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塵軼事 ——從白玉山到冶金街
去年六月,伴隨著青山區改建工作的深入,我家對門搬來了一戶新鄰居。一家三口,夫妻和睦,女兒禮貌。但逢碰到我年老體弱的外公拎重物上樓,總會主動幫忙接過去。投桃報李,外公也經常製作一些家常小吃送給他們。一來二去,我們兩戶便成為了好朋友。都說“無緣千裏來相會,有緣對麵不相識”,從天而降的鄰裏和諧關係讓我們全家都為之欣慰。一次飯後閑聊中,女主人小呂為我們講述了他們舉家從白玉山搬到冶金街的各種經曆。
小呂出生在白玉山,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鋼三代”。由於白玉山的啟蒙教育常年落後於武漢其他城區,小呂在初中畢業之後未能如願考上高中。老實巴交了一輩子的父母求爺爺告奶奶幫小呂找到了武鋼十六中,希望以此能夠延續父母望女成鳳的殷切盼望。然而,高二那年,無論父母如何苦口婆心地勸說,小呂堅持退了學。輟學之後,小呂毅然決然跟著從白玉山一起轉來十六中就讀的小夥伴們南下,去廣東打工。那時的她們,天真無邪,未經世事。一方狹長的硬座票承載了小呂對於未來生活所有的憧憬和向往。
一路顛簸來到廣州,饑腸轆轆的她們來不及享用陶陶居的早茶,便來到了剛建成的廠房門口等待著僧多粥少的工作機會。由於大家全是未成年,小呂和姐們們隻能打一槍換個地方,用別人的身份證前前後後換了幾家工廠,最終在一家電子廠安頓下來。一路的坎坷讓小呂疲憊不堪,她甚至在夜深人靜的廣州街頭彳亍,思索著當初自己這種不計後果的決定是否正確。後來,小呂在電子廠認識了一位同樣高中輟學就跑來廠裏打工的男孩,也就是她未來的丈夫。
自打有了愛情的滋潤,小呂的生活瞬間充滿了陽光。她不再自怨自艾,愁容早已拋諸九霄雲外。小呂花了一個多月的工資從小商品市場買來琳琅滿目的化妝品,每日早起三十分鍾,隻為見到那個男孩時,自己有一個精致的妝容。於是,父母和姐姐多次苦顏相勸叫她回去繼續讀書,學個一技之長,小呂卻不以為然。那時上班就做零件,下班就跟男朋友看電影,壓馬路。工作雖然辛苦,但生活卻很愜意。
戀愛幾年後,小呂和男朋友一同回到了她的老家白玉山結婚生子。一切都是如此順暢,來不及給人任何喘息的空間。等到女兒斷奶,他倆又像白玉山其他年輕夫妻一樣,繼續踏上外出務工的征程,嗷嗷待哺的女兒則留在了白雲山老家。
最初,他們雖然掛念女兒,轉念一想,覺得現在的努力都為了女兒能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即便現實生活再苦再累,夫妻倆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畢竟,身邊熟識的同事幾乎都是這麽過的生活。小呂的父母逐漸接受他倆的處事觀念和生活方式,時常打電話寬慰他們說:“小伢我們帶著,你們趁年輕,多出去賺幾個錢。以後年齡大了,活就不好找了。”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轉眼之間,小呂的女兒已經六歲多,到了入學的年齡。
是年春節,暴雨驟降,白玉山破碎的土房屋在暴風雨中呻吟。貼著福字的門外,兩個淋成了落湯雞的年輕人顫抖著敲動著肅穆的鐵門。那年是小呂夫妻陪父母和孩子在家過的一個春節。小呂的姐姐和姐夫也專程從外地趕回家過年,順帶也帶上了自己剛上幼兒園大班的侄女。小呂的姐姐大學畢業後,便嫁到了外地安家落戶。因為她結婚比小呂晚一年,侄女也比小呂的孩子小了一歲多。
