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還相信高考改變命運嗎?
王錦春與武平一中2005屆高三七班的部分同學在校園裏合影,身後黑板上的字是幾個月前的高考留下的痕跡
紀錄片《高三》拍攝於2005年,福建省龍岩市武平一中高三七班的同學們,埋頭於成堆的書本和試卷中,聽著班主任王錦春一臉堅定地說,「讀書不會讀死人的,你就拿出半條命來讀就可以了。」
很多人好奇,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還相信高考改變命運嗎?
這十年來,同學們大多工作,結婚,生子,步入生活的庸常,但是他們無一例外地回答,相信。滿意自己的現狀的,他們感謝高考。對自己現狀不滿意的,他們反思導致這一切的根源——高中時不夠努力,不夠拚。也有人總是回避關於高三的一切:不去回憶那段經曆,不主動和高中同學聯係,不願參加高中同學的聚會……
而班主任王錦春,早已頭花花白,還在武平教書,對高考的期待從未動搖。在他看來,沒有上大學而成功的,終究隻是特例。因為——他教的學生大多數都是無爹可拚的。
王錦春與高三的同學們
雷同的故事
前不久,我在一個紀錄片放映活動上第二次看了《高三》。三年前無意間看這部片子時的第一感受是,中國的故事有時真是雷同啊。幾乎就是我所經曆過的高中生活的略加修改的回放:早晨逐漸人聲鼎沸的教室;幾乎要將人埋沒的成堆的書本和試卷;出口成章,扮演成功學推銷員角色的班主任;從相貌到說話都一本正經的政治課女老師;總是一臉憂慮,心事重重的1號女同學……
我能從片子裏嗅到我熟悉的親切的氣息。盡管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種氣息。
這次重看,我才意識到片子裏的同學們其實和我是同年結束高三生活的。他們是福建省龍岩市的武平一中2005屆的高三七班。武平是一個經濟欠發達的山區縣城,資源匱乏,信息閉塞。班主任王錦春在片中一個勁兒地鼓勵學生們考出武平:「你說鐵路,鐵路也不從我們這邊過。高速公路,高速公路目前為止最起碼也沒有(注:現在有了)。這樣的地方,要說資源也沒什麽資源,待在武平能有什麽出息?」
我在江蘇北部的鄉下長大,與武平相距甚遠,並無太多的共同之處。但我的高中母校和武平一中有相似的地方,都是那種以鄉下孩子為主的縣城中學(我們那兒從行政上來說是一個區,但相當於縣城)。
豆瓣上有很多網友的感受和我一樣,他們都像是在看自己曾經的高三生活的回放。中國的故事有一些的確是雷同的。《高三》呈現了中國教育的部分真相,而且是具有相當典型性和代表性的那部分真相——這個國家有無數所像武平一中這樣的縣城中學,有無數個像王錦春一樣兢兢業業帶領學生征戰高考的班主任,有無數個一心想考北大的林佳燕,有無數個在掙紮中反抗的鍾生明,有無數個因成績總是上不去而心生絕望的張興旺……
看完片子,我冒出了一個念頭,想去見見屏幕裏的他們。他們過得還好嗎?一個多月後,我搭上了前往廈門的飛機。
黑板上的這段話是大學時的王錦春在課堂上記下的,現在,他每年高三動員時都會給學生們寫下這段話
擺不上台麵的聲名
到武平的第二天,王錦春邀請我參加晚上的一場飯局。他騎摩托到我住的酒店接我。我們在酒店大堂裏見了麵。他明顯老了,夾雜在黑發間的一縷縷白發清晰可見,這兩年因為腰椎間盤突出,走路一瘸一拐的。
飯局的主角是王老師2014屆的幾個學生,其中有兩個分別在清華和北大就讀,就是他們打破了武平自2010年以來連續四年清華北大錄取人數為零的局麵。王老師說,最近幾年,學校和社會的聚焦點從本二、本一的上線人數轉移到了清華北大的錄取人數上,他自己的聚焦點也隻好隨之轉移。
清華、北大崇拜症我一點也不陌生,在我的老家也是。人們聊起名校話題時總是用清華、北大指代,似乎全國隻有這兩所名校。每年看到狀元們填報學校和專業時,總是讓你感到,在我們這個國家裏,連讀大學都那麽地缺乏自我和想象力,而且他們還是中國最優秀的一群孩子。
我問王老師,為什麽非得是北大清華?
