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放牛娃的博士論文後記,比論文本身更震撼!
許紀霖(華東師範大學曆史係教授)推薦:
每次收到論文,我習慣首先看的,是最後麵的作者後記。假如寫得真誠、精彩,那是比論文本身更好看的篇章,因為你從文字背後,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在這個時代中的心路曆程。
本文作者是一位放牛娃,從安徽潛山一個小山村,最後考入北大。其在底層社會所經曆的種種人性之惡和苦難中的點滴溫暖,曾經讓許多與他有相似命運的莘莘學子產生過強烈的共鳴。
論文獲得了2011年全國百篇優秀博士論文,但比論文本身更震撼的,是這篇在博士生圈子裏麵流傳甚廣的後記,我願意推薦給與更多的讀者分享。
一個放牛娃的博士論文後記
文|肖清和
男,1980年出生,安徽潛山人。上海大學宗教與中國社會研究中心研究員,副主任,其博士論文《“天會”與“吾黨”:明末清初天主教徒群體之形成與交往研究(1580-1722)》獲2011年全國優秀博士學位論文,並獲香港中文大學宗教與中國社會研究中心“宗教與中國社會研究”第五屆博士論文獎。
早就想好,要在論文後記時好好寫上一筆,以資紀念。可是,真的要寫後記時,卻提筆忘言,竟不知從哪裏開始。
在我上學的22年(1987-2009)中,充滿了坎坷與風雨。7歲時,母親想讓我上一年級,因為交不起錢,隻好先上幼兒園,荒廢了寶貴的一年時間。12歲時,家裏勉強讓我上到五年級。差一點因為交不起考試費用,而失去參加小升初考試。班主任老師來我家做工作,可是,實在沒錢。結果,班主任代我交了錢。
我考了全鄉第二名。然而,這個成績絲毫沒有給我帶來喜悅。相反,卻是無盡的痛苦。因為我不知道我家從哪裏弄到學費。鄰居家的孩子都沒有考上,相反卻因為有錢,可以買上初中。當他們興高采烈、歡聲笑語地去鎮上上學時,我隻能在家裏幫忙幹農活。村裏有家好心人,也是同一姓的家裏人,想資助我上學。我很高興。可是,很快希望就落空了。因為他家裏人的反對,他也不得不放棄資助我的想法。
那一年秋天,同齡人都在新學校上學,過得讓人興奮、讓我充滿想象和向往的中學生活;可我,隻能在家裏放牛。牛是一種很靈性的動物,我和它逐漸成為好朋友;慢慢的,我可以把它放在山上,而不去管它。因為,這樣我自己看書。那個秋天,我背完了整整一本宋詞。直到現在,我所能記住的宋詞都是這時背誦的。每當黃昏來臨之時,我就和牛兒一起回家。和我家共養這條牛的大爺,總是毫無留情的批評我放牛不認真,牛兒沒吃飽。滿懷委屈的我,也不做爭辯,隻是在想,我不適合放牛吧。
可能看官想知道,為什麽我家會這麽窮?人是沒法選擇自己的出生的。1980年我出生於安徽潛山一個小山村。可能對於潛山,看官沒有什麽印象,但是這個地方出過程長庚、張恨水、餘英時等大家。古南嶽(現稱天柱山)就在縣西北方向,相傳大喬、小喬就生活在這個地方。而古南嶽下麵的潛河兩岸曾是古皖國所在地;古南嶽亦被稱為皖山。安徽簡稱皖,亦是從此而來。
我們村裏大部分都姓蕭,相傳是從河南遷過來的。我家到我爺爺(曾做過保長)的時候,開始衰落。我爺爺有三個孩子,我父親是老小。大叔腳殘疾。奶奶在我出生之前不久就去世了。二叔是個瞎子,很早就去世了。父親讀過新式學堂,但為人怯懦,沒有主見,且不會生活。母親則好強。我8歲時,爺爺病逝,家中無一分積蓄,多虧一位醫生資助了20塊錢,才最終辦了喪事。爺爺去世後,家勢每況愈下。母親無奈開始四處做生意,一開始是收破爛,後來是做蔬菜生意。
雖然80年已經改革開放了,但是我們那個小山村還是籠罩在一篇詭秘、落後、封建的風氣之中。當我母親第一次穿連衣裙回家時,全村都沸騰了。隨後,她認識了一位生意上的異性朋友,並帶他回家時,全村更是亂成一鍋粥。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大叔以及那位母親的朋友睡在一起的。