大年三十晚,一家人圍在一同觀看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父親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小黃鶴樓酒和工傷住院時單位領導送來的黃鶴樓硬尊香煙,與家裏的兩位女婿分享。母親看到一家人其樂融融之情景,配以春節聯歡晚會動人的歌曲,不免心生感傷,淚眼渾濁。借著加炭生火的工夫,去後院偷偷抹著眼淚。
春節聯歡晚會放到歡喜處,小呂的侄女情不自禁起身跳了段舞蹈,一大家子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過去。眾人紛紛鼓掌叫好,來不及看電視,攛掇著讓兩個孩子一起再表演幾個節目。侄女絲毫不怯場,大大方方地唱歌、跳舞、背古詩、講故事。小呂的女兒則顯得手足無措,低著頭紅著臉,捏著衣腳,使勁往小呂身後躲。
兩個孩子的對比過於明顯,尷尬的氣氛猶如武漢冬日上空揮之不散的陰霾天氣。小呂強撐著笑臉,既尷尬又難受。
轉點過後,兩個孩子吃完湯圓,送完祝福,領到壓歲錢,吵著鬧著要一起睡。臨睡前,她倆聊天,提到自己最愛的人,侄女毫不猶豫地說是爸爸媽媽。女兒卻悶悶不樂,許久之後擠出了幾個字:是公公家家,爸爸媽媽每年隻有國慶節才會回家陪我。
那一刻,小呂腦袋轟鳴,努力穩住顫抖的身體,閉上眼,不敢說話也不敢翻身,假裝睡著了,內心久久無法平靜,眼淚止不住地一波一波往外湧。那天,她徹夜無眠,越想越覺得愧對女兒,不能再繼續讓她留在白玉山當留守兒童了。
翌日清晨,她與丈夫說明了自己的想法,丈夫深受觸動,當即決定:“那你就在家帶伢吧,我也不走遠了,就去南京找工作,爭取每個月回一次家。”
年後,小呂未再南下,丈夫也選擇就近北上,在南京一處建築工地跟著師傅當起了房屋水電安裝的學徒。一來是工地包吃包住,二來是為了以後回武漢能在武鋼謀求一份營生。夫妻的收入瞬間少了一大截,好在結婚前幾年,倆人省吃儉用,攢錢在白玉山修了自家的兩層小洋樓,手裏還有些餘錢。加上白玉山消費水平低,一段時間內也不至於為生活發愁。父母雖不太讚成,但見夫妻二人態度堅定,也就未多加幹涉。
最初的小呂信心爆棚,以為自己獨守白玉山,肯定能把女兒帶好。都說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現實總會在不經意間給人當頭一棒。
女兒看到侄女優美的舞姿,小心翼翼地詢問母親是否能為自己報一個舞蹈興趣班。可別說白玉山,就連青山區都沒有專門的舞蹈培訓班。在附近找了一大圈,她還是去武漢音樂學院附近的一家培訓機構給女兒報了名。每周為了一個半小時的舞蹈課,娘倆得先從白玉山到紅鋼城,再在紅鋼城轉兩趟公交車到司門口,最後再走二十多分鍾才能到達舞蹈教室。
白玉山小學規模不大,每個年紀隻有兩三個班級,老師上課甚至都用方言。每天布置的家庭作業不是抄詞語,就是抄課文、抄試卷。課程表上倒是有音樂課、美術課、體育課、思想品德課。可女兒卻說,除了體育課,其他課程基本沒上過。因為老師不願帶副課,輪到那些課時,要麽就繼續上語文數學,要麽就自習。高中肄業的小呂費勁地糾正著女兒的普通話發音,輔導作業,遇到自己不會的題目便上網查。小學陪讀一年,小呂忽然間白了頭。然而女兒的成績非但沒有太大起色,母女倆的情感反而越來越糟。急性子的小呂常常氣急敗壞地嗬斥女兒不用心,那麽簡單的題目翻來覆去都教不會。有天深夜,小呂輔導女兒作業至身心俱疲時,女兒突然哭得撕心裂肺:“我要回公公家,跟公公家家過。你從來都不管我,現在回來了就一天到晚折磨我!”
