然的——2016年,整個雲湖橋鎮縮減了17個行政村,由38個變成了21個。
不光是雲湖橋鎮的行政村在減少,實際上這一輪行政村的調整合並與湖南省2015年開展的鄉鎮區劃調整改革工作密切相關。根據《中共湖南省委 湖南省人民政府關於開展鄉鎮區劃調整改革工作的意見》(湘發〔2015〕15號,以下簡稱《意見》),2016年,全省的目標任務是合並鄉鎮500個以上,減幅約25%;合並建製村16000個以上,減幅約39%。《意見》還對任務指標進行了分解,其中湘潭市合並撤銷鄉鎮的任務指標為8個;建製村合並後,村委會由原有的1513個調整為1013個,減少量為500個,調整比例33.05%。這個比例在全省尚處於中遊。調整幅度最高的嶽陽市,減少量為1686個,比例高達54.44%。根據《意見》,調整後的全省平均每個建製村人口預期規模為2500人,其中,平原湖區建製村人口2500—3500人;丘陵區建製村人口2000—3000人;半山半丘區建製村人口1500—2500人;山區建製村人口1000—2000人。合並建製村工作需在2016年底前完成。
向紅村是在2016年建製的,原有的栗山村和建東村都屬丘陵地區,合並後人口規模約在2400人左右,在雲湖橋鎮屬於中等水平(據《雲湖橋鎮2016年年鑒》)。但早在2014年,湘潭市便已開展行政村調整合並,全市行政村數量減少了299個。據相關媒體報道,“這是湘潭自改革開放以來首次開展的行政村調整合並工作。” (《長沙晚報》)
那麽,為什麽要進行如此大幅度的調整呢?結合官方文件和相關報道,許多鄉鎮、行政村因規模小、資源分散、經濟實力弱、基礎設施差等原因,難以吸引企業進行規模投資,行政村的運轉經費偏高,公共服務設施難以改善,選出來的村幹部年齡偏大,文化程度不高,不利於農村工作的開展。撤銷合並後,可以節省行政成本,完善基礎設施,加大相關產業投資力度,選出更合適的人才來加強農村社會治理。
為此,《意見》出台了一係列的配套政策和措施,內容涉及鄉鎮、村的交通網絡、電力、醫療、衛生、教育等方麵。為鼓勵全省建製村合並,還設置了獎補標準,即每合並1個建製村,獎補4萬元, “主要用於改善和提升鄉鎮、村公共服務能力,同時可以用於化解鄉鎮、村曆史債務”。(《湖南省鄉鎮區劃調整改革配套政策與措施》)
在和我媽聊到為什麽要並村的時候,我問,是不是因為現在村裏人口少了?
沒感覺少多少啊。我媽答。
比如到城裏買房的,老人去世,小孩少了……
可能少一些吧,也不太明顯——再說,人到城裏去,戶口還在這兒,又沒遷走,還是算人頭的。畢竟有田有土的,萬一征收了呢。
那……並村後有什麽變化嗎?
沒啥變化,該怎麽過怎麽過。
原來的兩個村也沒鬧矛盾?比如推選村長之類?
沒有,沒聽說過。
我又想了想,問,並村之前,總征求過你們的意見吧?開個村民大會、投個票之類的。
這個,不就是一聲招呼,並了啊,哦,我們就知道並了。
但實際上,根據《意見》的規定,合村工作是有相關的規定和流程的,先由鄉、鎮人民政府提出具體合村方案,需經過村民會議討論同意,報縣市區人民政府批準。建製村的命名也是要廣泛聽取幹部群眾意見後,再連同並村方案報縣市區人民政府審批。
我媽說:你管那麽多呢,上頭的事情,咱也管不著,我們踏踏實實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我回道,這是你的權利,難道你不要嗎?
就我要有什麽用?你看看別人要嗎?要就一定給嗎?給了我們說話管用嗎?我媽一連幾個問題問得我啞口無言。從熟悉的栗山村到新建的向紅村,雖然風土人物均無改變,但名稱的變化,寄送地址的變化,還是讓我惆悵了半天。
2
黃昏至家,爸已在站口等待。家在馬路的另一側。穿過馬路,穿過水塘,第一棟樓房便是。去年十一回來,水塘邊小路兩側,草木異常繁茂,猶如兩堵綠牆。蘆葦、樟樹、苦櫪、竹子,還有比人高的灌木、雜草等,蓬勃錯雜,兀自生長。媽說,年年隔一陣就得砍掉些,否則路都看不見了。冬天則顯得衰敗很多。
路已不是坑坑窪窪的泥土路。水塘的那一頭是柏油馬路,這一頭,則是三戶人家,呈品字形。“品”的上頭那一戶,另有出口,並不從這條小路過。而下頭的兩戶,我家,還有隔壁鄰居家,天天從小路出入,直通馬路那邊的小賣部、麻將館,再由馬路乘車去附近的市鎮。去年兩家合力,將泥土路覆上層水泥,雨雪天氣走過也就鞋幹襪淨。
為什麽不索性拓寬了,讓汽車也能直接進來?去年回來時我問媽——現在的路不過一米多寬,車隻能停在對麵馬路邊。
後麵山上修了駕校,你也看到了,他們願意出錢修路,方便車子出進。但魚塘那邊不同意,拓寬路麵要占魚塘的麵積。媽答。
這能占多少——半米?這麽大的魚塘。路麵這麽窄,不怕哪天路基垮了,魚跑了?
講不通,要四萬的補償費,駕校哪肯幹,明明是幫忙免費修路嘛,不要你出錢,還倒貼?媽搖頭。
所以你們就自己鋪水泥?
去年公路維修,我們去工程隊問,能不能幫忙把這五六十米路也修好了,回說不行,但可以提供免費水泥。我們和隔壁一共四個人,去搬水泥,又是拌,又是抹,忙了一整天,腰酸背痛。
我笑,其實呢,兩家人湊錢叫人弄,也花不了多少。
說得是……隻是你曉得,這裏隻要涉及到兩戶人家就不好弄,你近了他遠了,你多了他少了,路沒修好,盡扯皮了。還不是錢的問題。
我笑道,光出力不出錢,才弄好了——怎麽不算算各自出了多少力氣呢?數一數,都流了幾滴汗。
誰算那個,媽也笑:越講越離譜了。
沿著水塘,立了一架枯了的絲瓜棚。以前那旁邊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柳樹,樹幹低低斜向水麵。小時候我經常爬到樹上去,坐在枝椏間,垂下兩條腿來。如今樹不見了,樹樁裸露出斷口。
當時我媽見我腳踏樹樁打轉,道,那是駕校說要修路時砍的——這邊三家都同意了,魚塘隊上說不肯,就放下了,白白砍了這樹。冬天裏原可擋擋北風,現在好了,呼呼對著直吹。
駕校是四五年前建起來的,就在三戶左邊的小山上。山地推平,接著又建了個敬老院。水塘邊的三戶都很開心。動工了,挖土了,建樓了,車道修起來了,還養了幾隻狼狗——山坡上的一舉一動,人們密切關注,口口相傳。大家都認為駕校的出口必然是水塘邊的這條小路,因為最直,也最近。小路太小,駕校的人自然會修成寬敞的大路;路寬了,來往的人就多了,學車的,養老的,經過的,參觀的……接下來,還會有工廠,有集市,有繁華熱鬧的一切。
駕校老板,也頗爽快,修路可以,隻有一個要求,沿途各戶須在征求意見書上簽字同意。三戶碰頭開會,均無意見,簽好字,又做通魚塘承包人的工作,以為事情已定,便張羅除草,砍樹,將路邊的菜園填了填,隻等設施材料到位。
承包水塘的,人稱“林桶子”,五十來歲,人黑瘦,眯眯眼,常背著手圍著魚塘轉,有時是打魚草,喂魚食,有時是巡視檢查,看是否有人偷魚。 魚塘周圍,有人喜用竹叉細網,支起車輪大,放上油渣飯粒,墊塊石頭,一早沉到水底去。隔一兩小時起網,便有指頭大小的細魚,一條條在網裏掙紮跳躍。若網起得勤,一天下來,便能收獲二三斤小魚,回家擇淨,用火焙了,便是一道小菜,火焙魚。煮飯時蒸一小把魚幹,放上油鹽剁椒,格外鮮香。
細網最多的時候,約有七八張。隱在瓜架下,草叢中,大樹底。林桶子背著手一路查看,邊收網邊大聲咒罵:前世沒整過魚嗎,盡是些臭不要臉的……“整”是 “吃”的意思,在當地是極粗魯的用詞。多數時候,他會踩斷竹叉,撕爛漁網,腳在地上來回搓揉,竹叉於是碎成渣子,漁網片片在地。
等著收魚的人隔遠聽到他咒,私下痛罵他死摳鬼。
林桶子同意修路,不少人感到意外。什麽時候這樣大方過?
