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陷害
我是被陷害的。
月黑風高,我蹲在淮水邊上賣力地向廢墟中麵色蒼白兩眼呆滯的年輕人解釋:“我是被陷害的……”
被來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蜷在沙灘上曬太陽,暖洋洋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曬得我每一片鱗都暖洋洋地透著喜氣。我愜意地合上眼睛,幻想自己是一片金色的葉子,被吸幹了水分,在藍的天底下飄啊飄……
忽然頭頂一聲大喝:“玉皇令……”
有諭旨?
我稍稍有點驚訝,作為一個尚未成年的龍子,接到玉帝諭旨的機會可不太多,忙整了整衣冠——年輕人拿眼睛瞟我,我忙改口解釋:其實就是整了整龍皮——準備接旨,隻見一個頭頂金冠,腰間纏一金帶,從頭到腳每一個毛細孔都冒著暴發戶氣質的神仙緩緩飄下來,就要落地,忽地一聲大叫:“哎喲!”
——光顧著擺架勢,把腳給崴了。
我幸災樂禍地瞧著他。
但是崴了腳的神仙也還是神仙,眼看著他一本正經地正正衣冠,重咳一聲,肅然道:“凡間有人姓郭名璞字景純,轉世之時因故少喝了半口孟婆湯,前世三生之事都沒有忘掉,為三界安寧計,著東海敖廣下界,追加半口孟婆湯,欽此——”
暴發戶神仙拖長調子念完最後兩個字,一團金光閃閃的東西就勢落了下來,哧地一下鑽進我的手心裏,沒了。
我沒心思問為啥閻王爺失職叫我老爹上去收拾亂攤子,隻跳起來指出一個事實:“我是東海敖廣,我是龍四子蒲牢。”
暴發戶神仙愣愣地看著我,顯然不能夠明白我的意思。
我理解他的困惑。
三界都有傳說,我爹是龍生九子,九子不像龍,其實這樣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因為我就很像我爹……的精華版。
濃縮的都是精華。
四海之內經常會有這樣的誤會,比如說如果我去西海偷二叔的酒喝,如果不慎喝高了,醒來就會看到二叔抱住我的角痛哭流涕:“大哥,東海又鬧饑荒了嗎?”
又或者某年某月我爹上天匯報工作,和一幹神仙乘雲過東海,忽然聽見一陣淒厲的尖叫,一般神仙都會很好奇地撥開雲層往下看,然後回頭看看我爹,小心翼翼地問:“老敖,你在玩分身術嗎?”
其實……那是我碰上了鯨魚。
暴發戶神仙的眼珠子轉到第三圈:“……可是半口孟婆湯已經落到你手裏了,這東西不能轉讓,可如何是好?”
我繼續幸災樂禍:“誰叫你眼神不好?”
暴發戶神仙的眼珠子和被抽過的陀螺一樣亂轉起來,第九圈、第十圈……第九十九圈,我數得正歡樂,忽然眼前一花,一道白光當頭打下,我站立不穩,立時就掉進了海裏。
問題並不十分嚴重,就算我不那麽經常在海裏住,到底也是龍子龍孫,東海自產自銷的靈物,當即隻冷笑,但是立刻就聽到一陣水族低鳴附和,我回頭一瞧,我的媽呀——不知道有多少鯨魚正朝我衝過來,我尖叫一聲,跌跌撞撞就往前跑。
背後傳來暴發戶幸災樂禍的狂笑聲。
“那你怎麽來的這裏呀,東海離這兒可不近。”年輕人狐疑地瞧著我。
“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呀。”我唾沫橫飛地解釋:“我在驚惶之下,哪裏還顧得上那麽多,隻閉著眼睛亂闖,也不知道跑了多遠,終於再聽不到鯨魚的叫喊和那個該死的暴發戶的笑聲了,我這才睜開眼睛,抬頭想看看自己到了什麽地方,結果……”
結果淮河之水衝天而上,把年輕人站的地方衝成了廢墟,依稀可以看到零落的木塊,也許是他的家,我看著年輕人從頭濕到腳的長袍,頗為內疚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被那個暴發戶給陷害了。”
年輕人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
“你不信我?”我難過地看著這個麵白無須的年輕人,他渾身濕透了,頭發一縷一縷垂下來,滴著水,實在狼狽地緊,這罪魁禍首……我心虛地想:不是我,是神仙。
“那倒不是,”年輕人兩手一攤:“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在想另外一個事兒,比如說,你把我的房子弄壞了,又把我淋濕成這個樣子,是不是……該賠償點什麽?”
我歪頭一想:是有這麽個理兒。
於是點頭,很大方地說:“說吧,你要什麽?”
年輕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忽地伸手來,也不知他手心裏藏了什麽東西,在我爪上隻一刮,爪子立刻滲出血,我痛得大叫,卻被年輕人死死按住,在他的衣角上一按,印出清晰的五爪紅印,這才放開了我,笑嘻嘻地道:“我聽說你們龍族就是這樣和人訂下契約的,你弄壞了我的房子,給我做一年仆人,不過分吧?”
明明和藹可親的一張臉,怎麽就越看越像暴發戶?不是形似,是神似、神似!
我眼淚花花:“謠言害死龍了,你要我做一年的仆人,直說嘛,人間一年,天上不過一天,我有什麽不肯的,幹嗎把我的爪子弄出血呀,我受傷要好久才養得好的……”
年輕人怔了一下,露出十分抱歉的表情,他拉住我的手吹了吹,柔聲道:“別哭,我幫你包紮吧。”
我警惕地看著他:“可是我還得去找那個叫郭璞的人……”
——反正都已經到凡間了,孟婆湯又不許轉讓,我幫我爹幹完這檔子事得了,說起來我實在是很孝順的一條龍,這個我也知道。
年輕人明顯也意識到這是十分嚴重的一個問題,於是又怔了一下,然後懇切地說:“小四,你還沒問我的名字呢。”
“那……你叫啥名字呀?”我瞧著這個新上任的主人,他生了十分標誌的眉目,隻要眼珠子不亂轉,倒也不像是壞人,雖然他把我的爪子弄傷了,不過他也幫我包紮了,功過相抵,作為一條大度的龍,我決定原諒他。
“我叫郭璞。”
我在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應該如何解決,而郭璞一直在提醒我不能以公謀私,因為他一旦喝下孟婆湯,記憶受損,就有可能會忘記我已經答應做他的仆人,雖然我一再保證這樣的情形不會發生,我是一條非常守信的龍,不過顯然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以前被騙過很多次,所以無論我怎麽說,他都不肯相信,反是問我:“玉帝諭旨上有沒有規定你完成任務的時間?”
“那倒沒有。”金蟬子在朝的時候玉帝一度變得很羅嗦,但是後來金蟬子下凡去找他的寵物了,一去很多年,總之他走後玉帝又恢複成原來的樣子,言簡意賅,隻問結果,不問過程。
郭璞於是撫掌笑道:“這不就行了,我答應你,一年之後你我契約到期,不用你催,我一定喝下半口孟婆湯,如何?”
這個主意雖然不十分好,倒也不算壞,我權衡再三之下與他擊掌締約,然後郭璞領我去另一處住所,一路走,一路隨口問我:“我聽說龍族是水中之王,為什麽你這麽怕鯨魚呢?”
“……它們個頭比我大,我吞不下……”
“……還怕別的嗎?”
“怕血,怕痛,還怕黑……”
“等等等等,我問錯了……你——有什麽不怕的嗎?”
我挺了挺胸膛:“我不怕水。”
郭璞的臉瞬時像被鯨魚啃過。
二神棍
郭璞的家極遠,我走得腿都快斷了——沒辦法,為了不太招搖,我隻有變成人的形狀,可是你知道麽,對於軟體靈物來說,走路是極費勁的一個事,關於這一點,你可以參考一條直立的蚯蚓或者蛇——當然我比它們高級,所以終於在我將要倒下的時候抵達了目的地。
舉目四望,草木蕭蕭。
我疑惑地看著我的主人:“咱家在哪?”
他指著一棵蒼勁的老樹道:“就在這裏。”
順著他目光,老樹冠蓋如雲,要很仔細很仔細才能看出來,樹下幾樣簡單的東西,勉強可以構成一個棚子,沒有門,當然更沒有窗,家什一木了然——基本上什麽都沒有。
我頓時想起四海傳說中拐賣年幼水族的怪叔叔。
且不管他,我累壞了,先睡一覺再說。
夢裏依稀還在東海邊上,到了做晨課的時間老龜丞相費勁地爬上來撓我的耳朵:“小四、小四!”
一激靈醒過來,環視四周,沙灘呢,海水呢,小魚小蝦小蟹……呢?幸好沒有巨鯨,映入眼簾的是頂標致的一張年輕人的麵孔——想起來了,我現在是凡人郭璞的仆人。
“誰家的仆人比主人還起得晚的!”郭璞乜斜著看我一眼:“就沒一點做仆人的自覺性。”
這話可說重了,我忿忿反駁:“我宮裏的仆人都起得比我晚!”
“你宮裏都養了些什麽仆人啊?”郭璞不肯相信,我就掰著手指頭數給他聽:“我宮裏仆人多了去了,烏龜啊章魚啊珊瑚啊海螺啊……最要不得的是海螺,穿個衣服要老半天。”見郭璞一臉困惑,我就打比方給他聽:“比如說,你養了條蜈蚣做仆人,你叫他上茶來,他說他要先穿鞋……”
郭璞的麵皮很可疑地抽搐了一下,岔開話題:“小四,過來看這張畫。”
敢情他一大早起來也沒閑著呀,我爬過去看畫。畫裏是個年輕的男子,穿了明晃晃的鎧甲,戴著耀武揚威的頭盔,騎在馬背上,揚一根五色斑斕的鞭子,像在指點江山,英武非凡。奇怪的是,畫卷上男子的盔甲和馬匹都描述地異常細致,連充作背景的山水,也是一草一木顏色羨慕,纖毫畢現,但是那男子的麵容,卻像是隔了淡灰色一層紗,怎麽都看不清楚。
我偏頭看主人:“什麽意思?”
“受人所托,要找這個人。”
我皺眉:“找人?那不是我的專長,你應該去找哮天犬,就楊二郎養的那隻寵物狗,它鼻子最靈。”
郭璞立刻咆哮起來:“你叫我到哪裏去找哮天犬!”
呃……果然是個問題。
我意識到我的主人是個表麵斯文,實則暴躁的家夥,俗成斯文敗類,隻是上了賊船,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撓撓頭皮:“那……咱們現在去找他嗎?”
“不急,我隻是讓你記住這幅畫,萬一看到了,記得拿下他。至於現在,還有一樁更緊迫的事需要解決。”郭璞揚一揚眉,他生了極秀氣的一對眉。
“當務之急,是要保住吃飯的家夥。”
保住吃飯的家夥……聽起來很嚴重。我摸摸嘴,又摸摸嘴裏的牙,都很堅固地生在原地,我不覺得吃飯的家夥有什麽危險。
我的主人郭璞見我這樣不開竅的形容,鬱鬱地歎了一口氣,解釋說:“吃飯的家夥,我指的不是你嘴,也不是你的牙,而是我的頭。你知道的,我差半口孟婆湯沒有喝,所以我還記得一些前世的事——你知道我的前世是幹什麽的嗎?”
