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一個身世淒涼,出生即被拋棄的落拓女劍客楚荷衣天性開朗、樂觀獨立。她雖武藝超群,在以男性為主的武林中,卻一直受到歧視,在江湖下層苦苦掙紮,以替人押鏢為業。幾次無心的比試後,荷衣的江湖名氣風聲水起。在一次偶然的應征中,荷衣被名冠天下的神醫慕容無風挑中,重金請她為自己調查身世之謎……
第一章
“如果你沿江西行,一定會看見那座山峰。它不僅是千裏江岸上無數山峰中最高的一座,也是最美的一座。它的樣子就好象是一個神女正低頭癡癡地望著江水。”船夫一邊搖櫓,一邊對荷衣道。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神女峰?”
船夫點點頭:“當然是它。我在這江上行了四十年船,看它也不止幾千幾萬遍了,但總也看不厭。因為每年裏的每一天,或者每天的每一個時辰,它的表情都不一樣。”
“山也會有表情?”
“你看那山頂上的綠樹和紅花,豈不是她的發髻?樹有榮枯,花有開謝,一年四季她的發髻就會變換。還有山間的雲霧,每個時辰都會從不同的位置漫出來,雨季來臨的時候,濃霧從山下就開始了,這豈不是她的裙子?還有山上那兩個凹洞,裏麵雖有鷹巢和數不盡的蝙蝠,卻不是神女的雙眼是什麽?有時候你還會看見她在哭泣,因為黑鷹常常會從巢中俯飛下來,遠遠望去,卻好象神女正在傷心落淚。”
“山的那邊是什麽?”
“雲夢穀。姑娘難道沒有聽說過‘巫山雲夢,神醫慕容’?”
“當然聽說過,我就是要去那個地方。”
“前麵就是神農鎮。凡是要去雲夢穀的人,都得先到神農鎮。”
※※※
未到深秋,林葉初黃,江楓乍落,細雨如織。荷衣舍舟登岸,已覺漠漠輕寒催落了一旁酒樓窗邊的幾枝海棠,粉紅色的花朵已然焦枯成了透明的黃色,蕩蕩悠悠地飄了下來,在雨中盤旋了幾周,沾在她自己的裙子上。
腳下的街道完全陌生,卻又是如此地熟悉。
一樣是望不到邊際的商肆,花花綠綠的酒幔飄搖著。一樣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行色匆匆的過客。這隻是鄂西山地中的一個小鎮,卻繁華喧鬧得好象是一座城市。一下船,荷衣就看見了隻有在大城市中才會有的青石板路麵和筆直清潔的馬道。街巷縱橫,閭簷相望,商旅輻輳,酒樓林立。街上的行人也多是風塵仆仆的外地人,連小販也都操著不同的口音此起彼伏地叫賣著。
一看到這樣熱鬧的一條街,荷衣便不由自主地高興了起來。
一個人心情居然與街道的熱鬧與否有關,這實在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不過在荷衣的世界裏,街道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茫然地站在碼頭上,正在想去雲夢穀會該是哪一個方向,卻見一個白衣人徑直地向她走來。來人穿著一件繡工精致的白衫,有些矮胖,寬寬的腰帶上別著一串咣啷作響的鑰匙,看上去很精明,很富態,說話的聲音也很和善:“請問姑娘可姓楚?”
荷衣一愣,道:“閣下是?”
白衣人很優雅地一揖,款款地道:“在下郭漆園,是雲夢穀的副總管。趙總管是初九接到姑娘的消息,我們算著如果姑娘當天就起程的話,今天或者明天就該到了。幸好神農鎮的碼頭並不多。”
荷衣忍不住道:“每天從這裏下船的客人那麽多,郭先生何以知道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郭漆園淡淡一笑,道:“雖然這裏下船的人多,但帶著兵器的女子並不多,姑娘手中的這柄魚鱗紫金劍,樣子奇特,兵器譜中排名第十,在下正好認得。”
雲夢穀的總管果然眼力不俗,一眼便能認出荷衣腰中的兵刃。
荷衣微一欠身,作出欽佩的表情。
郭漆園一拱手,道:“姑娘請上車。”他一拍手,一輛四馬並驅的馬車不知從哪裏飛奔了過來,卻正好在兩個人的麵前戛然而止。馬是少有的駿馬,而且訓練有素。郭漆園很客氣地替荷衣拉開了車門,然後一彎腰,跟著她坐了進去。
車廂裏十分寬敞,豪華得近乎奢侈。腳下墊著的是名貴的虎皮,椅上的坐墊和靠背鬆軟舒適,用的是清一色的真紅櫻桃天馬綿,上麵繪著瑞草雲鶴,如意牡丹,均恣意奔放,栩栩如生。角落裏還放著幾個墊腳用的繡墩。一隻鶴形鹿角的香爐從車窗邊斜斜地伸出來,鹿角是鏤空的,一縷暗香幽然而出。鶴嘴上銜著一盞琉璃蓮花燈,雖是白日尚未點燭,燈下垂著一排五色彩珠,隨著車身移動輕輕碰撞,滴滴答答,如潺潺流水一般地悅耳動聽。
荷衣的身上卻有一股馬汗的味道。腳上的靴子也滿是泥濘。一身打扮更是與這一車的裝飾大為相左。
不過她的樣子卻很泰然,臉上始終含著微笑。
郭漆園笑了笑,遞給她一杯茶,道:“姑娘從西北趕過來,一路上一定非常勞累,我們已經在停雲館替姑娘備好的客房,連浴室裏的熱水和午飯都已替姑娘準備妥當,姑娘一到就可沐浴更衣,吃罷午飯,還可好好休息一下。”
荷衣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道:“停雲館?”
郭漆園含笑解釋:“姑娘一向在北方活動,這大約是第一次到神農鎮罷?停雲館是雲夢穀接待客人的地方。來這裏求醫的人大多隻會在神農鎮住下,因為雲夢穀在鎮子裏有十幾家醫館,藥鋪更是多得數不清。大夫們雖有不少住在雲夢穀,卻有一大半是每日出穀到自己的醫館內行醫的。是以隻有連鎮上的大夫都束手無策的病人才會送到穀裏去醫治。這些人可以算做是穀裏的客人,往往都會先住在停雲館。此外,來會朋友的客人,有時也會住在那裏。”
他的話音剛落,馬車已停了下來,荷衣一下車,一座氣派很大的房子高高地立在眼前。
“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趙總管?”她連忙問道。
郭漆園告訴她自己隻負責接待客人,具體的事情由趙總管負責。
“這個麽……倘若姑娘想見,現在就可以。趙總管剛好也在停雲館裏。不過姑娘一路辛苦,在下以為還是應當先歇息歇息為好。”
浴桶內的水溫剛好合適,裏麵居然還灑了一種帶著異香的花瓣。對於馬途疲憊的人來說,再沒有比洗一個熱水澡更讓人解乏的了。她剛剛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地換過了一套幹淨的衣裳,便有一個紅衣女孩子敲著房門送來了三碟可口的小炒,一碗冬筍雞湯和一碗米飯。
菜顯然是多了,荷衣就算是很能吃,也吃不了這麽多。
看來雲夢穀對客人的招待也是一流的。
她實在是很餓,想都沒想,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了起來。
女孩子一旁看著她,先還呡著嘴偷偷地笑,最後終於禁不住,“哧”地笑出聲來。似乎覺得不該笑,又忙掩住了口。
荷衣抬起頭道:“你這小丫頭為什麽要笑?難道從來沒見人吃過飯?”
女孩愈發笑得狠了,道:“我笑姑娘是這幾天來的客人當中吃得最快的一位。別的客人吃飯的時候,都要先把三盤菜仔細看過一翻,請教過菜名,再慢慢品嚐。因為這是神來閣孫掌櫃的手藝,一般的人是吃不到的。就說姑娘剛才吃過的一碟‘鬆鼠鱖魚’就是神來閣的一絕。做得好這道菜的,這方園幾百裏也就隻有孫掌櫃一個人而已。”
她這麽一說,荷衣大覺尷尬,隻恨不能把方才吃下的東西再吐出來研究一遍。至於自己究竟吃了些什麽,她根本沒往心裏去。隻記得仿佛吃了一條魚,幾個蘑菇,如此而已。
荷衣隻好笑道:“你小小年紀,對廚藝倒是知道得很多。”
女孩給她這麽一誇,臉立即紅了起來,支吾了半天才道:“也沒有什麽,我叫孫青,孫掌櫃是我爹爹。”
荷衣道:“過幾年我再來的時候,也許已能吃到你做的鬆魚鱖魚了。”
她想了想,忽然又問:“你剛才說,這幾天裏還有別的客人來?”
孫青點點頭:“是啊。他們來的快走得也快。最短的隻在這裏呆了一下午。可他們吃的第一頓飯都是我爹爹做的。”
荷衣道:“你知不知道一共來了多少人?”
“前前後後有十三位。我爹爹做了十三次鬆魚鱖魚,包括你這一次,就是十四次了。爹爹說,穀裏來了貴客趙總管才會請他親自下廚。所以他叫我好好伺候你。”
荷衣聽罷,淡淡一笑,道:“能不能麻煩你帶個話給趙總管,問他我可不可以現在就去見他?”
女孩子點點頭,撒腿跑了出去,過一會兒又回來,道:“趙總管說,如果姑娘覺得方便,他現在就在玄字第三號房裏等著姑娘。”
※※※
三號房好象是一個專門會客的地方。
荷衣是第一次見到雲夢穀的總管趙謙和。他看上去五十來歲的樣子,和郭漆園一樣,是一副儒士打扮,卻比郭漆園高得多。但他的樣子似乎很嚴肅,遠沒有郭漆園和氣,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說話倒是很客氣:“楚姑娘,請坐,請用茶。這是新到的鴉山茶,我以為比蜀郡的鳥嘴香要好喝。”
楚荷衣笑了笑,道:“多謝。”
——吳僧漫說鴉山好,蜀郡休誇鳥嘴香。
這兩種茶在市麵上十分名貴,好幾兩銀子一兩。她從未喝過,並不知道它們之間有什麽區別。
荷衣喝的最多的是飯館裏便宜的紅茶。
趙謙和道:“姑娘此來也是為了那件事,所以我們也就不多寒暄了。說實話,在此之前,已陸陸續續地來過十幾位高手。是我和幾位總管花了幾個月的功夫找來的了。隻是穀主都不滿意。”
楚荷衣道:“看來這件事一定很難辦,否則貴穀主何以如此挑剔。”
趙謙和苦笑:“穀主的脾氣,誰也摸不透,我們做屬下的,隻是奉命行事而已。不過他說不合適,當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楚荷衣忍不住問道:“是些什麽理由?”
趙謙和搖搖頭:“我們也不知道。他隻說不合適。倒害得我們向客人們解釋時大費周章。”
楚荷衣笑道:“如果他說我也不合適,趙總管就用不著費心解釋了,我直接回去就好。”
聽她這麽一說,趙謙和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姑娘能這麽想就好極了。我隻是不想令人失望。坦白地說,這件事究竟是什麽,連我也不知道。隻知道穀主想找一個人替他調查一件事。酬金麽,先付六千兩,事成之後再加五倍。一共是三萬六千兩銀子。”
她不緊不慢地道:“這個消息既已傳到江湖,我想以後來找總管的人會源源不斷,貴穀主一定不愁合適的人選。”
趙謙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道:“我們隻找我們覺得信得過的人,這種人在江湖上並不多。”
“那為什麽我們現在還不去?”
“倘若姑娘現在還有精神,就請隨我入穀。穀主下午正好有空。”
※※※
馬車在山道裏似乎行了很久。進入一個大門之後,似乎又行了半個多時辰才緩緩地停了下來。車上的馬夫是個樣子快活,鼻尖有些發火的年輕人,在荷衣的印象裏這樣子的人應該話很多才對,可是一路上他也是一言不發。隻在馬車停下來的時候,“籲”了一聲。然後趙謙和先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她輕輕跳了下來。定睛一看,已是一個院落的門口,隻見院門緊閉,上書的“竹梧院”三字倒還認得。
推門而入,旦見院內荷香撲鼻,竹影沁心,鳥聲聒碎,林風蕩漾。遊廊縱橫,直與遠處大湖邊的曲橋水榭相接。舉目遙望,那大湖碧波浩蕩,似與江河相通,沿岸垂柳拂拂,花影橫斜。而山巒隱於大湖兩側,其中又似有數不清的流泉飛瀑,奇石怪澗。景色雖美,卻幽靜得不見一個人影。
廊上的大理石磚鑲著銅邊,光可鑒人,一塵不染。兩旁的扶手和坐欄均用素綢纏裹。
荷衣禁不住歎了一聲:“這裏好美。”
趙謙和笑了笑,道:“這裏是穀主的居處。院子很大,房間很多,卻隻住著穀主一個人。平時除了我們幾個總管有事可以入稟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擅入。”
荷衣覺得有些奇怪,這等富貴人家,應當是僮仆成群,妻妾滿堂才對。便道:“而我今天卻能在這裏見到穀主,豈不是很榮幸?”
趙謙和淡淡笑了起來:“榮幸倒談不上。不過穀主倒是從不在自己的院子裏會客。前麵來的十幾位朋友都是在別處客廳見的。昨天晚上他有個棘手的病人,一直忙到今天上午,大約是累了。”
兩人沿著遊廊走到一個房間的門口停了下來。趙謙和道:“姑娘稍候,我進去先通報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出來道:“楚姑娘,請進。”自己卻站在門外,並沒有進去。
房門上懸著絳紗珠簾。三麵的窗子都敞開著,淡綠色的窗簾被風卷得飛了起來。室內陳設簡單,清潔異常。每一個最為人所忽略的角落都幹淨得一塵不染。牆上懸著幾幅字畫,四尺高的錦漆花樽裏插著幾株不知名姓的紫花。壁上什錦格上放著幾件樣子奇特的彝鼎,地毯是猩紅的,柔軟如發,履之無聲。靠北牆之處擺著一個巨大的紅木長案。桌上很整齊堆著一卷一卷的書籍紙箋。
書桌的後麵坐著一個穿著雪白衣裳的男人。
他看上去十分年輕,隻有二十來歲的樣子。但他似乎不該穿這種純白的衣裳。因為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蒼白瘦削的臉上有一雙漆黑的眸子。他好象一直都住在山洞裏,皮膚從來也沒有被陽光曬過。
那是個英俊而矜持的男人,筆直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漠,目光奇特而空洞,看人的時候仿佛含著一種說不出的壓力。他明明注視著你,卻讓你覺得他離你很遠。
他看見荷衣進來,並沒有起身相迎,似乎也不打算向她問候。而這屋子裏,也沒有一把多餘的椅子。
她就這麽站著給人審視,滋味當然不好受。但她決心忍一忍。為了掙到錢,她一向很能忍。
雖然她覺得慕容無風態度傲慢,轉念一想,此人年少成名,必定是個天才。天才的脾氣總有些怪。所以她迎上他寒冰似的目光,彎起嘴角,笑了笑,道:“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個跑江湖的。外號叫做‘獨行鏢’。”
慕容無風的表情絲毫不變,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迅速越過了她的臉,停留在遠方的某一點上。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道:
“我對於江湖上的事情,一向不大明白。”
他的聲音出奇地低沉,低沉得近乎柔弱,說話的速度也很慢,似乎每說一個字都很費力。
“什麽是‘獨行鏢’?”他慢慢地問道。
“就是押鏢,隻不過是單幹而已。”她笑了,“實際上我經常幹的事情是替人押送棺材。”
“押送棺材,這也是一種職業?”他皺起了眉頭。
“嗯。”
“他們說你的武功不錯。三個月前飛魚塘的劉寨主還到這裏來過,三個月後他的魚鱗紫金劍就已到了你的手上。”他看著她腰上的劍,慢慢地說道。
荷衣道:“武功麽馬馬虎虎,我和劉寨主雖素昧平生,這劍卻他送給我的。”
“他為什麽要把這麽名貴的寶劍送給你?”
“因為他發誓此生再不使劍。他在我手下敗了一招,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可我偏偏是個女人,他認為敗在女人的劍下是奇恥大辱。”
“難怪趙總管一定要把你請來。他一向對劉鯤佩服的很。”
他這句話很像是恭維,但臉上的神情卻連一點恭維的意思都沒有,語氣反而還含著些譏誚。
“我對劉鯤也很佩服。我其實對他那樣子的男人都很佩服。”
“哦?”
“他們敗在了女人的手下,卻還是照樣看不起女人。這種氣度,我想不佩服都不行。”
慕容無風愣了愣,道:“我好象對你方才的話有點肅然起敬。”
荷衣道:“不敢當。”
慕容無風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他寫字的手居然是左手。
然後他把紙條遞到她麵前,道:“拿著這張字條,你可以到趙總管那裏去領六千兩銀子。我現在還有幾個病人要瞧,晚上子時二刻你再到我這裏來。我會詳細告訴你要做的事情。”
荷衣拿著紙條,充滿疑惑地看著他。
他道:“你還有事?”
“沒有。”
“你住在哪裏?”
“停雲館。”
“搬到聽濤水榭。這樣你今天就用不著出穀。”說完這句話後,他的眼睛就盯在門口上。那意思雖沒有說出來,荷衣卻明白是“送客”兩字。
※※※
荷衣從慕容無風的書房裏出來時候,腦袋還有些發暈。趙謙和卻還在竹梧院的門口等著她。見她出來,急忙問道:“怎麽樣?”
楚荷衣道:“還行。這是他的字條。”
趙謙和喜道:“這麽說,這件事總算是定了?”
荷衣道:“慕容先生說,請趙總管在聽濤水榭裏找一間客房,這樣我就不必回到停雲館了。”
趙謙和一愣,道:“聽濤水榭?你住在那裏?”
楚荷衣道:“怎麽?那裏不好?”
“沒什麽不好,隻不過聽濤水榭就在竹梧院內。”
水榭就在湖邊,亭榭與遊廊相接,房子裏自然又是一種別開生麵的精致。不過荷衣一向對住處並不留意,因為她知道自己在哪裏都住不久,所以將衣物略收拾了一下,往熏籠裏添了一把紅羅香炭,便走出水榭,在走廊上憑欄而坐。
麵前是百畝殘荷,夕陽正慢慢沉入湖底。遠處水天相接之處,飛鷗點點。暮色四合時,晚霞在天邊斂起了最後一道紅色,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水草和荷花的香味。
趙謙和把她叫出去吃了一頓沉悶的晚飯,談笑了一會兒,天便已黑了下來。荷衣踱回自己的房子,覺得四周出奇地寧靜。無邊的夜空似已與遠處的群山溶成了一體。隱隱傳來的濤聲和蛙聲驅人入睡,而偶爾一聲夜鳥的長鳴,又把人從夢境中逐出。荷衣在水榭旁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慢慢踱到慕容無風的書房中。
慕容無風卻顯然已經坐在那裏等著她了。這一次卻是他先說話:
“你來了。”
荷衣點點頭。
書房裏不知什麽時候已多了一把椅子。慕容無風指了指它,道:“請坐。”
荷衣便坐了下來,靜靜地等著他吩咐。
“這幾天休息得好麽?”他問道。
“好。”
“這麽說來,你現在一定很有精神?”
“穀主莫非現在就有什麽事要吩咐?”
他點點頭,突然從桌後拿出了一個長長的東西遞給她。荷衣接過一看,是把鐵鏟。
“我知道你的江湖經驗很豐富,不知道你有沒有盜墓的經驗?”
荷衣馬上道:“雖然跑江湖和盜墓是兩種行業,盜墓應該不會太難。隻不過幹這個,似乎……似乎……”
“似乎什麽?”
荷衣道:“似乎有點缺德。”
“所以幹這種事情當然不能在白天,一定要在半夜才行。沒有人看見,當然也就不會有人說我們缺德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一點都不紅。好象這是個很明白的道理。而且他還補充道:
“這墓就在穀裏,也沒有守墓人。所以非但不難,還可以說是很容易。”
荷衣想了想,道:“既然很容易,穀主為什麽不自己去挖?”
慕容無風聽了這句話,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她,表情十分奇怪。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你這是第一次到神農鎮?”
荷衣點點頭。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本想自己挖的。可惜我是個殘廢,我的腿不能動。”他說這句話時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好象在說別人。
荷衣的臉卻立即紅了起來。這顯然是這裏人人皆知的事實。而她卻偏偏不知道。那張巨大的書案正好擋住了他的下半身,她完全沒有發覺。
她隻好道:“好罷。你叫我挖,我就挖。”
他坐在一張精巧的輪椅上,雙手一撥椅上的輪環,從書案後退出身子,便從容不迫地來到她麵前。
他的雙腿隱於衣袍之下,十分消瘦,一望而知萎廢多年。除了兩條腿以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常人完全一樣。
她的心中不禁微微歎息。這種人能夠名蜚天下,一定付出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代價。
想到這裏,荷衣把鐵鏟“呼啦”一下扛到肩上,問道:“你說的那個墓在哪裏?”
他手一撥,輪椅越過她,駛出了門外,漠然的聲音卻飄了進來:“跟我來。”
※※※
廊上闃無人聲,夜靜得可怕。
走廊上每隔數步便掛著一個淺碧的絹燈,憧憧的燭影將院內的幾株刺桐映入山牆的白壁,夜風忽起,樹影婆娑,牆上的人影也跟著跳動起來。
兩個人一言不發地沿著長廊向西走了約半個時辰,一路上慕容無風一直獨自驅動輪椅走在前麵。
荷衣看得出他很疲憊,卻沒有幫他。
他是個高傲的人。這種人通常不會喜歡別人的幫助。
路的盡頭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徒的山坡,遊廊雖是沿著山坡而上,卻不再是光滑的平路而是一極一極的台階。慕容無風從椅後抽出一雙紅木拐杖放在脅下。他的雙腿雖不能動彈,手臂的力氣卻很大。雙手往扶手上一按,已借力將身子移到了拐杖之上。
他好像很久沒有站起來過,猛地直起身時,嘴唇都有些發白。
荷衣在一旁道:“難道我們要翻過這個山坡?”
慕容無風點點頭:“對麵就是墓地。”
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說你自己也要過去?”
“難道我不能過去?”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這樣子一說,荷衣馬上閉住了嘴。
他上台階的樣子實在是很困難。任何人看見了都會覺得難過。他的雙腿毫無氣力,站著的時候,全靠雙臂支撐全身的體重。才上了一級,已是滿頭的汗,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片刻。
荷衣看著他,道:“要不要我幫忙?”
他搖頭。
荷衣道:“你告訴我是哪個墓,我先去挖好了。”瞧他走路的速度,就算是她把墓挖好了再趕回來,他也許還在山坡的這一頭。
他想了想,道:“墓碑上寫著‘慕容慧三個字。’”
荷衣愣住,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半晌,滿臉通紅,吞吞吐吐地道:
“我……我不怎麽識字。”
說罷縮著肩膀,垂著頭,拿眼偷偷地瞧他。
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地道:“墓在第二排的右手第一個。”
“我去了。”她身子輕輕一縱,在空中翻了個跟鬥,一掠三丈,頓時在他眼前消失了。
夜霧彌漫,墓地一直延伸到遠方。裏麵似乎立著數不清的墳頭和墓碑。幽幽鱗火,無聲閃動,越發襯著四周靜得可怕。
這墓地顯然已修建了很多年。青石板的地麵上早已有了裂紋,幾叢雜草從裂縫中探出頭來。荷衣找到那個墓,心裏計算著棺木的大小,在地上劃了一個大致的方位。
她總算曾給人押過棺材,見過別人挖墓。揮起鐵鏟幹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已挖到了棺木。等她返回到山坡時,發現慕容無風還站在石階的第四級上,一隻手扶著欄杆,正吃力地挪動著身子。山坡並不高,也就二十級台階。但按他的速度推算,等過了坡頂,天就該亮了。
她替他把輪椅抬過山坡,放到了山下。
荷衣看著他,道:“你要不要我幫忙?”
慕容無風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他的眼前突然垂下了一根長長的白索。荷衣的聲音從樹上傳了下來:“喂,抓住這根繩子我拉你上樹。”
慕容無風抬起頭,似乎要看清楚她在哪裏,那白索卻已如靈蛇般地卷了過來,已將他的腰緊緊纏住。然後白索往上輕輕一帶,他整個人就飛了起來。快要到半空時,荷衣忽然縱身一躍,他飛起來的身子便跟著她越過了坡頂向山下掠去。眼見快到落地時,她伸手一接,已將他穩穩接住放到了輪椅之上。
那白索稱作“素水冰綃”,乃是南海冰蠶絲所製。荷衣練得一手好索技,對此頗為自負。
正當她洋洋得意間,一旁坐著的慕容無風忽然彎下腰來,手抓著胸口,手指頭非旦發紫,整個身子忽然抽搐起來,好象一口氣憋在胸口,卻喘不過來的樣子。
荷衣的臉頓時嚇白了,連忙扶住他的身子,問道:“你怎麽啦?哪裏不舒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一把按住他的脈門,將一股真氣輸入他的體內,想助他調理內息。
他的內息亂成一團,心跳也是忽快忽慢。
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也是冰涼的,也許……應該保暖?
椅邊放著一塊薄毯,大約是他常用的。荷衣連忙將它打開,圍住他的腿,焦急地看著他。
好在這時他那一口氣好象是終於喘了過來,心跳也漸漸穩定了下來。他喘息良久,才有力氣從懷裏掏出個烏木小瓶,用牙咬開瓶塞,一仰頭,吞下一粒藥丸。
荷衣怔怔地看著他,不禁皺起了眉頭。他顯然患有嚴重的心疾。身子被猛地拋到半空,又猛地拉落下來,一上一下,他的心髒就承受不住。
過了幾乎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喘息才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荷衣歉然地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要不要緊?不如我送你回去休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萬一他發了病,突然死在了這裏,荷衣可是百口莫辯啊。
“我沒事。”他淡淡地道。
“你的心髒……好象不大對勁。”荷衣遲疑著道。
“我的心髒沒什麽不對勁。”他道。
聽了這句話,荷衣隻好苦笑。這個人無論自己身上有多麽不對勁,他都統統不承認。
※※※
歇息片刻,荷衣將他慢慢地推到了墓邊。
她跳了下去,用劍一撥,將棺蓋打開。點燃火折,往棺內一照:
一俱屍體靜臥其中,雖還罩著衣物,卻早已腐爛殆盡。頭骨的那一部分連著一大卷長發,挽髻的金釵散落在一旁。臉上還有一些殘餘肌肉,不過她的神態看上去十分痛苦,嘴驚恐地張開著,好象是正好死在最痛苦的一刻。
她回過頭,偷偷地瞥了慕容無風一眼。
他呆呆地看著棺中的一切。眼中露出痛苦之色,緊握著扶手的雙手青筋暴現。
他似乎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
荷衣喃喃地道:“你方才說她叫慕容慧……她也姓慕容?是你的親戚?”
慕容無風沉默良久才道:“慕容慧是我的母親。”
“我母親因生我難產而亡,我其實並沒有見過她。”他接著說道。
“所以你叫我打開她的墓,隻為了想看看她。”
“這中間當然還有更複雜的情況。”
“再沒有比和母親同一個姓更讓人覺得複雜的了。”荷衣道。
他的臉色變了變,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非旦我不知道,我周圍的人也不知道。”
荷衣道:“因此你要我替你調查這件事。”
他點了點頭。
荷衣道:“可是這些事都是發生在你出生之前。對你而言,他們根本不存在,幾乎就好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
“人對於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總是想得比較開。”他冷冷地看著她。
荷衣苦笑:“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無風的手指忽然握緊,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隻想知道真相,無論什麽樣子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荷衣看著他的樣子,怕他傷心過度,忍不住安慰:“不管一個人生前是多麽可愛,死了之後的樣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我就決不讓這種印象進入我的腦子。”
慕容無風抬起頭,看著她,緩緩地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她苦笑。
然後他忽然又道:“你現在可以把棺材的蓋子合上了。”
“你已看完了?”
“這人不是我的母親。”
“你怎麽知道?你怎麽看得出?”
“我母親擅長丹青,我屋裏有好幾張她的自畫像。如果她畫得很像自己,她去世之後的骨骸就不該是這樣的。”
“你難道隻看看骨骸就知道這個人生前的長相?”
慕容無風道:“你莫忘了我是個大夫,死人見得多了。各種死人的骨頭我都曾仔細摸過。”
楚荷衣隻聽得脊背發涼,道:“那麽你平時看人的時候,究竟是看的人還是看的他的骨頭?”
“一個人在一種行業裏幹得久了,看人的樣子總會有些不同。”
“難道你真的是神醫?”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我隻是個運氣比較好的大夫。”他淡淡地道。
說話的時候荷衣已把墳墓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
第二章
兩個人又默默地往回走。走到剛才那個山坡下。慕容無風支起拐杖,道:“你先回去。我自己可以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
他好象不願意別人看見他走路的樣子,更怕麻煩別人。
楚荷衣遲疑著道:“我先把你的輪椅送過去?”
慕容無風道:“多謝。”
荷衣把椅子放下來正要走,忽聽空中有暗器破空之聲!
她的身子“倏”地彈出三丈,在半空中已抽出了劍。“咯”的一聲,暗器擊在劍鋒上,爆出一串火花!
還沒來得及多想,一個黑衣人的劍已經到了麵前。若不是荷衣的劍剛剛趕到,黑衣人的劍隻怕早已洞穿了慕容無風的咽喉。
黑衣人一擊不中,身子平平的滑了出去,扭身一刺,劍鋒已指向荷衣的心髒。沒人可以想到他的身子可以扭成這麽低的角度,也沒人想得到他那一劍刺出的方位,其乎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方位。
荷衣的整個身子似乎正往那劍尖上撲去。眼見劍鋒已觸到她的胸口,她的劍突然脫手,突然朝著黑衣人的咽喉飛去。黑衣人隻好回劍自護,而荷衣的身子卻好象劍穗般跟著劍飛了過去,手已刹間抓住了飛出去的劍,突然淩空一卷,身子倒懸著衝了下來!
她這一招的變化和速度也沒有人可以想象得出。黑衣人在地上連滾了三圈,才逃開了她這一致命的一擊。肩上卻已經中了一劍。等到荷衣的劍一團光影般地追上來的時候他已飛身一縱,消失在夜色之中。
荷衣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無風,道:“你沒事罷?”
他搖搖頭,手一直扶著廊上的欄杆,道:“你為什麽不追上去?”
“我怎麽知道隻來了一個人?我若追上去,你怎麽辦?”
“他是來找我的?”慕容無風問道。
“不是找你,難道是找我?”
“你是跑江湖的,我又不是。”
“你是不是還要自己堅持慢慢地走回去?”
“是。”
“你難道不怕那個黑衣人邀了同伴再返回來?”
“我不怕。他若想殺我,就讓他殺好了。”
荷衣冷笑,道:“你這人武功一點不會,脾氣倒挺硬。你若死了,我們之間的生意怎麽辦?難道不了了之?”
慕容無風道:“這世上除了我之外不會再有人對我的生世感興趣。所以我一死,你的任務就自動取消,剩下的錢你一分都拿不到。”
“按你這麽講,為了掙到所有的錢,在我沒有完成任務之前,你好象不能死。”
“不能。”
“所以現在我隻好留在這裏陪著你,做你的保鏢?”
“這是你自己提出來的,我當然不會反對。”
荷衣的臉都氣白了,道:“你剛才爬了半天,才爬了一級,這台階一共有三十幾級,你就算是好不易爬到了山頂,還有三十幾級下坡,又深又徒,比上坡可要難得多了。”
“我既然能上,當然能下。”
“你是穀主,為什麽不叫人把這山坡鏟平,好讓你以後走路方便些?”
“這山坡本就是我外公叫人故意堆起來的。這裏原先本是一大片平地。”
“堆起來的?為什麽?”
“因為他不想讓我獨自來這裏。我每次來掃墓,都得有人陪著我,抬我過去。”
“他大約知道你早晚是要來挖這個墓的。”
“哼。”
“那你就慢慢爬罷。我餓了,我可要吃東西了。”荷衣找了個台階仰天半躺了下來。從懷裏掏出上個燒餅,啃了一口,又從腰下解下一個裝水的皮囊,拔開塞子,喝了一口水。
慕容無風又上了一級台階,道:“你如果真的累了,可以先走。我並沒有要你非陪著我不可。”
荷衣道:“你都不累,我怎麽會覺得累?難道我的身體比你的還差些?”
慕容無風想了想,又道:“無論如何我都得謝謝你剛才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你隨時來要,我都會還給你。”
荷衣道:“用不著。我沒有故意想到要救你。你是我的主顧,我是救我的錢。”
慕容無風道:“你難道一直很缺錢?”
荷衣道:“我一直都在鬧窮。來這裏的時候身上隻剩下了二兩銀子。如果這筆生意沒談成,我隻怕要討飯回去了。”
慕容無風道:“討飯的滋味一定不大好受。”
荷衣道:“我在丐幫裏混過幾年,曾經嚐過討飯的滋味。”
慕容無風道:“你既然是‘獨行鏢’,劍術又這麽好,多少總有些鏢行的生意可做罷?”
荷衣道:“隻因為我是個女人,看上去又不凶。沒有什麽人相信我會毫無閃失地把鏢送到。到目前為止我主要的生意是替別人押送棺材回原籍歸葬。”一想到這裏,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慕容無風道:“這種生意想必很有市場。”
荷衣笑得更加厲害,簡直快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慕容無風道:“你笑什麽?”
荷衣笑著道:“我突然覺得你這個人講話很有趣,簡直有趣極了。”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慕容無風卻一點笑容也沒有,又開始往上爬。
荷衣喝了一口水,咬了一口燒餅,又道:“後來我想,看來做生意還得有些名頭才行。沒有名頭,就等於沒有招牌。所以我就去了飛魚塘。”
慕容無風道:“難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和別人交手過?”
荷衣道:“隻打過幾個想欺侮我的毛頭小賊。”
慕容無風道:“你第一次比劍就去找劉鯤?”
荷衣道:“我雖去找了他,他卻不肯跟我比劍。說讓他的徒弟先會一會我。”
慕容無風道:“‘快劍’秦飛?”
荷衣點了點頭,道:“我去找了秦飛,不料他也不肯和我比劍,說讓他的小師弟先會一會我。我一打聽,小師弟叫趙青,入門才剛剛五個月。”
慕容無風道:“你贏了趙青。”
荷衣道:“然後我贏了秦飛,令整個飛魚塘的人都覺得很丟麵子。劉鯤這才約了我到觀魚島去比劍。那一天飛魚塘裏的人幾乎全都去了,觀戰的有幾百人。”
慕容無風道:“而你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贏了他?”
荷衣道:“我非旦贏了,還不小心傷了他的手筋。他的右手現在已經廢了。”
慕容無風道:“什麽叫做‘不小心’?”
荷衣道:“就是失手的意思。我原不想傷人的。但他的劍太狠。我如果不傷他,他就要殺了我。因為他如果不使出殺著,我就不會輸。”
慕容無風道:“你想必名聲立時大振。”
荷衣笑了笑,道:“我簡直想不到一個人可以這麽快出名。第三天我就接到了雲夢穀趙總管的飛鴿傳書,邀我到神農鎮來談生意。”
慕容無風道:“劉鯤因此就把他的佩劍贈給了你?”
荷衣道:“他非但贈給了我劍,還一口咬定我是天山冰王的傳人。還說他在比劍的前幾天,一直犯著風濕。”
慕容無風笑了,道:“他實在丟不起這個麵子。”
荷衣道:“最糟糕的是,他還告訴我,他已替我約好另一場比劍。時間在下個月的初三,地點在峨眉山頂。對手是峨嵋派的賀回。”
慕容無風歎了聲,道:“他實在是個聰明人。賀回是峨嵋派青年弟子中最傑出的一個。據說身經五十餘戰,從未敗過。”
荷衣道:“我根本不認識賀回,也不想去送死。所以我就說,我不去。我隻是個做生意的,有一點點小名頭就夠了。”
慕容無風道:“那他豈不是很失望?”
荷衣苦笑道:“他一點都不失望。因為我沒過多久就接到了賀回的快馬飛函,請我到峨嵋賞月。他的信寫得客氣得很,我簡直沒法拒絕。好在我今天下午已經給他回了信,說我現在受神醫慕容所雇,百事纏身,近一年之內都不會有空。嗬嗬嗬。”
慕容無風道:“我認識賀回,此君嗜劍如命,已很久沒有碰到對手。說不定他接到你的信後,會立即買舟東下,親自到雲夢穀來約你比試。”
荷衣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道:“那我該怎麽辦?”
慕容無風道:“我不是你,我怎麽知道你該怎麽辦?”
荷衣道:“這世上再沒有比整天和人比劍更讓我心煩的事情了。勝了一場還會有下一場,直到你輸了或死掉為止。”
慕容無風道:“你明白了這一點就好。”
荷衣道:“所以我決定明天再寫一封信,告訴他不要來找我,我認輸了。”
慕容無風道:“你最好莫要這樣寫。”
“為什麽?”
“他會認為你看不起他,隻怕來得更快。”
“那我應該怎麽辦?”
“我不是你,我怎麽知道?”
“你難道就不能替我想出個法子來?”
“想法子也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麽要我來替你想?”他居然這麽說。荷衣氣得直翻白眼。
夜霧中,月光輕灑大地,四處一麵迷蒙。寒氣卻漸漸上來了。慕容無風居然就這麽慢吞吞地爬到了山頂,又慢吞吞地爬了下來。等到終於坐到椅子上的時候他已是汗濕重衫,累得似乎連話也懶得說了。兩個人就這麽默默地走回各自的屋子。荷衣帶著一腦子的謎團一直折騰到天亮方才睡去。
※※※
清晨的風中依然含著荷葉和水草的香味。湖上卻迷漫著濃霧。
濃霧中,一切都仿佛是潤濕的。露水正沿著樹尖滴落。
荷衣信手推開房門,發現郭漆園正在走廊上等著她。
郭漆園的臉上永遠帶著微笑,他說話時的樣子總是殷勤得讓人喜歡。據說這位總管是談生意的老手。喜歡帶客人上館子,一邊喝酒一邊談著市場的行情和價格。他總是能趕在別人半醉之前把生意談妥。在熱氣騰騰的湯菜之中,他嫻熟地應付著每個客人,絕不冷落其中的任何一位。因為他的眼睛永遠盯著下一筆生意和下一個可能性。酒足飯飽之後,每一個客人的感覺都是賓主盡歡,剛剛談妥的交易也是合理公道,兩不吃虧。郭總管還有另外一個本事,就是無論是誰,隻要他見過一麵,就永遠不會忘記。無論隔多久,他任何時候碰見你,都能叫出你的名字。拍著你的肩,噓寒問暖,稱兄道弟。盡管這個時候你可能已經完全忘記了他是誰。
荷衣笑著向他問好。
郭漆園道:“姑娘昨夜休息得可還算滿意?”
荷衣道:“滿意。如果郭總管是來向我要房錢的,我現在已經付得起了。”
郭漆園笑了起來,道:“豈敢豈敢。姑娘現在是穀主的客人,我原本是想派幾個丫環侍候姑娘的,隻是穀主一向獨居慣了,院裏不允許他人出入。隻好讓姑娘受委屈了。”
荷衣道:“穀主今天可好?”
漆園搖了搖頭,歎了一聲道:“不大好。他昨夜好像是受了些風寒,今早又是濃霧天氣,他的風痹之症一定又犯了。”
荷衣地道:“風痹?”
郭漆園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穀主是這裏最好的大夫,卻是最糟糕的病人。他對自己的病慨不關心。既不肯認真吃藥,也不肯多休息。平日總比最忙的大夫還要忙十倍。”
荷衣道:“他諸事不便,身體又弱,為什麽身邊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
郭漆園歎道:“穀主生性要強,從小就不喜歡別人多管他的事情。誰要是在這一點惹怒了他,他的脾氣可就壞得很。他的心髒也不大好,勞累或激動過度都會發病,我們誰也不敢惹他發火。”
荷衣道:“他發病的時候是不是呼吸困難,胸口絞痛,渾身無力?”
郭漆園眼睛盯著她,臉色變了,道:“你怎麽知道?難道他昨天夜裏發過病?”
荷衣搖搖頭:“沒有。我不過是以前恰好遇見過這種病人。”
郭漆園鬆了一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
荷衣道:“他一人獨居,終究很危險。”
郭漆園歎道:“這麽多年來這件事一直都是我們幾個總管的心病。我們隻能在他的屋子裏到處安裝了繩鈴,以防意外。但他執意不許任何入住竹梧院。老實說,穀主竟然允許姑娘住進聽濤水榭,我們聽了這個消息都有些詫異。”
荷衣道:“總管難道忘了我到這裏是原是為了一樁生意?”
郭漆園道:“所以姑娘至少現在暫時是雲夢穀的人了。你看,我說了這麽半天,連正事都忘了。穀主現在已經瞧病人去了。他吩咐我轉告姑娘,神農鎮裏有不少掌故,姑娘如果感興趣,不妨去找個人打聽打聽。他還說姑娘身上這把劍太顯眼,穀外江湖上的朋友見了不免好奇。姑娘還是莫要把劍帶在身上為好。”
荷衣笑了,笑著道:“能不能請郭總管也轉告我的兩句話?”