不到三天,傳來消息,路不能修。隔壁蘿卜塘大隊的人不同意。魚塘是蘿卜塘大隊集體所有,修路要占魚塘麵積,占了魚塘麵積就侵害了隊上所有村民的利益,侵害了利益就要補償,補償就得拿錢,村民一合計,4萬塊錢,幾十戶平分。隊上大會一致通過,合情合理,有根有據。林桶子是個什麽東西,承包戶而已,有什麽資格同意?
三戶的人立刻明白了,林桶子早知內情,不過做了個順水人情。他們向蘿卜塘隊來的人質問:“你們不從這條路過嗎,哪個洗洗刷刷不在這塘邊上?哪個每天不走一兩來回到對麵馬路搓麻將?爛路狹路泥巴路,對你們又有什麽好處?”
“靠得最近的是你們呀,用得最多的是你們呀,我們住在後頭呢,不走這邊還有別的路,就你們……” 蘿卜塘隊的人嗤笑。又道:“跟我嚷沒用,大家舉手通過的,不要為難我一個。”
三戶又去找駕校。老板攤手:“修路已經免費了,還要另出錢,做人是不是太貪得無厭。我們也可另外找出口,遠就遠點。”
過段時間,駕校將這側的開口封死。大石塊、枯竹枝、空塑料瓶、生活垃圾,都堆起來,單方麵宣示了“絕交”。朝另一個方向再修一條長三百米、寬兩米的水泥路,直通省道。三戶麵麵相覷,啞口無言。一切經營謀劃,都成泡影。那口漁塘,好多年前便在那裏,他們幾乎忘了,它的所有、承包以及修補調整的權利,屬於另一個生產大隊,不在自己手裏。
村村通路,戶戶到家,到這似乎就差五六十米。夏季大雨滂沱,爛路成泥,人人踮腳走,一麵惱怒 “哎呀,哎呀”,一麵看泥漿糊滿褲腿。隔壁鄰居家幾年前買了車子,繞三四圈才到自家院子,時常懶得繞了,將車停在水塘對麵的馬路上。
有人考證,蘿卜塘大隊的得名,來自這口水塘——蘿卜塘。魚塘的名字,據說有個故事:
很久以前,這裏住了個吝嗇的老太婆。老太婆死後去見閻王。閻王打開功過簿一看,此人在世時很吝嗇,從不施錢舍米,隻在一次水災中,施舍了別人一個蘿卜,救了條性命。
閻王叫人拿來蘿卜,對老太婆說:“你一生隻做了這麽一件好事。現在還你蘿卜,讓它帶你升天吧。”
老太婆於是騎著蘿卜,冉冉升空。飛到半空,碰上個瞎子。瞎子的手觸到她的腰帶,一把攥住,和老太婆一起飛。飛著,飛著,又遇到一個瘸子。瘸子單腳一跳,雙手抱住瞎子的腳,同他們一起飛向天堂。
蘿卜帶著三個人,很快到了南天門口。那裏鼓樂喧天,仙女手挽花籃,仙童托著仙果,迎候在那裏。
老太婆一見天宮如此美好,心裏飄飄然。正要進去時,她向後一望,瞎子和瘸子跟著,便想:“這兩人哪配上天堂?切莫讓人笑話。”頓時,吝嗇老病複發,將身上腰帶一提,想把瞎子和瘸子甩下去。 瞎子和瘸子苦苦哀求老太婆帶自己上天堂,承諾以後一定知恩酬報。
老太婆無動於衷,大聲嗬斥道:“不識相的東西,滾開!蘿卜是我施舍的,它隻帶我去!”
她使勁抖動飄帶,不料用力過猛,將蘿卜一同甩掉了。“撲通”一聲,三個人一起從天上跌下來。蘿卜跌落的地方,下陷成一口兩畝的水塘。後人便把這口塘叫做“蘿卜塘”。
雨天經過,不堪路擾的外人質問道:短短一截路,怎麽就搞不好呢?
你沒聽過麽,蘿卜塘這地方人呀,咬唕得很。三戶的人笑道。有人反複想幾遍,又覺得路不修也好:省得車子來來去去的,老人小孩不安全,灰塵又多。
蘿卜塘大隊的人似乎沒有聽過這個故事。他們雨天拎著腳從小路上走過,晴天再拎著桶到魚塘碼頭上來搓洗衣服。
3
下車時,我才發現同下的還有幾人。是住在我家坡後的一戶人家,兒子在北京念書,父親和姐姐出來接他。我離家讀書時,他還隻是個拖鼻涕的小孩,現在長大了,模樣改變,走在路上恐不認識。說起來,就我家附近這十來戶人家,靠讀書走出農村的,勉強像樣的,剛好分布在北上廣深四個一線城市。回來時都有點榮歸故裏的意思。不過,以我的體會,恐怕也不過是各有各的掙紮罷了。
爸將我們的行李先用摩托車載回家。 我和丈夫阿同兩人走路。短短一百米的距離,外婆走到塘邊小道來接。她隔老遠便覷了好久,像是視力不好,將走在前麵的那家人當作是我和阿同。我連忙迎上去,叫“外婆”,她才回過神來,將兩手伸出,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涼的,手背上褪了皮。
冷不冷啊,我問,又拍拍她身上的衣服。
不冷,不冷。她一疊聲地說。又問我們累不累。
不累。
阿同悄聲問我,剛那家人居然也走這條小路,怎麽沒見我們打招呼,是不是不認識。我說認識啊,下車時我衝他們笑了一笑。
他覺得不可思議——你們不是鄰居嗎?
沒說不是啊,打招呼一定得搭個訕做個揖麽?我說。
他搖搖頭。南方人,尤其是當地人的這種淡淡相交,在他看來有點難以想象。但,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呢,我已記不清楚。按道理,我和從北京回來的那個小夥子,應該稱呼彼此的父親為“叔叔”或者“伯伯”,但下車時,兩個人都沒有開口。關係本不親近,加上離家多年,人似乎愈加生疏矜持,也不知如何開口。在豪爽熱絡的東北人看來,這應該過於冷淡了吧。
路邊塘裏的水已經抽幹,露出底部紅色的淤泥。中央還汪著一灘水,幾隻鳥在上麵盤旋。我問爸,今年塘裏的魚多不多?
多。魚也好吃。爸答。
沒人偷麽?我問。農村裏魚塘被偷是常事。
團團四轉都是人家,這麽多雙眼睛盯著,誰敢偷。
哦。
林桶子曾因我家鴨子在水裏啄魚上門吵過兩回。這口塘他承包十多年了,幾間磚房也沿馬路直接搭在魚塘上麵。阿同曾把我家樓房的照片拍給他母親看,婆婆問我,門口就有塘,打魚時也會一家分幾條麽?
