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計劃---《高考失利後,我被父親送進了豫章書院》

高考失利後,我被父親送進了豫章書院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245 個故事

 

高三畢業的那年夏天,當電話裏的女聲冷冰冰地報出我的高考成績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關了整整24小時。我的分數和作為目標的深圳大學相距甚遠,甚至都沒有過江西省二本線。

 

一番痛苦的抉擇後,我決定複讀一年,重整再戰,這一想法遭到了父母的堅決反對。他們為我報好了南昌本地的一所民辦專科學校,校方在收到學費後很快回複說,暑假結束後就可以去參加軍訓。

 

我和父母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確切說,是我和母親在吵,直到父親進門後,我鄭重地向他表達了想要複讀的心願,然後得到了他的回複——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沒有妥協。

 

那段時間外婆來我家住,父母顧忌到外婆在,不好再打我,但每天跟我念叨著專科學校的事。我沒有再理他們,把自己鎖在房間,獨自默默溫習著以前的功課。這樣的日子持續了近三十天。

 

有天,外婆出去買東西,我一個人待在家裏做習題。門鈴響了,我打開門,看到父母站在外麵,身後還跟著三個穿警服的男人。

 

“你好,我是青山湖公安局的,”領頭的男人自我介紹說,“現在有一起高空拋物砸傷人事件,需要你和你父母配合調查。”

 

我望向父母,他們衝我點了點頭。那個男人穿著帶編號的警隊製服,看起來不像是騙子。我和他們來到樓下,坐進一輛黑色的別克車裏。

 

在車上,不知道迷迷糊糊睡了多久,身邊人將我搖醒。下車後,望著眼前的仿古建築和幾個穿民國服裝的人,我的腦子裏一片茫然。

 

“這是哪兒,我爸媽呢?”我隱約覺得情況不太對。這時,身旁的兩個人迅速抓住我的手臂,另一個人用手銬鎖住我的雙手。掙紮中,我的指甲還劃破了他的胳膊。

 

“老實點!”他喊道,這時,旁邊又衝過來幾個男人,一番撕扯後將我抬到二樓黑森森的房間,扔到了地上。

 

我在石磚上大口喘氣,剛才有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後來才知道是個學生)朝我的腹部連續打了幾拳,現在我的胃抽筋似地疼痛,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要散架了。幾個婦女走了過來,搜去了我身上大部分的衣物和鞋子,最後拿走了我的眼鏡。

 

幾天後,我才慢慢了解到,這裏是一家叫做“豫章書院修身教育專修學校”的特訓機構,也是父母給我安排的新歸宿。他們希望我能通過半年的“矯正治療”,恢複成他們想看到的樣子,包括在休學一年後重新回到那所專科院校讀書。

 

 

我是家裏第二個女孩,出生後沒多久,父母就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工了,把我寄養在了位於郊區的外婆家。

 

外婆文化程度不高,對我很好,印象裏我口袋裏的零用錢總比同齡小朋友多,而且還會唱很多好聽的童謠,講一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我並沒有像很多留守兒童那樣沒事就打聽父母的情況,因為我極少見到他們,在我腦海裏,他們隻是一個模糊存在的影子。

 

直到我六歲那年,父母才將我接回南昌的家裏。我難過地大哭了一場,惹得大人們都笑了起來,父親覺得尷尬,於是更加用力地拽住我,把我塞進回去的汽車。

 

家裏的生活不如想象中美好,父親本科畢業,脾氣十分暴躁。他小時候,有一次吃飯時頂撞了長輩,被爺爺吊在樹上,用趕羊的鞭子狠狠抽打。這種經曆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對我的教育方式,一旦我在生活中稍有違背他意誌的舉動,就會遭到他的斥罵和責打。母親沒什麽主見,往往隨聲附和,使我的處境變得更為艱難。

 

以往挨打的時候,我總會告訴自己,我還小,等長大就好了。然而,即便我已經成年,依舊無法把持自己的命運。

 

關押我的房間光線很暗,隻有一扇排氣窗的縫隙能透進一絲微弱的光,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夜晚。兩側的牆壁因潮濕生滿了黴斑,靠牆的地板上放著一條沒有被套的舊軍被,地上有時會看到螞蟻和蟑螂,這條被子隻能半鋪半蓋。另一側放著一個用來方便的桶,此外一無所有。

 