王老師說:「複旦,上海交大,南京大學,浙江大學之類的,這個畢竟學校多了,學校多了,這個東西就不好比啊。」
除了王老師去年剛畢業的這幾個學生,飯局上還有他很早以前的學生,也有他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他們身份各異:當地的銀行行長,公司老總,從清華畢業的副縣長……我坐在王老師旁邊,他和我講起紀錄片《高三》帶給他帶來的影響。一言以蔽之,就是收獲了一份「不能拿上台麵」的聲名。
無論在網絡上還是現實中,很多人看了紀錄片之後都說,這真是個好老師啊。貴州省仁懷市的一個老教師特地打電話過來向王錦春表達敬意,還給他寄來了家鄉的茅台酒。
武平一中2005屆高三七班的部分同學回到當年的教室裏,重溫王錦春的諄諄教誨
王錦春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作為這份聲名擺不上台麵的證明。2014年全國模範教師評選,他成為武平縣唯一的候選人。他猜測縣裏推選他的原因有一部分來自《高三》的影響,「覺得我在全國名氣比較大,把我推上去的把握比較大」。後來,他落選了。
有同行將《高三》下載後刻錄成光盤,寄到了省教育廳,並將他在紀錄片中的有可能作為「罪狀」的話悉數列出——比如,拿出半條命來讀書;父母如果想離婚的話,等孩子高考完再離,等等。這位告狀的同行要以此證明,王錦春是應試教育的模範,不是素質教育的模範。王老師自己事後猜測,即便沒有這位同行的舉報,自己也可能因為紀錄片中這些容易讓人往應試教育上聯係的言辭而落選。
王錦春清楚他自己的局限性。在紀錄片的開頭,他開門見山地說,自己在片中的表現可能會引起一些專家學者的質疑。我和他談及另一種教育,那種不會引起專家學者質疑的教育。我舉了範美忠的例子,那個畢業於北大,以「範跑跑」的標簽而為人們熟知的中學語文教師。範美忠和王錦春完全是兩種人,範美忠特立獨行,是應試教育體製的反叛者,一心想著踐行人文的,理想主義的教育。
王錦春:「可能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它(範美忠的教育理念)是一種更高大上的東西,但是呢,因為我生活在這個地方,我永遠都是以家長他們的願望為基礎的,因為我覺得家長把孩子交到我的手裏麵,無非就是讓他們改變他們家庭的命運甚至一個家族的命運。我要最起碼為家長著想。」
王錦春說:「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但是這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不是在中學階段,而是(等)你到大學以後。如果你到大學以後,你能夠特立獨行,或者有自己的思考,有你對這個世界的,對這個宇宙,包括對人類的(思考),……你可以的。但是我不一樣,我的身份就是一個中學教師,如果是你連這個大學都沒有上的話,你談那些高大上的東西我覺得沒意義,真的沒意義的。」
王錦春有一個信條,「虛心接受(批評),堅決不改」。即便官方不承認他,被別人貼上應試教育的標簽,他也不在乎。他生活的環境,自己的經曆決定了他必須如此,這是他的職業道德。
「我們要遵循生活的本來麵目。」他說。
王錦春每天都會花很多時間瀏覽網絡新聞,他在給學生們“勵誌”的時候會及時地融入當下的新聞熱點和網絡流行語
「存在即合理」
王錦春和我講起他的大學經曆,你能感到這是一個通人情世故的人。讀大學時,為了畢業時能分到縣城而不是鄉下,他特意經常寫一些文章給學校裏的同鄉教授,讓他提意見。時間久了,他和教授熟悉了,最後畢業分配的時候,教授確實幫上了忙,寫了一封推薦信給老家的教育局,他因此順利分到了武平一中。
王錦春相信,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存在即合理」。在我和他的幾天短暫接觸中,他反複講起這句話,我覺得他生活裏的一切似乎都被這一信條理所當然地合理化了。但他曾經的一位學生後來對我說:「(其實王老師)內心沒有那麽平靜,隻是在不喝酒的時候表現得平靜。他矛盾的地方挺多的。他其實是一個追求自由和表達的人,但日常生活不允許。」
不過,王錦春性情的一麵有時終究還是戰勝了日常生活中的某些「不允許」。比如,曾經有私立學校高薪挖他,他覺得在公立學校更自由,所以幾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王錦春是一個好老師嗎?我問自己。發現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一方麵,我讚同導演周浩說的,在他那個行業裏麵,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對得起自己的職業,敬業負責;在教育方式上用心,講究靈活性,有獨特的智慧;真誠地關心學生,能夠與學生打成一片;最重要的,從教26年來的高考戰績也很輝煌。如果你是一個一心要在高考中考出一個好成績的學生,這樣的老師堪稱完美。