當晚,一位年輕的母親顫動著身體,極力撫平內心的悲痛,然而,眼淚如放了閘的洪水般一瀉千裏。
平日裏,小呂要求女兒不要說髒話,女兒會反問:什麽是髒話?學校的老師、白玉山的大人、身邊的小夥伴都那樣說,為什麽自己不能說?同樣,小呂要求女兒勤刷牙、勤洗手、少看電視、多看書,她也總能理直氣壯地列舉出一大串“某某某都這樣”的事例來反駁。
翌年暑假,武漢夏天炙熱的烈日炙烤著質樸的土地。已就讀小學二年級的女兒和同村的小夥伴在村口玩耍。小呂拿出手機刷QQ空間,無意間看到一段話,大意是:農村的孩子和城市的孩子從一出生就注定了不公平。農村的孩子如同井底之蛙,曆經千辛萬苦跳出了井口,以為到達了終點,其實那不過是城市孩子的起點。此話如同一股滔天巨浪,猛然向小呂脆弱的內心襲來。小呂精神恍惚,一個趔趄,摔倒在門口。
蘇醒之後,魚尾紋附近的眼痕早已泛白。她無措地抬起頭,盯著天花板,煞是慘白。小呂轉頭望向窗外的原野,地裏莊家茂盛,路邊新修了一座座寬敞明亮,常年卻隻有武鋼退休職工和留守兒童居住的小洋樓。樹影斑駁間,視線逐漸模糊。周遭的一切忽然變成了一張大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縮緊,越來越小,越來越低,猛然變成一口狹小幽深的黑井。惶恐中,小呂一個大膽的念頭再度萌芽——她決定跳出這口井,進城,帶女兒到城市裏上學生活。
在南京務工的丈夫時常聽到年長的工友感慨,後悔早年間沒有好好管教孩子。看到村裏不少孩子早早輟學後混社會的情形,聯想到自己失敗的求學經曆,也越發重視起女兒的教育問題。所以,征求父母同意後,隻猶豫了一夜,便下了決定:“行,在城裏實在過不下去了,大不了再回來!”
權衡再三,小呂一家選擇去往姐姐所在的城市求學。因為小呂下意識地認為那裏有親人,多少能有個照應。誠惶誠恐的小呂把這個想法告訴姐姐後,姐姐和姐夫給予了莫大支持。立即開始幫忙聯係轉學、租房、工作等事情。
當年,姐姐和姐夫隻是普通的公司白領,屬於中國社會典型的“4+2+1家庭模式”。上要贍養雙方的至親,下要撫養剛上小學的女兒,每個月還要按時按點還車貸房貸。生活的重擔可謂將他倆壓得深沉。但為了減輕小呂一家的經濟壓力,他們還是堅持幫小呂一次性繳付了一年房租。
女兒曾在一年級暑假去姐姐家短住過一段時間,城市的繁華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摩肩接踵的高樓大廈讓她每日樂此不疲地數著樓層的高度。得知母女二人即將啟程前往姐姐的城市生活,女兒歡天喜地,甚至迫不及待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女兒這份不加掩飾的強烈渴望觸動著小呂的神經,讓她覺得進城的決定無比正確。
初來乍到的小呂想法十分簡單,隻要肯吃苦,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一份工作,好好生活,安心照顧女兒的生活起居。可現實從不按照既定劇本的編排演出,給了她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打擊。
首當其衝便是女兒的入學問題,作為中途從外地轉來的插班生,得先找到一所願意接收女兒的學校,才能把學籍從武漢轉來。大城市的小學學區劃分嚴苛且嚴格,競爭異常激烈。母女二人由於沒有當地戶口,隻能去一所當地政府指定專門接收外來務工人員子弟的小學就讀。熱心的姐姐和姐夫本想托關係繳納一筆高昂的擇校費讓兩個孩子就讀同一所學校,方便同時接送。可在女兒試考完那所小學一年級的期末試卷後,小呂和姐姐便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語文62分,數學68分。”姐姐無奈地搖搖頭,歎了口氣:“這個成績,給錢都進不了。就算強行進去了,也跟不上班上的學習,容易被同學欺負、排擠。還是等以後成績提高了,再想辦法轉學吧!”