每天,會有人通過條杠狀的活板門送進來一點兒吃的,菜和飯都拌在一個鐵碗裏,能認出的隻有辣椒。剛進去的時候,我把飯都吃了,結果腹瀉了整整一天,後來我每次隻敢吃一點,不敢多吃。

 

被關押的最後幾天裏,我強迫自己和送飯的學生說話,和偶爾來探視的教官說話,甚至對著牆壁自說自話——這會讓我暫時拋棄逃跑和尋死的念頭。

 

高考失利後,我被父親送進了豫章書院
 

網絡圖 | 藍色門裏即是學生們口中的“小黑屋”

 

 

在看守我的教官確認我“情緒穩定”的時候,我已經在“煩悶室”被關了七天。解除監禁的那天,我踉踉蹌蹌地走到院子裏,覺得雙腿輕飄飄的,白色的陽光耀得刺眼,視線一片模糊。

 

 

接受完一周的封閉式“森田治療”後,我和其他新生分別被編入修身初中班、心理教育班和大專預科班這三類班級,我進入的是大專班,裏麵幾乎全是和我一樣年滿十八周歲的成年人。

 

書院裏有名目繁多的規定,例如每天隻允許喝一次水,不能隨意上廁所,見到人必須鞠躬微笑,被子要疊出棱角且不允許有褶皺。鐵架床、水泥地和螺絲插座上不能有一點兒灰塵,學生幹部和教官會用手和紙巾實地檢測,如果不想挨打,就得用牙刷和臉盆一遍遍地刷洗。此外,刷牙洗臉、背誦古文、站坐姿勢、隊列練習等,均有固定的代表監督。

 

每晚七點半後,學校會進行“考德”。考德會上,代表們將當天表現不好的學生名單交給校長,名單上的學生將麵臨被打戒尺的懲罰。根據規定,每個代表都必須記名單,這使得體罰成了每個人必須習慣的家常便飯。

 

最尋常的懲罰工具是半米長的鐵尺子,懲罰的數目為五的倍數,躲閃與叫喚都會被加罰,但如果不哭的話,同樣會被視作“不知羞恥”,從而令處罰加重。在教官和老師眼裏,肉體的懲罰是可以淨化靈魂的。

 

剛來的時候,我們幾乎每天都挨戒尺,被打後,手會腫起很久,第二天寫字的時候經常疼得握不住筆。這種情況一直到我當上禮儀代表才有所改善。

 

來校的前三個月,基本以體能訓練為主,文化課隻占極少時間。初來乍到,我成了教官和老師們重點關注的對象,很快領教到教官們的懲罰手段。

 

那是我第一天去體訓,規定的是在三百米的操場跑一圈,必須在教官數到十的時候跑完,跑不完就要做十個俯臥撐,然後重新去跑。

 

快要跑完一圈的時候,我眼前陣陣發黑,雙腿已經不聽使喚。

 

“怎麽跑這麽慢!”一個姓彭的教官怒吼道,緊接著,他宣布,由於某些同學的牽連,所有人必須站成一排,直視太陽。

 

我堅持了將近十秒,略微閉了下眼,被他冷不丁一腳踹在了腿彎處。我沒提防,重重地摔了一跤,衣服上沾滿灰土,手也被蹭破了皮,晚上挨打的時候,疼的差點跳起來。

 

同學們也給予了我應有的“照顧”。剛來的時候,我買了一瓶沐浴露,第二次打開時發現已經被人換成了一瓶涼水。那天,我還收到了一張處罰通知單,上麵寫的處罰原因是被子疊放不整齊。我回到寢室才知道,原先疊好的被子已經被掉包了。

 

事後,我想到《白夜行》裏的句子,世界上最不能直視的:一是太陽,二是人心。

 


高考失利後,我被父親送進了豫章書院

網絡圖 | 豫章書院供學生使用的部分教材

 

 

食堂每天供應三頓飯,早餐是隔夜的剩飯煮的粥、發黴的饅頭。中午和晚上吃豬油炒的青椒、冬瓜、南瓜等,但從菜的成色來看並不新鮮。外地同學最難接受的是江西菜的油膩和辛辣,而作為本地土著的我,也很難接受將七分熟的南瓜帶皮吃下去。

 

