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生不再做父子
寫下這個標題,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但也道出了老父親內心的感受吧。
父親是名知青,小時候爭強好勝,但由於爺爺在文革期間冤獄,再怎麽有本事,也會當作“黑五類”,入黨參軍甚至推薦上大學都會把他排除在外。父親的一生都希望出人頭地,因為爺爺冤獄的枷鎖將他的人生給禁錮在了小城鎮。
初中沒讀完,就趕上知青上山下鄉。返回小鎮後,為了擺脫這個“汙點”,他自學了法律,花費了三年多的時間上訪,甚至到北京,就為給爺爺平反。最終經過他的不懈努力,爺爺含冤得雪,恢複正常的教師退休待遇。小小的家庭因為長期的上訪,債台高築。父親本來以為爺爺平反後能稍微幫襯著家庭,支持點家裏的日常開銷,這種期望在後來的日常相處中一點點的變成了失望。父親看著爺爺拿退休金自己買自己愛吃的穿的,沒有顧及這個家庭的難處,曾經對爺爺說:“我那麽辛苦的為你平反,你就不能體恤下家,退休金支援下家庭開銷?”爺爺的回複是:“我養了你,平反是你該做的事情。”父親後麵的話全噎在肚子裏,以後再也不提讓爺爺支援家裏的事情。從此以後,他和母親兩個人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我們三兄妹的身上。
時光如流水,轉眼我們兄妹三人都到了讀初中、高中的年代。八十年代,培養三個孩子讀書,對一個底層家庭來說是非常的不容易。我還記得小時候放學回家,作業做完,我們仨就需要幫助母親糊包裝盒,一個盒子賺3分錢,這樣可以多賺點錢貼補家用。
哥哥上初中比較調皮,總是逃課去釣魚。家裏的搓板不知道被他跪壞了多少,但還是沒法阻止他,成績也是在班上排名最後。父親是個愛麵子的人,因為哥哥的事情,心裏也是非常懊惱。在哥哥初三的時候,他托在武警部隊上班的知青朋友讓哥哥入伍參軍,那時候哥哥才15歲。父親想著,部隊裏或許能把他的個性磨煉一下,而且城鎮兵當時是包分配的,父親為哥哥的未來一直在操心。
哥哥在部隊裏的狀況也還好,但也染上了一些不該有的壞習慣,比如抽煙。因為是空軍後勤部隊,相對來說沒有野戰部隊那麽辛苦,再加上文化不是太高。那四年時間裏,哥哥沒有人引導,自己也沒有一個向上的衝勁,轉眼複員回到家鄉,沒有學到任何的本領。按照規定,哥哥被分配到了當時的鎮裏的糧管所。如果在五六十年代,這還是個吃公家飯大家羨慕的地方,但進入90年代,隨著國家改革的洪流,糧管所這個可有可無的單位進去就等於失業。最終,哥哥和其他人一樣,進入了南下廣東的打工大潮中。
因為學曆不高,哥哥在廣東找的工作基本上都是保安之類的工種,沒有嚐試過進入一線操作崗位的想法。隨著時間推移,年齡增長,保安這個職位也不太適合他。每次回到家,哥哥總要對父親抱怨:“那時候我要初中複讀,你們不讓我複讀,一定要我去當兵,現在幹什麽活都要文憑。”父親能說什麽呢,決定是他下的,在父親看來,考分隻有幾分的狀態下,複讀也是枉然,當兵在他看來還能有分配,而且城鎮兵在那時候是非常讓人眼紅的。但任誰也敵不過時代的變革,沒有人能知道幾年後的時代會是什麽樣子,父親也沒預料到當兵四年後會換來這樣的結局。
隨著年齡的增長,哥哥也到了該結婚的年齡。父親一輩子增強好勝,在鎮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在兒子的媳婦問題上當然會慎之又慎。我記憶中,哥哥在南下打工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四川姑娘,照片都給父親看過。父親一句話:“長得不好,家又遠,不知根知底,以後走親戚麻煩,還是找附近的好。”就這樣,哥哥的初戀就被掃在地板上,從此走上了相親的路。
那時候我已經在外地上大學,最終為何選擇現在的嫂子,我從姐姐那裏獲得過一些信息,父親是覺得嫂子是當地的大宗族,我們屬於小門小姓,以後他們離開了,哥哥在當地還能有個照應。現在想來,父親很多時候的確是為哥哥的未來在著想,但考慮問題的點都太局限了,結果導致後來很多的問題發生。
哥哥對父親介紹的相親對象也沒有疑問,雙方家庭也比較認可,就這樣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當時我剛畢業沒幾年,晚上接到母親的電話,電話裏母親告訴我:“你哥快要結婚了,家裏要出兩萬的彩禮,你也知道,家裏沒什麽錢,但你哥這個婚肯定要接,你爸不好意思向你要,你工作後我們也沒求過你,你哥的事情就麻煩你了。”