如此一來,小呂的掌上明珠隻能去口碑相對較差的外來務工人員子弟小學。沒想到即使在那裏,還有大量等待入學的插班生。子弟小學的校長明確表示:雖然是務工人員子弟小學,但名額有限。為公平起見,所有插班生都得參加統一的入學考試,按照成績排序擇優錄取。
就子弟小學公開的考試名單來看,一共有五十多個孩子和女兒一起競爭五個插班生名額,百分之十的錄取概率讓小呂和女兒倍感壓力。曆經擇校艱辛的女兒十分努力,每夜都複習到東方際白。然而,上帝總有打盹的時刻。無論女兒如何努力,最終還是落選了。在姐夫的幫忙下,幾經輾轉通過各種人托人,找到了一位和教育局沾邊的朋友,又塞了幾個紅包後,校長才勉強答應讓女兒先跟班試讀一個月。若能跟得上課堂教學,學校便同意轉學籍,正式接收。若學習情況不甚良好,則打道回府。
幾經周折,小呂全家都脫了一層皮,連帶著摯親點頭哈腰四處周旋,賠笑臉,可卻換來如此不確定性的答複。避開丈夫和女兒,小呂在長租房的天台上,陰鬱的眼睛全濕了。
為幫助女兒順利留在大城市,姐姐每天下班都會特地來為女兒輔導作業。由於底子太薄,許多習題連剛上一年級的侄女都能聽懂,女兒還是一臉茫然。好在姐姐比較有耐心,常常輔導到深夜,還不斷地鼓勵著女兒。小呂按耐住內心的憤懣,與姐姐一同鼓勵著女兒。輔導的過程漫長且艱辛,當女兒反複都聽不懂習題精要時,小呂眉頭緊鎖,怒氣即將宣泄而出。姐姐則一再提醒小呂,女兒現在最需要的是鼓勵和引導,千萬不要著急,給她時間和空間。不要拿班上同學和女兒作比較,以免傷害女兒同樣脆弱的自尊和自信。
由於女兒上學的事情仍就懸而未決,小呂夫妻倆亦不敢輕舉妄動,更別提在這座城市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了。姐姐一家幫忙輔導女兒的學習,小呂則主動攬過了接送兩個孩子,做晚飯等家庭瑣事。
大城市的生活成本比白玉山高不少,一片蔬菜一滴油,都得花真金白銀。迫於經濟壓力,小呂的丈夫無法安心閑賦在家,跟著姐夫大致熟悉了市裏的主要街道後,主動跟幾個坐在三輪貨車上、招攬搬家生意的師傅套近乎。好說歹說,才討得一份幫忙搬家的臨時活計。搬家的工作不甚穩定,而且要靠著他人幫忙才能接到業務。丈夫每次搬著最重的家具,拿著最少的工資。搬家是個體力活,丈夫之前一直在工地上當水電工,幹體力活不占任何優勢。為了滿足家庭日常開銷,他要求自己一天接好幾趟活。忙完回家的路上,走路都打飄,一進屋便趴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丈夫十分能吃苦,無論再累,都隻是默默的趴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母女二人,一言不發。一次,小呂正給他往紅紫交錯的肩膀和背上擦藥時,丈夫接到了新活,根本不顧小呂的勸阻,立馬應承下來。匆匆忙忙往背上貼了幾塊膏藥就衝了出去。搬家的活計並非隨時都有,他實在舍不得錯過那幾十塊錢。
那段時間,夫妻二人都強顏歡笑安慰著彼此,激勵著彼此天無絕人之路,不要背負太重的壓力。而那種明明已經低到了塵埃裏,卻依然被人嫌棄的滋味如同鈍刀子割肉,實在太讓人崩潰!二人雖不斷相互鼓勵,可事實上,每個人心裏都壓著一塊巨石,包括自己的寶貝女兒,敏感地察覺到自己和班上其他同學的差距。幾次怯生生透露了些許迷茫和自卑的情緒:“同學們都好厲害,會唱歌、會跳舞、會畫畫、會好多好多東西,成績也好。我卻什麽也不會,連普通話都說不好,他們總是嘲笑我。”小呂聽聞後,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無可奈何且無能為力。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姐姐的幫助下,女兒熬過了前後半個多月的適應期,在學習上慢慢開竅,學習成績相比初來已有明顯提高。第一次月考,女兒的語文破天荒的考了80多分。雖在學習成績在學校依舊處於中下等水平,但得到了老師的肯定。在老天的眷顧下,一家人總算是拿到了蓋著學校鮮紅印章的“義務教育學校學生轉學聯係表”。反複的擔驚受怕讓全家人都疲憊不堪,喜極而泣的小呂原本想請姐姐一家去飯店好生慶祝一番,可算了算費用,還是就此作罷。趁周末,小呂全家起了個大早,去城郊的農貿市場買來一大堆菜,做滿一桌可口佳肴,大家歡天喜飽餐了一頓。這是他們一家三口到達這個城市後,首次如此放鬆的享用著一次晚餐。