郭漆園道:“當然,請說。”
“第一,我的腦子長在我的頭上,沒長在他的頭上。第二,劍我是要帶上的。劍梢卻可以換一柄。”
郭漆園也笑了起來,道:“我現在已明白為何穀主挑中了你。這世上在他麵前還有自己主意的人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
十月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人的頭上。還隻是清晨,小鎮已經忙碌開了。所有的門麵都已開張,五花八門的陳設令人眼花繚亂。街上的小販充滿毅力地追逐著每一個行人,口幹舌燥地兜售著手中的什物。人們傳說神農鎮的小販個個都是富翁。因為他們相信,隻要不停地勸說,不放棄每一個機會,錢早晚都會賺到。比如,如果你被一個小販纏上,他會一路跟著你,為了賣掉一包十五文錢的茶葉,他可以陪你翻過一整座山,甚至免費做你的向導。一路上你若隻聽他說話,就會相信他手中的茶葉根本不是茶葉,是包治百病的神葉。止渴解乏隻是副效之一。你當然還可以和他討價還價,他正巴望著你走這一步。因為他們堅信,凡是願意討價還價的人,都是老老實實,誠心想買東西的人。十五文的茶葉有時候以十二文成交,碰到慳吝心狠的主顧,五文錢也賣了。
荷衣才在青石板的馬路上走了一會兒,已經買了十五包茶葉。她買東西的情形是這樣的。隻要看見一個小販向她走過來,拿出一包茶葉,她就先把銅錢遞過去,說:“這包茶葉我買了。”
小販往往一愣,道:“是麽?十五文一包。”
她就這麽在大街上買了十五包茶葉後,雖然還有小販遠遠地看她,卻不好意思走上來了。
她這才終於擺脫了他們,走到一個劍器鋪子裏。
鋪子的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臉長得有些失去了比例。鋪子的四壁都懸著各種款式的劍。
老板一看見她進來就熱情地打著招呼:“姑娘莫不是來買劍的?”
荷衣點了點頭。
老板看著她腰中的劍,笑了笑道:“姑娘腰上的劍已經夠好的,莫非是嫌它太重,不合手?”
荷衣道:“你認得這劍?”
老板道:“我若連魚鱗紫金劍都不認得,還開這個劍鋪做什麽?這是當年公冶大師的傳人魯隱泉所製,劍重七斤二兩。據說劍成之時曾祭以七歲男童之血。所以劍色發紫,那是人血濺在鐵上的顏色。”
荷衣道:“說得好。我雖知這是名劍,但關於它的來曆還是第一次聽說。”
老板道:“姑娘莫不是一劍大敗飛魚塘的楚荷衣楚姑娘?”
荷衣苦笑道:“連你也認得我?”
老板道:“此劍來曆不凡,姑娘戰前易劍,豈非不智?”
荷衣道:“什麽戰前?”
老板看著她,好象很驚訝的樣子:“姑娘真會開玩笑。”
“什麽玩笑?”
“姑娘和峨嵋派的賀公子約好了,將於十日之後的亥時在神農鎮北的飛鳶穀比劍。這消息已經傳遍武林,姑娘自己怎麽會不知道?”
荷衣望著他,突然覺得口中好象吞進了一隻蒼蠅,立時間頭大如鬥起來。忍不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老板道:“滿街的人都這麽說,我這裏的生意也突然旺了起來。昨天我還押了一寶呢。姑娘莫要生氣,你雖有寶劍在身,我卻買的是賀公子勝。”
荷衣氣極反笑,道:“有沒有人賭我勝的?”
老板想了想,道:“開頭大家都買賀公子勝。今天買姑娘勝的突然多了起來。幾乎已和買賀回勝的一樣多。”
荷衣道:“如果我不去比劍呢?”
老板道:“你不去也算賀公子勝了,我還是賺了。何況姑娘肯定會去的。”
“為什麽?”
“江湖傳說姑娘是十五年前中原第一快劍陳蜻蜓陳大俠的弟子。陳蜻蜓的輕功和劍術都是第一流的,當年卻獨敗在峨嵋派掌門人方一鶴的手下。姑娘如果臨陣脫逃,這師門之辱……”
荷衣忽然喝道:“不要再說了!”她一抬手,擲過去兩錠十兩的銀子,指著牆上一把形式平庸的劍道:“這把劍我買了。”
老板見她眉頭緊皺,趕忙把劍取下來交到她手上,道:“這劍隻要十兩銀子。”
荷衣道:“另外十兩銀子是我送給你的。”
“豈敢豈敢。”
“老板最好用它買一壇子酒。一個人堵輸的時候喝一點子酒會想得開一些。”
※※※
劍依然是魚鱗紫金劍,經過一番修改,從外麵卻再也認不出來了。劍柄已被纏上了黑色的粗布條。劍鞘已然換成了樣子最平庸的那種。荷衣走在大街上,已不用再擔心有人認出她來了。
這時她的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健馬長嘶,一個灰衣人從馬上縱了下來,剛好落在她的身旁。
“請問可是楚荷衣楚姑娘?”灰衣人一臉風塵,臉上一道長長的傷疤,笑起來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可怕。他的腰上懸著一把形式奇特的長劍。
荷衣道:“你也認得我?”
灰衣人道:“姑娘在飛魚塘比劍的那天,在下有幸也在一旁觀看。”
荷衣道:“你是飛魚塘的人?”
灰衣人點點頭,道:“在下沈彬,是劉寨主的師弟。”
荷衣冷笑道:“你也是來找我比劍的?”
沈彬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在下豈是姑娘的對手?”
荷衣道:“莫非是劉寨主又有什麽吩咐?”
沈彬道:“不敢。不過我師兄今天已經到了神農鎮。”
“他是來觀戰的?”
沈彬道:“是,也不全是。師兄實際上是來治病的。自從姑娘斷了他的手筋之後,他吃飯用筷都成了問題。隻好來找慕容穀主想想辦法。當然,順便也來一睹姑娘的風采。姑娘當然知道我師兄以前本是峨嵋派的弟子,賀回是他的師兄。”
荷衣道:“我怎麽會知道?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沈彬笑了笑,道:“無論姑娘知不知道,峨嵋派都丟不起這個麵子。”
荷衣冷冷道:“所以他一定要逼我和賀回比劍?”
沈彬道:“我們實在是很想知道究竟是姑娘的劍法厲害,還是賀師兄的劍法厲害。”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我來找姑娘卻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荷衣道:“什麽事?”
沈彬道:“我師兄今天找到慕容穀主,求他給他的右手續上筋脈。穀主卻一口回絕了。”
荷衣道:“慕容無風連斷了一個月的筋脈都能續上?”
沈彬道:“慕容先生醫術天下第一,曾經成功地給好幾個人續過經脈。不過他的脾氣卻實在是很怪。他不答應的事情,別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荷衣道:“是不是劉寨主給的診費不夠?”
沈彬道:“隻要治好師兄的手,花多少錢飛魚塘都不會在乎。問題是慕容先生從來不缺錢。雲夢穀的藥暢銷天下。他本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之一。我聽說他根本不把診費放在眼裏。常常免費給病人動很複雜的手術。以前有個窮鐵匠得了一種怪病,危在旦夕。慕容穀主竟然在他身邊陪了七天七夜,終於治好了他。據說窮鐵匠在養病期間吃了十幾斤從東北長白山下快馬運來的人參。慕容穀主卻連一分錢的診費也沒有要。可是這一回穀主卻怎麽都不肯替我師兄看病,無論出多少錢都不幹。”
荷衣道:“這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沈彬道:“穀主說,我師兄的手傷在楚姑娘的劍下,而他卻欠楚姑娘一份人情。”
荷衣道:“我明白了。你們是想叫我向慕容無風求情。”
沈彬道:“姑娘劍法雖然高超,在江湖上卻勢單力孤。如果姑娘能說服慕容先生,姑娘從此以後就是飛魚塘的朋友。江湖上有任何人想對姑娘不恭,飛魚塘就不會坐視不理。姑娘可知道,在江湖上混飯不能隻憑本事,還得憑勢力。”
荷衣冷笑道:“你可知道貴師兄在和我比劍的時候,下的全是殺著。如果我不回劍自護,現在已經是個死人。死在貴師兄劍下的人本已不少。所以我那一劍刺在他的手上,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沈彬的臉色變了變,道:“姑娘的意思,是不肯為我師兄求情,寧肯與整個飛魚塘的人為敵?”
荷衣道:“飛魚塘在江湖上也是名門正派。如果因為這件事要與我為敵,我也毫無辦法。”
沈彬冷笑著道:“姑娘剛出道不久,風頭正健,對江湖上的事情其實並不清楚。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姑娘一個女人家,這樣的脾氣怎麽能在江湖上長期混下去?”
荷衣道:“幸好這江湖並不姓劉。”
沈彬雙拳一抱,道:“那麽後會有期。”說罷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第三章
霧還未散,在湖中似乎顯得更濃,濃得連遠處九曲橋邊的荷葉都已看不清了。
荷衣找到慕容無風的時候,他正獨自坐在湖心的小亭上喝茶。風爐就在他的椅邊,木炭燃燒,發出“嗶剝”之聲,似乎在為他驅趕潮氣。他的腿上蓋著一張純白而柔軟的貂皮毯。霧氣中他蒼白的肌膚和雪白的衣裳幾乎令他整個人都消失在了霧裏。
他似乎正在出神地思考著什麽。以至於荷衣站在岸邊,開始躊躇究竟要不要去打擾他。她實在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麽能夠以一種姿勢坐那麽久。
他望著遠處的時候,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荷衣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可是等到荷衣走近時,他卻突然道:“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荷衣一向對自己的輕功很自信,她屬於天下少有的幾個走路可以完全沒有腳步聲的人之一。而慕容無風卻是一個根本連武功都不會的殘廢。他居然有一種可怕的直覺。
荷衣忍不住道:“你怎麽知道在你身後的那個人一定是我?”
慕容無風淡淡道:“我可以感覺得到。”
荷衣轉到他麵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道:“我有事找你。”
慕容無風抬起頭來,等著她說下去。
荷衣正要張口,卻見一個白袍人端著兩碗藥湯走了過來,把藥碗放在石桌上。碗裏散發著一股濃濃的苦澀之氣。
白袍人五十來歲年紀,麵容清瞿,身材高大,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男子。
他放下手中的托盤,在慕容無風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顯出很恭敬的樣子。慕容無風點了點頭,對荷衣道:“這位是謝總管,謝停雲。”
荷衣道:“幸會。我姓楚,楚荷衣。”
謝停雲微笑著道:“姑娘一劍敗了飛魚塘的消息,在下剛剛聽說。佩服得很。”他看人的樣子很真摯,卻不是個話多的人。不等荷衣跟著寒暄,他接著說道:“姑娘慢坐,我有事,先告辭了。”
慕容無風見他走遠,一抬手,把藥全部倒入湖中。
荷衣瞪著眼,皺著眉,吃驚地看著他,道:“這藥……你不喝的?”
慕容無風道:“不喝。”
荷衣道:“如果你的病人不肯吃藥,你是不是也勸他把藥倒掉?”
慕容無風道:“我開出的藥方,他們怎麽敢不喝?”
荷衣道:“剛才的藥是誰開的藥方?”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
荷衣笑了起來。她實在想不到一個人說的話會是如此矛盾。她還想再問個明白,慕容無風卻不願意再談自己,換了個話題,道:“你這麽快來找我,是不是已經打聽到了什麽消息?”
荷衣道:“你想聽的沒有。倒是打聽到了一條關於我自己的消息。”
“什麽消息?”
“十天之後我會在飛鳶穀和賀回比劍。”
“我聽說了。”他淡淡地道。
“你聽說了?”她吃驚地道。
“你究竟準備去還是不去?”
“去。”
“你昨天好象是說不想去的。”
“我改變主意了。”
“你有把握贏?”
“沒有。”
慕容無風慢慢從壺裏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一言不發,隻是冷冷地看著她。
荷衣道:“你盯著我幹什麽?”
慕容無風道:“你莫忘了,我們的交易在先,你和賀回比劍在後。你應該摒除一切幹擾,專心替我幹事才對。”
荷衣道:“說得有理,隻是……”
慕容無風道:“你還是要去?”
荷衣點點頭,苦笑道:“你莫忘了我是一名劍客。你是大夫,所以你總要給人治病。我是劍客,所以我總要和別人比劍。我們的職業就是這樣子的。就算是你不想幹,人家也會找上你。”她頓了頓,又道:“當然我和你不同。你天生就是個大夫,而我卻是剛剛發現我是個劍客。”
在荷衣看來,一個人最糟的情況莫過於被別人“發現”。她身上有太多自己原本不知道,卻被別人突然“發現”出來的東西。
她不等慕容無風答話,又搶著換話題,道:“我能不能看看你母親原先住的房間,或許我們可以在那裏找到一點線索?”
慕容無風道:“她的房間就在我臥室的隔壁,請跟我來。”
兩人沿著花牆行至右廊一朱門下,慕容無風推開門,道:“請進。”
荷衣探身而入,見室內雅潔如新,繡屏之後便是寬敞的內室,中放一個二尺八寸高灰漆棗木案,紫檀木軟底的太師椅上,鋪著大紅氆氌椅墊。一側放著茶爐,雖無麝煙,卻有餘炭。一側放著梅瓶,花葉均已枯落,隻有數莖枯枝。椅邊一個巨瓶內插著幾軸畫卷。荷衣抽出一軸,抖開一看,隻見畫內一工筆美人,烏雲低綰,麵白如月,目凝秋水,唇若含丹。荷衣放下,又打開其它六卷,除了兩卷畫的是山水和禽鳥之外,剩下的均是同一美人,隻不過忽而是翡翠衫,綠背心,荔枝裙;忽而是銀紅襖,繡綾衫,槐花裙;忽而是杏黃衫,花披肩,蔥白裙。而發髻亦各有不同,或為涵煙髻,或為垂雲髻,或為百合髻;姿勢則或椅欄,或戲水,或逗貓……怡然自樂,不一而足。
荷衣仔細看畢,將之放回瓶中,道:“這畫中人就是你母親?”
慕容無風點點頭。
荷衣道:“她的樣子看上去很悠閑啊。”
慕容無風道:“這是她十七歲以前的樣子。她十七歲的一天,突然從這個穀裏失蹤了。”
荷衣吃驚地道:“失蹤了?”
慕容無風道:“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荷衣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我聽說這裏深山中常有猿猴出沒,那猿猴若是百歲以上,便成猿精,遍身白毛,喜啖果栗,尤嗜美婦,見到有些顏色的,就一定要擄了去。”
慕容無風冷冷道:“你是說,我的父親是隻猴子?”
荷衣一吐舌,道:“不敢。不過,既然你母親再也沒回來過,你又是怎麽來的呢?你母親出走的時候,並沒有出嫁罷?”
慕容無風道:“我如果知道,還花銀子雇你做什麽?”
荷衣道:“說你母親難產而亡又是怎麽一回事呢?如果她失蹤了,你又怎麽知道她是難產而亡?”
慕容無風道:“這是我外公說的。他還說我母親就是在這間房裏去世的,就葬在山後。他的話一點兒也不可信。”
荷衣道:“他始終沒有告訴你你的父親是誰。”
慕容無風道:“他的脾氣很壞,比我有過之而不及。不過關於這件事,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荷衣道:“現在看起來,問題好象越來越多。我需要仔細查訪。或許你的母親現在還活著?”
慕容無風道:“我不知道。至少我從沒有見過她。你看完了麽?”他好象已經不想在這間房裏呆下去了。
荷衣道:“沒有,我有好多問題不明白!”
慕容無風道:“你莫要問我。因為我所知甚少,就算知道的,也多半是假的。”
荷衣道:“我已打聽到聽風樓裏的有位夥計,專能講此地的掌故,我今晚就去找他。你是想和我一起去呢?還是想我去聽了來告訴你呢?”
慕容無風道:“什麽時候?”
荷衣道:“酉時二刻。”
慕容無風道:“我還有幾個病人,到時我們在聽風樓見。”
雲夢穀通往神農鎮的馬道原比荷衣想象的要寬敞得多,但放馬疾馳也要半個時辰才能趕到。一想到十天之後就要比劍,荷衣的腦袋忽然變得很大。加之慕容無風所托之事,似乎變得越來越無眉目,不覺心事重重。馬道掩映在叢林之中,濃霧未散,四處闃無人聲。才駛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忽然發現遠處有個人影。人影一動不動地立在馬道的當中。
荷衣喝住馬,看見一個灰衣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
“沈彬。”她有些吃驚地道。
沈彬道:“我在這裏等你。”
荷衣道:“莫非劉寨主又有什麽吩咐?”
沈彬道:“我師兄聽了姑娘的一番話後,覺得很失望。”
荷衣道:“是麽。閣下此番來意是?”
沈彬道:“他不僅僅對姑娘失望,對我也失望得很。”
荷衣道:“所以你來找,是想求我改變主意?”
沈彬道:“我這人從來就沒有求過女人。如果再求,那也一定是下輩子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道:“有骨氣,那就再見了。”
她說“再見”兩個字的時候卻看見沈彬的手已經慢慢地放在劍上。“了”字的音還未落,他忽然已抽出了劍。撥劍的速度居然比劉鯤要快得多。荷衣看見劍脊上有一道血槽,裏麵竟是赤紅的。沈彬左手捏了一個劍訣,道:“拔你的劍。”
荷衣道:“你的功夫明明強過你師兄,卻肯甘居他之下,佩服佩服。”
沈彬道:“江湖名人譜裏我排名十二,他十五。焚齋老人的眼力,倒還公道。”
荷衣道:“賀回第幾?”
沈彬道:“不知道。焚齋老人的排名裏隻有他認識和見過的人。他沒見過賀回。”
荷衣道:“你若是技癢,我們比劃比劃,也無防。”她也抽出了劍,話音剛落,隻聽見一個聲音道:“你難道沒看出來?他是想試試你的功夫,好把握你的弱點,再回頭告訴賀回,以保證他必勝。”
這聲音忽近忽遠,忽強忽弱,兩人環視四周,均不見人影。荷衣朗聲道:“多謝美意,隻是朋友既來相助,何不顯身一見?”
那聲音道:“我就在這裏。”聲音忽由弱轉強,荷衣抬頭一看,卻有一個灰影斜躺在幾十丈高的大樹枝上,荷衣縱身上樹,那灰影竟橫掠數丈,往東北竄去。荷衣一提氣,也飛身追了過去。兩人速度相當,在林中樹間穿梭,灰影似乎有意將她誘往林中更深之處。荷衣想了想,忽覺不妥,忙退身而回,忽聞一股血腥之氣,定神看時,沈彬身首異處,已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死者雙眼圓睜,神情極為驚恐。荷衣轉頭再望時,灰影亦消失不見。
她忽然覺得頭皮發麻,渾身戰栗,脊背一片冰涼。連再看一眼死者的勇氣都已喪失。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這麽殘忍地殺死。灰影的輕功固然和她相當,但荷衣相信他不會有分身之術。附近一定還潛伏著第二個人。第二個人的武功,一定還在沈彬之上。
而她居然沒有察覺。這說明第二個人的輕功亦不低於自己。如若兩人聯手……她看了看她的馬。馬一點兒也沒有受驚。很安靜地在路旁吃著草。馬背上放著她的包袱。包袱裏放著幾百兩銀票。
林子裏有風輕輕吹過。左邊的樹叢忽然有一絲極輕微的響動。她的人“騰”地一聲彈了起來,劍已閃電般地刺了出去!果然另一個灰影一掠十丈往北逸去。
雖然這一次灰影又是把她引向樹林的深處,荷衣卻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她使出全力奔跑時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兩人就已相差不到十步,灰衣人卻好象故意慢了下來。她也跟著慢了下來,始終和他保持五步的距離。林子裏光線極暗,她不得不多加小心,謹防灰衣人的同伴突然相助。
還沒等她思索完畢,灰影一揚手,一把鐵砂暴雨般地向她射來,鐵砂裏夾雜著一種怪異的氣息,有毒!荷衣揮劍如風,勉強躲過,卻見另一個灰影揮劍衝了過來,做出了聯手合攻的架式。荷衣心下暗忖,無論如何,自己得先避開有毒砂的人。左手一揚,白練揮出,纏住頭頂的樹枝,身子借力騰空而起,一劍直指灰影的咽喉。
腹背受敵,她已不能心軟,使出的全是殺著。
而手中有毒砂的人卻並未和同伴攜手,反倒向林外逃去。
灰影沿著荷衣的劍勢一退三尺,乘機禦去了她的力道,回劍一格,隻聽得“錚”的一聲,火花四濺,兩力相撞,荷衣隻覺一股大力沿著劍脊傳了過來,隻震得自己的虎口發麻。她的劍走的是輕逸靈巧一路,和內力深厚之人對仗,體力上未免有些吃虧。何況來人的劍法混厚精諶,已非尋常高手。
在這種情況下,她想到的第一個便是“逃”。快逃。可是自己的劍卻不聽話似地糾纏了上去。她不能忍受自己還沒有努力就認輸。何況裏麵還夾著一個沈彬。無論如何,至少要想法子弄清凶手的身份。
這一思慮之中,兩人已戰了二十回合,灰影的劍勢愈加淩厲,而荷衣也愈戰愈勇。三十招後,她已發現了灰影的一個破綻。她反身一刺,直攻灰影的右腕,而灰影似乎料到了她這一著,身子一沉,左手掌力揮出,直擊她頭頂,迫她揮劍回護。荷衣腰一擰,人從他掌峰之下斜竄而出,一揚手,白練纏住他的左掌,身子卻借著白練的拉力往灰影的背後彈去。
彈回去的還有她的劍。她終於鬆了一口氣。這一次她終於算對了。灰影的整個背就已一扇大門似地向她敞開了。
這一劍直奔向他的心髒右側三寸之處。因為她已預料灰影一旦聽見風聲就會往右側閃避。然後她就聽到“鐺”的一聲。自己的劍正刺在灰影伸過來的劍脊上。他居然沒有閃避,隻是已準確地料到了荷衣刺來的方位,以劍作盾,正好護住自己的心髒。
高手相較,果然計在毫厘。毫厘之錯,即是性命。
金刃相交,兩人各退出三尺。灰影突然道:“你不是唐十?”
樹林裏已陰暗得隻看得見兩個人影。
荷衣冷哼一聲,道:“不是。你殺了沈彬?”
灰影道:“沒有。”
荷衣道:“閣下是誰?”
“謝停雲。”
“謝總管?”荷衣大驚:“我是楚荷衣,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灰影一晃,也吃了一驚,道:“是楚姑娘?在下和唐門有些私怨,正要在這裏解決。剛和唐七交了手,他負傷跑了。”他頓了頓,又道:“唐六的毒砂沒傷著姑娘罷?”
原來是唐門。唐門的毒藥,沾上一點,就會喪命。
荷衣半信半疑地道:“沒有。閣下真的是謝總管?”
灰影笑了,道:“我們方才還在穀裏的湖心亭見過麵,姑娘這麽快就忘了?”
果然是謝停雲。
荷衣心裏暗道一聲“慚愧”。倘若二人之中有一人的武功稍次,豈不早已做了劍下之鬼?雲夢穀裏果然藏龍臥虎。
荷衣鬆了一口氣,道:“謝總管如何知道我不是唐十?難道唐十也是個女人?”
謝停雲道:“非旦是女人,還是個很厲害的女人。按照她的脾氣,十招之內必然灑出一把五毒神針。而姑娘三十招之後還沒發出暗器,我是以猜到可能不是唐十。不過姑娘的‘素水冰綃’在下卻是有幸領教了。”
荷衣道:“請隨我來。”她把謝停雲帶到沈彬出事之處,卻發現沈彬的屍體已然不見,連自己馬上的包袱也一同消失了。
謝停雲道:“看來今天到樹林子裏來的人可不止一撥。殺人收屍絕不是唐家的作風。”
荷衣皺著眉道:“也許是峨眉派自己的人幹的。沈彬來找我,一定有不少師兄弟知道。或者他們怕有意外,尾隨而來,正好趕上收屍。”
“希望不會引起誤會。”謝停雲歎了一口氣:“峨眉派人多勢眾,近來卻在江湖上連連受挫……”
荷衣認蹬上馬,苦笑道:“我和峨眉派的誤會已經不少。我還有事,這就去了。”
“姑娘小心。”
風來四麵臥當中。
吳悠赤著足,倦倦地躺在小樓的鬆藤軟榻上。她的足柔軟纖細,足指上塗著棗紅色的丹蔻。
一把烏黑的長發從榻上一直拖到了地板。
長發上已沾著幾片枯黃的梧葉,她卻隻是看著,懶得收拾。
“姑娘,該用晚飯了。”月兒把著一碟金乳酥,一碟細蜂糕輕輕地放在榻前的矮幾上。龍眼湯一直端到了她麵前。
吳悠坐起來,喝了兩口,便盯著湯,怔怔地出神。
“又胡思亂想了。”月兒歎道:“他雖最愛喝龍眼湯,姑娘就這麽死盯著,也盯不出一個他來。”
又提起他。吳悠心中一痛,啐道:“你又來磨牙了。什麽他呀我的。你去把先生批的醫案給我拿來才是正經。”
月兒從懷裏掏出一疊紙稿,道:“這個不是?月兒什麽時候敢把姑娘的寶貝忘了?隻是今天的稿子太多,我怕姑娘看了頭昏,隻拿了一半而已。”
隨手抽出一張梅花箋,幾個工工整整的靈飛小楷,是自己寫的:
小兒夜啼,腹痛,麵青,冷證也。大蒜一枚,乳香五分,搗丸如芥子大,每服七丸,乳汁下。又,曲腳而啼,狀若驚搐,出冷汗。用安息香丸。另薑黃一錢,沒藥乳香各二錢為末,蜜丸芡子大,每服一丸,鉤藤煎湯化下。
“安息香丸”之下是他的朱字:“宜用紫蘇湯。”
字有些潦草。看上去好象是精神不濟時寫出來的。莫非……又病了?
他平時精神最好的時候,寫的是一筆一絲不苟吳興賦那樣的小字。若風痹發作,筆劃就成了僵硬的柳體。極累之時,會寫成行草,更嚴重的時候又換上了陳大夫重抄之後的小楷。他嚴忌大夫們在醫案上草寫,以為草書字跡難辨,有時候一字之差,便是性命。
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寫醫案時,用的是自己最擅長的草書,結果被他毫不留情的退了回來,勒令重新騰正。
他總是不苟言笑的樣子。很少笑,也很少沮喪。多數時候,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每隔十天,穀裏就會有一次醫會,大夫們從四麵八方趕過來,穀裏的,外頭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家聚在一起,研究疑難雜症,有時候也談天,也開玩笑。蔡大夫這一天總是最高興。他喜歡熱鬧,聚會的時候總是妙語連珠。
搶著和他搭話的人當然更多。有些大夫是從幾百裏以外趕過來請教難症的。抓緊機會,問個沒完。他一談到醫務,總是滔滔不絕。
但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很少笑。倒是很謙遜,很客氣地說著話。如今的風氣是儒者學醫,大夫們個個都是讀過書的人,隻信一條,“不成名相,便成名醫”。有時候他也咬文嚼字地和他們理論著。
有時候是外麵的講會,穀裏不時也有大夫們去參加。他卻總是推辭。
實在是醫務纏身。再者,行動不便,一出門不免興師動眾。
他最不喜歡麻煩別人,以至於到了對自己過分苛刻的地步。
他不許別人提他的病。生了病也不許人探望。
能料理得來,他總是自己料理。實在動不了了,才由陳大夫代為照顧。
每天睡覺之前他都要批閱穀裏所有大夫的醫案。重要的會挑選出來匯編成冊,在各大夫手中傳閱。不重要的會退回來,由各大夫自己保存。
十年來,隻要他不病倒,批閱之事便不會間斷。
實在想不到身體虛弱的他居然能堅韌如此。
不知為什麽,自己第一次見到先生時,就滿臉通紅,心怦怦直跳,緊張得連當時他問自己的話都已記不得了。
他居然是個年輕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他看上去非常英俊,也非常冷漠。卻又無半點傲慢,反而和自己保持著客氣。雖然自己是他的女弟子,他從來都稱自己“吳大夫”。
有一次他們兩個偶然在走廊上遇見,她便慌張了。也不知為什麽,滿臉通紅了起來。腳步發軟,心怦怦直跳。口中囁嚅著,說不出一個字。
他很鎮定,轉過輪椅,給她讓出一條路,她便一陣風似地逃走了。
第二天醫會的時候,自己便覺得和他之間有了一道無形的牆壁。大家往他那裏湊時,自己反而呆在離他較遠的地方。沒有勇氣離他很近,或者麵對麵地說話。一到那種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扯著,再靠近他一步自己就要暈過去。
吳悠來雲夢穀裏三年,和慕容無風說過的話,除了在醫會裏因切磋醫務而不得不說的之外,加起來還不到三十句。
先生有自己的病人,通常不多,卻是最棘手的。穀裏所有疑難病症,其它大夫處理不了的,最後總要轉到他的手上。有時候,各大夫自己手頭上有了難症,也會請先生移步到自己的診室裏商榷。倘若不忙,先生總是會去的。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午飯和晚飯都擺在診室旁邊的小廈裏。大夫們來自不同的府縣,各人的館裏做著各人的菜。先生也不挑剔。他吃得不多,但什麽都可以吃。這種親炙的機會,沒有人想錯過。吳悠也請先生到自己的藕風軒裏來過兩次。折磨了自己好幾天的病人,到了他手上,很快就藥到病除。午飯的菜是她頭一天就開始精心準備的,清淡而精致。可他卻推脫有事,匆忙地走了。他從不在藕風軒裏用飯。
“一共才五個字,用不著看這麽久罷?”月兒看見她發呆的樣子,也把頭擠了上去:“我也看看,‘紫蘇湯’,會不會是字迷?或者藏頭詩?”
“胡鬧。”她一把推開月兒。小心翼翼地將紙箋收起來。畢竟是他的親筆字啊。
“晚上做什麽?”
“讀書。爭取不要老讓先生給我寫紅字。”
“處方兒又寫錯了?”
“也沒錯,隻是缺了點什麽而已。我今晚要用功,你可得陪著我哦。給我研墨。叫上琴兒。”
月兒衝她擠擠眼:“他晚上做什麽你知道嗎?”
“做什麽?”她淡淡地問。
“我剛碰到趙總管那裏的小佩,她說穀主晚上要出去。隻肯帶兩個隨從。嚇得趙總管差一點兒給他跪下來。”
“哦!”她吃驚了:“他怎麽能?怎麽可以?”
“穀主的腿雖然不方便,卻可以騎馬呢。就是不知道他出去幹什麽?”
“自然是有了急病人,要出診。”
“不是。穀主從來不出診的。”月兒從小就在穀裏長大,知道的當然比吳悠要多。
“你那天說的那位楚姑娘……她……她還住在竹梧院?”
“這個……不知道。隻知道穀主今早起來得很晚,還有……他的身子好象有點不太舒服。在蔡大夫那裏坐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回竹梧院了。”
心又亂了起來。禁不住問道:“他怎麽不大舒服?是不是心疾又犯了?”
“好象是。就算不是心疾,這幾天的濃霧和濕氣,他也受不住。”
“可是,他晚上還要出去?”
“嗯。要不,趙總管怎麽會擔心著急?”
“他總是不顧著自己的身子。”她輕輕地歎了一聲。又把身子倚在榻上:“月兒,幫我把燈拿來。我就在這兒看一會兒書。你和琴兒去歇息罷。”
今天晚上,她突然覺得一切都沒有了興致。
第四章
晚燈初上,嫋嫋的炊煙中神農鎮隱約可見。馬蹄踏著古老的青石板,發出一竄脆響,一過鎮門,蹄聲便迅速地淹沒在了嘈雜的人群之中。
“聽風樓”本名“臨江仙”,是神農鎮裏最大最有氣派的去處。隻因樓在江邊,不論你坐在哪個位置上都會聽見嗚嗚的風聲,所以幹脆改了個名字。神農鎮和別處不同的地方,除了藥鋪多,醫館多,客棧多之外,就是酒樓多,幾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個。大小各異,滿足各色遊客。到這裏來尋醫問藥的人因病勢緩急,多半也會在鎮裏逗留個十天半月,病人,加上陪同照顧的人,自然是一大筆花銷。是以酒店雖多,卻個個都還有生意可做。加之病來不分節氣,一年之內的任何時候都會有病人來,所以生意簡直都不分淡季旺季。聽風樓大約要算其中最為紅火的。
手注香茗,騰騰的茶煙嫋嫋升起。荷衣剛進大門就有小二殷勤地過來招呼。她卻因為口渴,先要了一杯菊花茶。茶盞是黑釉所製,一注沸水,片時功夫,菊花便在杯中盛開,好象水墨畫一般。一流的名店當然要用一流的器皿,這黑釉茶杯仿照的是宋代的式樣,宋人喜歡鬥茶,茶色貴白,是以黑釉茶具最能顯出茶色。如今市麵上仿製雖多,卻多為大戶人家所藏。荷衣遊蕩江湖,吃過無數家酒店,象這麽大量使用如此昂貴茶具的酒家還真是不多見。不過,聽風樓的菜價也貴得嚇人。
小二道:“姑娘是初客,本店初客一律九五折。就不知姑娘想要點什麽。”
荷衣想著昨天剛有一大筆進項,雖然剛剛丟掉的包袱裏有六百兩銀票,還是決定要好好地奢侈一番。畢竟這是她這一生的中第一次奢侈。便道:“你們這裏有什麽好的,特別的,隻管送上來。”
小二道:“有,當然有。本店新近推出了一套道家七星大餐,可按客人多少分成大中小三款。姑娘一個人用飯,小的以為,要個小款的就行了。”
荷衣道:“就是它了,快些送來。”
一會兒功夫,小二端來了六碟小菜,看上去甚為精致。正當中卻放著一個空碟。荷衣道:“你說是七星大餐,應該有七碟才是,怎麽隻有六碟?中間這個空盤子可是用來吐骨頭的?”
小二微微一笑,早已預備她有此一問,道:“非也。空碟子也是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氣’。”
荷衣瞪著眼道:“你們老板想發財想瘋了麽?空碟一盤也算是菜?”
小二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店的客人多為讀過書的官宦人家。這一道菜,正是道家所謂以無為有之意。不瞞姑娘說,本店推出這一款有兩個多月了,吃過的人都說有意思。不少客人還要特意帶朋友來吃。專點此菜,以顯斯文。還有,這盛菜的碟子可是景德鎮的珠光青瓷,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光一個碟子就值五兩銀子呢。”
荷衣一邊吃,一邊搖頭,剛吃完一碟,隻聽得樓上傳來一片打鬥之聲。隻是樓下的酒客眾多,大家自顧自地劃拳猜令,喧嘩之聲竟將打鬥之聲蓋了下去。荷衣禁不住問小二:“這樓上好象有些不大安寧?”
小二點點頭,道:“是水龍幫和飛鷹堂的弟兄們有些過節,在這裏鬧了起來。這是常事,姑娘不必驚慌。”剛說罷,隻聽得“砰!砰!”兩聲,兩個彪形大漢被人從二樓的欄杆上擲了下來。兩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砸碎了一張大桌,上麵的酒菜灑了一地。樓下的座客卻是見怪不怪,大家隻回頭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劃起拳來。
在被砸的桌子上吃飯的是兩個黑衣青年,一個個頭極高,粗眉大眼,一身粗布短打,看上去甚為幹練。另一個雖矮他半頭,卻還是要比常人高得多,蜂腰猿臂,穿著一身灰袍。兩個人顯然是外地人,顯然是來錯了地方。別人的桌上全是菜碟,他們卻一人捧著一碗白飯,桌上空空如也。兩人看著有人掉下來,連忙托著飯碗,移到隔壁的一張桌子上坐下,捧著白飯繼續吃。剛吃了一口,樓上又擲下來兩個人,一個眼見著又要砸在他們的桌子上,隻見高個青年伸手在來人的腰上一托,一送,那摔下來的人本是四腳朝天的,居然被他象撥算盤似地在半空中翻了個兒,居然雙腳著地大步不迭地跑了出去。另一個人落在個頭略矮的青年旁邊,他卻理也不理,任那人狗啃泥似摔在眼前。隻聽那高個子道:“上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他的同伴道:“既然有人摔了下來,又不是自己跳下來的,自然是發生了事。”
高個道:“我上去看看。”說罷要走。他的同伴卻一把拉住他,道:“你別去。這裏人多事雜,沒來由別去惹麻煩。謹記行走江湖安全原則第八條:藝高切忌膽大。”
荷衣一聽,撲哧一聲,差一點笑了出來。
高個顯然不買同伴的帳,道:“我偏要上去看一看,究竟是什麽人在這裏撒野。”沒等同伴回口,他的人已經一溜煙的竄了上去。沒過多久,隻聽見“砰”的一聲,又掉下來一個人。樓下的黑衣人伸手一接,正是自己的同伴,臉已經被人打出了血,便將他扶了起來,道:“叫你別上去,你偏不信。非讓別人把你的臉打破了才好。”那高個青年顯然不服輸,用手把臉上的血一抹,將同伴一推,又衝了上去。
荷衣依然喝著菊花茶,覺得這兩個青年甚有意思。不多會兒,樓上嘩啦啦一陣亂響,有幾個人從窗外飛了出去,又一陣杯碟破碎之聲。然後一切安靜下來,那高個青年得意洋洋地從樓上走了下來。
他的同伴道:“擺平了?”
高個人道:“擺平了。”
同伴道:“他們究竟為什麽打架?”
高個道:“我不知道。”
同伴苦笑道:“你不知道?你也不問?”
高個道:“人太多,來不及。不過是些江湖恩怨,跟女人吵架一樣,永遠不知道誰是誰非。”正說著,卻見有個矮胖的中年人不知什麽時候已一聲不響卻笑容可掬地站在了他的身後。中年人肚大腰圓,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一邊摸著身上嶄新的藍緞子,好象對衣服的質料極為滿意,一邊用一塊絲帕擦了擦右手食指的漢玉斑指,好象正在等黑衣人說完。
高個子道:“閣下找我有事?”
中年人道:“不敢。在下翁櫻堂,是這個小店的老板。方才公子打破了本店五十二個碟子,又砸了三張桌子。這碟子是本店從景德鎮運來的,桌子是紅木的,加在一起,一共五百零三兩五錢銀子。如果公子府上有現銀的話,就麻煩您送過來;如果不方便兌現,銀票亦可。大通,百匯,隆源,寶豐四大銀莊的銀票我們通收。”
高個子冷笑,道:“剛才那一夥人又打了你多少東西,砸了你多少桌子?你可要他們賠來?”
翁櫻堂道:“他們已經賠了。不信你看,這是收據。”
他果然遞過去一張紙條和一張銀票。高個子皺起眉頭,道:“我沒有這許多銀子。”
翁櫻堂道:“這就奇了。這桌子又不是你家的,你也不打算賠,你為什麽還要砸?方才那些人之所以要砸,是因為他們預先告訴我他們準備好了賠的銀子,我才讓他們砸的。”
高個子道:“那一夥人,難道他們吃飽了撐的?又砸東西又付錢?”
中年人笑道:“這有什麽奇怪呢?兩幫相鬥總要找個場子。他們共同相中了我這塊地方,覺得杯子碟子砸起來有趣,隻要出夠了銀子,盡管砸。隻因這裏人來人往,消息走得快。他們要個名頭,好讓江湖知道水龍幫和飛鷹堂的勢力,再加上一點過節也要在這裏擺一擺,所以也就幹了起來。閣下糊裏糊塗地摻和了進去,又多砸了些東西。兩幫的人都說他們隻賠他們自己砸的那部分,他們不認識閣下,也就不好隨便幫忙代賠。”
高個子被他那麽一說,也覺得不是理,道:“這個……”神情甚為尷尬。
荷衣在一旁道:“這位公子的銀子我替他出了。”
三個人都轉過眼去看她。高個子道:“多謝。不過在下並不認得姑娘,不敢冒然領情。這銀子我自會想法子。”
荷衣道:“公子過慮了。錢財乃身外之物,其來去不過是一念之間而已。”她掏出來一張精致的紙,上麵畫滿了花押。翁櫻堂一見銀票,臉上笑起一朵花來,道:“好,好,隻要有人出錢就行。錢又沒有名字,是誰的錢都不要緊。”他驗了驗花押,臉色突然一變,道:“姑娘,請問這銀票是從哪裏來的?”
荷衣道:“莫非銀票有假?”
翁櫻堂道:“銀票倒是真的。隻不過這銀票是從雲夢穀裏出來的。姑娘莫非是雲夢穀裏的人?”
荷衣道:“雖不是,不過這銀子倒是慕容先生給我的。”
中年人道:“穀裏有一大堆人姓慕容,你說的是哪個慕容?”
