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數次想把我姥姥趕出家門
我外公是活活被我姥姥氣死的。
肝病複發的外公，自發病起到離開人世，前後三個月時間裏，拒絕跟我姥姥講一句話。遺囑裏說，以後姥姥就跟她娘家那邊的親戚住，死後也不要跟他葬在一起。
我還記得腹水已把外公的肚子撐得圓滾滾的，我給他揉著幹癟且發黃的手腳，他從始至終不言不語，姥姥一直在旁邊一把把掉眼淚。外公過世，外公的葬禮，前前後後家裏人都不讓我姥姥參與。等到棺材推進火裏的那一刻，我聽到站在旁邊的媽媽，說這：“我爸爸走了，我沒爸爸了。”我撫摸著媽媽的背，想安撫她，嘴裏蹦不出一句話。也是自那一刻起，孤孤單單剩下的我姥姥，成了每家人踢皮球都不想解決的事。
01：姥姥兩個字，對我來說並非溫柔的記憶
網上搜索“姥姥”倆字，出現的都是許多人美好的回憶。“小時候姥姥一看到我就會把一大堆吃的放到我麵前然後瘋狂念叨讓我吃吃吃”、“是夏日床邊蒲扇搖出的清涼的風，是午後睡前遍遍入耳的睡前故事，是蹣跚學步時可以依靠的粗糙手臂”、“是每次回家都會給很多的零花，是出遠門時每周一次的電話，是幫我擦幹眼淚的手，是我的小名，是家”……
然而這些都不是我對我姥姥的記憶，也不是我們任何人對我姥姥的記憶。首先我的姥姥就不會做飯，從小開始，一到飯點，她都找借口出門，都是外公下的廚房。其次也鮮少讓我吃這吃那，通常都是念叨著我表弟表妹吃這吃那。再次，除卻過年，要不是外公離世，這之前都是外公給我的零花或紅包。我爸媽到現在都耿耿於懷，當初他們買房，姥姥不肯借一分錢，是外公偷偷給了10萬塊。等到了我舅舅，也就是姥姥的大兒子成強買房，二話不說掏了30萬。
光是對我來說的話，我記憶裏隻有姥姥逼著我學我不喜歡的奧數，小學開始就要熬夜到淩晨寫作業，小學換了3所學校就為了跟著姥姥住不然沒人帶我……我隻能記得住我算不出題目她大聲的嗬斥，用家鄉話罵我是傻X，拿尖銳的尺子敲打我的腦袋。每一次“姥姥來了”對我來說就是噩夢。聽到姥姥這兩個字，我隻會渾身發抖，習慣性放下正在刷著的手機幹點正事。
事實證明，不僅於我，於家族的任何一人而言，她都是討人厭的存在。外公的突然逝世，突然撒手離開，留下的姥姥，誰的家裏都住不進去。原本外公在時，姥姥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隻做奧數題的“老公主”。曾經是數學老師的她，除了看書學習做奧數教其他小孩做奧數以為，人生沒有別的事情。
姥姥跟外公膝下4子女，分別是大姐美娟，大哥成強，我媽美華，弟弟成彬。一開始姥姥在我舅舅成強家住了沒一個月，就忍不住兒媳婦的臉色逃去了我小舅成彬家。然而也沒到一個月，就被這一個兒媳婦的一句“媽最好還是每個家輪流住”給氣去了我姨媽美娟家。也還沒一個月，經受不住我姨媽每天要開導她，教育她，讓她“多出去走走”、“培養多一個愛好”、“不要讓自己那麽閑”等等等等，最後搬來了我家。
02：對子女的愛從來都不平等，它被性別劃分了等級
姥姥個子原本也隻有一米五，外公生病的三個月裏，她瘦了近二十斤，脊柱也彎曲了，後背逐漸供起了一個羅鍋。這下，原本小小粒的姥姥，變得更小了。尤其是看到她縮在我們家沙發上看電視時候的樣子，越發覺得有點心酸，還有點心疼她。
但這樣的心疼不超過多久，就會被她自己的“公主病”給作沒。
沒住到幾天，說我媽不給她煲湯，晚上做飯沒肉，讓她老人家吃得不夠營養。“你們中午在食堂都吃得飽飽的，吃得大魚大肉，我沒得吃啊，晚上又都是些青菜，我哪裏有營養哦！”後來我媽開始晚上煲湯煮肉給她吃，安安靜靜的飯桌上，姥姥說：“這個不好吃，沒鹽沒味，不像成強家煲的。你要用土茯苓，烏雞，還有枸杞，加上……”這是我第一次衝動地想說：“那你住去你兒子家，住我們家幹什麽！”