有次我和幾個同學被鎖在二樓幫廚,教官們在一樓開會,離開飯時間尚早,我的胃通過痙攣的疼痛傳遞饑餓的信號,我用手扶住桌子,勉強讓自己忘掉暈眩的感覺。

 

飯熟了,同學們紛紛湧進廚房,我落在後麵,注意到桌子上擺著幾塊泛黃的豆腐,是沒切開的那種,七零八落地散放在塑料袋裏。我不暇思索,抓起一塊塞進嘴裏,來不及咀嚼就用力吞下去。那一刻,我忘了自己是個女孩子,也沒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和教官聲嘶力竭的吼聲。

 

那天下午,被抓住的人統統被罰跪在孔子像前曝曬,晚上又統統被打戒尺。我是初犯,被記了二十下。晚上的考德會結束後,我站到教官麵前,眾目睽睽下九十度鞠躬,伸出手攤平手掌,看著那把打彎了的鐵尺高高揮起,挾著風一下一下落在手心。可能是內心的麻木使然,我感受不到痛,但仍然努力讓自己掉下眼淚,以示懺悔。

 

在說“感恩老師教誨”的時候,我苦笑了一下,因為確實不明白需要感恩什麽,老師又通過體罰教會了我什麽。

 

“龍鞭”是一根一米左右的細長金屬,表麵沒有紋路,非常光滑,閃現著一層玻璃鋼特有的槍色光澤,提起來沉甸甸地壓手。在豫章,如果犯了打架、男女交往過密或頂撞師長這樣的“嚴重錯誤”,就很有可能嚐到龍鞭的厲害。有時候,教官甚至會在深夜緊急集合,以便於讓我們圍觀執行龍鞭的場景。

 

第一次目睹龍鞭的威力是在入校十多天的時候,挨打的是一個溫州的十歲男孩,他受罰的原因是私自拿了父母捎帶給自己的零食,卻沒有經過教官的同意。

 

男生挨龍鞭的時候,女生是要背過身去的。所以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我隻瞥見幾個教官撲上去,把小男孩按倒在水泥地上,隨後扒下他的褲子,緊接著龍鞭猛然抽了下去,帶著“咻咻”的尖利風聲,小男孩開始還極力忍耐著,七八鞭下去,開始大聲哭叫求饒。幾個女同學被嚇哭了,我的心也隨著他慘絕的哀嚎聲一抖一抖,難以平複。

 

我在文化課上認識了阿華,那時候他成績好,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我時常寫一張求救的紙條,趁大家昏昏欲睡的時候塞給阿華,他會幫我把紙條從窗子裏丟出去,如果遇到檢查,他就壓在舌頭下麵。後來,我傳給他的紙條逐漸增多,會問問他的事情。每當他遞一張字條給我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很拘謹。

 

阿華讀高二的時候交了個女朋友,但做生意的父親很不喜歡她,強製兩人分手。父子倆為此爭執了很久,最後阿華拒絕離開那個女孩,父親一怒之下以早戀為名將他送進了豫章書院。

 

阿華是在我們認識兩個月後發生改變的。那天他表情陰鬱,一直伏在桌子上,晚上的時候,教官宣布對他執行龍鞭,因為他私自打開了學校的電腦,並登陸qq與外界聯絡。

 

挨打時,他一聲不響,還被多罰了幾下。這件事後,他開始頻繁違反校規,有時候甚至會抬起頭,冷冷地盯著老師。這令他成為同學裏挨龍鞭次數最多的人。

 

“你到底怎麽啦?”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一再追問他。他終於告訴我,那天冒著風險潛入教官的房間,是想聯係自己的女朋友,可聯係上後,女友對阿華提了分手,因為她已經有新男友了。

 

阿華說,當時他坐在電腦前徹底懵了,直到教官們撞開門衝進去將他逮住。在此之前,他一直想早點從書院畢業後和女友團聚,這件事後,他再也沒有什麽值得追求了。

 

 

小梅在寢室裏人緣最好,是這裏的老生,二進宮,和教官與老師都混得很熟。根據山長的特殊指示,她父親因為第一次對她“改造失敗”大發雷霆,甚至提出了退款的要求,小梅不得當選議員之類的學生幹部,必須和我們一樣接受相同的矯正教育。

 

第一次綁到這裏來時,小梅還在睡夢裏,當時,她重重踢了為首的學長一腳,據說那人當場就彎下了腰,好久沒能站起來。而第二次,她淡定了許多,踩著高跟鞋直接走進了小黑屋。可在回寢室那天,她和幾個認識的女孩子相擁,哭成一團。