荷衣道:“慕容無風。”
中年人盯著她,看了半晌,道:“你見過慕容穀主?”
荷衣道:“見過。”
中年人忽然垂首,道:“姑娘雖然大方,在下卻不敢要姑娘的銀子。”
荷衣道:“為什麽?”
中年人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地道:“今天的事,還望姑娘以後不要跟穀主提起。”
荷衣道:“為什麽?”
中年人想了想,道:“此間的緣由不便多說。”說罷轉身對黑衣人笑眯眯地道:“公子,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以後光顧本店,見著有人打架,還求公子多問一聲再打為好。”
黑衣人眼瞪著他,一副並不領情的樣子。倒是他的同伴在一旁說道:“當然,當然。”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三位方才經在下這麽一攪,飯菜想必都涼了。請稍坐,我馬上叫人照原樣再送上一桌,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高個子見他離去,說道:“奇怪。他怎麽忽然大方了起來?”
他的同伴道:“想必是對神醫慕容有些忌諱。”
他頓了頓,又道:“方才的事多謝姑娘,敝姓尉遲,尉遲靜雷。這位是我弟弟,尉遲靜霆。”他指了指方才上樓的青年人。
原來是一對兄弟,難怪長得很像。
荷衣顯然沒有聽說過這兩個名字,道:“幸會。我姓楚,楚荷衣。”
尉遲靜雷悚然動容,道:“難道是一劍挑了飛魚塘的楚姑娘?我們已經在‘江湖快報’上聽說了。”
荷衣道:“江湖快報?”
尉遲靜雷道:“姑娘難道不知道焚齋先生的《江湖快報》?每年的江湖名人榜都登在上麵。”
荷衣道:“是麽?”
尉遲靜雷道:“我們從西北來。姑娘可聽說過昆侖派?”
昆侖派在江湖記憶中簡直就跟昆侖山一樣遙遠。似乎隻存在於傳說之中。至少在近二、三十年內,從來沒有一個昆侖派的人到中原上行走過。
荷衣淡淡一笑,道:“當然聽說過。”
尉遲靜雷喜道:“昆侖派雖然近十幾年來沒有人到中原走動,但如果楚姑娘讀過焚齋老人的《江湖舊聞抄》就一定不會對咱們這一派陌生了。”
尉遲靜霆湊上來道:“我們師祖‘昆山二老’當年在西北,論名頭,敢跟他們平起平坐的,隻有天山冰王一人。隻可惜兩位老人家一心向道,常年不出山,所以才弄得中原隻知有天山冰王,不知有昆山二老。”
荷衣道:“難怪,難怪。久仰,久仰。昆山二老的名頭不但在西北,就是在中原,也響亮得很。”
兄弟二人聽她一說,頓時麵露喜色,道:“我師父臨終時吩咐我們一定要光大昆侖派的門楣,姑娘乃武林名人,可否替我們引薦一二?”
尉遲敬雷道:“我們的名號叫‘昆侖雙雄’,又稱‘昆侖雙傑’。這個名字甚好,我們花了三個月的功夫才想出來的。”
荷衣道:“出來闖江湖,當然得有個響亮的名頭。隻是……”
兄弟兩人馬上道:“隻是什麽?難道這個名頭不好聽?”
荷衣道:“如果你們叫雙雄,別人若是不喜歡你們,就會把英雄的‘雄’字變成狗熊的‘熊’字。如果你們叫雙傑,老江湖就會不高興。因為江湖老人喜歡聽謙虛一點的名字。”
兄弟兩人一聽,點頭道:“極是極是,依姑娘看,該是個什麽字才好呢?”
荷衣道:“不如就叫‘昆侖雙劍’。一來,你們都使劍,二來這劍字隻是兵器名,不論你們是現在有名,還是將來有名,都當得。”
尉遲敬雷一聽,喜上眉梢,道:“好,好,昆侖雙劍,就是它了。我們到這裏來就是來觀戰的。飛魚塘一戰我們是錯過了,但飛鳶穀這一戰我們說什麽都不能錯過。”
尉遲敬霆道:“我們倆明日和峨嵋派的沈公子約好了在飛鳶穀比劍。如果能勝了他,我們的排名就會在十二左右。姑娘如果有空不防來觀看。”
荷衣手一抖,道:“沈公子?沈彬?”
兄弟兩點點頭,道:“正是。抱歉,不能多聊了,我們兄弟今晚還要加緊練劍。告辭。”荷衣正在猶豫是否要把沈彬已死之事說出來,抬頭一看,兄弟倆已經走出了大門。
荷衣目送著他們的背影,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惆悵。這兩個看上去再純樸不過的青年,帶著滿腦子的熱忱和夢想,興致勃勃地走上了江湖之路。象所有初入江湖的新手一樣,他們追蹤名人,四處挑戰,爭取著每一個出名的機會。
他們可能要過好久才會知道江湖運作的程序,卻很快就會明白江湖的凶險。
在最常見的一條路上走的,多半是年少而又勢單力孤者,他們通常會先拜師學藝,投靠到一家有名的門派。而這門派必然會和另外一到兩家門派有著世仇,或宿怨。每年,兩家的子弟都要互相挑釁,然後是一場大戰,由每派中的優秀子弟參加,從徒弟一直打到師父,爭出勝負。負的一方必然咬牙切齒,摩拳擦掌,苦苦練習,以期來年相報。
已然是身懷絕技的,走的當然是另外一條路。這條路更短,更直接,也更危險。
這條路就是向名人挑戰,打敗他,好讓自己出名。當然如若不幸輸了,後果往往就是丟掉性命,終身殘廢,或者被逐出武林。
走第二條路的人當然也有專門的途徑。對於劍客而言,就是一句話:要經常觀摩。他要對本行近幾年最傑出的人物以及他們的活動地帶了如指掌。在沒有必勝的把握之前,追蹤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觀察他們劍術的機會。
這種成名的欲望推動著江湖上各式各樣的比試。
華山之靈仙台,雲夢之飛鳶穀,和江南謝家的試劍山莊是最富盛名的三個比試場所。這些地方忙的時候一年中的每一個月都會有好幾場。
而其中又以飛鳶穀的活動最為頻繁。原因很簡單:打架必有死傷,大家都願意選在離神醫慕容近一點的地方。
沈彬自然是第一條路上出名的高手。峨眉派人多勢大,青年弟子中傑出的不在少數,最出名的當然是賀回,其次便是沈彬,沈桐和劉鯤。此外還有三個名頭雖不大,功夫卻極高的中年道人,是掌門人方一鶴的師兄弟。道名分別是鬆風,鬆雷和鬆雲,人稱“峨眉三鬆”。三人在武林中罕露行跡,卻在峨眉山上有著極高的威望,據稱連方一鶴見了,說話都得十分客氣。沈彬就是鬆雷的弟子。
荷衣不禁又想起沈彬死時的樣子。他那吃驚的眼神分明是在詫異著自己的結局。他顯然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在這麽偶然地,糊裏糊塗地死去。未來就這樣迅速地從他的身上的某一處傷口消失了。
在荷衣看來,每個人的一生好象都是在奔著某一目的而行,而這目的又是千差萬能別的。慕容無風注定就是神醫,沈彬注定要死於劍下,而尉遲兄弟注定也要成為昆侖雙劍。每個人都為著自己以為的注定奔忙著。慕容無風忙著行醫,沈彬忙著比劍,尉遲兄弟忙著閱讀最新的《江湖快報》。他們好象都很明白自己在忙些什麽,為什麽而忙。
自已呢?忙些什麽?為什麽而忙?不知道。
好在荷衣還想得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銀子。
她不恨銀子。常常為了銀子而接受荒唐的任務。
現在她終於有了些銀子,卻覺得如此空虛。
她忽然覺得人生是如此地身不由己。出名也罷,不出名也罷。都有可能被人擺布。
江湖少年因傳奇故事所燃起的熱情,第一個被焚燒的,總是他們自己。
想到這裏,她的胸口一陣煩躁和憋悶,連忙離開桌子,跑到樓外的欄杆上呼吸一下夜晚清涼的空氣。
樓外麵對著的就是鎮子裏最大的一條街。兩旁的攤販還沒有散盡。這一片完全陌生的小鎮,夜景是如此熱鬧。
遠處漸漸傳來馬蹄聲。依稀看得見是一輛棗紅色的馬車,由四匹剽悍的馬拉著,不緊不慢地駛了過來。
馬車的後麵還跟著兩個灰衣騎客。
荷衣想起自己第一天乘馬車的情形。自己雖一向騎馬,卻是第一次坐如此豪華的馬車。裏麵鋪著虎皮,寬敞得好象是一間屋子。
而這輛馬車比自己坐的那輛,還要大出許多。
馬車到了門口,便慢慢停了下來。兩個灰衣騎士一躍而下,在車門外恭恭敬敬地道:“穀主,我們已經到了。”
原來是慕容無風。早該猜到才是。
隻聽見車內一個聲音倦倦地道:“這裏吵鬧得很,不知樓上還有沒有清靜一點的座位?”
果然是他。隻是聲音疲憊已極。
“二樓裏有一間翁老板的私室,在最北角,我們可以暫借一用。”
話音未落,翁櫻堂已經從門內大踏步地迎了上來,對著馬車一揖,肅然道:“穀主駕臨,櫻堂有失遠迎。”
裏麵的聲音淡淡地道:“翁老板客氣了。我想借二樓的雅室一用,不知可有空否?”
翁櫻堂道:“倒是有兩間有空。不過屬下在北樓有一間更幹淨的私室,平日隻作休息之用,甚至為雅潔。不如請穀主先移駕北樓再作安排?”
慕容無風道:“不必了。雅室有空就好。”
灰衣騎士拉開車門,先將他的輪椅搬下來,再上去把慕容無風輕輕地抱了下來。
他依舊穿著一襲裁剪得極雅致的白袍,坐在椅子上,腰挺得筆直。眉目之間雖有一絲倦意,目光卻是一如既往地犀利。
灰衣侍從跪下來,為他整理了一下被風拂起的衣袂。
翁櫻堂道:“請跟我來。前門酒氣太重,恐穀主聞之不適。後門有專門的樓道直通二樓。”
慕容無風咳嗽了兩聲,道:“還要麻煩翁老板一件事。”
“請吩咐。”
“我約了一位姓楚的姑娘有事相商。如若楚姑娘到了,請把她帶到我那裏。”
“可是楚荷衣楚女俠?”
荷衣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稱她“女俠”,心裏快活得差一點笑出聲來。
果然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道:“正是她。不過,她什麽時候又成了女俠了?”
翁櫻堂笑道:“穀主有所不知,這年頭,江湖上隻要有人拿著劍,人又不壞,就可以稱為俠。而這之中,女人帶劍的少之又少,非得稱為女俠不可。”
慕容無風淡淡地笑了笑,道:“江湖上的稱謂,向來都很有意思。”說罷,侍從推著他正要左轉而去,卻聽得背後一陣雜遝的腳步。一個人吒道:“前麵的人,統統站住!”
酒樓門前的往來的客人一向很多,聽了這句怒吒,不由得站住了十好幾個。
慕容無風一幹人卻繼續往前走。
隻見黃影一閃,一個嬌小的身子淩空一翻,已落到慕容無風的麵前。
大家定睛一看,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細眉大眼,身上穿著件淡黃衫子,黑油油的長發用一根紫色的絲帕係住。耳上兩粒紫晶石的耳環,另一端垂著十幾粒米粒般大小的五彩寶石,隨著身體晃動,碰撞有聲。她手裏拿著劍,用劍指著慕容無風的鼻尖,道:“剛才是你提了楚荷衣的名字?”
灰衣侍從伸出食指,在劍尖上一搭,從容地將它從慕容無風的臉上移開,沉聲道:“姑娘有話請好生說。”隨手在劍尖上一彈,隻聽得“當”地一聲,劍尖之處竟斷成兩截。
荷衣倒抽一涼氣,好厲害的指力!
女孩子看著自己的劍,又急又怒,道:“你敢弄壞我的劍?”
灰衣侍從目光一凜,道:“在公子麵前無禮者,豈止是斷一柄劍而已。”
他看上去年歲在三十開外,身材魁梧,蜂腰猿臂。臉窄而長,卻有一個鷹鉤一樣的鼻子,說話的時候,眼睛眯成一道縫。而他的同伴雖然和他個頭年歲相仿,看上去卻斯文秀氣得多。
一陣電光閃過,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小雨。兩個侍從卻如大難一般地將慕容無風抬起,放到了廊簷之下。
女孩子不依不饒地道:“你們若把楚荷衣交出來,咱們萬事皆休。要不然本姑娘……”她竟將手中的斷劍又指向慕容無風的鼻尖。眼裏不知為什麽,居然滿是淚水和仇恨。明知不敵,她卻擺出了隨時準備拚命的架式。
“且慢動手!”一個錦衣青年一閃即到,一揮手,輕輕移開了她的手臂。
來人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人,一拱手,道:“在下峨嵋沈桐。方才偶聽得幾位言及本派正在四處尋找的一個人,不免激動。敝師妹年幼莽撞,多有得罪。”說罷又是長長一揖。他的身後,又跟上來了四個人,服飾各異,劍柄上卻都刻著一個八卦,顯然是峨嵋派專有的佩劍。
翁櫻堂哈哈一笑,也拱了拱手,道:“是什麽風把峨嵋七劍吹到我們聽風樓來了?”他做了多年老板,閱人無數,江湖上他不認得的人還不多:“這位一定是方掌門的千金方離朱姑娘了。一晃眼都這麽大了!你爹爹好麽?”他眼睛一轉,道:“周孫十,葉伯勝,徐匡之,何瑞,咦,怎麽隻來了六劍,還有一劍呢?哈哈,我明白了,沈彬那個醉鬼,一定先跑到樓裏喝酒去了。”
他不提沈彬倒罷,一提沈彬,六個人的臉上均是悲憤之色。
沈桐道:“我們找楚荷衣,正是為了沈彬之事。”
翁櫻堂見眾人神色凝重,不禁愣了愣,道:“沈公子出事了?”
“他被人殘忍殺害,我們剛找回他的屍體。諸位若肯將楚荷衣的行蹤住處相告,在下感激不盡。”
“我在這裏。”荷衣緩緩地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她看了一眼慕容無風,發覺他也正看著她。
六個人握劍的手臂同時繃緊,殺氣徒生。峨嵋七劍近幾年來風頭正勁,特別是一年前他們大破了武當七星劍法之後。江湖傳說,沒有一個人能在七劍合攻之下全身而退。
“既然楚姑娘已現身,與此事無關的人,就請自行避開十丈。峨嵋派不想傷及無辜。”沈桐道。
忽然間六個人分成兩排,已開始擺陣。
荷衣冷笑道:“怎麽,諸位連貴師兄究竟是怎麽死的也懶得一問,就輕易擺陣,豈不有些草率?”
方離朱喝道:“這還用問,你如若不使出陰謀詭計,我師兄自怎會輕易而亡?”她揮著劍,又要衝上去。沈桐卻將她一攔,對荷衣道:“好,你說。”他看上去,倒是個冷靜的人。
“沈彬是來找過我,不過我們根本就沒有動手。”
“不是你,那麽會是誰?”沈桐冷冷地問道,顯然對荷衣的話一字也不信:“他走的時候明明告訴過我,他要來找你。現場上又有你的馬和包袱。”
荷衣看著自己的劍,道:“我講的是真話。如若我想隱瞞,就不必自己走出來。”
“你是說,你知道誰是真正的凶手?”
荷衣看著對麵的飛簷,一字一字地道:“知道,因為他們已經來了。”
“了”字未落,忽聽得一陣丁當之聲,兩個披著長發的灰影,鬼魅一般地從遠處飄了過來。方離朱喝道:“來者何人?”
“閃開!”荷衣將她一推,隻聽得“砰”的一聲,灰影手中一個筒狀物輕煙一冒,方離朱應聲倒下。
她一倒,六劍隻剩下了五劍,卻已將來人團團圍住。
灰影原是一男一女,女的明眸皓齒,長裙襲地,落地的時候,輕得好象是一片剛剛從樹上吹落的木葉。而她身邊的男子身形微慢,竟也是濃眉朗目,極為英俊。他的右脅之下柱著一個漆黑的拐杖,衣襟飄飄,右腰之下一片虛空,一條右腿已齊根而斷。他看著女子發出一筒毒針,皺了皺眉,道:“老十,下次能不能換一種配方,這筒針的氣味實在難聞。”說著,他竟從懷裏掏出一條繡花手絹,厭惡地將鼻子掩住。
荷衣的腦海裏閃出一個名字:唐十。唐家的老十,那個慣使毒針的女人。
女子咯咯一笑:“三哥,氣味難聞卻著實管用,我特意為你配了一瓶解藥。”她遞過去一個小瓶:“打開,塗一點在鼻子下就聞不到了。”兩個人明明被五柄劍團團圍住,卻是視若無睹,談笑自若。
沈桐沉喝一聲,道:“唐十唐三,兩位是願意俯首就擒,交出解藥呢,還是願意死於亂劍之下?”
唐十嬌笑道:“三哥,他們問我們呢。你看咱們是俯首就擒好,還是被亂劍砍死好?”
唐三淡淡地道:“一樣都不好。”眼睛卻盯著慕容無風:“近來江湖上好象瘸子不少。除了我之外,這裏還有一個。”
荷衣有些緊張地看著慕容無風。以他的驕傲,聽了“瘸子”兩個字,一定會很生氣。
慕容無風的臉上卻一點表情也沒有。他緩緩地道:“我和江湖沒什麽關係。不過唐家一出手就是一筒‘百脈神芒’,在殺人的問題上,倒是大方得很。以前一直風聞唐門子弟門規甚嚴,一般輕易不肯出手,對毒物更是慎用。看來,要麽是傳聞有謬,要麽是門風有失。總之是一代不如一代。”
唐十的臉色微微一變。她手上的暗器從外形上看,和傳說中的“暴雨梨花針”一模一樣,而她在江湖上常用的,卻是“五毒神針”。這“百脈神芒”是雲南五仙教的密傳暗器,一般用袖弩發射。她拿來之後略加改進,裝進針筒裏,一次可以發出一百多針,還是第一次使用。而這個人居然一眼就看出了底細。她笑了笑,笑得有些尷尬,對唐三道:“這個人有趣,我喜歡。待會兒走的時候記得帶上他。咱們家裏不是一直缺藥師麽?”
唐三冷冷地道:“這個人,哼,咱們不一定供得起。”
“怎麽供不起?這位大哥貴姓?你一頓吃得很多麽?”她一麵笑嘻嘻地說著,一麵一撒手,五支毒鏢飛了過去。卻見人影晃動,翁櫻堂的雙手在空中疾抓,已用肉掌將飛鏢好象摘豆子一般地摘了下來。唐十看著他的手,道:“翁老板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連本姑娘的毒鏢都敢碰。”那手,原本該立即起泡,迅速腐爛才對。現在看上去,莫說有泡,連雞皮疙瘩都沒有。
翁櫻堂道:“哪裏哪裏。早就聽說唐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以前老一輩配製的毒藥,我還真不敢碰。”
慕容無風淡淡道:“老一輩的東西,也不過如此。這毒鏢上的‘馮乙散’就是以前唐家的一個姓馮的丫環配出來的。後來她嫁給了唐選,雖是妾,也是唐家的媳婦。”
唐十的臉漲得通紅,她忽然明白了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那個傳說中殘廢著的,連起床都很困難的神醫。十幾年來一直和蜀中唐門做對,專門破解唐家毒藥的那個人。
慕容無風。
每一次一種新的毒藥行世,過不了幾天,雲夢穀外的各大藥鋪就開始出售解藥。他甚至研製出一種預防性的急救解毒丸,可以針對幾乎所有唐門的傳統毒藥。據說江湖人士幾乎是人手一瓶。
自從有了慕容無風,唐門的事業和聲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不過眼前的慕容無風看上去,比唐十的想象要健康得多。在她的想象中他應該是一個被風濕和病痛折磨得變了形的男人。一舉一動都離不開旁人的服侍。而他看上去卻氣定神閑。若不是坐在輪椅上,若不是衣擺下隱然而現的,因多年萎廢而顯得纖弱無力的雙腿,他簡直和常人無異。
她知道慕容無風極少出穀。卻想不到他竟會輕車簡從地出現在這裏。四周一定暗伏不少保護他的人手。她開始想自己該怎麽撤,從哪裏撤。
唐十笑著對唐三道:“三哥,這五個峨嵋的歸你,那個楚姑娘歸我,好不好?”
“不,”唐三的眼光緩緩飄向荷衣,道:“楚姑娘歸我,剩下的都歸你。”他拐杖點地,人已如疾鳥般飛起,身形在空中一轉,鐵杖生風,直逼荷衣的“天台”、“靈泉”二穴。荷衣一讓,閃過他霹靂般地攻勢,卻聽得“當”的一聲,唐三的拐杖已被灰衣侍從的一條鐵棍架住,一個聲音輕聲道:“這個人交給我,你快去救方姑娘。”
她抱起方離朱,看見慕容無風的身邊隻剩下了翁櫻堂。另一個侍從也加入了戰陣,正幫著五劍合鬥唐十。
方離朱的臉色青紫,已沒了呼吸。
“她怎麽樣?”永遠是那樣平靜的語調,他好像局外人一般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荷衣慘然道:“死了。”女孩子的身子原本是柔軟的,在她的手上卻漸漸僵硬起來。
慕容無風摸了摸她的手腕,在她的身上飛快地點了十幾處穴道,道:“還有救。你跟我來。”
翁櫻堂把三個人帶到了北樓的私室。
那是一間他用來休息的房間,下午的時候他大多會在這裏小睡片刻。屋子並不寬敞,布置得卻極為講究。他是一個講究情調的人,祖上曾是布商,所以他對服飾和布料有著特別的研究。
躺在床上的方離朱看上去已失去了所有的顏色。她的身上卻看不到一個血點,幾十枚毒針完全射入了她的體內。
掩上門後,慕容無風對翁櫻堂道:“你到下麵去看一看,我怕他們人手不夠。”
翁櫻堂遲疑著道:“可是穀主這裏也需要有人照應。”
“你放心,有我在呢。”荷衣笑著道。
“你?”翁櫻堂的眼中閃過一絲懷疑。但他終於點點頭,扭身大步走了出去。
荷衣看著他的背影,對慕容無風道:“他很擔心你。”
“我要他走是因為我要脫掉病人的衣服。我沒法隔著衣裳給病人看病。”他已經三下五除二地解開了方離朱的紐扣。二八少女窈窕光潤的胴體便出現在眼前。慕容無風細心地察看了一下她的上身,突然在她左胸上用力一拍!“撲”地一聲,方離朱的口中噴出一口黑血。
“她……還活著?”荷衣看著方離朱的鼻翼開始細微地張合著,不禁吃驚道:“我方才摸過她的脈。她……她明明已經死了。”
“死是死了,隻是沒有死透而已。”他忽然這麽說。好象死也分成好幾種。然後他開始用手指在她身上的各處穴位一寸一寸地試探。
他的手蒼白而修長,指甲整潔,指尖劃過肌膚時好象蟲須般靈敏地顫動著。
“半杯水。”他忽然道。
荷衣飛快地倒了水,遞了過去:“這水太冷,你若口渴,我可以給你再燒杯熱的。”
他沒有吱聲。隻是已用一隻極細的刀片在肌膚上劃了一道極小的切口,飛快地從裏麵挑出了一根細若芒須的銀針。然後把它放進杯子裏。針沾著血,似乎可以粘在任何物事上,被水釋開之後,便沉到了杯底。這杯水原來並不是用來喝的。
荷衣忍不住佩服地道:“大夫真是個好職業,將來我也要改行作大夫。”
說話間,慕容無風已用同樣的手法挑出了十幾根銀針,手法之快之準,在荷衣看來,一點也不亞於自己的劍術。她不得不承認,各個行業都有自己的高手,雖然訓練可能完全不同,但辦起事來,一定是同樣的有效。比如以慕容無風的手法用來發暗器,應當不比唐十慢。
荷衣跪在床邊,一直舉著那個杯子。慕容無風的衣袖便輕輕在她臉邊拂動著。
他的衣袖間飄浮著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
那是一種很獨特的,形容不出的氣味,能停留在房間裏,經久不散。
她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他的手。
“射進她體內的,一共有多少針神芒?”她突然問道。
“四十九針。若不是你推了她一下,可能會有一百來針。”
“這針裏,會不會有毒?”她又問。
“有。”
“這麽說來,你還得解毒?”
“嗯。”
“你發現了沒有?大夫要做的事實際上比劍客要麻煩得多?”她忽然得出這麽一個結論。話還沒有說畢,隻聽得“啪”的一聲,慕容無風的臉上已經吃了一掌,方離朱已經醒了過來,看著自己赤著身子躺在一個男人麵前,又急又怒,罵道:“大膽淫賊!你敢碰本姑娘的……身子,我叫你碎屍萬段,不得好死!”
她重傷之餘力氣居然很大,慕容無風的臉上頓時現出了五個指印。
但畢竟是重傷,大怒之下,她居然又氣得昏了過去。
他點住她的穴道,令她不能再動。又接著把餘下的針一一地挑了出來,神色平靜,好象剛才那一掌並沒有打在他的臉上。
荷衣看著他,突然道:“我剛才說過我要當大夫了麽?”
“沒說過。”他淡淡地道。過了一會兒,又道:“江湖中的女孩子,脾氣都這麽大?”
“不一定。”她慢慢地道:“我的脾氣就很好。”
他仔細地在方離朱身上檢查了三遍,確定每一根毒針都已被挑出,就讓荷衣給她穿上了衣裳。
他扶著椅側,直起腰,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額上已全是冷汗。剛才他一直彎著腰,而他的腿又完全不著力,是以他幾乎是困難重重地保持著這種姿勢。待到坐直以後,就隻覺頭頂上金星亂冒,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他隻好閉著眼,等待自己的喘息慢慢平靜下來。
第五章
無端地,喘息卻越來越重。每當極度勞累時,他就會犯病,病來得突然,一個稍不注意的小動作,就會引起一連串的發作。昨天已經發作了一次。
他的手顫抖著,從懷裏掏出藥。那隻是一個拇指一般大小的玉瓶,不知為什麽,手居然捏不住。“當”地一聲,掉到地上。他剛要彎下腰去,肩頭卻已被荷衣按住。
“讓我來。”
她撿起藥瓶,倒出兩粒藥丸,遞到他的手心。看著他服了下去。
她又遞過去半杯水:“喝點水?”
他搖搖頭,指著方離朱,道:“用我的馬車……先……把她送到穀裏。解她的毒……需要……幾味比較稀罕的藥,隻有穀裏才會有。”
荷衣急著道:“你呢?你自己呢?你不要回去?”
“我現在……現在不能……”他已經說不出話,開始大口地喘氣。
就在這當兒,門“砰”地一聲被踢開了。
進來的是唐十。手裏拿著那個可怕的針筒。
這一聲響得那麽突然,慕容無風隻覺胸口一陣絞痛。瞬時間,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起來。
針筒對著慕容無風,手已經扣在了機簧之上。
屋子裏因這緊張的氣氛,忽然間變得悶熱。窗外,是瀝瀝的雨聲。
荷衣緩緩地抬起了頭,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生得很美?”
她說這句話時,眼睛一直看著唐十的手。
“難道你不覺得我的針筒更美?”唐十笑著道:“他若是你,或許還逃得一死,隻可惜,他是個殘廢,一動也不能動。現在他這樣子,就算是我一針不放,光是聽見機栝之聲,他都會死掉。”
“你好象對他的病很了解。”荷衣淡淡地道。
“粗知一二。這幾年來,我們一直都在等他死的消息。隻不過近來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而已。”她笑得很得意:“你知道我們等了多久,才等到他單獨出穀的機會?”
“多久?”
“七年。七年來,這是他第一次隻帶著兩個人出門,我簡直不敢相信今天會有這麽好的運氣。”
“這當然是個很好的機會。”荷衣讚同地點點頭。
“你知不知道外麵的情況?”
“請教。”
“唐門的十大高手正在圍鬥他的三個手下。”
荷衣皺了皺眉。難怪翁櫻堂一去不回。
“峨嵋七劍呢?”
“死了三個,沒死的也都被我射成了刺蝟。”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好象殺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笑到一半,臉色卻變了。
她看見劍光一閃,然後她的右手,連著針筒一起飛了起來。
血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落在床上。手雖脫離了手臂,手指卻還按在機簧上。
唐十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斷臂,好象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等她略微明白過來時,荷衣的劍已經到了她的咽喉,卻沒有再刺下去,隻是在她玉潤光滑的左臂上輕輕一劃。
她看著自己的左臂垂了下來,眼淚忽然大滴大滴地淌下來。
“你剩下的這隻手,以後雖不能用力,卻還可以炒炒菜。”
唐十一咬牙,撕下一塊裙布纏住斷臂,她隻冷冷地看了荷衣一眼,就飛快地衝出了門外。
那一眼是如此地陰森可怕,竟令荷衣從裏到外地打了一個寒戰。
屋內又複歸寧靜。
荷衣抱著劍,默默地看著慕容無風。
他仍在吃力地喘息著。
這個時候,除了他自己,誰也幫不了他。
過了很久,喘息終於平靜下來。
“你不該獨自出來的。”她輕輕地道。
“我不喜歡有很多人跟著我。”他慢慢地答道。
門“砰”的一聲又被踢開了。進來的是一個灰衣人,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劍光一閃,陌生人的臉上已多了兩個流血的洞。荷衣腳一踢,那人“啊”地一聲掉下樓去。
她走回來,重新掩上門。
手心是熱的。臉也是熱的。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卻都不再講話。門,也許過不了多久,又會被人踢開。
屋子裏有兩個手無寸鐵的病人。荷衣已暗暗下決心,絕不讓唐門的人有機會走進這間屋子。
等待中,時間是那樣漫長。
慕容無風轉動輪椅,撿起掉在地上的那隻手和針筒,仔細地端詳著。
“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麽這個女人的手總是比腦子要來得快?”荷衣忽然問道。
他冷冷地道:“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你在想什麽?”
“這是一隻人手。”他慢慢地道:“你是怎麽把它給砍下來的?”
荷衣苦笑:“我是從左邊把它砍下來的。”
“難道江湖的生活就是這樣子的?經常要去砍人家的手?”
“不經常。”
“哦?”
“最經常的事情是砍人家的頭。”
她有時候覺得和慕容無風對話很有意思。雲夢穀明明和江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這個人卻好象一點也不明江湖上的事。他好象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的命有多麽重要,居然值得唐門的人日日夜夜在這裏守著他。
她忽然又問:“她說的都是真的?你的病……真的這麽嚴重?”
“放心。你把活兒幹完之前我一定還活著。”他開始開玩笑。
無端地,怎麽會擔心起他的病?荷衣暗自苦笑。她一向很少關心別人。當然也從沒有誰關心過她。
“我多慮了。你這人不壞,應該好好地活著。”她也笑了。這一回她的口氣也很輕鬆。
有人在門外輕輕地敲門。
荷衣道:“這個人還不錯,至少知道進來的時候要先敲門。”口裏說著,手裏已拔出了劍。
“楚姑娘,請開門,是我,謝停雲。”
門開了,謝停雲一頭汗水地走了進來,看見慕容無風完好無恙,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樓梯上蹬蹬幾聲,趕上來了翁櫻堂和先前的兩個灰衣侍從。顯然有一番苦鬥,三個人的衣服都破了,身上背上都是血。
“有沒有人受傷?”慕容無風問道。
“沒有,隻劃破了幾個口子而已。身上的血都是別人的。”灰衣侍從連忙解釋道:“先生自己沒事罷?”
“沒事。多虧了楚姑娘相助。”
三個人的眼光一齊轉向荷衣,目光中滿是感激:“楚姑娘,多謝!”
荷衣笑道:“唐門的人呢?都跑了嗎?”
三個人的目光忽又變得肅然。謝停雲遲疑著,道:“沒有。我們有麻煩,正要上來請示先生。”
慕容無風道:“什麽麻煩?”
“他們的手裏有吳大夫。一定要先生本人才能交換。”
慕容無風道:“他們怎麽會抓到吳悠?她全天都在穀裏。”
謝停雲垂首道:“我們也不知道吳大夫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穀。挾持人質原本不是唐門的作風。據屬下觀察,圍攻我們的人裏,有一部分不是唐門的人。也許他們擔心力量不夠,還請了別的殺手組織。”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抬我下去。”
謝停雲道:“先生,這事……恐怕得從長計議。您一現身,隻怕會有危險。”
慕容無風的臉已經板了起來:“抬我下去。”
雨後的月光是如此慘淡。慘淡得一如吳悠蒼白的臉色。她披頭散發地立上庭院的中央,脖子的按著一柄鋒利的寶劍。她的身後是一個身形極高,麵無表情的黑衣人。黑衣人左手好象挽韁繩一樣地挽著她的一頭黑發。
他的手,從後麵伸過來,有意無意地按在她的左肩,有意無意地滑向她的胸口。
羞辱,憤恨,她的臉驚得煞白。然後她忽然看見了慕容無風。
他看上去還是那麽鎮定,那麽冷淡。一如他對她的態度。
一看見他,吳悠的心忽然怦怦地跳了起來。
還是那樣嗎?還是改不了一看見他就心跳的習慣,就算是在自己的生命最危險的時候。
他為什麽要下來,為什麽要把自己也暴露在危險之下?是為了她麽?
“你們想把她怎麽樣?”慕容無風冷冷地道。
“不敢,隻想請神醫大人屈駕往唐門走一遭。隻要穀主肯答應跟我們走,吳大夫自當璧還。”
“好,你放了她,我跟你們走。”聲音雖是有氣無力,說出來卻是斬釘截鐵。他一臉的從容淡定。
“果然是名醫,爽快!”有人鼓了幾掌,從黑暗中走出。
“不!先生!你別過來,我……我寧願死也不要你過來!”吳悠緊張地大叫了起來。想不到他竟肯為自己冒險!她的心已緊張得快跳出了胸膛。難道你不知道你的身子根本受不得奔波?難道你不知道唐門是多麽危險的地方?難道你一點也不顧惜自己?
“麻煩穀主自己走過來,其它的人請退後十丈。穀主一過來,我們立即放人。”
荷衣道:“我們怎麽可以相信你?”
“啊,我差點忘了舍妹的吩咐。請楚姑娘一起過來,路上穀主也好有人照顧。楚姑娘,請。”
荷衣冷笑:“她當然會記得我。”
“此事與楚姑娘無關,希望閣下不要節外生枝。”慕容無風看著荷衣,沉聲道。
“請楚姑娘解劍。”
荷衣解開劍,扨到路邊。
“你別過去。”她聽見慕容無風在她身邊小聲地道。
“我也很想去唐門看一看。”她對他道。
兩個走到黑衣人麵前,荷衣隻覺右肩上一涼,已有人在她身上刺入了毒物。頓時間兩隻手都麻痹了起來。黑衣人果然放了吳悠,卻旋風般地把慕容無風和荷衣推到馬車裏,風馳電掣般地駛了出去。
飛奔著的馬車顛簸得厲害。好象是在走著一條不是路的路。
有時候,整個車廂騰起來,人就好象被拋到半空。有時候它又歪到一邊,好象隻有一邊的輪子在滾。
外麵下著小雨,輕涼中帶著一點濕意。
車廂很小,狹窄逼人。車窗用黑布蒙起,裏麵居然連一隻蠟燭也沒有。
漆黑不見五指。
雖然黑暗,她卻知道慕容無風就坐在她的對麵。車廂裏並沒有別的人。
這麽顛簸的馬車,他坐著一定很不舒服。
聽著他的呼吸,卻是平靜而有致。車外餘光閃過時隻見一片淡白的衣影,靜月孤輝般地安然從容。
“你還好麽?”
黑暗中,她悄悄地問道。
“還好。”
聲音也是從容的,好象正坐在自己家的馬車裏。
沒有別的話了。倒忘了他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車這麽跑,你受不受住?剛剛才發過病的。”忍不住又問了一聲,完全忘了他的忌諱。
果然,答非所問地道:“把手伸過來,讓我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麽毒。”
“哈哈,手是麻的,伸不了。”她滿不在乎地說。
“你可知道方才你斬了人家一隻手,兩隻眼,唐家的人會怎麽想?”
“怎麽想?”
“我手上曾經有過一個得罪唐門的病人,整張臉的臉皮都給他們割了下來。”
荷衣打了一個冷戰,小聲道:“慕容無風,咱們得逃!”
“你的腿呢?還能不能動?”他又問。
“不能。方才是手麻著,現在連腿也麻了!”
“好罷,”那個人歎了一口氣,“我坐過來。”
兩個人之間橫著一張桌子,他雙手扶著桌沿,拖著身子,吃力地挪到她身邊。手起鶻落,點了她的幾個穴道。
點穴的手法甚是怪異,完全沒有內力,卻又完全有效。漸漸地,她手腳都可以活動了。隻是,要恢愎氣力卻還要至少再等幾個時辰。
“我隻是把毒素都逼到了你的靈府穴,逃出去之後記得回穀裏找蔡大夫給你解毒。”
“我們一起走。”她道:“哪有做生意的把主顧丟了隻管自己跑了的?”
那個聲音淡然,卻肯定地道:“你別管我。”
“那我就不走了。車裏真舒服!我平生最喜歡坐馬車了,坐多久都可以的。”她仰起頭,在黑暗中看著他。然後兩個人的頭又一起望著車門。
馬車忽然慢了下來。
居然,漸漸地停了下來。
門打開了,隻聽得“叮”的一聲,鐵杖點地,一人躍進車裏,手上還提著一個燈籠,竟是唐三。
“兩位坐了這麽久的馬車,該下來歇一歇了。”
說著,卻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條鐵鏈,咣當兩聲將荷衣與慕容無風的手拴在一起。道:“在下早就聞得楚姑娘輕功和劍術都了得,慕容先生也是天下第一神醫,兩位在一起,唐門的毒藥隻怕也奈何不了。我們已到了客棧,今夜隻有委屈二位作伴一宿。對了,這鐵鏈是唐門祖傳之物,姑娘如若想將它打開,可是白費心機。”
荷衣道:“倒忘了問了,令妹的傷勢……?”
唐三皺了皺眉,道:“傷勢倒不打緊。這陣子她正在想著姑娘呢。不過請姑娘放心,我已剛剛勸過她。姑娘的臉皮她是不會割的。至於別的地方嘛,這就難說了。對了,等會了下了車,還得請慕容先生給兩位病人看一看傷口。舍弟的雙眼現在還麻煩得很,恐怕有性命之憂。不過有神醫在這裏,我們放心的得很。”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治病不難,不過有條件。”
唐三道:“願聞其詳。”
慕容無風道:“你們不許傷楚姑娘一根毫毛,否則,我絕不做任何事情。”
唐三抬起頭,和慕容無風對視片刻,道:“原來楚姑娘是慕容先生心愛之人,唐三願成人之美。我答應你。”
細雨中,車外是黑漆漆的一片。隻看得見前麵有個大門,大門口點著四個燈籠,寫得“龍水客棧”。唐三把慕容無風放在輪椅上,荷衣在一旁跟著,身後還有幾個黑衣人,一起走進門內。
顯然住宿的地方早已有人打點好了。慕容無風給唐十和另外一名傷者包紮完畢後,就被一個黑衣人送到樓上的一間客房之內。荷衣也隻好跟了進去。
門外鐺的一響,已被人鎖住了。
客房內倒還整潔,不過甚為簡陋,不過一床一桌而已。
慕容無風坐在椅子上,臉色卻極為蒼白。他本不耐勞累,方才車上那一陣要命的顛簸,早已令他胸中煩惡欲吐。好不易在給唐門的人治傷時,借著一口涼茶將煩惡之意彈壓了下去。
荷衣看著他,道:“這裏正好有張床,你快躺下歇著。”
他搖搖頭,道:“不必。我坐在這裏很好。”
荷衣道:“你是跟我客氣呢,還是你真的不累?”
“不累。”他淡淡地道:“殘廢的人躺著和坐著是一回事。”
荷衣歎了一口氣,道:“你坐著我怎麽辦?”
“你可以休息。這裏正好有一張床。”他道。
“你忘了我們的手是拴在一起的?你坐著我也隻好坐著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坐了床邊,這樣你就可以躺下了。”他遲疑了半晌,道。
“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兩全其美。”荷衣一本正經地道。
他聽著。
“這床不大,也不小。咱們兩個都可以……上去。”她小心翼翼地省略了一個“睡”字。說完話後,臉半點也不紅地看著他:“你說這主意好不好?”
他垂下頭,不用想,自己的臉已經紅了。難道這就是江湖中的女人?
燈吹熄了。兩個人真的躺在了床上。
隻有一床被子,兩個人隻好緊緊地挨著。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荷衣悄悄地道:“慕容無風,你的手……別亂放。”
“我沒亂放。”那個聲音答道。
“你……你想使壞!”