我很老實地搖頭說我不知道,郭璞於是又了口氣:“我前世是一個神棍。”
——也對,能狡猾到少喝半口孟婆湯的家夥,必然會點神神道道,我點頭表示會意,隨口問:“哦,那現在呢?”
“還是一個神棍。”郭璞笑眯眯地說。
事情是這樣的,我的主人郭璞,前世是一個小有門道的神棍,因為少喝了半口孟婆湯,這一世也變得神神道道,招搖撞騙自然是免不了了,但是因為有很好的職業道德,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還是相當的受歡迎,正因為太受歡迎,就遭到了一些風水愛好者的嫉妒,比如說——郭璞指了指天上。
我驚而失色:“玉帝?”
他白了我一眼,糾正道:“皇帝。”
皇帝是一個極端的風水愛好者。以人間的地位論,他自然是登峰造極,沒有比他更尊貴的,以職業論,也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前程似錦,可是在風水一門,他還隻是一個實習神棍。
作為一個實習神棍,皇帝對我的主人是又羨又妒,想盡法子挑毛病,俗話說得好,隻有千年作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碰上這樣防不勝防的家夥,腦袋長在肩膀上就有些搖搖欲墜。為了應付這個麻煩的仰慕者,我的主人想了一條絕妙的計策,原本需要買通一個人來幹這事兒,不過眼下已經不需要了。
郭璞微笑地看著我,我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半步——上回他向我索要賠償的時候也是這等表情。
“不要怕,”郭璞溫和地安慰我:“這事兒簡單極了,你附耳過來——”
他在我耳邊說如此這般,又問:“明白了麽?”
我於是真的滾了。
不過這真是很簡單的一個任務,我坐在太陽底下想:這活兒真是太適合我了。
曬太陽正曬得舒服,忽然一片陰影飄過來,正正好擋在我的麵前,一抬頭就看見年輕男子麵上一部標誌性的金色胡子,白膚深瞳,眼睛是深碧色的,比我還高上半頭,卻穿了青衣小帽,怎麽看怎麽別扭。
我咧嘴一笑:這樣別扭的家夥,除了皇帝還能是哪個?
他負手在我的麵前走了兩個來回,像是在查勘地方形勢,最後很嚴肅地停在我麵前,很嚴肅地說:“聽說你打算買下這塊地來埋葬先人?”
我照著郭璞的吩咐裝模作樣地回答:“是啊。”
“敢問是哪位高人替您選的墓地?”
“郭璞。”我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痛快地給了他想聽的答案。
“是郭景純公啊,”皇帝臉色一變,惡狠狠地道:“你上當啦,這個地方叫龍角,我晉室的律法,龍角做葬地是要夷三族的。”
他生得高大,又眼目幽深,凶起來還真像那麽一回事,若是尋常人,這會子隻怕已經被唬住了,當然我不是尋常人,而且我早有準備,知道這不過就是實習神棍常用的伎倆,於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郭公說了,這地方叫龍耳,雖然距龍角很近,但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先生學藝不精了吧。”
皇帝摸摸鼻子,不好發作,但是麵上神色已經頗為不喜:“郭璞說這塊地好嗎?”
“上等吉地。”
皇帝皺了眉頭,像是掂量我這句話的分量,許久方才拽了一句文:“果真會出天子邪?”
誰說真龍等於天子的?真正的龍在他對麵站著呢。我強忍住笑,悶聲道:“出不出天子我不知道,不過肯定會把天子招來過問的。”
皇帝聽到這句話,一愕,而後仰天大笑幾聲:“好!好!好你個郭景純公,竟然擺我一道。”
……看吧看吧,受刺激了吧。
我十分同情地看住他,他絕不是頭一個被神棍擺一道的人,不過應該是頭一個被一個神棍擺一道的皇帝。
——誰叫他愛好風水呢。
可能我的眼神過於悲憫,皇帝停了笑,上上下下打量我,忽道:“骨骼清奇,膽子也不小——你叫什麽名字?”
果然刺激大了……我出生千餘年來,他還是頭一個說我膽子大的呢,我心裏碎碎念,口中隻道:“我在家行四,主人叫我小四。”
皇帝再怔了一下,繼而放聲大笑:“好,很好,總有一日,我會親自會會會你的主人。”
再無多話,轉身上馬,一揚鞭,煙塵滾滾,頃刻就不見了影子。
“喂——”我有氣無力地對著空氣大喊:“你還沒告訴我,你還會不會去找我的主人麻煩呢?”
“自然不會了。”郭璞聽了我的回報,麵露喜色:“皇帝最是自負,這一回正大光明交手栽了跟頭,所謂願賭服輸,不會再生事了。”
我長長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吃飯的家夥算是保住了。
初為人仆就將事情辦得這樣漂亮,我頗為得意,郭璞也是很滿意的樣子,拍拍我頭上的角道:“誰說朽木不可雕,爛泥不上牆?”
這話……怪不得大清早起來烏鴉叫這麽歡。
……他怎麽知道的?
郭璞抽閑給我縫了一件衣裳,我習慣穿鮫人織的綃衣,不過他讓我穿,我也就賞臉穿了,到底他在月下縫衣服,一針一線的也很是不容易。
日複一日,人與龍的情誼,我開始習慣有這麽一個人做飯給我吃,縫衣裳給我穿,每天醒來都是和藹可親的一張笑臉——雖然我老覺得這張笑臉和暴發戶神仙之間總有那麽一點親緣關係,不過我得承認,這個陌生的世間,身邊有一個不會消失的人,還是很能讓我心安的。
他大概也逐漸習慣了有一條可以使喚的龍,沒事的時候蹲在石頭上打盹。
有時候他在月下吹笛子,我在笛聲中酣然睡去,夢裏沒有鯨魚。 三綠珠
過了冬就是春,杏花煙雨,草長鶯飛,在城裏都能聽見花兒草兒咻咻咻長得歡,我有時候會揣摩是哪個兄弟在降雨,或者大姐三妹在哭,不過那也是相當無聊的一個事,和在城裏擺攤一樣無聊。
擺攤是郭璞的老行當,測字,算命,看八字,樣樣都來。他成日裏在健康城招搖撞騙,並不走遠,理由是京城裏人傻,錢多,好騙。我對他的這個說法充滿了懷疑——如果真有那麽好騙,為什麽他不重建淮水邊上的宅子,莫非餐風露宿就這麽有趣?
對於我的這種建議,郭璞嗤之以鼻,他說現在是亂世,保不定哪天就要跑路,重建那宅子做什?
讓我疑惑不能解的另外一個事就是城裏的小姑娘都喜歡過來測字、算命——測字算命不出奇,出奇的是,有個小姑娘一天竟然算了七次,花枝招展地來,花枝招展地去,留下我滿臉困惑地想:莫非人的命運在一天之內能夠改變七次?
下回得空,我問問命格星君去。
碰上郭璞在柳樹下吹笛子那就更不得了,時不時有一些蘋果呀、梨呀、杏呀、桃呀從天而降,劈裏啪啦砸在攤子上,我撿得頗為辛苦,吃得也……頗為滿意,嘿嘿,誰叫我龍宮不產這些果子呢。
但是郭璞從來不撿,有時候還怔怔看著,怔怔歎一口氣。他歎氣的時候就仿佛有淡灰色的影子躡手躡腳走過他透明的眼睛,生出許多歲月的影子,我問他是不是在思念某一個人,他定定看著我,沉吟片刻,說:“是。”
他說他思念他的師父。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師父,沒有見過他的親人,也從來沒有任何人來拜訪過他,他就像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家夥,像弼馬溫一樣,一個人存在於天地間,六親無靠,但是他忽然提到他有一個師父,還用這樣沉鬱的口氣,我不由追問道:“他現在在哪裏?”
郭璞瞟了我一眼:“她叫綠珠。”頓一頓,自己先笑了:“我忘了你不是人……我的師父綠珠,已經過世很多年了。”
一個過世很多年的人,還有人這樣心心念念,倏忽不能忘,是人才有的情感吧,人是這樣古怪的一樣東西,他們的生命這樣短,可是會生出這樣強烈的情感,比如愛,比如恨,比如思念,便是隔著生與死的距離,也不能淡化。
郭璞不肯多講關於他師父的事,但是日長月久,禁不得我一再追問,也就慢慢提起,綠珠是個美人,大美人,被以前的京城首富石崇以三斛明珠買作侍妾,他為她建了金穀園,園中樓榭亭閣,鳥鳴山幽,又築百丈崇綺樓,飾以珍珠、瑪瑙、琥珀、犀角、象牙,窮奢極麗,以慰綠珠思鄉之苦。
“那時候我們還在長安呢。”郭璞的手按在笛上,並不出聲,半晌才道:“那時候園子裏有很多的人,師父教我們吹笛、跳舞,我笛子吹得最好,師父就另眼相待,有時候吹破了音,也不罰我,隻笑一笑,讓我腳纏鈴鐺走上一日。”
“後來呢?”我並不覺得他所說的金穀園是多麽驚世駭俗的地方,珍珠瑪瑙之類,我宮裏也到處都是,倒是他說的美人兒,四時不斷的歌舞……可能大哥會很眼饞。
後來她死了。
石崇對綠珠那樣寵愛,便是王侯親索,也不肯拱手相讓,終於惹怒了朝廷顯貴,起兵馬來圍,大勢將去,石崇歲綠珠說:“我因你而獲罪,奈何?”
綠珠則流淚答道:“我會死在你之前,不讓賊人得逞。”
於是墜樓而亡。
說到“墜樓而亡”四個字,郭璞默了片刻,忽道:“師父是前車之鑒,我這一生,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操縱我的命運。”
說話時候眉宇鏗鏘,就仿佛有利劍出鞘,隱隱微芒,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般咬牙切齒的形容,便隻怯怯地道:“你師父……我說綠珠,也沒有被誰操縱啊,石崇為她得罪王侯,她為他付出性命,都是一樣心甘情願的吧。”
郭璞搖頭道:“不,你不知道。”說到“你不知道”四個字,他的眉目裏忽然生出無窮的疲倦,疲倦,就仿佛一朵落花。
也許真有些什麽,是我所不能理解不能知道不能明白的,我於是很識相地住了嘴。
春天快過完的時候,天氣漸漸就熱起來,郭璞在健康城裏的名氣也和溫度一樣,蹭蹭蹭地直往上漲,人人都說,城東有個美少年,洞五行,知天文,擅卜筮之術,攘災轉禍,通致無方,連許多達官貴人都聞名而來,照理說,銀子收得多,郭璞應該高興才對,但是並沒有,他神色鬱鬱,倒是時常將畫卷翻出來看,一看就是老半天,我問他到底是誰托付他找畫卷中人,他向上翻了個白眼,我猜他說的是皇帝,又不大像。
莫非這次是玉帝?