每天我姥姥也會下去跟別的老人家嘮家常，“知道女兒對我好，但她始終是個外人。”無意間聽到這句話的我，已經因為無語連生氣都沒力氣了。我媽和她姐姐盡心盡力為家付出，精心照顧爸媽，舅舅們什麽都沒做，卻收獲了父母的愛。
我真沒法歌頌我姥姥，既沒有深夜挑燈給我縫補破掉的衣服，隻有深夜上個廁所也要乒乓響，睡不著要拉著一家子人陪她看電視。既沒有冒過大雨背發燒的我去醫院看病，隻有在我發燒生病迷迷糊糊的時候進來，問我有沒有事，我根本沒力氣回答她，她便開始說我：“你怎麽不回答，你這是不尊重老人你知道嗎？”她滿腦子都想著兒子家的孩子，她的孫子孫女，以至於我生日的晚上，跟我爸媽在一桌上吃蛋糕，她說的是：“BB（成彬的女兒，即我表妹）喜歡吃榴蓮味的蛋糕。”這是我第二次衝動地想說：“那你住去你兒子家，住我們家幹什麽！”
那天在家裏坐著坐著，她又說了句：“你們家（指我爸家）要絕後了！沒生一個兒子，其實你妹妹完全可以再生一個的，不然爺爺太慘了吧！”這不是我姥姥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她非常不理解我爸家這邊的每個人都生的一個女兒。“絕後”這兩個字簡直像穿越到了封建社會，然而這般殘酷的事實就是：姥姥從來對子女的愛並不平等，它被性別劃分了等級。
03：接到孫子電話的興奮模樣，才知道我從沒被愛過
她接到孫子或兒子電話時，躲在自己房間裏接電話的樣子，別提有多開心了。每次這個時候我陪著我爸媽坐在客廳，我們仨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我媽有時候就跟我說：“也許我沒生過兒子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以後一定是兄弟姐妹裏最棒的。”
“要多跟弟弟妹妹交流，請他們吃吃飯，你是做姐姐的，你要包容他們，帶著他們……”這不是一兩次跟我這麽說了，有時候我真想大吼一句：“大清都滅亡了，你都是讀書人，怎麽如此重男輕女，重小輕大。”因為在我姥姥看來，去IBM工作的我表哥也好，去互聯網大廠工作的我也好，都遠比不上在澳大利亞不知什麽野雞大學讀書的我表妹，遠比不上在985、211念書的我表弟，還有後來多生的一個小表弟。她從沒過問過我跟我哥的工作，覺得我們倆都是無業遊民，是社會閑雜人等，隻有考公務員才是正道。所以她更寵愛自己的兒子也是有道理的，因為舅舅們都是海關的公務員，甚至一度做上很高的位置。而我媽媽不過是個銀行的，除卻公務員以外，在姥姥眼裏都是“沒用的”。第三次衝動地想說：“那你住去你兒子家，住我們家幹什麽！”是她又一次跟我說：“你哥要是當初沒有打遊戲，清華北大都考上了。你要是當初沒有沉迷於寫作，也不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我問她：“我成了現在什麽樣子？”
“高考差5分呐。”
“差5分怎麽了？”
“都沒上重本線啊！”
“上重本線怎麽了？”
“我不跟你說了，跟你說沒用，反正都這樣子了。”
我真的已經非常地努力了，我媽因為隻有我這一個女兒，在其他兄弟姐妹們都生了兒子的家族，她向來存在感最低。又不是公務員的她，更經常抬不起頭，分明她一年賺得比那三個兄弟姐妹來得都多。舅舅們常掛在嘴上的就是“女孩就是不行”、“可以早點嫁人了”、“眼光這麽挑剔幹什麽，眼睛長在額頭上吧”、“你（指我媽）別說話，沒人聽的”……
那我隻能非常非常地努力啊，隻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比男孩強，比她那些孫子強不是嗎？