“嗯。”
“那就壞吧……”
窗外遠遠地傳來幾許雷聲,細雨綿綿,秋意如酒,令人微醺。
晨光漸亮時雨已經停了。遠處鳥聲啁啾,涼氣中夾帶幾許泥土的香味,竟也從客房破了一角的窗戶中播揚了過來。荷衣醒得很早。起來略整了整衣裳。手還和他鎖在一起,當然不能走開,隻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了一口昨夜的冷茶。
待她回過頭來再看時,慕容無風已經醒了。
“早”她搶著道。
“早”他好象有些不大好意思看她。
“昨晚你睡得好麽?”她又問。
“好。”說著,雙手支著床,慢慢坐了起來。畢竟雙腿不方便,連起床這種簡單的動作他的樣子看上去都比常人要困難得多。她繼續喝著茶。然後看著他又慢慢地把身子移到輪椅上。移到最後一下時,身子似乎有些不穩,她的手便輕輕在他的腰上托了一下。他淡淡地道:“多謝。”荷衣心裏苦笑,兩個人怎麽好象忽然間變得十分客氣了起來。
“沒有早飯,隻有昨夜的茶水。”她笑著道。
“我喝一點。”他說。接過她遞過去的杯子。他看了看杯子,皺了皺眉,又放下了。
杯子顯然沒有洗幹淨,上麵好象是留著幾年以前的茶垢。
“不喝了?”她問。
他搖搖頭。她拿回杯子,一飲而盡。
我錯了,我並不了解他。荷衣心裏道。她微微笑著看著慕容無風。他的精神看上去比昨夜要好多了,隻是臉色仍然有些蒼白。他抬起頭來,凝視著荷衣。
眼光深邃而專注。
荷衣給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迎著他的目光,道:“你盯著我幹什麽?”
他沉默。
“你什麽時候變成了啞子?”
“我……”他張著口,想說什麽,卻覺得無從說起。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好象令他來不極細想。
當然如果細想下來,他也許一件也不會做了。
他這一生,極少有時候讓“做”走到了“想”的前麵。
“我要是你,我就不多想。你總是想得太多。”她安慰著他。好象知道他的心思。
“你呢?你想不想?”他問。
“想得很少。可能是我太笨的緣故。”她望著他,一個勁兒地笑。
“荷衣,”這還是他第一次用這兩個字稱呼她:“告訴我,你是誰?在哪兒出生的,今年有多大?”
荷衣道:“你瘋了。問我這些幹什麽?你今年有多大?”
“馬上二十二。”他老老實實地道。“雖然我不知道我在哪兒生的,卻從小就長在穀裏。”
“我不信。你十年以前就成名了。”她反駁。
“我十歲就開始做雲夢穀外醫館的主堂。那時我已經行醫四年了。”
荷衣吐了吐舌頭,道:“我的事情你別問。我不想說。”
“不想說也不要緊。這些原本也並不重要。”他緩緩地道。
門忽然開了,進來的是店小二,端著一盆洗臉用的熱水。荷衣看了看,盆子和擦臉的手巾都是嶄新的。心裏暗想,這些飲用之物要是有些不幹淨,慕容無風大約是寧肯餓死髒死,也不肯用的。早就聽說雲夢穀的大夫們人人都有潔癖,尤以慕容無風為最。
荷衣道:“熱水來了,你先請。”
慕容無風道:“你先。”
店小二道:“兩位不必謙讓,小的再端一盆上來就是了。還有,下麵有位爺叫小的給兩位帶句話,叫兩位不必擔心,事情已快辦妥。問兩位可曾中了什麽毒沒有?”
荷衣一喜,道:“毒倒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個鐵鏈,請樓下的爺莫忘記了拿鑰匙。”
小二應了一聲,便鎖上門,下樓去了。
兩個人默默無話,都等著小二上來,過了一會兒,門又打開了,進來的卻是謝停雲。
“穀主,您可好?”他大步進來,垂身施禮,沉聲道:“實是屬下辦事不利,令穀主受此驚擾,請穀主責罰!”
慕容無風淡淡道:“我沒事。你們幾時到的?”
“我們一直遠遠跟在你們後麵,臨晨時分已將唐門的人製住,唐三跑了,不過鑰匙卻正好在唐十的身上。”他取過鑰匙,將鐵鏈打開。荷衣笑著道:“兩位慢談,我還有事,先告辭一步。”說著飛身下樓,找正等在樓下的趙謙和要了一匹馬,一溜煙地跑了。
※※※
神農鎮。聽風樓。
荷衣又回到了昨天來過的地方。早上的江風似乎有些凜冽,但寒氣早已被樓裏熱騰騰的早茶給衝散了。
還很早,客人很少,荷衣要找的人卻正好當班。那是一個蓄著胡須的中年夥計。
荷衣笑盈盈地道:“敢問可是孫大哥?”
中年夥計點點頭,道:“不敢,小的正是孫福。姑娘說想見我?”
荷衣道:“我姓楚。”
“原來是楚姑娘,不知姑娘想要點什麽?”
荷衣道:“我第一次出門遠道求醫,路途乏味,想聽些江湖上的掌故,聽說大哥是這裏積年的老夥計,有一肚子的江湖故事,所以特地來請教。我剛和掌櫃的談妥,今天您的差就免了,這是二十兩銀子,請笑納。”孫福接過大元寶,樂得合不嚨嘴,道:“好說好說,小的肚子裏別的東西沒有,江湖傳聞、小道消息倒是有一籮筐。就不知小姐想聽點什麽?”
荷衣道:“我是來看病的,當然最關心的就是神醫慕容的消息。聽說他為人古怪,甚難打交道。也從不隨意接待病人,你說,如果我直接找他看病,有沒有希望?”
孫福笑了笑,道:“這個姑娘就有所不知了。神醫有三大脾氣,這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哦?”
孫福道:“第一,這裏看病全有章法,人人都得守規矩。大多數病人隻用在咱們這個鎮子的醫館裏就能看好。隻有最危險,最棘手的病人才會送到穀裏去。如果姑娘的病不是性命之憂,見到穀主的希望就不大。每個病人都須依章行事,任你再有錢有勢,也不可違例。所以這第一大脾氣就是規矩麵前,說一不二。”
荷衣道:“這麽大一個穀,沒有規矩當然不行。”
孫福笑道:“但像咱們這位爺那樣守規矩的,姑娘隻怕還沒見過呢。比方說,當年慕容先生少年出名,不知怎麽的,名氣竟傳到了域外,有一個大食國的回人,名字叫烏裏雅多的,便立誌要拜他為師,想學成一代名醫。這個人花了兩年多的時間,不遠萬裏地來到了這裏,路上吃的苦,和當年取經的玄藏法師相比,也差不了多少。走到這裏的時候,整個人瘦得好象一根麵條,多虧先生的二徒弟陳大夫收留,休養了一個多月,才有力氣去見慕容先生。話說這烏裏雅多的一片赤誠,讓整個鎮子的人都感動得落了淚。大家心想,這麽有苦心,有毅力的人,慕容先生怎麽會錯過呢?結果卻讓大家吃驚得很。咱們這位爺說,既然你是來學醫的,就得通過由他出題的考試。因為他的每一個學生都是通過了考試才進穀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荷衣道:“你說那位烏裏……什麽的,是位外國人,他可會說上幾句中國話麽?”
孫福道:“他雖是個外國人,但他父親曾到中原一帶經過商,所以他會說漢話,說得還不差。而且他自小喜歡好中醫,不少醫書,什麽‘太醫局諸科程文格’、‘集駭背疽方’、‘仁齋直指’、‘證類本草’都能倒背如流,聽說和陳大夫聊天時,他順口就把慕容先生的“雲夢灸經”和“傷寒論奧”中的兩個小注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把陳大夫嚇了一跳!想不到一個外國人竟有這個本事。可這位烏裏雅多拿到試卷還是傻了眼,說是隻有一小半的題目做得出來,有一大半都是不知所雲的。所以也就考了個不及格。”
荷衣道:“你說,這會不會是因為慕容先生想壓壓他的氣勢,故意給他出難題?”
孫福想了想,道:“這倒不會。一來,陳大夫引薦的時候也沒有告訴他這個烏裏先生熟讀醫書,是以也就沒有壓他氣勢之說。二來,每年來求師的人多如牛毛,大家都得經過這個考試,往往一、二年內有十幾次考試,而考中的人卻是少而又少。所以試題之難也是可以想象的。話說這烏裏先生很有骨氣,立誌要考過,便一人在鎮東頭賃了間小屋,每日除了一日三餐之外都閉門讀書,或者也隻和陳大夫、解大夫、吳大夫幾個慕容先生身邊的學生密加往來。他為人豪放,談吐詼諧,和這鎮子裏的人都混得廝熟,大家給他找了一個酒店當夥計,平日裏都叫他‘老烏’。他就這麽埋頭學了一年,信心百倍地又去考試。大家都以為這回一定成功,連賀喜的鞭炮都買來了,沒想到一打聽,又沒有考過。這老烏可急了,連夜宣布他就在這裏紮根住下了,改了個名字叫‘慕容烏裏’,字‘雅多’,號‘苦讀子’。過了一個月,又娶了一個本鎮的姑娘,仍然是早晚做功課。過了大半年,生了個兒子叫‘慕容懸’,用的是‘懸壺濟世’的典故。再考,還是沒過!你說奇也不奇?這老烏看上去一點也不笨,平日要他算賬,腦袋瓜子比算盤還快呢,也不知中了什麽邪了,就是考不過。但同是一張考卷,卻有個叫蔡宣的小後生考過了,也就是現在澄明館的蔡大夫。這回連陳大夫,吳大夫幾個都看不下去了,紛紛為他求情。咱們這位爺卻說規矩之下一視同仁。任別人怎麽求情也沒用。最後他的老婆也受不了哪,原來他老婆也姓慕容,和穀主是打著七八道灣兒的親戚。她老婆也挺爽快,就去對穀主說,您看咱家那位究竟是不是快做大夫的料,如果不是,幹脆告訴他,讓他死了那條心,也好認認真真改投別業,掙錢養家。您猜怎麽著?穀主說,他也不知道老烏是不是學醫的料。隻知道考不過的人不能做他的學生。至於他們今後怎麽辦,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與他無關。”
荷衣聽他說了半天,原本不大信的,但一聽見最後一句話,就覺得甚為耳熟,似乎是慕容無風的口頭禪,不禁信了八九分,忍不住道:“那麽這位老烏究竟是考中了沒有呢?”
孫福道:“姑娘剛進門的時候難道沒看見有個穿紅袍的人總在門口招呼客人,好象是客人們都是他的親戚似的?”
荷衣想了想,道:“沒印象,好象是有個穿紅袍的。”
“那就是老烏,這裏的二掌櫃。”
荷衣嗬嗬一笑,道:“那第二大脾氣是什麽?說來聽聽。”
孫福見她聽得津津有味,愈發繪聲繪色起來:“這第二脾氣麽,就是潔癖。姑娘想必知道,旦凡當大夫的,十個有八個有潔癖。比如雲夢穀裏一大半的大夫每天至少洗一次澡,換衣裳也比常人換得勤快。所以咱這鎮子上衣鋪也特別多。前麵李二家的雜貨鋪裏專賣一種洗澡用的軟毛刷子,聽說是穀主最喜歡用的一種,到這裏來看病的人總是要買幾把回去,當作記念。但穀主有另一樣東西比別人潔得厲害,就他惜言如金,話少得出奇。平日極少和人閑聊,和學生們在一起,隻談醫務,或者就一個人呆在自己的院子裏研讀醫書,批改醫案。平日如果你不找他講話,他好象也想不起來要找你講話。大家也就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還有一件古怪的事。穀主手下的幾個管家,個個在家裏呼奴使婢,出個門身後也會跟上七八個隨從。但穀主卻獨自一人住在一個院子裏,平日除了管家有事稟報可以入內之外,任何外人不可擅入。他先天不足,身子常常生病,卻絕不許別人在旁邊侍候。有一次他病得實在厲害,一連暈睡了幾天起不了床,以前有個劉總管,看著他的樣子實在不放心,就叫了自己手下的兩個丫環去侍候他。那時穀主病勢沉重,不省人事,沒有發覺。等他醒來發現了,就大發脾氣,當天就把劉總管從穀裏調了出去,從此再也沒有叫他回來。餘下的幾個總管從此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了。姑娘,你說奇也不奇?大夥兒都說,穀主住的院子裏藏著古怪,晚上鬧鬼。”
荷衣一聽,隻覺得陰風四起,渾身冷颼颼的,顫顫地道:“鬧什麽鬼?”
孫福笑道:“姑娘莫怕。就算真是鬼也是個好鬼。你想穀主手下活人無數,平日隻見著有人跟他磕頭燒香,怎麽會有鬼來找他?隻是他一人獨住,弄得那院子十分神秘,好事的人便有此說了。”
荷衣道:“穀主的院子真的誰也不許進麽?”
孫福道:“也不盡然。以前穀裏的小孩子們常常成群地進去玩耍,躲迷藏的,捉蟈蟈的,因著院子臨著一個大湖,湖上有橋,這裏的小孩子個個打小就識水性,夏天常到湖裏遊泳作耍。但去年冬天卻有一個五歲的小丫頭因貪玩失腳掉下水去,幾乎把穀主害得送了命,從此便連小孩子也不許進院子了。”
荷衣道:“你說的鬼,是不是這個小丫頭?又怎麽把穀主害了?”
孫福道:“卻說去年隆冬的時候,下了一場雪,湖裏的水極冷,卻並未封凍。幾個小孩子原本在九曲橋上的亭子裏玩的,不知怎麽的,就有一個小孩子,是穀裏一個馬夫的女兒,失腳掉了下去,水裏雖結著薄冰,卻也盛不著一個小人兒,便一頭栽進了水裏。把其它的孩子全嚇呆了。最大一個男孩也隻有十來歲,便哇哇大叫起來。說來也巧,穀主剛從外麵回來,正要到湖心亭上去坐一坐,聽了聲音便趕了過來,不顧三七二十一的跳了下去,在水裏摸了半天,才把女孩兒摸出來,卻不知怎地,還是硬把孩子送到了橋上。自已卻凍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荷衣笑道:“這故事是編的吧。誰不知道穀主的腿根本不能動,他怎麽還會遊水呢?”
孫福道:“可不是,我們也這麽想。何況他從小就有風濕,受不得冷風和濕氣。他究竟怎麽把她撈上來的大家至今還不明白,隻知道他好不易把孩子救了上去,自已卻沉了下去,等到一大群人趕著把他從水裏拖出來時,他已經沒了氣了。還是幾個大夫在橋頭裏折騰了好久,才見他哇地噴出一大口水,但人還是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昏迷了好幾天,聽說風濕病因此嚴重了好幾倍,身上關節全都腫了。”
荷衣歎道:“可憐。”
孫福搖了搖頭,道:“可憐的人可不隻是他。穀主的脾氣這裏無人不知,他病的時候誰也不肯見。那一陣子穀裏傳出他病危的消息,原定給他治的幾個病人紛紛轉給了別的大夫,這下可急壞了一個人。”
荷衣道:“急壞了誰?”
孫福小聲道:“姑娘可知咱們穀裏還有一個有名的大夫叫‘妙手觀音’吳悠?”
荷衣道:“沒聽說過。”
孫福道:“說起這位吳大夫,她可是咱們這裏第一美人,出身名宦,非但醫術一流,更精琴棋書畫。隻因父親在朝裏出了事,這才改行學醫,沒入穀以前就在她的家鄉小有名氣。聽說穀主出的考卷迄今為止,隻有她一個人考得最好。要說這位吳大夫的性情,那最是溫柔和氣,體貼入微,在這裏最得人緣。人人都說,她和穀主是天生的一對兒。據說穀主平時說話,總是冷言冷語,唯獨對這位吳姑娘,倒是十分客氣。他治徒最嚴,對他們常有苛詞,唯獨對這位吳姑娘,很少說厲害的話。可是這一回他大病,卻拒不見任何人,連吳大夫也被攔在門外。結果,一個在屋裏病得要死,一個在門外擔心得要死,沒幾天,可憐見的,吳大夫就麵黃肌瘦了起來。再過幾天,她也跟著病了。”
荷衣聽得津津有味,道:“後來呢?”
孫福道:“後來?什麽後來?後來穀主病好,吳大夫的病自然也就好了。他們兩個還是客客氣氣的。隻可惜吳姑娘的心思穀主始終不明白,倒白白地耽誤了她。”
荷衣道:“說到你們穀主,我倒有個疑問,你聽沒聽說,他的父親是誰?”
孫福笑了起來,道:“姑娘是第一次來雲夢穀麽?”
荷衣道:“是啊。我的問題很奇怪麽?”
孫福道:“不奇怪。不過這裏的人都說穀主的父親是天山冰王。”他說這話時樣子顯得很隨便,好象這是一個常識。荷衣卻驚呆了。
“為什麽?”
“因為大小姐出走的前幾天,這世上最有名的兩大劍客曾在飛鳶穀裏比劍。結果是天山冰王贏了。人們都說,大小姐就是跟他跑了。”
荷衣道:“你有什麽證據麽?”
孫福道:“沒什麽證據,唯一的證據就是大小姐失蹤的前前後後那一段時間裏,我們這裏隻有這一件事情比較不尋常。”
荷衣道:“你是說,如果有兩件事情不尋常,且發生在同一個地方,這兩件事情就一定有關係?”
孫福道:“道理講起來雖有些古怪,但大家都這麽想。”
荷衣道:“你見過冰王?”
孫福道:“這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冰王的輕功劍術天下第一,人家來無影,去無蹤,能夠到場觀戰的,也隻有三位武林名宿,總之見過他的人少之又少。在這穀裏是一個也沒有。”
“難道冰王不吃飯,不睡覺?如果吃飯,就一定會有人在酒樓上見過他。如果睡覺,就一定要住客棧。”
“這倒不假。問題是咱們這裏一年四季來的都是陌生人,講的都是外鄉話,誰也不曾見過冰王,就算他是坐在你麵前吃麵條你也不認得是他。”
荷衣歎了一口氣,道:“和冰王比劍的人是誰?觀戰的三個人又是誰?”
第六章
一天又開始了。這是一個平凡的早晨。
剛一回到穀裏,馬馬虎虎地吃了早飯,他就開始看昨天送過來的醫案。這原本是他昨夜就該看完的,不過現在離下一個病人的手術還有一個時辰,對他來說,還來得及。
筆沾著朱砂,隨手給桌上的紫雲箋添了幾行字。也不知怎麽了,覺得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敲門。他的門從來都懶得鎖,進來的是趙謙和。
“穀主,吳大夫方才說,如若穀主昨夜勞累過甚,還請穀主多多休息。她今天有空,可以幫穀主分擔幾個病人。”
“不用。”他漠然無表情地道。
“蔡大夫問下午的醫會穀主去不去,或者,穀主若身子不適,他可以代……”
“什麽時候?”他打斷趙謙和的話。
“未時二刻。”
“我去。”
“陳大夫問昨天的醫案。”
“叫他過半個時辰來取。”
“郭總管在門外,想說這個月藥材銷售的情況。”
“我現在沒功夫,他和你說說就行了。”
“穀主,你昨天的藥又忘了喝了。”趙謙和遲疑了一會兒,道:“你一定要記得喝藥。”
藥還原封不動地放在他的書桌上。
“唔。”他隨口答了一聲:“還有什麽事麽?”
“聽說昨夜在聽風樓上,穀主的心疾又犯了?”
“隻是小發作,一會兒就好了。”他淡淡地道。穀裏的人總是對他的病大驚小怪。
“可是穀主又在唐家的馬車裏坐了許久,夜裏和楚姑娘鎖在一起,一定沒有休息好。”他繼續說道:“我想穀主無論如何今天也得休息一天,不然……”
“唐門的事情我希望你們不要把他們逼得太緊。雲夢穀分散在各地行醫的大夫太多,在蜀中的也有好幾個。要替他們著想。我們不是江湖上的幫派,不要意氣行事。”他輕而易舉地轉著話題。
“說到各地行醫的大夫,還有一件事要稟報。”他有些吞吞吐吐。
“什麽事?”他放下筆。
“陳大夫手下一個弟子,原是在太行一代行醫的,幾天前被太行山上的一群土匪抓去痛打了一頓。是今天淩晨才送到穀裏。一邊的肋骨全斷了,已是奄奄一息。”
“哦!”他動容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這太行群匪原有好幾個幫派,後來都統一到了太行一梟郭東豹的手下。幹的無非是些劫掠行人,搶占婦女的勾當。聽說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郭東豹的一個愛妾得了重病,遠近的名醫就是這位馮大夫,他便派了幾十個嘍囉連將大夫搶到山上治病。不料去得已經晚了,那女人早已不省人事,馮大夫隻紮了幾針她就死掉了。郭東豹惱怒之餘便遷怒於他……”
“馮大夫現在在哪裏?”他問。
“在陳大夫的診室。”
“我這就去。你把我的病人先交給吳大夫。下午的醫會我可能去不了。還有,傳話給謝總管,我要郭東豹的頸上人頭。這件事我希望他能幹得殺一儆百。”
“是。隻要穀主吩咐下來,屬下們定會辦得妥當。”
他推轉輪椅,走出門外,趙謙和連忙道:“穀主,讓我來推你,等會兒到了陳大夫那裏,隻怕又要忙一整天,還是先省些氣力罷。”
他猶豫了一下,鬆開了手。
※※※
陳大夫,名策字漸暉。外號“陳不急”。因為他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對任何一個病人,或病人的親屬說“不急”兩個字。
“不急,不要急,急則生亂,這病早晚能治好。”這就是他的口頭禪。
他現在正在自己診室外麵的抱廈裏來回地踱著步。
抱廈通常是大夫們休息,商討醫務的地方。對麵坐著他最歡的搭檔,蔡大夫,蔡宣,外號“鬼指蔡”。慕容無風的弟子當中,隻有他最年輕,也比慕容無風大三歲。
蔡宣出生名醫世家,祖上出過好幾個太醫院的首堂。據說他也是少年成名,非旦精通醫術,於書畫上亦造詣不淺,為人不免高傲放曠,也隻有在慕容無風麵前,才肯客氣地說話。
“你老兄已經在這裏踱了半個時辰了。依我看,還是用我的法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接完骨再說。”蔡宣呷了一口茶道。
“這個……他現在神昏目閉,痰喘鼻搧,久而不醒,醒而神亂,已是血瘀於內而堅凝不行之象,冒險施治,隻怕難以回生。”
“六脈已弦,何況內骨入肺,藥書上怎麽說?這是十不治之症,縱未即死,二七難過。不冒險又奈何?”
“要是先生在這裏就好了。”陳策歎了一口氣。
“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你還不曉得他的脾氣是最見不得穀裏的大夫被人欺侮。要看見自己的弟子被人打成這個樣子,他不氣得心疾驟發才怪。”
“萬一真的不治,豈不是更難交待?”
“總之是個死,還不如……”話音沒落,門外傳來輪椅轉動之聲。
陳策喜道:“先生來了。”
果然是他。蔡宣立即站起行禮。
“什麽情況?”慕容無風一邊洗手,一邊道。
“險得很。四肢上的錯骨都已接駁完畢,隻是胸口上的肋骨有一支已刺入肺中,若是常人也挨不過兩天,好在他少年氣血充足,所以才挺到今日,不過現在淤血不行,呼吸困難,還是極為危險。”
“用了什麽藥?”
“人參紫金丹,萬靈膏……,實在不行,獨參湯。”
“蔡大夫怎麽說?”
“學生以為所傷之處,多有關於性命,如七竅上通腦髓,膈近心君,四末受傷,痛苦入心,但其人元氣素壯,若迅速接骨,使敗血不易於流散,或可克期而愈。”
“他的臉也被人打了?”
“嗯。先生,先喝口茶罷。”蔡宣看著慕容無風的臉已氣得煞白,連忙將一杯綠茶捧了過去。
慕容無風擺擺手,走入室內,搭了一下病人的脈。
“肺中的這根骨頭現在無論如何得先拿出來。不然淤血會越集越多。”他說道:“接骨是必須的,但手法上要審慎,他原本元氣充足,但大病幾日,早已耗盡,一旦再傷,勢更難支。何況他淤血不行,兼肝鬱火,宜先用柴胡,黃蓮,山梔。不要誤以為是寒證而投了熱藥。”
“是,學生們見他胸部塌陷不起,因位居膈上,勢成凶險,覺得難以入手。”
慕容無風道:“到如今,也隻能是強而為之了。由我來罷。”
蒼白的手輕輕地探入病人的胸中,隔著皮膚,小心地,卻是果斷地推拿了一下,將斷骨拿出,順著經絡,“喀”地一聲接回了原處。隨後他的手指飛快地移動著,“喀喀喀”幾聲,已將餘下的斷骨在一眨眼的功夫內全部接好。
然後他道:“小心,他會吐血。”說著,好象已經料到有這麽一著,他拿起一團紗布,病人頭一側,“哇”的一聲,一口血正噴在紗布上。
看在一旁的陳策和蔡宣都明白,雖然這隻是幾個動作,要做得這麽快,又這麽準,又這麽輕,天下隻怕就隻有慕容無風一個人。
蔡宣忍不住道:“先生。”
慕容無風抬起頭。
“我想改行。小時候我父親就告訴我,如果我做不了天下最好,就不還不如什麽也不做。”
“那你想做什麽?”慕容無風淡淡地問道。
“屠夫,您覺得這個行當如何?隻用刀砍不用細看……”他的話還沒說完,陳策已經笑得彎下腰去。連慕容無風也不禁莞爾。
“這不是很難學的事情,慢慢學,早晚有一天你們都會比我還要快,還要準。”他慢慢地說道。笑的時候因觸動了昨夜心疾發作時留下的喘症,不禁咳嗽起來。
“瞧瞧你,又亂開玩笑,引得先生的病又犯了!”陳策在一旁埋怨道,“先生,咱們先到抱廈裏歇一會兒罷。”
兩個人不由分說地將他推到外間,遞給他一杯新沏的綠茶。
“這病人是你的學生?”慕容無風喝了一口茶,問道。
“姓馮。先生也許不記得,他幾年前還聽過先生好幾次課呢。”
“我記得。他叫馮暢,字奉先,庚午年生的,是鬆江府人。”他不經意地道。
陳策心中暗道:“慚愧,自己的學生,我卻不知他是庚午年生的。”
“先生記得一點也不錯。”
“怎麽去了太行?太行並不是他的老家。”
“雖不是老家卻比老家還要親。”這回輪了陳策開玩笑了。
“哦?”
“這個……是他老嶽家。”
“明白了。”慕容無風微微地笑了笑。手下的幾個大夫除了吳大夫都喜歡開玩笑,他也從來不禁。治病的時候大家都神經緊張,開開玩笑反而可以緩解一下。
“如果這一次他的命大,挺得過來的話。你去安排,讓他全家都遷回穀裏來。一來他就是大病不死幾年之內隻怕也不能起床,穀裏醫藥方便,大夫也多,治起來容易。二來,他這病,全愈甚難,他又是一家之主,於生計上隻怕會有困難。住在穀裏,許多開銷都可以免掉。太行那邊,我再換個人去。”
陳策垂首道:“是,還是先生想得周到。”
蔡宣道:“還派人去啊?又被打了怎麽辦?”
慕容無風淡淡道:“這事我已經找人去解決了,不會再發生了。”
他的口氣雖淡,陳策和蔡宣卻都已明白了話裏的分量。
“他的傷勢還險得很,不過幾個時辰之內不會有大礙。你們好好地看著他。我要去一下吳大夫那裏,有什麽事,到逸仙樓來找我。”他吩咐道。
“我送先生去。”蔡宣道。
他擺了擺手,轉動輪椅,道:“我自己可以去。”
※※※
出門往右,沿著彎彎曲曲的回廊行了一柱香的功夫,遠遠地看見了逸仙樓的月門。
這原本是一道緩緩的上坡,平時精神好的時候,略一用力,一盞茶的功夫便能走到。今天卻不知怎麽,輪椅變得十分沉重。每往前移動一步都弄得他氣喘籲籲,汗濕重衫。一盞茶的功夫早過了,他卻連一半的路還沒有走到。手還不能放鬆,否則輪椅便會原地滑了回去。
扶著回廊的欄杆,他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要命的喘息又鬼魅般地跟了上來。他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再勉強用力,不然心疾一定會發作。
他苦笑著,隻得扶著欄杆休息片刻。
“穀主,今天您怎麽有空到這裏來?”一個月黃色的衣影閃到他麵前,卻是一個小個子的女孩子。手裏端著一個瓷瓶。
依稀記得是吳大夫院子裏的丫環,名字好象叫“月兒”。
“我有病人在這裏,順便來看一看。”
“穀主您累了吧,我送……”女孩子放下瓷瓶。
“不用。”他斬釘截鐵地打斷她的話。
“那……那我可先去了?”
“嗯。”
月兒端起瓷瓶,一陣風似地跑回逸仙院。掩上門,奔到吳悠的診室,道:“姑娘,他……他來了!”
吳悠正在給床上病人喂藥,手一抖,幾乎不曾把藥抖到病人的臉上,不禁把臉一沉,道:“究竟誰來了?怎麽說話還是這麽蟄蟄螯螯的,倒嚇了我一跳。”
“是……是穀主。”
“你怎麽不早說啊?”她站起來,放下藥碗,不免手忙腳亂起來。
“姑娘,你幹什麽?”
她拉著月兒,走到診室之外,道:“你看看我,頭發亂不亂?”
“不亂。”
“衣裳呢?”
“好好的啊。滿好看的。”
“別的地方呢?”她又問。
“還有什麽地方啊?女人不過就是衣裳和頭發。”
“他怎麽還沒有到?”
“唉,”月兒歎了一口氣,道:“你慢慢等罷,至少還要一柱香的功夫呢。他好象正病著,氣力不濟,走到一半,就走不動了,一個人扶著欄杆正喘著氣呢,我在後頭跟了他半天了,也不敢上去,這不,我想說送他上來,還沒開口就被他說了回去。”
“你這丫頭,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就是累死自己也不許旁人管他的……”她急著道:“我們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呀?等著他唄。他早晚要上來的。”
“我是擔心他的病,這一累,會不會又發作了?”
“你敢下去幫他麽?”
“不……不敢。”
“那就讓他發作好了。或許他歇會兒就好了。”
正說著,門已被敲響了。
打開門,看見了他,吳悠心中不禁深深一痛。額頭上的汗雖已全抹去,但身上的白衣似乎已被汗浸濕,寬袍之下露出他單弱的身子。
她心中歎息,卻絲毫不敢露於行色,隻是淺淺地施禮,款款地道:“先生前來,吳悠有失迎迓,望請恕罪。”
他淡淡一笑,道:“昨晚你受驚嚇了,他沒有傷著你罷?”
“蒙先生及時搭救,吳悠實是銘感五內。”她又施了一個禮。
“你不是江湖中人,以後出門可要小心些。別忘了得跟謝總管說一聲,請他派一個人陪著你。”
“是,吳悠記住了。”
“怎麽,就把我攔在門口,不想請我進去?”他開著玩笑道。
“哪裏哪裏。”她一閃身,給他讓開路。
一到診室,他看了看病人,又走到抱廈,道:“病人在你這裏我一向都很放心。方子我也看過了,沒什麽問題。準備什麽時候手術?”
“稟先生,想定在後天,他的病勢太重,學生以為還是再等兩天,等元氣恢複過來了,再動手。”
“等一天就可以了,要盡早。你要幫手麽?”
“如若先生能在一旁看著,學生心裏就踏實多了。”
“好罷,明天我過來。不過不能總指望我,這種手術,我不在的時候,你也應該能做的。”
“是,學生隻是想借著先生壯壯膽。”
“就這樣定了。明天辰時三刻我過來。”
說著他扭轉輪椅,道:“我還有一個病人,先告辭了。”
他總是這樣,在逸仙樓裏絕對不多呆一刻。
“先生,您剛剛上來,歇一會兒再走。先喝一口茶……”不由分說,硬把一碗茶塞到他手上。他不得不喝了一口。茶味出其不意的苦,他差一點嗆了出來。
“這茶……”
“這是姑娘專為穀主配製的紅茶,裏麵有三十六種藥材,姑娘說,穀主若能經常喝它,身子會好得很快。”月兒在一旁探出腦袋,說道。
“嗯,味道不錯。”他敷衍地道。
為著這茶,他隻好又在逸仙樓裏呆了片刻,才獨自回到竹梧院。
一到院裏,他抓緊時間批改完了所有的醫案,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兩個病人。按原定計劃動了一個手術,還有半個時辰就是例行的醫會。這一次是蔡大夫主持,但據說有好幾個特意從南京趕過來的大夫,自己不去不妥。這隻是普通的一天,竟也忙得跟打仗一般。
※※※
開完醫會,又去看了看馮暢的傷勢,回到竹梧院時,回廊上已點起了燈籠。
夜風徐來,竹香陣陣,園子裏的秋花還沒有謝,湖上宿雨初晴,幾畝殘荷在月色中輕輕搖曳。
無意間,望見了不遠處的聽濤水榭。那是一處建在湖上的房子,原是夏天最涼爽的去處。
沒有一點燈影。顯然她還沒有回來。
不禁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
確切的說,他想起了她臉上的那股滿不在乎的神色。
這種獨特的神色他從沒有在任何一個女人的臉上看到過。
她笑的樣子也很特別,好象特別開心,特別舒暢,好象她一直都生活在笑聲當中。
他還想起那天夜裏她的手。像魚一樣柔軟的手輕輕捧著他的腦勺,她的額頭頂著他的額頭,還有她的聲音。
“慕容無風,說罷,你究竟會不會?”
他不禁苦笑。平生沒見過說話這麽凶的女人。江湖中的女人。
可是她為什麽還沒有回來?
他忽然想起了她的劍,想起了那些找她比劍的人,他忽然擔心起她來。
會不會是賀回找到了她?或者唐門的人並沒有逃遠?會不會是又碰見了唐三?
不要多想。他對自己道。調轉輪椅,駛入書房內。桌上早已堆起了今天的醫案,不算多,仔細看完也要一兩個時辰。桌旁的矮幾裏放著晚飯,他端起碗來,吃了幾口。近來胃口極差,隻能吃極清淡之菜。
沒有胃口,也強迫著自己把所有的飯菜都吃了下去。“強迫自己”早已成了他的習慣。
定下心神,開始讀醫案。這幾乎他懂事以來每天必做的功課,以前是讀的是別人寫的,現在是讀的是自己學生的,無論是誰的,他都已能讀下去。當然並不是所有的醫案都寫得枯燥。蔡大夫喜歡講究詞句,把醫案全寫成四六體,有時下麵還加個笑話。每當這個時候,他批改的文字不免也帶上一點韻律,算是對這種煩難工作的一點解脫。
但工作畢竟是工作。他不得不承認人生中的大多數時光是枯燥的。好象很多事情永遠都在不同意義上重複著。他成為如今的樣子,原本就是無數個重複訓練的結果。
練劍的人呢?會不會也是一樣?
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有些釋然。仿佛終於找到兩個人的一點相似之處。
每個夜晚他幾乎都是在批改醫案中度過。當然,那些遇到極重的病人,手術不得不做到深夜的日子除外。如果還剩下一點時間,他會去湖心的小亭略坐一坐。夜晚的潮氣很重,坐一會兒,渾身的關節便開始隱隱作痛。但他還是很喜歡去那個地方。
喜歡靜靜坐在夜風之中聽著湖波蕩漾。喜歡遠望皓月之下淡紫色的星空。喜歡這種徹底的寧靜。
做完最後的一點工作,他於是又來到小亭上。聽濤水榭就在旁邊,燈火卻依然黑暗。陪伴他的便隻有這頭頂上的默默星空。
他獨自坐在那裏,一直坐到深夜,坐到露水打濕了衣襟,她卻依然未歸。
他有些失望地回到臥室。洗沐完畢,帶著一身骨節的酸痛上了床,卻輾轉難眠。
黑暗之中,腿卻象針刺一般地疼痛起來。
他的腿雖不能動,卻偏偏有清楚的痛感。
大約是在湖心亭裏坐得太久,不免染上了濕氣所致。
越來越痛,他隻好爬起身來,伸手探到床頭的櫃子裏拿出一瓶藥酒。
這是他風痹發作時的常用之物,雖已不大管用,卻也能暫免些疼痛。
拔掉瓶塞,卻有一隻手從黑暗中伸了過來,將酒瓶接了過去。
一個聲音輕輕地道:“讓我來。”
他已有些睡意朦朧,但那個聲音,他當然認得。不過也有可能是在夢中。
“睡罷……”那隻手托著的他的肩,將他的頭放回床上。揭開褲腿,開始用酒在他的關節上輕輕地揉著。
睡意如潮。他終於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
醒來時天已大亮了。
他一向起得早,很少超過卯時,但從天光來看,隻怕卯時已過。更衣完畢,來到書房,趙謙和已經在門外等著他了。
“早。”他說。
“穀主早。”趙謙和道。每天早上都會有一個總管向他通報一天的安排。多數時候是趙謙和,有時候是郭漆園或者謝停雲。
“馮大夫的傷勢……”他問。
“稟穀主,雖然還很虛弱,但已好多了。目前在蔡大夫的手上。”
“嗯,”他應了一聲,道:“辰時三刻我會去吳大夫的那裏。昨天的醫案在桌上,你去交給陳大夫。此外我自己下午有兩個病人。還有什麽安排?”
“是。薛大夫手上有個病人有些麻煩,想請穀主去看一看。”
“什麽時候?”
“越早越好。”
“告訴他我大約巳時初刻左右到。”
“是。還有西北來了兩個藥商,想談一談今年的藥價,郭總管說,這筆生意太大,他不便做主,想請穀主去一下。”
“讓他自己做主,回來告訴我一聲就行了。”他飲了一口茶,緩緩地道。
“楚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走了,給我一個字條,讓我交給你。”他遞上去一張紙箋。“楚姑娘的字很有些古怪,我老頭子看了半天也沒有看懂。”
紙箋是他專用的紫雲箋,毛筆字寫得歪歪倒倒,顯然是隨手在他的書桌上找的筆,找的紙。
看來她晚上確實回來過。
他笑了笑,道:“她說她去峨眉山了。”
“啊,那幾個字是‘峨眉’麽?”趙謙和笑道。
“這個……她不大會寫字,你得把她的字翻一個身,再倒個個兒,才認得出。”
“不會寫也罷了,還這麽古怪。我老頭子還以為是金文呢。穀主怎麽就認得?莫非以前就見過?”
慕容無風微微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不過洽好認得罷了。”
為什麽就認得,他也說不清楚。隻是隻看一眼便知是哪幾個字。再看時又覺得全不像了。
“她出門的時候,精神好麽?”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深悔昨夜怎麽就睡得那麽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人家就走了。
“好。穀主,楚姑娘總是勁頭十足,興高采烈的樣子。連我老頭子看了都覺得有精神。說到這裏,穀主,你的藥又忘了喝了。”他一眼又盯著桌上的藥碗。
“我的早飯在哪裏呢?”他問道。舉起藥碗,一飲而盡。
“穀主不是說要去吳大夫那裏麽?難道她不管穀主的早飯?”趙謙和笑著道。
“可我現在就餓了。”他淡淡地道。
“是,早飯這就送來。”趙謙和退了出去,又進來了謝停雲。
“有事?”他抬起頭來問。
“唐十和唐六我已經放走了。反正兩個人現在也是……。”謝停雲本想說“殘廢”兩字,忽覺不妥,硬是把說到嘴邊的兩個字給咽了下去:“唐三現在在穀裏。是昨天晚上抓到的。”
“雖不能馬上放了他,也不要和唐門鬧得太僵。”他說。
“是。不過……屬下以為他實在上膽大妄為,應該給他一個教訓才是。不然唐門的人還會再來。”
“嗯,你看著辦罷。我現在隻關心郭東豹的事。”
“我已經派人去了,相信不日就會有消息。從此之後,江湖上不會再有太行一梟這個人。我聽說太行山上一共有七個頭領,他們也會一並消失。”
“你打算怎麽做?”
“屬下先以雲夢穀的名義給他們每人送了一封信,相信已鬧得沸沸揚揚,目前他們正在糾集團匪。”
“你派去的人會不會有危險?”慕容無風道。
“絕對不會。不過是些土匪頭子,一夜就可以全部了結。何況官府裏的人盯著他們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頭目一死,餘下的再一圍剿,就會一幹二淨。”
慕容無風點點頭,道:“很好。我隻希望江湖上的人因此能明白,雲夢穀的大夫誰也不能碰。”
“當然。”謝停雲垂下頭。
“你見過楚姑娘?”他忽然問道。
“屬下前天晚上曾不小心和她交過一次手。”謝停雲道。
“她的劍術如何?”
“差一點要了我的命。嗬嗬,現在想起來還是一身冷汗。”謝停雲笑道:“穀主雇的人,怎麽會錯?”
他也笑了起來,好象有一點放心了,又道:“以你看,她和賀回比如何?”
“劍術上可能差不多,但經驗上可能差不少。楚姑娘出道不久,和人動手的次數肯定比賀回要少得多。”
慕容無風道:“你是說,她可能不是賀回的對手?”