忽有一日,來了個美貌的小姑娘,說是家有貴人,請郭璞前去測算風水,郭璞當時應得極為痛快,等那姑娘一轉身,立時就動手收拾攤子,同我說:“我們走!”
我還沒見過他這樣驚惶的樣子呢,忙問起是什麽事,她說:“她是公主府的下人啊。”
我奇道:“皇帝你都不怕,還能怕他公主?”
“那不一樣!”郭璞頓腳道:“皇帝是可以講道理的人,又自恃身份,不會過分刁難,公主可就難說了……不說了,我們快走!”
主人發話了,我也就無精打采跟著跑路,暗地裏佩服主人的先見之明——如果他把淮水邊上的房子重建了,豈不浪費。
不知道為什麽,我老惦著這事。
一跑跑了好多天,開始的時候路上還算繁華,越走越偏,越偏郭璞就越高興,我就越惆悵——我已經好久沒撿到過桃子杏子李子吃啦,荒村野店,饑一頓飽一頓,就算碰巧郭璞能接到一單活,也是贈以白米或者雜糧,並沒有多餘的,就算有,郭璞也不收,他說兵荒馬亂,這些地方生計艱難,不容易。
我早說過,我這主人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心眼倒不壞。
不過這話是我腹誹,不敢出口,因為郭璞立誌要做一個惡人。
再前行數十日,地方越見荒涼,又下起大雨,不良於行,幹糧也越來越少,郭璞瞧我的眼光就越來越惡,我那時疑心他總有一天餓極了會宰了我吃掉,不過後來才知道,他嚴重懷疑連日大雨是我玩的把戲。
我冤啊……你以為雨是可以隨便下的麽?明顯就是二哥幹的活,除了二哥,沒哪條龍下雨下這個窮凶極惡的。
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四藏身
如果我在人間的時光就靜止在這一刻,火上滋拉滋拉烤著我的小煎餅,外麵風聲雨聲,笛聲相和,我一偏頭,就看見郭璞坐在那裏,清麗的側容,生出相依為命的暖意,就仿佛地久天長都在手心裏——凡人所能指望的地久天長,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恍惚地想,忽然耳邊一聲大喝:“餅糊啦!”
一驚而醒……真是古怪的念頭,連我自己也不能明白,到底在想什麽。
那一天與平常並沒有什麽不一樣,隻是天放晴了,路邊的樹亭亭撐起輕翠的蓋,我專心把火上的餅翻了個身,忽地一陣旋風刮進來——啊不是風,是一個人。
一個全身鎧甲的男子,戴著耀武揚威的頭盔,跨下白馬,英武非凡……等等,這、這人我怎麽好象在哪裏見過似的?我心裏一動,跳起來大聲道:“怎麽是你?”
“怎麽是你?”
他也叫出聲來,當即下了馬,馬鞭子一丟,說道:“不說那麽多了,快、找個地方把我藏起來!”
這樣蠻橫的人……我頭大如鬥:“就這麽大的地方,什麽都沒有,你叫我拿什麽藏你?你能藏進煎餅裏嗎?”
皇帝狠狠瞪住我,我不甘示弱,也狠狠回瞪於他——我就不信他眼睛比我大!室中一時極靜,咫尺之間,他的鬥誌越燒越旺,半點退縮的意思都沒有,反是我被逼得退了一步,忽然背後有人道:“我有辦法。”
是郭璞。
我方要開口,皇帝已經搶先道:“你是誰?”
“郭璞?”皇帝的聲音裏充滿了疑慮,但是這時候已經有馬蹄聲近,他自知容不得多問,便隻道:“也罷,無論你是誰,快把我藏起來,我不追究就是。”
……這都誰求誰啊,還想著追究?我翻了顆白眼給他,卻聽郭璞道:“皇上追究不追究我且不管,我是有條件的。”
——我的主人果然是猛人,到這時候了還想著漫天要價,什麽叫生財有道?嘖嘖,我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皇帝卻是臉色一變,手已經按到腰間劍上,肅然道:“若是危害社稷,便是我今日死在這裏,也絕不會應允!”
“無關社稷。”
“成交。”
“啪”地一聲脆響,照人間的規矩,擊掌盟誓,便已經是定了。
他們這一言一答,唇槍舌劍,間不容發,我是一句都插不進去,直到這時候才消停一點,我要插口說點什麽,郭璞已經截住我的話頭,吩咐道:“小四,你帶他藏起來。”
“我?”我張大嘴,半天合不攏:“怎麽、怎麽是我?”
郭璞朝外頭的池塘一努嘴:“你帶他進水裏藏著……很困難麽?”
我……無話可說。
一把拽住皇帝的衣領,直衝進池塘裏去……什麽叫虎落平陽,龍遊淺水,我這就是現身說法——池塘這麽小,根本容不下我的原形,隻好維持人的樣子講究,哎,我這都攤上一什麽主子呀,正自怨自艾,皇帝的麵色已經憋得通紅,呼吸不過來,被逼得張口,口一張,我就往他嘴裏塞一顆避水珠,骨碌一下滾了進去。他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慌,但很快鎮定下來,伏在水裏往岸上看。
馬蹄聲是越來越近了。
郭璞整了整衣裳,又撿起馬鞭,狠狠一鞭下去,駿馬負痛疾奔,絕塵而去,轉眼就不見了;又打一盆涼水,澆在門口馬糞上,然後將馬鞭放在火爐邊上,從容坐下,從容得將煎得金黃的餅翻過一麵。
“他在幹啥?”我問皇帝。
我當然知道他不簡單……我龍四能跟一簡單的主子麽?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想起又問:“他們為什麽追你呀?”
“說來話長——”
“不能長話短說麽?”
皇帝被我嗆倒:“不能。”
我還要追問,忽然聽見人聲,知是追兵已到,便不再說話,凝神細聽,隻聽一個男子粗聲問道:“有黃發黃須的男子從這裏過去嗎?”
我聽出是常來我這裏買餅的人,問得倒也客氣。
卻聽郭璞答道:“有啊,他身上沒帶銅子,就用這條鞭子買了我餅,然後就走了,這會子,隻怕已經去得遠了。”邊說,順手將馬鞭遞過去,追兵看見馬鞭,眼睛一亮,放出光來,輾轉過手,細細賞玩。
我不知道一條馬鞭有什麽好看的,轉頭去問皇帝,皇帝眼中敬佩之色更濃,他低聲答道:“我的馬鞭上鑲了七顆寶石。”
“哦……鑲那些東西幹嘛?”
皇帝的嘴唇哆嗦了幾下,最後用兩個極幹脆的字回答我:“好看!”
那倒是,他比我爹幸運的是,家裏沒有養一個以金銀珠寶為食的公主……正胡思亂想,又聽皇帝說道:“他們貪看馬鞭,誤了時辰,原本能追到的人也追不到了,即便事後醒悟是拖延之策,也必不會再追,回去複命也必然稟報說人已去遠,絕不會想到我仍在此地,小四,你家主人真是好心思。”
我聽了半晌,隻覺得腦袋裏一團亂麻……人真是狡猾的東西啊。
馬蹄聲漸遠,我和皇帝狼狽地從水裏爬出來,而郭璞好整以暇地站起,擲過來幾塊煎餅,笑道:“等這麽久,都餓了吧?”
我“唔”了一聲匆匆往嘴裏塞,皇帝卻隻拿住餅,抬眼看著郭璞,問:“什麽條件?”
郭璞略低了頭,一綹長發從側邊垂下來,麵容便有大半遮在陰影裏,他用了極細卻又極堅定的聲音道:“我要進宮。”
“什麽?!”我顧不得吃餅,跳起來大叫:“你你你……你要進宮當太監麽?”我雖然少來人間,卻也聽說過,皇宮裏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太監——很明顯皇帝不會把皇位讓給郭璞。
郭璞用很鄙視的目光瞧著我,一字一頓地道:“我說過我是男人嗎?”
我很受傷。
我真的很受傷。
他沒說過他是男人,可是也沒說過他不是呀。莫非果如父王所言,我是東海最二的龍?我用五個爪子吃力地撐住頭,吃力地回想過往生活裏的細節。
他穿男裝——好象並沒有規定女人不能穿男裝。
但是他拈針穿線,親自縫衣——據說這不是男人幹的活。
他吹笛子——男人可以吹笛子,但是女人也可以。
他說他的師父是綠珠——為啥我就沒多問一句呢,綠珠既然是大美人,怎麽會收男弟子?
我潰敗地捂住麵孔——我果然是東海最二的龍——而那廂皇帝已經在問:“你不是郭卿,你是誰?”
——他說他不是郭璞,這是另外一個消息,可是這時候我已經沒有多餘的能力來表示驚訝了,隻呆呆坐著,聽他們一問一答:
“我姓宋,名褘。”
“你為什麽救我?”
她說她等這一日,已經很多年。
他是她找的那個人,他是她等的那個人,原來。
我聽見自己的心裏有什麽裂開來,疼痛,就仿佛紮進心裏的一顆針,愈紮愈深,愈深愈痛,原來一條很二的龍,也是會難過和傷心的。
四偷馬
但是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去難過和傷心,因為這個該死的皇帝又提出另外一個嚴重問題:大將軍王敦不會隻派出一路人馬來追他。
我開始意識到,這應該就是他之前提過的,不能長話短說的問題。
他大概是真的不懂得怎麽長話短說,所以就由郭璞——啊,不對,她是宋褘,那麽誰是郭璞呢?我很頭痛地先把這個問題按下去,因為我與宋褘契約在先,現在她仍是我的主人——無論她是叫啥名字——簡單跟我說了一下天下大勢:
劉漢之後天下三分,魏吞吳蜀,晉室代魏而立,之後晉室內亂南遷,偏安一隅,朝中王、謝兩姓坐大,又以王家為甚,時有人雲,王與馬,共天下,其中“王”就是指王家,馬就是皇族,因為皇帝複姓司馬。
王家勢力又以王敦為最,他貴為三公之一,娶了公主,又是大將軍,坐擁天下兵馬,皇帝亦不能輕易動他,隻能防,但是又總放心不下,時刻擔憂他造反,據說前任皇帝就是因為擔心太多,所以活活憂鬱而死。
現任皇帝是個膽大包天的家夥,竟然一個隨從也不帶,輕身前至王敦軍隊駐紮之地探聽情況,不知道怎麽回事,被王敦知道了。
我眨了一下眼,沒有找到關鍵所在。
“關鍵就是,現在王敦想當皇帝。”宋褘用一句話回答了我。
宋褘摸了一下我的頭,說:“我家小四是越來越聰明了。”
我轉頭去不理她——誰說我們龍不會生氣的。
她的手於是很尷尬地停在半空,動一動唇,欲言又止,也許是這樣危急的情況下實在不宜多做解釋。
皇帝的意思大概是,隻要方向不錯,往前走個一百多裏,他的人也應該來找他了——話是這麽說,但是……如果找到他的是王敦的人呢?