04：“知道女兒對我好，但她始終是外人”，可悲的是她都住不進兒子家
我姥姥已經在我家住了個把月了，她不是沒有打電話讓大兒子成強來接她，她隻是不願意承認一個事實：她根本住不進自己的兒子家。
她的性格脾氣，一件事情能夠念叨一百遍的嘮叨，就是當時把外公氣病的最大原因。那會兒外公執意和他侄子在老家建房，剛開始說好各自掏一百萬，誰料到剛把地基打好，他侄子說他破產了，沒錢，一分錢也給不出來。
長達數星期的每一天每一秒，姥姥就在外公麵前嘮叨這件事情：“你侄子都是農村的，都是臭流氓來的，你還聽他的”、“他就是個騙子”、“你侄子一點出息都沒有的，你看，破產了吧，沒錢了吧”、“我看你怎麽辦，現在怎麽辦，誰出錢你說”……外公在六十歲那年曾動過肝癌手術，他常說自己這二十多年的命是撿回來的，建房的那段時間他感覺到自己肚子總是鼓鼓的，但一直不當回事兒。前因後果聽下來，我們大多數的孫輩都覺得，這一切都是姥姥氣出來的。
更不用說她對我們的嘮叨了，從小到大的我媽和她的兄弟姐妹們，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職業，去做什麽，參加什麽考試，報什麽名，都是姥姥做的主。都已經快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了，現在還要聽著她嘮叨：“不要出去喝酒，少應酬，要當上關長/什麽什麽的長”，被強迫給領導送禮，小孩也都要被她教導，還要說很多難聽的話。
不止是我想要把姥姥趕出家門吧，不然怎麽連她兒子都不接她去家裏住呢？然而沒人敢這樣說，在這個“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的社會裏，長輩們總會委屈巴巴地說：我這麽苦口婆心，我是為了什麽？還不都是為了你好麽。
寫到了這裏才發現自己寫了很多字，突然意識到自己講故事的能力，其實是我姥姥培養的。小學時候數學雖然差到離譜，但寫作文的時候，因為有她的修改和輔導，我向來都是班裏的範文。我後來能憑借自己寫的東西，讀更多的書，走更遠的路，看更多的風景，都是仰仗於這之上的。倘若我有懂更多的道理，更懂包容，更能去理解，更多去為別人著想，才是我姥姥更希望能看到的。
但還是很對不起，我知道本應升華和轉向溫情的結尾部分，卻怎樣也沒法好好地寫下來。至少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沒法好好地坐下來跟我姥姥溝通，有一些傷口留下了，就是會刻骨銘心。我知道對姥姥孝順好像是理所應當，但現如今我們眾人與她的關係，遠不止孝順那麽簡單了。不得不承認，我們都有“真的懶得跟她講”的時刻。
我到現在都不會忘掉，讀小學的我做錯了某道數學題，她順手拿三角尺的尖角敲我的頭，又開始用家鄉話流利地罵著我。實話說我早就習以為常這一步驟了，做錯了題目，開始罵，或是開始打，我一哭了，就說我：“我隻是說說你，我是為你好”。但那天我好像不知道哪兒來的委屈，我邊哭邊偷摸摸地藏了把水果刀進廁所，我把刀架在自己的手腕上。這時候我看到鏡子裏自己崩潰流淚的樣子，肯定是下不了手的。那時候沒想到什麽話來描述自己從廁所走出來的心境，後來我跌跌撞撞長大了，想來應該是：“算了吧，她是我姥姥。”
算了，我怎麽樣也就這樣長大了，盡管不是所有的錯誤都能被原諒，不是所有的傷口都能愈合，盡管總有些事情時間無能為力啊。
但我們總能找到借口和理由說，算了吧，就這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