“這個……難說。不過,七天之後他們之間會有一場比試,那時定會分出勝負。”
慕容無風皺起眉,道:“我擔心……她現在就會去找賀回。她剛剛走,去了峨眉山。”
“不會。倘若楚姑娘去了峨眉山,她一定不是去找賀回。”謝停雲很肯定地道。
“哦?”
“不瞞穀主,賀回現在正住在屬下的院子裏。他一直都在等比劍的那一天。”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你看,我的頭一定是忙昏了,倒忘了你是賀回的師叔。他到這裏,當然第一個就會來找你。”
他停了停,又道:“她不是去找賀回,那就好。不過……”
“穀主,請放心,楚姑娘和賀回不會打起來的。”謝停雲看著他支支吾吾,笑著道:“峨眉山上規矩大,有師叔在這裏,賀回不敢亂來。”
慕容無風看著他,釋然一笑,道:“這個……他們要打,我也沒有辦法。”
※※※
謝停雲走出竹梧院的門外,趙謙和還等在那裏。
“老趙,還不走?”
“你發現了沒有?穀主這兩天精神特別好,至少說話特別和氣。還一個勁兒地笑。”趙謙和一邊走一邊道。
“嗯。”謝停雲的話一向不多,和趙謙和倒還投機:“我也覺得奇怪。不過這事顯然和楚姑娘有關。你幾時見過穀主和女人多說話來著?就是對吳大夫他也一向是公事公辦,愛理不理的。”
“這也奇了。這楚姑娘模樣看上去倒還順眼,但比起吳大夫,那就差遠了。何況吳大夫琴棋詩畫,樣樣皆精,為人也好,對穀主更是……唉。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兩個早晚是要在一起的。怎麽半路上殺出個了楚姑娘?”趙謙和不解地道。
“那得怪你自己。嘿嘿,楚姑娘可是你親手挑了來的。”謝停雲笑著道。
趙謙和道:“總之,唉,難得穀主這麽高興,咱們去喝一杯罷。”
謝停雲指著他,笑道:“你老兄想喝酒就直說嘛,還用得著一定要等著穀主高興?”
第七章
出門往左,行了一柱香的功夫,又來到了那個上坡。
這上坡自己走過的次數雖不多,但也並不難走。
不知怎麽,從昨天開始,它看上去好象特別漫長。也許是一向的體弱氣虛,也許是昨夜還沒有恢複過來的風痹骨痛,他雙手推動著自己,顯得分外艱難。走到三分之一的路上,他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不得不停下來,擦擦汗,整頓一下紊亂的呼吸。
自從去年底的一場大病,他的身子就一直沒有緩過勁來。所有的症狀一遍一遍地重複發作著。身子也是時好時壞。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病他究竟還能挨多久而不倒下。隻知道趁著自己還有氣力,趕緊再治幾個病人,再幹一些事。
呼吸太亂,心怦怦直跳,他連忙閉上眼,調理氣息。
再睜開雙眼時,看見吳悠站在他麵前。
他還在喘著氣,沒有力氣說話。
“先生,我送你上去,你……你這麽臉色不好,千萬不要再用力。小心……小心……”她一急,又怕把話說重了,竟也吞吞吐吐起來。
他脊背一凜,等了一會兒,等呼吸稍稍平靜下來,才淡淡地道:“我沒事,你先回去,我馬上就到。”
“可是,可是……我……”她不肯走。
他不再理睬她,自己推動輪椅繼續前行。把她一個人丟在了原地。
咬著牙終於趕到逸仙樓的門口。吳悠連忙從後麵幫他推開門。然後攔著他,堅決地道:
“先生,我要搬家。”
他放開扶著輪椅的手,道:“搬家?為什麽?”
“這園子裏種著木樨,我一聞就頭昏。”她氣呼呼地說道。
“我明天叫人來把它砍了就好。”
“這裏,夏天的時候,蚊子很多。”
“你說說看,夏天哪裏沒有蚊子?”他不緊不慢地道。
“因為不公平。”她終於道。
“不公平,哪裏不公平?”他抬起頭來,看著她。
“蔡大夫陳大夫住的地方,離穀主都近,都方便,有事情請教,先生都願意去。唯有我住在這山頂上,令先生往來不便,致使學生失去了許多學習的機會,因此學生以為,很不公平。”畢竟是讀書的人,一找到理由,便滔滔不絕。
“你是說,我嫌你門前的這道坡太長,不肯來,是不是?”他淡淡地道。
“不是。”她道。
“怎麽又不是了?”他苦笑。
“學生是怕先生為此傷了身子。總之,不論先生讓不讓我搬,我今晚都要卷鋪蓋,如果先生不給我找地方,我就住到雲夢穀大門口的馬房裏。”吳悠真的氣得臉都紅了起來了。
“這個……既然你堅持,那就去找趙總管,讓他給你安排罷。”他看著她,好笑。而吳悠還氣呼呼地站在他麵前,他隻好又道:“怎麽,又把我堵在大門口,連一杯水也不給喝?”
※※※
過了十月十五,雲夢穀裏的病人忽然多了起來。非旦所有的大夫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緊緊湊湊,慕容無風更是比平日忙了十倍。且不說他一天免不了要到各處巡視,解難答疑。自己的病人也有幾回讓他忙了好幾個通宵。至少每天都要鬧到梆子下來,才得空讀一天的醫案。而偏偏病人多,醫案更多,平時一個時辰能讀完的,如今兩個時辰都還不夠。算下來每天真正睡覺的時間,大約不過兩三個時辰。
這一忙,三個月飛快地過去了,已過了年,到了元宵節,而楚荷衣便好像在空氣中消失了一般,沒有半點音迅。
好不易忙完了這一陣子,元宵節裏大夥兒禁不住要張燈結彩,結會宴遊。無奈天時不利,前幾日一連下著小雪。這一天指望著雪過天晴,卻不料雪是停了,卻又轉成了暴雨,加上大風,大夥兒原本要搞的燈會,也隻好作罷,倒是擺起了幾桌宴席,家家的紅泥小火爐上煮上了新茶,整個穀裏,倒是一片熱融融的氣氛。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談到了半酣之處,蔡宣道:“咱們隻顧自己熱鬧,不如等會兒喝完了酒,大夥兒一起去瞧瞧先生。他一個人呆在竹梧院裏,也寂寞得很。不如我們去他說說話兒?”
陳策笑著道:“我看老弟你是喝多了啦。先生是從來不愛熱鬧的人。平時有這種吃吃喝喝的事情,他是從來不參加的。寧肯一個人在屋子裏讀書,喝茶。他就是喜歡一個人呆著。從小就是這樣,一點法子也沒有。”
趙謙和也道:“蔡大夫,你別去鬧他了。這幾個月忙得他夠戧,我和謝總管都擔心他的身子吃不消,你說說看,他哪一年冬天不生場病?這幾個月的寒氣,濕氣,我看也折騰得他夠了……今早我還勸他在床上多躺一會兒呢,他哪裏肯?”
“行啦行啦,我看你們幾個整天談他的病,隻怕病都是你們給談出來的。”吳悠在一旁不滿地道:“大過節的,還是說點吉利的話罷。趙總管,你說,咱們幾個學生一起去看看他,成不成?我隻怕他這麽冷的天一個人在屋裏坐著,可不是太冷清了?”
“穀主早就吩咐過,他愛清靜,穀裏的人不能擅入竹梧院。這麽大的一個規矩擺在這裏,你們幾個不要以為是穀主心愛的學生,就裝馬虎。”一談到了規矩,謝停雲故意板起了臉。
“謝總管,喝酒,喝酒!”蔡宣連忙把一碗酒塞到他手上。
※※※
幾陣北風之後,院子裏的梧葉早已落得一幹二淨。雨點打在屋簷上,滴達作響。
風吹過竹隙,如簫聲一般嗚嗚啞啞地在回廊中回蕩著。他轉動輪椅,來到門邊,將被風吹得作響的門輕輕掩上。然後回到桌邊的炭盆旁,用竹棒撥了撥炭火。
深寒如許,他仍然是一襲白衫,隻不過腿上多搭了一塊波斯毛毯。他的臉,蒼白而瘦削,還有些憔悴。握著紙稿的手修長而秀氣,卻沒有一絲血色。他好象正在沉思,又好象十分疲倦。他放下手中的稿子,端起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
他原本可以用另一隻手來做這件事,隻不過那隻手臂卻因為風痹發作,連抬起來都有些困難。
針刺一般的疼痛一陣一陣地襲來,他也隻有默默地忍受著。這些疼痛早已陪伴了他多年,就好象與生俱來一般。
放下茶杯,他聽見有人在輕輕地敲著他的門。
“請進。”他抬起頭,淡淡地道。
門“嘩”地一下打開了,隻看得見一個人披著一件巨大的,卻顯然是不合身的蓑衣,水滴達達地落了一地。那個人把蓑衣脫了,放在門口,露出淡紫色的衣裙,臉上還撲撲地冒著汗,她整個身子都好象是蒸騰在熱氣之中。
他看著她,居然忘了說話。
那個人把懷裏的一個小包袱放在桌腳,便走到他麵前,坐在他椅邊,揚起頭,道:“你是不是不認得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坐他腿邊的人忽然跳起來,道:“不行,我得洗個澡。在馬上騎了十來天,髒死了。”
他指給她浴室的方向,還沒說話,那人卻已似乎明白了他要說的話,直奔著浴室而去。
果然屋子裏,有一股馬的味道。
過了半晌,隻聽得她遠遠地叫道:“慕容無風!慕容無風!”
趕過去,隔著門,問道:“怎麽啦?”
“衣裳……我沒有幹淨的衣裳。”
“嗯,我去問問吳大夫,她也許可以借你一件。”他想了想,道。
“呆子。你自己的衣裳難道沒有一件幹淨的?”
拿了一件自己的白袍,遠遠地拋了過去。她在空中接了,道了聲“多謝。”
又過了一會兒,她穿著白袍子閃進門來。
“袍子太長太大,隻好將就著穿著了。”她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身子在寬袍之下,愈發顯得窈窕。
“我渴。”她又說,說完,便把他桌上的那杯茶,一飲而盡。
他隻好又問:“你餓不餓?”
她一個勁地點頭。
“想吃什麽?我叫人去做。”
“……紅燒肉?”她遲疑著道。好象這是一道很複雜的菜。
“要很多辣椒?”他加了一句。
“你怎麽知道?”
“猜的。”他說著,拉了拉桌旁的一個繩鈴,吩咐來人。
菜和飯很快就端了過來。她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好象已經餓了很多天的樣子。
吃到一半,她抬起頭,解釋道:“我不是那麽餓,隻不過是每一頓都吃得很多而已。”
他淡淡地笑著,道:“不要著急,慢慢吃。”
仍是風卷殘雲一般地將飯菜吃得一幹二淨。
吃完了飯,她好象心滿意足地坐在他腿邊的地毯上,把手向著銅盆,烤了烤火。
“為什麽過節的時候,你還是一個人獨自在這裏?”她扭過頭來,看著他,問道。
“這樣不好?”他反問道。
她想了想,道:“也沒什麽不好。隻是,”她伸著手,摸了摸了他的腫得幾乎變了形的腳踝和膝蓋,不由得歎了一聲,道:“你從來都不好好照顧自己。讓我擔心。”她站起來,將門緊緊地掩好。
“你剛從峨眉山回來?”他問道。
她笑了,道:“看來我的字沒寫錯。我會寫的字不多,還以為你認不出來呢。”
“還好,都認得。”他淡淡地笑了笑,說道。
“你是有學問的人,可不許笑話我不會寫字。”她紅著臉道。
“豈敢。”他說。
“回到這裏真好。”她輕輕地道。忽然皺了皺眉,用手捂著肚子。
“怎麽了?”他俯身問道:“你受了傷?”
她搖搖頭,臉卻刷地一下紅了。
“坐近來,讓我看一看。”他不放心地道。
“先不說這個,我們先說別的。”她推開他的手。
他卻把她拉到了麵前,道:“為什麽會不舒服?你是不是和誰動了手,受了內傷?”
她終天垂下頭,想了想,然後握著他的手,輕輕地道:“慕容無風,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你別著急。”
“什麽消息?”他道,有些疑惑地望著她。
“我們……我們……已有了孩子。”最後幾個字,細若蚊蠅。說罷,她抬起頭,有些羞澀,又有些高興地看著他:“你聽了喜不喜歡?”
他的臉刹那間,已驚得煞白。
“孩子。”他喃喃地道。手已經按住了她的脈。果然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大約是你的馬騎得太多的緣故,不免動了些胎氣。”他強自鎮定地道:“我去給你煎碗藥來喝了就好了。”
他寫了一個方子,拉著繩鈴,吩咐了來人。
藥一會兒就端了上來。熱騰騰的。
荷衣一飲而盡,道:“我正是擔心呢。不過,依我的脾氣,不騎馬,難道還坐馬車不成。我坐了一段馬車,趕車的大爺真是慢死啦。”
她看著他。不,他顯然一點也不高興。
“荷衣,你坐過來,我有話要說。”他的聲音居然有些冷。
“說吧。”她看著他,心中已湧起了陣陣疑團。
“我們不能要那個孩子。”他一字一字地道。
她不由自主地護住了自己的小腹,失聲道:“為什麽?!”
“我們可以永遠生活在一起,但我們不能要孩子。”他沉聲道。
她站了起來,臉已有些發青,道:“我不明白。”
他遲疑道,終於道:“荷衣,這孩子生出來,隻會和我一樣,有我所有的病,而且,是個殘廢。”他說這話時,聲音已有些沉痛。“我不想再看見一個和我一樣的人又照著我的活法再活一遍。”
“不會的!”她走過去,捧著他的臉,道:“我們的孩子……怎麽會呢?你是神醫啊?就算她真的有病,你也治得好,是不是?”
“我什麽時候治好過我自己的病?”他十分堅定地道:“我們的孩子,就是生了下來,也是受苦。所以一定不能要。”
荷衣放下自己的手,冷笑:“你要是不想要,沒有關係。我永遠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你……你就當不曾認得我好了。”
他的臉色又恢複了以往的漠然,道:“你剛才已經喝了藥,這孩子今天就會出來。”
“你……你說什麽?你給我喝了什麽?”她又急又怒,腹中已開始陣陣發痛。
她忽然跪了下來,拉著他的衣襟,哭著道:“我求求你,慕容,我求你,我求救救他!你還可以開藥是不是,你還可以救他是不是?你一定還有法子留住他,是不是?”
他堅決地搖著頭:“荷衣,聽我說,你快躺下,孩子會出來的很快,你會很快忘掉他的。”他扶著她,把她拉向臥室。
“不!我不!慕容無風!你是凶手!你是殺人犯!”荷衣推開他,衝出門外,大聲道:“我的孩子若有三長兩短,我永遠也不原諒你!永遠也不!”狂風暴雨中,她已衝了出去。他跟著也衝進了院子,看著她遠遠地跑在前麵,他卻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身子卻早已被暴雨澆得透濕。再抬眼看時,她的人影卻已消失在了雨中。
酒宴之上,自然熱鬧非凡。大夥都喝了酒,頭昏昏地行著酒令。投完了壺,射完覆,吃了一輪鎮子裏剛送過來的新鮮糕點,一直鬧到了亥初,才漸漸地散了。
趙謙和穿起棉袍,和各個大夫道了別,便拉著謝停雲走出了大廳。
“老謝,咱們得到了穀主那裏去看一看。這位爺是個省事的人,最怕麻煩別人,隻怕火盆裏的炭燒光了,也懶得喚個人來添。白凍壞了自己。”
“是啊。我看著這幾月他忙得頭不點地,隻怕他累壞了要發病,想不到居然還好。去年冬天那場事兒,我還心有餘悸呢。”謝停雲的酒喝得有些多,說話的時候,舌頭直打轉。
“你喝多了啦,老兄。回家又要挨嫂子罵了。對啦,聽說賀回走了?”
“早就走了。沸沸揚揚地鬧了一場,大家以為他要和楚姑娘比劍,都四麵八方的趕來了。不瞞老兄你,我還買了兩百注呢。就這麽著,硬生生地叫我給勸了回去。這事兒,不了了之,總之峨眉山可是丟了麵子啦。”
“想必是穀主擔心楚姑娘的安危,才這麽囑咐你。”
“穀主難得囑咐一回人,賀回的脾氣,要幹的事,九匹馬也牽不回頭……難不住這次不找找下次。”
“你可得想法子攔住他。他的劍可沒長眼睛。傷了楚姑娘,我不跟你急可有人跟你急。”
“知道。這不,一聽說楚姑娘去了峨眉山,我就把他騙去了西北。放心罷,他們暫時碰不著。”
“還是你老兄有辦法。”
說著兩人已到了竹梧院的大門,沿著回廊,走到慕容無風的書房。房門大開著,裏麵空無一人。
“人呢?”趙謙和道。一眼看見了門外放著的蓑衣:“今天有外人來過?”
謝停雲皺著眉,道:“不會。穀主早上說他不會客,隻想自己在房子裏看看書。為此我還擋了好幾個人呢。”說罷,他一間房一間房地找,臥室裏,沒有,藏書室裏,沒有。客廳,沒有。診室,沒有。一連看了七八間房子,都沒有慕容無風的影子。
回到書房,趙謙和已拉鈴喚來了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也姓趙,叫趙大虎。
“大虎,你可知道穀主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趙大虎道。他值宿的屋子其實是在竹梧院的外側,離書房甚遠。
“穀主可曾喚過你?”
“嗯,喚過兩次。一次要我到廚房去,叫師付們做一碗紅燒肉。還有一次是給了我一個方子,叫我到藥房去拿藥。”
“穀主可有客人在身邊?”
“有。是一位姑娘。他們好象很高興的樣子。”趙大虎老老實實地道。
“你不認得這位姑娘?”謝停雲道。
“不認得。我在這裏雖值了兩個月的宿,穀主一共就叫過我兩次,全在今天。”他道。
“你回去歇著罷。”等趙大虎走了之後,趙謙和歎了一口氣,道:“一定是楚姑娘回來了。不然這種時候,他不會出去。”
謝停雲點點頭:“一定是她。你看地上還放她的魚鱗紫金劍。這包袱隻怕也是她的。她一回來,穀主一高興,楚姑娘輕功又好。大約帶著他……帶著他……出去喝酒去了?”他猜著,覺得難以自圓其說。
“不會,穀主不是叫廚房的人做了菜了?紅燒肉?這菜一定做給楚姑娘的。穀主自己很少吃味道這麽重的東西。”趙謙和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波斯毛毯,又道:“就算是出去,穀主也沒穿多少衣裳,他的腿上蓋著的毛毯也沒有帶走。楚姑娘難道會這麽粗心?”
想了想,他又道:“會不會,是唐門的人?趁著我們喝酒,將穀主劫了去了?”
謝停雲搖了搖頭:“唐門的人想進穀很難。想進竹梧院,更難。不是穀主認得的人,根本進不來這裏。何況,穀主從來都不讓人擔心,每次外出,都會有吩咐,絕不會一聲不響地就走了。”
趙謙和道:“我說個最壞的猜測。會不會是楚姑娘劫持了他?”
謝停雲笑了起來,道:“你老兄是昏了頭了。楚姑娘要劫持他,還用等到現在?我想多半是兩個人出去玩兒去了。怕我們跟來,所以悄悄地走了。這個容易,我馬上去問問大門口守門的人就知道了。”
趙謙和道:“我不放心,你還是去一問一問罷。”說著,眼睛忽然瞟了瞟了回廊外的院子。外麵正下著大雨,風吹著廊上的燈籠搖搖晃晃。咣呼間,院中似有一個人影。
“院子裏有人!”好象有什麽不祥的預感,兩個人都衝了過去。
這一看不打緊,兩個頭腦裏的三分酒意都已驚得一幹二淨!
慕容無風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非旦全身早已淋得透濕,而且整個人都仿佛失去了知覺。
“穀主!”趙謙和一摸他的身子,哪裏還有一絲熱氣?
“快去叫陳大夫和蔡大夫。”謝停雲不由分說,將他抱到臥室裏,從裏到外地換掉了濕衣裳。一摸脈,心跳極弱,已是險象。他原是武林中人,對醫術一竅不通,雖有一身武功,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敢亂動。隻好從書房裏移來過兩個火盆。正千愁百結之際,陳策和蔡宣都已趕了過來。
“屋裏隻能有一個火盆,炭氣太重,他受不了。”蔡宣一進門就道。
謝停雲連忙將其中的一個端出門外。
陳策摸了摸脈,歎了一口氣,道:“這一回麻煩大了。他究竟在雨裏呆了多久?”
“不知道,一個時辰?”趙謙和猜著道。
陳策垂著頭,道:“現在他的脈已經沒了。”
“你說什麽?”蔡宣搶過去,按著他的手腕,急著道:“糟了,真的沒了。”
趙謙和急得團團轉,跺著腳道:“兩位快些想法子,穀主的命可全在你們手上了!”
蔡宣已在慕容無風的頭上,身上紮了十好幾針,全然不見反應。忙撤了針,在他的胸口上用力推拿。
趙謙和在一旁看著,顫聲道:“他……他可還有氣?”
“沒有脈,哪裏還有氣?”謝停雲在一旁也幫不上忙,隻急得一頭大汗。
“怎麽樣?”蔡宣問在一旁搭著脈的陳策。
“沒有動靜。要快,不然來不急了。”
“謝總管!”蔡宣突然道:“請你用半成內力,在先生的胸口捶三下。”
謝停雲揮動拳頭,如法在慕容無風的胸口擊了三下。
“怎麽樣?”三個人都緊張地望著陳策。
他搖了搖頭,臉非旦驚得蒼白,且已有了悲痛之色,竟泣道:“這一回,先生隻怕是真的要去了。”
蔡宣卻不理他,繼續對謝停雲道:“謝總管,這個……請你把內力加到二成。我知道他受不了,可能會有內傷,但我現在隻求他的心髒能跳起來。別的以後再說。”
謝停雲慎重地點點頭,換拳為掌,運起二成功力,又向著慕容無風的胸口拍了三次。
隻聽得陳策道:“有心跳。”四人八目對望,均感無限驚喜!
“還是弱得很。”陳策皺著眉:“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說罷,他連忙起身,道:“我去藥房煮藥,你們幾位在這裏看著。”
趙謙和鬆了一口氣,竟覺得雙腿有些發軟。道:“他……活過來了?”
“現在暫時是活的,但難說得很。”蔡宣道。看著趙謝兩人緊張的神色,不免又安慰道:“好在他的身子已漸漸暖和了起來,隻要我們小心些,他一定能好轉。”
說話間陳策已端過來了一碗藥,和一粒藥丸。
“牙關緊閉,怎麽辦?”
兩個人幾乎是撬開了他的嘴,將湯藥強灌了進去。卻見慕容無風“哇”的一聲,非旦全部吐了出來,還咯出了一大口鮮血。
趙謝兩人看著,全都傻了眼。趙謙和是的道的生意人,自然很少見過這種場麵,就是謝停雲見了也不免心驚。
兩個大夫倒是見怪不怪,用絲布將他胸前的血擦幹,又將剩餘的藥強灌了下去。
這一次他總算吞了下去,卻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四個人都愁眉苦臉地看著慕容無風。蔡宣忍不住道:“他還有氣力咳嗽……這是件好事。”
一直等著慕容無風的咳嗽停止,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四個人才略微鬆了一口氣。隻留下陳策在一旁照看。三個人走到隔壁,商量對策。
蔡宣道:“先生原本就心陰虧損,平日略有些辛苦,都不免要心悸怔忡。哪裏還能沾得半點寒氣?他為什麽會一個人在院子裏淋雨?”
“我們也是剛剛才到,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隻知道可能與楚姑娘有關。”趙謙和與謝停雲對視了一眼,都搖了搖頭。
蔡宣道:“誰是楚姑娘?”
趙謙和道:“就是……唉。你不認識。她住在這裏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兩天。”
蔡宣道:“楚姑娘住在竹梧院裏?”誰都知道竹梧院裏,沒有慕容無風的同意,是連他的學生都不讓進的。
趙謙和清了清嗓子,道:“這個……其中有些別的情況,不便多說。”
蔡宣歎了一口氣,他原本是個很少歎氣的人,道:“先生現在的情景,還危險得很。我們得商量一下這三個月該怎麽辦。”
謝停雲驚道:“你是說,三個月他都好不過來?”
“嗯,這還是最保守的估計。至少十天之內他非但很難醒過來,還隨時有可能……可能……”下麵的話他覺得不好說,趙謝兩人卻都已聽明白了他的含義。
“消息自然要封鎖。”趙謙和道。“不然穀裏會亂,外麵也會亂。”
“外麵的事,讓郭總管去主持。我們兩個守在這裏。大夫方麵,人手恐怕不夠。”謝停雲看了看蔡宣,道。
“我和陳大夫留在這裏,麻煩謝總管把王大夫也叫過來。由我們三個來照料,暫時夠了。”
“哪個王大夫?”趙謙和道,穀裏穀外一共有三個姓王的大夫。
“王紫荊。他回江陵省親去了,隻怕剛剛起程。追的話還來得及。”
“我去追。”謝停雲一閃身就不見了。
“吳大夫呢?如果王大夫追不上,吳大夫可不可以?”趙謙和問道。
蔡宣想了想,道:“若是別人倒沒問題,這可是先生。吳大夫上一次……不是也病了?我怕她看見先生病成這個樣子,一定傷心過度,先亂了分寸。”
“嗯。就這麽辦。對外我們隻說穀主受了風寒,要休息幾個月。去年他也病過,所以這麽說也還瞞得過。”
蔡宣道:“目前的情況是隻要先生能醒過來。他醒得過來,一切都好辦。因為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
趙謙和點點頭:“我隻怕……唉。”站起來,和蔡宣一起走進臥房。
當下幾個人衣不解帶地守在慕容無風身旁,一連十一日,慕容無風昏迷如故,非但粒米不進,喝藥全需強灌,身子竟全瘦了下去。等到第十二日清晨,他忽然醒了過來。
蔡宣和陳策正在一旁,喜道:“先生,你……你醒過來了!”
他的樣子不但看上去十分憔悴虛弱,神態竟還有些茫然,醒過來,卻好象還在夢中。
二話沒說,陳策已把自己和蔡、王兩位大夫商量出來的一張方子遞到他麵前,道:“先生,這是我們寫的方子,可有什麽不妥?”心想趁著慕容無風清醒,趕快讓他看一看方子,還有什麽藥要添上,不然又昏了過去。
慕容無風卻連瞧也沒瞧,張著嘴說了幾個字,聲音太小,大家都沒有聽清楚。
“先生,你想說什麽?”蔡宣把耳朵湊到他嘴邊,隻聽得他斷斷續續地道:“趙……趙……”
“趙總管?你想見趙總管?”
連點頭的氣力也沒有,他隻好閉了閉眼睛。
蔡宣大步走出房外,到隔壁把昨天守了一夜正在睡覺的趙謙和拉了過來。
“你去……去找……楚……”雖然隻說出了四個字,趙謙和全聽明白了。去找楚姑娘。這十幾日真是忙糊塗了,大夥兒竟完全忘記了楚姑娘的事。
“我這就去!”
※※※
過了兩個時辰,趙謙和回到竹梧院,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小腳老太太。
幾個大夫都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們。
他把老太太讓到書房,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杯茶,道:“崔婆婆,您老人家先坐一會兒,喝一口茶。”
老太太顯然沒見過什麽世麵,舉止甚為局促。接過白玉雕成的茶盅,看了又看,竟有些不敢喝。
“這是才送來的老君眉,放了點參片,味道極好,婆婆不妨嚐一嚐。若喜歡,我那裏還有一袋,走的時候給婆婆帶回去。這是三十兩銀子,不成敬意。”他把三個大元寶放在她麵前。老太太不禁眉開眼笑,道:“多謝老爺!”
趙謙和掀簾而入,慕容無風在床上靜靜地躺著,呼吸仍然有些短促。
“穀主可好一些?”他問蔡宣。
“剛喝了一點粥,還不能說話。不過,他好象一直在撐著,等你回來。始終沒有合眼。”蔡宣在他耳邊悄悄地道。
“嗯。你們先到書房裏坐著,穀主要見一個人。”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趙謙和把老太太引到慕容無風的床邊,給她端了一把椅子,道:“崔婆婆婆,請坐。我家少爺正病著,不能起床說話。”
崔婆婆道:“少爺得了什麽病?”
“這個,不過是一時頭昏而已。婆婆,麻煩你把和楚姑娘呆在一起的事情,從頭到尾細細地說一說。隻要您老人家記得起來的,最好都說出來。”
他走到慕容無風麵前,對著他的耳朵輕輕道:“先生,這位是崔婆婆,是神農鎮的穩婆。”
躺在床上的青年,吃力地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算是打了個招呼。
趙謙和示意她說下去。
“那一天……”崔婆婆道。
“那一天是哪一天?”趙謙和忙問。
“那一天是元宵節的晚上。我老太婆正在家喂孫子吃元宵,有一個永昌客棧的夥計來找我,要我去幫一個忙。”她頓了頓,道:“大過節的,又下著大雨,我原本不想去,但那夥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我老太婆給別人接生,一次才要三分銀子,從來沒有掙過那麽多錢,我就衝著銀子去了。”
“夥計帶著我到了永昌客棧,剛剛過完新年,大夥兒都回家了。那裏冷清的很,其實沒有什麽客人。我跟著夥計走進一個客房,裏麵躺著一個穿著白衣裳的姑娘,她捂著肚子,滿頭大汗,我老太婆一瞧,肚子也不大,象是小月的情形。這種事情女人家常有。就叫夥計打了一盆熱水,又弄來了幾個熱毛巾。”
說到這裏,床上的人突然咳個不停,趙謙和忙抬起他的肩頭,在他的胸口輕輕揉了半晌,咳嗽才漸漸平息了下去。
趙謙和道:“婆婆,你老人家接著說。”
“是。”崔婆婆道:“那姑娘說,她姓楚,是外地人。她問我有沒有法子保住她肚子裏的孩子。我看她年紀輕輕的,樣子也像是沒有嫁過人的。出了這種事情,若是別人,則唯恐孩子會生出來,就是吃藥也要把孩子拿掉的,她卻有些奇怪,一定要孩子生下來。您老先生說說看,沒嫁人就生孩子,以後的麻煩可大了。她姑娘家年紀輕輕,不明白事理,還糊裏糊塗地想要孩子呢。我就說她了,‘姑娘,你聽你婆婆一句話,你還沒嫁人呢,這孩子,要不得。’那姑娘躺在床上隻是流淚,說:‘婆婆,別人給我服了藥,我的孩子隻怕是保不住了。求你老人家給想想法子。’我一聽,也有些傷心。女人家總是命苦的,就問她:‘是誰給你服的藥?服了什麽藥?’她躺在床上,一個勁兒地搖頭,不肯說。我就說:‘我隻是個穩婆,看不得病。姑娘若一定想留下孩子,這裏裏外外的大夫多得很,隨便找個大夫開一劑藥來,或許還能補救。’沒想到她一聽了這句話,卻生起氣來,捂起肚子,說道:‘大夫……我不要見大夫!’但她的肚子卻是痛得不行了,下身已開始流血。我就勸她:‘你已經開始流血了,這孩子肯定是留不住的了。你還是想開些罷。’她在床上已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我老太婆便用熱水幫著她洗了洗身子,過不了一會兒,她腹痛不止,便打下了一個已成了形的女胎。我怕她見著傷心,便叫夥計在外麵買了個錦匣,把胎兒裝了進去。她偏偏說道:‘婆婆,把孩兒給我,我想看一眼她的模樣兒。’我把匣子遞給她,她揭開一看,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崔婆婆一口氣講下來,不免唇幹舌燥,趙謙和忙遞上一杯茶,道:“婆婆,喝口水,潤潤嗓子。”一邊看著慕容無風,隻見他雙目直盯著崔婆婆,短促地喘息著,想是都已聽了進去,心中不免歎息。
崔婆婆喝了水,又接著道:“我看她那孩子下得快,也沒有流很多血,就問她那藥方兒。不瞞老先生,這種事兒我老太婆見著多了。沒有哪一回不是血行不止,疼得死去活來的。我看這姑娘的藥方兒倒是爽快,以後別人若能用上,豈不少吃些苦?哪知道楚姑娘冷笑一聲,道:‘藥方兒,你問孩子他爹去。他專會開藥方兒的。’我再想多問,她卻不肯說了。過了一會兒,她爬起身來,叫我找個夥計,把錦匣子送到雲夢穀的大門口。我問她,送給誰,她不說,隻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說要夥計送給紙上的人就行了。我老太婆不識字,也不知道她寫了些什麽。就把錦匣包起來,給了夥計一兩銀子,要他騎馬把東西送走。我一回屋,她已經昏昏地睡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卻又猛得坐起來,對我道:‘婆婆,那孩子已經送走了麽?’我說:‘是啊,姑娘吩咐說是送到穀門口,我已經差了人送走了。給了他一兩銀子,保證送到。’她急著又道:‘婆婆,你快去把夥計叫回來,那孩子,我……我不送了。’我老太婆就聽不明白了,對她說:‘你不告訴我,我也猜得出。你要送的人,一定是孩子他爹了。我看得送,氣氣這個沒良心的家夥。’她偏偏急得臉都紅了,說:‘不行,他身子不好,看了隻怕受不住。好婆婆,求你把夥計叫回來。’我說:‘夥計是騎著馬走的,我是小腳老太太,哪裏趕得上。’她一聽,直從床上坐起來,披上衣裳,一閃身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才看見她抱著錦匣回來。我老太婆見過那麽多女人,還真沒見過這姑娘的身手,剛才還躺在床上呢,眨眼功夫就不見了。不過畢竟身子還不牢,回來躺在床上,又流了好多血。”
第八章
崔婆婆說到這裏,便停住了。拿眼睛瞅著慕容無風。見他呆呆地望著床頂,一聲不響,倒是胸口急促地起伏著。
趙謙和道:“後來呢?”
崔婆婆道:“後來姑娘就打發我回來了。她說她不要緊,隻要休息兩天就好了。”
把崔婆婆送走之後,趙謙和又返回慕容無風身邊,輕輕地道:“穀主,楚姑娘兩天之後就離開了神農鎮,已經走了十天了,我正在四處打聽,不過還沒有消息。楚姑娘一向是單騎獨行,居無定所,也不屬於哪個門派,這一出了渡口,比常人可要難找多啦。”
慕容無風目光飄浮,過了好一會兒,才凝聚到趙謙和的臉上,道:“你去把……幾個總管都叫到這裏來,還有陳大夫和蔡大夫。我……我有些話要交待。”
趙謙和一聽,心中一緊,忙道:“穀主,你先歇一會兒,有什麽話,等精神好些了再交待也不遲啊。”
“去……叫他們來。”
“是。”
趙謙和走到隔壁,心情沉重已極,道:“郭總管,謝總管,還有陳蔡兩位大夫,請跟我進去,穀主有話要吩咐。”
“怎麽啦?他病得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還吩咐什麽?”幾張臉都盯著他。
“我想……穀主是想交待……交待後事。”說到這裏,他的嗓音禁不住哽咽起來。
他這麽一說,眾人均麵程悲色。
蔡宣沉聲道:“先生的病,倘若自己有信心,加之細心調養,或還可救。倘若已灰了心,則非同小可。”
說著大夥兒一齊走進室內。
隻見慕容無風咳嗽半晌,隻覺頭昏眼黑,氣喘神虛,滿眼金星亂迸,隻想趁著神誌清醒,趕快說出要說的話:
“我這身子……害人害己地拖了這些年,也算是折騰得夠了。如今,穀裏的事……有幾位總管商量著辦,我很放心。以後醫務上,穀外由陳大夫主持,穀內由蔡大夫主持,大夥兒好好合作,雲夢穀便是沒有慕容無風,也……也轉得下去。”
陳策泣道:“先生隻是內感風寒,外傷時氣,這病還不是治不了,隻求先生多多保重身子,學生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把先生的病治好。”
慕容無風繼續道:“竹梧院……我若不在了,留給楚姑娘。墓地……把我葬在……葬在老太爺的身邊,生前……生前我們總是吵架,死後……死後……”說到這裏,一口氣轉不過來,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一席話隻說得眾人聽了大慟。蔡宣陳策連忙趕上前去搶救。隻弄得手忙腳亂,慕容無風依然是昏迷不醒,沒半分起色。
趙謙和和郭謝二人退到書房,道:“我們得快些想法子。穀主現在,唉,大約是傷心過度。這個……楚姑娘,他們倆……”
郭漆園和謝停雲都還蒙在鼓裏,一齊道:“究竟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趙謙和便把崔婆婆的話轉述了一遍,道:“具體的情形還不清楚,這個……我猜想,是楚姑娘已有了穀主的孩子……可是穀主好象不肯要……兩個人吵了起來。”
“什麽?!”兩個人一聽,都大吃了一驚。郭漆園道:“不會罷!算起來楚姑娘在穀裏,最多也隻呆了三天,三天……就會?而且他們兩個人,以前根本就不認得。”
謝停雲苦笑道:“真有這事兒,嘿嘿,半個時辰就夠了。”
三個人躊躇片刻,謝停雲忽然道:“我有個法子。”
“快說,快說!”
“我去把賀回叫回來,讓他找楚姑娘比劍。”
“怎麽說?”
“我們先把消息放出去,就說三個月後賀回會在飛鳶穀與楚姑娘比劍。這樣,我們就有從容時間找到兩個人。然後我們對穀主說,楚姑娘三個月後會回來。讓他有個盼頭,而且,比劍必有傷亡,穀主一向擔心楚姑娘的安危,隻怕她會受傷無人醫治,在這個時候,他就萬萬不肯死了。”
“妙哇!老謝,這事兒若能辦成了,你可是救了我們的命了!”一聽說有計,趙謙和禁不住抹了抹腦門子上的汗,竟高興得眉開眼笑。
過了兩日,等慕容無風再度蘇醒,趙謙和和謝停雲便來到他的床前。
“穀主,我們打聽到一個楚姑娘的消息。”
慕容無風轉過眼來看著他們。等他們說下去。
“賀回找到了楚姑娘,他們仍然約定要比劍,這事兒剛登在新出來的江湖快報上。”
“什麽……時候?”他問。
“五月初五。這個,賀回的脾氣甚為古怪,我這個做師叔的,這一回隻怕攔不住。”謝停雲故作愁眉苦臉狀。“名家比劍,非死即有重傷,我們擔心楚姑娘……”
“我聽說賀回出道以來,劍下從來沒有活口。江湖榜上雖無排名,大家都明白,當今天下青年劍客當中,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趙謙和在一旁趁機加了一句。
“我們現在雖還沒有找到楚姑娘,但按情形推測,她勝算的把握不大。”郭漆園道。
“我聽說楚姑娘的師傅是當年中原第一快劍陳蜻蜓陳大俠。陳大俠一生縱橫江湖無敵手,隻在方一鶴的手中敗過一次,楚姑娘這一次出戰,隻怕是要替她的師傅找回場子。”謝停雲也不管江湖傳聞是真是假,信口就敷衍開來。
慕容無風在床上聽了,思索良久,道:“聽各位的意思,好象我還不能死。”
“不能!千萬不能!”三個人一齊道。
“萬一楚姑娘受了重傷……其實也不打緊。穀主若是身子不方便,還可以找蔡大夫。”郭漆園道。
慕容無風冷冷地在床上看著三個人,道:“坦白地說罷,是誰出的這個餿主意?你們真的在江湖快報上登了這條消息?”
大病之下,他的頭腦居然清醒得很。
“這個……這個……”謝停雲吞吞吐吐地道:“是我。消息是昨天登上的。屬下沒有想到……”
“你以為賀回……還會象上次那樣退出這一戰?”
“這個,屬下盡力去勸……”
他看著他們,歎了一口氣。
“把藥方拿來我看。”他忽然道:“我餓了。”
二月初五,嶽州。
清晨的風還寒如深冬,街頭上行人寥寥。
衛老板的棺材鋪子卻早就開了門。近來生意簡直好極了。前幾天洞庭湖三湘十七舵的總瓢把子熊丙極和長江水路上的飛鷹堂堂主楊龍九一場惡戰,忙得他非但是存貨一售而空,連新到的幾十個棺材還沒就卸下就已拉了出去。
銀子當然掙了不少。衛老板是老實的生意人,縱然到了這個突然的旺季也貨不加價,“買賣公平,以後的生意才有人照顧嘛。”這是衛老板一貫的信條。
“衛老板,早上好啊!”
在寒風中嗬著手,一個黃臉灰衣人大步走進店內:“還有貨麽?昨天忙得頭昏腦漲,回家一點數,發現還缺一個……您幫著查一查倉庫。”
“沒有了沒有了!”衛老板直擺手,“風二爺,有我還會不賣?”