他死了不要緊,我龍四還想多活幾年呢。
還有宋褘——我欠他一年契約,就算他騙了我,也還是要還的。
何況走路……是這樣辛苦的一件事啊。
“要不這樣吧,”我在心裏盤算了一下,提議:“我們轉回王敦的軍營裏,偷幾匹馬來代步,怎樣?”
——沒有馬,我總不能讓這兩個無良的家夥把我當馬騎,於是不得不搶先想出這麽個餿主意。
皇帝先是一驚,繼而撫手大笑:“好主意,我道我膽氣十足,卻原來想不到,小四你才是真正無法無天之人。”
我白了他一眼,明顯他沒有弄清楚狀況:首先我不是人,我是一條龍,龍不是那麽容易被幹掉的東西;其次,人家要的是他的命,不是我的,我的危險比他要小很多;最後,明明我龍四是四海之中膽子最小的龍,為什麽他就死活覺得我膽大呢?
我不解得哼了一聲。
而宋褘麵色蒼白:“一定要去嗎?”
皇帝很和藹地同她說:“你不必去,你守在這裏,反能夠起到疑兵之用。”
宋褘心事重重得點頭:“速去速回。”停一停,又拉拉我的衣袖道:“萬事小心。”我原本想要拂袖而去,隻是這當口,看見她眼睛裏真是有很多的擔心,心裏一軟,到底應了一聲。
——都是被哪吒這家夥誤導的,他的存在,讓我意識到,男子比女人好看一點都不希奇,當然最希奇的是,那個比女人還好看的男子生了一副暴躁的臭脾氣。
清風拂過宋褘的長袖,翩翩,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也許一直到再也看不到我們的影子。
就隻剩下我和皇帝同行了。
我偏頭看他,磨著牙想,不知道從哪一塊吃起肉沒那麽酸——隻是想想而已,你得允許一條龍的偶爾YY,畢竟吃人是犯天條的事,再說,我也不想看到宋褘傷心,雖然我實在不知道這家夥有什麽好,可是我總還記得,當她在他麵前展開那幅泛黃的畫卷時候,麵上的光彩。
於是我隻邪惡地不斷看他,看得多了,皇帝終於察覺,問我:“你害怕嗎?”不等我答,忽又輕聲道:“……我害怕的。”
他他他……他說他害怕?
我驚奇地瞧著他。說真的,他真不像是會害怕的樣子,他現在仍像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縱然青衣小帽,仍是神氣活現。
可是他說他害怕。
也許是我的眼睛瞪得太大,他反而笑了一下,慢悠悠地道:“我怎麽不害怕呢,窺探王敦軍營時候,可能被他們察覺,後來我狂奔而出,有可能跑不掉,僥幸看到你,你有可能不收留我,就算是收留,也可能會出賣我,拿我的人頭換下半生的榮華富貴,就算是你們不出賣我,也仍有可能被追兵發覺我的藏身之處……無論撞上哪一條,我都活不成啦。”
我聽他一一數來,從容不迫,不由皺眉:“既然你都知道這麽危險,為什麽還要單身跑去窺探王敦的軍營呢?是你手下一個人都沒有,還是你不知道他想殺你?”
皇帝微笑道:“小四,這世上總有些事,就算是你害怕,也不得不做的。”
我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這時候天色漸晚,暮雲四起,我們置身於草木之中,遠遠聽到軍營中的號角聲,也許是兵士們在操練,燈火亮起來了,一盞、兩盞、三盞……如同一條火蛇,綿延不絕。
皇帝住腳,凝神看了許久,忽道:“你看見了麽?這是我的江山,我的子民,我有責任守護他們,我不允許王敦分裂這僅存的朝廷,因為總有一日,我要帶他們回到中原,回到長安,回到故土……所以,就算是我害怕,這些事,我還是會做的。”
他握緊拳,眉宇之間忽然就生出一種兵氣,鋒銳如刀。
這樣的神情,這樣的凝重,又讓我意識到,也許對這個世上的人來說,真有一些什麽事,是必須做的,相比這些事而言,生死反而無足輕重。
因此而生出的勇氣,足以讓他們克服對死亡的恐懼——他們的生命就已經如此短暫,但是為了這些東西,他們不惜將生命變得更為短暫。
我不能夠理解,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能生出這樣的勇氣,但是我明白,那是值得敬重和欽佩的。
當下對這個超級麻煩的皇帝忽然生出幾分好感來——之前我並不喜歡他,可能是因為宋褘對他笑……我的主人,應該隻對我笑才對,啊不對,是作為她的仆人,我隻能對她笑才對……也不對。
越想越糊塗,纏成一團亂麻,索性全壓下去,聽一路草叢裏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紡織娘的琴聲。
夜色越來越深,長燈滅去,隻剩零星的火,也許是打更和守夜的人,我們匍匐而近,眼看著巡夜的過去,身子一長,就躥進馬廄,馬廄裏有很多的馬,還有士兵守衛,半睡不睡之間察覺到我們的到來,才要驚呼,已經來不及,皇帝手起刀落,士兵的血都噴在暗色裏,夜更深一重,沒有痕跡。
呃……不過我皮粗肉厚,味道不好,也許他沒興趣也未可知。
皇帝利落地幹掉幾個守衛馬廄的士兵,回頭見我還在發愣,不由低聲喝道:“還不去牽馬?!”
我這才想起此行目的,忙忙去了,馬見了我,隻差沒有下跪,沒費多大勁就牽了三匹出來,皇帝扯碎身上的衣服包住馬蹄,又要往馬嘴裏塞枚,幾匹馬都轉頭來,用哀求的目光看我,我知道它們的意思,嘴巴裏塞一東西實在太難受了,我於是猶豫了一下,同皇帝說:“算了吧,它們不會叫出聲的。”
皇帝回頭瞧了我一眼,放了手。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信任我,有可能是,患難之交,我聽說他們人間有一句話,信人不疑。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長了一張容易讓人相信的臉,我得意地摸摸自己的麵孔,忽然又想起我初到人間時候宋褘對我的懷疑,不由氣餒的歎了一口氣。
因仍在險地,誰也不說話,牽馬一路潛行,小心翼翼地繞過樁哨,馬兒都很乖,不但沒有出聲,連落腳都輕輕的,眼看就要出了軍營,可以打馬狂奔,皇帝不知道犯了什麽毛病,忽然回頭瞧了一眼,這一眼不要緊,竟然把韁繩一丟,做了個手勢道:“外頭等著。”
一愣,就隻來得及看見他的身影在暗色裏一閃,人就轉了回去。
我不大明白他要回軍營做什麽,隻老實地等在外麵,走了一天的路,也該我躲躲懶,不知不覺眼皮就重起來,很遠的地方傳來打更的聲音,三更,正昏昏然,忽然頭上一個炸雷:“老敖,你蹲在這裏做什麽呢?”
呃,誰眼神這麽差勁?
我眯著眼睛抬頭看了看,是夜遊神,趕在他張口要說“幾天不見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之前攔住:“我是小四蒲牢。”
“哦,”夜遊神立刻換了一張長輩的麵孔,語重心長地同我說:“小孩子半夜裏不睡覺,亂逛什麽?”轉頭瞧一眼,忽然眉尖一蹙,脫口道:“不好!”
“什麽不好?”
“剛進去的是誰?”
“司馬家的皇帝,”我無精打采地回複他:“——有什麽不好?”
“哎呀,”夜遊神頓足,定定神道:“我問你,你是不是要找郭璞?”
我精神一振:“郭璞——他在哪裏?”
“他快要死了!”夜遊神飛快地補了一句:“你現在趕緊給我進去,把皇帝帶出來,這家夥就沒事了,以後的事,你自己慢慢解決。”說完化作一縷青煙,忽地一下就沒了。
急得跟趕去投胎似的。
不過也許是怕被我抓壯丁。
但是……這難道不是妖怪的消失方式嗎?我撓撓頭皮,聞到這個事情背後濃烈的陰謀氣息:夜遊神這個四不靠六的家夥,怎麽知道我要找郭璞,又怎麽知道皇帝出來,郭璞就會沒事?
疑竇叢生,但我還是決定認栽,拍拍幾匹馬的頭,抽身進了軍營。
正是一天裏最黑的時候,極目遠眺,就隻能到黑壓壓的一片混沌,所以營帳與營帳之間有一點微弱的火光就顯得異常詭異了,那點燈火慢悠悠往前走,隱約可以看見三五條人影。我心裏想,這半夜裏鬼鬼祟祟出門的,非奸即盜啊——我正愁這偌大的軍營,不知道從哪裏找起,倒不妨跟去看看?
於是尾隨而近,近了就可以看清楚,一行五個人,前後四人都是全身戎裝的士兵,當中一個白衣裳的老頭,寬袍緩袖,看起來……說仙風道骨也可,說裝神弄鬼也行,他被士兵夾在當中挾持而行,倒也沒有驚慌的意思。
落在最後的那名士兵似是有所察覺,才要張口,被我幹脆利落地一爪子拍暈了,換過衣裳,又急急跟上。
不知不覺繞過了許多關卡,到一個營帳前麵,簾子一掀,領頭的士兵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老頭昂首挺胸,十分英勇地走了進去。
隻是臨進時候又瞥了我一眼,弄得我雞皮疙瘩又落了一地。
感覺真是古怪啊。
五卜卦
白袍老頭前腳才進,我後腳要跟進,被領頭的士兵橫手一攔:“出去!”我扁了扁嘴,極不情願地就地站成一根木樁子。
隱約能聽見裏頭的人說話,可是他們都壓著聲音,聽不分明,也不知道皇帝溜哪裏去了,正胡思亂想,忽然聽見營帳之內一陣朗笑,我左右看了看,守衛的士兵目光炯炯,實在要溜進去也不容易,隻好勉為其難,輕吹了一口氣。弼馬溫送我這樣東西的時候曾說,如果鯨魚追得太緊,也許可以派上用場。
實在是……鯨魚追我的時候,我哪裏還敢回頭,又哪裏還有心思想起這玩意。
倒是這時候派上了用場,幾個士兵很容易就倒了下去——本來嘛,一群鯨的用量呢,幾個睡得死沉的家夥,估計到明年這時候他們也醒不了。
且不管他。
我趴在營帳上,扒開一角往裏看。
營帳裏疏疏落落有四五個人,白袍子老頭泰然自若地站在當中,手裏拿了一把草,不知作什麽用處;上首卻坐了十分威風的一個老頭,胡子白了,但是殺氣不減,隨便那麽掃一眼,頓覺陰風陣陣,我心裏有數,這是我惹不得的人物——比皇帝還難惹。
忍不住縮了縮身子。
卻聽那威風的老頭說:“……景純公還認為,卦相大吉嗎?”
“景純公”三字入耳,我不由泠泠打了個戰——原來他就是老神棍郭璞!
怪不得我一見之下就……全身不對勁。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摩拳擦掌琢磨著怎麽著哄他喝下半口孟婆湯,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好哄的人,我於是又有點後悔,方才沒把幾個士兵弄昏了,當時把他帶走,就好對付多了——不喝是不是?餓你三個月,看你喝不喝。
嘿!
