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子齊聚
在我的記憶裏,自我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過九個兄弟齊聚的時候,唯一的一次大概是在那個夏天。晚霞燒在海麵上,如火一樣,龜丞相氣喘籲籲地浮上來,急匆匆地說:“八王子,龍王要見你。”
龜丞相年紀大了,走起路來胡子一翹一翹,尾巴一彈一彈,短短四條腿,累得滿頭大汗。我忍不住說:“龜丞相,你背上的殼那麽沉,不如卸下來歇歇?”
龜丞相吹一吹胡子:“八王子見過比這更漂亮的殼嗎?要知道四海之內,再沒有誰的殼比我的更漂亮了,當初龍王爺就是慧眼識殼,才對我委以重任……”龜丞相每次提起我爹的知遇之恩就滔滔不絕,我很後悔挑起這個話題,趕緊打斷他:“爹叫我去有什麽事?”
龜丞相的綠豆眼珠一轉,說:“我也不知道,估計是龍王多喝了幾杯,又或者得了什麽珍奇,叫王子同去欣賞。”
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出來,不是我信不過老爹,那是一次又一次慘痛的教訓積累起來的經驗之談。有一次老爹樂顛顛跑過來同我說,老八呀,我最近可得了一幅好字,你要不要看看?
我最喜舞文弄墨,自然聞之心喜,但是考慮到老爹認識的字不多,又怎麽知道字好字壞,所以就多嘴問了一句:“爹啊,是誰的字得您如此看重?”
老爹說:是右田寫的,你聽聽,這名字起得多有文化。
我左想右想,天下寫字的人、天上寫字的神仙以及天地之間寫字的妖精,我多少也知道那麽幾個,實在想不起有哪個字寫得特好的叫右田,隻好跟老爹回宮去看,字勉強算是中上,我安慰自己說:我老爹好這一口,也是沒辦法的事。不料眼睛一溜往下,看到落款,不由呆住:落款處兩個大字,不說俊秀飄逸,卻也是端端正正,清清楚楚的“左思”兩個字。
我忍……一口血忍回腹中,多少年都沒化開來。
大家也有說了,我們兄弟九個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難認,要說老爹沒水平,這九個名字又怎麽取得出呢。
話不能這麽說,看名字不能光看我們九兄弟,要看我家三個姐妹的名字,你問她們叫什麽名字,聽好了:大姐叫龍大,二姐叫龍二,小妹叫龍三,如何?
我們九兄弟的名字是太白老兒取的,其實我也不喜歡,不好聽,費事,當然,比起其他八個兄弟來,我的名字還算是不錯的了,但是老爹不這麽看,他覺得我的名字拗口。因為兩個字中都有個貝字,所以老爹就叫我小貝。
小貝就小貝吧,雖然怎麽聽怎麽像李天王家看門狗的名字。
我跟著龜丞相回宮去,驚奇地發現九個兄弟都到齊了,這可是東海多年來都沒有過的盛事啊,可是我左看看,右看看,分明是老爹召喚,怎麽眾兄弟都到了,獨獨不見老爹?
回頭要去找龜丞相——當然是找不到的,和每一次辦事出了紕漏以後的情形一樣,最得東海龍宮敬愛總是龜丞相一縮頭,天塌下來都找不到他。
正疑惑中,忽然老爹怒衝衝地來了。老爹從來都脾氣最好,怎麽突然發這麽大的火?我疑惑的目光從大哥一直移到九弟,然後泄氣地發現所有兄弟的目光都在以這個順序移動。
老爹雙手背負,威風凜凜地從頭走到尾,中間踢了大哥一腳,瞪了七哥一眼,喝道:“把爪子收回去。”又罵九弟:“沒事眼睛瞪這麽大幹什麽!”九弟委屈地嗚咽了一聲——龍眼都有這麽大,叫他有什麽辦法呢?
我們都猜不出這場無妄之災的始作俑者。
最後老爹長歎一聲,在龍椅上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你看看你們九個,有哪一分可像我?”我們越發摸不著頭腦——連最小的九弟也有千把歲了,也就是說,老爹千多年前就知道我們並不那麽像他,怎麽一股氣憋了這麽久才發作?難道說,我東海龍宮忍功最好的不是我負屭,而是我那無所不能的老爹?
老爹又發話道:“隻要有一分半分像我,也不至於被人奚落,說我東海龍宮沒學識了。”老爹長籲短歎,像個迂腐老秀才。不過這句話倒是讓我們豁然開朗,九弟恨恨地說:“太白老頭又在嘮叨什麽了?”
老爹一揮手,說:“不管人家嘮叨什麽,人家說得對的,咱就得改正,你們給我聽著,從明天開始,通通給我上岸去——考狀元!”
最後三個字讓我們九個徹底石化。
龍宮裏很靜,特別靜,我腦袋裏從左數起:大哥隻愛唱歌,二哥專愛打架,三哥最喜歡登高望遠,四哥天生膽小,五哥成天打坐,六哥這輩子唯一的愛好就是馱東西,馱完石頭馱房子,馱完房子馱大山,總之天下有的,地上不走的,他都愛去馱一馱,七哥倒是正氣凜然,很喜歡鋤奸懲惡,可惜識字不多,九弟是典型的君子動口不動手,見火吞火,見水吞水,無所不吞。
——這樣九兄弟去考狀元?怪不得今天彌勒佛騰雲過海的時候,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過了很久……很久,大哥終於站出來,清咳一聲,道:“爹,我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說!”
“狀元隻有一個,您叫我們九兄弟齊去,這不是要我們內訌嗎?那太白老兒豈不又要笑話您教管不嚴?”果然是長兄如父,我心下暗服,大哥對老爹的了解勝我多矣。
“那你說怎麽辦?”老爹的心思活動了一些。
“我的意思是,咱們也不用全去,隻要挑一個學問最好的去人間,一舉就將狀元拿下了,回頭再同太白說:咱東海龍宮隨便上去一個龍子,都能比他手下那些文曲星什麽的強上那麽十倍百倍。如此一來,爹臉上豈不是大有光彩?”
我琢磨著這主意怎麽這麽餿呢,不過老爹一直在點頭,一邊點頭一邊上下打量著我們幾個,說道:“那你們說,誰去好呢?”
我立刻感覺到周圍不大對勁,在遠離地麵三千尺的海底,有陰風從脅下穿過去,寒氣從背心森森升起……我慌忙左右一瞧,得!所有兄弟都大大退了一步,老爹目中所剩,已經隻我一人。
老爹無比慈祥地看著我。
總之事兒就這麽定下來了,作為東海龍宮最有學問的龍子,我被派到人間去考狀元。
考狀元要有考狀元的樣子。首先得把名字改了,現在我姓慕,名蟾宮。名字是龜丞相給取的,他向我爹解釋說:慕是仰慕的意思,蟾宮就是月宮的意思,人間認為嫦娥的宮裏養著一隻蟾蜍,所以月宮又叫蟾宮,蟾宮折桂喻指考中狀元,取這個名字也是希望我能夠連中三魁。
我爹還是不明白:嫦娥的寵物分明是一隻兔子,什麽時候變成蟾蜍了?他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問我:“老八呀,你取這個名字,玉皇大帝不會有意見吧?”
玉皇大帝對嫦娥的垂涎之意,連人間都有所耳聞,在天庭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要是他知道了我在人間行走時候的名字叫仰慕月宮,保不定會醋意大發。
我抬頭看一看,估計一下形勢,安慰他說:“老爹別怕,有王母給咱兜著呢。”
老爹點一點頭,說:“有道理,那你上去吧,記得早去早回。”
二 白秋練
我倒也想早去早回,但是狀元是要一級一級考的:從童生開始,會試考秀才,中了秀才再過三年鄉試考舉人,中了舉人再三年考進士,進士之後才是殿試考狀元,就算我一帆風順一口氣考下來,再怎麽著也要六七年。
我在東海邊上找了住處,老老實實窩了個四五年,總算考了舉人下來。
按照人間的算法,這是天寶十五年,我盤算著是不是該打點行裝進京趕考,忽然傳來消息,說是節度使安祿山反了,一時天下大亂,天子西行,然後又是新皇登基,鬧得沸沸揚揚,亂七八糟,這一年的春闈之試就此擱下,也不知道要多久以後才能重開。
眼看就能考中狀元大大風光地回東海去,竟然橫生此變,我懊悔地想,怎麽上岸之前就沒找命格星君問問前程呢。
我對著滿架子的書發呆,忽然屋後的水缸裏一陣響動,跑過去一瞧,老爹正吃力地在水缸裏掙紮。我趕緊拉他一把,老爹撲通一下摔出來,坐在地上跟我抱怨說:“怎麽你這院裏連個水池都沒有?”
我說:“爹,這裏離東海也就幾裏路,您老直接走來不就成了,這點距離還水遁,您說,誰家沒事挖個大池子啊,我又不養魚,就算我養魚,也沒這麽肥的魚可養啊——話說,老爹,幾年不見,您可又肥了一圈,剛才那一拉,差點沒把我的手給拉脫臼了。”
老爹嘿然笑了一聲:“我從燃燈佛祖那邊來,燃燈閑著沒事就開講座,我閑著沒事就去聽聽,西天好吃的東西多,我又沒別的事做,成天裏無非吃了睡睡了吃,不長膘才奇怪呢——我聽太白老兒說,人間大亂,這幾年都不考狀元了,要不老八你去長安轉轉,看有沒有什麽好東西帶回來,我拿去給太白瞅瞅應付著也好。”
看來老爹和太白這口氣賭大了。我想道:天庭上的神仙們都說,來人間不去長安,就和去了月宮沒見著嫦娥、進了蟠桃園沒吃到蟠桃一樣,再遺憾不過。這戰亂裏雖然不比平日繁華,但是說不定反而能撿到好東西呢?比如皇宮裏的墨寶,國子監的孤本……我仿佛看到長安城裏無數被拋棄的珍寶正眼巴巴等著我,不由地摩拳擦掌,熱血沸騰,爽快地應道:“爹說得是,我這就過去。”
當晚收拾了東西,一個猛子從東海紮過去,從長安城外的護城河裏探出腦袋來。
這時候天才剛剛亮,整個長安都還在半睡半醒之中,一群翅膀潔白的鳥從藍的天空下飛過去,我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說明這地兒的人挺歡迎我,我仰頭注視著鳥兒飛去,忽然一塊黑糊糊的東西從天而降,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的長衫上已經落了老大一砣,仔細一瞧,竟然是鳥屎。
那群該死的鳥歡叫著溜走了。不知道鳳凰那家夥怎麽調教手下的,我們水族就不會出這樣不禮貌的事。
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是一個不幸的開始……可惜當時我並不知道,隻彈彈衣角就進了城。
剛經曆了戰火,皇帝又跑了,長安城裏未免有些破敗,時不時能看到全副鎧甲的士兵雄赳赳氣昂昂走過去,冒著青煙的屋舍,貓兒狗兒猛地躥出來向我行注目禮……總之亂得十分之神奇。
我找了一個相貌和藹的老人問國子監怎麽走,相貌和藹的老人很熱心地告訴我:“從這裏直走下去,到第一個岔路口轉北,走到第三個岔路口轉西,再轉南……轉北……轉西……轉南……”
我暈乎乎地轉了南轉北,轉了北轉西,等全部轉完了一看,橫在我麵前的是厚厚實實一堵牆。
我呆站了片刻,忽然有人“喂”了一聲,那聲音固然清脆響亮,但是我聽見更響的一聲“咕——”,那是我肚子的叫聲——忙了一夜,也沒吃什麽東西,可餓壞了五髒廟。
方才那人又“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我尋聲抬頭去,原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偏戴個小瓜帽,蹲在牆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呆子,你盯著這牆看了半天了,難道這牆下有寶藏嗎?”
呆子?——莫非是在說我?我抬頭看了半晌:奇怪,怎麽長安城的姑娘們喜歡在牆頭蹲著?
那小姑娘蹭地一下從牆頭跳下來,拍拍手說:“叫你呢,呆子!”
女孩子拿大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我也趁機上下打量她一番,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穿戴行事爽氣倒像個胡女,早聽說長安酒肆中胡女最多,雪白皮膚,金發碧眼,可是眼前這女孩子倒是正正經經的黑頭發黑眼睛。
“發什麽呆?問你也不答,難不成這牆下當真有寶藏?”她眼中像是汪著一汪水,可是說話利落,倒象是珍珠落到玉盤子裏。
我搖頭說不是,是找國子監迷路了。
“你要去國子監?”女孩子驚呼一聲,睜圓了眼睛:“你這……這窮酸,竟然想去國子監?”