“咦,你這大房裏明明還有一俱嘛。”風二爺摸了摸胡須,一眼瞅見客廳裏明明停放一具黑漆的棺木。
“唉,這是我老嶽的棺材,已停過了七了,正打算找個人個把它押回原籍去葬了呢。風二爺若是能等,今天下午倒有一批新的要到。”
“這個……既是令嶽,當然當然。我還是下午再來罷。”風二爺拱了拱手,轉身出了門。
“不勞二爺親自再來,貨到了我就叫夥計跟您老送過去。老價錢。”衛老板追上去道。
“多謝多謝,拜托拜托!”
衛老板再回身,發現櫃台邊又站著一個年輕姑娘,四目對視,那姑娘衝著他微微一笑。
“您是衛老板?”
“嗯。姑娘一大早駕臨本店莫非有事?”像他這種地方,從來都是男人來得多。棺材那麽重,女人家哪裏抬得動?
“我姓楚,是個獨行鏢頭,正四處找生意,聽說老板有東西需人押送?”
衛老板將她左看右看,也覺得不像是鏢頭,忍不住道:“姑娘莫要開玩笑,我們本地有個龍威鏢局,我倒是打過些交道,卻從沒見過姑娘。”
“我不是本地的鏢頭,做生意是撞到哪裏做到哪裏。令嶽的仙鄉是?”
“倒不遠,是淮南西路的廬州。”
“說不遠也算遠,都快到江寧府了罷?”
“咳咳。”
“龍威鏢局若要押令嶽這趟鏢,開價至少是五十兩銀子。若加上安葬的費用,怎麽說也得七十兩罷?”
七十兩當然是個不小的數目。這年頭,買一頭牛才三兩銀子,買一個十歲的小廝也才二兩銀子。
棺材店本大利薄,占地雖多,卻是小生意。衛老板辛苦地幹了十來年,才有餘錢雇了三個夥計。七十兩,果然令他心痛。
“如果老板肯交給我,我隻要三十兩銀子,保證一路順風。”
衛老板又將她左看右看,怎麽看也不放心,道:“你一個女人家的,自己大白天地在路上走還擔著風險呢,何況還押著一個棺材?”
“老板,借您家菜刀用一用。”
衛老板恭恭敬敬地捧上菜刀,不明白這女人究竟想幹什麽。
女人好象疊紙一樣把厚厚的刀板對折了起來。臉不紅,心不跳,又把對折的刀板擰直,還給他。
“二十七兩五分,您同意馬上就可以出發。”衛老板道。
“二十九兩,看著老板的誠意。”
“二十八兩不多不少,您個姑娘家做生意不容易。”
“不容易還隻給二十八兩?我已經給您省了不少了。”
“二十八兩五分,不能再多了。”
“好,成交。這個是合同,一式兩份。有什麽閃失,可以告官的。”女人交給他兩張紙。衛老板填上錢數,兩個人簽名畫押。
“果然是同行啊。”衛老板笑道:“姑娘做事真是利索,進來喝杯茶罷。”
這女人好象很餓,衛老板不僅給她一杯茶,還端來兩個蔥油餅。女人不客氣地吃得一幹二淨。
吃罷擦了擦手,卻見門外又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從馬車上下來的,穿著狐裘,一臉富貴之氣。衛老板趕緊上去招呼:“唉喲,這位大爺,一大早光臨本店,有何貴幹?”
那人卻拿不拿正眼看他,冷冷地哼了一聲,算是答應,把一個錢袋扔在櫃台上,道:“這是二百兩銀子,衛老板可以拿著它再去找別人押棺材。這位姑娘是我家公子的貴客。貴人豈能做賤事?”
說罷走到女人麵前,一拱手,道:“在下試劍山莊的彭七,公子聞得楚姑娘大名,不勝仰慕,想請姑娘到江南小住。這是五百兩麵儀,一盒南珠,請姑娘笑納。”
他遞上去一張銀票,一個漆盒,打開一看,珠光閃熠,直把衛老板瞧得眼睛發直。
“不去。我沒空。”女人的眼珠子連動都沒有動。
“這個……”彭七沉吟半晌,道:“姑娘沒空也不要緊。我家公子隻想請姑娘把比劍的地點改在試劍山莊,那是山清水秀的江南福地,比滿地沼澤的飛鳶穀要強得多。”
“比劍?”女人抬起了眼:“什麽比劍?”
“姑娘莫非是生意忙得連自家的日程都忘了?姑娘和賀公子定在五月初五比劍。江湖快報上早就登了,如今大夥兒漸漸的都要往神農鎮裏去呢。”
“我怎麽沒聽說?”女人道。
“這,在下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賀公子早已邀好了證人,此事當然已成定局。何況這一場比試原本三個月前就該了結,聽說是因為賀公子有急事出局,所以大夥兒才悻悻而歸。如今日子上不會再有變動,不然峨眉山的麵子可就丟得大了。大夥兒正拭目以待呢。”
女人一言不發。
“我家公子還說,如若改地點實在困難,他可以親自過來作姑娘的證人。以謝家大公子的名聲和地位,這個證人倒還當得起。”
女人道:“比劍我當然會去,不過現在我要做生意。”
“衛老板,這二百兩銀子你收是不收?”彭七沉聲道。
衛老板搖了搖頭,道:“不敢。小人剛和這位姑娘簽了合同。小店雖微,卻一向講信用,簽了字畫了押,當然不能反悔。這二百兩銀子,還請彭爺收回。”他恭恭敬敬地把錢袋捧著,遞到彭七的麵前。
“其它的東西你也拿走。告訴你家公子,我的證人已找好了。”她淡淡地道。
“哦?”
女人指著衛老板,道:“就是他。”
彭七的臉上明顯的有些掛不住了。女人卻不理他,繼續道:“衛老板,如果你肯作我的證人,錢自然不會少的。”
衛老板笑著道:“這等武林大事,我衛大福就怕沒福看,如果姑娘抬舉我,我當然會去。就是……這個,我是外行,莫說劍,連菜刀子都不曾摸過。恐怕不合格罷。”
“合格合格。你是棺材棺的老板,對死人肯定很了解,有這個經驗就足夠了。”女人半開著玩笑道:“這種比武,其實不需要證人,隻有勝的人才能活著回來。”
話說著,門外一陣馬蹄亂響,早有六個帶刀的大漢從六匹駿馬上一躍而下,空中一翻,整整齊齊地落在了店門口。隻聽得一陣沉沉的腳步,一個巨漢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十來個隨從。
巨漢腰圍十尺,滿臉大胡子,一雙眸子威風凜凜。
衛老板一看,趕上前去,巴結著道:“熊爺,早!楚姑娘,這位是洞庭湖三湘十七舵的總瓢把子熊大爺。”畢竟是做生意的人,衛大福一看熊丙極的駕式,就知道不是來買棺材的。
熊丙極哪裏理會衛老板的招呼,對著女人道:“楚姑娘光臨敝地,哈哈哈,真是洞庭湖三湘十七舵的榮幸。來人!擺東西。”
嘩啦一下子上來三個大漢,把三個沉重的鐵盤放在麵前的桌上。熊丙極道:“姑娘的眼裏哪裏會有銀子。銀子是什麽東西!這是二百兩金子。一箱珠寶。本會還有一個好位子專為姑娘空著,姑娘如不嫌棄,明日就是十七舵的總舵主。”
總舵主管著十七個分舵,每月的供奉都不知有多少。當然是個好位子。
女人淡淡地道:“山野女子,不敢當得總瓢把子的如此厚禮。”
熊丙極道:“論理我們不該管姑娘比劍的事。隻不過聽說姑娘還沒有找到證人,我熊丙極區區不才,倒也會使幾招劍,願為姑娘做證。”
身後的隨從聽了都皺了皺眉。熊大爺幾時說話這樣謙遜,這樣客氣過?他腰上的那隻重劍人稱“鐵花暴劍”,每砸出去一下,就是一條命。
女人道:“多謝熊爺勝情。證人我已經請到了。”
熊丙極皺了皺眉,道:“哦?是誰?”
“他。”指了指衛老板。
熊丙極冷冷地看著衛老板,一雙豹眼刀鋒般地向他瞪去:“他?他隻是一個開棺材店的。”
衛老板隻聽得雙腿發軟,顫聲道:“熊爺……”話還沒出口,熊丙極的一掌已拍到了他的頭頂,頓時腦漿迸流,血濺了那女人一身。
“姑娘說有證人,現在證人已經沒了。”他陰森森地道。
女人站了起來。轉過身,看了看倒在地上屍體。然後道:“想做證人也不難。你先問問我的劍答不答應。”
她的手上,隻有一個在劍鋪裏花一兩銀子買回來的尋常劍。
熊丙極狂笑一聲,道:“那就領教領教!”重劍砸出,隻一下,就削斷了桌旁的門柱,“砰”的一聲,房子歪了一半,頭頂上瓦片倏倏直掉。
待他正要揮第二劍時,女人的劍已經飛了起來,正好把他的頭釘在了斷柱之上。柱上的人,彈了兩下,就不動了。
女人冷眼掃了掃驚慌失措的眾人,道:“還有誰想來做我的證人?”
人一下子就走得一幹二淨。當然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帶來的東西。女人彎下腰來,探了探衛老板的呼吸。抬起頭,看見一個中年婦人,手裏牽著一個小男孩,目色驚惶地看著她,顫聲道:“他……他怎麽啦?”
“是衛嫂子?”
婦人點了點頭,眼淚早已流了滿臉,哭著道:“怎麽會是這樣呢?一大早這裏還是好好的,他也好好的,還說吃了早飯要帶兒子逛街去呢……我們孤兒寡母的,以後可怎麽辦啊?”
她看著她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而自己居然身無分文,完全不能幫上忙。
“你們打算怎麽辦?”她問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婦人心亂如麻地道:“也許投奔他叔叔去。”
“你先別急著走。我過幾天給你們送銀子過來。五千兩,夠不夠?”她跪下來,摸著小孩的頭,道。
“他是……他是熊大爺打死的啊,他一定是瘋了,熊大爺一向殺人不眨眼,前幾天和什麽幫的打起來,一下子就死了六十多人。我們家老衛怎麽會惹上了他!姑娘,你快跑,熊大爺的手下,隻怕這就要到了。你身手雖好,可是人單勢弱,我們也不要錢了,賣了店子投奔他叔叔去。”婦人張張惶惶地道。
“不,衛老板……是因我而死,我……我對不起他,也想不到熊……出手那麽快。我過幾天弄了錢就回來找你們。”她說著,騎著馬,直衝了出去。
※※※
“她殺了熊丙極。”趙謙和一邊喝茶一邊看著新出來的《江湖快報》。他住的院子叫桐樓,離謝停雲的蓉雨閣隻有十幾步之遙,是以兩個人經常在一起喝酒談天。
“哦!”謝停雲吃驚地道:“看來《江湖快報》的消息實在是快得很。這麽說來她在嶽州。”
“嗯,絕對是。我已經派人去請了。也不知找不找得到。穀主的情形怎麽樣?”
自從慕容無風清醒之後,在他身邊侍候的人已全被他趕了出去。隻留下了蔡宣一個人。
“聽蔡大夫說,他的情形還不見好。實在是讓人擔心得很。醒了這些天了,還沒法起床。昨天一坐起來就發作了一回,隻好又躺下來。藥也是吃了吐,吐了吃,叫人看著難過。看來這一次比去年可嚴重多了。最糟的是他不肯好好休息,躺在床上,還在讀每天的醫案。”
“病中不能太勞神,我看你得想法子讓他們少送些醫案過去。”趙謙和道。
“別再要我想法子了。”謝停雲苦笑道:“我們這一位是好騙的人麽?上一回咱們登報的事兒,他雖不說,心裏想必是氣得要命。”
“這事兒怎麽就弄假成真了呢?你找到了賀回沒有?他若真的給了楚姑娘一劍,我看你怎麽向穀主交待。”一到這種時候,趙謙和總不忘了戳他幾下。
“唉。賀回這次顯然是故意要避開我。我以為他到了西北,想不到他連比劍的證人都找齊了。現在也不知藏在哪裏。我連丐幫的招呼都打過了,目前也沒有回迅。”
“吳大夫呢?”怕他煩惱,趙謙和連忙轉移話題。
“也病了。原本是傷寒,倒不重,想不到這幾天也起不來了。”
“女人家,身子總是弱些。你看我們,幾十年也得不了一回病。”趙謙和道。
“過一會兒我們先去竹梧院看看,我今天有三筆生意要談,賀回的事兒你老兄得抓緊。”話正說著,郭漆園滿頭大汗地走進來。
他顯然是一路上一陣小跑,到了門口竟累得大聲喘氣。
“你們猜,誰在穀門口。”他一口氣連喝了兩杯茶,道。
“誰?”
“楚姑娘!”
“什麽!?”
第九章
趙謙和倏地一下站起來,竟一失手,把手中的茶杯打翻在地,道:“你為什麽還不帶她進來?”
郭漆園道:“她不肯進來,說隻想見你,講幾句話就走。”
趙謙和道:“無論如何我也得想法子讓他們倆見一麵,不然……”
“要不要通知穀主?”謝停雲道。
“你去通知。我去和她談。”趙謙和對謝停雲道。
“還是先不要讓穀主知道為好。萬一楚姑娘不肯見,穀主豈不白高興一場?他現在病成這樣,心情上再大起大落,隻怕更糟。”郭漆園道。
“放心,我一定把楚姑娘弄進竹梧院。若連她都勸不過來,我這總管也不要當了,卷鋪蓋回老家去好了。”趙謙和道。
※※※
趙謙和快步走到穀門口,見荷衣牽著馬在門口站著,一拱手,哈哈一笑,道:“楚姑娘,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荷衣淡淡一笑,道:“好。”
“進來坐,進來坐。外麵天冷風大。昨天還下了一場雪呢。找老趙莫非有什麽事?”趙謙和把她的馬牽了,叫人拉到後院。把荷衣請進客廳,道:“來人,端滾滾的熱茶上來。楚姑娘,用了早飯了麽?”
“多謝,不必了。我還有事急著要走。隻是想請趙總管幫個忙。”
“哦?什麽忙?”
“我有個包袱忘在竹梧院裏,裏麵裝著一些銀票,我急著用,能否請趙總管幫我拿出來?”
“啊,這個,姑娘見外了。竹梧院這地方別人雖不能隨便去,姑娘原本是住在裏頭的,想拿什麽,隻管拿去。對了,說起銀票,穀主托姑娘的事辦得如何?”
他這麽一說,荷衣心“格登”一聲,暗忖,“看來我若要使那五千兩銀子,慕容無風托的事兒我還得幹到底。”便道:“正在辦著呢。”
“嗯,那就好那就好。”
“我還是想請趙總管幫我拿那個包袱,我把它放在穀主的書房裏了。我……我不想進去。”
“啊,這個包袱姑娘得自己去拿。我去拿了穀主也不會給。”
“不過是個包袱而已,是我自己的東西,穀主怎麽會不給?”
“這我老頭子就不清楚了,穀主就是這麽咐咐下來的。”趙謙和裝起馬虎來。
“包袱不拿也罷。不如趙總管先給我一張五千兩的銀票,我下次拿到包袱之後再還來?”荷衣道。
“沒有穀主同意,我老漢哪裏敢給別人這麽大數額的銀票?姑娘莫非忘了?你第一次來領銀票時,是穀主寫的條子啊。沒憑沒據,我不過是個管帳的,作不了這個主。”
荷衣想了想,也是。五千兩銀子,幾乎夠一個普通之家活大半輩子的,這當然不是小數目。便道:“穀主也在竹梧院裏?”
“在。”
“我可不可以一拿了包袱就走,不見到他?”
“怎麽,發生了什麽事?莫非姑娘做錯了什麽,不敢見穀主?”趙謙和故意道。
“我怎麽不敢見他啦?見就見。”荷衣翻起了白眼。
※※※
兩人走到竹梧院門前,正碰到謝停雲和郭漆園。
謝停雲不動聲色地道:“楚姑娘來了。好久不見!穀主在客廳等著姑娘呢。”
荷衣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慕容無風很少在自己的院子裏會客,客廳幾乎從來不去。大多數時候他會留在書房裏處理一天的事情。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就是書房。那是個幹淨得一塵不染的屋子,黑色的家具,淡綠色的窗簾。十月的陽光從三麵射來,照著他好象一團白霧。
她當然也不會忘記自己第一次穿過遊廊竹露滴進她後頸時的情景。那是一道極為精致的抄手遊廊,似乎是從一大片幽靜的竹林中曲折地穿過,竹下盛開著一叢叢淡紫色的小花,散發著一種好象熏衣草似的香味。直到現在她才憶起,這正是慕容無風身上常有的氣味。而正是這種氣味把他和任何一個滿頭大汗,渾身草料味的江湖人士區別開來。
算起來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三天。
荷衣禁不住苦笑。三天,就發生了那麽多的事。多得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慕容無風顯然是屬於那種無論你和他相處多久,都不一定能了解他的人。而且他也好象沒有興趣了解別人。基於上述判斷,荷衣就粗心大意地跳過了這一環。現在她正在飽嚐她粗心大意的後果。
半夜裏她常常突然醒來嘔吐,好象那孩子仍然還在她的肚子裏。
然後她一夜又一夜地夢見那張臉……夢見那一天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夢見不停流淌著的血。夢見嬰兒的哭聲。夢見跳動的心髒。
她冷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看見的不過是客棧昏黃的燈火,房頂破舊的蛛網,和桌上半開著的包袱。然後她就逼著自己想這一天要幹的事,想各種法子掙錢。她好象隻有充分地投入到一種事情當中,才能忘卻這一切。
胡思亂想之中,趙謙和已把她引到了客廳的門口,什麽也沒有說就退了出去。
客廳在走廊的另一頭,離他的書房很遠。裏麵的光線居然有些暗。隻在門口之處燃著兩個巨燭。窗戶非旦緊緊地關著,還垂著厚簾遮擋寒氣。
客廳的裝飾卻是豪華得近乎奢侈,花梨木的桌案和紅木的太師椅上雕著鏤空的花紋,連翠綠色的大理石地磚上也鏤著圖案。至於四壁的鬥方字畫,古架上的犀杯金爵,牆邊的花觚鼎爐,彩軸鏡屏,盆景花竹,均微塵不染,令人眼亂。
這顯然是他的哪一位好講排場的先祖會客的地方。他果然很闊。
慕容無風一襲白衣,遠遠地坐在一個巨大的書案之後,看見荷衣進來,淡淡地道:“請坐。”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清楚。他的表情卻和他們認識的第一天一模一樣。
她沒有坐下,站在門口,一動也沒有動。
“你很久沒回來了。找我有什麽事?”慕容無風道。
“拿我的包袱和劍。”荷衣漠然地,硬邦邦地道。
他拉了拉身後的繩鈴,馬上有個人出現在他麵前。慕容無風對他耳語了幾句,那人退出。不一會兒,將包袱和劍交到了荷衣的手上。
她扭頭就走。
慕容無風道:“留步。”
她停住。
“荷衣,我們倆之間還有合約,希望你不要忘了。”
荷衣轉過頭,道:“我姓楚。”
慕容無風怔了怔。
“合約,不錯。我們有合約,我拿過你六千兩銀子,那又怎樣?”荷衣冷冷地看著他。
“你是生意人,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這一點,你當然比我要明白。”慕容無風咳嗽了幾聲,道。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
“你是說,雖然我們已沒了交情,生意還得做下去?”荷衣挑著眉頭道。
“這完全是兩碼事。原本就互不相幹。”他淡淡地道,一直都在低低地咳嗽著。
荷衣的心裏又給慕容無風加上了“落井下石,為富不仁,死不悔改,唯利是圖”四個評語。她怎麽認得的是這麽樣一個人?
“惡俗。”從她的牙縫裏蹦出這兩個字來。
轉念一想,她的確需要銀子,銀子又的確不好掙。當初自己不遠千裏地趕過來,不正是為了這筆可觀的銀子麽?無論江湖生活被傳說得多麽有趣,沒有銀子,所有有趣的事情都會變得一點趣也沒有。
所以她說:“好。生意我照做,慕容穀主有什麽吩咐?”
“從今天開始,每隔三天你必須要向我報告生意的進展情況,我希望你快些做完,這樣我們之間也可以快些了結。”他漠然地道。
“今天我沒空,我要出遠門。”她斬釘截鐵地道。
“這個我不管,你自己想辦法。總之,我今晚酉時要見到你。倘若你按時不到,我隻好從我們的合約中扣掉三千兩銀子,作為你失約的懲罰。”他冷冷地道。說話的樣子,好象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你……”荷衣一時間竟氣得說不出話來,扭頭就走。
※※※
荷衣隻好將銀票封了,托了一個妥當的夥計送到嶽州。自己一個人氣呼呼地吃了晚飯,酉初時分,準時到了雲夢穀。
走到竹梧院的門口,謝停雲卻攔住了她。
“楚姑娘,有事?”
“嗯,是你們穀主找我。”她道。
“抱歉,穀主今晚不能見客。”
“為什麽?”
“他……這個,有些不適,暫時不能見客。”
“他說了他一定要見我。”
“對不起,現在的確不行。”
“莫名其妙。”荷衣甩頭就走。走到遠處,卻輕輕一縱,躍上了廊簷。“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在搞什麽鬼。”
雖然離開了好些天,這塊地方對她而言並不陌生。找到慕容無風的書房也並不難。何況他的書房原本連著臥室,除了診室之外,這裏就是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了。
廊下果然有兩個人的腳步聲。還有人輕聲地說話。
“穀主怎麽樣?”是謝停雲的聲音。
接話的人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道:“完全不能起床。從客廳回來的時候又發作了一回,一口氣半天喘不過來,弄得我們手忙腳亂。蔡大夫說,他現在隻能躺著,如若再這麽來一次,麻煩可就大了。”卻是趙謙和的聲音。
謝停雲道:“是麽?我再進去看看。”
“別進去了。我剛剛被趕出來,他現在不肯見任何人。”
“老脾氣又來了?”
“讓他一個人靜一靜也好。他一向不願意別人看見他難受的樣子。”
“可是……”
“我已安排好了外麵值班的人。繩鈴也放在了他的手邊。我們還是先出去罷。”
說罷,兩個人的腳步漸行漸遠。
荷衣坐在簷頂上,有些遲疑。她原本想立即跳下去找慕容無風理論,可他看樣子病得很重。也許連和她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心下一軟,便決定還是悄悄地先回客棧再說。
正欲起身,便聽見廊上又傳來腳步之聲。她輕輕地縱了下來,躲在一個廊柱之後,伸出頸子一望,卻見一個麵色微黑的青年人,端著一碗藥,匆匆地走進書房之內。
房門微掩,裏麵傳來慕容無風咳嗽之聲。那青年道:“師公,是我,子敬。蔡大夫……他有些急事,所以叫我來給您送藥。”
這青年的年紀看上去大約也就與慕容無風相當,卻要叫他作“師公”,荷衣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卻聽見慕容無風咳了半晌,才答道:“什麽急事?莫非是馮大夫又不好了?”
“師公,躺著別動,讓我來。師傅千叮嚀萬囑咐,說千萬不能讓你起床。”
“馮大夫的病勢究竟如何?”
“這個,不敢說……師傅不讓我說。”
“你不說,難道要我派人去叫你師傅來跟我說?”慕容無風顯然是聲音不悅地道。
“我怕說了師傅會責罰。”青年看樣子甚為老實,不大會說假話。
“怎麽,你隻怕你師傅,不怕你師傅的師傅?”大約多說了話,他竟又大聲地咳嗽了起來。
“……是。馮大夫的確有些不好,是從昨晚開始咯痰氣急,胸痛得厲害,今早就已昏迷不醒,目前我師傅和蔡大夫正在想法子。後來吳大夫也去了。”
“看來情況不妙得很,咳咳,不然他們也不會叫上吳大夫。……你扶我起來,我要去看一看。”
“不,不,師公,您一定千萬不能去!”青年一聽,急得有些語無倫次,說了“一定”又加了個“千萬”。
“我沒事,你照著我的話去做就好。”慕容無風冷冷地命令道。
接下去沒有了說話的聲音,大約那青年正在扶著慕容無風起床更衣。過了一會兒,隻聽得那青年失聲道:“師公,你……頭昏麽?快躺下來!”
荷衣心中一動,料是慕容無風的心疾又突然發作,想也沒想就衝了進去。
卻見慕容無風神色蒼白地靠在椅上,渾身卻好象完全脫力一般。她握住他手中的脈門,把一股真氣輸入他的體內,護住心脈。
那青年原本剛剛把慕容無風扶上輪椅,不料他重病之下,果然不能驟然坐起,正在那裏張惶失錯,回過頭時,眼前卻不知從哪裏又是冒出一個女人,不禁吃驚地道:“你……你是誰?”
荷衣指了指慕容無風,道:“我和他認得。”
青年點點頭,道:“嗯,姑娘……你最多隻能用半成內力,不然……”
“放心,我隻用了一點,連半成都不到,隻是護住他的心脈而已。”
過了半晌,慕容無風才恢複了說話的氣力,緩緩地道:“荷衣,是你?”
荷衣將他的手一放,一翻白眼,道:“我姓楚。”
“你……你什麽時候來的?”他又問。
“不是你要我來的麽?”荷衣冷冷地道。
“你先回去,我現在有別的事。”
“我失約,你說要罰我三千兩銀子,你若失約,該罰多少?”荷衣道。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沒失約,你可以在這裏等著我,我去去就來。”
“你屋子裏藥氣太重。你到哪兒?我跟著你。我可不想你再耽誤我一天,你也別讓我老等著。”荷衣道。
慕容無風道:“我去蔡大夫那裏。”
說罷,他又道:“這一位是林大夫。”那青年看看他們倆人的對話,覺得有些糊塗,卻已知道荷衣姓楚,便道:“楚姑娘,方才多謝你了。”
“你謝我幹什麽?我又沒幫你。”荷衣笑著道。
“我是替……替師公謝謝你。”
荷衣向他淡淡一笑,原本想說幾句刻薄慕容無風的話,見那青年一臉誠實的樣子,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一時便由林子敬推著慕容無風,荷衣尾隨其後,三人一齊來到蔡宣所居的澄明館。
※※※
夜晚時分下著輕雪,一推開澄明館的大門,吳悠已大驚失色地迎了過來。
“先生,你……你怎麽來了?你還病著,趕快回去休息。”
荷衣遠遠地看著她,不得不承認她長得極美。美得不需要半點多餘的描畫與裝飾,便已極盡了她如詩如畫的氣質。她穿著一件月白衫子,走路的時候,即便是再匆忙,也是款款而行。說話的聲音更是溫柔如歌,既使是在生氣的時候也顯得十分好聽。她一走近慕容無風,不知怎麽,臉就飛紅了起來。頭也低低地垂了下去,顯出無限羞澀的樣子。
荷衣忽然覺得有些沮喪。
“我來看看馮大夫。他現在如何?”慕容無風淡淡地道。邊說著,林子敬已將他推進了大門,推到了診室之外的抱廈。吳悠隻好跟在他的身後,一邊低聲地把馮暢的病情說了一遍。她說的話十句當中倒有八句荷衣完全聽不懂,什麽“脈弦滑”,什麽“胃脘漲悶”,什麽“痰氣上逆”,慕容無風隻是點點頭。說話間,吳悠倒是朝著荷衣微微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荷衣忽然又覺得有些莫名的沮喪。
一到了抱廈,陳策搶了出來,剛要開口把林子敬狠狠地說一頓,慕容無風道:“你別說他,是我自己要來的。”
陳策隻得叫徒弟從別處搬一個炭盆過來。一行人擁著慕容無風走進診室,荷衣自覺得無趣,也與自己無甚相幹,便一言不發地留在了抱廈。
正要進門時,慕容無風忽然停住,轉過輪椅,道:“荷衣,你先略坐一會兒,我過一會兒就回來。”他居然知道荷衣並沒有跟著他。
而他身邊的人都不免朝荷衣多看了兩眼。在他們的印象當中,慕容無風還從來沒有象這樣稱呼過一個女人。
荷衣心頭一熱,眾目睽睽之下,臉也紅了,隻好輕輕“嗯”了一聲。
一個時辰過去了。慕容無風還沒有出來。診室裏隻有一片喁喁的低語聲,大夫們似乎都在忙碌著。荷衣坐得有些無聊。她一向都不是一個很能坐得住的人。
診室裏慕容無風坐在一旁看著蔡宣手術。陳蔡是他手下最好的兩個大夫,卻一個過於謹慎,一個過於太膽。是以每逢重要的手術,他總想讓他們合作。讓他們互相彌補。但這樣他們往往又各恃其才,爭吵起來。所以他隻能坐在那裏“鎮住”他們。
渾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早已覺得很累。累得幾乎隨時都要倒下去。可是手術還沒有好,馮暢看上去仍然危險,他隻有挺著。他可不想在這個關鍵時刻打擾別人。
吳悠似乎已看出他平淡神色之下暗藏著的難受。給他端過來一杯茶。他搖了搖頭沒有接過去。
他不敢動。雙肘正沉甸甸地壓在扶手上支撐著身子。抽出任何一隻手臂,他的整個人隻怕都要滑下去。但他卻說:“我不渴。”
吳悠怔怔地充滿疑慮地看著他。這裏所有的人都明白他的脾氣,隻是,不知道他能堅持多久。
陳策接過茶盅,道:“先生,看情形這手術一時半會兒還完不了。你還是先回去歇著罷。”
他緩緩地道:“我沒事。”過了一會,好像想起了什麽,他又道:“陳大夫,勞駕你把這杯茶給楚姑娘送過去。”
診門的“呀”的一下打開了。荷衣抬起頭來,看著陳策走出來。
“楚姑娘,先生吩咐我給你送杯茶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恭敬地將茶遞到她的手上。便在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荷衣笑了笑,道:“多謝。”
“姑娘坐了半天,有些悶罷?”他含著笑道。
“嗯。”荷衣點了點頭。
他隨手掀開身旁一個書架上的布簾,取出一本書來,道:“這本王摩詰的詩集先生一向很喜歡。你若實在很悶,不妨讀一讀。這裏還有很多別的書呢。放心,絕對不是悶死人的藥書。”
荷衣接過書來一看,封皮上她就隻認得一個“王”字。便有些臉紅地道:“我認得的字不多,這書裏的字我隻怕多半不認得。”
陳策的心中不禁有些替吳悠叫屈。這女孩子看上去個子瘦小,卻一臉滿不在乎的神色。長相倒還順眼,但比起吳悠的驚才絕豔卻是相去甚遠。居然還不識字,他簡直不明白吳悠有哪一點比不上她的。
“要不要我把吳大夫叫出來,陪你說說話兒?看這情景,先生隻怕還要再呆一個時辰。”他隻好道。
荷衣道:“那……那麻煩你替我轉告穀主,我在竹梧院裏等著他好了。”
果然是小孩子,沒有耐性。隻坐了一個時辰便坐不住了。陳策不由得心裏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也好。”
※※※
荷衣從澄明館裏走出來,大大地舒了一口氣。裏麵的人書卷氣太濃,早已讓她難受得要命。喝過茶後她就隻想逃出來。
天上飄著大雪,天地之間早已是純白的一片。萬物的蹤跡和差異都似已被它掩沒。
她踩著雪走進竹梧院,走進慕容無風的書房。
那一天,他就坐在火盆的旁邊。看見他時,他正在喝著茶。
他的手指修長纖細,白皙幹淨,而且十分穩定。他不是江湖上的人,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殺氣或霸氣。看人的樣子雖冷,卻很少有敵意。多數時候他隻是漠不關心而已。
那個時候,她喜歡看他的手,喜歡聽他說話,喜歡他的神態。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快地喜歡上一個人。
她知道自己喜歡的他的寂寞。為著這一份寂寞,他寧肯冒著生命危險獨自住在這個寧靜的院子裏。也許有一天他就在這種寂寞中寧靜地死去,那也是他的願望之一。
她閉上眼。也許每天晚上獨自在院子裏讀讀書,或者到湖心亭中散散步,或者在竹邊花園裏給花兒澆澆水,再數一數新長出來的花苞兒,也是一種美好的生活。
荷衣又坐了近一個時辰,無意間腳一踢,踢到了一個酒瓶子。
原來他的書案下藏著酒。
拔開瓶塞嗅了嗅。是陳年的竹葉青。隻剩下了半瓶。他這身子,也能喝酒?
她一仰頭,灌下去一大口。渾身忽然大火燒了一般地熱起來。
果然是好酒。非旦酒香濃冽,勁道也足。一喝下去,人就好像在空中飄浮了起來。
好象突然間所有的痛苦都已成了虛的,隻有酒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難怪他的桌下會有一瓶酒,一瓶烈酒。
他能醉,為什麽我不能?她一口接著一口地喝了下去,喝得一滴也不剩。
然後她心滿意足的擦了擦嘴。隨手將酒瓶往門外一扔。卻沒聽見“咣當”一聲。
轉過頭時,卻看見陳策推著慕容無風走了進來。
“楚姑娘,你……”陳策皺起了眉頭。
她喝了酒,滿身都是酒氣。一屋子都是酒氣。
“你先回去。”慕容無風淡淡地對陳策道。
“是,學生一送先生上床就走。”她醉成這樣子,當然不能服侍慕容無風更衣上床。
“你先回去。”慕容無風又說了一遍。
“是。”陳策遲疑著,終於退出門外。
第十章
他看著她。她的臉紅得好象桃花一般。衝著他一個勁兒地笑。
“慕容無風,你終於……回來了。”她打著招呼道。
他倒了一杯茶,遞給她:“荷衣,你喝多了。”
“你還有沒有酒?我還……還要喝。你的酒真……真好喝。”
“荷衣,你醉了。”他無奈地看著她。不得不承認,她醉的時候,樣子很好看。
“醉了有什麽不好。你快……快找些酒,我們……一起喝。”
他看著她,有些憂傷地道:“荷衣,我知道你難過,你……你不開心。是我對不起你。”
“我恨你。”她笑著道:“我恨死你了。”笑完了,又嗚嗚地哭了起來“你殺死了她,是你殺死了她。你是騙子……你真狠心啊。”
她不再理他,一個人趴在桌上傷心得哭著。
他推著輪椅走近她身旁,撩開她被淚水浸濕了的長發。
“荷衣。”他輕輕抬起她的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她的淚水一會兒就打濕了他的肩膀。
“你累了。”他歎了一聲,將她抱了起來,放了自己的腿上,轉動輪椅,把她放到床上。替她拉上了被子。
這一用力,他的心髒又開始狂跳不已。卻看見她在床上已熟熟地睡了過去。
她睡著的樣子好象一個孩子,全身彎曲著,緊緊地抱著一個枕頭。
他掏出小瓶,一口吞下好幾粒藥丸。那種窒息的感覺又開始攫住他,他靠在椅背上,開始吃力地呼吸著。
這種時候他通常會用最後一點氣力拉鈴,會叫人來幫他。現在他卻隻想讓自己多看看她,寧肯為此而死去。
他僵直地坐在她身旁,感到渾身逐漸冰涼。好象自己正坐在一潭深水當中,正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在最後那一瞬間,他幾乎要失知覺,卻不由得伸出了手,摸了摸她的臉。
她的臉光滑得好像緞子,睫毛裏還有一滴未幹的淚水。他的手很輕很輕,好象一片羽毛拂過她的臉頰。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然後他的渾身便好象是放鬆了一樣,他笑了笑,已沒有了氣力說話,卻強自清醒著。
她居然也笑了,輕輕地道:“別動,讓我來。”她把他放在床上,舒展開他的四肢。然後按住了他的玉枕穴,一股真氣緩緩地注入他的體內。
他吃力地看著她,吃力地呼吸著。
“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她跪在床頭,用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胸口。用一種奇特的掌法助他呼吸。然後他的上身漸漸地暖和了起來,漸漸地手指不再冰冷。
“睡吧,你累了。”那隻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直到他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謝停雲端著藥走進竹梧院時,已過了晌午。慕容無風卻才剛剛醒來。環眼四周,屋子裏隻有他一個人。荷衣已經走了。
難以捉摸的女人。他苦笑地坐起身來。被子很暖和,他的身子也很暖和。大多數時候,他總是下身冰冷,上身卻極易發熱出汗。多年以來,這幾乎是第一次他全身上下“統一”地到達了一個比較合適的溫度。一個人在這種溫度之下,總是比較舒適。
所以他坐起來的時候,竟也不像往常那暈眩。
看著他好象飲茶一樣地把藥慢慢地喝了下去,臉上居然浮現出了一種少見的紅暈和血色,謝停雲高興地道:“穀主,你今天的氣色好多了!”。
慕容無風倚在床上,淡淡地道:“是麽?”思緒不知怎麽,卻飄出了很遠。
“昨天晚上楚姑娘來過,我按照你的吩咐,沒讓她進來。”謝停雲道。
“嗯。”他開始轉移話題,“馮大夫的情況如何?”
“說是暫時脫了險。已轉到了陳大夫的屋子。蔡大夫一夜都沒有合眼。”
“他們兩個都累了。你去把病人搬到我的診室。由我看著就行了。”雖然還是很虛弱,他覺得一切都在好轉當中。每年冬季他都會病,今年最嚴重,卻似乎好得很快。他明白,這是因為他體內有荷衣的真氣。那是一種至陰至柔的真氣,可以暫時貫通了他原本氣血阻滯的上身經脈。當然,任何真氣都無法作用到他的下身。所以他的腿是他自己早已放棄了的部分。放棄了,卻還有無窮無盡的麻煩。比如腿上的風痹最嚴重,而且完全不聽使喚。以至於無論什麽時候,他必須先得用手將腿“搬”到某一位置,然後才能順利地挪動身子。為此他常常要花好幾倍的時間,去做很多常人輕易就能做得到的事情。
不過他早已習慣了這種與生俱來的不方便。任何事情,隻要一個人能習慣,就不會再覺得是一種痛苦,或是一種困難。一旦成了習慣,習慣就會自動著推著你往前走。
“穀主,這一個月你隻能躺著休息,什麽事也不能幹。不然我們就要去請舅爺過來。”謝停雲搬出了殺手鐧。
舅爺是他外祖母的大哥,又是他外祖父的好友。一個嗓門大脾氣也大的老頭子。罵人的時候誰都想不到他居然還是個退了休的翰林。他每年隻來穀裏一次,隻要看見慕容無風生病,便會把穀裏所有的總管都叫過來痛罵一頓。罵完他們,他又拄著拐杖到竹梧院罵慕容無風。
“病成這個樣子你還跟我老頭子逞能!還不跟我乖乖地躺著!你那些個總管,連這點子事都勸不了你,個個都是草苞!”
然後他就住在竹梧院裏,一直等到慕容無風病好了才會走。一到這個時候,慕容無風就隻想自己的病馬上好起來。他實在沒法子跟這個老頭多呆一刻。
“那就把他交給王大夫罷。”他歎了一口氣,終於讓了步。這一病折騰的人已夠多了,還是讓別人少操些心罷。
天已放晴,院子裏的雪卻還沒有化。窗子旁邊種的梅花卻早就開了。隨著冰涼的空氣點點飄浮過來的,是一股沁人的幽香。房子裏卻很溫暖。謝停雲早已離去,臨走時,終於在他的命令下,搬來了這些天因病耽擱下來的所有醫案,滿滿地放在床上。床側的矮幾裏,放著沾好朱砂的筆。他開始聚精會神地閱讀起來。
看了將近一個時辰,他忽然感到有一股寒氣從書房裏傳了過來。沒有聲音,卻好象有人輕輕掀開了門簾。
他皺了皺眉。
有人進來了。卻肯定不是荷衣。自從他生病之後,荷衣走路總是故意地顯出自己腳步聲,不想驚了他。這個人卻完全沒有腳步聲。當然也不會是穀裏的任何一個人,因為他們進來的時候一定會先敲門。他暗暗了拉了拉手中的繩鈴,卻聽見一個聲音冷冷地道:
“它不會響的。因為我已經割斷了它了。”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然後臥室的門口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人。
陌生人披著一頭長發,很冷,很俊,身材也很魁梧。他的衣裳是純白的,白得一塵不染,他的肌膚也很白,白得很健康。好象他是一個很會保養自己的人。他的身後,斜插著一柄形式極古的劍。
四目相視,陌生人道:“拿你的兵器。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慕容無風懷疑他走錯了地方,在床上冷冷地道:“閣下要找的人是我?”
白衣人道:“我從不會找錯人。除非你不是慕容無風。”
“閣下是誰?”