女兒學籍的事宜總算塵埃落定,小呂夫妻開始正式找工作,結果卻迎來了新一輪的打擊。
姐夫給丈夫算了筆賬:“你現在回到南京的工地上打工,就算每天掙200元,包吃住但不買社保,做一天結算一天的工錢,遇上休息或工地停工沒有收入,無法長期和家人團聚。如果能在附近找一份正式工作,有五險一金和正常假期,雖然每個月實際到手的收入少了些,但全年平均下來,也不比在工地上差多少。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能回家,陪陪家人。”
在他們的熱心建議下,夫妻決定就近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然而,十月份的城市並非招工旺季,以第三產業為主的城區內沒有大型工廠。二人學曆不高,能力平平且在廠裏工作慣了的人,就像是離水上岸的魚,盲目且沒有任何頭緒。病急亂投醫般投遞簡曆,參加人才招聘,卻怎麽也找不到未來的出路。
丈夫應聘了許多市區內的工作,快遞員、外賣騎手、營銷員、酒店保安,甚至環衛工人。不過大都因為非本地人、沒有駕照、口才不好、學曆限製等原因被拒絕了。其餘的工作,因為工資實在太低,隻能主動放棄。他本想找一份水電工的工作,那是他在工地上唯一的專長,可又一直沒見到這方麵的招聘信息。幾經猶豫,他鼓起勇氣去小區附近的果蔬市場租了個攤位打算賣水果賺錢。每天淩晨兩點起床去郊區的批發市場進貨,騎行兩個小時運到攤位,從早守到黑。進貨時,水果都是整袋包裝,不能拆開驗貨。初來乍到不懂行,好幾次進回來的蔬果,外表看著光鮮亮麗,裏麵卻爛了不少。賣貨時,為人憨厚老實的丈夫不善言辭,不會吆喝,不懂討價還價,也不懂得一些經營的小技巧。起早貪黑忙了一個多月,黑瘦了一大圈,錢包也沒見鼓起來,反而還做了賠本的買賣。
丈夫灰心喪氣地轉讓攤位後,正琢磨著要不要去試試運氣蹬人力三輪車時,姐夫帶來了城郊一處工業園區幾家工廠要招工的消息。他二話沒說,來不及擦拭額頭的汗水,立即跟著姐夫趕了過去。
由於學曆不高,又不具備過硬的技術,且沒有相應的從業資格證,前幾家單位他都沒應聘上。第六家單位是石材廠,以幹體力活為主。麵試時,負責人聲稱月工資三千五百元,丈夫興衝衝地去了。每日像上了弦的鍾表片刻不歇,結果不到一個月,碰上廠裏的工人集體鬧事,他這才知道石材廠經常拖欠農民工工資。而像他那樣的普通員工,無論再怎麽努力,每個月到手的工資也隻有兩千多塊。他無奈選擇離職,找負責人詢問工作那幾周的工資時,碰到了一鼻子灰,最終不了了之。
丈夫離職的那天,正巧碰到園區內另一家汽車生產商需要補招幾名水電工,但要求高中以上的學曆,且有水電工證。他在廠外徘徊許久,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負責招工的人力資源得知他隻有在建築工地從事水電工的工作經曆,卻未考到相應的證書且學曆過低時,沉默了。負責人詢問丈夫來這裏打工的原因時,丈夫說自己吃了沒有文化的虧,為了給女兒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人力資源有些動容,決定破例給他一次機會,並專門找來負責水電部的班長,當場測試了他的水電技術。憑借紮實的功底,丈夫被破格錄取。周八的工作時常,雙休,月薪兩千五。三個月試用期過後補交五險一金。因為沒有水電工證,工資比其他一起入職的新人低了五百元。即便如此,丈夫亦興奮不已。從租房的小區到廠裏,騎電瓶車隻需要四十分鍾。這便意味著他每天都可以回家,且雙休日還能做些兼職。當天晚上吃飯慶祝時,丈夫和姐夫推盞之間,他側過頭,悄悄抹掉了眼角隱約閃爍的淚花。
另一方麵,小呂的求職過程也遭遇了許多阻礙。女兒每天下午三點半放學,如果要兼顧接送女兒和侄女,就得盡量避開準點下班的工作。