我說,從來沒有過。
怎麽這樣呢,她驚訝道,要在我們這兒,打上魚來,都給鄰居送兩條。
我笑,一時解釋不清為什麽不送——大概有的人家慷慨就送,有的人家就不送吧。但人們似乎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到家,發現鐵門和圍欄均已裝好。狗拴在門邊上。地坪一側散落各種花盆。兩缸荷葉(也不開花),都已枯萎;一株海棠,冒出小芽。紅色的腳盆裏是睡蓮。
媽在廚房做飯。飯鍋上冒出騰騰熱氣。看到我們,滿臉的笑,問冷不冷,餓不餓,又讓我們累的話趕緊休息。過一會兒,端出一碗肉丸來,說是自己做的,讓我和阿同先吃吃墊墊肚子。爸在一邊打趣說,哪是什麽肉丸啊,就是麵粉坨子,你媽的創意。那天剛在鍋裏炸好,童童(妹妹的兒子)就吃了四個。
聽到這裏,我問,童童呢?
床上睡覺呢,睡得像個小豬仔。爸答。
走進房裏去,果然,還打著輕輕的鼾呢。這麽小的人居然會打鼾,鼻翼還輕輕翕動。半年前媽帶他來上海,還不到兩歲,話都不會說,因為淘氣被阿同狠狠揍了一頓。事後我說給妹妹聽,她回說反正隔得遠,沒看見,也就不知道心疼了。
家裏的廚房和衛生間已經改造過。原來的灶台縮短,隻留兩口灶眼,騰出來的空間,剛好夠一家人坐在廚房裏吃飯。料理台用了乳白大理石,櫥櫃也是乳白的,看上去清爽,卻不耐髒,媽說要勤擦。台子上一大一小兩個池子,一個洗菜,一個洗碗。老式搖水泵已經除掉,樓頂裝上水塔,定期從井裏抽水,基本就可以保障一家人用上自來水,不必天天手搖了。液化氣灶擺在原來放搖水泵的地方,再裝兩個抽油煙風扇,無論燒火還是用氣,都不會濃煙嗆人了。
當時我曾覺得除掉搖水泵可惜,說安在外麵也好,萬一哪天需要呢。媽笑道,你出去看看,現在誰家還用這東西,都裝水塔了。一兩年不回來,我的想法還停留在從前。農村居住環境的變化,若非自己家裏改造,有時難以察覺。有了自來水,洗衣機也可以運轉起來。原來所謂的全自動,因為少了進水口,隻好當甩幹機,到黃梅天才用用,平日總閑在那裏。
衛生間的改造,則將廁所和洗澡間分開,又加了一個洗衣池子——這樣就有了三個出水口,化糞池和洗澡水、洗衣水不再混在一起。父母曾納悶,菜地明明澆糞很勤,為什麽菜長得不好?想來想去,隻有一個原因——原來的出水口隻有一個,肥皂水影響了菜的生長。
我和阿同仍住樓上。搬東西上樓時,我看到廚房上方的平頂掛了很多香腸。爸媽從不愛吃香腸,嫌裏麵有甜味,但阿同愛吃,又方便切炒,這幾年便年年做一些。樓上的房間原來都很空,隻有一些父母結婚時的老式大紅漆家具,立櫃,電視櫃、書桌等等。現在則通通搬到外屋,裏屋是新做的衣櫃、床、床頭櫃和書櫃。我和阿同結婚時的紅囍字仍未摘掉,貼在雪白的牆上。東西安置好,我四周看了看,問阿同,怎樣?
感覺似乎比上海還要好一點。他答。
我笑,是因為地方大吧。
的確。上海的樓房一幢連一幢,所住的房子又狹長,呆久了似乎也習慣,但一到鄉下,地方一下空闊起來,再回想原來的住處,便難免覺得逼仄。樓房大了,站在屋子裏大聲說話,有時能聽到隱隱的回音——又似乎過於大了些。
站在二樓往樓下看,媽在地坪前種的桂花樹、銀杏樹和油茶樹都長高了好些。兩棵桂花樹,一棵粗壯,一棵瘦弱——據說瘦的這株打枝時傷到了,後來便長得慢。旁邊還有好些花,圍著一圈竹籬笆,也是媽自己砍了竹子圍起來的。可惜的是,年初我寄回來的樹苗,成活的不多,隻有一株臘梅長勢不錯,種在了菜園門口。
晚上妹妹和妹夫回來。妹妹一進門就跟放鞭炮一樣,滿屋子都是她的笑聲和說話聲。一會說冷了,一會說餓了,一會兒又說起今天店裏的生意,嘰嘰呱呱,熱鬧非凡。妹夫比原來略胖,話不多,和阿同相互寒暄著。小沁毛(妹妹的女兒)仍在湘鄉奶奶家,和幼兒園小夥伴玩得開心,她說自己“在楠竹山過得一點也不幸福”,不願過來。
片刻間,飯菜已備。一家人圍桌而坐 。桌子中間是魚湯火鍋,蓋子一掀,熱氣騰騰。爸說煮的是雄魚,一大早去姨父家魚塘裏打的。
今年他家魚多麽?我問。
多什麽呀,都偷光了。就零星幾條。家裏經常沒人,怎麽看得住。我還問你姨父,年前放魚苗沒有,他說放了,還放不少呢——也不知是真是假。爸答。
飯吃到一半,我再去夾魚,隻剩一副魚骨架。我說肉呢,這麽快就吃完了?
爸用勺子一撈,說都到底下了,火鍋一煮,魚肉散到湯底了,趕緊吃。他嘮叨,這麽大一條魚,還不夠你吃的?
剩下的魚湯燙青菜苔。在湯的鮮辣中,又加入了菜的脆嫩清甜,連放兩籃都一搶而光。我跟阿同說,多吃青菜,上海可吃不到這麽好吃的青菜。他邊吃邊點頭。
爸笑道,哪有這樣勸的,要勸也勸吃肉,誰勸吃菜。
你不知道,菜比肉好吃。我說。
吃慣大棚菜的人,偶爾吃上一頓自然生長的青菜,便可明白,菜裏那種陽光和雨露的味道,是任何一種化肥也催生不出來的。而平日在城市,肉魚易得,要吃上一頓所謂的有機蔬菜,卻不那麽容易。這使我每次回家,幾乎都產生出一種對青菜的“狂熱”。
陶淵明辭官歸家時,“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恨不得三步並作兩步的狂喜心情,恐怕隻有真正熱愛田園和自然的人才能體會。所以啊,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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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家裏發生的大事,是妹妹在鎮上買了個門麵,用作美容美發店。買之前她幾番猶豫,一直定不下來,一會說要租,一會又想出去打工。打工是家裏極力反對的——拋下兩個小孩,想讓他們當留守兒童麽?再說,打工一年了一年 ,何時是個頭?她想買門麵,在湘鄉市看過,又在我家附近的鎮上看過,總嫌貴。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動輒幾十萬的門麵費,不止要將全部家底掏空,還得背上欠賬。
最後下決定的是我媽:買吧,現在踮踮腳,還夠得著。再說靠手藝吃飯,賺得一分是一分,也是個靠望。
我也支持——小沁毛要上小學了,難道讓她在農村上麽,質量太差了。鎮上好歹屬於市裏,相對會好一點。
妹夫一家開始有點猶豫,後來實地看一圈,也同意了。小兩口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再問兩邊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各借了錢,花費五十幾萬元,費時兩三個月,終於買下並裝修完畢,年中開了張。頭幾個月生意清淡,有時一天的收入隻有十幾塊。妹妹急於掙錢還賬,反被人騙了五千塊錢,氣得嚎啕大哭。好在她手藝不錯,又熱心,肯鑽研,回頭客較多,到年底生意漸有起色,不像最初那麽艱難了。
我和阿同回家後的第二天,便到她的店裏去。近些年,鎮上國營工廠的職工學校,擴建為一所專科大學,教學樓、圖書館、學生宿舍等拔地而起。原先不起眼的小路而今成為柏油大路,起名“學院路”,兩側民房均已拆毀重建,發展成一條繁華的商業街。
在路上,爸說,店鋪的地址稍微有點偏。
我問,為什麽不在商業街上選一家呢,離學校近,麵積大,價格還便宜。
爸答,這些都是老百姓自己建的,沒有房產證——萬一哪天說是違章建築,說拆就拆了,本錢都回不來。現在買的這個,地段差一點, 但是房產公司開發的,有證在手,貴就貴一點吧。
想想也是。對於妹妹一家來說,掏空家底買的門麵,風險規避和掙錢營生同樣重要。等到了店裏,才發現是位於商業街斜岔開的一條路上,上麵是居民樓,底下商鋪有飯店和修車鋪,生意都還不錯的樣子。
門麵層高五六米,分前後兩段,前麵開店,後麵隔做兩層,樓下廚房和衛生間,樓上兩個臥室。爸說很多人看了,都挺讚賞這個設計。當時買完門麵,預算不夠了,裝修都是家人自己弄的。爸和妹夫的父親兩個人,架隔板,做家具,貼瓷片等等,足足忙了近兩個月,才大功告成。店鋪開張後,小沁毛也順利到鎮上的小學讀書,電動車開過去五分鍾的路程。妹妹笑說自己成為了“八路軍”——每天接送小孩,上中下午各兩趟,有時還要回我媽家或她婆婆家,最多的時候,一天要跑八趟。除了路上奔波的時間,就是做生意,陪小孩做作業,倒也兼顧過來了。
中午爸媽和外婆過來,剛好小舅、姨父也路過,便在店裏開飯。做飯的間隙,阿同與妹夫聊天,聽說他還在建築工地幹活,便絮絮說道——等以後有點餘錢了,買個車,送送貨接接客什麽的也挺好。不要總在工地上,又辛苦,又危險,不是長久之計。更何況,在鎮上,客流量較鄉下總是多一點,哪怕擺個攤做點小生意也是好的——對於農村人而言,若非外出打工,這應該也算是比較妥當的安排了吧?