我默了片刻,說道:“怎麽去國子監還要有銀子嗎?這我倒不知道。”
根據規定,進士以上可以直接進國子監,不但不必交銀子,朝廷還發給俸祿,什麽時候開始竟然要收銀子了?我下意識摸摸口袋,空空,摸一摸仿佛還能聽見回音。
女孩子笑嘻嘻地說:“何止要銀子,簡直要堆成山的銀子。你是不知道,安祿山進京以後,國子監不肯上降表,安祿山就故意刁難,國子監銀子不夠使,夫子們動不動就喝西北風,實在沒辦法了,就想了這麽個主意:收師恩銀。反正這長安城裏有錢的人多了去了,也就不計較,不過一般貧家子弟可就望而止步了。我說呆子啊,除非你當真能從這牆下麵挖出寶藏來,否則你就別指望了。”
我再默了片刻,問她:“那你說,這長安城裏有什麽辦法能弄到很多銀子呢?”
“除了坑蒙拐騙,就隻剩下當了。”女孩子笑:“看你身上什麽都沒有,拿什麽去當呢?”
我一身白衫,上麵除了鳥屎印別的什麽都沒有。
“不過你要急於要銀子,也不是弄不到,你跟我來。”女孩子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忽然就熱心起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熱心讓我後背有點涼颼颼的,莫非是上次老爹誆我來人間考狀元之後留下的後遺症?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最後在一幢挺氣派的宅子前麵停下來,女孩子也不靠近去,隻遠遠指著朱漆大門,對我說:“呆子你好好看看,咱要是能在這裏撈上一票,這輩子可就吃穿不愁了?”
我抬眼一瞧,大門上方有鬥大一個“當”字,心裏有了主意,從身上揭片龍鱗下來,大步走上前去,對站在櫃台後麵的老頭說:“我要當這個。”
“這是……”老頭子聚精會神盯著龍鱗看了很久,拱手道:“恕我眼拙,竟然認不出這是何物,還請公子指教。”
“這是龍鱗。”我很耐心地告訴他,有這樣一片鱗,便可以縱行於海上,無折桅沉船之虞。
老頭睜大眼不肯相信,我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相信,最後我忍無可忍,湊近去,現了半隻角給他看:“這下你信了吧?”
老頭慘叫一聲:“我不相信!”隨手抄起一塊板磚兜頭砸去,額上蜿蜒流下一道血來,他翻一翻白眼昏了過去。
一直躲在三尺以外的女孩子嗖地衝上來,以最快的速度把當鋪裏的銀子一兜,轉頭就跑,跑出幾步,回頭來看見我沒動,又跑回來,一拉我:“快走!”
這就是我認識秋練的始末。
就像我走進長安城的時候以為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一樣,認識秋練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是我的福星,不過後來有無數的教訓堅持不懈地向我證明,這絕對是個錯誤的結論。
話要從頭說起,秋練是長安城裏的一個孤兒,因為戰亂,父母都死了,留下她一個,打打鬧鬧,偷偷搶搶,竟然也活了下來,她一直在打那家當鋪的主意,隻是苦無幫手,就這樣,我成了長安城裏最大的冤大頭。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我挺很感激她分了一半的銀子給我,又指點了門路讓我進國子監。
國子監是長安城裏最好的地方,也是長安城裏最壞的地方,我在這裏呆久了,倒是很想念秋練,到底她是我在長安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到底那天她沒把我丟下自己跑掉,所以得了假我就出去找她。秋練很夠義氣,有銀子時候我們一起吃吃喝喝,沒銀子時候兩個人蹲牆角喝西北風也挺好。
有時候秋練也會問我國子監到底是怎樣一個地方,是否有趣,這時候她的眼睛睜得特別大。
三 木紫彥
國子監和任何一個地方一樣,充斥著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喜歡書,有的人喜歡字,有人喜歡鬼怪神談,也有人專愛橫行霸道,比如那個叫史朝宗的家夥,沒事就會找茬。
有一日我正在看王羲之的楷書《樂毅論》,雖然是拓本,卻也不凡,正到精彩處,忽然眼前一暗,豆大的一滴鮮血飛過來,在帖上慢慢浸開。我怒衝衝地轉頭去,看見史朝宗正將一個人的頭死死按在字帖上,那人的嘴角流出血來,染紅了字帖,但是他並沒有求饒的意思,隻咬了牙,麵上冷冷,冷冷。
從我這個角度,正好能夠看清楚他的麵容——是個我沒見過的新同學。
史朝宗的混蛋事我見得多了,欺負新來的同學實在算不得什麽,我不像七哥疾惡如仇,平時看見也就是看見,並沒有打抱不平的心思,可是這一次,不知道是他倒黴還是我倒黴,偏偏就教他汙了我最喜歡的字帖,當下想也不想,喝道:“放開它!”
其實我是叫他放開我的字帖,但是他們顯然會錯意了,史朝宗橫眉豎眼向我看過來,被壓倒的新生眼中也有那麽一分兩分的感激,但很快像針一樣縮了進去,仍是固執倔強的眉眼。
忽然眼前一花,缽大的拳頭“呼”地飛過來,這當口,我自然也不能示弱,一陣乒乒乓乓下來,地上躺倒一片,站著一個,還有一個正伸伸手伸伸腳慢慢站起來。
——站著的那個是我,慢慢站起來的是方才被壓倒在字帖上的新同學,他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穿了淺青色長衫,眉目清朗,並沒有受很重的傷,方才打架時候看不到他,大概是跑哪個角落裏躲著去了,等架打完了,他好整以暇地站起來,拍拍衣角上的塵,拱手說道:“在下姓木,名紫彥,多謝兄台援手。”
他這麽斯文有禮,我雖然做了一回冤大頭,卻也不好駁了他,所以也隻好行禮,方要報上大名,木紫彥展顏一笑,說道:“兄台莫非是慕蟾宮慕兄?”
我驚問:“你怎麽知道?”心下卻暗喜:才入了國子監不過兩月功夫,我竟然這樣出名了嗎?是因為我貌比潘安呢,還是才高八鬥?
木紫彥含笑道:“因為慕兄是戰亂之後國子監裏第一個新生。”
隻是這樣啊……我失望地看看他:“那你呢?”
“我是第二個。”
木紫彥也是我在長安城裏交到的第二個朋友,我問他怎麽才來國子監就和史朝宗結了梁子,他輕描淡寫地回答說:“因為他覺得我和某人長得很像,看我不順眼。”
紫彥最大的好處是出手大方,連打發下人都千兒八百的,請我吃東西更是每每有驚喜,而我每每就在這時候想起常常喝西北風的秋練。
本著禍福共享的原則,我尋了個機會帶紫彥去見秋練,這時候秋練正蹲在牆頭,牆腳下幾隻賴皮狗虎視眈眈地盯著她,不時搖一搖尾巴,左右晃一晃,始終沒有走開的意思。
我喊一聲:“秋練!”
秋練頭也不抬,隻叫道:“書呆子快把這幾個家夥趕開!”——她一直叫我書呆子,理由是長安這麽亂還跑來長安念書的家夥普天之下隻我一個,我不書呆誰書呆?
我瞅一瞅那幾隻狗,陰陰笑兩聲,上前一步,賴皮狗兒身上一哆嗦,知是來者不善,夾著尾巴溜了。我有點同情地看著它們瘦骨嶙峋的身影在秋風中漸漸遠去,順口問秋練:“怎麽得罪它們了?”
秋練手一揮,說:“書呆子你是不知道,長安城裏的貓兒狗兒小氣是出了名的,搶了他們幾塊排骨而已,把我堵在這裏足足有兩三個時辰了,真是晦氣、晦氣!”她邊說邊往下跳,我忍不住說:“那你還不直接打了做狗肉?”
“那怎麽成!這幾條狗忒瘦了,宰了也沒幾兩肉,我多虧啊……得養胖點再動手。”秋練邊說邊抬頭來,站在我身邊的紫彥看到她的麵容,發了一下呆。
秋練悄悄一拉我的衣角問道:“呆子,你朋友怎麽了?”
“沒事,他被你的美貌驚呆了。”我嘴上這麽安慰她,心裏也在敲著小鼓,有點不舒服。秋練咧嘴大笑三聲,說:“你這朋友眼光不壞。”
等紫彥回神來,互通了姓名,紫彥道:“秋水如練,姑娘真是好名字。”
秋練小聲說:“你的名字也不賴,他叫呆子,你就叫木頭,可不正是哥倆好?”
我可能是呆子,可是紫彥絕不是木頭,他是財神爺的孫子——每次都是他請客,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裏遊的,平平常常一味茄子能弄出二十種味道來,那可是我東海龍宮的蟹大廚師都沒有的本事,我懷疑紫彥的身份並不是商賈之子這麽簡單,但是變著法子盤問他,他隻微笑說:“安史亂京城,流落市井的禦廚何止一二,我不過因利就便,得了些便宜。”
紫彥不比秋練,秋練心裏頭藏不住事兒,而紫彥,我永遠不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唯一能肯定的隻是,他對我挺好,好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也不止我一個,難得秋練厚比城牆的臉皮也有挺不住的時候,她同我說:“呆子,我們成天吃人家的,是不是什麽時候也該回請一次半次啊?”
我揮手說:“不用,我救過他的命的。”話這麽說,心裏也總在琢磨著,就算他真是財神爺轉世,也不能這麽吃定他。我走的時候一定得送點什麽東西給他,送什麽好呢,龍鱗還是龍須?我想起當鋪那老頭的反應,頓時憂鬱起來。
一個人的信仰是神聖不可推翻的,特別是這樣一些奇怪的凡人。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報答紫彥對我和秋練的款待,但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倒是紫彥見我這樣癡迷於字畫,拉我去看過幾次他的珍藏,那是真正的珍品,有鍾繇的《宣示表》古樸勁雅,剛柔兼備,有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更是飄若流雲,矯如驚龍,我一邊看,口水就嘩嘩流了下來。
忽然紫彥冷笑道:“蟾宮兄以為這便是好字了麽?”
“這還不算好?”我暫停了口水,訝然看著他。
他伸指在幾上叩了三下,忽道:“有一冊書,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連寫者本人都說‘出神助耳,吾何能力致’——”
“蘭亭序?”他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大叫出聲:“是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的蘭亭序?!難道你有蘭亭序?”
紫彥搖頭說道:“蟾宮兄如此愛惜右軍的字,竟然不知道蘭亭序的下落麽?”
我搔搔腦袋:這個我倒真不知道。我生來這個脾氣,天下好字,隻要能找到的我一定得趴上去看看,可是惟有這蘭亭序,我老早聽人說過,就是不得一見。聽說王老頭愛惜得緊,都沒給外人看過,隻自家子孫收得緊緊的。我來人間之後也一再打聽過,結果得到的消息是,老王家第七代嫡孫跑去當了和尚,這和尚自然就沒有後人,偏偏他又死了,所以誰也不知道,蘭亭序到底失落何方。
想到這裏,我頭皮一緊,追問:“難道你知道?”
紫彥說:“自然。”頓一頓又道:“就在太宗的昭陵裏。”
啥?堂堂天下第一行書,竟然被拿了去陪葬?我大歎可惜。
卻聽紫彥緩緩說道:“東晉暮帝九年三月三,右軍與諸友會於會稽山陰蘭亭,修袚褉之禮,行曲水流觴之樂,後乘酒興以鼠須作蘭亭序,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字既盡美,尤善布置,增則太長,減則過短,右軍酒醒之後,重寫二三次,而再不能複達此境,於是倍加珍愛,傳之以子孫,七世智永為僧,無後,留與弟子辯才……”
簡單地說就是:王老頭某次發酒瘋把字給寫了出來,結果後來再也寫不出這麽好的了,沒辦法,隻好把這一卷草稿當寶貝供起來,子傳孫,孫傳子,誰知道碰了個沒兒子的智永和尚,隻好傳了弟子辯才。
太宗皇帝喜歡書法,聽說有蘭亭序這種寶貝當然費盡心機要弄到手。他是皇帝,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要什麽得不到,可是偏偏辯才這老和尚也是個刺頭,咬死了說手上啥都沒有——嘿,你要不是?我偏不給。皇帝也拿他沒轍,隻好派人去騙。
騙子叫蕭翼,官封監察禦史,大概也是文采風流的人物,假扮成書生接近辯才和尚,談詩論字,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關係已經很不錯了,有天說起蘭亭序,騙子蕭翼就說:“經曆這麽多年戰火,蘭亭一卷,怕是已經失傳了,世上所存,都不過是些摹本贗品,真是遺憾啊。”
辯才和尚嘿嘿一笑說:“蘭亭這等神品,怎麽會輕易失傳,自然有真品在人間。”
蕭翼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肯定沒有,要是有,以我遊曆之豐,所見之廣,怎麽會連聽都沒聽說過。”
辯才怎麽說他怎麽都不信,最後辯才被激得性起,就說:“你說沒有不是?我拿真品給你看,教你心服口服!”便從橫梁木匣中取出一卷書來,徐徐展開,那字飄逸如清風出袖,柔麗又如明月入懷,簡直就是神來之筆——正是王右軍的蘭亭序真跡。
蕭翼一看自然大喜,太宗諭旨在袖子裏藏得都快發黴了,趕緊拉出來念念:“朕久聞辯才大師有書曰蘭亭,久欲借閱……”
辯才老和尚老眼一黑,即時昏了過去。
蕭翼獻了太宗皇帝心愛之物,自然加官晉爵不待細說。
太宗皇帝得了這蘭亭序,就像是憑空得了活寶貝,喜之無甚,終不釋卷,到死了都不肯放手,殷殷囑咐兒子說:“我死之後,別的東西都不打緊,這蘭亭序的真品你得放我身邊。”
……就這麽著,蘭亭序就被當成太宗皇帝的殉葬之物了。
紫彥說一句,我在心裏罵一句,太宗也忒不是東西了,聽了別人有好東西就強要,強要不行就騙,這哪像是一國之君,簡直就一無賴。不過話說回來,罵歸罵,我心裏也很佩服,要我得了蘭亭下落,拿不到真品,保不定也會出此下策。
我魂不守舍地踱來踱去,也不說話,有時候看看天,有時候看看地,眼睛裏還滋滋地冒出水來,紫彥被我轉得頭暈,問道:“蟾宮,你怎麽了?”