正想得高興,隻見老神棍擺弄了一會兒手上的草,慨然答道:“回大將軍的話,還是大吉。”眼皮子撩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又看到我了。
真見鬼!
大將軍就是王敦吧,跟皇帝搶位置的那個。
我挺憂鬱地看著他,他看上去年歲也不小,幹嗎還淌這趟渾水呢?宋褘說,自從丟了中原,司馬氏被迫渡江,本來地盤就已經小得不能再小了,他還想著自家跟自家打,真是老糊塗。
這時候他連擊了三掌,屏風動了一下,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被推了出來,我看不到他的麵容,隻覺得背部很僵硬,硬挺著的樣子,但還是被身後的士兵按著跪了下去。
王敦笑著說道:“景純公,現在呢?”
老神棍的眉毛挑了一下,還沒有說話,跪在地上的那人已經高聲叫出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好象是皇帝……
真的是皇帝。
王敦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道:“若非皇家一直有誅我之心,老奴又如何會變成亂臣賊子?”
輕描淡寫。
皇帝聞言,忽然怔了一怔,之前的狠烈之氣頓時收斂了很多……也許是因為,王敦說的,並不是全無道理。
每個人都想活下去。
但是這樣的情況,這樣兩個人,怕是注定隻有一個能夠存活,我估摸了一下雙方的實力,皺了一下眉頭。
老神棍也跟著皺了一下眉頭,但是很快又展顏笑道:“某……不才,仍以為,卦相甚吉,吾皇無憂。”
王敦也不意外,隻搖頭道:“世人都傳你神奇,而今一見,不過爾爾,不如這樣,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算一算,你命當終於何日。”
他先前問話極為淩厲,這句話卻是異常溫和,隻是這溫和反而讓我更為忐忑,覺得必有玄機:看樣子他對於老神棍的卜算結果極為不滿,如果老神棍回答,他死期尚早,隻怕他這會子就要他的命,如果老神棍回答他命當終於今日,那麽他也有足夠的理由幹掉他。
——不好!
我忽然明白四不靠六的夜遊神為什麽脫口叫出這句話,這老神棍一死,閻王爺一見,上頭就知道我老爹辦事不利了。
果然不好。
我順手在石上磨了磨爪子,可是偷看一眼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爪子又往後縮了縮:這家夥實在不好惹,暴發戶神仙和這家夥……誰更好惹一點呢?
若幹年之後我曾經向暴發戶神仙提起這個問題,暴發戶神仙很淡定地著我,隻問了一句話:“我長得像柿子嗎?”
我不知所措地帶著這個問題去找天上最有學問的太白老頭,太白老頭回複我說:其實還是王大將軍比較像。
……其實王大將軍也不像。
他們都不知道,我最終決定把王大將軍當軟柿子捏,是因為這時候皇帝已經看見我了——在我決定放棄撤退的時候,他看見我了,但是他並沒有叫出聲來,反而微微笑了一下,動一動唇。
為了反抗那些眼神不好、老把我錯認成我老爹的神仙,我把自己的眼神練得極好,所以我看得分明,絕不會弄錯,他隻說了一個字:走。
他叫我走?
這時候他身邊全無援手,我一走,他就死定啦,可是——他叫我走。
我發現原來我真的很不明白人這種東西,他們的性命這樣短,生命這樣脆弱,就如同螻蟻,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死掉,可是他們竟然會有這樣強大的信念,這些信念讓他們生出無窮的勇氣,比如說,發誓把握自己的命運,像宋褘,比如說,相信自己的卜算之能,像老神棍,再比如說,信任一條其實根本就不喜歡他的龍,呃……很明顯,我是在說皇帝。
我不喜歡他,因為宋褘喜歡他。
我甚至悄悄想過,如果我們回軍營,如果我們遇到危險,如果他不幸遇害……宋褘縱然是傷心,也回天無力。
可是這個討厭的人,他不是叫我救他,而是叫我走——走,就有可能逃出生天,而他留在這裏,必然是死無葬身之地。我想他也許是叫我去找救兵,但是救兵也未必就能及時趕到,這其實是一場豪賭。
他拿他的命,賭一場信任。
我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咚敲起鼓來:救,還是不救?救他,可能命犯天條,不救他……我忽然想起暮色蒼茫的時候我們站在山頭,看燈火如遊龍,他說這世上有些事,就算是害怕,也不得不做的。
我猛地抬頭,偷偷摸摸五爪一伸——
忽然老神棍大聲道:“原本我性命當終於今日,可是——帳外的英雄,偷聽了這麽久,還不出手麽?”
我……我一個趔趄栽倒:原來老神棍一早就打好了我的主意!
說時遲那時快,王敦忽地轉身,長劍出鞘,劍光閃閃,照得我頗為頭昏,一個不穩……我就摔了一交。
我不是故意的。
威名赫赫的大將軍和身邊的幾個親兵,就這樣極冤枉地……被壓昏了過去。
當然我還是被劍鋒劃傷了,比宋褘那一下還狠,痛得我眼淚花花,而老神棍隻顧著把皇帝推到我身上,急急說道:“走、快走!”
一個呼哨,幾匹等得不耐煩的俊馬跑了過來,我拖著皇帝疾奔,不知道跑了多遠,已經看不到後麵的軍營了,也沒有追兵追過來,我這才反應過來一個問題:我救了這個超級麻煩的討厭鬼,然後,我忘記捎上老神棍了……
撥轉馬要回頭,又被討厭鬼一把拉住:“別擔心,我活著,王敦就不會動他。”
我不屑地瞧了一眼這個永遠搞不清狀況的家夥,但是忽然遠遠有一個人跑了過來,她的衣裳在霞光裏飄,就好象一隻鳥,正輕盈地飛過來。
是宋褘。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六進宮
我們很順利地逃離了王敦的地盤,很順利地找到了皇帝的禁軍,很順利地回到了健康城,然後宋褘很順利地……就要進宮。
順利得就好象有那麽一點不真實。
我瞧著宋褘很鄭重地換過女裝,很鄭重地把頭發梳上去,上了妝,點了唇,然後掛一身叮當作響的首飾,閃閃發著光。我很無聊地趴在窗台上看外麵的天空,天陰得要下雨的樣子,宋褘叫我不必理會,這時候就是雨多,下了停停了又下,根本不得消停,說完這句,她扭頭看了一下我頭上忽然長出的角,自失地笑一笑,好象又歎了口氣,說:“我又忘了,你是龍,行雲布雨你比我清楚。”
我把臉板得像一張桌子。
“小四。”她試著叫我的名字。
我把臉板得像鯨魚的門牙。
“小四。”宋褘摘下沉重的珠冠,朝我走過來,我又把臉轉過去,因為現在我的臉板得像一顆釘子,稍不留神就會掛傷她。
“我知道你不高興,”她在背後說:“可是小四,我並不是成心欺瞞——你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我的師父綠珠。”
自然記得,大美人嘛,我在心裏嘀咕,沒有出聲。
“我曾經同你說過,我的師父綠珠,因當朝貴人索要不得,石崇因她獲罪,臨死之前,問她何以相報。”
“我記得的。”我甚至還記得當日她說話時候的神情,就仿佛有淡灰色的風躡手躡腳走過她的眼睛,那樣憂傷的一種顏色,憂傷,就如同一朵花的凋零,所以我回答了她:“綠珠不肯受辱,墜樓身亡。”
“不是這樣的,”宋褘搖頭道:“不是這樣的,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她不想死,她……是被他推下去的。”
“誰?”我驚地回頭,看見她目中盈然欲滴的淚:“誰推她下去?”
“石崇。”淚光仍然在閃,但是她忽然又笑了一笑:“我和師父是一樣的人,沒有親人,被達官顯貴買來賣去。起初是在金穀園,後來師父死了,石崇也死了,園中諸人四散,我那時年紀尚小,無處可去,就站在街上吹笛乞討,被駙馬爺、也就是王大將軍帶回府,過得幾年,又被公主趕出來——所以我才不敢見公主啊——然後是戰亂,有人買,有人賣,兵荒馬亂,不知輾轉過幾家,然後有一天,我遇見郭公……”
據說事情是這樣的,當時宋褘在廬江太守家做歌女,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忽然有一天太守起床,發現家裏被幾千個紅衣人包圍,皆手持弓箭,作攻擊狀,但是他一走近,忽然又全都不見了。
不勝其擾。
太守於是將家中下人歌女盡數請出,可憐的宋褘就這樣被指認出來,太守將她送到東南二十裏外,以極低廉的價格賣給了一個白胡子老頭——當然,這個白胡子老頭就是大神棍郭璞派去的。
除了這個愛貪便宜的老神棍,還有誰能夠想出這樣缺德的法子呢?
“郭公問我有什麽心願,我告訴他,我這一生,不想像我的師父綠珠,落這樣一個下場,待她好的人,要她以性命相償,小四,你明白麽,我不想這樣。”宋褘停一停,續道:“郭公於是交給我那幅畫,他說畫卷上的人,能夠護我終身,然後他又教我卜算,指點我在淮水邊等到你……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哪裏是為著成全宋褘的心願,明明就是想躲開那半口孟婆湯。我忿忿然脫口道:“老騙子的話你也信?那皇帝有什麽用,現在是你救他,不是他救你。”
“不是這樣的,”宋褘搖頭道:“小四,你到底不是人,你不明白,郭公並沒有騙我。他……他是皇帝,無須再屈服於任何更強大的勢力,也就沒有人能夠逼迫於他,我於他有恩,在他的勢力庇護之下,自然可以擺脫師父的結局。”
我凝神看了她一會兒,又轉頭去看窗外,陰了好久的天,終於開始下雨,也許是三妹在哭,也許大哥偷了她的酒喝。
我覺得宋褘說得不對。
她是在害怕自己的命運。
她害怕她的命運,就如同我害怕鯨魚。其實我並不是不明白,我完全不必害怕它們,我固然吞不下它們,它們又何嚐吞得下我?即便可以,我龍族到底是海中之王,誰敢做這等逆天之事?可是我還是害怕。
到底要怎樣,才能夠不害怕呢?
宋褘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我回頭,於是便隻轉了身。她不知道,她轉身的瞬間我已經回了頭,看她施施然拖開長長的裙裾,一個背影,讓我想起嫦娥在月圓的晚上俯視人間的樣子,我脫口道:“其實……我也可以。”我也可以的,隻要帶她回東海,又有誰,還能夠左右她的命運?
那背影一僵:“那不一樣,小四,雖然人間有這麽多的不好,可是我仍然是留戀的,小四,你不懂。”
她總說我不懂,可是我真不知道到底有什麽是我不懂的,我於是扯了扯腦袋上的鱗片,開始思考這個深奧的問題。又開始下雨了,迎親的人來了,一路喧嘩,鼓瑟吹笙的熱鬧,然後宋褘就進了宮。
我蹲在宮門口繼續想,一片葉子打著旋落到腳邊上,不知道是不是秋天到了……呃,當然不是,因為我立刻看到一雙腳,一片明黃的袍子,往上,再往上,就是一張輪廓分明的麵孔,黃須碧眸,俯視我。
比我高很神氣麽?