那天晚上,我在公用電話亭站了好久。2004年的春天,天氣還比較寒冷,我的購房夢也在那個電話中消失殆盡。的確,母親從來沒有求過我什麽,第一次打電話求助,是為了哥哥的彩禮。前段時間,我還曾和我剛領證的男友因為他弟弟家要建房要他出2萬的事情和他吵過,沒想到這樣的情況沒多久就發生在我的身上了。
雙方家庭都把我們當成了救命的稻草,都需要支持。再爭執已經沒有用,我和丈夫最終決定,隻支持這次,以後買房前雙方家庭不再給任何支援,省吃儉用再積累首付。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後麵的房價如波濤一樣上漲,04年10萬能首付,到06年的時候基本都翻了幾個倍。不過家鄉雙方二老的心願在我們的支援下得以順利開展,我們在外忙碌著為自己的夢想更拚命打拚。我本希望我們的支援能讓哥哥結婚後能有一個好的未來,但未來的結果似乎並不那麽如意,甚至於是背道而馳。
哥哥的婚禮據說非常的隆重,我沒有回家參加,隻是從姐姐的口中多少聽得一些。並且知道我支持給爸媽留給哥結婚的兩萬塊錢,其中五千塊用來買結婚戒指,另外五千塊買了結婚的衣服,還有一萬作為聘禮給了對方家庭。那是我畢業後省吃儉用留下來的錢,本來可以實現我的購房夢想的。我的內心其實心存不甘,如果用在辦酒上麵,我也許還能心安一些。但是用在這些所謂的麵子上麵,我不知道我的付出是否值得。父母生活在小城鎮裏,那裏的人都講究臉麵。所謂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可是對我來說,我不認可這樣的方式。不過既然父母心安,隻要他們覺得好,我也就無所謂,畢竟他們會跟隨哥哥一起生活。
婚後,哥哥的生活還算順利。父親每次來電話,都說:“這個媳婦娶得好,能說會道,又會做生意。你哥不愛說話,跟著她也能帶上路。”聽著父親在電話那頭的讚歎,我想父母的老年生活該步上正軌,不再像以前那樣煩躁。畢竟在傳統的觀念裏,成家後基本養兒的責任已經告一段落。
很快,哥哥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生完孩子沒多久,哥哥和嫂子就到嫂子的妹夫在上海開的店鋪裏去上班了,孩子沒有帶走,留給了在老家駐守的父母。父母又開始了撫養留守嬰孩的漫長道路。但他們是心甘情願的,家鄉那時候有很多年輕夫妻都為了生活到城市打工,賺錢養家,孩子留在家鄉由父母照顧。在他們看來,老人帶孩子是天經地義的。
如果說城市能讓一個人奮發圖強,也能讓一個人眼花繚亂。在城市裏打拚的那幾年,哥哥的個性還是沒有太多的變化,還是少言寡語,幫著打理超市的進出賬。嫂子則和她的妹夫和妹妹一起打理超市。看到妹夫和妹妹吃香喝辣,嫂子開始不斷抱怨哥哥沒本事,不會賺錢。也開始嘮叨嫁到這個家不值得,吃沒吃好,穿沒穿好,兩口子時不時會因為經濟問題吵架,甚至鬧著要離婚。遠在老家的父母帶著不足七歲的孩子隻能通過雙方父母來調解,電話裏聽得更多的則是你哥哥怎麽樣了,現在是什麽情況。父親曾說過一句話:“再怎樣,我拚了這張老臉,也不會讓他們離婚。”那個時候,父親還對哥哥和嫂子的婚姻存在著幻想,希望通過雙方父母的調停和努力,能讓他們好好的走下去。
後來嫂子的妹妹和妹夫離婚,超市沒法再開,哥哥和嫂子回到了家,在家裏過了一年多,在這樣的狀態下,哥哥嫂嫂又迎來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這一胎是個男孩。父親眼裏終於盼到了希望,感覺後繼有人了,不至於在小鎮上抬不起頭來。
隨著城市興起,小鎮沒落,到現在我們兒時的小學初中的老師都零零散散,教育越來越落後。為了孩子的教育著想,姐姐他們商量著,讓哥哥他們到姐夫所在的城市買房落戶,至少教育比在鄉鎮強,而且還是旅遊城市,經濟總歸比鄉鎮好。
背井離鄉,對於生活了幾十年的老人,讓他們做出選擇也是艱難的,但考慮到所有的家族親戚和姐姐姐夫均在那個城市,另外教育的確也是個難題。考慮再三,父母終於痛下決定離開老家,並且將老家的新房賣掉,二十多萬支持哥嫂在新的城市買新房。
哥哥的孩子也由農村鄉鎮走向了四線城市生活。但是如何在新的城市紮根、生活又成為父母的心病。
哥嫂在家裏時間久了,孩子也滿一歲後,父母開始催促著他們,這樣賦閑在家不是辦法,還是得考慮到外麵打拚。嫂子說,要麽開早餐生意吧。父親說:“行!我幫你們找師傅,教你們做早餐。”在父親的張羅下,他們一起在師傅那裏學習了一個多月,也購置了做早餐的工具。但等到實施的時候,都不動了。理由是早餐要起早貪黑,賺的也不多。父母沒辦法,又托關係讓姐夫找藥店的熟人給嫂子找了份櫃台售賣藥品的活計。做了不到三個月,嫂子又開始叫囂,站的太久,腰疼。沒多久自己就辭職不幹了,叫嚷著要爸媽投資幾十萬開超市。