妹夫在一旁洗菜切菜,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童童跑上跑下,不知從哪翻出一堆玩具來,散了一地。上午理發店生意清淡,大家便坐著七嘴八舌地聊天。天氣陰沉,飄著細雨,溫度很低,我冷得直跺腳,妹妹將一個電烤爐打開,遞給我。
為什麽不開空調啊,人家進來理發,豈不得凍死。我問。
你知道一天的電費是多少錢嗎?商業用電,比民用的貴得多。我有時理一個頭,隻夠一天的電費錢。她回答得理直氣壯。
空調又費不了幾個錢。
還有兩個電熱水器啊,耗電可厲害了。
該開也得開,總不能活活挨凍。
不開不開,你要冷,就烤烤這個好了。她踢踢腳下的電烤爐。
這個不一樣耗電?我反問。
這個隻開一陣,空調得一直開,怎麽會一樣。
我不說話了。當家方知柴米貴,是這個道理。以前的她,哪懂得這些?現在能省一點是一點了。吃飯時,我們剛吃到一半,便有人進來洗頭,她便放下碗筷去忙。據她說,年前的生意還不錯,有幾天忙到深夜,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所入最高也達到過日均四五百元。
我說,要是一直這樣倒也不錯。
怎麽可能?現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回來過年了,所以生意還可以。年後人一走,就不知道什麽樣了。她有些發愁。
沒關係,隻要手藝過硬,總會有人來的。我安慰。
飯後,我和阿同無聊,便去鎮上轉了轉。這個鎮子名叫楠竹山鎮,行政區劃上屬於市裏,是一個原名叫江南機器廠的軍工企業所在地。該廠於上世紀50年代建立,是"一五"期間前蘇聯援建中國的156個重點工程之一,擁有職工數千人,建有配套的廠房、職工住房、醫院、學校、公園、汽車站等。在六十多年的發展中,小鎮依托此廠規模漸大,商肆日繁,成為遠近聞名的農貿產品集散地,附近的農民常來此地賣菜,購買各種生活用品,並從這裏搭三塊錢的公交車去往湘潭市區。阿同問我,小鎮上的主幹道命名為“漢陽路”,是否說明最早的一批工人是湖北人?我回說不知道——對於小鎮的曆史,我所知甚少。後來求證於母親,她說是的,當年建廠,很多人都從湖北遷來。在江南機器廠的簡介中,至今有“公司源於1890年創立的漢陽兵工廠”的說法。
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廠裏人”是一個很光鮮的身份。班裏同學說起楠竹山,也常以一種 “城市”的眼光來看待,無形中比農村高上一級。但現在看去,這隻是一個走路不到一小時就可以逛遍中心區域的小鎮,那些曾經高大的職工住宅,已在幾十年裏變得老舊殘破,外牆灰撲撲的。我們走到江南機器廠的前門——它現在已經更名為江南工業集團有限公司,除了生產軍工用品,還拓展了民用業務,主要包括灶具、機床、模具等。
門前的廣場空闊無人。旁邊的體育場是後來建的,綠色網欄隔著,空蕩蕩的。路的另一側,則是一排的KTV,白天人也不多。據說,現在的楠竹山,生意最紅火的,都是飯店、KTV還有茶樓這樣的休閑娛樂場所。廠裏人,還有附近鄉民,請客娛樂基本首選這裏。最大的超市步步高還在丁字路口,放著喜氣洋洋的音樂,門口擺幾個賣燒烤的攤子。原來的菜市場,現在起了一溜商業樓,挨著一家新開的大熱門超市。
我和阿同去超市裏逛了逛。他比較了一番此地大米和上海大米的價格,得出結論——差不多。豈止是大米,全國的超市,走進去,估計都差不多,商品差不多,風格差不多,價錢多半也差不多。這種同一化自然便於市場流通,但看多了就讓人覺得單調乏味,沒有多逛的欲望,我們買了一串掛在門上的福袋,就出來了。
回到店裏,洗頭的人已走,爸媽和舅舅、姨父去麻將館打牌了,我便和妹妹坐下來閑聊。
除了回頭客,過來的熟人多嗎?我問。畢竟,家裏離這邊,騎個電動車,也不過十來分鍾的路程。
還行,有一些。妹妹列舉了幾個人的名字。
那你有沒有優惠一點?
她笑,第一次來一般都會便宜點,後麵就看情況了——我本來收費也不高嘛。頓了頓,又說,說起來好笑,一次我有個同學跑到這裏來,看了一陣跟我講,沒想到我居然還是村裏幾個同學中混得比較好的,有人後悔年輕時沒有學門手藝——我還在想,難道我這樣就算混得好麽?
我忙打住她:你可千萬別出去炫——這才到哪兒,欠一屁股帳,怎麽能說好呢。
她嘴一撇道,你以為我是小孩子麽,這點道理都不懂。我隻想著,怎麽早日還清欠賬,多賺點錢,以後供沁毛坨他們讀書。
以前在學校念書時,妹妹成績不好,長得又瘦弱,常受老師和同學欺負,現在居然被歸為所謂“混得好”的這一類,她心裏難免感慨。在農村,若是身無長技,謀生相對比較艱難。除了外出打工,就是種田種地,前者得背井離鄉,拋家別子,後者呢,又所入菲薄,難供一家所需。在妹妹的同學看來,也許她是暫時找到出路了,但從長遠來看,她和妹夫要走的路還很長,他們的小孩要爭取到更好的生存和教育環境還很難,還需不斷努力才行。
5
大年三十早上,我還留戀著熱被窩不肯起床,一睜眼便看到阿同坐在書桌邊數錢。他看我醒了,問我,今年的紅包怎麽給?
爸媽一個,妹妹一個,外婆一個,小孩再給點壓歲錢。
那爸媽給多少呢?