有本事比我長!
皇帝的意思是讓我進宮去當侍衛,我不願意,但是宋褘又搬出那一套“主人有令,仆人不能不從”的規矩教訓我,我於是很頭痛地跟著進了宮,可是進了宮也很少看到宋褘,她好象很忙,但是好象沒什麽高興的樣子,宮裏有很多很漂亮的女孩子,麵上的表情和她一樣,都不那麽高興。
其實皇帝還是常常去看她,帶著我。
也帶我去射箭,不過箭過三巡之後射場之中已經空無一人,隻剩了一隻不怕死的麻雀在場地當中踱著方步,時不時偏頭看我,似在研究,那些人為什麽驚恐地一哄而散。
再帶我去騎馬,可惜禦馬房中的馬不比軍中戰馬,看了我隻一個勁地哆嗦,拖出來不是口吐白沫就是兩眼一翻裝死,再三不成,皇帝隻好放棄了這個構想。
也帶我去聽琴,不過好象天下所有的琴聲都一樣,很能讓我酣然入睡,最後受不了的是皇帝——也許是我呼嚕聲太響。
皇帝的最後一次努力是在我進宮一個月以後,一次聲勢浩大的出行,旌旗獵獵,千騎平岡,我挎一把大刀站在皇帝邊上,左顧右盼,自覺威風異常,興奮地問:“這一次出征咱們的對手可厲害?”
皇帝的臉綠得就像南山的竹子:“誰告訴你我們這是去出征?”
“那……咱們去幹啥?”
“狩獵。”
狩獵?我眼前一黑:狩獵擺這麽大架勢?我還以為皇帝狩獵和我老爹一樣,自己扛把刀就衝出去幹活呢,原來人類皇帝這麽講究。
感慨中車行轆轆,已經抵達獵場,人馬將整座山團團圍住,一堆的兔子麂子山雞被趕了出來,然後是老虎和野豬,那場麵叫一雞飛狗跳,皇帝熱血沸騰,摩拳擦掌就上,忽然一偏頭,發現身邊空了一個位置。
最後他們是在一株異常茂盛的樹上找到瑟瑟發抖的我,皇帝氣急敗壞地衝我吼:“快給我下來!“
“我……怎麽下來啊?“我把身子蜷得更短一些,從樹葉的縫隙裏看下去,樹下圍了不少的人,如果我掉下去,可能會砸死好幾個——那是犯天條啊。
皇帝繼續咆哮:“怎麽上去的就給我怎麽下來!”
可是……我忘記我怎麽上來的了。
——據說人在危機中會煥發強大的潛力,龍也是這樣,當野豬在我的麵前露出猙獰的獠牙,我嗖地一下就上了樹,全然忘了我……恐高。
總之皇帝花了老大功夫終於把我弄了下來。
因為我的一無所長,所以他最終放棄了重用我的想法,隻留在身邊,時不時帶我去看看宋褘。
七文君
但是有時候我不想看到她。
因為一看到她我就會想起命運和鯨魚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還有她轉身而去的那個背影,我常常伏在水池子底下,咬著指甲想,也許她這樣的選擇,也不是不快活的,至少她避免了她最害怕的東西。
一得必有一失。
就好象我常常躲在沙灘上,免得被鯨群追逐,但是我常常會想念碧波蕩漾的海水。
要躲開她,就必須先躲開皇帝,但是皇帝對這個皇宮實在是太熟悉了,隨便我躲在哪個角落都會被輕易揪出來,有時候鱗片還沒有完全褪去,他淡淡看我一眼,完全沒有大驚小怪的意思,隻道:“宋美人很想你。”
我……也很想她。
五個爪子按在心口那個位置,思念是這樣一種東西,越是不見,越是濃烈,濃得像酒,但是醉在酒裏,腦袋還是清醒的,我開始明白宋褘提起綠珠時候的心情,那樣惆悵,那樣想要忘記又割舍不下。
最後我終於找到一個水池子,皇帝從來沒有在這裏出現過,我可以放心地伏在水底下睡覺,希冀一覺醒來,所有一切都已經過去,人的性命這樣短,如同草木隻有一秋,也許我一覺過去,所有人都已經不在,可是我又會猶豫,猶豫生離和死別,是永遠都見不到比較難過,還是想見又不能見比較傷心?
這樣想的時候,連個個麻煩的皇帝都讓我牽念。
多少年後想起,有人要投水,又和我一條龍有什麽相幹?
隻是在人間的這大半年裏,宋褘和皇帝總是習慣性地忘記我是一條龍,在他們倆堅持不懈的誤導之下,我自己……也忘掉了,看到有人遇險,不急多想,直接從水底衝天而起……
衝動是魔鬼。
我第二次很驚悚地以真身出現在一個人的麵前。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穿一件寬大的白色長裳,被夜風一吹,恍然就如同浮在水麵,恍然就要落進去……好吧我還是承認,就算是眼神銳利如我,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我摸摸鼻子,又摸摸頭上的角,懊喪地坐在水池子邊上,仿佛我才是那隻等候發落的落湯雞。
“你是誰?”聲音異常鎮定,連抖一下的意思都沒有,是這世間的人膽子太大,還是我膽子太小?
我抬起頭來,仔細看她,她長得不算美,隻是很安靜,安靜得就像深夜裏開在水上的一朵蓮。
和宋褘不一樣。
宋褘是美人,即便穿的是男裝,也一樣明豔非常,站在極暗處,她就是自己會發光的星,換上女裝,裝出來斯文和優雅,骨子裏仍是生猛的,所以她見到我的真身,絲毫不露怯意,那是理所當然。
我無法想象她穿男裝,無法想象她害怕驚叫,無法想象她會提高聲音說話,也無法想象有人在她的麵前咆哮失儀,她仿佛有那樣一種力量,當她站在你的麵前,便如同月光,所有這世間的一切都籠上柔和的銀光,讓人心裏安定。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我吸吸鼻子,用標準答案回答了她:“我在家行四,你可以叫我小四。”
她點點頭,並沒有多看一眼,直接就走了過去。
明顯是一個缺乏恐懼心和好奇心的人。
可是我是一條很具有恐懼心和好奇心的龍。每當我潛伏在水池子底下,看見她像鬼魂一樣飄過來,我就忍不住趴到岸上,習慣性地開始咬我的指甲,她忽然轉過身來,輕皺了一下眉,問:“你為什麽總在這裏。”
“我……我……”結巴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個借口:“我想知道,你為什麽不怕我。”
“我為什麽要怕你?”她的眉頭皺得更深:“難道你會吃了我?”
“那倒不會。”
“那你有什麽可怕的?”她冷冷地掃了我一眼,讓我覺得整個血管都冰凍了,渣渣地掉著冰屑,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我決定跟皇帝去見一次宋褘,因為在看到宋褘的時候,我會覺得暖和。
明明宋褘並不是很陽光的人,但是她讓我覺得有暖意,相依為命的暖意。
她在太陽底下曬畫,畫上很多我不認識的人,我沒見過的房子,她看見跟在皇帝後頭的我,像是十分的歡喜,一朵笑,在陽光下綻放開來,但是聲音裏有很多的傷感,她說:“小四,我好久沒看到你了。”
我撓著頭皮說:“我……很忙。”
當皇帝和宋褘在一起的時候,這種氣息就來得格外濃烈。宋褘將畫卷展開在皇帝的麵前,輕聲說一些人的名字,一些事情,我纏在宮柱上,暖的太陽,喈喈細語,讓我覺得溫和安適,不知不覺沉到夢裏,我忽然又回到冰冷的水底下,漫天星光中有個白衣裳的女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太陽還沒有下去呢,宋褘摸摸我的頭:“夢見鯨魚了嗎?”
我搖頭說不是,兀自發了半天的呆,我想我一定得弄明白,為什麽那個白衣裳的女人,她不怕我。
就隻是因為我不吃她嗎?我爹也不愛吃人,可是東海邊上怕他、敬他、畏懼他的人多了去了。
我有個古怪的念頭,如果我能知道她為什麽不怕我,也許我就能找出法子,讓我不那麽害怕巨鯨,又或者可以讓宋褘不再害怕自己的命運。
於是再一次來到那個池子邊上,耐心地等著太陽慢悠悠晃下去,等著那個白衣裳的女人慢悠悠飄過來——雖然天上的神仙都嘲笑夜遊神長得像鬼,不過我得承認,在行為舉止上,這個白衣女子更像一個鬼。
她看見我了。
好象略皺了一下眉,又好象沒有,但是明顯我的存在不足以阻擋她的步伐,她慢悠悠地晃著,眼看就要從我的麵前晃過去,我蹭地一下躥出來,剛剛好攔住她,她掃了我一眼,淡然問道:“你要吃我?”
我……
我鼓起勇氣問她:“如果我要吃你,你會害怕嗎?”
她搖了搖頭,
她認真看了我半晌,眼睛裏像是有什麽閃過,如同月光裏湖上波光,一閃就沒了,剩下冷寂的湖水,一波一波上來,又一波一波下去,風平浪靜的背後,不知道有沒有滔天巨浪。她說:“不,我害怕過的。”
“那……為什麽你現在不害怕了呢?”我緊問一句,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就好象抓在手裏的一隻餡餅,隻要一不留神……就會掉進大姐的嘴裏。
像是等了一百年那麽長,才終於等到她問:“你想知道嗎?”
廢話!
“如果你想知道,我慢慢說給你聽。”她轉頭看了一會兒我棲身的湖水,露一個很淺很淺的笑容,她像是很少笑,笑起來也十分的矜持,不讓人覺得那是情緒的波動,仿佛隻是一張麵具,僵硬地戴在麵上。
她並不是一個美人,但是月光下,恍然眉目如畫。
白衣裳的女子叫文君,她把她的名字說給我聽的時候,轉頭來仔細看了看我的表情,當然我沒有表情,名字對我毫無意義,譬如阿貓阿狗……當然,一般情況下,還是不要叫阿龍的好。
她帶了一盞絹紙做的燈過來,折成蓮花的樣子,燈心裏一支小小的蠟燭,放在湖水裏,隨著水流慢慢就飄遠了。她說她極小的時候,家裏就有一個湖,湖麵上種滿了蓮,夏天裏亭亭的花,綠的葉層層疊疊,下麵是脈脈的流水。
“恩。”我拿爪子支著頭,又找了兩根小樹枝撐住眼皮,聽她慢吞吞地說:“有一天家裏來了客人,阿哥叫我斟茶,我想來客身份必然十分尊貴,所以偷偷抬眼看他,他生得很高大,眼睛是深碧色的,不像是正統的漢人,笑聲很大,朗朗,如同金石。”
“是皇帝吧。”——長一張皇帝這樣的麵孔真是件煩惱的事啊,我十分同情地想:誰見了都得研究一下他的眼睛。
“不,”文君幽幽地說:“那時候他還隻是太子,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幾次想要廢他,因為臣屬力爭才罷手,但是對他仍然十分不喜。”
原來她也是皇帝的妃子啊,我瞧著她,她瞧著湖水,眼眸也溫柔如湖水。
我心裏一動,想,她一定是很喜歡皇帝吧,連父兄之命都不肯從,又願意為他,孤獨終老,皇帝也一定是很喜歡她的吧,明明知道父親不喜歡自己,還這樣強硬地對抗父親的意思,可是……我從來沒有在那些熱鬧的宮殿裏看見過她。
為什麽呢?