 

在豫章,舉報他人是可以減免處罰的。當時各地區的同學大都抱團住在一起,所以相互舉報也是常事。有一天,幾個教官忽然闖進我們寢室,領頭的捏著一截燒完的香煙。“這是誰抽的?”他環視著我們每個人。見沒人應聲,他隨即宣布,將我們統統帶到操場上,進行體能訓練,直到有人承認為止。

 

我們知道是被人誣陷,但也確實沒法證實自己沒抽煙。做了幾百個蛙跳後,大家全都累癱在地上。

 

教官輕蔑地俯視著我們,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小梅忽然緩緩舉起了手,“我承認,煙是我抽的,”她淡淡地說。“她們都沒參與這件事。”

 

那天小梅被打了二十鞭,我一下一下數著,不敢看她的表情。她的手指緊緊地摳著地麵,指節捏的發青。

 

打完後,我們把虛脫的小梅扶到一旁的石階上,她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了,渾身上下不住發抖,前額的頭發被淚水打濕,有幾綹斜斜地貼在臉頰上。我們簡單幫她整理了下衣衫,教官又在大聲呼喝起來,因為包庇犯錯同學,我們全寢室的人都要加訓一小時。做蛙跳時,我悄悄瞥了小梅幾眼,她始終一動未動地匍匐在石頭上,像一具僵伏的屍體。

 

“總要有人站出來承認的,否則教官不會放過我們,拖延下去隻會導致所有人都挨打,”小梅在事後故作輕鬆地說,“他們忙著動手,沒來得及仔細搜查,連我墊在身上的幾層毛巾都沒發現。”

 

她笑得很得意,但其實傷得很嚴重,腰以下的皮膚大麵積地腫了起來,一條條鞭痕縱橫交錯,泛著秋葡萄那樣黑紫的顏色,淤血處形成凝固的硬塊,看上去觸目驚心。

 

我想起上回家人來訪時,帶來了一瓶活血化瘀的紅花膏,於是去翻自己的包,但找了半天一無所獲,紅花膏不知是被教官還是學長拿去了,隻留給我一些不允許穿的衣服,以及一本父親特地叮囑帶來的臨摹字帖,上麵印著《禮記》裏的章句。

 

我忽然哭了出來,眼淚沾濕了手裏的書本。

 

 

四個月後,在外婆和舅舅等人的幫助下,我以請假的理由,終於獲得了從豫章書院“保釋”的權利。捏著用五百元換來的請假條(豫章書院規定,學員請假需交500元保證金),我泣不成聲。外婆心疼地看著我說,曼曼你瘦了。我哭著對她說,姥姥,我想回家。

我沒有遵循承諾去上那個專科學校,父母也沒有聯係我。在豫章書院忍受四個月的折磨後,我們已經兩不相欠了,所以連表麵的關係也無需維持。但我時常害怕他們再送我去那裏,已經不相信身邊的任何人了。

我頻繁地失眠、焦躁,頭發大把大把地脫落。很多時候,在迷迷糊糊中睡著,又很快從噩夢中驚醒,後來不得不用被子蒙住頭。當門外有風吹草動,我還是會下意識地坐起來,摸向枕頭下藏著的水果刀。有時,我會覺得,自己仿佛中了宇智波鼬的月讀幻術,精神世界裏長達一年的折磨,在現實世界隻過了一秒。

 

在外婆的鼓勵下,我很快在火鍋店找到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每天工作時間超過12小時。隻有在高強度的環境裏,我才能暫時忘卻曾經的痛苦。

 

一年後,我聽說小梅和阿華也相繼出去了,小梅很快嫁人了,而阿華被父親送去當兵。我給他發過信息,但很少收到回複。他的qq始終沒更新過,保留著剛入豫章書院時發的動態:“你說對了,好男人就是一個騙子,因為男人永遠都是打掉牙咽下去,再回頭對著你傻笑說一點都不疼。”

 

我的學業和快樂終結於高考完的那個夏天,而阿華的記憶則停留在了2013年。

(應口述者要求,文中部分信息已做模糊處理)

 

 

口述:程曼,原豫章書院學生

采寫整理:孫崇嶽,現為大學生

編輯 | 王大鵬、趙樞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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