白衣人一言不發,走上前去,揭開了他的被子。
“唐門的人怎麽會要我來抓一個殘廢?”白衣人看著他的腿,皺了皺眉,不屑地道。他的腿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殘廢的。
然後他看見了擺一旁的輪椅。這個人的腿顯然完全不能走路。他把慕容無風從床上抓起來,一隻胳膊夾住他的腰,就把他好象是拎一罐水似地拎了起來。
白衣人並沒怎麽用力,但對於慕容無風來說,動作還是太猛,他忽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白衣人又皺了皺眉,道:“你有病?”當然是病著,因為屋子的藥味實在太重。他找了一件狐衾將慕容無風一裹,便帶著他出了門,輕輕一縱,上了屋脊。
速度。
慕容無風從沒有享受過這種飄飄忽如憑虛禦空般的速度。白衣人長著一雙仙鶴般的長腿,優雅地在空中跨越著,觸地時隻用腳尖輕輕一點,身子便又如風中之羽,向前飄去。若不是因為正被劫持,這種感覺完全可以稱作是一種享受。
陌生人一上屋頂便向南疾掠。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另外兩個白衣人。顯然是他的同夥。其中一人的白衣不能說是白的,而是以白布為底色畫滿了某種令人費解的圖案。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無聲無息地從穀口大門的斜側悄悄縱落。那裏停著一輛馬車。實際上,穀口大門經常停滿了運送病人的馬車,今天似乎格外地擁擠。吵吵嚷嚷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其中的一輛隻是在大門口略作停留便調頭離去。趕車的白衣人戴著帷帽,在大雪天氣裏也是常見。
馬車是最平凡的式樣,顯然是從車行裏租來的。裏麵並不幹淨。慕容無風靠在車壁上,略略調整了一下自己有些紊亂的呼吸,作出了長途旅行的準備。兩個白衣人坐在他的對麵,一個臉色淡黑,留著微髯,手指上戴著一枚黃燦燦,沉甸甸的戒指。另一個人的眼睛總是眯縫著,露出懶洋洋的目光。打量人的時候,顯出一幅與己無關的審視態度。慕容無風很快注意到他身上的圖案是手繪上去的,色彩也很紛亂,好象是一個人喝醉了酒之後的塗鴉之作。
“唐家要的人,就是他?”一上車,留著微髯的人便將慕容無風左右打量,那神態好象是自己做了一件很吃虧的買賣。
“老大抓的人會有錯?”同伴冷哼了一聲,“隻是實在是犯不著叫上我們。他一個人來就可以了。”
“你發覺了沒有?老三。這小子好象不會武功。”微髯人道。
“你現在才發現?”被稱作“老三”的人又哼了一聲。衝他翻了一個白眼,不再理睬他,而是陷入了某種沉思。
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飛馳。慕容無風勉強地按捺著一陣陣作嘔的衝動。他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頭上開始冒冷汗。胃部開始一陣一陣地翻湧。正在他張口欲吐的一刹那,老三一把拎起他,把他的頭伸向車外,他就衝著奔馳的馬道嘔吐了起來。
吐了半晌,老三道:“你吐完了沒有?”
慕容無風點點頭。老三又把他拉回車座。他精疲力竭地靠在車廂上。
無意間,掃了一眼白衣上的手繪,慕容無風輕輕咳嗽了一聲,淡淡地道:“好名字”。
“什麽好名字?”老三一怔。
“山水。”
老三心頭一震,竟有些失色:“你看得懂我的畫?和我的字?”
他的畫實在是亂得一塌糊塗。充滿了各式各樣古怪的線條。仔細一看,線條隻是線條,並沒有組成什麽有意義的圖案。倒好象是一堆被貓兒扯亂的線團。
“你畫的是一條船。下著小雨。裏麵坐著一個人,打著傘。落款是山水。所以你姓山。”慕容無風眯著眼睛道。
“你還看見了什麽?”
“打傘人的臉和他的表情。”
“什麽表情?”
“哀傷、淡淡的懷念、憶舊、惆悵、悔恨、無奈。……”慕容無風神色迷離地讀著圖案:“這個人裸著身子,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而倒影裏卻是一個穿著衣裳的他。”
山水的眼中忽然間有了一種奇異的光彩。他忽然問:“為什麽人和倒影,會不一樣?”
“因為他不認識他自己。”慕容無風道。
目中又複現迷茫,山水沉吟片刻,抬起頭,道:“貴姓?”
“慕容無風。”
“幸會。”他居然道。
馬車漸漸停了下來,車外一片嘈雜。神農鎮到了。
老二站起身來,準備下車。他將慕容無風的衣領一抓,準備把他抓到手中。山水卻在一旁冷冷地道:“你別碰他,讓我來。”
他居然小心翼翼地將慕容無風抱起來,抱著他走進客棧。放到客房裏的一張床上。
“抱歉,床單不是很幹淨。”仿佛知道他有潔癖,把人放下時,山水竟用袖子拂了拂床單。
房間很小,並沒有火盆,所以很冷。慕容無風隻好把自己裹在並不怎麽幹淨的毯子裏。三個人圍在桌上商量著對策。
“他的人追過來了?”山水問道。
“暫時還沒有,不過這裏會很不安全。我們要盡快離開。”老大道。
“不用擔心。我們有人質在手中。可以走得很從容。老三,你說呢?”老二道。
山水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還沒有回過神來,客房的門突然“砰”的一聲碎了,兩個人影閃電般地衝了進來,直奔慕容無風的臥榻!
人影快白衣人更快,就在來人的手幾乎就要搭到慕容無風的手上時,白衣人的劍也搭到了慕容無風的頸上。
那手刹時間一驚,仿佛被火燙了一般地縮了回去。
白衣人冷冷地看著來人,道:“謝停雲?”
來人收回劍,點點頭,道:“白星?雲夢穀真是天大的臉麵,竟引得諸位從西北聯袂而來!”三個白衣人人稱“三星三煞”,是江湖上要價最高,信用最好的殺手。出道以來從未失手。但他們一向是單幹,絕少聯手合作。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具體的名字。
白星道:“不敢當。生意所至,不敢怠慢。”
謝停雲道:“既然是生意,一切都好說。床上這個人,別人給你什麽價,我們加倍。”
白星淡淡地道:“閣下應當明白,對做生意的人而言,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信譽。閣下如果不往後退三步,床上的人就會立時沒命。”
投鼠忌器,謝停雲不得不往後退了三步,道:“閣下想把他怎麽樣?”
“帶走。”
謝停雲道:“家主正在重病當中。各位若想把他活著帶到唐家,沿途非但不能讓他辛苦勞累,還要保暖得當,定時服藥。不然……隻要他有三長兩短,各位當然明白,雲夢穀對三星,對唐門,都不會再有顧忌!”說著,他拋過去一個玉瓶。轉身帶著隨從離去。
白星一手接住。唐門要的是活口,不是死人。
一行人又回到了馬車之上。三星三煞斷定這一帶是雲夢穀的地盤所在,不宜久留,又懷疑連長江水路上隻怕也有他們的同夥,過了江之後便放棄了水路,居然冒險沿著江邊森林往西行走。
這原本是鄂西群山中最為蠻荒的一帶,傳說中野人出沒的地方。卻有一道狹窄的車道彎彎曲曲地通過全境。那還是一百年前一個大將征西時為了行軍運糧開辟出來的道路。道路的盡頭,再翻過幾座山,就是唐門。
馬車不分晝夜地走了一天,三個白衣人輪流趕著車。
出了客棧之後,山水又換了一件衣裳。依然是白為底色,上麵卻隻用毛刷子畫了紅、綠、藍三條硬生生的直線。換衣裳的目的,當然是想讓慕容無風看一看他的傑作。
慕容無風心中暗笑,卻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他的身旁放著一個紅泥小茶爐,是山水怕他受不得冷,不顧白星的臉色,特意添置的。美其名曰“烹茶”。“這麽冷的天氣,走這麽長的路,我們總要喝一點熱茶罷!”他振振有辭地道。藍星表示同意,因為他是愛享受的人。雖然願意為殺人或別的生意吃吃苦,如果能有不吃苦的時候,他當然更加高興。
“這一幅畫,你怎麽看?”山水坐到他麵前道。
“三條線?”慕容無風挪了挪身子,扶著桌子坐了起來。“僅僅是三條直線?”
“是。”他有些得意。前一幅畫,因為線條複雜,固然難以看懂,這一幅卻是過分簡單,簡單得讓人無話可說,難度更大。
“生活。”慕容無風想了一想,道:“你說的是生活。”
“願聞其詳。”
“生活原本簡單,不必跳到三界之外去尋求意義。就好象這種三種最常見的顏色,處處都是。”
山水的臉興奮得發了紅,高聲道:“對,對,這就是我要說的意思!”
慕容無風淡淡地笑了笑,笑得有些虛弱。除了麵對極疑難的病例,他很少有時候能夠如此興奮。他的身體,他的病,也不允許他過度地興奮。但他卻能夠理解這種興奮的感覺。
“你的腿冷麽?”山水看見他光著腳,毯子很短,隻能蓋住上身,竟嘩嘩兩下,脫下了自己的一雙厚襪子,套在他的腳上。
“多謝。”他寧肯光著腳,也不要穿別人襪子。不過他的腳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覺。
然後山水打開了自己的包袱,掏出了另一件衣裳。
“這是我目前為止畫得最好的一幅畫,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從沒有人看得懂,連我自己也看不懂。所以你一定要看一看!”
“連你自己都看不懂,我怎麽又能看得懂?”慕容無風失笑了。
山水慎重地展開衣裳。坐在他對麵的藍星爆發出一陣狂笑。
“你笑什麽?”山水回過頭,冷冷地道。
“哈哈哈,老三呀老三,你藏著掖著,不舍得給我們看的,原來就是這麽一個破玩意兒!這有何難,不用問他,我都可以告訴你。這是一隻蝸牛。左看右看都是蝸牛。這一回你可別再笑我們惡俗了。你這幾把刷子,也就到此為止罷了!明兒你要蝸牛,我老二一口氣可以畫上一百條……哈哈……”他竟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山水的臉已氣得通紅,強按住心頭的怒火,對慕容無風道:“你別理他。他狗屁不懂。”
可是衣裳上畫的,確是一條蝸牛。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你畫的是恐怖。”
“恐怖?”山水一愣。
“沒有形狀的東西藏在一個標準的形狀之內,當它走出來的時候,是如此令人恐懼。就好象蝸牛的軟件從硬殼中慢慢伸出……”
“我不明白……”山水喃喃地道。
“你明白。這三幅畫其實是同一個意思,同一個暗示。”慕容無風看著他,慢慢地道。
山水的臉通紅了。好象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懷疑。他呆呆地坐著,久久地,沉迷在思索當中。
忽然間,他抬起頭,幽幽地道:“我明白了。”
車上的人卻並沒有看他。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馬車突然好像斷了線一般地向前飛了出去!山水抓緊慕容無風,三人無路可退,竟分頭從車窗中狼狽地竄出,整個車廂“轟”地一聲撞到了前麵的一棵大樹,摔得粉碎。
馬。兩匹馬倒在地上。馬碲竟然全都被某種利刃削斷了!
道路的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茶亭。
小小的茶亭裏有一個小小的桌子,和一把小小的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小個頭的紅衣女人。
紅衣女人有一張塗著紅紅的嘴唇,十指纖纖,染著紅紅的鳳仙花汁。她的長發用一根鮮紅的絲帶束著,卻是黑油油地。
女人一雙修長光潔的腿,便斜擱在桌上,鮮紅的長裙若有若無從腿邊滑落,露出一雙雪白的玉足,“格拉,格拉”,足指上吊著的兩個木屐悠閑地碰撞著。
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這一雙柔嫩纖細的雙足,男人看了,未免會有些發癡。
塗著鳳仙花汁的手上,拿著的是一個紅色的陶壺,陶壺的旁邊,放著幾個紅色的小茶杯,茶煙細細,在二月的天氣中凝成一條直線。
“哪一位想要紅茶?請便。”女人懶洋洋地淺啜了一口。長長的睫毛微微一挑,眼光流轉,秋波明媚,嬌滴滴如新荷出水,俏生生如雨打梨花。
直看得老二感到身體的某一部分起了某種變化。
“馬是你殺的?”白星冷冷地道。
女人笑了笑,點了點頭。
“好快的劍。”山水喃喃地道。
“你也是為了這個人?”白星指了指山水懷裏的慕容無風。
“不是。”
“不是?”
“我隻是今天想殺人而已。”女人眠起嘴來,柔媚地笑了起來。“三位是一起上呢?還是分頭來?”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緩緩地站了起來,突然身形一晃,劍已如亂花紛飛,風馳電掣般地刺向了白星。
“你不過是個女人而已。”白星淡淡地道。抽劍一斬,“嗆”地一聲,幾乎要把女人斬成兩段,女人卻好象漏雨急風一般地從他的劍尖之上飄走,木屐居然還在他的手腕上輕輕地踩了一下,留下兩個小小的木齒。
他這才知道女人第一個要攻擊的人不是他,隻是故意借他來分散注意力。等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她的劍已刺穿了“老二”的咽喉。正向山水攻去。
她居然隻用一劍,就殺了一個人!
聰明的女人當然知道先攻擊最弱的敵手。
山水用的是單刀。但他的手上有慕容無風,所以被女人閃電般攻來的快劍逼得不停地閃身跳躍。
女人顯然和慕容無風不是一路的。她的劍幾乎招招都直奔慕容無風的咽喉!
倉皇之中,他隻好把慕容無風往灌木叢中一拋,以便全力以赴地回擋女人的淩厲攻勢。
“謝了!”女人衝他一笑,左袖揮出一條白綾,在空中一卷,卷住慕容無風的身子,疾掠十丈,眨眼間已把他帶到了一棵大樹之上,將他放到樹枝中間,道:“坐好,這是你的藥,我可下去了。”
白綾一閃,人已借力彈了回來。
紅衣白綾,長袖在空中微卷,宛如花朵般的顏色,好快,好美的身手!
山水並沒出手,隻是默默地看著她飄落,道:“你和慕容無風,認得?”
女人的臉微微一紅,道:“你說呢?”
“我要走了。麻煩你告訴他,就說我明白了,謝謝他。”他收起了刀,慎重地道。
女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要走了?你是說,你不打了?”
“不打了。我厭了。”他冷冷地道。突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抬起頭,看了看坐在樹上的白影。然後回過頭來,對著白星道:“你呢?你還打不打?”
他一言不發,隻是舉起了劍。
他的劍比女人的劍長出三寸,攻勢沉穩卻暗含機變,迅疾處如狂龍出海,優美時如月照秋波。他的白衣在靜悄悄的林中,無風而激蕩,劍花穿梭如行雲流水般寫意。
而女人用的全都是平庸的招式,速度卻要快出三倍,隻在每一招的最後一刻才突然變招。令人完全無法猜測。
三十招後,“錚”地一聲,雙劍相交,她的虎口被震得一麻,長劍幾乎要脫手而出。左胸卻露出了破綻。
她需要時間換招,隻好硬生生地接了他拍過來的一掌。“撲”,那一掌沉沉地擊在她的左胸之上,頓時胸中一陣劇痛,一股血腥之氣翻湧而來,她的嘴角開始有血。
而白星的劍卻並不沒有回頭,而是趁機向她的心髒刺去。等她見勢回救之時,已經慢了一步。
劍光如水,所到之處,霧氣似乎也跟著跳動。她已然嗅到了劍尖上傳來的死亡之氣。
她明白,這時候唯一的辦法就回劍也刺向他的心髒,也就是圍魏救趙之策。但是她的劍短了三寸。
這意味著當白星的劍刺進她的心髒時,她的劍離白星的心髒還有三寸。
三寸對於任何一個高手而言都已經足夠逃生。
七八種計算隻在瞬間完成。女人的身子沿著劍勢突然向後,向一個意想不到,常人絕不可能彎下去的方向,彎了下去!劍卻從右腰之下斜刺了出來。她感覺到自己的劍已經完全刺入了白星的胸口。而白星的劍同時也已趕到她的腹部,已將她刺了一個對穿。
四目相視,均有些慘然。他沒有料到她居然會從這麽一個角度,補回一劍。她卻料到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他這一擊。
兩個人計算出來的結果,幾乎是同樣準確。
女人咬咬牙,將手中的劍往前一送!男人心跳的那種極輕微的悸動和掙紮,便通過劍身傳到了她的手心。她抽出劍,以劍支地,勉強地站了起來,看見白星麵色恍惚地倒了下去。
白星的劍卻還插在她的腹中。她捂著傷口,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刺痛和痙攣,卻踉蹌著,掙紮地走到那棵大樹之下,仰起頭,顫聲道:“無風……你隻怕……隻怕得靠你自己爬……爬下來了……”說罷,便倒在了大樹之下。
第十一章
荷衣倒下時她所看見的天空是紅色的。紅色的雪,紅色的樹,樹上遠遠的,有一個白色的衣影。漸漸的,一切又都變成了紫色,淡紫色,淡紫色的星空,淡紫色的雪,淡紫色的梧桐樹下,是一群群在草叢中飛來飛去的螢火蟲。蜻蜓撲閃著透明的薄翼,通體發著妙曼的藍光,優雅地從耳邊斜掠,那聲音就好象蜂兒一樣鳴叫著。橘樹上的橘子被月光照得格外澄亮,每一個橘子上都歇著一個小小的,穿著白衣,提著紅燈籠的女孩子。她們伸著腿,攏著手,張開櫻桃般的小口,款款地唱著一首似曾相識的歌……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迷迷糊糊地似乎睡去許久,卻被一陣尖銳的疼痛喚醒。
一隻手在輕輕地摸著她的臉。手是冰涼的,居然,比她漸漸冷下去的臉還要冰涼。
她緩緩地,艱難地睜開眼,看見一張熟悉的臉,蒼白而俊俏,眼眸如秋山般深邃,看著她時,卻有一絲說不出的暖意。慕容無風一襲白衣,坐在她麵前。
她勉強地笑了笑,不敢看,卻知道劍還插在自己身上。
“你是……怎麽……下來的?”她喘著氣,問道。
她並沒有躺在雪地裏,而是躺在慕容無風的懷裏,他正小心的抱著她,似乎要用自己身體裏所有的熱量去濕暖她。
“當然是爬下來的。”慕容無風在她耳邊輕輕地道。
“你……會爬樹?”她居然想笑。
“往下爬還是會的。”他神色蒼白,卻很冷靜地看著她。
“我怎麽……沒有看見?你爬樹的樣子一定……一定……”她咳了兩聲,咳出一口血沫。
“你暈過去了。”一邊說著,他一邊用袖子輕輕擦掉她嘴邊的血痕。
“慕容無風,趁我還沒死,咱們聊聊天吧。”莫名地,忽然有了一絲惆悵,為什麽相聚總是這麽短,離別卻這樣長?她輕輕地道:“你說,我穿紅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他深深地看著她,道:“你穿什麽衣裳都好看。”
“我怕看見我自己的血……”
慕容無風心中一陣酸痛,難道,她竟是抱著必死的念頭來的這裏?
“荷衣,你看著我。”他的臉幾乎是貼在她的臉上了。“從我們見麵的第一天起,你就像一條鮮魚一樣活蹦亂跳。”
“你一說……說起鮮魚,我倒是挺想喝……喝魚湯的。”看著他傷心的樣子,荷衣不免又要開玩笑了。
“你不會死。”他的目光深深的,好象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倘若你死了,我就在這裏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無風,別管我,你要……要快些想法子離開這裏啊。這裏太冷……”她有些著急了。
“不冷,和你在一起,一點也不冷。”他摟著她,喃喃地道。
“無風,為什麽我身上……一點也不痛?”她忽然問道。
“我點了你所有止血的穴道。還有……還有一些會讓你全身麻痹的穴道。”他輕聲道。
這些能讓全身麻痹的穴道荷衣也略知一二,但卻極其危險,江湖上從沒有人誰敢在自己身上輕易嚐試。一旦失了輕重,便會立時斃命。這種輕重,也許隻有慕容無風才能夠掌握。
“無風,聽我說。”胸口一陣急痛,她忽然感到一陣窒息,一時間,話變得急促了:“你是可以離開的。拿著這個哨子……我來的時候,以為可以把你救出來,所以……所以預先在樹林裏藏著一輛……一輛馬車。”
“車上有沒有金創藥?”他立即問。
“沒有,隻有一些,一些你常用的藥。是崔大夫給我的。他們……總管們不同意我來……救你。我是悄悄地來的。”她帶了好些包他每天必需服用的湯藥,心疾發作時必用的藥丸,治風濕的藥酒,風寒之類的成藥。
他吹響了哨子,果然,從林中跑出來了一輛馬車。這馬大約是跟了荷衣多年的老馬,已有了靈性,一聽到哨音,居然把馬車正好停在了兩個人的麵前。
慕容無風把荷衣輕輕放在地上,雙手支地,拖著身子,辛苦萬狀地爬上馬車。
腦子裏,忽然閃出了許多“如果”。如果他有一雙健康的腿,如果他也會武功,如果……,荷衣就不會……。
他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把這些“如果”趕出腦外。
這世界上原本沒有“如果”。總是說“如果”的人,並不明白人生的艱難。
馬車裏有他平時外出時需要的所有東西,一個裝滿炭的火盆,幾條厚毯,換洗的衣裳,水,幹糧,藥箱,幾包藥,還有,最重要的,他的輪椅。
他把所有的藥包拆開,從中抓出他所需要的幾種藥,放到炭盆裏,焙烤成粉末。接著把一件衣裳全部撕成長長的布條。然後他拋下輪椅,抓了一條厚毯,帶著粉未和藥酒,來到荷衣麵前。
她身後的雪是紅的。嘴唇卻是白的。在寒風中,她堅持不了多久。
“怎麽樣?我是不是有備而來?”荷衣看著他,有些得意洋洋地道。她的身子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臉色也變得愈加可怕。她知道如果能把慕容無風救出來,從這裏慢慢走回雲夢穀,也要至少四天功夫。四天當中,他當然需要車上這些東西。
“好極了。”他恢複了冷靜,又恢複到了他平時那種冷淡的樣子。複又從輪椅坐回地上,用厚毯將她一裹。
“荷衣,你是喝酒的。”他咬開藥酒的瓶塞子。
“這是……這是藥酒,你擦身子用的,苦死啦,我才不喝呢!”她亂叫了起來。
“味道不錯的,不信,我喝給你看。”他一仰頭,咕咚地喝下一口。
“不。”她堅決地說:“不要給臨死的人喝不好喝的東西,我的鬼魂會恨你的。”
“聽話,荷衣。”他抬起她的頭。
“要不,先……先做個呂字?”她突然悄悄地道,臉紅紅的。
“‘呂’字?”他惑然:“什麽呂字?”
“呆子,笨瓜!”她急紅了臉,“你……”話沒說完,唇已被堵住,他開始深深地吻著她了。
深深地,長長地吻著,好象呼吸都已全變成了他的。而腹部忽一陣絞痛,他已拔出了劍。
所有的粉末都灑在傷口上,在關鍵之處,塗上了荷衣隨身帶著的一點金創藥。然後他開始飛快地包紮好傷口,將她抱起來,送到了馬車上。
幸虧她帶來了輪椅。不然,他隻怕就算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把她弄到馬車上而不觸動她的傷口。如果沒有馬車,他們也隻好坐在樹底下,活活凍死。
聰明的女人在任何時候都是聰明的。
雪輕,風冷,爐紅。
二月裏刺骨的寒氣似已被厚厚的車簾擋在了門外。荷衣裹著好幾層厚毯,橫臥在椅座上,爐火暖融融地放在身旁,紅紅的火光襯著她的臉色愈發灰白可怕。
她失的血太多,傷口太深,以至於包紮之後,連慕容無風都不敢肯定她的血是不是已經完全止住。何況,他們也沒有足夠的藥。常人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時辰之內就會死掉。因是習武之人,荷衣才能挺那麽久。
“你覺得暖和麽?”慕容無風神情鎮定地問道。
——看到情況危險的病人,不論你自己心裏會有多麽緊張絕望,絕不能對病人有半點顯示。
——個大夫的手必須非常穩定,為了維持這種穩定,你必須要和病人保持距離。倘若你太同情他,你的手就會軟,就會不肯試,不肯冒險,就會喪失許多機會。
他經常這樣教自己的學生。
荷衣點點頭,輕輕地道,“我來之前問過幾個當地人,倘若我們往前走,走一整天,就會有一個大一點的村子。”她的眼睛還是明亮的,說話的聲音雖小,卻保持著和平常一樣的語速。
慕容無風點點頭,心理計算了一下。回程大約要四天時間,而且一路上路途凶險,渺無人煙。看來隻能往前走,走到村子裏,停頓下來,或許有助。也許村子裏有藥鋪,這樣藥也有了。
“你會不會趕馬車?”她忽然問道。總不能兩個人都坐在車廂裏,讓車停在半路上罷。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還用問麽?慕容無風一向是坐馬車的人。隻怕連馬鞭子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果然他老老實實地道:“沒趕過,不過,不應該很難。”
“這是我的馬,會自已往前走,你隻用在它慢下來的時候打一鞭子就好。”她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小,越來越細,幾乎有些聽不見了。
慕容無風把自己裹在一件厚袍之中,爬到前座上,道:“你放心。躺著別動。”
馬車緩緩前行。山路崎嶇,一條羊腸小道似乎是無邊無際地向前漫延著。天上還飄著小雪,路漸漸地淹沒在了雪中。走了大約三個時辰,慕容無風每隔半個時辰回到車廂裏探視一次。雖然氣息奄奄,荷衣卻硬撐著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明眼人卻看得出,她的腦子已漸漸有些不大清醒,隻是靠著一口底氣頑強地堅持著。不想讓他太過擔心,畢竟,他自己的身子也不牢靠。兩天前,他還是一個連起床都困難的人,現在卻要在這幾乎能要了他命的天氣裏,一邊辛苦地趕著馬車,一邊照料她的傷勢。
雪中的天地是如此的寂靜。天漸漸地黑了。
不遠處,竟有一點燈光從樹縫之中透了出來。
難道荷衣聽錯了?那村子其實並不遠?可看情形,卻不像是村子。因為燈光隻有一點,小小的一點。走近一看,是兩間破破爛爛的屋子,大約是獵人所居。
有燈,當然有人。
無論如何,他們得下車歇息一宿。一來荷衣的傷口要縫合,換藥。二來,馬也累了。
吃力地,把輪椅放到地上,坐上去,然後把荷衣抱了下來。她的臉色愈加灰白,軟綿綿地靠在他的懷裏,微弱地,辛苦地呼吸著。
他敲了敲門,門“嘩”地一下打開了,出來了一個極精壯的大漢,開門的時候,手裏還拿著一個燒餅。他穿著一件虎皮夾襖,一副獵人打扮。
慕容無風微微一笑,道:“這位兄台,我們是過路人,本想連夜趕路,不料遇見風雪。不知可否在貴處求住一宿,明早即離。到時自當依例拜納房金。”
獵人將二人打量一番,沉聲悶氣地道:“我這裏隻有一張床,兩位要住,隻能住在柴房裏,若不嫌棄,就進來罷。”
慕容無風道:“隻需片處容身即可,不敢多擾。”
獵人看見他雙腿不便,便要接過荷衣,慕容無風一讓,淡淡道:“多謝。她有重病,不能輕易移動,還是由我來罷。”
柴房裏有一個水缸,一個灶台,地上卻全是泥水,肮髒不堪。所幸牆角裏堆了幾垛幹草。慕容無風隻好將幹草厚厚地鋪在地上,墊上從馬車帶下來的毯子。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荷衣放到毯子上。
灶上還有餘火,添了幾把柴之後便旺旺地燒了起來,頃刻間,已燒好的一鍋熱水。門拴早已破損,兩片門板輕輕地掩著,被風吹得吱吱呀呀地亂晃。慕容無風淨了淨手,用僅剩的藥粉,兌著水,調出一碗黑黑的藥膏。
做了這一切,他解開纏在她腹部的繃帶,洗淨傷口,然後從藥箱裏,拿出一隻薄而鋒利的小刀,先放到火中烘烤,又放到藥酒裏浸泡。
荷衣看著他,渾身不禁發起抖來。小聲道:“會很痛麽?我……我從小就很怕痛。”
慕容無風笑了,道:“楚女俠居然怕痛?說出去,隻怕別人會笑死。”
“就是怕痛我才苦練輕功,為的就是逃……逃得快些。”她神情緊張地盯著他手中的刀。
“我已用針封了你的周身大穴,現在你除了頭能動一動之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沒有感覺。隻怕你要象這樣子躺上十天,等傷口愈合了,我才敢解開你的穴道。”他一邊說,一邊開始觸摸她的傷口。
有史以來第一次,麵對一個病人頗為躊躇,他遲疑了半晌,居然下不了手。
咬著牙,用小刀重新剖開腫漲著的傷口,擺弄著羊腸線,一層一層地縫合著,頃刻間,已縫合完畢。自己的手,第一次,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塗上藥膏,用熱水將她冰冷的全身敷了一遍,然後套上一件幹淨的白衣。知他有潔癖,她帶來的白衣竟有十件之多,而她自已的替換衣裳卻忘了。
清理完了一切,掩好被子,他默默地注視著她,良久,忽然道:“荷衣,小時候……有人常常欺侮你麽?”她的背上有好幾處淺淺的傷痕,雖已年代久遠,他卻想象得出當時應該是什麽樣子。
她笑了笑,避開他的眼睛:“我這麽厲害,怎麽會有人欺侮我?不過是小時候頑皮,摔跤摔出來的印子而已。”
她隻顧自己說著,卻忘了慕容無風是大夫,自然能夠分辨各式各樣的傷痕。他低頭,沉默,不再追問下去。
“你呢?你小時候是什麽樣子?”她反問道,努力想把輕鬆的氣氛撿回來。
他淡淡地道:“不大記得了。”
——兩個人之間,為什麽總有一些談論不下去的話題?她要隱瞞的是什麽?
“早些睡罷。你累了。”不等荷衣再度開口,慕容無風果斷地中斷了談話。
他半躺在離她十尺之處的一個草垛旁,叮囑道:“夜裏如有什麽不舒服,一定要叫醒我。”
“恩。”她把臉朝向他,看著他閉上眼,迅速地睡著了。
一燈如豆。燈影裏,他的臉蒼白清俊,劍眉朗目之下是挺直的鼻梁和秀美的嘴唇。睡著時候,他的眉頭是蹙著的,仿佛連睡覺的時候都在思索。荷衣看著他,失笑了。心中湧起萬般憐意。雪白的袍子歪歪斜斜地搭在他身上,愈發襯出他蒼白得近乎沒有血色的肌膚和苒弱的身子。十幾天不見,他竟消瘦得厲害。
她癡癡地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感到一絲倦意。卻無法入睡。
身子絲毫不能動彈。這絕不是一種好受的滋味。她很快就煩躁了起來,想動,想說話,哪怕是隻是動一動腳指頭也好。
她隻好轉了轉唯一能動的頭,心頭掠過一縷悲哀。難道這就是他風痹發作時的滋味麽?
門忽然開了。那個獵人忽然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她隻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要幹什麽,因為他的手上拿著一把刀,一把砍柴的大刀。而他的眼卻是死死地盯著自己。
她不能動,一動也不動。她也不能叫。一叫,那把刀第一個要砍的人,就是慕容無風。
獵人走到她身旁,掀開了她的毯子。然後一把脫光了她的衣裳。他的眼中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神色,一種難以言狀的興奮,他開始脫自己的衣裳,開始親她的臉,親她的身子,然後開始做……沒有任何感覺。雖然惡心得要命。她看著他在她身上快樂地喘息著……她知道自己的傷口正在流血。縫合之處,正在崩裂。她隻希望自己能快些免掉這份恥辱,快些死去!
那喘息已快到了最興奮的時候,獵人開始陶醉般地哼出了聲音。
一個白影撲了過來!
兩個人迅速地扭打起來。這是一種極原始的肉搏,兩個人在地上滾來滾去,看不見誰究竟占了上峰,隻知道獵人的刀一直都在狂劈著,卻始終沒有劈到慕容無風,倒是砍得地麵上金星亂迸。
很快獵人終於把慕容無風壓倒在地,柴刀向他猛劈了過去!
“撲”的一聲,慕容無風的肩上已中了一刀!鮮血頓時狂湧了出來。獵人勝利地獰笑著。舉起刀,再次向慕容無風的頸部砍去!
瞬時間,一隻纖細的手指閃電般地拂過了他的致命要穴!
慕容無風沒有內力,也不會武功,但他是神醫。
所以他不用費力就可以輕易封住一個人的穴道,比任何一個練過武功的人還要有效。
“當啷”柴刀掉在了地上。人卻還在掙紮著。慕容無風翻起身子,拾起刀子,毫不留情地向他的頭上砍去。
血,腦漿,濺了他一身。他卻像著了魔似地砍著,一直砍到荷衣在一旁喊道:
“無風,住手……他……他早已死了!”
他扭過頭,爬到她的身旁。神色卻暴怒得近乎瘋狂!臉也因痛苦而扭曲著。
“我沒事……他沒……沒把我怎麽樣……”她平靜地看著他,赤裸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著。
“為什麽不叫醒我?”他雙目直盯著她的眼,目光尖銳得幾乎要將她的靈魂挖出來。而他的聲音卻是抑製著的,冷酷無情的,好象他們第一次見麵時那樣充滿譏諷。
她不說。隻是寧靜地看著他。
“你不說,就讓我來說。”他惡狠狠地捏著她的手,惡狠狠地吼道:“因為我是殘廢,保護不了你,對不對?”
他的肩頭是殷紅的一片。而她的眼中已滿是淚水。
他用毯子掩住她的身體。將柴刀“砰”地一扔,坐上輪椅,衝出門外。
而她,恥辱,委屈,憤怒,擔心,竟暈了過去。
※※※
辛家莊。
辛大娘起得很早,她幾乎總是村子裏起得最早的人。早飯的炊煙還沒有升起,她已開始蒸第三批饅頭。辛大娘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寡婦,兒子一家人早幾年前就跑到山外的城裏謀生去了。一年也就回來一次。而她自己卻靠著賣饅頭和一點積蓄養活著自己。
她通常一大早要蒸上五鍋饅頭,拿到集市裏去賣。辛家莊雖小,在這遠近幾百裏的山地中也算是最大的村落,每三天必有一個集市,遠近幾十裏的山人都會挑著東西來這裏買賣。
勤勞的山人以打獵為生的居多。近幾年來山裏的貂子多,狐狸多,豹子也多,倒吸引了不少皮貨商人前來收購。是以有史以來,村子裏漸漸的有了些外鄉人。村子裏沒有客棧,外人來了,也是胡亂地敲著各家的門。山人良善,好客,也好奇,加之外鄉人大多出手也大方,所以大家都喜歡外地人。
辛大娘收拾起剛蒸好的一鍋饅頭就聽見了敲門聲。
那是一種極斯文的聲音。好象怕驚擾了誰,又好象不得不敲,是以敲了很久,辛大娘才把它從爐膛裏嗶嗶剝剝的柴火聲中分辨出來。
她打開門,看見門前停著一個滿是泥濘的馬車,一個極清俊的白衣人坐在一張鑲著兩個木輪的椅子上,懷裏還躺著一個臉色發黃的女人,也穿著白衣,卻雙眼緊閉,顯然是在昏迷當中。
山裏人很少有長得好的,大家都在辛苦地討著生活,牙黃,眼黑,滿頭的惡瘡,身子也因長年辛苦勞作而歪歪斜斜。而這白衣人卻是令人驚歎的英俊,令人羨慕的幹淨,甚至他的指甲都雪白得沒有一絲汙垢。他的輪椅雖在泥地裏行了一段,卻是巧製之作,居然沒有在他雪白的袍子裏濺出一點泥漬。
兩個人的臉色都蒼白得可怕。而白衣人的微笑卻十分迷人。他原本有一雙冷峻的眸子,笑的時候卻如陽光普照,春回大地般地溫暖。
還沒等他張口,辛大娘就笑了起來,道:“客人是來求宿的罷?”
白衣人點點頭,道:“不知……”
“有,有,我兒子的房子就在隔壁,有自己的廚房,倒還幹淨。我馬上替公子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了。”仿佛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麽,生怕丟了這個客人,她搶著答道。
“如此,多謝了。大娘貴姓?”
“姓辛,公子怎麽稱呼?”
白衣人正是慕容無風,他遲疑了一下,道:“姓吳。這一位是……”他看了看懷裏的女人,有些發窘,似乎不知道該怎麽介紹。
辛大娘笑了,道:“如果兩位想分開住,我可以和這位姑娘住在一起。她好象病得不輕,我這就去把炕燒暖起來。”
慕容無風想了想,結結巴巴道:“我們是……是住在一起的。”
“那她就是你的老婆。”辛大娘向他擠著眼睛。
他的臉微微有些發紅。過了一會兒道:“我的腿不大方便,能不能……”他望著腳下的門檻。
“這個好辦。”辛大娘一閃身從房子裏拿了一個柴刀,把兩個房子的門檻立時拆了下來。慕容無風轉動輪椅,來到客房裏,將懷裏的女人輕輕放到床上,蓋好被子。
辛大娘給他端來一杯熱茶,兩個饅頭。他很客氣地接過,道:“多謝。”
他吃饅頭的樣子也很斯文。喝茶的樣子更斯文。辛大娘從來沒見過一舉一動都這麽斯文講究的人。
“大娘,這裏附近有沒有藥鋪?”慕容無風忽然問道。
“有,不過不大。大夫是從外地請來的,姓劉,醫術怪好。每隔九天才來一次呢。那時候方圓幾十裏的人都趕過來瞧病。你要去,得早早地起來才好。他不在的時候,坐堂的是他的徒弟,水平要差些。你們來得巧,今天他正好在,要不,我這就帶你們去看病?”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道:“看病倒不用,我隻想去抓些藥而已。”
燒上炕,安頓好了一切,兩個人一起來到藥鋪門前。
大夫還沒有出來,門口已排了長長的隊,有背著孩子的,有趕著馬車拖著病人的,扶老攜幼,辛大娘幹脆把自己的饅頭攤子也擺在了藥鋪旁邊。
還沒有瞧過病開過方子,買藥的人當然就很少。
辛大娘帶著慕容無風來到櫃台邊,招呼著道:“阿水,你爹爹在麽?”村子小,人人都認識。阿水是個十六七歲的健壯小夥子,阿水家是村子裏少數能識字的幾家之一。阿水的爹自然就是藥鋪的老板。
“阿喲,辛大娘,您老怎麽來了?怎麽?瞧著我們這裏人多,把饅頭鋪子也搬過來了?”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走了出來,熱情地和辛大娘說著話,卻拿眼不停地打量著慕容無風。
山裏人好奇,倒也罷了,阿水爹是村子裏唯一見過些世麵的人,卻也禁不住為白衣人淡雅如菊般的氣質所折服。
白衣人沉靜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一言不發地等著他們說完。
辛大娘道:“這位吳公子是我家剛來的客人,他娘子的身子有些不大好,想找你蕭老板抓點藥。”
蕭老板哈哈一笑,道:“你們今天來的正好,劉大夫已經到了,正在我屋子裏喝茶呢。吳娘子在哪裏,請大夫瞧一瞧豈不更妥當?”
白衣人輕輕咳嗽了幾聲,臉色有些煞白。蕭老板心裏道,莫說你娘子,就是你自己看上去,都像是有病的樣子。白衣人輕輕地道:“多謝,這個卻不必。藥方子我記得住。”
“阿水,過來抓藥。”蕭老板扯著嗓子喊道。
“勞駕,我要當歸、澤瀉各五錢,川芎、紅花、桃仁、丹皮各三錢,蘇木二錢,杜仲一錢。一式十份。請問,有沒有七厘散?”白衣人口齒清晰地說道。
蕭老板道:“七厘散……這種貴重的成藥小店沒有。”
白衣人笑了笑,道:“成藥沒有不要緊,可以現配。請給我朱砂一錢二分,麝香一分二厘,梅花冰片一分二厘,淨乳香一錢五分,紅花一錢五分,明沒藥一錢五分,血竭一兩,粉口兒茶二錢四分。研末之後,照原量做上十份。”他說得很慢,阿水倒是手腳很快,拿出一疊紙,從藥櫃子裏飛快地抓著藥。
白衣人靜靜地看著他,指了指其中的兩種藥,道:“這兩個……不對。這不是蘇木,這也不是血竭。”阿水吐了吐舌頭,連忙更換。
蕭老板笑著道:“看來公子對藥所知不少。”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自己也常常生病,所以藥見得多。”
蕭老板飛快地打著算盤,道:“一共是二十一兩銀子。”
白衣人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道:“這是五十兩銀子。”
蕭老板笑了,沒有接,道:“山裏人不知道銀票是何物,我們隻收現銀。”
白衣人一愣,想了想,道:“你們這裏,有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兌換銀票的?”
“沒有。銀票是城裏人用的東西。這裏沒有人相信銀票。”蕭老板道。
白衣人道:“抱歉,我沒有現銀,連一文都沒有。可不可以……”
“本店從不賒帳。”看著他要了一大堆貴重的藥,到頭來卻沒有銀子,這藥早都混到了一起,研成了末,蕭老板的心裏,便十分不高興起來。
辛大娘看著慕容無風失望的樣子,道:“公子,我們村子小,從來都沒有人見過銀票,也不知真假,不如,我這裏還有三十文錢,先買些簡單的藥,湊合著用一用?”
她賣饅頭,一天也不過掙個十文二十文的,三十文錢對她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慕容無風道:“多謝。不過,能不能這樣?蕭老板。這些藥,我先拿回去,算我賒帳,我在這裏幫老板幹幾天活,再把錢掙回來?”