我張口道:“昭陵在哪裏?”
四 地道
我也不想挖墳,可是一想到蘭亭序,想到那一橫,一豎,一點,那中鋒之骨立,側筆之妍媚,還有二十多個不重複的“之”字,我心裏就像趴著一條蟲,時不時撓上幾下。
但是紫彥阻撓我說:“自古帝王都重身後之事,蟾宮你雖然是大才,但是這等事,一則有損陰鷙,二則九死一生,還是要三思而行。”
我知道他說得在理,可是那卷蘭亭序,沒事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晃得我茶不思飯不想,日漸消瘦,偏偏紫彥極擔心我,寸步不肯稍離,即便我真有這個心,一時半會也抽不出身子去盜陵。
紫彥說服我出去找秋練散心,秋練看見我嚇了一跳,說:“呆子,誰虐待你了,怎麽幾天不見,瘦成這個樣子了?”
到底秋練體恤我,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事情說了,秋練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說:“那蘭亭序到底是什麽東西,能把你迷得茶飯不思?”
我想一想回答說:“那是每個人都有的欲望,做官的喜歡權力,經商的癡迷於金錢,修道的成天想做神仙,美女最重容貌,寫詩作賦的為一個字兩個字費盡心血,餓極了的狗為一塊肉骨頭舍生忘死……無論是至高無上如神仙天子,還是卑賤微末如螻蟻仆役,都逃不過去的一張網。秋練,我平生所好,也就這點東西,得不到,就覺得了無生趣。”
“哎這麽嚴重啊……”秋練驚奇地看著我:“呆子,我認識你這麽久了,還第一次看見你說這麽多話連個磕巴都不打呢,行了,就衝這個,咱們去把那個什麽蘭亭序弄出來吧。”
我喜極而泣,握住秋練的手說:“就知道你對我最好。”
秋練的臉微微一紅,而紫彥白著臉搖搖頭,那神色極為複雜,像是在猶豫,又或者不是。
“不過呆子,”秋練說:“我陪你昭陵,你能不能答應帶我去一個地方?”
這話說得……怎麽讓我覺得自己掉進了老大一個陷阱呢?早知道這丫頭不是省油的燈,我問:“你想去哪裏?”
秋練說:“我聽說國子監是個有趣的地方,能不能帶我進去看看?”
我長長鬆了一口氣,說:“沒問題。”
我弄了套儒生服叫秋練換上,別說,還真像個秀才的樣兒,她笑嘻嘻學紫彥作揖,說道:“蟾宮兄,小弟這廂有禮!”我拍桌子叫好,紫彥卻隻是默然——他看秋練的時候目光總是有那麽一點奇怪。
我和紫彥一左一右挾著秋練進了國子監。
這時候天快黑了,月亮剛剛露了小半個頭,暗藍色的雲,我一一指給秋練看:這是飛觴樓,這是文德殿……到凝碧池邊,池子裏的蓮早就謝了,綠的蓮葉鋪了滿滿一池子,我說:“前日還有很多菱角呢,現在都沒了。”
秋練揀了石子兒打水漂,一圈一圈的漣漪在蓮葉底下,沿著脈脈的水舒展開來。格外的靜,難得放假,同學都出去玩了。
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因為太過整齊,我警覺起來,拉一下紫彥:“聽!”
紫彥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伏地聽了一會兒,那腳步聲輕輕重重分散開來,像是將整個國子監圍了起來,我小聲同紫彥說:“不過是帶秋練進來看看新鮮而已,犯得著這麽大動幹戈嗎,連兵都出動了——有好幾百人吧?”
紫彥沉聲道:“怕不是衝著秋練來的。”
話才落了音,就聽見有人在大聲嚷嚷說:“大家不要慌,我大燕兵士絕不無故傷人,隻要大家把李家小兒交出來,我擔保大家無事……”
那人重複喊了幾遍,我聽得分明,是史朝宗那小子的聲音。我皺皺眉,李姓是皇姓,也是大姓,同窗之中姓李的不在少數,這“李家小兒”指的又是誰呢?
是誰都不要緊,就史朝宗那家夥的德性,這次肯定放不過我們,讓我想想,上次揍了他幾拳來著,十拳,還是九拳?我倒記不清了,隻記得最後落了一地的狗牙。我有點憂心地轉過去看紫彥,紫彥麵色沉靜,但並沒有慌亂的神色,他低聲說道:“蟾宮,秋練,跟我過來。”
那史朝宗也不知道帶了多少人過來,走到哪都能看到士兵的影子。我們加快了腳步,慌不擇路,竟是到了國子監後院。這地方偏僻,平時少有人來,連蒿草都長了一人多高,可是藏身的好地方。才出了一口氣,竟又聽到士兵的腳步聲,我拉著紫彥和秋練低頭要往蒿草深處躲,但是紫彥甩開我的手,往西北方向緊走幾步,伸手一撥,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座假山。
我到國子監也有些日子了,竟全然不知還有這樣一個地方,當下幾乎驚叫出聲,到底身處險地,忙捂了嘴,低聲問紫彥:“這是什麽地方?”
紫彥不答我的話,隻臉色越發蒼白,蒼白得就好象沒有血色,眼珠子黑得近乎陰森,他伸手去在假山上的野草裏摸索了片刻,最後摸到一座極小的亭子。他的手指握住四根亭柱,口中輕輕念了幾個數,一一撥弄過去,最後一咬牙,手上用力一掰——那一刻他的神色十分凶狠和堅決,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色,這一刻的紫彥讓我覺得陌生。
隻聽得輕輕“喀嚓”一聲,假山下裂出一個大洞來。
這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從外麵往裏看,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我和秋練還在驚疑中,紫彥已經一貓腰鑽了進去,他人在裏麵,隻一雙眼睛分外明亮,像是期盼我們進去,但是又有十分猶豫的神氣。
秋練說:“我們也進去吧。”我應了一聲,拉著她也鑽了進去。
紫彥見我們進來,竟似是十分之欣慰,臉色也好看很多。
才進了洞,身後又是極輕的“喀嚓”一聲,假山合上了,一絲縫也沒有,不透光。隱約有腳步過去的聲音,有士兵驚道:“有聲音!”
另一人答道:“是風聲吧,這假山才多大,一眼就看完了,能藏什麽人,走吧。”
兩人嘟囔了一陣,漸漸遠去了,我們三人麵麵相覷,都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洞裏很靜,雖然還算寬敞,但是我們都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我們三人身上都沒有火折子,隻能大概判斷彼此的方位,紫彥靠裏,秋練就在我身邊,我能聞到她身上極淡極淡的香,像是梔子花香。
外麵久久沒有聲音,也不知道那些士兵要多久才撤。我伸手去摸四周,地麵平整,四壁幹燥,像是挖了很久的樣子,地方也夠隱蔽,不知道是誰的手筆,要往裏看,因沒有光,目不能及遠,但是伸手去,怎麽都夠不到頭——難道這並不僅僅是一個藏身的洞,而是一個地道?
“確實是地道。但是我不知道通向哪裏。” 紫彥猶豫了一下,忽問:“你聽說過楊素這個人嗎?”
“聽過的,”我回答說:“楊素是隋朝左樸射,又得封上國柱、楚國公,權重一時,當初李衛公很得他賞識。”
李衛公就是開國大將李靖,字藥師,在開國初期立功無數,破突厥,定吐蕃都是他的功績,連太宗都說,李靖用兵,天下已無敵手。
不過在我看來,李衛公最了不起的倒不是他的赫赫戰功,而是他娶老婆的本事——這小子年輕時候很混帳,得楊素賞識是真的,他到楊府才混了幾天,就把楊素府上最漂亮的歌女紅拂給拐走了,把楊素氣了個半死。
“國子監就是在楊素的府邸遺址上建起來的,據說當初楊素的王府美侖美奐,便是頂級的能工巧匠也自認不能改動分毫,所以很多處都沿用了原來的東西。楊素經隋文帝和隋煬帝兩代,先得寵於文帝,後效忠於煬帝,一度為煬帝謀求帝位出謀劃策,所知機密甚多,又親見煬帝殺兄弑父,深知煬帝凶殘,君恩不足恃,所以多留了個心眼,給自己設了一條後路,怕有個萬一,也好逃走。”
“後來呢?”秋練好奇地問。
紫彥冷冷笑一聲:“煬帝何等手段,又一直盯著楊素,楊素怎麽逃得過去?”他大概也覺察到自己口氣異樣,略停了一停,壓低聲音繼續道:“說來也是運氣,我父親最愛結交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我有幸見過楊素舊府的圖紙,所以知道這裏有機關,但是這暗道通往什麽地方,卻是連圖紙上都沒有說清楚。”
“要不我們走走看,走不通了我們再回過來?”秋練興高采烈,我本來就無可無不可,紫彥默然盤算了一會兒,說道:“也好。”
按我們原來的位置,紫彥打頭,我走在中間,秋練在最後,三人成一行,貼著壁腳走,黑暗裏看不清路,隻能摸索著走一步算一步,地道很長,隱隱能聽到腳步的回聲,老讓人覺得有人跟在我們後麵。
地道一路向下,距離地麵是越來越遠了。
五 安祿山之死
我們運氣實在不錯,風平浪靜就走到了地道的盡頭。
地道盡頭有幾個石階,紫彥拾級而上,解了門上活扣,才移開一條縫,輕輕“啊”了一聲,又趕緊把門合上,蹬蹬蹬幾步退下來,麵色很不好看。
我不知道什麽東西能讓鎮定如紫彥失態成這個樣子。
顯然秋練也不知道,紫彥來不及拉她,她蹬蹬蹬幾步就衝了上去,學紫彥解了活扣,移開門,也“啊”了一聲,趕緊把門給合上,蹬蹬蹬幾步退了下來。
我越發疑惑,也要上去看一看,但是被紫彥和秋練一左一右拉住,紫彥說:“且慢!”秋練說:“不要去!”
“到底門後麵是什麽東西?”
“皇宮!”
“一個大胖子!”
兩人異口同聲,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皇宮”是紫彥說的,“一個大胖子”是秋練說的,同一扇門,這兩人看到的東西差別這麽大?
秋練還在嘰裏呱啦地說話:“去不得,呆子,那裏麵躺著一個奇大無比的胖子,我的天哪,豬都沒見過這麽大的,隻怕不是人,是個妖怪。”
紫彥的眼中放出光來:“秋練,你看到的果然是一個大胖子?是不是穿著黃衣服?”
秋練奇道:“難道你沒看見?穿什麽衣服我倒沒注意,隻看到一個橫三尺豎三尺的家夥——其實我也不能肯定他到底是不是一個人,總之胖得希奇古怪了,特別是肚子,簡直……簡直那叫壯觀!”
橫三尺豎三尺……我額上冷汗刷地下來:難道是我爹來了?
紫彥唇邊綻出一朵微笑,就好象冷夜裏的花,忽然盛放,又忽然凋零,那神情詭異至極,在我和秋練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忽又上了石階,解了活扣,一矮身,竟是鑽了出去。
我和秋練都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也隻好趕緊跟上去。
眼前忽然有了光,倒叫我不習慣了,揉一揉眼,月亮從窗戶外麵照進來,便如同鋪了滿地的銀子,柔亮柔亮,可以看見錦繡雕花,朱欄玉砌,我想起紫彥先前的話——莫非真是到了皇宮?