是她不喜歡熱鬧,還是後來皇帝不再喜歡她?
文君停住敘說,像是在回憶以前的那些好日子,那時候也許陽光明媚,就好象我與宋褘初識,在健康城裏擺攤,有很多漂亮的小姑娘喂我好吃的果子。
隻是後來……我懊喪地縮回水裏去,後來那些小姑娘都在喂誰果子吃呢,宋褘又在朝誰笑呢?
文君每晚都來見我,每晚都帶一盞蓮花燈來,放走。
她講得很慢,講了很久都沒講到正題,但是我可以察覺,之前她是會害怕的,害怕永遠都等不到皇帝,害怕會被強行嫁給另外一個人,也害怕孤獨終老,到她入宮之後,她還常常害怕,害怕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會被老皇帝廢掉,害怕他被權臣要挾,鬱鬱不樂,害怕有一天她會失去他,但是那些害怕一日比一日少,因為他在她身邊。
但是他沒有立她為後,對此,她一直不能解,因為後宮中並沒有誰比她更受寵,她想也許是他在等一個時機,所以她從來沒有催問過他,可是有時候也會想,等……要等到什麽時候呢?
“後來我知道我是等不到了。”文君的目光看向很遠的地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看的好象是虛空之中一個縹緲不存在的地方:“因為有一天,他帶回了一個絕色美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喜歡一個人,天天都去看她,夜夜留在她的宮中,很多天都沒來看過我一眼,就仿佛我從來沒有存在過,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害怕了。”
“為什麽?”我驚地叫嚷起來。
“因為我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那以後,再沒有什麽,能夠令我害怕。”
她的這個解釋讓我覺得害怕極了——難道我要被鯨魚一口吞了,之後才不覺得害怕麽?還是說,宋褘要遭遇一次綠珠這樣的命運,才能夠去掉她的恐懼之心?我瑟瑟發抖,幾乎要像遇見鯨群時候一樣大喊大叫,但是文君看了我一眼,忽而笑道:“不過也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在宮中日夜忐忑的時候,阿哥曾經給過我一張方子,他說照這個方子吃一劑藥,就能夠盡去恐懼之心。”
“哦?”我正要追問這張方子,她又像前幾天一樣,飄然而去了,一個蒼白的身影,明明是很孱弱的一個女子,但是恍惚又讓我覺得,她是極堅強的一個人,也許是因為,她再不會害怕了。
我與文君見麵的第七個晚上,她把方子交給我,叮囑道:“你要找一個你生平所見最為勇悍的人服下這方子上的藥引,才能夠起到作用。”
我拿眼睛瞟她:我所見過的,膽子最大的人,不就是她麽?
她搖頭道:“我不算,我是服過藥的人。”
“哦。”我乖乖地點一下頭,又低頭去想,我所見過的最為勇悍的人,是宋褘,還是皇帝,還是老神棍呢?
……呃,宋褘首先就被排除了。
“為什麽?”我也覺得驚奇,皇帝這樣精明的人,竟然猜不到我的藏身之處,那真是極古怪的一個事。
“我剛進宮的時候同他說起,家中曾有這樣一個湖,讓我想念,他於是命人在一夜之間鑿成此湖,又遍種紅蓮,到夏天來看的時候,就和我家中的湖一模一樣。”
我呆呆地瞧著她,不知道最初相愛如此之深的兩個人,為什麽最終會落到這種田地,老死不相見麽?還是咫尺如天涯?我恨不得飛到天上去,找月老那個糟老頭子問個明白……可是我又恐高。
“他不肯來見我,又怎麽會再來這個湖邊?”文君說完這句話,怔了片刻,忽然出手搶我手中的方子,我驚地退了一步:“你做什麽!”
“還是不要罷,”文君道:“不害怕並不是什麽幸運的事,小四,你還是不要服用這張方子了。”
“才不!”我警惕地看著她,謹慎地一步一步後退,然後一溜煙鑽進水裏去,半夜裏從水裏往上看,她還一直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風吹了一整晚。
“他不肯來見我,又怎麽會再來這個湖邊?”文君說完這句話,怔了片刻,忽然出手搶我手中的方子,我驚地退了一步:“你做什麽!”
“還是不要罷,”文君道:“不害怕並不是什麽幸運的事,小四,你還是不要服用這張方子了。”
“才不!”我警惕地看著她,怕她衝過來同我搶,謹慎地一步一步後退,然後一溜煙鑽進水裏去,半夜裏從水裏往上看,她還一直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風吹了一整晚。
我有點傷腦筋,不知道藥方上的藥引,應該讓皇帝吃還是郭璞吃,照理說皇帝離我比較近,可是老神棍看起來比較勇悍,因為皇帝還說過他害怕,可是老神棍麵對王大將軍的屠刀,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忙著考慮這個傷腦筋的問題,而皇帝比我更忙,經常批閱奏折一直到很晚,燈火裏目光炯炯,我嗬欠連天,他忽然執筆在手,自語道:“溫嶠、庾亮都已經返回,可是景純公還沒有回來啊……”
神思昏昏的我忽然聽到老神棍的名字,不由脫口道:“你要做什麽?”
皇帝陡然聽到我的聲音,眼睛就像暮色裏升起的一顆星,忽然就亮起來,極亮,亮得好象暴發戶神仙周身的光華,他道:“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麽,我和王大將軍這一戰,是迫在眉睫,不可避免了。”
我搖頭道:“你要打仗是你的事,你這麽看我做什麽?”
“我隻是忽然想到一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皇帝笑吟吟說道:“我聽宋美人說,郭景純公還欠你一點東西,我知道你是有異能的人,眼下景純公身陷敵營,你如果不去救他,他欠你的東西,怕是拿不回來了。”
——所謂“異能”,大概是宋褘的說辭,解釋我為什麽能帶他在水底下潛伏這麽吧。
“你的意思是,”我謹慎地問:“要我把老神棍帶回來?”
皇帝起身,一揖到底,道:“有勞。”
我琢磨著,把老神棍弄回來,灌孟婆湯的時候順便吃下藥引,也算是公私兩便,就應了。
當即動身,順長江而下,趕到王敦地盤的時候剛好過午,我濕淋淋從水裏鑽出來,遠遠看見一大片的空地,我琢磨著可以過去曬曬身上這層皮,忽然嘩啦啦跑出一大對人,搶先占領了這個風水寶地:咦,出什麽事了?
他們迅速架起鍘刀,一個花白的頭被推到刀下,呀,原來是要處決犯人。
忽然那犯人轉頭了來,衝我笑了一笑,這一笑不要緊,幾乎讓我魂飛魄散去——這不是老神棍嗎?
來不及想,直接就衝過去,三十步、二十步、十步……一步之遙,鍘刀落下,鮮紅的血噴了出來,濺到我一身。
……說完這句話他又死了一次。
我到那時候才明白,為什麽玉帝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我爹,而不是閻王——閻王日理萬機,哪有這麽多閑功夫跟他磨牙?也明白為什麽夜遊神對他如此之熟悉,根本就是慣犯嘛,每一次都能剛剛好趕在我找到他之前死掉,小眼睛笑眯眯的,我數過,我追他三十五世,未果。
當然那是後話。
總之當時老神棍就這樣死了,還是心甘情願地死的,我沒有完成暴發戶神仙交給我爹的任務,也沒有將他帶回健康,我很內疚地將這個結果告訴皇帝,皇帝隻靜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是命當如此,我不會怪你的。”
據說起因是王敦讓郭璞給他卜算,有沒有天子之像,郭璞說沒有,鍘刀架在頸上他都說沒有,王敦一怒,就真把他給斬了。
確實是勇悍無畏的人啊。
我盯住皇帝的後腦勺陰笑數聲:就剩下你了。
但是皇帝吃東西是很麻煩的一個事,吃飯喝水都有人事先試過,為了不把藥浪費在不相幹的人身上,就隻能趁人不注意,一點一點加進食物裏。
時間在算計中過去。
皇帝繼續忙,他發了很多的詔書下去,造謠說王敦死了,又遊說他身邊的人,說既往不咎,又任用王敦的族弟為大都督、揚州刺史,還給王敦的手下封官,王敦氣得不得了,當即宣戰。
戰事終於起了。
江上戰船如梭。王敦的戰艦極多,仗打得異常激烈,斷胳膊斷腿四下裏亂飛,皇帝帶我站在城牆之上,看著下麵被血染紅的江水眉頭皺了又皺,我心驚肉跳地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打完呢。
忽然一箭飛來,皇帝大叫一聲,仰麵躺倒。
我驚慌失措地低頭去看他的傷,他卻朗聲笑道:“不過傷了我的腳趾頭而已!”一麵說,一麵威風凜凜地重新又站起來,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裳,但是下麵的士兵隔得太遠,都看不清楚,軍心反是振作了。
一時王軍退卻。
但是那一箭傷得實在很嚴重,又強撐了一整天,到晚上上藥,幹了的血把衣裳粘在皮上,一扯,血又湧了出來,他咬牙不肯喊痛,隻是狠狠說道:“王敦那賊子,必然是成不了氣候了。”
我憂慮地看著他,我雖然不懂什麽醫理,但是我也知道,再這麽逞強,他肯定是活不成啦。
如果他死了,宋褘會哭吧,我……我也會哭吧。雖然我一直很討厭他,可是我不得不承認,其實他對我挺不錯的,而且這人……也挺不錯的。
他當我是朋友,雖然時不時算計我一回,但是實在是很信任我……何況他還是我的藥引。我覺得自己在找理由說服自己,去做一次逆天的事……而最糟糕不過,我發現自己已經被說服了。
半夜裏我下水。
……我做點壞事就這樣明顯麽?