還跟往年一樣——要麽加一千?我今年好歹多了點收入。我試探地說。
他沉吟一下,說,再加兩千吧。
我笑道,你可想好了,給了這次以後隻能多不能少,要麽就維持原狀。
加兩千吧,以後就按這個數。他痛快地說。
我聽了一時心裏很感動。倒不完全是錢的問題,而是他這份慷慨、孝順的心。印象中,從結婚以來,我和他很少在錢上吵架, 而且越來越不吵架,似乎是個性、習慣等漸漸磨合到一定階段,已經吵不起來了。當然,婚姻中並非沒有問題,有時也會感到不可跨越。這時隻能希望,最終也能平穩度過吧。
早上吃的是餃子,為了照顧阿同的東北胃。餃子是媽事先包好的,在冰箱裏凍了一大袋。飯後阿同和我給遠在東北的家裏打電話。今年東北天氣暖和,父母都在老舅家過年。一家的團圓,常常意味著另一家的付出——也許父母的期盼、孤獨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大。但此時此刻,又能怎樣呢?
問好平安後,爸和阿同開始貼對聯和福字。一個踩著木梯,一個遞膠布和剪刀。整個大門貼得紅彤彤的,門框上又掛了兩串福袋——這似乎也是阿同來我家後才開始的。在我印象中,小時候家裏過年,幾乎從未貼過對聯。不像東北,走到街上去,許多店裏都鋪滿對聯和燈籠,幾乎成為紅色的海洋。
中午媽做了十個菜,取十全十美的意思。葷素搭配,淺淺一碗。我推推阿同道,是不是太“摳門”了。他笑笑,光吃不作聲。第一次來我家時,他事後就說——太不成樣子了,一點不像待客之道。換了我去東北,就感到太熱情了,太實誠了,也太浪費了。
飯後還沒收碗筷,趁全家人都在,我嚷著要拍全家福。妹妹跳起來表示同意,爸也開始挪桌子,擺椅子。唯獨媽不作聲。她嘴動了動,似乎嘟噥了一句什麽,便拿著碗筷往廚房裏去了。我追上去,拉住她,說拍,一定要拍,正好外婆也在。她擦擦手道,拍什麽呀。我說不管,你聽我安排就好。
椅子放好,爸媽抱了沁沁、童童坐前麵,外婆坐中間,我和阿同、妹妹妹夫四個人站後麵。阿同先在前麵的桌子上設置好手機延遲拍照,大家再集體看向鏡頭。拍了幾次,終於拍到滿意的效果,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這是我家的第一張全家福,即使是不那麽完美的全家福。有總比沒有好,笑總比不笑好——如果以前的每一年都像今年一樣拍上一張,會不會遺憾少一點?過去幾年媽總不肯拍,我和阿同拉也拉不過來,今年大概看外婆在,總算同意了。媽這麽堅持自有她的道理,到了下午一家人打麻將時,我們都在開心玩耍,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拿著平板電腦,在玩遊戲。我問她為什麽不去一起玩?
你們人夠了嘛。我這樣也挺好的。她說。
我看她沒什麽異樣,便走開了。麻將桌是年前買的,當時我還在怪她和爸,買什麽不好,非得買這個。浪費錢不說,家裏有小孩,大人天天打麻將,像什麽樣子。她說,等你們回來玩啊。
我說,阿同不會。是為了你們自己玩吧。
不會可以學呀。這麽簡單,他肯定一學就會。你不知道,家裏來客人,沒有麻將桌,沒什麽人氣,冷冷清清的。
奇怪——去麻將館啊,人又多,又方便,幹嘛一定要在家裏。再說了,照你這麽講,難道家家都有?
大過年的,麻將館也不一定開。再方便也沒家裏方便。現在家家都買了,我們還算買得遲的。
聽她這麽說,我帶了些諷刺:這些人就是閑的,拿打麻將的勁頭放到讀書啊掙錢啊上麵,早就不在農村了。
她笑道,要曉得這些,哪個還去打麻將?就是沒什麽別的好幹,才有人天天打嘛。
後麵幾天的事實證明,麻將確實已經成為村裏人主要的娛樂方式。嘩啦啦的洗牌出牌聲,此起彼伏。男人一邊抽煙一邊打,女人呢,一邊嗑瓜子一邊打,你胡一炮,我放一手,麻將桌上的人們比平常放得開,就跟談生意一定要在飯局上是一個道理。而且,村裏人賭得也並不小,五元一炮,或者十元一炮,還打所謂的“獎勵鳥”,三五局下來,輸贏少則幾十,多則上千。五百塊左右的進出是牌桌上稀鬆平常的數字。
據雲湖橋鎮年鑒的統計,2018年向紅村農民的人均純收入,才17880元。而一個農村青壯年的日均收入,未必能超過三百。有的人,甚至不到一百塊。哪裏有這樣的底氣來天天摸牌呢,總不能天天贏。阿同初學,幾把下來,居然贏了一兩百塊錢,便有些戀桌,不願下來。後來贏的錢全讓我輸了。我輸到自己錢包裏的兩百塊也掏出的時候,便說不打了。大家也就散了桌。
媽問我,輸不少吧?
兩百多一點。輸這麽多我就不打了。我說。
她笑,要贏你的錢可不易。
拿這錢幹什麽不好,買個衣服也有件衣服在那裏,打這個一聲響都沒得,就出去了。我搖頭。
但村裏似乎人人都這麽打。幾乎發展成產業,麻將館層出不窮,麻將桌也暢銷不衰。據我媽說,現在農民都懶了,不少田地都荒掉,剩下的這些,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手耕腳種,都是機械,種幾畝口糧和菜地就拉倒。再說,也得年輕人願意啊,種田收入少,又辛苦,他們更傾向於年年外出打工,有能力的掙了錢在城裏安家,沒能力的呢,老得幹不動了再回農村。平日留在村裏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那些五六十歲的人,外出打工力不從心,留下來除了農忙時無事可幹,不打牌怎麽消磨時間?
但是,打麻將成為填補日常空虛的方式,又豈止是農村呢。在上海,豈非也到處都是棋牌室——在我們小區,有時半夜還能聽到清脆的洗牌聲。我的質問似乎毫無道理。人們大概也並不需要所謂更好的消遣方式,開心就好。
晚上,牌局散後,我、阿同、妹妹、妹夫還有兩個小孩打算去高速路口商店買幾隻小煙花,沿公路走過去一刻鍾左右。農村的夜晚總是顯得格外幽靜。山坡、田野、水塘、竹林都籠在一片黑暗中。路邊人家掛著的紅燈籠,投射出柔和的光芒。我和阿同走前麵,妹妹牽小沁毛走中間,妹夫抱童童在最後。好幾次遠處倏地騰起巨大的煙花,像把傘一樣撐開在夜空,我們都停住腳步,轉頭去看,看完了又繼續往前走。實際上從下午開始,煙花和爆竹就響起來了,比往年早很多,一直斷斷續續響到晚上。真正的高潮應該在半夜12點。
路口商店位於省道韶山高速的楠竹山出口處,距離上瑞高速公路(國道G60,上海至雲南瑞麗,潭邵段)非常近。隨著省道(2008年)和國道(2011年)相繼通車,周圍的村民依托路口的方位優勢,開超市,做飯店,設加油站,生意非常紅火。其中有戶人家看中商機,準備建賓館,光是買村裏的地皮就花了三十多萬 。
商店的東西並不便宜。問價格時,我隨口說出普通話,結果一個小煙花需要25塊。
妹妹一聽,衝賣貨的小夥子吼道:哪要這麽貴呢,當我們外地人哦,別的地方都賣15塊!便宜點!
她一口土話又衝又直,小夥子瞪了她幾秒,訕訕道,你還價就還價撒,惡做麽子!——惡是凶的意思。
本來就是嘛!屋門口的人,搞這麽貴!妹妹回道。
最終20塊買下來,又買了些其他的。回來路上,妹妹拉著我道:你說你,一口洋腔洋調,裝外地人給他宰哦?曉得啵,一包檳榔八塊十塊,給外地人在這裏要賣十五塊!