我的目光落在當中的一張大床上,不由驚歎一聲:好大一張床,好大的一個家夥。
果然是如秋練所說,橫躺在床上的是一個古今罕見的大胖子,腹大如鼓,四肢如柱,像龜丞相被翻了個底朝天——還好不是我老爹,我老爹的原形大概比他要胖上那麽一點,不過化作人形的時候還是滿儒雅可親的一老頭。
我的心堪堪落回肚中,卻見紫彥臉色煞白,疾步上前去,將紗帳一撥,低聲笑道:“果然是!”
他分明是在笑著的,可是我仿佛能聽見他咬牙的聲音,他似是想要哭,想要喊,隻是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所有的恨意與痛苦都隻凝作那樣一個笑容,俊秀的麵孔扭曲得可怕。
我上去拉住他的袖子,才要問他胖子的身份,他卻甩開我,往床頭走一步,隻一翻圓枕,手上已經多了一把匕首,精芒四射,紫彥舉起匕首,想也不想,就向那胖子胸口刺去。
那胖子在睡夢之中仿佛也警覺到危險的氣息,嘟囔著翻個身,紫彥的匕首刺了個空,插在床板上,竟是直沒至柄,一點聲音也無。
紫彥拔了匕首出來又要向胖子刺去,忽然身後傳來一股大力,我和紫彥都被撲倒,然後聽見秋練在耳邊說:“有人來了。”
我和紫彥對望一眼,心意相通,哧溜一下就往床下去了,錦帳流蘇垂下來,剛好將我們都遮住。
驚魂方定,就有腳步聲近來。
奇怪!也沒人通報,當真無禮至極。我滿心疑竇,偷偷撥開流蘇,看見一雙黑色馬靴,往上去,因視線受阻,隻能看到那人金黃色的袍子下擺,衣上繡的龍紋正對著我張牙舞爪,忽然頭頂上響起一個炸雷樣的聲音,我吃他一嚇,趕緊收了爪子。
隻聽床前那人說道:“父皇當真要立慶恩麽?”
我聽到“父皇”兩個字,思忖著:莫非床上那個胖得驚人的家夥便是大燕王朝的皇帝安祿山?卻不知道紫彥和他有什麽深仇大恨,我向紫彥看去,他臉色鐵青,握住匕首的手也在不斷地抖……不斷地抖。
床上再次響起炸雷樣的吼聲:“誰叫你進來的,誰放你進來的?!”
床前那人冷冷地重複一次:“父皇當真要立慶恩麽?”
安祿山叫道:“我立誰也不會立你,你這逆子,給我出去、出去!”
床前那人冷笑道:“好、很好……”一語未了,忽然安祿山大叫起來:“孽子,你敢弑父!”他在床上翻了個身,也許是在躲避兒子的襲擊,又也許是去找他枕下的匕首——當然他失望了,他連滾了好幾下,提高聲音喊道:“來人哪……”
床頭的銅鈴劇烈地震動起來,發出尖銳的聲音,但是沒有人來,安祿山光著腳丫子跳下床來,滿屋圍跑,床邊之人緊追不舍。
安祿山的身體過於龐大,一跑起來整個屋子都被震得嗡嗡直響,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外麵守衛的士兵竟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也沒有什麽人進來看看。
兩人繞著床跑了好幾圈,安祿山再一次被逼到床上,然後隻聽得“當”地一聲落下一把劍來,想必是兩父子打得激烈,安祿山到底不簡單,竟將兒子的劍打落了。床板的震動越發劇烈起來,喘息聲,咒罵聲,還夾雜著一些器物哐當落地的聲音,場麵混亂得很,也不知道誰占了上風。
忽然安祿山“啊”地尖叫一聲,再沒有了動靜,那人試探著喊了兩聲:“父皇……父皇?”沒有人應。
我轉眼看去,紫彥跌坐於地上,冷汗涔涔,他手中的匕首已經全部沒入床板之中——正是這一刀要了安祿山的命。
屋子裏靜下去,地老天荒的靜。
一道鮮血從床上流下來,在地麵上匯成紅色的河。
那人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起了身,在房間裏來回走幾步,便向外麵去了,腳步聲漸不可聞,房間裏隻剩床上一個死人,床下兩個活人,還有一條龍。
秋練嚇得直發抖,紫彥拿眼睛瞅瞅我,說了一個字:“走。”我們兩個連滾帶爬地拽著秋練躲進了地道,都覺得手軟腳軟,癱坐在石階之上,誰都沒有力氣走下去,誰都沒有力氣說話。
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麵傳過來喧鬧的聲音,有人喊“皇上崩駕了”,另有一人說:“皇上猝然撒手,國不可一日無君。”一時紛亂,又有人說:“皇上生時曾說,當立燕——”話音未落,已經聽不到這人的聲息。
不知道雜亂了多久,眾人都伏地道:“恭迎聖上。”
“平身。”隻兩個字,我卻聽得分明,是先前追殺安祿山那人的聲音。
六 暗河
“我殺了安老賊?!” 紫彥像是不敢置信,那神色像是惶惑,又像是高興,他的身子抖得像個篩糠。
這是我所沒有見過的紫彥。我認識他以來,他更多的時候是翩翩佳公子,冷靜和鎮定得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無論碰上什麽事都是從容地笑,盡管笑容裏有無數我無法理解的東西。
“木頭,你沒事吧?”秋練怯怯地把自己髒兮兮的袖子遞上去。
紫彥說:“我沒事。”停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真險,隻差一點點,我就不能手刃了那老賊。”又搖頭說:“隻一刀,真便宜了他。”
他太興奮了,整整兩個時辰他翻來覆去就這麽兩句話,我和秋練起先還怕他有事,打足精神盯著他,到後來我們倆都困極了他還精神奕奕,沒辦法,隻好隨他去了。
醒來時候紫彥總算恢複了三分正常,我問他到底和安祿山有什麽仇恨,他說:“自安賊起兵叛亂以來,滿目創痍,蒼生盡苦,我大唐兒女哪個不想手刃此賊!而且,”他歎了一口氣,興奮之意盡去,竟有哀傷的神色:“我和母親也在這場劫難中失散。我原本已經出了長安,是為了找母親才轉了回來,也有些時日了,竟是一點消息都打聽不到,隻怕……隻怕……”
我和秋練麵麵相覷,這樣的情形也不知道當如何安慰他,若說他母親必然無恙,連我們都無法相信:兵荒馬亂的時候連天子都免不了家破人亡,尋常人家隻怕更為不堪了。
倒是紫彥自己收拾了情緒,繼續道:“想不到這條地道竟是通往皇宮,我竟然能手刃安賊為母親報仇,說來真是僥幸,若不是安慶緒有心作反,將士兵調開,又牽扯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我還不一定能一擊成功——真是荒謬,亂臣賊子反而幫了我的大忙。”
原來那個殺安祿山登基的家夥叫安慶緒啊。我邊想邊道:“安慶緒膽子不小,連老子都敢殺。”
紫彥哼了一聲:“這叫報應。”像是想起一些事情,忽又默了片刻,沉聲道:“為了皇帝這個位置,父子成仇,兄弟相殘的不知道有多少,安賊還沒能得到天下呢,為了立太子的事自家就鬧起來了。
說起來慶緒這兩個字還是玄宗皇帝賜給他的名字,他以前叫仁執,是安賊次子,善騎射,安賊能攻克兩京他有很大的功勞。本來呢,安賊長子早逝,這太子的位置怎麽著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但是他母親過世早,安賊寵愛姓段的小妾,一心要立幼子安慶恩為太子。安慶緒自然咽不下這口氣,所以才有這宮闈之亂。天下亂者,多半都是不公平引起的,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倒像是為這段事做了一個注腳。”
“你倒知道得清楚。”我聽他說得沉重,忍不住把話岔開去。
他隻笑一笑,又道:“想不到這條地道的出口竟然是皇宮,這麽多年竟然無一人發現,當年隋煬帝必然也沒有發現,你說,楊素把一條地道,從自己府中修到皇宮後院,是什麽目的?”
“那還有什麽目的,造反唄。”秋練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我笑說:“想當皇帝的人還真多,楊素也算是機關算盡了,可惜隋煬帝沒事就愛出去逛風景,在皇宮裏呆的時間不多,讓他計劃落了空——得了,咱就不替死人操心了,我們得合計合計接下來怎麽辦?要走得趕快,等安慶緒回過神來,我們仨可就跑不掉了。”
“我也這麽想,”紫彥表示讚同:“安祿山一死,安慶緒急著登基,皇宮裏外肯定得戒嚴,從這裏出去是不可能了,我們回頭走吧,國子監那頭的兵,應該已經散了。”
秋練還能說什麽,她把腦袋點得像雞啄米。
於是原路返回,地勢一路往下。
這一路平坦無比,沒有岔道,原以為必然是回國子監的路,但是蹊蹺得很,走了很久都沒有看到入口的門,反倒這地道越往下越冷,陰冷,沒有風,偏偏每個人身上都有寒毛直豎的感覺。我還不打緊,秋練是和李適的身子越抖越厲害,連腳步都踉蹌起來。
忽然走前麵的紫彥腳下一滑,一下子摔出去老遠,我趕緊跟上去,他麵色紙灰地躺在地上,身上也是冰涼,因為隔得近,我還能聽見他牙齒被咬得咯吱咯吱響的聲音。
“怎麽樣?”秋練的問話在地道裏引起回音,仿佛有無數個人在顫抖著問:“怎麽樣……怎麽樣……怎麽樣?”詭異至極。秋練不敢再喊,手腳並用滑了下來,問道:“他怎麽樣了?”
“沒事,就是冷了點。”我看看秋練,她的臉色也不好看,估計要再這麽走下去,這兩人得倒一雙。得,隻好我犧牲一下了。我對秋練說:“你在這裏守著他,我到前麵去看看這地道裏到底有什麽蹊蹺,要是沒事,我再回來接你們。”
我把紫彥扶起來輕靠在壁上,站起來就要走,忽然衣角被扯住,回頭一看,秋練惡狠狠地盯著我:“不許走!”
我跟她解釋,我並不是想自己跑路,而是前去探路,可是秋練就是不依不饒,不肯鬆手讓我走,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我獨自前去,因為誰也不知道這詭異的地道盡頭會碰上什麽。可是眼下情形,不容我不這麽做——可是秋練有時候固執得不講道理。
拉扯了好一陣子,紫彥緩過氣來,說道:“秋練別鬧了,這道一直往下,越走越冷,我估計著是靠近暗河了。”
“暗河?”秋練道:“暗河是什麽東西?”
說到水,那可是我的強項,我替紫彥回答道:“就是地下麵的河,因為在地麵上看不到,也查不出河的走向,所以叫暗河,暗河比地麵上的河水要冷上很多。”
紫彥點頭道:“蟾宮說得不錯,如果是暗河……如果是暗河,那就糟了。”
秋練急問:“為什麽糟了?”
“我們小看楊素了,以他的心機,必然是狡兔設三窟,這條地道又怎麽可能隻有一個入口一個出口?這其中必然另有蹊蹺,隻是沒有發現罷了,不過可以推斷出來,以國子監為中心,一路往東是皇宮的方向,必然還有一路往西,是往長安城外。我們現在所在的,應該就是通往長安城外的西道。
我看過長安城的布防圖,從國子監往西,隻有一條暗河,當年修太宗昭陵時候被袁天罡袁大師引來護衛昭陵,取‘風生水起’之象。楊素修這條地道在先,太宗修昭陵在後……所以楊素大概也沒想過,西道的出口竟然被修作陵墓,如果是這樣……”
“那又怎樣?”我追問。
紫彥臉色慘白:“蟾宮你所知甚博,難道不知道自古修陵墓都是許進不許出的嗎?如果這地道真是通往昭陵,那一定是有進無出的了。”
“那我們再回頭從皇宮裏出去吧。”秋練有點慌。
紫彥不作聲,我也覺得這條建議近乎兒戲——楊素這麽多心眼,天知道這地道裏還有什麽古怪。到這種地步,我們本來就隻能進不能退了。我於是一揚眉,說道:“你不是答應我去昭陵找蘭亭序嗎,怎麽這會兒又怕了?”