突然,有鄰居急衝衝叫開門。父親起來開了們,一幫人就像凶神惡煞的土匪一樣搶門而入。一群婦女穩住了我母親。另一群男人們則衝進我睡覺的裏屋。他們將母親的朋友抓起來,推搡著去老屋大廳。他們讓母親的朋友跪在“天地君親師”之前。第二天,他們把他送到了村公所。有村幹部在審問,有幹部在筆錄。全村人都圍在外麵看熱鬧。那種情景曆久彌新,如今仍曆曆在目。我記得他們的表情,我記得他們的話語,他們是那麽興奮,是那麽熱烈。在小山村,這或許是一件大事了,大家好久都沒看過。
本來,母親因為性格暴躁、又很好強,經常與鄰居吵嘴、打架。可是,父親又軟弱。母親以及我自己經常受到別人的欺辱。隻記得有一次,我們一家人正在吃飯。有個鄰家婦女剛從田裏回來,拿了個鋤頭,啪的一聲就捅壞了我家的窗戶。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家是老屋,比較矮小。他們可以隨便捅。還有一次,我們也在吃飯,另外一個鄰家婦女剛從山上回來。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從我家門前經過。結果不知何事又和我母親扭作一團。
因為我家是老屋,和他們家共用一個走廊。通過這個走廊,我家可以經過他們家而去共用的老屋大廳。一般都是在大廳裏進行紅白喜事等大事。結果,他們家就很霸道的在這個走廊裏安了一個門,隻有他們可以開,而我們不可以。換句話說,他們隨便可以過來,而我們不可以過去。還有一件很屈辱的事,現在想起來,真的讓我很痛苦,甚至對人性本善都產生了懷疑。那時我還很小。另一鄰家婦女因為和我母親吵架,結果拿起掏糞的糞勺蓋在我頭上。在農村來說,這種做法是很惡毒的。其用意也很明顯,是希望我永遠晦氣,永遠也不會長大。
因為這些背景,再加上這次事件,母親想到了離婚。我記得,母親坐在門旁一邊哭,一邊撫摸我的頭。她說以後就沒有人照顧你和弟弟了,你長大了,要多照顧弟弟。那時,我11歲。母親走了。留下孤零零的我,還有6歲的弟弟。
可憐的弟弟沒人照顧,又黑又瘦。直到現在村裏人還叫他“黑老”。他常常自己睡在地上。由於沒有人管教,他變得很頑皮。時常還小偷小扒。鄰居就向我告狀。我也沒辦法,常常關起門來用皮帶打他,我一邊打,一邊哭。
也就是我考上初中的那一年,父親還養了一個豬。我也沒有求他賣掉豬給我上學。因為我知道,即使這一次湊到了學費,還有下一次。以前,我找他要學費時,他總是讓我一個人去要債。他隻會賣苦力,而別人也總是不及時給工錢。我隻能認命。那一天冬季,他聽從鄰人的建議,讓我跟隨鄰人的親戚一起外去打工。那時,我才12歲。先來到離家幾十公裏的師傅家。幫師傅家幹農活,早上要早起。寒冷的冬季早晨,田裏全是一層白白的霜凍。我隻能咬牙堅持下去。
有時,師傅讓我給他們孩子送衣服或者書包。看到同齡人在學校裏安靜的上學,我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後來,師傅帶我外去了。來到另一個城市,宣城。我師傅是彈棉花的。因為我力氣小,隻能做一些簡單的話,如刨舊棉絮、牽線等。刨舊棉絮時,常常弄得鼻子裏都是棉絮,幾乎令我窒息。牽線是用中指勾著,常常弄得中指關節處裂開大口子,血流不止。那時,我身體還不好,常常有蛔蟲爬出來,我自己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辛苦的冬天過去了,我掙到了75塊錢。我穿著在外打工時好心人給我的衣服回家了,很認真的將這75塊錢交給父親。他拿著錢去辦了年貨,我們過了一個快樂的新年。後來,我從別人那裏知道。父親舍不得賣豬給我上學,卻聽從鄰人一起偷別人家的打稻機,被抓,受罰,結果賣了豬交罰款。