但另一方麵,我又無法承認他是一個好老師。周浩說,我們誰都不是旁觀者,我們都是這個體製的一部分。高考體製的複雜性正在於此,它讓很多人同時成為獲益者和受害者。
肖興旺在鎮上的一家線路板廠上班,困在老家,他時常感到壓抑,但家庭、孩子讓他脫不開身
紀錄片裏那個因為數學成績一直跟不上而借酒澆愁的張興旺,現在叫肖興旺。母親改嫁,他隨著改了姓。肖興旺對我說,大學是他迄今為止全部人生裏最美好的時光。高中則是特別不美好的記憶:一直在爬坡,爬到一半又掉下來,再爬,爬到一半再掉,最後灰心喪氣不想再爬了。
他總是回避關於高三的一切:不去回憶那段經曆,不主動和高中同學聯係,不願參加高中同學的聚會……
對我來說,大學也是最美好的時光。那種無所事事的美好。剛到大學校園時,連呼吸都變得令人格外舒暢,全是自由的氣息。回顧我受教育的全部經曆,我覺得,進入大學之後,一切才真的開始。以前的時間全浪費了。
真正意義上的教育,它的目的隻應有一個,那就是培養人的健全人格,獨立思想。教育應該擴展人的視野,而非相反。為了一場場考試而拚命的教育顯然屬於後者。這就好比為了看一場2小時的電影,你需要先罰站6個小時——這6個小時其實是在浪費你的時間,它本可以被用來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但是有辦法嗎?
似乎沒有。
羅豔去年11月從加拿大卡普頓大學畢業後,在邊找工作,邊思考自己到底想做什麽。在國外,她最大的收獲是找到了自己
羅豔,那個在紀錄片中高考完趴在同學肩上哭的女孩,本科畢業後申請了加拿大的MBA。正如我們可以預見的那樣,國外的生活經曆改變了她很多。其中最大的收獲是,她找到了自己,懂得為自己而活。
有次男朋友問她,你有什麽興趣愛好,她想了想,除了學習以外,好像什麽興趣愛好也沒有。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興趣愛好方麵是完全缺失的。以前在簡曆上填興趣愛好的時候,她會像很多人一樣填讀書,聽音樂之類——「這種其實你自己根本不是真的喜歡或真的愛,你隻是一種,因為你自己不知道你興趣愛好是什麽,所以你就copy了,你就抄襲了別人的興趣愛好」。
她開始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興趣愛好,然後找到了很多:製作魚缸;用天然的植物染料給圍巾染色;到社區做種菜的誌願者;到二手市場淘家具,然後動手油漆,做舊,讓它變成八十年代的樣式……
「來到這個世界上你一定要為你自己活,你為了自己活你才會開心。」羅豔對我說。
但當被問到這十年最重要的人生節點是什麽的時候,她的回答卻不是出國,依舊是高考。她至今仍然篤信班主任王錦春的話:「讀書不會讀死人的,你就拿出半條命來讀就可以了。」 她的理由你幾乎無法反駁:現在自己所擁有的這「另一個人生」是通過高考開啟的。因為高考,有了到北京讀大學的機會;因為在北京讀了大學,畢業後才想到了出國。
2014年11月從卡普頓大學畢業後,她一直在邊找工作,邊思考自己到底想做什麽。而關於自己想做什麽,這在她出國前接受的教育裏,似乎完全不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王錦春與肖興旺已經很久沒見了,他們在聊各自的生活
一種溫柔的殘酷
自從2005年底《高三》播出以後,總是不斷地有人問,片中的主人公們現狀是怎樣的。一位豆瓣網友說,他想親眼目睹,曾經那麽純潔的夢想,是如何被現實一點點地撕破的。這位網友提供了一個好故事的角度,但我在與他們接觸之後發現,我無法寫出這樣的故事。
第一個問題是,一定要考上大學,考出武平——這曾經的夢想固然純潔,但它們單調得近乎一個執念。至於考上大學之後意味著什麽,將來要做什麽,這些幾乎沒人去想。而必須要考上大學近乎是一種集體信仰的意識形態,就像肖興旺對我說的,從小到大,父母,親戚,老師,整個社會給你灌輸的都是你要去考大學。不上大學?完全不是一個選項。
第二個問題是,步入社會,麵對各種生活的庸常和無奈,這當然都不同程度地發生在他們身上。但生活邏輯從來不服從戲劇邏輯,如果說「撕破」是已經並正在發生的,那麽它也是以一種微妙而無聲的方式進行的。
我一遍遍地問他們,這十年,你們有哪些曾經的東西被自己或現實推翻了?