秋練一挺胸道:“去就去,誰說我怕了——嗬死呆子,居然學會激將法了。”我低頭躲過飛來一拳,秋練冷得骨節酸痛,無力再戰,也就放過我了。
紫彥仿佛微微笑了一下,但是臉色更白了一些,他一直都心事重重,便是我和秋練百般設法,也很難引他一笑。也許他是在擔心我們走不出去。
我默察地底的情況,果然有暗河在側,東西走向,隻是不知道什麽原因,竟然冷到徹骨,這陰寒之氣太盛,連我都吃不消——奇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暗河會冷到這種地步,難道是這暗河底下還有什麽在作怪?
我思來想去,隻有下去看看,暗河水溫太低,我不能停留太久,但是一柱半柱香的時間總該沒問題。主意一定,便轉頭問紫彥身上可有什麽兵器?
“方才自皇宮中得到的匕首應該還在。”李適邊說邊將匕首遞過來,我拿在手裏掂一掂,忍不住說:“好重的家夥。”
紫彥喘一口氣,道:“聽說是當年太上皇賜給安賊的東西,削鐵如泥,安賊十分愛惜,一向寸不離身,不想今日竟死於此刀之下,可見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根據我對命格星君的了解,他這麽安排唯一的原因就是省心,他一向都這麽幹,讓善於遊泳的人死在水裏,讓喜歡舞刀弄劍的人死於刀劍之下,因為大多數的人最喜歡的無非睡覺吃飯,所以死在床上的人最多。
我嘿嘿幹笑兩聲,找準了暗河的方向,使勁一插,地上才開了一條縫,便有寒氣衝上來,直刺入骨中,手足完全失了靈,連叫一聲都不能,竟被那狹小的隙縫吸了進去。
冷……我唯一的念頭就是冷。冷得我連眼睛都睜不開,隻能憑觸覺知道河道很淺,而且很窄,我被卡在半空中,一動也動不了。
寒氣森森地布滿了全身,每一個關節,每一個鱗片都打著寒顫,水離我太遠,便是想借水遁回東海也有心無力——何況紫彥和秋練還在上麵等我,我總不能丟下他們自己跑掉。我仿佛能聽見隱約的哭泣聲,可是隔得太遠,聽得不真切,可能是幻覺,因為自我認識秋練這丫頭起,還沒見她哭過呢。
隻是我老擔心她會哭。當你牽掛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就會變得特別的小,特別需要照顧,老擔心自己不在的時候她會出什麽意外,沒有人幫得到她,怕她不得不背過身去,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裏哭泣。
忽然聽見一聲“畢——方——”拖著長長的尾巴飛過去。
這地方太過寂靜,那聲音又實在太過響亮,由不得我不注意。我努力扭過脖子偏頭看去,果然是畢方,是那種人臉鳥身、隻有一隻腳的家夥,看樣子年齡還不算大,正可憐巴巴地貼在我的鱗片上,一隻烏溜溜的圓眼睛很親熱地看著我。
如果不是我快凍僵了,我一定會伸爪子去摸一摸這家夥——成年的畢方是種討厭的鳥,想不到幼鳥倒可愛得很。
畢方是生長在青水之西,章峨山上的一種鳥兒,壽命極長,能活個上萬年的樣子,據說誕生之初便有煙火燃紅了整個天際,絢爛如晚霞。它以火焰為食,所到之處必然野火燎原,人和獸都怕它,它就很得意,老覺得自己天下第一,連百鳥之王鳳凰也不在眼中,時不時到昆侖山去現一現,遊說昆侖山的鳥獸承認自己比鳳凰好看,結果把鳳凰惹惱了,化長羽成劍,一劍劈下去——可憐的畢方從此以後世世代代剩了半邊的身子,隻眼,單翅,獨腳,任誰看見了都要笑話一番。
這個事情告訴我們,臭美一般都是沒有好下場的,特別是到鳳凰這種特別臭美的家夥麵前去臭美。
不過奇怪得很,暗河如此陰冷,以火焰為食的畢方怎麽會在這種地方?我試著想要問它,可惜這家夥年紀太小,除了“畢方、畢方”地亂叫一頓以外什麽都不知道,我暗呼可惜,忽然背心一痛,接著全身都痛起來,仿佛被銳利的兵器割裂一樣,身上的鱗片寸寸裂開來,鮮紅的血滴落到暗河之中,我大叫一聲,忽然發現自己仍然在地道裏,地麵被我劃開狹長的一道縫,縫裏麵有陰風不斷地吹出來,陰冷徹骨。
我眯著眼睛左右瞧一瞧,秋練的眼圈更是紅得奇怪,不過有可能是被風迷了眼——如果地道裏有風的話。
我明白過來,方才我一定是被暗河裏的陰風把魂魄給吸了進去,隻留了肉身在地道裏,紫彥和秋練不知道我是龍,更不知道我龍族靈肉分離一時半會是死不了的,所以才驚慌成這個樣子。
我忽然想到方才那隻畢方,它好象有很多的話要說,偏又說不出來,隻能極委屈地“畢方、畢方”地叫,我心裏一激靈:莫非那畢方也是靈肉分離,所以有口難言?
我像是忽然推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之前從沒有想過的東西:那畢方本身就是逐熱而生的靈物,如果是袁天罡那老頭把畢方靈肉分離,鎮壓了它的靈,而將肉身囚禁在暗河當中,畢方無靈則無智,飛不出去,但是肉身又有逐熱的本能,這暗河裏沒有火焰可吞,就會將熱量全部吸收殆盡,如此一來,暗河陰冷無比,凡人概莫能近,自然也就沒有誰能盜了這昭陵。
我想通這一點,不由露出微笑,伸伸手,伸伸腿站起來,把呆坐在旁邊傷心的兩人嚇了一大跳,秋練第一個反應過來,撲上來大叫:“死呆子……你敢裝死……”邊說邊猛掐我,饒是我皮粗肉厚也疼得齜牙咧嘴,隻剩了半條命。
好容易她被紫彥勸住,圍坐成圈,我將方才見聞詳細說來,然後做出結論:“有畢方守在暗河裏,我們是一定過不去的,不過袁老頭這個局設得簡單,要破它也簡單。”
紫彥聽我提到“袁老頭”三個字,不自覺地皺一皺眉。
我知道他們凡人對袁老頭充滿敬畏,因為在太宗時候他曾有過預言說是:“唐三世後,女主武氏代有天下。”誰都以為絕不可能的預言竟然成了現實,何況他之後還和李淳風合推了六十四象推背圖,被傳得神乎其神,其實他的底細我再清楚不過,不就是命格老頭的書童嘛,沒事就喜歡塞些古怪東西給我家小三吃,上次小三吃壞了肚子,一不小心衝跨了幾座堤壩,淹死了好多人,玉皇大帝很生氣,就把袁老頭給踢下凡了,想不到他下凡之後也不肯安分,留這麽個大麻煩給我……唉,他該不是成心跟我東海過不去吧,我鬱鬱地想。
秋練哆嗦著問:“有什麽辦法快說啊,這鬼地方,我都快冷死了。”
“把那隻畢方的魂魄找到就行了,它被關在昭陵裏幾十年,可悶壞了,隻要幫它找到魂魄,靈智一開,保管它跑得比什麽都快。”我想起暗河裏可憐兮兮看著我的那隻獨眼,大動了惻隱之心。
七 昭陵
秋練撇撇嘴:“說得倒輕巧,我們都被困在這鬼地方,又冷又餓,再過得一時三刻就可以去閻王那裏簽字畫押了,哪還有工夫去找那隻畢方呀……該死的鳥,怎麽就不知道飛遠一點呢。”
紫彥則低頭想了一陣子,他說:“你說的畢方,是不是長了紅色的斑紋,有白色的喙,形狀像鶴的鳥?”
“是像被劈成兩半的鶴,”我好心糾正他:“……你見過,還是聽說過?”
“我聽說過,好象……好象也見過。蟾宮,你來長安也有些時日了,你知不知道淩煙閣在什麽地方?”
我久聞淩煙閣的大名,據說本來是皇宮內極不起眼的一個小殿,太宗皇帝為了懷念與他共打天下的二十四個功臣,就叫人描繪了二十四人的畫像,真人大小,都留在淩煙閣上,說要百世流芳,隻不知道紫彥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紫彥道:“世人都以為太宗留著二十四人的畫像是因為懷念那些鐵馬金戈生死與共的日子,我也一直這麽以為,但是方才你說起畢方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微微仰頭,其實他頭上隻有空空的石壁,但是他仿佛從這沉灰單調的顏色裏看到很多年前的往事,那時候他還小,錦衣玉食,如眾星捧月,並沒有人能預料到很多年以後他會遭遇這樣一場戰亂,骨肉分離,隻能在回憶中依稀見得往日繁華。
“要從楊家說起,楊貴妃——你們還記得這個人麽,那個回眸百媚,令六宮無色的女子,她最後死在馬嵬,但是我見到她的時候她還年輕。在楊家沒有發跡之前我父親與楊國忠很有一些交情,後來楊貴妃進了宮,又愛熱鬧,有時候會招故舊進宮敘話,有一個春日的下午,我母親就帶我進了宮。
宮裏很大,我趁人不注意溜出去玩,結果迷了路,到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開始我很害怕,想要哭,後來哭也哭累了,就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是半夜裏,一睜眼就看見麵前倒掛著一張臉。一隻眼睛,半個鼻子,半張嘴,還有一隻耳朵,看起來就像一個人被劈成了兩半,而那一半的人還在對我做鬼臉,我嚇得大叫起來,他好象被我嚇住,呼地一縮,就不見了,我邊哭邊站起來,然後看見很多的人,全身鎧甲,威風凜凜地排在殿堂裏,橫眉愣眼,我都從來沒有見過。
我很害怕,哭得更大聲了,有侍從聞聲趕來,將我帶回去。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淩煙閣,我看到的威風凜凜的人物都是那時候陪高祖太宗打天下的將軍謀士。而那晚我看到的半張人臉,與傳說中的畢方鳥實在像得很……”
“我知道了!”我興奮地叫出來:“太宗建淩煙閣,供二十四功臣畫像根本就是為了鎮壓這隻畢方的魂魄,淩煙閣上二十四將都是死人堆裏掙出來的功名,煞氣正濃,要鎮壓這麽一隻幼年的畢方實在再容易不過了,這樣的法子都能想出來,袁老頭真是厲害。”
紫彥低一低頭,不說話。
秋練打斷我的感歎:“就算淩煙閣裏果然鎮壓著畢方的魂魄,我們又怎麽才能把它弄出來呢?”
我哆嗦了一下,雖然把畢方的魂魄弄出來是我的意思,可是我也沒想到,畢方的魂魄竟然是被鎮壓在淩煙閣裏,淩煙閣是什麽地方呀,裏麵呆著的可是二十四個凶神惡煞,我負屭不過一條兩千歲的小龍,真要我去一趟,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秋練敏銳地捕捉到我的小動作,然後發現我和紫彥都用無比期待的目光深情地凝視她,她往後縮一縮,可能是想把自己縮小一點,但是顯然並不成功,隻好說道:“這地道裏古怪這麽多,我一個人哪能行啊?”
我嘿嘿幹笑一聲,從身上抽出一個線頭來,越拉越長,越拉越長,線拉得越長秋練的臉色就越難看,最後隻好一跺腳,將線頭綁在身上,苦著臉聽我一一交代了救畢方的辦法,又眼看著紫彥比畫了皇宮裏的地圖,知道事情再無可挽回,臨走了走幾步又回頭說:“……呆子,長安城裏那幾條狗,千萬記得等我出來再宰……”
我和紫彥對望了一眼,最後做了同一個決定,一腳將這羅嗦的女人給踢了出去。
地道裏隻剩下我和紫彥兩個,他還是奄奄一息的樣子,我怕他冷得睡過去,那就再也醒不來了,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他並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不過被我嘮叨得多了,他不得不與我搭腔,說到長安,他問我:“時值天下大亂,人都往深山老林裏跑,我回長安是不得已,我就不明白,蟾宮你為什麽非要進長安不可。”
我深歎了一口氣:“紫彥你是有所不知,我家老頭是個腐儒,考了一輩子還是個秀才,忿忿不平,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逼我立誓,有生之年一定要考取得頭名狀元,以光宗耀祖,誰知道我好不容易考到進士,安祿山那個混蛋居然反了,靠,這不是成心耍我嗎?”