第二年春天,母親在外婆家聽說了我的事情,非常痛心。尤其是聽到有人說我考了全鄉第二名之後,便義無反顧要讓我重新走入課堂。一開始,村裏人還是很“小心”,還跟我說:“你媽媽會不會拐走你,要賣了你呀?”我無所適從。外婆家離我家有20多公裏,那一次天正在下雨,母親一直冒雨走來找我,卻遭到村裏人的白眼。
很幸運的是,通過母親的努力,以及母親改嫁後的叔叔——也就是那位他的朋友的支持,我終於重返學校了。我重新上5年級,並於同一年參加小升初考試,結果考了第一名。上了初中,我的成績依然名列前茅。但那時也非常艱苦。雖然母親改嫁了,但家裏的經濟也很緊張。而且,她改嫁到的地方也是和我們村子一樣。對於這位外來婦,村民們充滿了懷疑、敵意與仇視。
尤其是母親執意要給我上學,更讓他們憤怒。他們認為我母親是要拐騙他們家的財產,是不安心在那裏過日子。母親改嫁後的丈夫家的親戚朋友對此尤為阻撓。妯娌之間常常吵嘴打架。盡管受到這麽的阻撓與艱難,母親還毅然堅持給我上學。不過,很幸運的是,母親的丈夫——我的繼父,對我上學還是非常盡心、非常努力,盡管他有時也忍不住會受到別人的挑唆,對我母親大打出手。母親不止一次和我說過,她不能死,她要忍,她要堅持,因為她要讓我上學,她要讓她的兩個孩子好好活著。
在那段艱難困苦的日子裏,我最擔心的不是我的成績,而是每個學期開始。因為,學費問題讓我常常一籌莫展。常常是開學之初,我在馬路邊等母親來。常常是望眼欲穿,常常是欲哭無淚。餓了,啃一口父親給我做的幹糧;渴了,就隻得忍著。馬路上塵土飛揚,我那時是多麽恨汽車!我恨它們耀武揚威的在我麵前駛過,而留下令人討厭的漫天灰塵!
然而,溫暖的校園生活讓我孤獨、受傷的心靈常常充滿了陽光和雨露。親愛的老師和同學們常常幫助我。有位英語老師的夫人在食堂工作,好心的她常常不收我的飯票,還多給我飯菜。化學老師常常塞給我10塊 錢。而我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個周末,我常常買些好吃的東西帶回家,給大叔和弟弟吃。
可是,有一次,由於我的粗心,讓我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這一輩子也不會得到饒恕。因為常常吃不飽,父親常常給我做一些幹糧讓我帶到學校吃。但我常常吃不完,就帶回家,可以給豬吃,不能浪費了。但是,那時沒有多少糧食。大叔很餓,就找到我書包裏留下的幹糧。可是,這些幹糧因為發黴了,大叔吃了之後中毒身亡。
無論我怎樣後悔,無論我怎樣哭泣,無論我怎樣呼喊,疼我愛我、與我相依為命、善良可憐的大叔還是走了。在他去世前一年暑假,父親外去打工了,我睡在床上,他早上起得很早,要去幹農活。結果鄰人偷走了裝有財物和證件的箱子。大叔害怕父親回來會責罵他,他使勁地用腦子撞牆。他恨自己為什麽沒有鎖門?為什麽沒有看好家?一年後,受盡了痛苦和屈辱的大叔離開了這個世間。現在,我想好好伺候他,買好吃的給他,可這個簡單的願望都無法實現了。
初中三年很快就過去,雖然我的分數可以上重點中學。但校長表示,如果我高中的成績還是和初中一樣好,學校就免除我的學費。因此,我還是留在母校繼續上高中。最令我焦慮和擔心的事就變成了每個期末統計成績。還好,每個學期我都是全校第一。其中,有個小插曲讓我記憶猶新。由於母校的風氣不甚好。高年級的學生常常無緣無故打低年級學生。
有一次,有兩位複讀的學生,因為家裏有錢,兩人住了一個宿舍。他們把我和另一個同學抓進他們的宿舍,對我們扇耳光,又打又踹。打了兩個小時,才放我們出來。忍無可忍的我們,聯合高一的其他兩個班級,組織了校內遊行。我們寫了大字報,把床單做成橫幅,貼上大字。結果,校長找到了我,很嚴肅的告訴我:“你還想不想上學了?”我一聽嚇哭了,淚水不爭氣的流個不停。幸運的是學校很重視我們的訴求,並且對我們的處理也非常寬大。事情結束了,也沒有追究。