我笑,在外麵講慣了一時轉不過彎來。他要宰也就這一回,下次不來就是。
放煙花時最開心的是小孩。拿著鞭子樣的煙火繞圈圈,整個人都罩在光焰裏,小臉紅通通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我和妹妹的童年,因家裏條件不好,就是這樣簡單的快樂也不可得,最多隻買幾個花炮玩玩。現在的小孩,比起那時,幸福多了。除了我們買的小煙花,爸也將先前買的大煙花也點燃,八十八響,沒幾分鍾就放完了。
今年春節聯歡晚會我幾乎一眼沒看,到十點,寒氣透骨,便睡覺去了。翻來覆去睡不著,近十二點,四麵八方的爆竹、禮花響起來,驚天動地。樓下守歲的爸爸也在堂屋點燃鞭炮,劈裏啪啦,震得樓板嗡嗡顫動。接下來一直到三四點鍾,鞭炮聲音此起彼伏,吵得人難以入眠,五六點才慢慢落下去,人已困極,也不知何時睡著的。
後來大家形容放鞭炮的陣勢,就跟開鍋“煮粥”一樣的。農村生活條件好了,誰都圖個熱鬧,放起來幾無節製。若在城裏,就不大可能了。
6
不知是否大量煙花鞭炮造成的空氣汙染,第二天,也就是初一起了大霧。乳白色霧氣飄蕩在山坡和菜地上,近中午才散。
幹涸的水塘引來一群白鷺,大概有十來隻的樣子。它們細腳伶仃地站在淤泥裏,低頭尋找食物。媽看塘窪處積了不少水,便將圍在竹林裏的鴨子放出來,讓它們去水裏覓食。四五隻鴨子搖搖擺擺地從塘基下去,片刻間便遊在了水麵上,十分快活。有幾隻雞也想出來,卻被我媽趕回了竹林。我去幫忙趕時,其中一隻不逃不跑,反而屁股一坐,抖抖瑟瑟蹲在地上。
咦,它怎麽不跑呢?我驚訝。
快別說了,就因為這樣,隻要出來一隻,就被人偷了。外麵買的仔雞,都是籠子裏養大的,又木又蠢,不像家裏孵出的,一直散養,飛打飛跳的。媽說。
這也太好捉了吧。我伸手去抓那雞的翅膀,它猛地反應過來,跑開了。
其實想想,人和雞,豈不也一樣。天生天長的農村小孩,無形中有一股野性,四處奔跑打鬧,無拘無束;而城裏長大的小孩,大都文靜秀氣,說話做事就跟小大人似的。從生命力而言,孰優孰劣真未可知。難怪小沁毛一去她媽媽的店裏,便說自己“一點也不幸福”,一到鄉下,便像脫韁的小馬似的。
白天依然有人在放煙花。蓬蓬幾聲巨響,枯樹上的一群麻雀慌不擇路地逃出,嘰嘰喳喳,迅疾扇動翅膀飛遠。水塘裏的白鷺也嚇得夠嗆,急忙展翅騰空,盤旋了好幾圈才又落下。
接下來的幾天裏,基本都是和親戚團聚,吃飯,聊天、打牌,互相說說一年來的工作、生活與見聞。大家的生活都相對平穩,日子也越過越好,沒有什麽大的變動。
但在聊天中,在觀察中,我還是感覺到老家的一些變化。最明顯的,是家門口的菜園子。記得小時候,附近種菜的人家常為幾畦菜地爭長論短,誰家過界了,誰家菜被雞吃了,誰家瓜又被偷了,芝麻綠豆大的事情,也能鬧得沸沸揚揚。但不管怎樣,每一家都仔細耕作,一年四季蔬菜不斷,即便冬天,地裏也總是綠意盎然。現在呢,不少老人去世,年輕人外出打工,很多菜地都荒下來,長了一人高的雜草。我家地坪正對菜園門口,最近的幾畦地,以前是鄰家老頭的“寶貝”,離得近,又靠水,省時又省力。現在老頭搬去大兒子家,地無人打理,雜草叢生,幾乎下不去腳。
我問媽,就不能把那地買過來或者租下來嗎,種點果樹啊,搭個瓜棚什麽的也好啊。
她沉吟一下道,是啊,就在眼皮底下,荒了太可惜。
你去隔壁家談談,看多少錢。
她想了想,道,還是算了。本來荒在那裏不值錢,你一旦問起,就像動了人家的老本,沒個高價肯定下不來的。若是租的話,咱家也不是沒地,沒那個必要。
也是。村裏人的想法,地荒著不要緊,總歸在手上,等閑不肯給人——萬一哪天修高速,建廠子,征收了呢?豈不因小失大?正因為這樣,諾大的菜園子,荒了近一半。有的地方, 田也荒了,雙季稻改成一季,若還不願種,就租給外地人種西瓜,一兩畝田得個一千多塊錢。
為什麽自己不種呢?我問媽。
懶——現在誰願意下苦力啊?都困在麻將桌上。再說,西瓜不光種了就行,還要懂技術,有銷路,一下租個幾百畝,到時成本收不回,怎麽辦?那些浙江人都是做慣了的,本地人競爭不過。
我默然。本地人說起賺錢的門道,邵陽老幾開了磚廠,韶山人開了敬老院,衡陽人或者哪裏人開了茶場,極少說到自己。沒有資金,沒有技術,沒有關係門路,各種理由。年年外出打工,掙點小錢,過點小日子。
不過這些年,村裏的房子的確越修越漂亮了,再建個大圍牆把樓房附近的土地都圈進來,從外麵看去挺氣派。裏頭種樹養花栽菜,也算怡然自在。許多人家買了車,停在家門口,經過的人一看,嗬,混得可以。
車子多了,路也修起來。鄉間公路,渠邊馬路,政府補助一部分,鄉民集資一部分,各家再出工出力,共同把路修好。 講究一點的村子還修了路燈,不像過去一到晚上就黑燈瞎火。按說房子、車子、道路都比過去好了,種地也不像從前那麽辛苦,幸福感應該提升很多。但幾日了解下來,我發現並不如想象中那樣。
村裏年輕人的離婚率高得嚇人。巴掌大的地方,隨便一數,便有十來個。有一家的母親,因為兩個女兒都離婚,曾喝農藥自殺,還好發現得及時,搶救了回來。老人著急,年輕人反而無所謂,離便離了,各過各的。離婚的理由也不複雜,家庭矛盾,性格合不來,或者打工時帶回來的外地媳婦又跑了等等。若是女方,一般都不願要孩子,怕帶了不好再嫁。若是男方,娶本地媳婦成本太高,光是彩禮就得十幾萬,多的高達三十萬,還不包括樓房(若是兩個兒子,必須要兩棟樓),車子,以及裝修、辦酒的費用。少數條件高的,還會要求在城裏買房。
我問媽,怎麽會要這麽多彩禮?