——這樣編排我家老頭,實在是罪過、罪過。
紫彥劍眉一揚,道:“如果蟾宮兄所求不過是一個狀元的話,我倒可以代為設法。”
“別,”我趕緊攔住他:“千萬別,我可是答應我家老頭了,不能行賄作弊,除非是皇帝欽點,否則一概都不算數。”
紫彥輕輕笑一聲,像是有話要說,但是又壓了下去。
忽然聽見秋練的聲音:“我回來啦。”
我大喜過望,一衝出去,果然看見她右手抓了一隻做鬼臉的畢方,左手還抓了一個東西,仔細一瞧,竟然是一隻烤熟了的雞,也不知道打哪弄來的,隻剩了單翅單足,論模樣倒和畢方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看得我哈哈大笑。
秋練不滿得瞪我一眼。
我和紫彥把烤雞吃了,又將畢方的魂魄丟進縫隙裏去,隻聽見拉得極長的一聲:“畢——方”,寒氣盡去,然後地道上的那條縫裂開來,裂口越來越大,然後畢方精神奕奕從縫隙裏飛出來,雲霞為翅,喙白如雪,如果不是隻剩一半的身子,確實有十足的資格與鳳凰媲美。
畢方繞著我們轉了個三兩圈,紫彥忽然大叫一聲,原來他的衣服燒了起來,熊熊火焰,來勢異常之迅猛,畢方這才歡歡喜喜地做了個鬼臉,蹲在我的肩頭。
想來是為報多年前驚嚇之仇,我感歎一聲:真是隻報複心強的畢方啊,偏偏還記性那麽好,鳳凰實在應該多斬它幾劍。
畢方鳥靈肉合一,暗河中寒氣盡去,我們三人就順利下了暗河,暗河裏有一條木船,看來年代已經久遠,但還勉強可用,紫彥解釋說這種渡船是陵墓中特有,因為傳說中黃泉引路人的船不是很結實,如果船壞掉了人的靈魂就會沉入黃泉之中,不得輪回,所以有的富貴人家會打一個船的模子放在陵墓中,當然皇帝規格高一點,放一隻貨真價實的船,也免得閻王說凡人老拿西貝貨糊弄他。
這說法真是有趣,可見人對自己的身後事考慮得尤為周到,不但自己帶軍隊,侍從,錢財,連過黃泉的船都自己準備好了,閻王爺真是省心啊。
暗河曲曲折折,也不知道轉過多少道彎,忽然眼前一亮,在夜明珠溫潤的光芒中,亭台樓閣迤儷鋪陳,一步一景,美不勝收,甚至簷下、廊中仍能看到士兵與侍女,或妍或媸,或站或坐,都宛若生時——但是他們都不是活著的人,那些笑或者哭泣的麵容,站或者坐的姿態都是凝固的,無聲的,與這凝固與無聲中生出無窮的恐懼與陰森……我竟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這麽龐大的一個群體,那麽像人,卻不是人。
木船靠了岸,岸上就有柳樹斜栽,剛好可以係船,我正想著這地底下沒有陽光雨露,這柳樹怎麽長得這樣枝繁葉茂搖曳多姿,仔細一看,不由失笑,原來並不是真的柳樹,隻是雕得太逼了——凡人作假的本事連神仙都望塵莫及呢。
紫彥足不履地,半跪在船上低聲念叨些什麽,我估計著他對於挖墳這種事還是心存芥蒂——凡人就是忌諱多,讀書越多忌諱越多,你看看我家秋練,眉頭都沒皺一下,隻問了一聲:“呆子,你說這裏的東西都值多少銀兩呢?”
嗚呼,太宗若有靈,必於此刻降下霹靂來劈了這個鑽進錢眼裏的狃。
上了岸,沿著陰暗的回廊走,每一步都有巨大的回聲,灰塵溫柔地從頂上落下來,就光影映著水波,在交錯之間,仿佛隨時都可能有宮妝女子轉身來,深深深深地盯著我們,然後朱唇輕啟,露出森森白牙……秋練本來走在最前麵,然後變成與我並排,再然後就落到了最後麵,使勁扯著我的腰帶,在她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我的腰帶終於不負眾望地——斷了。
我狼狽不堪,她咯咯直笑,恐懼與陰森也好象被衝淡很多,但是紫彥的麵容一直是沉靜的,也不說話,也不笑。
我們好象總是在同一條回廊上不斷地走,走了一圈又一圈,離中間那座假山並沒有近上分毫,當我們第五次經過那個有缺口的廊柱時,我終於忍不住和李適商量:“要不,咱們確定一下方位再走?”
沒有人回答,我轉頭去一看,我身邊空無一人——秋練不在,紫彥也不在。我心裏微微有一慌:他們到哪去了?
是不是他們倆走了,不要我了?
才這樣想,前麵影影綽綽有兩人人影,依偎著前行,仿佛正是秋練與紫彥。我追上去喊他們的名字,秋練回頭看我一眼,笑道:“你老跟著我幹什麽?”
我一時呆住,問:“秋練,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麽?”
她冷冷笑道:“說你是呆子,你還真是呆子,你說,和你在一起,你能給我什麽?”
“我……”我張口,卻說不出話來,紫彥能給她的——錦衣華服,美味珍饈,那些人世間的東西,我東海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我從來都不在眼中,如果我說我能給她的便隻有這些,那是褻瀆了她,也褻瀆了我自己。
她的眼珠子轉一轉,忽然柔聲道:“呆子,我知道你的心,你能把心給我是吧。”
我想說是,可是心忽然跳到胸口。
秋練又笑嘻嘻地說:“我要你的心幹什麽,這家夥也就是一隻大椰子,還不能吃。呆子啊,我要他的心,你取來給我可好?”她纖手指處,正是紫彥。
我臉色一白,有個聲音在同我說:你不能殺他……他是你兄弟,你怎麽能殺他?又一聲音在說:殺了他,殺了他就沒有人和你搶秋練了。
恍然間仿佛秋練真的就在紫彥懷中淺笑低吟,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低嘯一聲,指間仿佛有龍鱗化劍,陣陣直衝雲霄——這一劍下去,一劍下去……我心裏已經迷糊了,可是仿佛有一種力量扯住我的手,我砍不下去。我害怕見血光乍迸,更害怕看見紫彥看我時候溫潤如玉的眼神。
忽然臉上重重挨了一下,我隻覺天昏地暗,金星亂冒,不由大怒:“誰在打我!”
半張人臉掛在麵前,一隻烏溜溜的圓眼睛很親熱地看著我,口中還發出一聲:“畢——方——”
“幹嗎打我?”我抓住它的腳將它倒提起來,小畢方鳥抽抽搭搭哭起來,一時火光四濺,它的眼淚鋪成燦爛如霞的火流。我好歹聽了個大概,原來我方才進陵墓之時,就已經被蘅蕪香所迷,方才正舉了劍要取自己的心,小畢方好心打醒我,居然受此非人待遇,頓時哭得稀裏嘩啦。
是這樣啊……我很是不好意思:原來方才所見、所想、所為都是幻覺啊。我驚出一身冷汗來,忙好生安撫了這隻畢方一會兒,轉而問它:“他們倆呢?”
“在那邊。”畢方眨著眼說。
果然,秋練和紫彥還沒有醒來,一個笑,一個哭,神情都十分之呆滯。我衝上去,一人賞了兩巴掌,秋練茫然地看著我:“呆子,我夢到我們在吃狗肉,好多狗啊,真好!”
畢方鳥很不屑地白了這個貪吃的女人一眼。
紫彥說這是進昭陵的第一關,要有超乎常人的堅毅才能夠熬過去。他看上去十分沮喪,我安慰他說:“無論怎樣,我們都熬過來了不是嗎?”
紫彥垂頭不語。
秋練笑嘻嘻地說:“這一關不是挺好過的嗎——哎,木頭,你說說,下一關是幹啥呀?”
“破陣。” 紫彥話音才落了,昭陵裏數千顆夜明珠忽然就滅了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看不到秋練和紫彥,顯然他們也看不到我……無邊無際的黑。
看不清來處,看不明去向,整個世界都是茫茫然的黑。
八 遇險
我不敢亂動,因為我不知道這看似富麗堂皇的昭陵裏麵,到底暗藏了多少陷阱。
畢方鳥長叫一聲,似一團火球,將周圍照亮了。
我擦擦眼睛,因為這一幕看起來實在詭異,有無數的士兵在宮殿裏忙忙碌碌,有人執刀,有人持槍,有人手把盾牌半跪於地,十餘人背靠背站成圓形,瞠目而視——這場景怎麽這麽眼熟呢?
“秦王破陣舞!”紫彥脫口道:“也叫六花陣。六花陣是專用來對付突厥騎兵的,所以這一關,考驗的肯定是破陣。”
“破陣?”我幾乎想要湊過去摸摸他的額頭有沒有發熱:對方少說也有幾百人,我們才三個人——更準確地說,咱們這邊才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條龍,還有一隻畢方。
真是個奇怪的組合,要讓太白老兒看到,還不笑暈過去。
“是,破陣。”紫彥用肯定的口氣回答了我:“古人說,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能分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但是以我之見,能敗則戰之,不能敗則守之。”
我被他之來之去繞得頭昏眼花,隻有氣沒力地問一聲:“那麽我們現在的情況,你說,是能戰還是不能戰。”
“自然是能。”他對我笑,刹那之間仿佛人都沉穩許多,他噌地抽出佩劍來,說道:“蟾宮你看清楚,他們並不是真正的人,而是石人,雖能運行陣勢,但是不夠靈活,我們一定能破他!”邊說邊向我靠過來,與我成並肩之勢。
我驚叫起來:“紫彥,秋練呢?”
紫彥也是一驚,環視四周,秋練無影無蹤,畢方也搖頭說沒看見,她仿佛在方才黑暗的瞬間融化了去。我手心裏滲出汗來,紫彥道:“無論是要救秋練,還是取蘭亭序,我們都非破這個陣不可。”
畢方蹲在我肩上,聳聳鼻子不說話。
陣勢已經發動起來了,一隊人馬持槍前來,走近了來看,眼鼻唇耳無不分明,與真人無二,矯健異常。紫彥執了長劍當頭砍去,隻聽“當”地一聲,石劍相交,劍上碰出老大一個口子,紫彥一呆,好家夥,石人的槍已經迎麵刺過來,我趕緊拉著紫彥閃身,且戰且退。
石人們如影隨形追了上來,他們確實有不夠靈活的缺點,但是他們力大無比,又沒有知覺,不知道疼,不知道躲,一個才下去一個又替補上來,招式之間配合得絲絲入扣,根本抓不到破綻。
他們分明沒長眼睛,可是這一招一式演練下來,刀槍如眼,都往我們身上招呼。
我和紫彥隻能勉強架住他們的攻擊,要說破陣,一點希望都沒有。
紫彥漸漸力竭,我身上也掛了好幾個口子,忽然覺得肩上一重,抽了空扭頭看去,好家夥,小畢方鳥已經聳拉著眼皮睡著了,呼嚕打得震天響,便是這宮殿裏層出不窮的兵器交加聲,馬蹄過境聲,驚叫聲,也都不能蓋過去。
我怒從心起,擋過眼前必殺一劍,轉頭就噴了它一臉的水。
畢方被弄醒,看看四周,慢吞吞地說:“幹嗎?”
“去,把那些家夥給燒了。”我大聲嚷道。
畢方忽然來了勁,震翅而起,一時火光衝天,滿殿的石人像是冬天過後的白雪,一點點溶了去,就地便成一個一個的石墩,猶自揮舞手中的兵器,但是已經不能動了。
畢方興奮地飛過來飛過去,有時候做個鬼臉,有時候尖叫一聲,滿殿的石人竟像是有了知覺,被它嚇得一抖一抖。
我和紫彥這才緩過氣來,相互望一眼,我道:“這一關已經是這麽麻煩,卻不知道第三關是什麽?”說話時候畢方已經飛了回來,我想不到這一次竟得它如此相助,不由撫一撫它的毛,它眯著眼,一幅很享受的模樣,但是身上的火光已經漸漸熄了去,合眼而眠,想來是耗了太多的精力。
紫彥道:“第三關是守城。”
“怎麽這昭陵裏麵倒像是個兵法訓練營,攻啊守啊的什麽都有,我說紫彥,這太宗皇帝是不是生前打仗沒打夠,死了還拉人下來陪他打呀?”
紫彥悶了一會兒才道:“太宗一生好武,昭陵中種種布置也合了兵法真意也是意料中事。”
“但是總沒有什麽盜墓賊會組裝個軍隊下來吧,太玄乎了,”我抱怨說:“方才要是沒有畢方,別說破陣了,連命都保不住。”
紫彥沒有答我。昭陵裏寂然無聲,我聽見紫彥的呼吸,有一點急促,可是依然很穩,我在忽然之間聞到新鮮的血腥味,異常濃烈……
然後眼前忽然大亮了,所有的夜明珠忽然又全都亮了起來,那種感覺很詭異,如果說先前的夜明珠的光芒溫潤和安寧,那麽現在,重新亮起來的這些光芒就仿佛毒蛇的信,從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方位,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
時亮時暗,亮時如日,暗時如星,變化莫測,遠遠看著像張八卦圖,再看,又像是太極,隻一不留神,又變了河洛圖,有千軍萬馬殺過來,使刀的,使劍的,使槍的,中有一隊騎兵,來勢如風,兩側步兵,而蹲守在最後的是箭手,強弓勁弩,弓滿如月,箭在弦上,對準了我和紫彥。
我和紫彥所站之處高出地麵十餘丈,俯身往下看,仿佛是站在一個高大的城牆上——果然是守城的格局。我不由苦笑一聲:畢方睡覺去了,秋練又失蹤,就我們倆,值得出這麽大陣勢麽?