高中期間,老師、同學對我的幫助更多。新校長常常給我100塊,班主任、英語老師等等常常讓我去他們家吃飯。同學也常常幫助我。周末,同學們也不嫌棄我家的破舊,一起到我家玩。鄰居還很好奇的問他們:“他家這麽窮,你們來幹什麽?”因為鎮裏離家有5公裏,初中時,我每個周末都要回家。因為要帶鹹菜和米。有時回到家,隻有我一個人。肚子早就餓了,隻好自己燒飯。又燒不了,弄得汗水和淚水一起流。沒有米的時候,就常常吃地瓜。鄰居又好奇的問:“你喜歡吃地瓜嗎?吃地瓜會飽嗎?”弟弟一知道我回來了,就立馬消逝得無影無蹤。他怕我管他打他。高二的時候,在班主任、校長的幫助下,鎮上有位領導陳叔開始資助我。加上學習任務重,周末回家的次數少多了。
99年高考,我估了分數可能要比重點線多7、80分。校長就給我填了北京大學。他說如果考不上就免費讓我複讀。班主任則比較謹慎。因為我在提前錄取誌願填了外交學院。我還記得班主任帶我去了合肥,見了招生老師。結果老師說我太矮(我1米65)。班主任哀求道:“他還是小孩,還會長的。”最終還是不行。班主任擔心我可能考不上北大,太可惜了。
不過,上天眷顧可憐人。我竟然被北大錄取了。後來,我才知道,我是北大在安徽招的23個文科學生裏的最後一個。我還從別人那裏知道,我們縣重點中學有個複讀的學生分數比我還高,但沒有被北大錄取。我是打心眼裏感謝那一年北大在安徽的招生老師。是這位老師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我考上北大的消息傳到了小山村。村裏人不知所措。或許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我會考上中國最好的大學,也不會想到從小受到晦氣的我會有這麽好的成績。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情況往往就是這樣。村民們變得比誰還快。他們馬上給我家送禮,還張羅了要送我上學,見麵了還時常請我去他們家吃飯。要知道,在考上之前,我幾乎沒在他們家吃過一次飯。那種感覺真是太諷刺了。
因為陳叔的幫忙,我很快就籌到學費;陳叔把我送到了合肥,在分別之際,他請我吃飯。當時,我哭了,不知道是感激,還是擔心未來的生活。我隻記得他對我說了一句:“清和,不要怕,我們會一直支持你!”
我清晰的記得,我一個人扛著大包裹,坐著學校安排的大巴,來到北大昌平校區。報道的老師問我:“你一個人來北京的嗎?”我點點頭。她說,“了不起。”一開始,我的普通話不是很好。常常被人誤會。
來到北大後,先前的擔心變得沒必要了。我們縣裏有一家人開始無私資助我。同時,班主任也了解到我的情況,常常幫助我。因為學校裏有各種資助,還有各種獎學金,我的經濟狀況開始好轉。大一開始,根據成績以及家庭狀況,我就獲得了奔馳獎學金,連續四年。(也是在大一寒假,我家才通了電,盡管我們村很早就通了電;以前,我一直在油燈下看書。)大四時,我一方麵申請了貸款,另一方麵又非常榮幸的獲得了國家一等獎學金。
2003年,我獲得免試上本係研究生的機會。非常感謝我的導師孫尚揚教授的幫助,2005年,我又由碩士研究生轉為博士研究生。2006年,在孫師無私的幫助以及香港中文大學盧龍光教授的支持下,我獲得北大與香港中文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生的資格。從06年到08年期間,我在香港生活、學習。
直到今天,除去在香港的兩年,我在北大整整生活了8年。期間,歡樂多於淚水,幸福多於痛苦。但是,一想到家裏的情況,忍不住還很痛苦。尤其是想到自己還沒有能力讓母親安享晚年,心中甚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