顫抖著爪子點了燈,我很發愁地看著他。
他拍拍我的肩說:“我知道你很有勇氣,謝謝你。”
他說我很有勇氣,分明我沒有,我隻是不想看著他死。我托著下巴,燈花結了一朵……又一朵。
王軍幾名大將猝死,軍心渙散,潰敗已成定局,王敦聽得這個消息,憤惋而亡,這一戰,以皇帝完勝告終,凱旋班師,朝中上下一片歡騰。
我去見宋褘,宋褘也挺高興的,但是又好象總有那麽一點不高興,她常常擔憂地看著我,說:“小四,你怎麽還這麽二啊。”
我……
看在契約將滿的份上,不與她辯駁。
九皇帝之死
已經是秋天了,四海的龍都偷懶不下雨,起了風,滿天滿地黃的紅的葉子。皇帝興致很好,帶我和宋褘出去玩,很漂亮的山,大夥兒飲酒為樂,又擲色子遊戲,我輸了很多錢,皇帝贏得缽盆皆滿,得意得放聲大笑,笑到一半,忽然神色就變了,他低頭去,哇地一下,吐出大口鮮血,直接就昏死過去。
贏幾個小錢,竟然高興得昏過去?我嘀咕著不肯相信。
所有人都被驚動,來了好多人,一個一個麵色凝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皇帝中毒了。
宋褘麵上寫滿焦灼,她看看皇帝,有時又看看我,歎一口氣。
到掌燈時分皇帝才醒,麵色仍是蒼白的,他聽了禦醫的結論,支著身子坐起,目光炯炯,將所有在場的人掃視一番,忽然死死盯住我,喝道:“把他帶下去,打入水牢!”
我就這樣被關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水牢……我說過我怕黑的……但是這時候我很傷心,傷心到甚至忘記了周圍讓人窒息的黑,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麽皇帝會把我關到這裏來,明明我沒幹什麽壞事,明明他一直很信任我。
到底有什麽不對了呢?
我在水裏潛了很多天,最後還是決定去找皇帝問個明白,可是我又不知道皇帝現在在哪裏,我像個沒頭的蒼蠅一樣亂躥了很多天,最後從水盆裏冒出頭來,一眼就看到皇帝了,他的麵色比那一日更為難看,眼珠子都近乎透明了,嘴唇也蒼白得毫無血色,但是麵色反是平靜。
平靜得就好象死亡。
他靠坐在床上,也一眼就看見我了,他輕輕搖頭,示意我不要出來,我這才發現,他麵前坐了一個白衣女子,背對著我。
是文君。
隻聽皇帝說道:“我知道小四必然不會做這種事,文君,是你麽?”
文君伸出手來,慢慢撫過他的麵容,她柔聲道:“陛下,您都知道了?”那聲音裏沒有半分恐懼,仿佛她所陳述的,隻是一個極普通的事實,而不是弑君之罪。
皇帝默然看住她,良久,方才說:“我不知道,我們之間,已經到了這一步。”
“我也不知道。”文君笑:“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走到這一步,陛下,您想過麽?”她這句話是笑著說的,卻讓我覺得陰森。
“我自然……也是沒有想過的。”他輕歎的語氣,竟然與文君在湖邊述說往事時候一模一樣。
文君於是收了笑,冷聲道:“那麽,陛下又何必走這一步?宋褘這樣一個出身低賤的女人,當真值得您忘記我麽?”
宋褘?
難道她之前說的,皇帝帶回來的絕色美人,竟然是——宋褘?頓時毛骨悚然,恨不得趕緊到宋褘宮中去,看她是否無恙。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麽,文君,是我太信任你,還是你太不相信我?”
“那不重要,”文君起身來,退了一步,她大聲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會眼瞧著衍兒被你廢掉,過朝夕不保的日子,就像你我曾經度過那些年歲一樣……絕不會!”她斬釘截鐵地說完最後三個字,像一種誓言。
而皇帝卻隻黯然看住她:“你以為我會這樣麽?”
我以為皇帝會反駁,但是並沒有。他點一點頭,歎了口氣,道:“你下去吧。”於是文君很莊重地向他行了一禮,下去了。
皇帝揮退了守在床邊的其他人,我從水盆裏鑽出來,但是竟不知當如何開口,問他為什麽要將我打入水牢。
他中了毒,又和我有什麽相幹?
“因為水牢困不住你啊。”低頭沉思了許久的皇帝一抬眼看見我,忽然笑了一笑,他的笑容裏有很多的傷感,這時候的皇帝,和我之前所知道的那一個,有很大的不一樣,到底哪一點不一樣呢?我困惑地想。
“她叫你下的藥吧?”
“藥?”
“是文君騙你下的藥吧?”皇帝重複。
我怔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脫口道:“你是說——藥引?”——難道是文君騙了我?可是,她為什麽要騙我呢?
“自然是為著栽贓宋美人,你是宋美人身邊的人啊。”皇帝歎道:“她怕我寵愛宋美人,遲早會廢了太子,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可是、可是她隻說這藥會讓我不再害怕巨鯨……”
皇帝憐憫地摸摸我頭上的角:“原來果然如宋美人擔憂的那樣,一直都找不到勇氣的來源啊。”
“勇氣、勇氣有來源麽?”我結結巴巴地問。
“自然是有的,”皇帝頓一頓,瞧著頭頂的雕梁畫棟,臉色越發難看,聲音也低了下去:“我小的時候,就和你一樣,有很多害怕的東西,害怕父皇不喜歡我,害怕母親會被父皇處死,害怕許許多多的東西,怕得有時候甚至睡不著,一個人在園子裏走來走去,然後我忽然看到一個人。”
“誰?”
“我的父皇。我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冰冷的石上,長籲短歎,我終於發現,原來我最害怕的父皇,也是會害怕的,他比我怕得還要厲害,他怕北方的胡人會打過江來,怕王大將軍會造反,他怕了十多年,最後因為抑鬱而終,他讓我忽然明白,怕是沒有用的。”
“我也知道怕沒有用,可是……還是會害怕呀。”我垂頭喪氣:“我怕鯨魚,我還怕血,我怕黑……”
“可是你為我殺了人。”皇帝提醒我。
我怔住:不錯,我怕血,可是我為他殺了人,我怕黑,可是我竟然從極黑的水牢裏跑出來見他……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那是因為,你有你想要守護的人啊。”皇帝見我苦苦思索的樣子,忍俊不禁:“你怕血,可是你不想我死,你怕黑,可是你也害怕我會一直誤會你啊,你再想想,如果有一天,鯨魚要吃宋褘,你會不會奮不顧身地保護她?”
“我……會。”當我想到這個可能,宋褘會在我的麵前,被那些體型碩大的鯨魚吞得殘渣都不剩的時候,我也許會發瘋吧……我會把那些巨大的鯨魚一塊一塊卸了,吃了,骨頭都不留下。
“就是這樣的呀,雖然這世上有那麽多讓人害怕的東西,可是怕沒有用,可是你有你要守護的人,你的朋友、兄弟、親人、愛人,你就會奮不顧身,不去想怕與不怕。你是這樣,我是這樣,每個人都是這樣。”
說到這裏,皇帝歎了一口氣,也許是想起他之前跟我說過的一些話,他說他要守護祖先留下來的土地,守護他的子民,他要帶著所有思念故鄉的人回到中原……也許這些守護的願望讓他生出強大的信念,這樣的信念讓他有勇氣麵對所有讓人害怕的東西。
但是我忽然看到角落裏站了兩個人,啊不,是兩隻鬼,黑白無常拿著鎖鏈,怯生生地瞧著我,可是並沒有走的意思。
我急得冒出眼淚來,就要去找閻王說情,卻被夜遊神死死按住,他聽了半天壁角,這時候卻隻說:“小四,沒用的。”
沒用的……我忽然意識到,我能夠逆天一次,不能夠逆天兩次。
頹然坐下。
而皇帝渾然不知,他側耳聽了片刻,忽然微笑道:“你到屏風後麵去,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屏風之後。隨即看見一頭撞進來的冒失鬼,竟然是宋褘。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般狼狽的模樣,一進門就撲倒在皇帝床前使勁磕頭,不知道磕了多少下,鮮血從額頭上流下來。
我想要上去給她擦一擦,可是皇帝的目光掃過來,叫我別動。
他問:“宋美人這是什麽意思?”
“求皇上放過小四。”她止住磕頭,可是止不住眼淚:“一定不是小四下的手,他那樣笨,怎麽分得出毒藥和補藥……一定是他們弄錯了,或者是小四弄錯了……求皇上相信我……”她像是慌得極了,解釋得這樣夾纏不清,連皇帝都忍不住皺著眉,搖了搖頭——這哪裏還是初見時候那個冷靜和精於算計的宋褘。
——她難道又忘了我不是人嗎,人間的皇帝是不可能處死一條龍的。
“起來吧,”皇帝冷冷地道:“你要一個強勢的靠山,朕要所有與王敦有關的消息,你進宮,朕封你美人,也算是兩得其便,縱然你枉擔了名分,到底也是朕的妃子,而今朕被那廝下毒將死,你竟是要為他說情麽?”
“妾身不敢,”宋褘抬頭來,直視皇帝的麵容,那目光竟是寸步不讓,她說:“妾身知道皇上不欲追究,庾妃娘娘要的無非妾的命,妾願意給,隻要皇上相信,小四是絕做不出這等事的,其餘,妾願一力承擔。”
她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將這幾句話逼出來,雖然仍是顛三倒四,意思卻是極為清楚,她知道皇帝不欲治文君之罪,但是皇帝中毒,總要有一個人出來承擔責任,她願意認這個罪——她竟然願意為我去死麽?
她不是發誓,永不會重蹈綠珠的覆轍麽?
這不是,她最害怕的命運麽?
她這是……因為要守護我而生出的勇氣麽?
我怔忪地站著,不知道該高興她願意為我死,還是難過她終於被逼到這一步,麵對自己最害怕的東西……從此,再沒有什麽能令她害怕了。
皇帝卻大笑起來,笑聲中咳地彎身去,他說:“小四,你都看到了麽,勇氣就是這樣來的,現在……你帶她走吧。”
一語畢,顏色若死。
尾聲:
“是我害了他麽?”
“自然不是,你不過是庾妃娘娘借用的一把刀,沒有你,也會有其他人。”
“那……皇帝他到底為什麽,不治庾文君的罪呢,她要殺他呀。”
“庾妃娘娘和她的孩子,都是他愛的人啊,他自知病入膏肓,無力回天,甚至不忍說穿真相,怕她傷心難過,如此,又怎麽會舍得治她的罪呢?”
“那他為什麽不立她為後,又冷淡她?”
“他原本……是想收複江山之後,再立她為後,他說要到那時候,他才有資格讓他愛的女子,母儀天下,而不是龜縮於江南一角,自怨自艾。”宋褘歎息道:“他何曾冷淡過她,隻是戰時,不欲令她擔心罷了,她要守護是她的孩子,而他要守護的,是她呀。”
我恍然想著,起了風,宋褘站在船頭,建康城越來越遠了。我已經答應宋褘,既然她不想隨我去東海,我便陪她留在這人世,這一世、下一世,永生永世。
忽又聽宋褘問道:“你說你會待我好……就算是有巨鯨,你也會護著我嗎?”
正待說“是”,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鯨魚低鳴,我的媽呀……我驚而失色,抓住宋褘就要逃,又被她一巴掌拍得回頭:哪有什麽鯨群,隻有暴發戶神仙怯生生地從雲層裏探出怯生生的小腦袋,怯生生地說:“玉皇令,聞郭璞未喝半口孟婆湯又轉了一世,現著東海龍王敖廣再接再厲……”
仰天長嘯,就地吐了一口血:看來我是沒機會解釋我不是我爹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