紫彥掃視一圈,悄聲和我說:“蟾宮兄臂力了得,不妨試試能不能擲殺坐車那人……我掩護你。”
我……我什麽時候臂力了得了?我恍惚想起我們初見時候我打趴的那一幹人,又委屈又鬱悶:他們能和眼前這些不人不鬼的家夥比麽?
想歸想,仍照了他說的看過去,果見陣中有一車,車上有幡,邊上站了四個力士,森然看著我們。
飛箭如蝗,士兵前仆後繼,仿佛殺之不盡。
紫彥全身是血,連眼眸之中都透了森森殺氣,但是隻他一人,必然無法堅守,我定定神,順手撿了一把長槍,朝準了陣中坐車的人,用力擲過去,槍到車前,去勢已盡,被力士毫不費力就斬於刀下。而敵軍之中有長箭飛來,被紫彥打落下去——真險,距我的眼睛不過半寸而已。
我不由歎道:“紫彥,這一關可不好過,這次我是連累到你了。”早知道人弄的機關這麽難對付,就應該去問閻王爺要一隊鬼兵來,不怕死的對不怕死的,看誰怕誰。
我實在有點後悔。
紫彥卻橫眉道:“你我兄弟一場,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他素來文質彬彬,言辭之中不說是高人一等,但是確實極少直言,更別說說出這等貼心貼肺的話來,我不由一陣感動,又很是慚愧——我早知道他是我的兄弟,也早當他是我兄弟,可是在那幻象之中,為著秋練,我竟然有對他下手的心思。
正後悔中,敵方又發動攻勢了,我攔在紫彥身前,喝道:“走開!” 紫彥一愣,我大聲喝道:“我擋住他們,你去破陣。”
身後寂然無聲。
城牆下的石人架了長梯,前仆後繼地往上爬,我就站在牆頭,上來一個砍下去一個,砍下去一個,又爬上來一個,我的刀上崩了好多個口子,而爬上來的石人中也有許多斷胳膊斷腿的,有的甚至連頭都隻剩了一半,從下麵陰森森地看著我,我一腳踢飛了他。
然而爬上來的石人到底越來越多了,有的持槍,有的拿刀,有的執劍,從四麵八方朝我攻擊,我鼓起周身鱗片,堅硬如鎧甲,可是仍步步被逼退、退……再退已經靠到城牆,無處可退。
紫彥不知道有沒有找到破陣的法子,秋練更是不知道去了哪裏,有沒有吃苦,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撐下去——我若是死了,紫彥孤掌難鳴,必然逃不過一死,那就更沒有人可以去救秋練了。
我努力想要多撐片刻,可是手臂已經越來越重,血汗雜糅,滲進每一個鱗片裏,讓我覺得痛,痛極,我已經維持不了人形,我長呼一聲,朝空中大噴了一口水,石人頓時被衝下去一半,但是剩下的一半仍不知死活地衝上來,密密麻麻如一群螞蟻,而我已經沒有力氣。
真倒黴,不過為著一卷蘭亭序而已,難道我負屭竟要送命於此?——真被老爹坑死了。我鬱悶地刺出最後一劍,等著鋪天蓋地的兵器將我分屍,但是周圍忽然靜了下來,特別的靜,我等了很久都沒有痛的感覺,睜眼一看,四周什麽兵馬兵器都沒了,隻一點溫潤的光芒,就像我們剛進來時候的情形,畢方打著嗬欠好奇地看我一眼,又倒頭睡去。
紫彥對我露出笑容,他說:“陣已經破了。”
原來這一關是子母珠造出來的幻象,紫彥找到母珠,用衣裳遮了它的光芒,自然所有的兵馬都退掉了。我還在奇怪呢,說這昭陵之中怎麽容得下那麽多石人,原來是幻象啊,可是身上的傷口,傷口處的疼痛卻是真真切切的。我忿忿罵一聲,忽然看到母珠下麵仿佛有一個錦盒,伸手摸了過來,說道:“紫彥你看!”就要開啟,忽然耳邊聽得紫彥大叫:“不可!”
我轉頭去看他,他麵上露出極悲哀的表情,那樣的悲哀,我不由怔住,然後看到頸上的匕首,匕首下突出青色的筋,看上去像一條條的蚯蚓。我忍不住想要笑,狂笑,但是竟然笑不出來。
我輕輕的問:“你要殺我?”
九 李衛公問對
“你要殺我?”我盡量平靜地問出這句話,像是驚天動地,又像是整個世界都寂然無聲。
原來人世間的情與義,隻是一場騙局。
紫彥的手仿佛在微微顫抖,他說:“方才……你為什麽讓我走?如果我再遲一步找到母珠,你現在已經死了。”
我為什麽讓他走……因為我拿他當兄弟,因為我指望著他能夠救出秋練來——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更比死三個好。我注視他的眼睛,我說:“你知道的,我們是兄弟。”
“可是我騙了你!”他吼出來,然而眼淚已經下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哭,即便是殺安祿山的那一刻他也沒有哭。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老大一個陷阱,不止是我,是我們所有人,我,秋練,還有紫彥。
“騙了就騙了吧。”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剛進長安的時候我不是被那個相貌和藹的老家夥擺了一道嗎,然後是秋練,現在輪到紫彥,我就是長安城裏最大的冤大頭——這一點我早就認了。
紫彥低頭去,良久無聲,終道:“你走——這一生,你我都不要再見麵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這小子主意也變得太快了點吧。這一愣神的功夫,忽然頸上一痛,我翻了個極標準的白眼,昏了過去。
我在迷糊中聽見有人抽泣的聲音,她哭的那麽傷心,連我都忍不住想要伸出爪子拍拍她的肩,柔聲安慰他。奇怪,這聲音真的很耳熟,我努力想要集中精神,想一想,他是誰——是小三那個哭包,還是西海的書佩表妹?
都不是,小三真要哭起來,隻怕是玉皇大帝都要抖上幾抖,老頭子又怎麽舍得讓他哭得這麽傷心?
那麽——是誰呢?我努力想努力想,總覺得那是讓我極心疼的一個人,我很想和她說,不要哭了,我在這裏,無論發生什麽,我都在你身邊。
但是說不出話來,因為周身奇痛,像是被人猛揍了一頓,卻不知道是二哥還是大姐。
她隻是哭,哭得我腸子都快斷了。
“秋練、秋練……”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在喚她,這個名字實在讓我覺得熟悉,秋練——我一個激靈想起來,原來我還在昭陵之中,被那個紫彥這個混蛋用刀背敲昏了。
他以為我會昏迷很久,但是並沒有,作為東海最不喜與人爭執的八王子,我和其他兄弟一樣,有一身奇厚無比的鱗,所以我早早就醒了過來。
隻聽紫彥說道:“秋練,事已至此,人死不能複生,我們……我們還是節哀吧。”
節哀?節什麽哀!我幾乎要一個鯉魚打挺即時跳起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仿佛有一種力量束縛了我,我不能動彈,亦不能說話。
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說,紫彥並不想殺我,再比如說,他確實一直愛著秋練,像我一樣,在她難過的時候會覺得難過,在她哭泣的時候很想替她擦去眼淚,在她想吃狗肉的時候恨不得豁出命去拖一隻肥壯的黑狗回來。
所以一進昭陵他就將她打昏,因為他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他這樣做,是為了她的安全,也是為了不讓她看到我們兄弟相殘的那一幕。
所以……其實並不是他的錯啊,我也並不是沒有動過殺心,就如同我最終不能下手殺他一樣,他也沒能下狠心殺我,無論是為著那隻神秘的錦盒,還是為著秋練。
我眼睜睜看著他將秋練攬入懷中,忽然想道:也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吧,他們都是人,他會好好照顧她。
而我……是一條笨龍。
“木頭,”我聽見秋練低低地說:“木頭,你說,呆子是不是又在裝死?”
“不是,他是真的死了。” 紫彥的聲音裏有很重的鼻音:“秋練,我們走吧。再不走,陣勢再變,我們可都走不掉了。若是……若是蟾宮在生,必然不願意看到你我都葬身於此。”
秋練默然,默默然。
夜明珠的光澤吞吐不定,一點點的光都讓我覺得刺眼,我恨不得叫他們快走,趕緊走,走得越快越好……以後,相互扶持,過逍遙快活的日子,不再受戰亂之苦,也不要再記得我,記得有那麽一個人,曾與她同喜同悲。
我想沉睡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沉睡,一個千年,再一個千年,等這個世界忘記我,我也忘記這個人世,那時候,也許……也許我能夠忘掉秋練,忘掉紫彥,忘掉我愛過的,我信任過的,這個人世。
這樣,我可以不那麽難過。
又或者,紫彥應該趁我熟睡的時候用那柄鋒銳無比的匕首將我的逆鱗從頜下割去,那麽我在死的時候,還可以相信秋練會愛我,如同我愛著她,也相信紫彥視我如兄弟,就如同我視他如手足。
然而現在……都太遲,我覺得無比的疲倦,連神思都開始渙散。
“紫彥,你走吧。”秋練終於開口說話,她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語氣裏有平素沒有的鄭重。
紫彥一怔,道:“秋練你……”
“我不走,”她到我身邊,俯身蹲下,冰涼的手指擦過我的臉,我的眉,指腹柔軟,但是有無窮悲愴的感覺,那麽強烈,連我都能夠感覺到,她緩緩地說:“紫彥,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很想和你走,到外麵去,繼續我們花天酒地的生活,像以前一樣,高興的時候唱歌,難過的時候到巷口去吹西北風,我也很想啊……可是,可是我做不到啊,紫彥,我做不到。”
“秋練,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紫彥打斷她。
手指撫過我的唇,有絲絲的涼:“你對我好,我知道的,紫彥,如果有存活的機會,在你和木頭之間,我一定毫不猶豫地讓你活著,可是紫彥、紫彥,我能做的,也不過如此,讓你活著,我陪木頭一起死。紫彥,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我不知道紫彥能不能明白,但是我忽然明白過來,就仿佛有暖日照進昭陵,全身都是暖洋洋的,我想要放聲吼一句,又或者翱翔九天,橫行四海,讓所有的人都看到我這一瞬間的喜悅,因為這世上有那麽一個女子,她願意與我同生共死。
可是我動不了。不知道那是把匕首的緣故,還是方才耗靈力過多,總之我就隻能像條死蛇一樣躺在這裏,忿忿地喜悅著。
紫彥沒有說話,他起身來,徘徊幾步,像是要下決心離去,又像是放不下秋練,秋練低聲道:“紫彥,你走罷。”
紫彥倏地轉身來,說道:“秋練……”他才說了兩個字,秋練莞爾,那一笑之間有寒光閃動,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將紫彥的匕首握在手中,鋒刃冰涼,她素手一橫,紫彥的聲音變為驚叫:“秋練!”
我從來沒有聽過他這樣驚惶的聲音,也從來沒有聽過我自己的心跳那麽厲害,我騰空而起,揮出爪去打落匕首,匕首在爪上劃出長長的血痕,紫彥和秋練驚詫地看住半空中龐然大物,又眼睜睜看著我落地成人形,五指仍滴答滴答地流著血,我羞赧地低頭去:“這個……其實……”
其實我是一條龍。
從我東海龍生九子開始說起,說我家有多麽無良的一個老頭,多麽無聊的一群兄弟,然後我不得不被迫上岸來,考這個勞什子狀元,然後在進長安的第一天就當了史上最冤的冤大頭……
秋練起先跌坐在地,後來聽我說得實誠,膽子漸大,怯生生上來,摸摸我頭上還沒有平息的龍角,頗為傷心地說:“你這角長得可真不好看……怎麽就這麽像一個人呢?”她回頭去看看紫彥:“紫彥,你說是不是這妖怪把呆子給吃了,然後裝成呆子來騙我們的?”
靠,我成妖怪了!
我齜牙咧了一下嘴,紫彥睜亮了眼睛:“你當真是龍麽?那……那也好。我可殺不了你啦。”他臉上是笑著的,連眼睛都在笑,就仿佛這一刻他知道的真相,比之前他必須做出的那個決定要愉快得多,也輕鬆得多。
錦盒裏有兩樣東西,一樣是蘭亭序,還有一樣是一卷書,書上第一頁就寫著:“千章萬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人已。”字寫得挺不錯。
紫彥淡然道:“是李衛公問對,太宗親筆所寫。”
“紫彥,它值得你殺我麽?”