小呂在招聘APP上反複查閱招聘信息,在街頭巷尾,仔細查看電線杆上粘貼的招工信息,甚至挨家挨戶詢問是否需要服務員。原始和現代結合的方式並未讓小呂找到合適的工作。小呂悲哀地發現,對學曆和技術未作任何要求的工作崗位,隻有清潔工、收銀員、服務員和營業員位。前幾個工作時間太長,尤其是餐廳服務員,每天的工作時間長達十幾個小時。遇上晚班,淩晨一兩點才能下班回家,且大多餐廳都不給員工買五險一金。相較之下,營業員的工資似乎比較高,但往往要求口齒伶俐,形象氣質佳。這一點,讓小呂有點自慚形穢。至於那些看似既體麵,薪水又高的崗位,小呂的能力又無法企及。
又是在姐姐的幫助下,托關係讓小呂進了一家熟人的公司做辦公室文員。當時的小呂除了會手機上網之外,根本不熟悉電腦操作,對公司的OA係統更是一頭霧水,更別提整套的辦公軟件了。習慣了流水線工作的小呂,麵對辦公室文員的工作顯得捉襟見肘。
一次次的碰壁,讓小呂心中的焦慮和不安情緒再度油然而生。自卑、自責等多種負麵情緒也在不斷發酵。世界總是那麽殘酷,常常會被壓得無法喘息。每個人都不是輕裝上陣,而是背負了如山的重量在跋涉。
有天,當小呂悲愴的躺在沙發找工作時,她看到市裏有一所大學正在招聘保潔人員。薪水雖然不高,但上下班時間非常合適。轉正之後,學校還為員工購買五險一金。除了雙休,寒暑假也有部分假期。幾年前,小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為了一份打掃衛生的工作如此歡喜。事實上,當時的小呂就像溺水的人在絕望中看到了一根浮木,唯一的反應就是拚命抓住。
小呂按照招聘信息上的電話打過去,無人接聽。大學中司空見慣的情況讓她再度不安,生怕錯過了這次機會,小呂直接去到那所大學,邊走邊問。按照路人的指點,小呂來到了一棟掛著後勤保障部標牌的辦公室前,一位保安打扮的工作人員質問小呂來幹什麽。保安的咆嘯聲響徹洞天,驚動了好幾個正從樓宇附近路過的學生。
雖然小呂內心極度渴望獲得那份工作,而當她說出自己來應聘保潔員的工作時,她還是下意識低下了頭。保安指著遠處的一棟樓說:“在三樓的人力資源部,找肖主任問問具體情況。輕聲慢步,別吵到領導辦公!”保安程序式的話語非常嚴肅,讓人感受不到任何一絲的溫暖。
剛踏進那棟寬敞明亮的辦公大樓,踩著光潔如新的大理石地板,小呂心跳加速,臉頰緋紅。她從未想到自己會到這麽優雅的地方來應聘,一切都感覺是那麽虛幻。
電梯裏,小呂碰到了一位保潔大姐。閑聊中,保潔大姐得知她要去三樓應聘保潔員後,大姐盯著小呂說:“哎呀!他肯定是新來的,弄錯了。三樓的人力資源部是專門給那些知識分子應聘的,都是些坐辦公室、當老師、當領導的人。我們應聘是在另外一棟樓的人事部。”熱情的大姐言語中未帶任何惡意,但那一刻,小呂還是麵紅耳赤,恨不得當場找條地縫鑽進去。
最終,小呂還是和保潔員的工作崗位失之交臂。負責人十分客氣地告訴小呂,該崗位已經招滿了。她渾渾噩噩地走出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大樓,城市的天空忽然烏雲密閉,像極了她的人生,看不見任何希望。
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生活壓力的陡增讓小呂變得壓抑且暴躁。丈夫的反複安慰此時已起不到任何作用。深夜,小呂假裝熟睡時,還能清晰地聽到他反複翻身歎氣的聲音。小呂明白,其實丈夫比她更著急。
城裏的開銷遠遠大於白玉山,且不包含姐姐一家人為他們墊付的房租,入學打點等費用,但每個月的吃喝拉撒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再加上女兒和侄女一同報名參加的舞蹈、畫畫、珠心算等興趣班,學費也遠高於老家的小村落。每逢看到紅色的人頭沒幾天變藍變綠,無論再如何節省,也減緩不了它消失的速度。
一天,姐姐在客廳給兩個孩子講解成語故事,提到了“斤斤計較”。侄女忽然說,媽媽,斤斤計較是不是就像姨媽那樣,每次買東西都要從市場這一頭走到另一頭,挨家挨戶問,反複比較,然後買最便宜的那家。
屋內的氣氛驟然凝固,小呂和姐姐都有些尷尬。童言無忌的一句話,輕而易舉就揭開了小呂極力想要遮掩的窘迫。小呂借故去廚房準備晚飯,貌似淡然處之,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珍珠,無論如何也難以止住。她想,或許這就是老天在懲罰自己曾經那麽輕易就放棄學習,放棄努力的舉措吧!