女的少了呀!男的太多。都不愁嫁,挑挑選選,條件自然就高了。
我笑道,看吧,你們那個年代個個要生兒子,現在怎樣?——據我所知,村裏我這一輩的女孩子,小時候因為父母重男輕女被送走的不乏其人。
那時哪想到現在——如今女的金貴了。家裏沒錢沒車的,根本沒人來。
沒結婚的愁,結了婚的也愁。小孩生出來,開銷大了,出去打工吧,孩子成了留守兒童;不打工吧,又掙不到錢。等到上學了,農村的學校環境、師資、教學質量等等,處處堪憂。稍微好的老師一般都去城裏了。再加上這些年,農村生育率降低,小孩少了,許多學校都已關停並轉,留下的那一兩個,離家十裏八裏,沒有多少人願意去。
我妹當時下定決心買門麵,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小孩上學。好歹在鎮上,人口相對集中,她可以一邊做生意一邊照顧小孩。據她說,許多農村的小孩都送到了楠竹山鎮的江南小學,一年級開了五個班。而原來對口的農村小學,隻勉強開了一個班。此外,鎮上還開設少兒跳舞、彈琴、繪畫等培訓班,對小孩的全麵培養也有益,這在農村就不太可能了。與此相應的,鎮上的花銷也會相對高一點——來回的交通費、小孩中午的寄餐費、各類培訓費,全部加起來也要數千。
教育、婚嫁成本的提高,直接導致的結果是,有些年輕人不太願意生孩子了。家中有一個男孩的,不願意生養第二個;即便第一個是女孩,也有的不願再生了,嫌累。重男輕女的舊思想幾乎銷聲匿跡——勉強算是一個善果。
生活環境的改善是否帶來了精神上的變化,也是值得探究的。農忙或節假日之外,村裏人不多,不少人家門戶緊閉。我和阿同有年國慶節回來,繞村走了半圈,中間隻遇到一個老人,出來幫我們趕走吠叫的大狗。據我媽說,人最集中的地方是麻將館,生意興隆,遠遠近近十幾裏的人都會匯聚過來,男女老少,抽煙喝茶,從早搓到晚。
傳統鄉村的仁義禮信似乎也難體現。最眼熱的,無非誰家發了財,買了房,買了車,兒子女兒如何孝順,如何有出息。相互吹噓一番,攀比一番。而偷東摸西的行徑也常有耳聞。魚塘裏的魚自是不說,雞丟了,狗丟了,自留山上的樹被砍了,也是常有的事。我媽種在地裏的一棵金桔樹,因今年雨水多,秋天結了黃澄澄一樹的果子。想著等熟幾日再摘,外麵搓完一圈麻將回來,就剩了三五顆,也不知是誰幹的。
一回聊天中,媽說起我家前麵公路百來米遠的青石嶺,現在已經變成“快活嶺”了。
啥叫快活嶺?我問。
以前那個地方就是招“雞”的,你不知道?有二三十年了吧。
我想起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家開雜貨店,經常有個胖胖的年輕姑娘過來借座機打電話——打一分鍾一塊錢,別人都說她是“雞”,我還特地留意過幾次。隻記得她塗脂抹粉,穿著很時髦。
現在還有?我驚訝。
開了三四家呢。外麵都看不出來的,隻有本地人曉得。
沒人管嗎?都是哪裏的人?去的又有誰呢?
誰管啊,人家又沒掛牌,又不聲張。怪就怪在人人都曉得——鎮上好多廠裏人也來,附近也有人去。我媽說。
附近?誰呢?
你問那麽多幹什麽!我也不清楚。以前跟那老板娘子打牌,私下好耍問過兩回,人家說,這能講得的麽,生意不想做了,忌諱得很呢。
什麽老板,就是老鴇唄。我衝口而出。
要不怎麽叫它快活嶺呢。
7
家裏出乎意料地冷。床上已經墊了兩床厚棉被,又蓋了一床十二斤的新被,晚上風仍從床板底下颼颼地吹過來,次日一早起來人便腰疼。白天呢,整棟樓房四壁漏風,竟似牆上有縫似的,寒意刺骨。開始我還以為自己身子弱,忒嬌氣,沒想到幾天下來,阿同也開始嗞溜嗞溜流鼻涕,整個人都縮在我爸給他的藍色棉大衣裏,戴頂帽子,雙手插入袖筒,像個小老頭。
太冷了,太冷了,他一邊跺腳一邊說。麵前一個電火爐,人坐在跟前感覺不到熱氣。
就是啊,怎麽這麽冷。我答,心裏想著東北的炕,這時候要往上麵一坐,可太舒服了。
你們這是濕冷,牆又薄,不擋風,冷得透骨。阿同分析道。
我看看我爸、我媽,還有我妹,穿得並不多,他們床上的被子還不及我倆的一半厚,怎麽沒聽他們叫冷?
習慣了唄!咱倆剛回,哪扛過這個,真是冷得刻骨銘心。他說。
使人暖和的東西也不是沒有——灶下燒火,可以就火;燃紅的木炭壓實在一個鋁盆裏,可以捂手;電火爐時刻開著……可還是冷。些微的熱量瞬間就消散了,前邊熱了,後邊涼了。家裏有空調,居然沒人想到要開,活生生凍著。到晚上,我拿一個電暖墊子插上,總算睡熱了。
回家也睡不好,你說在哪裏睡的好?輾轉反側中,阿同向我埋怨。
就是啊,也不知怎麽了。我隻好自我催眠,到淩晨兩三點,才勉強睡去。
回來的頭幾日外婆住在家裏。在上海時,我常想著,八十多歲的外婆,是一本活曆史,哪天回家了,一定要聽外婆講講往事。初一晚上,外婆坐在臥室的床上,我便挨過去,和她 慢慢聊。阿同在一旁看電視。我將手機錄音功能打開。原來我還擔心外婆未必願意說起從前,畢竟那時苦日子多,傷痛肯定也多。沒想到一問,她很願講,講到自己的父母,講到如何嫁人,如何撫育兒女。
原來外婆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人,曾經見過日本人。十歲左右,日本人來搜村,為了不被抓走,她和村裏其他女人一起,把自己抹得灰頭土臉,躲在暗處。日本人抓走一些男人,女人們躲了很久才出來。外婆父親去世早,母親是大躍進時期餓死的。她十五歲便嫁給了外公,自己讀書不多,卻非常敬重讀書人。公社時期,村裏吃大鍋飯,家家出工,缺勞力,大舅要去外麵讀書,外公不肯,是外婆一再堅持,大舅才上的大學,當的老師。又讓小舅學門手藝,有了一技之長。為了貼補家用,外婆曾長期在外給人煮飯,掙回來的錢買工分,足夠一個壯勞力一年所得。六十多歲了,還經常騎自行車去鎮上賣菜,直到幹不動了為止……
外婆說的內容太多,東一麟,西一爪,有的話我記下了,有的沒記下。後來回到自己房中,想再將錄音翻出來重聽一遍,卻發現不知為何竟沒錄上,心裏非常懊惱。尤其想到前幾日,媽媽和外婆閑談,言及兩個舅舅家事,外婆連說兩句“那就是多餘我這個人了”,“活得太久了”,聽得讓人心酸。住在我家,她總是心裏不安,又怕給我媽添麻煩,又擔心家中客來,擔心買下的油米魚肉會變質等等,老嚷著要回去。我和媽輪番勸解,還是勸不住。
想起讀高中時,有次周末我和爸在鎮上閑逛,發現外婆在馬路邊擺攤賣菜。那時我一月回家一次,外婆很久沒見我了,非要將賣菜的錢塞給我。我不肯要,兩個人推來搡去,結果風一吹,錢散了一地,都是小票子,一毛,兩毛,五毛,一塊,是外婆一斤斤菜賣出來的。我連忙去撿,最後強不過,還是收下了。外婆抽煙,又舍不得買好煙,我爸便將自己兜中抽剩的半包煙塞給她,她推辭兩下接受了。這幅場景,多年過去,仍然曆曆在目。
中學以後,每回從外婆家回來,她都偷偷塞錢給我。十塊,二十塊。那時我還以為在所有的孫輩中,她最疼我。後來才慢慢知道,與其說是疼我,不如說外婆看重的是知識,是文化,是我所上的學,所念的書。想想,在飯都吃不飽的日子裏,她能力排眾議,供舅舅讀書,作為老輩的農村婦女而言,極不容易了——在農村,即使是我媽這一輩的女人,有這樣見識的也並不多。外婆自己識字少,但她說,我隻要看見讀書人就喜歡,讀書是最有出息的。