很遺憾,幾乎一無所獲。他們就這樣按部就班地接受著每個階段到來的一切,考大學,結婚,生子,就像王錦春在課堂上告訴他們的那樣,每個階段做每個階段該做的事兒。一切看上去是和諧的,激烈的衝突從來沒有。
我采訪的近十位同學中,大多都已結婚生子,為各自的生活奔波著。也許在做著一份自己未必滿意的工作,也許結婚的對象隻是勉強滿意。「反正生活嘛,過日子嘛,就這樣子了。」一位同學對我說。
2011年底,肖興旺回了老家,現在在鄰鎮的一家線路板廠上班,CAM工程師。這是一份初中甚至小學學曆就可以勝任的工作。他其實內心還是有抱負的,現在困在這兒,很壓抑,但有了家庭,第三個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又能怎麽辦呢?前兩年,他常常後悔,自己為什麽要這麽早結婚。
「已經人到中年的感覺了。」在開車送我回縣城的路上,肖興旺突然冒了這麽一句。
謝怡在龍岩的一個鄉鎮中學做音樂老師。現在,她最煩別人讓她唱《那些花兒》,高考後,她再也唱不出紀錄片《高三》裏的感覺了
謝怡,紀錄片裏那個唱《那些花兒》的女孩,發現人擁有超乎我們想象的「習慣」的能力。她在龍岩市區長大,從集美大學畢業後,先在廈門一所小學做了一段時間的代課老師,2011年為了編製,考回龍岩的一個鄉鎮中學做音樂老師。鄉下學校的種種破敗讓她失落極了。開學的第一天晚上,回家之後,她一邊洗澡一邊大哭。
現在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適應了。甚至不願離開這兒了,而當初她覺得到這所學校任教是人生最錯誤的選擇。
聽著像溫水煮青蛙的故事。一種溫柔的殘酷。
班長鍾淑梅在一家汽車4S店任人事行政部門的經理,她曾經的理想是做一名女市長
高三十年後
高三的印記現在仍然以不同的方式留在高三七班同學們的生活裏。謝怡會給班上的學生們講王老師當年講過的話,比如,「辛苦這一年,開心一百年」。肖興旺會把「我都不行,你們行嗎,笑死掉了」作為自己的口頭禪。紀錄片裏那個參加入黨積極分子大會的班長鍾淑梅一直把王老師那句「什麽階段做什麽事情」記在心裏。
很多人好奇,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還相信——高考改變命運嗎?
接受我們采訪的同學們無一例外地回答:相信。滿意自己的現狀的,他們感謝高考,比如羅豔。對自己現狀不滿意的,他們反思導致這一切的根源——高中時不夠努力,不夠拚,比如肖興旺。
導演周浩也相信。在拍紀錄片時,他勸沉迷於網絡遊戲的鍾生明:在中國現有體製下,如果上了大學,打個比方,你成功的概率有20%;如果你沒上大學的話,也許能成功,但成功的概率隻有5%。
班主任王錦春更是從未動搖。在他看來,沒有上大學而成功的,終究隻是特例,不值一提。至於社會上流行的拚爹現象,對他的信仰更是構不成絲毫的威脅。因為——
我教的學生大多數都是無爹可拚的。
2010年4月,畢業於武平一中2005屆高三七班的劉偉辭職創業,現在他在廣州和佛山分別擁有兩家小公司。
他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但現在回首高三,仍嫌自己當年不夠拚
兩個小故事。
2009年,福建省文、理科狀元分別出自王錦春任教的兩個班。他回憶起最令自己快樂的事情時,這是最重要的一件。
王錦春說,後來縣裏有一段時間開始廣泛流傳一個謠言:這兩個分別在北大和清華讀書的狀元都因為在大學裏讀不下去退學了。還有的說,他們得了精神分裂症。好多人向王錦春打聽,聽說你教的那兩個狀元都退學了,是嗎?
無獨有偶,在我的老家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我的高中母校1998年建校,曆史不長。在建校的第4年,出現了第一個考上北大的同學,轟動一時。一年多以後,老家開始有傳言說,這位考上北大的學姐,因為成績跟不上,而且隻會死讀書,什麽才藝都沒有,在北大待不下去,退學了。當時這個傳言也是人盡皆知。後來當然證實純屬子虛烏有。
中國的故事,連謠言都能如此雷同。真是有意思。
(感謝實習生朱藝藝、李曉磊協助采訪,文中所述的紀錄片《高三》為138分鍾完整版。感謝王越、鍾弘欣、劉偉、莫曉蘭、馮銀婧等武平一中高三七班同學在采訪中提供的幫助)
本文係《人物》新媒體原創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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