女兒也在無數個小細節中慢慢察覺到他們生活的拮據,逐漸變得懂事。一次,小呂送女兒去學舞蹈,忘了帶水杯,中途休息時,許多孩子都衝到零售販賣機前買飲料。口幹舌燥的女兒在一瓶標價三元的飲料前徘徊許久,最終拿了一瓶兩塊錢的礦泉水,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安慰小呂:“其實飲料也沒那麽好喝,礦泉水更能解渴。”
轉過頭,小呂內心再度崩潰。長久以來,她一直都覺得自己是一位佛係母親,錢多有錢多的活法,錢少有錢少的樂趣,平平淡淡,安安穩穩才是真。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愧為人母,非常對不起自己的女兒。
回家路上,女兒提出不願再上興趣班,想安心把學習弄好。小呂無奈搖搖頭,考慮到家庭收入的實際情況,隻得同意了女兒的要求。
求學期間,父母多次打電話過來,念叨起現在青山區的上學政策,學校不僅安排就近入學,老師的教學質量也有了明顯的改善。白玉山雖然城市小,但生活成本相對較低。總而言之,父母還是擔心他們在城裏過得辛苦,如果實在撐不住,家門隨時為一家人打開。
黑格爾說,不作什麽決定的意誌不是現實的意誌;無性格的人從來不做出任何決定。每每看到女兒那麽努力地去適應新環境,看著她從內向變得外向,愛學習愛說笑,小呂都唇鎖千鈞,怎麽也下不去回家的決心。因為她實在不忍才給她打開一扇窗,卻在她看得正入迷時就殘忍關上。
好在孩子上學期間,姐姐一家人不僅在物質上更在精神上鼓勵著他們。人這一輩子為什麽要不斷努力,父輩的答案是下一代,那下一代的答案必然也是下一代。人生匆匆幾十年,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孩子們的生活過得再好一些,讓孩子的起點再高一點,僅此而已。
去年中旬,女兒即將參加中考。由於戶籍限製,必須回到武漢。小呂一家賣掉了白玉山的房子,來到了青山區冶金街,買了一套二手房,安排女兒就近入學。丈夫在青山區的工地上找到了一份水電工的工作。小呂在武鋼總院也找到了一份雖然工資低,但雙休、雙保險、8小時工作製的工作——負責整理、清點、運送醫院的醫療設備。
來之不易的工作讓整個家庭重燃希望。三個月後,夫妻二人雙雙轉正。為了讓女兒參加補習班,大多數周末,夫妻二人都去兼職送快遞、送外賣。他們也嚐試過在冶金街附近做些小吃沿街叫賣,而城市的管理讓他們隻能和城管打遊擊戰。姐姐送了他們一台舊電腦,通過網絡教他們使用各種辦公軟件,並鼓勵他們說,你們還年輕,多學點東西也不是什麽壞事兒,說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場。
今年年中,小呂憑借著踏實認真的工作態度和對電腦的熟練使用,成功應聘上了一家公司的庫管,整體待遇相較去年提升了很多。丈夫也考取了水電工證,在單位漲了工資。在相繼加薪升職的姐姐、姐夫的幫助下,小呂夫妻二人按揭買下了我家對門的那套房。
一家三口的日子雖然節省,好歹在青山區有了一個自己的小家。忙活一整天回來,一家人其樂融融坐在一起開開心心吃飯聊天,女兒也能在紅鋼城的新華書店自由看書,能去武鋼青山年宮免費學習手工,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
提到這些,小呂心滿意足,眼眶不禁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