當我從姐姐的電話那邊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我隻能說,在城市裏看到別人賺大錢了,看不中小本生意。希望一次性投入賺大錢,自己又沒有這個本錢,於是寄希望於老人。可惜老人再怎麽有膽量和魄力,也不敢隨便去借幾十萬給他們去冒險。後來嫂子的妹妹自己開了個店,希望嫂子到那邊去幫她。大女兒這個時候也到了中學的關鍵時刻,嫂子和哥哥商量後決定,嫂子到上海去幫忙看店,讓哥哥留在女兒身邊照顧,順便在附近找個工作。
三十多歲,哥哥開始學習駕駛,然後進入了當地的公交公司。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生活也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直到後來哥哥開車出了幾次事故,公司領導要求哥哥去現場維持治安,檢討下自己的行為,哥哥覺得丟人現眼,沒有聽從公司的安排,就這樣,最終被公司解聘。至此之後,哥哥再沒有到外麵找工作。姐夫說現在快遞業那麽發達,送送餐也能賺不少錢,成天耗在家裏也是坐吃山空。
父母為了哥哥的情況急白了頭發,母親高血壓,每天晚上失眠。早晨一大早起來為小孫子衝牛奶,白天忙家務。哥哥則整天悶在家裏不願意外出,總覺得自己這個歲數了,在外麵找工作不容易,不願意邁出那一步。父母托關係在當地工廠給他物色的一線的活,哥哥嫌棄沒有技術含量,工作環境也不好,悶在家裏看手機,越來越不愛和人說話,脾氣也漸長。孩子有時候稍微把東西弄壞了,就被罵一通。大女兒也因家裏的狀態,越來越不愛說話,有時候躲在家裏看手機,被哥哥發現,就被打罵一通,手機都被摔在地上。如此循環下,父親擔心小孩因為哥哥的打罵變得越來越膽小,會和哥哥爭吵起來。但越是這樣,家裏則鬧得不可開交。
母親擔心父親的冠心病受不住這樣的爭吵,最終和父親商量,讓他回老家和哥哥分開過。自己一個人承擔了在哥哥這邊的所有家務和接送小孩的任務。每次哥哥打孩子的時候,母親則會擔驚受怕,她和姐姐哭訴:“我這是前生欠了什麽債,早知道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我們就不該到這裏生活,在老家可能就不是這樣了。”
每次母親看病,都不敢叫哥哥去,因為擔心被他吼叫,總是拖著姐姐讓她帶去看醫生。父親不放心有高血壓的老伴在城市裏的生活狀態,隔三差五都會坐車前往哥哥居住的城市,每次都是大包小包的帶著,結果每次到哥哥所在的城市,住不了幾天就會爭吵。有一次,哥哥甚至直接當著父親的麵把他留存在家裏的稿子扔掉了。父親多說一句話,家裏就會吵一通,最後母親隻能含淚讓父親獨自回老家。
姐姐曾經來電話說,老母親怕父親一個人在家有什麽狀況,都是每天給老伴打電話,生怕有個三長兩短。我曾經和父親說,到我這裏幫我帶孩子吧!父親一口氣回絕了,你有公公婆婆在,還輪不到我。其實我心裏明白,父親是放心不下兒子那邊。盡管父子的狀況已變得水火不容,但他依舊放心不下那邊的兩個孩子。我和姐曾經勸過他們:“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沒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你們也七十歲的人了,不可能把他們的心全部操完。”父親隻是感歎道:“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來還,遇到這樣兩個不懂得心疼孩子,不思進取的夫妻兩個,湊一對了。我這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盼著兩個孫子長大成人了!”
現在打電話給老父親,我都盡量避免提及哥哥和嫂子的事情,都是說些其他的事情,怕引起他低落的情緒。父親爭強好勝一輩子,最後因為兒子的事情,人到七十還在奔走討生活,貼補家用。盡管我和姐都知道父親和母親對哥哥的人生照看得太多,養成了現在哥嫂不願意去嚐試,不願意擔當的個性。但父母之對於子女,他們都認為自己是為了子女好,子女不懂得受恩。
也許在父親七十歲回首過往的人生路,他更希望來生不再是父子,來生隻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