大年初三,外婆坐表哥的車子回了家。初四,我和家人去外公的墳上拜年。天空下著小雨,潮濕陰冷,樹枝上、竹葉上掛著細碎的水珠。大家爬上山,在墳前挨個跪下,跟外公說“給您拜年啦”。輪到阿同時,爸爸在一旁介紹,這是您的外孫女婿。阿同嘟噥一句,前年我來拜過的。言下之意,這不是第一次啦,外公應該認得他。拜完了,我們依次下山,我爸在後點燃爆竹,滿山響起劈劈啪啪的鞭炮聲。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對於生者來說,年自然是重大的節日。那麽亡者呢?也有屬於他們的節日嗎?清明、祭日,說到底,是為了寄托生者的哀思,對於亡者自己而言,恐怕並不那麽重要。那麽七月半呢,鬼節,中元節,在我的家鄉,每年都有一套專門的儀式,俗稱“接客”——家家有迎有送,擺桌宴,寫封包,燒紙錢,磕頭跪拜,莊嚴而肅穆。哪怕是路邊的孤魂野鬼,沿路的人家也會燒上一兩個封包來作為祭奠和安慰。但亡者是否真的有靈有知?能像外出已久的“客人”一樣,找到自己的家,看見自己的親人嗎?能吃到這些餐宴,收到這些“禮物”嗎?能聽到後世子孫的祝禱和祈求嗎?更多時候,怕是渺渺孤魂,上天下地,無處尋覓了吧。
返程前一天晚上,媽拉著我和阿同外出散步。我問她,是沿著公路一直往前走嗎?她說不,我們往渠道邊去吧。她給出的理由是,前兩天她去做媒的那戶人家剛好在這個方向。但又並不打算到人家家裏去。到了渠道邊上,隻見山影沉沉,黑夜中亮幾盞燈光。身邊不時有車子疾馳而過。
三個人站了一會,她說,我們回去吧。於是我們又一起往回走。走到一個下坡時,我終於忍不住,問,要不要去看看弟弟?——我已經好幾年沒去看他了。
媽說,不用。以後少念起。他已經托夢,說自己轉世投胎了。
我便不再作聲。
回來後,我跟阿同說,從來不往那邊去散步的,今天是怎麽了。
阿同道,都在同一個方向,拉我倆特地在附近轉一下,就當是看過了。
我默然。那為何不幹脆祭奠一番呢?人雖未至,心裏總要掛念的。也許媽不願大家傷心;也許真如她所說,生者的留戀隻會讓死者徒增掛礙;也許陰陽永隔,兩下相安,對彼此都好……八年了。她說“以後少念起”,自己心裏翻來覆去,不知思量了多少遍。逝者已矣,人世的悲傷,曷其有極?
8
快要返程了。我爸砍回來幾根鬆樹枝,先是剝去樹皮,摩挲成一根光滑的長棍,大約兩尺長。後來又將一根粗的鬆樹幹鋸成幾塊,用銼刀一點點削,銼圓成一個木榔頭。我早上起來看見,問做這個幹嘛?
問你媽。他頭也不抬,修飾著榔頭兩邊的尖角。
媽笑道,給你捶背用的。
這……也太重了吧,帶不下。
好呢,這個好得很。我在網上看來的,說有戶人家的兒子要去當兵了,爺娘給他準備一根棍子,天天捶打筋骨,保證不生毛病。我們特地選的鬆柏枝,試過幾次,不傷人。
我媽說著,隨手拿過他們先前做好的一個木榔頭,敲了敲背,又咚一下敲在我胳膊上,重而不痛,確實舒服。
你看看你,平常坐辦公室,經絡肯定不通,經常亞健康,用這個多敲敲,就當是保養了。
也好,等爸弄好我們帶到上海去。
我爸仍一下一下銼著那個榔頭。又用電鑽在榔頭裏打個洞,想將手柄插進去,結果用力過猛,木榔頭從中裂開了。我媽看得心急,埋怨道,隻曉得用蠻力,你慢慢插嘛,好不容易削出一個……
沒辦法,隻能找第二塊木頭重削。最後削成的這個,榔頭光滑溜圓,一根毛刺也無,輕重適宜,用來敲背捶腿,十分趁手。我把它和鬆樹棍一起塞在箱子底下,準備帶走。
回程前又去了一趟楠竹山,一是問車票,二則買一些路上吃的東西。在店裏,妹妹給我和阿同理了發。她幫我倆洗頭時,將袖子擼高,露出半截胳膊。室內將近零度,空調又不開,我媽在一旁讓她趕緊將袖子放下,別著涼,又擔心每次她給人洗頭時不注意,以後寒氣侵入體內,成為積疾。
理發時,我頭發濕淋淋的,凍得發抖,隻能咬牙挨著。真是奇怪,來她店裏的客人也不抱怨,難道都不冷麽?為了省十來塊的電費錢,何必呢?——也許她又要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了。看她左一刀右一剪,熟練已極的樣子,像是手藝比從前要好。當時剛開店,她擔心自己的手藝跟不上,專門去市裏報了個培訓班。為省五十元一晚的住宿費,天天市裏鄉下兩頭跑。結業時,班上學員比賽,她得了第二名,老師誇她剪得好,就是造型還需繼續努力。她回來得意地說,讀書時都沒有過這麽好的成績。
等到終於閑下來,她嚷著讓我陪她逛街。其實楠竹山哪有什麽街好逛?橫平豎直兩條馬路,服裝店開了不少,但從呆慣城市的人看去,依舊寒磣。我們姊妹倆,因為聚少離多,一起逛街的次數五根手指數得過來。走到超市旁邊的一家服裝店,她看中一件三百多的棉服,嫩黃色,掐腰修身,穿上去整個人鮮亮不少。她試了又試,還是脫下。
挺好的呀。我說。
太貴了。又不經髒,粘點灰就顯出印子來了。她搖頭,去摸另一件黑色棉大衣。
我攔住她:也就三百多嘛。年紀輕輕的,不要總穿暗色。
她頭一側,撇撇嘴道,不要。我要既能穿出門又能幹活的。
店裏的服務員一個勁地勸,穿上身漂亮啦,現在打折啦,同樣的款式就剩這一件啦,她都不為所動。最終還是沒買,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
走了一段,她說,哈,回去跟我老公說,讓他出錢買。
你出他出不都一樣?要不我幫你買了吧。我說。
不要不要,我還不是特別喜歡呢。改天再去湘潭看看別的式樣。
瞧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也不知是真是假。隻知後來湘潭也沒去,衣服到底沒買成。一個女孩子,自己當家立業了,有了兒女了,用錢會仔細很多,為生計所付出的努力也會更多,這種衡量與責任,是做閨中女兒時很難想象的。
到了回程這天,媽一樣一樣地將讓我們帶走的東西拿出來。大都是一些吃的,茶油,豬油,香腸,臘肉,鮮魚,臘魚,香酥鴨,雞蛋,豆醬,蘿卜皮……香酥鴨是頭晚我媽做的,先用鹽、辣椒、香料煮透,再油炸成金黃色,做好包成一包,讓我們回滬後趕緊吃掉。雞蛋放在一個小桶裏,將近一百多個(媽說,都是家裏的草雞蛋呢,現在買都買不到)。而油呢,結婚以後,我和阿同吃的全是家裏帶過去的食用油。為了打茶油,菜地裏種了幾十棵油茶樹,年年等著掛果。那些土特產,看起來既不起眼,也不值錢,初時隻覺沉、煩,懶得帶,但在外久了,往往是這些東西,熨平一個人的思鄉之情。
我們帶回來兩個箱子,一大一小,大的裝吃的,小的裝衣服,都塞得滿滿當當。大箱子沉得我兩手提不起來。走的時候,阿同一手拖箱,一手拎油,我呢,拖著小箱子,還提一桶雞蛋。車來得晚,我倆,還有父母、妹妹在寒風中等了近半小時,最後終於安置妥當。
下午三點多,車子開動了。我抹抹起霧的車窗,看到父母和妹妹在窗外搖手作別。隨著車子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霧氣重又上來,車窗水濛濛的,我隻看見外麵模模糊糊的樓房和樹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