“你不明白,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你倒是跟我們說明白啊!”秋練急得不行,圍著紫彥轉來轉去。
紫彥苦笑一聲:“明白或者不明白還有什麽要緊,到這個地步——難道你會放過我?”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紫彥,我若想殺你,你現在已經死了一百二十八次,你若想殺我,我早就挫骨揚灰,你我兄弟一場,到這等地步,難道還要自欺欺人?你不想殺我,我為什麽一定要殺你?”
紫彥出了半天的神,緩緩地道:“木紫彥並不是我的真名,蟾宮,秋練,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們,我姓李,木子李,那一日在國子監史朝宗要找的李家小兒——其實是我。”
木子李?怪不得他化名作木紫彥了,木“子” 彥,拆開來,不正是李家俊彥的意思嗎?
秋練道:“長安城破以後,流落市井的皇族子弟多了去了,剛開始也抓得緊,這一年已經鬆了很多了,怎麽又想起來找你麻煩?”
“我姓李,單名一個適字。我父親是廣平王,兼天下兵馬大元帥——”說到這紫彥瞥了一眼我和秋練的神色,估計著都不大明白“廣平王兼天下兵馬大元帥”是哪一位,又解釋道:“我祖父是當今天子。蟾宮你記不記得第一次我們見麵你問我史朝宗為什麽找我麻煩,我怎麽回答的你?”
“你說你長得像一個人。”
紫彥,啊不,李適道:“父親和祖父都說我長得像太宗皇帝,史朝宗是史思明的侄子,保不定看過皇族中人的畫像,所以一開始就懷疑上了我,那次找茬就是一個試探——我這樣的身份,安賊自然不能放過我。”
他是皇帝的嫡孫,自然對皇宮熟悉至極。我忽然想起進昭陵之前他異常的表情,心裏一動,道:“你你你……你是太宗皇帝的後人?”
“你也想到了啊。”他歎一口氣,說道:“我身為太宗子孫,而來盜陵,是大逆不道,所以……所以……”
“所以才想要殺我滅口?”
李適默默點了一下頭。是了,他這樣的身份,一旦泄露盜陵之舉,天下怕是再沒有容身之地,我拍拍他的肩,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他並不想殺我,隻是他別無選擇。
做人真不是件痛快的事啊,我忽然想起來,在天庭時候,命格星君跟我說過,人過得好不好,跟投胎有很大關係,有時候投胎就是個技術活,不服氣不行。
“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與我同來?”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一事:我並不知道蘭亭序的下落,是紫彥告訴我蘭亭序在昭陵中,難道說——難道說,要盜陵的根本就是他,而不是我?
我果然被坑大了。
李適黯然道:“蟾宮兄猜得不錯,是我要盜陵。之前與你相交,是因為見你身手非凡,有招攬之意,至於後來的生死與共,卻是意料不到。”
“敢情就和養豬一樣,好吃好喝供著,到養肥了就拖出來宰?”秋練一口道破,我被口水嗆到:瞧這比方打得!
李適心事重重,卻也忍不住一笑:“我是為這卷李衛公問對而來。
太宗一生縱橫天下,未曾一敗;李衛公也是用兵如神。可是自安賊叛亂以來,我軍節節敗退,黃河以南二十四郡,無一郡不降,無一城不破,如此戰況,是高祖定天下以來從未有過。我父親掛帥後,亦常有力不從心之歎,與我說起,太宗晚年曾與李衛公論兵,集成一卷,即李衛公問對,太宗愛之甚,駕崩後,此卷與蘭亭序共入昭陵。
我與父親商量,入太宗墓雖有不敬,但是總好過江山淪落,生靈塗炭。何況太宗生前也有遺言,說日後江山有變,可遣宗室中才能出眾者入昭陵取此卷。父親應允了我的請求。”
我摸一摸李衛公問對這卷書,笑著說:“太宗還真是……什麽好東西都往墳墓裏兜,害得你費此周章,行了,這個你拿去,我們出去之後,你去打你的仗,我回我的東海,這樣總行吧?”
“原來你家住在東海啊!”秋練大聲嚷嚷:“我也要去!”
我暈了一下,忖道:就秋練那性子,進了東海,還不把我東海給拆了——真是個傷腦筋的問題啊。
十 洛陽
李衛公問卷的最後一頁有昭陵修建圖,我們順利出了昭陵,畢方鳥睡得太死,我叫不醒它,也就由得它睡去了。我們仨出了長安,風聞朝廷已經拿下洛陽,李適便要奔洛陽而去,看他單槍匹馬,我與秋練商量著送他一程,他麵上稍見躊躇,最後目光落定在秋練臉上,說:“多謝。”
一路平安,中途沒遇到什麽兵,流民倒是不少,野貓野狗也不少,秋練吃得滿臉放著油光,時不時轉過來問我:“呆子,你們東海也有狗肉嗎?”
李適則低頭偷笑,但那笑容裏,也有一點點的失落:有時候感情是那樣一種東西,讓人酸,讓你痛,偏生還沒有辦法擺脫。
不幾日到了洛陽。
已經是開春,洛陽城裏開了牡丹,映著日色,繁華似錦。李適像是對這地兒很熟悉,四下裏指點給我們看,說滿城的牡丹哪裏好看,哪裏妙,秋練小心翼翼地問:“牡丹燉狗肉味道如何?”
李適的臉綠了一下:這丫頭,怎麽專和狗過不去呢?
進了魯王府——原來李適大小也是個王爺——下人殷勤得不得了,但是一轉眼李適就不見了。下人回答說:“王爺去見太子了。”他這一去,到掌燈時候才回來,帶了一壺好酒,與我對飲,月亮映在窗紙上,我說:“紫彥,喝完這一次,我們真的要分手了。”
李適笑著不說話,他回到洛陽,便像是我回到了東海,連笑容也明朗很多。
酒至好,但是離別多少有那麽一點傷感,都說我千杯不醉,可是竟然也醉了,朦朧像是聽到有人歎息,但細聽去,或者隻是清風過耳。
我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月到中天,李適坐在對麵發呆,我說:“我可得走了——秋練那丫頭又不知道瘋到哪去了。”
“我借去了。”他很安靜地對我說出這句話,我霍地站起來:“你說什麽?”
“坐。”他親手為我倒一杯酒,四下裏無聲,李適說:“蟾宮,你記不記我曾和你說過,我回長安是為了找我母親?”
“不是為了那卷……那卷書嗎?”我左右看一看,並沒有外人,想來都被他遣開了。
“那隻是目的之一,還有一個目的是為了找我的母親。我母親姓沈,閨名珍珠,是無錫人氏,安賊叛亂,我曾祖父帶皇族撤離長安的時候我和父親都帶兵在外,母親當時重病,不良於行,所以……所以陷落長安。後來祖父登基稱帝,父親掛帥,曾遣無數人回長安去找我的母親,都如泥沉大海,全無消息。”
“那和秋練有什麽關係?”
“秋練……蟾宮你記得麽,我見到秋練的第一眼,直接就看呆了——我並不是沒有見過美人,我看呆了的原因隻有一個,秋練和我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自我母親失蹤之後,父親一直不遺餘力地尋找,茶不思飯不想,日漸憔悴,我身為人子……”
“啥?難道你要把秋練弄去當你娘?”我拍案而起,掀了桌子就衝出去。
後來,多少年以後想起,我轉身去的時候,不知道李適是不是在促狹地笑——自我認識他和秋練以來,還有什麽事是不被他們倆算計的,我哀然長歎。
洛陽號稱東都,修建的宮殿還是隋煬帝弄的,繁複無比,我現了原形在琉璃瓦了趴來趴去,總算讓我找到秋練,在一個極空曠的大殿裏,殿裏隻有兩個人,一個是秋練,另外是一個中年男子,有與李適十分相似的容貌,應該就是李適他爹。兩人隔得遠遠的,中間是薄紗也似的屏障。
隻聽那中年男子說道:“……珍珠,你還是要走麽?”
秋練輕聲道:“王爺,我不得不走。”那語調極柔,竟不像是秋練的口氣,我心裏納悶,想道:莫非她不是秋練?可那容貌身形,卻是至像不過。
中年男子向她走近一步,秋練小小退一步,隻是一步,那男子麵容上出現極為傷心的神色,他說:“珍珠,我找了你那麽久……你難道不掛念適兒麽?”
“我已經見過他,他很好,你照顧著他,我很放心。王爺,我陽壽已盡,王爺千金之體,莫要折損了自己。”
“那……你以後還會不會再來看我?”中年男子眼神中有那麽多期盼的神色,那一個瞬間,連我都恨不得應了他。
秋練搖頭,麵上淒楚:“王爺煞氣太重,又陰陽相隔,這一麵之後,我的心也可以放下了,王爺,保重。”她邊說邊退,已經漸漸遠了,那男子追上幾步,伸手去像是想要拉住她,到半空又落下。
有些東西,便是無上尊榮,便是權傾天下,也往往無可奈何,比如他留不住他的妻子。
我憂鬱了一陣,轉過去趕上秋練,她正哼著小調往魯王府去,陡然看見我,倒是高興得很,說道:“你怎麽也來了?”我忽然明白過來,李適所謂的“借秋練”並不是說將秋練送給他的父親,而是借秋練絕了他父親的念頭。
也許他的母親,那個叫沈珍珠的女子,是真的死了。
神仙可以有無限長的生命,所以不擔心失去,其實他們也沒什麽可以失去的,因為在他們的生活中,並沒有這樣強烈的感情,比如愛。
所有有愛的生靈,都會死,都會失去。
這世上的人修道,修仙,或者如太宗皇帝一樣,凡是自己喜歡的東西,便是至死也不肯放手,但是其實,並沒有什麽可以留住的,李適他爹留不住他娘,李適留不下秋練,即便是太宗皇帝,藏得好好的蘭亭序也被盜了去,我忽然覺得茫然,我抱住秋練說:“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就仿佛她是這世上我唯一能擁有的。
她很認真地看住我,說:“好。”
我們原本打算在洛陽多呆上幾天,試試看用牡丹燉狗肉,但是李適和我們說:“我父親不肯相信母親已經逝世,他懷疑昨晚所見是我母親的真人,而不是魂魄,所以已經開始搜城,遲早會搜到我這兒來——趁還沒有來,我得趕緊送你們走。”
我想起李適他爹昨晚的表情,他寧肯欺騙自己也不肯放手——他大概,是真心地愛著沈珍珠吧,有時候命格老頭總愛安排一些叫人掉眼淚的情緣來,我很想上天去,狠狠揍他一頓。
李適安排了船,揚起帆來就要走,他站在岸上對我們笑,一身錦衣,還是初見模樣。船漸漸就開得遠了,秋練拉住我的袖子,興衝衝地問:“呆子,東海是不是很大?”
十 尾聲
老爹對我帶回來的蘭亭序很滿意,到天庭轉了一轉,之後太白足足有三百年沒臉過東海,據說是因為拿不出可以和蘭亭序媲美的寶貝。
後來……多少年我都在東海窩著,不知道岸上出過什麽事,李適回朝之後是不是打了勝仗,後來又是不是當了皇帝,但是有一天我去天庭的時候瞄了一眼太白金星的狀元卷,看到其中有一個名字叫慕蟾宮,下麵注釋說,誰都沒有見過這名叫慕蟾宮的狀元,他也沒有當過官,但是有一幅畫像流傳人間,是唐德宗親筆所畫。
這時候秋練也在我身邊,咧嘴笑道:“這名字夠酸的,還是小貝好聽。”
後來……又過了很多很多年,人世間鬥轉星移,江山換了幾度,秋練在東海呆膩了,嚷著要去人間玩玩,我不讓她去,她生氣了,從洞庭潛到人間,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追了回來。再過了幾年,我在人間看到一本書,書名叫《聊齋誌異》,裏麵有一個故事叫《白秋練》,遠為流傳,故事裏說白秋練是長在洞庭湖裏的一條魚,修成人形,後來愛上一個叫慕蟾宮的書呆子,幾番周折,終成眷屬。
我拿了回去給秋練看,秋練看得哈哈大笑,說:這個叫蒲鬆齡的人把我寫這麽美,我要去謝謝他。
我陪秋練上岸去,到一個叫淄川的地方,遠遠看到一個青衫男子在人群裏蹣跚前行,有個嬌媚的狐女追上去喊:“先生、先生……”
男子詫異地回過頭來,俊眉修目,我恍然想起,千年前他曾經有一個名字叫紫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