蕭老板一翻白眼,道:“我這裏不缺人手。”
慕容無風道:“你請外地的大夫來看病,診費,路費,招待費,應該不少罷?如果你請我,我隻要診費,其它的費用都可以免掉。我還可以日日都來,用不著讓病人等九天。”
“你也是大夫?”蕭老板將他從上到下地打量。這人可不是瘋了,臉色蒼白,雙腿殘疾,倒也罷了,還不停地咳嗽。連自己的病都看不好,哪裏還有病人肯來找他?
白衣人點點頭。
“要不這樣,你今天就和劉大夫同台診病,如果你真的有病人,也治得好病,我就請你。不過,診費隻能是劉大夫的一半。人家是大鎮子裏的名醫,年紀大,有經驗,而公子你……”
“我的診費一分也不能比他少。”白衣人淡淡地道:“老板是生意人,當然知道是什麽貨就得賣什麽價。”
“你……”蕭老板一時結舌,那白衣人看上去明明欠了他的帳,卻擺出一幅帶價而沽的樣子。
“咳咳。”劉大夫從內屋裏踱出來,一邊撚著胡子,一邊捧著手裏的紫砂壺,道:“蕭老板,時辰到了,我開診了。”
白衣人擰轉輪椅,衝著他一拱手,道:“劉大夫,敝姓吳,是蕭老板新雇的坐堂大夫。今天病人多,我們同時出診,到時還要多多請教。”
蕭老板心中暗暗詫異。這白衣人原本話很少,很文靜的樣子,一到掙錢的時候,卻是咄咄逼人,當仁不讓。
劉大夫出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他說診費一分不少的話,心下頗不高興,再瞧瞧他一幅苒弱的樣子,更是不宵。不禁冷哼一聲,白眼一翻,道:“年輕人輕狂,你師傅是誰?”
白衣人見他翻白眼,神色更加冷淡,道:“家師仙去多時,名不見經傳,不提也罷。”
劉大夫道:“那好,請。”
第十二章
兩人一東一西地坐在了藥鋪的大堂上。蕭老板無奈,隻好扯著嗓門喊道:“各位鄉親請了!今天坐堂的有兩位大夫,一位是劉大夫,大家都是認識的。這一位年輕些的,是剛請來的吳大夫。想請吳大夫看病的,請另行排隊。”
人群中有些人在喁喁低語,隊也排得很長,卻始終隻有一個隊。所有的人都站在劉大夫這一邊。
慕容無風的樣子看上去雖然斯文,卻太年輕,且一臉蒼白,還不停地咳嗽。按照山裏人的想法,倘若一個人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又有誰會指望他能治好別人的病呢?
是以慕容無風坐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卻始終不曾接過一個病人。叫站在一旁的蕭老板看著,心裏中暗暗叫苦。
可慕容無風似乎並不在意,也不著急,隻是坐著,悠閑地喝著茶。
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劉大夫的隊越排越長,終於,有一個病人從最後麵走過來,走到了慕容無風的麵前。
來人是一個青年,長得倒是健壯,隻是一張嘴不知怎麽,竟好象抽了風似地歪到一邊。也不說話,隻是指了指自己的嘴。
身後有人嘻笑了起來:“歪嘴趙,你還不死心呀?你這張嘴,沒瞧過一千次大夫,也瞧過一百次了罷?”
他的名字,居然叫“歪嘴趙”。
青年人倒不靦腆,歪著嘴道:“瞧瞧又怎麽了?等我娶得上媳婦就不瞧了。”他的家境倒是殷實,卻因為有這樣一種相貌,女人們自然是避而遠之的。
慕容無風摸了措他的脈,又看了看他的嘴,問道:“足下這病有五年了罷?”
歪嘴趙一個勁地點頭。
慕容無風道:“我要在你的頭頂和臉上紮針,請站到我麵前,把頭低下來。”
歪嘴趙繞過桌台,走到他麵前,看見他坐在輪椅上,不禁微微一愣。
“你的腿是廢的?”他冒冒失失地道。
慕容無風苦笑一聲,避而不答,抽出銀針,在他的臉和頭頂紮了三下。
他的動作很輕,很快。好象完全不會給人以痛楚。
歪嘴趙卻“啊呀”大叫了一聲,雙眼一翻,咕咚一下,倒在地上。眾人“嘩”地一下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把他扶起來,定睛一看,他的嘴卻已然奇跡般地恢複了原狀。
馬上有個人道:“歪嘴趙,你的嘴……好了!”
人群嘩嘩的擠過來,都爭著看他的臉。有幾個膽大,還伸著手,在他的臉上摸來摸去。
歪嘴趙摸一摸了自己的嘴,仿佛不肯相信自己的手,又從懷裏掏出一麵小鏡左看右看。不禁歡喜地一蹦三尺高,又撲通一聲跪下來,給慕容無風嗑了一個響頭。然後恭恭敬敬地遞上去三個大元寶,道:
“吳大夫,這些銀子雖……雖不多,卻是我積攢了好幾年的治病錢,請您一定要賞臉收下。您治好了我的病,就是救了我的命了,我……我給您老人家磕頭!”他本不善言語,加之積在心裏好幾年的隱憂頓時冰釋,直似喜從天降,磕完頭後,拉著慕容無風的手,竟樂得涕淚並流,說不出話來。
蕭老板一把接過銀子,捧在懷裏,道:“當然當然,你的好意,吳大夫怎麽會拒絕呢?”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收費原本一向都有定額,隻是我也是初來乍到,隻能是客隨主便。不過,能不能麻煩你把大門口那個賣饅頭的老太太請過來?我有話要對她說。”
“當然當然!”他忙不疊的飛奔了過去,把辛大娘領過來。
這時候,慕容無風的麵前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辛大娘看著他,笑著道:“吳公子,原來你也是個大夫,今天的生意很好啊!”
“能否麻煩大娘替我照顧一下家裏的病人?她還昏迷不醒,我……我擔心得很。大娘賣饅頭和買菜的錢,就由我來付好了。”慕容無風小聲道。
“你放心地在這裏呆著罷,我這就回去。”
從開診後不久,病人忽然多了起來,慕容無風看病人快,開方子快,原是天下聞名的,不料竟也整整在藥堂裏坐了五個時辰,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而劉大夫這邊的病人卻越來越少,兩個時辰之後,所有的病人已全都挪到了慕容無風那一邊,不禁大為羞愧,匆匆交待了一番,領了診金,更不顧蕭老板的再三挽留,騎著馬告辭而去。
到了夜燈初上時,病人們才終於漸漸散去。而慕容無風也已經累得幾乎快散了架。
“吳大夫,今天辛苦你了。唉,往常的病人也沒有這麽多,隻怕是老兄你醫術太好之故。這不,一傳十,十傳百,許多原本不打算看病的人也趕來了。哈哈哈!”蕭老板今天進帳不少,開心得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先把診金包成一大包,放在慕容無風的手上,不容分說,就要拉著他去吃飯。
“今天就免了,我家裏還有一個病人要照料。”慕容無風淡淡地道:“從明天開始,我每天隻能工作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蕭老板搖了搖頭,道:“我瞧今天病人的來勢,明天隻怕會更多,兩個時辰怎麽看得過來?”
慕容無風道:“那得老板你自己想法子。我明天辰時準時來,午時準時走。”
蕭老板心裏道:這人說話怎麽樣跟隨鐵板釘釘子似的?醫術好脾氣也不能這麽大啊。轉念一想,劉大夫九天才來這裏一次,而他卻能天天都來,雖然時間短,也比不來的要好。當下也不願和他頂撞,便道:“好說好說,就依你。”
“那就告辭了。”慕容無風轉動輪椅,正要離去,蕭老板忙道:“等一等,路不好走,讓阿水送你。”
慕容無風道:“不用,我認得路,自己可以回去。”
“你的腿……”他原本想說什麽,卻又刹住了口。眼睜睜地看著慕容無風推著輪椅走出了門外。
黃昏很短,夜色漸漸來臨,他的背影漸漸地化作了一個白點。
“真是個怪人。”蕭老板搖了搖頭。
做好了晚飯,辛大娘便在荷衣的屋子裏等著慕容無風回來。
不知為什麽,她第一眼見到慕容無風,就對他有深深的好感。
而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臉蠟黃之色,雖沒有蘇醒,卻讓她替慕容無風惋惜。
在她的想象中,慕容無風的女人應該是天姿國色,風華絕代的。
隻有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慕容無風清高孤逸,人淡如菊的氣質。
而床上的女人雖也有些姿色,病的時候,卻一點也不中看。
過了好久,辛大娘才聽見了門外傳來轆轆的車軋聲,駛到門口卻又停了下來,半天沒有動靜。
門沒有鎖,原本是一推就開的。停在門外的人似乎並不想進來。
她遲疑了半晌,走過去,打開門。
慕容無風一隻手支著門椽,一隻手捂著胸口,滿頭大汗地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正吃力地喘著氣。
雪雖已停,天氣依然很冷。
地上結著冰,很滑。
他的袍子上有一大片泥漬。
大約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卻又是,自己立即爬了起來。
衣裳卻因此浸濕了。
他隻好把自己緊緊裹在袍子裏,冷得牙齒咯咯打顫。
辛大娘憐惜地看著他,把他推到房內,遞給他一杯熱水。
他擺了擺手。半天都不能說話。肩頭卻有一片鮮紅之色,隱隱地從衣袍之中浸了出來。
是血。
“你受傷了?”辛大娘道。她還要說什麽,慕容無風卻很快打斷了她的話,不動聲色地道:“我沒事。”
“吃飯了麽?”她又問。
“我這就去做。”他轉動輪椅,走向廚房。
“不用,我已經做好了,有現成的。”
他轉過身來,淡笑道:“多謝,不過請不必為我們做飯。她……現在有很多東西還不能吃。由我自己來好了。”
辛大娘連忙道:“那好,我來幫你。”
“不用。”他斬釘截鐵地道。
剛才那句話,還隻是客氣。現在這句話,卻是有些冷淡了。
卻聽見身後一個聲音幽幽地道:“無風……”
兩個人同時轉過頭,荷衣已睜開了眼睛。
慌忙中,他將白袍掩住肩頭,轉動輪椅,來到床邊。握住她的手。辛大娘衝著兩個人擠了擠眼,知趣地退出了門外。
她的臉還是那麽憔悴,眼睛看著他時,卻含著笑意。
他掩住了她的口,輕輕道:“你還沒有好,別說話。太費氣力。”
“把衣裳脫了,讓我看看你肩上的傷口。”她的眼掃過他的臉,停留在他的肩頭上。
她還記得那一夜的事。
他的胸口忽然有一陣刺痛襲來。就好象有一把尖刀正在攪動著他的心髒。
他忽然低下頭。
兩個人之間,忽然有了一種可怕的沉默。
過了很久,荷衣輕輕道:“你的傷怎麽辦?敷了藥沒有?為什麽現在還出著血?”停了停,她又道:“你的衣裳全是泥,摔在哪裏了?”
他看著她,淡淡地道:“你別擔心我。我是大夫,這一點傷還對付得了。”
她仍然神色緊張地盯著他的肩頭。
他隻好轉身到廚房裏,換過藥,將傷口重新包紮了一下。又換了一身衣裳。
她不能動,卻聽見廚房裏一陣亂響,也不知道慕容無風在幹什麽,不一會兒,屋子裏卻傳來一陣飯菜的香味。
他給自己做了一碗飯,一碗菜,又給她做了一碗粥。
香噴噴的飯菜端到她麵前時,她笑了。
“想不到你會做飯。”她笑著道:“以前做過?”
慕容無風搖了搖頭,道:“沒做過。所以我並不想請你嚐我炒的菜。至於這一碗粥,無論味道如何,請你將就著喝一點。你已經有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說著,他把她的頭抬起來,開始一勺一勺地喂她。
也不知是她太餓了的緣故,還是慕容無風的手藝的確了得,她覺得這碗粥簡直是美味極了。竟然很快喝得一幹二淨。
“你做的菜,我能不能也嚐一點?”她望著他又道。
“沒有放辣椒,隻怕你吃不慣。”
他給自己做的是蘑菇炒豆腐。荷衣嚐了一口,味道竟也鮮美無比。
然後她就躺在床上,看著他吃飯。
他吃飯的樣子極斯文,一口菜,一口飯,細嚼慢咽。一點點東西,卻幾乎吃了半個時辰。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吃飯。”她忽然道。
“哦。”
“在我的記憶中,你好象是個從來不吃飯的人,更不要說是做飯了。”
“可我卻活了這麽長,豈不奇怪?”他慢慢地把話接上去。
“可不可解開我雙手的穴道?”她忽然又道:“我一動也不能動,難受死了。”
“不可以。你會很痛的。”
“難道我真的要象這樣在床上躺十天?”
“嗯。”
“可是……我是女人,會很不方便……”她的臉紅了起來。
“我可以照顧你。”他抬起來頭來,淡淡地道:“吃完飯,我就給你換藥,洗澡。”
“你……你……你別管我。就讓我髒幾天好了。”她忽然把頭縮進了被子。隻露出一雙眼睛。
他卻從懷裏掏出了一塊手絹,擦了擦嘴,又喝了半口茶。解開藥包,然後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手腳利落地替她換好了藥。然後用熱水將她全身擦洗了一遍。
這還沒有完,他換了一盆水,又開始擦第二遍。
“其實……用不著這麽認真。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潔癖。”荷衣忍不住道。
他卻不理睬她,好象擦拭一件珍貴古瓷一般地仔細擦拭著她的身子。
擦完了之後,他又去換了一盆水。
“還有一遍?”荷衣大叫了起來:“不要了!我都快幹淨死啦!”
慕容無風道:“你叫什麽?小聲些。”
“你有潔癖你自己有就好了,不要傳染給我!”荷衣仍然大聲道。
他根本不理,又將她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這才將她放回床上。而他自己到廚房裏略略洗漱了一下,便將房門插上。吹熄了油燈。
這本是深山,又是夜晚,燈熄了之後,屋子裏立即一片漆黑。
“慕容無風,我根本不困。”荷衣道。
黑暗中,他無聲無息地將身子移到了床上,蓋上被子。
好累。
這兩天他一直都在苦苦支撐著。卻擔心自己會支持不住。
肩上的傷口深得見骨,而他隻是粗粗地縫合了一下。
他的身子原本極弱,無論什麽傷,都愈合得極慢。
再加上一天的勞累。
躺在床上,他才感到全身終於可以鬆散一下。而腿上因風寒帶來的刺痛,卻又一陣一陣的襲來。
頓時,下半身所有的關節,都象針挑一般地疼痛起來。
膝蓋和腳踝之處,也因紅腫而發燙。
實際上,他的全身都開始發燙。他竟開始咳嗽起來。
“怎麽啦?”荷衣轉過臉,在黑暗中問道。
他極力壓製住自己的咳嗽,道:“沒什麽。”
她的臉貼住他的臉,很快感覺到了他不尋常的熱度。
“你一定累壞了。”她在暗中輕輕歎道。
黑暗中,他的呼吸漸漸平靜,卻越來越燙。
她還想說話,他卻已累得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連六日,慕容無風都起得很早,每天出完診就回來照顧荷衣。
他過得一種有規律的生活。包括每天替荷衣擦三次身子,無論荷衣如何反對,他都照做不誤。
他開始給自己服藥。
所有的症狀都因為他定時服藥而有所減緩。
直到第七天的正午,他象往常一樣獨自推著輪椅在村子的小道上行駛。沿途正好碰到一個病人,兩個人略談了一會兒,他突然看見那病人直愣愣地盯著他的身後。
他一轉身,十六個白衣人忽然“嘩”地一下全跪了下來。其中一個中年人顫聲道:
“穀主,我們……我們終於找到您了!”
十六個人打量著慕容無風滿是泥濘的輪椅,看著他瘦削的身軀,和顯然高高腫起來的雙膝,卻驚喜於他仍然活著。當下眾人七手八腳地將他移到軟轎之中,早有人拿出他常用的膏藥,貼在他的膝蓋上。
“穀主,你……受苦了。你肩上的傷……不妨事?”為首的是郭漆園,他一眼看見慕容無風的肩上纏著白布,不禁心痛不已。
“不要緊。”慕容無風淡淡地道。一抬頭,看見人群之中站著吳悠和蔡宣。
“穀主,我們這就接你回穀。”
“蔡大夫和吳大夫也來了?”他道。“陳大夫在穀裏?”
“陳大夫跟著謝總管去了唐門。我們原以為……”
他們原以為三個殺手會把他帶到唐門。是以,大隊人馬去了蜀中。怕慕容無風出事無人照顧,自然會派一個大夫跟著去。
“我暫時還不能走。楚姑娘受了重傷,我要留下來照顧她。”他說道。
“我們可以把穀主和楚姑娘一起帶回穀。穀裏藥多,萬事都方便。”
他歎了一聲,道:“這當然好,隻是,她的身子現在一點也不能移動。還是再等幾天再說。”
郭漆園忙道:“那好,我們就暫時先在這裏住幾天。”
“住在哪裏?”慕容無風道。這個村子極小,也沒有客棧。
“我們帶著有帳篷。”郭漆園笑著道:“原本是打算在深山中露宿的。”
“是麽?”慕容無風笑了。
※※※
“穀裏的人是不是已找到了你?”慕容無風一進門,荷衣就道。
“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荷衣道。
其實並不難猜。他的腿上搭著一個方毯,是他在穀裏常用的。
“等你好一些了,我們就一起回去。”他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後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
她搖了搖頭,道:“你先回去。我不打算跟你一起走。”
他愣了愣,道:“為什麽?”
“不為什麽。不願意。”
“我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他顯然有些不悅。
“辛大娘可以照顧我。反正,我覺得我已漸漸好了。”
“你若不願意走,我可以在這裏陪著你。”他想了想,又道。
“你不用陪著我。”她忽然冷冷地道:“你照顧了我這麽多天,我已經很感激了。”
他怔住。看著她,覺得很吃驚,又覺得無話可說。
兩個人在沉默中僵持了很久,慕容無風喟然道:“我明白了,你原來並不想和我在一起。”
“……”
“你並不認得我,我……我並沒有你所想象的那麽好。”過了一會兒,荷衣低聲道。
慕容無風垂下頭。
“無論你現在在想什麽,你所想的,都不是原因。”怕他想到了別處,荷衣趕緊又補上一句。
他抬起頭,手有些顫抖,看著她,道:“那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麽原因?”
她避開他的眼光。沉默地搖了搖頭。
僵持了片刻,慕容無風隻覺胸口一陣陣地絞痛,他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我並不想勉強你。我從不勉強任何人。”
“吳大夫……她一直喜歡你。她才是最適合你的人。”荷衣道:“她今天是不是也來了?”
他慍怒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真的,你們兩個,特別合適。”她又道。
他的手顫抖著,忽然“砰”地一聲把茶杯往地上一摔,吼道:“你提她做什麽?她和我們之間根本就毫無關係!”
刹時間,他的臉突然發紫,全身一陣可怕地抽搐,然後眼一黑,整個人便直直地從椅子上栽下來,昏了過去。
第十三章
庭竹依舊。
庭花在初春的和風中靜悄悄地綻放著。
庭中的一切,連同遠處微漾著的,帶著水草氣味的湖水,都顯得充滿生氣。
而庭院的主人卻一直在沉屙之中。
回到穀裏已整整一個月,慕容無風還沒有完全清醒。
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昏睡。醒的時間很短,也完全不能說話。
雖然生病對他而言已是常事,大家都已能應付自如,但這一次卻來得比以往更加拖延,沉重。
先是持續高燒,嘔吐。接著,好不易燒退,又開始不分晝夜地咳嗽起來。
雖然是終日昏睡,其實睡得並不安寧。
渾身的關節在痛,肩上的傷也在痛。
他從不呻吟,隻是咬著牙,緊緊地拽著床單。
更糟糕的是,他的心疾似乎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失去控製。有一次,端藥的人失手將藥碗打翻在走廊上,“咣當”一聲,傳到室內,他就開始發作,開始抽搐,開始大喘。
這樣一來,嚇壞了所有照顧他的人。
當晚,竹梧院裏所有的走廊都已鋪上一層厚厚的地毯。
大家無論做什麽事,都開始小心翼翼,思量再三。他們開始移走臥室內所有容易失落,碰落,跌落而可能發出明顯響聲的東西。首先是所有的瓷器,古玩,其次是桌上的茶具,筆架,窗邊的花盆,梅瓶中的畫軸。
再次是容易絆腳的東西,不再用火盆,而是改用更高,更結實的熏籠。
為了防止他的寒痹之症繼續惡化,房子裏不能有一絲潮氣。
所有的椅子都搭上了黑狐椅墊。怕他從床上摔下來,地上也滿滿地鋪了一層皮褥。
然後他們又發現許多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慕容無風實際上已經虛弱得連翻身的氣力也沒有了。
一連十幾天,倘若沒有人幫他挪動,他就一動也不能動。
他吃得很少,所以恢複得更慢。
而且極度消瘦。
以至於有一次蔡宣替他更衣時,發覺他的體重幾乎比往常輕了一半,不禁嚇了一大跳。
然後他衝出來,叫守在書房的趙謙和“無論如何得想法子。”
“你叫我怎麽想法子?我要知道有法子就好了。”趙謙和在書房裏焦躁地踱來踱去。
大家都隱隱地覺察到,穀主的病,與楚荷衣有關係。
究竟是什麽關係,大家又全都不清楚。
因為荷衣從沒有回來看望過慕容無風。
她並沒有和大家一起從山村裏回來。而是執意留下來,多呆了五天。
她身上被慕容無風封住的穴道,過了三天就已自動解除。第四天她就已能下地行走。蔡宣一直照顧著她。
她的傷勢恢複得極快,而且極好。到了第十天,她已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是個曾經受了重傷的人。然後她就告別了蔡宣。
“從我照料楚姑娘的第一天起,一直到她臨走的最後一刻,她從沒有提起過先生。”蔡宣回來的時候,有些悲傷地對郭漆園道。
這一個月,因為慕容無風的病,穀裏不免人人緊張。
其實就算是不病,慕容無風也很少管醫務之外的事情。他總是很放心地交給各個總管去辦理。但大家的心中卻始終覺得有那麽一個人影在看著自己。
更何況雲夢穀的興旺完全仰賴於慕容無風如日中天的聲譽。他要有個三長兩短,莫說是雲夢穀,連整個神農鎮都要一落千丈。
好在大家都知道慕容無風多病。每年總要病幾次。遇到壞天氣,會病得更嚴重。
外界的傳說早已把他描繪成了一個終日纏綿病榻,起臥不能自如的人。
所以他一病兩個月,並沒有引起多大的驚詫。
“看來,他們兩個真的是鬧別扭了。”郭漆園在竹梧院的門口又碰到了蔡宣,便又讓蔡宣把他照料楚荷衣的情況回述了一遍,歎道。“楚姑娘,唉……你肯定,她的身子真的沒事?”
“先生細心照料地的人,哪裏會有事?”
“幸虧你回來得快,可以替一替吳大夫。這一個月穀裏的醫務也忙,陳大夫完全脫不開身,穀主一直都是由她來照料,我看也累得夠嗆,要她去休息幾天她堅決不肯。”
蔡宣苦笑著搖搖頭:“我早就去跟她說了一千遍。她根本不許我插手,隻許我幹洗澡換衣裳這一類女人不方便幹的事情。我剛想辯解幾句,她竟擺出要和我吵架的樣子。”
“這一位也是……心太癡。”郭漆園歎了一口氣,回到正題,道:“穀主要見你。他剛醒過來。”
書房的門半掩著,吳悠並不在裏麵。
蔡宣走進去時,習慣性地關上了門。
雖是初春,這幾許並不厲害的寒氣對於病人而言,卻是可怕的。
屋子裏原本有一股濃濃的藥味,不知為何,淡了許多。
他抬起頭,很快發現了原因。
臥室的窗戶大開,窗簾幾乎被風吹得飛了起來。
蔡宣的心中不禁暗暗歎息:吳悠一定是累糊塗了。不然也不會粗心到連窗戶都忘了關上。正是這滿屋子的書驅走了藥氣。
他快步走到窗前,正要掩住窗子,卻聽見帷帳中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不要關窗。”
“先生,屋裏太冷。你會凍著!”
“我不冷。”那個聲音冷冷地,卻是堅持著道。
無奈,他隻好將靠近窗子的一個帳鉤鬆開,放下一層帷帳。替他略擋一擋從窗頭瀉入的寒氣。
果然,他開始咳嗽。
蔡宣隻好站在帳外靜靜地等著他。
咳了半晌,慕容無風道:“你進來,這裏大約還有一把椅子。”
蔡宣掀開帷帳,坐在慕容無風床邊的椅子上。
他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蒼白而瘦削的臉上,一雙眸子黑白分明。
看見他如此虛弱,身旁卻連個人影也沒有,蔡宣忍不住道:
“吳大夫呢?”
“我已叫她回去休息了。我曾再三吩咐,這種事情,不許叫她來。為什麽沒有人肯聽我的話?”
他皺著眉,冷冷地,不耐煩地道。
“這個,是吳大夫自己堅持……學生下次一定堅決阻攔。”
慕容無風伸出一隻手,撐著床沿,似乎想坐起來。
卻發現全身毫無半絲氣力。蔡宣連忙將他的上身略略抬起,在他的腰下墊了兩個靠枕。
他總算可以半坐著了。
“書房裏的醫案隻怕已多得堆到門外去了罷?”他看著蔡宣,有氣無力地道。
“這個,學生已將它們按日期清理妥當,挑出了一些重要的,雖然不那麽多,也有一大疊。等先生身子大好了,便送過來請先生過目。”蔡宣垂首,恭敬地道。
“你去把它們拿過來,放在床上。我現在就可以看,隻是,不能寫字。”他開始咳嗽。
蔡宣隻好靜靜地等著他說下去。
過了半晌,他才道:“穀裏的醫務……”
“有一點點忙。有幾個大夫在日夜加班。不過,這已是十天前的情況,現在好一些了。學生以為,再忙一陣子,到了夏天,就會輕鬆一些。”
慕容無風喟然道:“我已經在床上躺了十天了?”
他實際上已躺了整整一個月,蔡宣嚇得不敢說,隻是含糊地嗯了一聲,趕忙換個慕容無風聽了可能會高興的話題:“楚姑娘倒是好得很快。我們分手的時候,她已經完全和平時一模一樣了。”
慕容無風聽罷,沉默半晌,道:“你這就去把醫案拿過來。然後把林子敬叫來。讓他替我寫字。”
“先生現在還病著,這些操心費腦的事還是緩幾天,等身子好些了再幹罷?”蔡宣試探著勸道。
“我已經覺得好些了。”慕容無風淡淡地道,“你去叫謝總管,我有事情要問他。”
“是,學生這就去。”
“穀主怎麽樣?”謝停雲剛剛進去,郭漆園攔住蔡宣問道。
“老樣子,我看,不大好。”蔡宣有些沮喪。
“他沒問楚姑娘?”
“我原以為他一定會問,還故意提了一句,他似乎根本不願意談她。”
“這就怪了。我也向他提過,他根本不接話。好象沒有這回事一般。”
“吵架了。”
“比這嚴重,我看是鬧翻了。”郭漆園皺著眉頭道:“你記不記得,我們見到他時,他們倆還是好好的。穀主還說,他要再照顧楚姑娘幾天?”
“先生的脾氣雖然我們一向都摸不清。不過,據我所知,他可從來沒對楚姑娘發過脾氣。”
“難說,難說。你忘了元宵節那一天的事兒了?”
兩個人談了一會兒,看見謝停雲走了出來。
“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謝停雲莫名其妙地道。
“穀主可向你提過楚姑娘?”郭漆園問道。
“完全沒有。我還納悶呢。這兩個人究竟是怎麽了?無論如何,楚姑娘把穀主從三星三煞手裏救出來,實屬不易。我們一定要想法子謝謝她才好。”
“隻可惜楚姑娘現在連個人影都沒有。我們得想個法子……”
“法子你自己想,別拉上我。”謝停雲趕緊道。為了上次在江湖快報上登啟事的事情,慕容無風雖沒有克他,他著實難受了許久。
※※※
又過了十天,慕容無風的病雖沒有明顯的好轉,所幸,也沒有繼續惡化。
雖然還不能下床,他總算是批改完了滯留在書房裏的所有醫案。
除了暫時還不能單獨診病之外,穀裏的醫務似乎恢複了往常秩序。
他開始回到以往的作息習慣。每天早起,洗漱完畢之後,就開始閱讀。
並堅持參加了好幾個疑難病人的會診。
不過,大家都看得出,他的精神不大好。雖是極力支撐,每一個會診他都堅持不了很久。有一多半,他坐不到半個時辰,就得回房休息。有一小半,他咬著牙堅持到了最後,第二天必然病勢加劇,一臥不起。
他又回到了平時鬱鬱不樂,不苟言笑的樣子。
“荷衣”這個名字似乎從他的談話中完全消失了。
漸漸的,大家也不敢在他麵前提起“荷衣”這兩個字。
這一日,慕容無風碰巧起得有些晚。郭漆園走進他的臥室時,他躺在床上,剛剛醒過來。
“穀主早。”郭漆園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床邊。
“早。現在是什麽時候?”慕容無風慢吞吞地坐起來,問道。
“巳時初刻。”
“糟糕,今天起晚了。”他淡淡道。
“穀主今天可覺得好些?”郭漆園道。
“嗯。”他含含糊糊地道。其實他覺得並不好,一坐起來,頭便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昏。
“今天我們有一筆重要的生意要談,我想,如果穀主身子還能應付的話,能否出席一下?大約,隻要半個時辰。”
“什麽生意?在什麽地方?”慕容無風閉著眼睛,靠著枕頭道。
“有一些藥材,我們準備提價,跟延慶堂已談得差不多了。雖然他們有些不大高興,但畢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答應得還算爽快。隻是,這一回是王老板親自出馬,老先生七十歲高齡,來一趟實屬不易,一直想來看望穀主,穀主卻不巧病了。是以我在聽風樓備了一桌酒,請了老先生和他手下的幾個人,穀主如能坐陪片刻,給他們一個麵子,這事就妥了。”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既然這麽重要,我去。”
“太好了。穀主的身子還沒有大好。馬車是坐不得的。我已備好了轎子。”
“不要派很多人跟著。”
“這個,由謝總管布置。他會親自陪著去。不然不放心。”
慕容無風點了點頭:“你先回去,我更了衣,吃了早飯,你再過來。”
“更衣還是由屬下代勞罷。早飯這就送來。”郭漆園忙道。
“我自己能行。”慕容無風道。
於是,中午時分,一乘巨大的轎子將慕容無風抬到聽風樓的門口。後麵的馬車裏坐著蔡宣和趙謙和。謝停雲和幾個不知名的白衣隨叢尾隨其後。
聽風樓裏一片喧鬧,所有的座位早已爆滿。
翁櫻堂迎了出來,一拱手,連連道歉:“各位各位,實在是萬分對不住,所有的位子都沒有了。雅座裏有一撥人從早飯開始吃起,到現在還沒有吃完,這個,不好趕人家走罷?隻能委屈大家在樓下的桌子上稍等片刻。”
郭漆園忍不住有些生氣,道:“老翁,你生意做糊塗了?穀主的約會你也敢耽誤?他出門一趟容易麽?”
翁櫻堂連忙道:“這個……實在是我沒有安排好,再說,王老板他們也沒有到。樓下剛好還有一張空桌子……穀主……您看……”他掀開轎簾,結結巴巴地解釋道。
“那就在樓下坐一坐,不妨事。”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大家心中略感詫異。慕容無風絕不是個好說話,好商量的人。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討厭熱鬧。翁櫻堂為此不得不在聽風樓的後麵修了一個專為方便他出入的樓梯。每次有推不掉的應酬,他從來都是從後門直入雅室。
而如今,他居然肯屈駕坐在一樓最吵最鬧的大堂裏。
謝停雲將他放入輪椅,推到一張桌子旁邊。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桌子旁擺著一個火盆,大約是特意為他送來的。
桌布是嶄新的,茶杯是他自己在穀裏專用的。
當了這麽多年的老板,翁櫻堂當然知道慕容無風的脾氣。穀主有比別的大夫更為嚴重的潔癖,第一條就是從來不碰外人的餐具。
翁櫻堂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說時,並不以為然。慕容無風極少出門,所以事先也沒有人吩咐他。結果幾年前,慕容無風第一次駕臨聽風樓時,大家都忘了帶上他的餐具。
那一次,所有的客人都吃得暢快,談得暢快。
在一旁伺候的翁櫻堂卻發現自始至終,慕容無風的手根本就沒有碰過筷子,也沒有碰過茶杯。他坐了近一個半時辰,一粒米也沒沾,一滴水也不沒喝。
客人請他多少吃上一點,他則辭以胃病未愈,不能飲食。
結果,筵席一散,翁櫻堂就被趙謙和狠狠地訓了一頓。說他“當了好幾年的老板,怎麽連這個規矩都不懂。”
所以從此之後,翁櫻堂在聽風樓的私室便收藏了好幾套慕容無風在穀中常用的餐具,以備不時之需。
慕容無風的座位靠著窗子,卻背著風,幾乎算是樓下最好的一處地方。
因為靠著窗子,所以窗簾也是剛換上的。細心的人一看就知,雖在樓下,慕容無風照樣享受著最特殊的待遇。
謝停雲領著眾人在外等候。翁櫻堂小坐片刻就走了,說是要到廚房裏去看看菜準備好了沒有。
過了一會兒,郭漆園也起身道:“穀主,我出去看看,他們應該早就到了,莫不是找不到地方?”
慕容無風不動聲色地道:“去罷。”
頓時,桌子旁邊隻剩下了慕容無風一個人。
正午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溫暖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怔怔地看著窗外滿是新綠的樹林和野草,這才發覺,不知不覺中,滿天已飄起了鵝黃的柳絮。
他當然知道這個是騙局。
翁櫻堂不可能沒有給他留下一間雅座。就算真的人滿為患,他寧可把自己家的客廳讓出來,也絕不會讓自己坐在如此嘈雜的大堂裏。
聽風樓原本就是雲夢穀的產業。翁櫻堂寧肯得罪所有的主顧,也不敢得罪給他飯碗的人。
當然,也沒有郭漆園明知他生著病還要他出穀請客這一說。
穀裏有幾個比鎮子裏好得多的廚師。何況,請王老板到穀裏走一趟,也不是難事。
他之所以不戳穿,反而一動不動地坐著等,就是想看看這幾個人今天究竟在搗什麽鬼。
※※※
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因為正當他把目光從窗外移進來的時候,一個淡紫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身影是那麽熟悉,以至於不用細看,他就知道是誰。
然後他聽見她的笑聲,似乎在和一個相識的小二打招呼,兩個人站在門邊咭咭咯咯地談了幾句,那小二一邊拎著茶壺,一邊道:“姑娘來得不早,樓下的位子已所剩無幾。還好,都是散客,隻好委屈姑娘和別人共一張桌子。”
那淡紫色的身影似乎是笑了,道:“沒關係,實在沒有位子就麻煩你把我的紅燒肉打個包,我帶回去吃好了。可得記住多放辣椒,上次的辣椒放得不夠。”
“當然當然。”
小二帶著她走進大堂,在這種亂糟糟的環境裏,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不遠處靜靜坐著的慕容無風,卻談笑風生地往東側去了。
他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好久不見,她看上去神采依然。走路的樣子還是那麽輕穎,那麽興致勃勃。一點也不像是受過重傷的樣子。
她大概早已痊愈了罷。
這樣,自己也沒有什麽可以擔心的了。
他釋然地端起了茶杯。苦笑著,慢慢地喝了一小口熱水。
因為病得重,他不能喝茶。不過,白開水真是難喝之極,一點味道也沒有。
肩上的傷忽然一陣漲痛,他手一抖,杯子掉在輪椅上,繼而滾落在地,“砰”的一聲,摔成幾片,熱水潑在他的雙腿之上。他隻好扶著輪椅的扶手,彎下腰,想把地上的碎片撿起來。
手剛觸到地,卻有另一隻手伸進來,搶著將碎片一股腦地拾了去。然後他聽見一個聲音輕輕地道:“我來罷,當心割手。”
他似乎是很困難地直起腰來,看見荷衣將碎片扔到旁邊的一個垃圾桶裏。站在自己麵前笑吟吟地打著招呼:
“你好哇!慕容無風。”
她的聲音雖低,卻是帶著明顯的歡喜。
“好。”慕容無風慢吞吞地應道。覺得有些窘。
接下去,他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所以也就隻好什麽也不說。
“好久不見,你……你病了很久麽?”荷衣咬著嘴唇,看著他,小聲地道。拉著一張椅子,坐在他身邊,又道:“那杯水全潑在你身上了,燙不燙?”她伸手揭開他濕漉漉的衣擺。
“我沒事。”
他撥開她的手,將衣擺複又搭回腿上。
她垂下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地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找我有事?”他道。
“沒事,隻是,隻是一進大門就看見了你,特意……特意過來打個招呼。”
“招呼已經打過了,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道。
“我能不能在這裏多坐一會兒?我點了菜,小二說做好就送過來。”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輕聲地道。
“請便。這裏正好有幾個空位。”他的態度依舊不冷不熱。
過了片刻,小二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紅燒肉和一碗米飯。小二側過頭,道:“公子在這裏坐了很久了,想要點什麽?我們這裏有新到的女兒紅,要不要來一杯嚐嚐?”
“不用,多謝。我在這裏等人。”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無話可說,她隻好專心地吃飯而且吃得很快。
慕容無風便在一旁專心地看著她。
她津津有味地將菜飯席卷一空。挑起最後一塊亮晶晶的肥肉,放入嘴裏,留念萬分地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然後抬起頭,瞪著眼睛,對他道:“我吃飯的時候,你別老盯著我。”
“我盯著你了麽?”他哼了一聲。
“嗯。你要是不喜歡看見別人吃紅燒肉,可以去樓上。樓下是我們窮人常來的地方。”
“我隻是奇怪,”他道:“你這麽喜歡吃肥肉,為什麽還長得這麽瘦?”
“要我告訴你答案麽?”
“願聞其詳。”
“因為我很少吃肉。不是不愛吃,是吃不起。館子裏的菜,隻要有肉就很貴。”她衝著他翻了一個白眼:“大多數時候,我隻吃得起陽春麵。”
他皺著眉頭,看著她,想了想,問道:“什麽是陽春麵?”
“跟你說你也不懂。”她埋著頭津津有味地吃著,好象紅燒肉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慕容無風打了一個手勢,小二忙不疊地跑過來了。
“公子,想要點什麽?”
“來一碗陽春麵。”
“這個……”小二麵露難色:“小店沒有,不過小店一百三十多種其它的麵,來個炸醬麵怎麽樣?”
慕容無風道:“這店怎麽開的?怎麽會連陽春麵都沒有?”
轉過頭看著荷衣,荷衣已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個……如果公子肯光顧街東頭的張記麵館……或許他們那裏會有。”
“我現在就要吃,你自己去想法子。或許你願意到街東頭跑一趟?”慕容無風不依不饒地道。
“看在公子是楚姑娘朋友的份上,我就跑一趟。”小二點誠肯地點點頭,然後伸出手:“我想五個銅錢就夠了”
慕容無風看著他的手,搖搖頭,道:“我沒帶錢。”
小二看著楚荷衣。
荷衣搖搖頭道:“你瞧著我幹什麽?我和他一向是親兄弟,明算帳。”
慕容無風道:“荷衣,你身上不會連五個銅板都沒有罷?”
“借給你也是浪費,你不會吃的。”
小二道:“兩位別爭了,不就是五個銅板麽,算我請客好了。”他一扭頭竟走了。
過一會兒,他滿頭大汗地從門外端了一個食盒,從裏麵掏出一大碗麵條,熱氣騰騰地放在桌上。
慕容無風拍拍他的肩,道:“這位小兄弟很是爽快。隻是我從不欠別人的人情,你叫什麽名字,等會兒我差人還錢給你。”
“孫福。”
“多謝,你忙去罷。”慕容無風很客氣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慕容無風看了看麵前的一大碗麵條,皺了皺眉,道:“這就是陽春麵?怎麽連個雞蛋也沒有?”
實際上,那碗裏除了麵條之外,隻有幾片菜葉子。
他看了看碗,發現碗邊竟然有幾個手指印。又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竹筷,似乎也不大幹淨。
於是他就看著荷衣。荷衣也看著他。
兩個人互相瞪了半晌。
慕容無風終於道:“荷衣,我知道,你一向胃口很好。”
荷衣歎了一口氣,拉過他麵前的碗,道:“別說了,我來替你吃罷。”
慕容無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就麻煩你了。”
“別客氣。”
她將半碗辣椒醬倒入碗中,很快地將麵條吃得一幹二淨。
“味道怎麽樣?”慕容無風問道。
“還行。要不,給你來一碗?”
“不必了。”他連連搖頭,“你吃得太多了,還是歇一會兒罷。”
他的臉上開始有一絲笑意。
“無風,你看上去病得不輕啊。”她有些擔心地道,“你比先前瘦了好些。”
他的臉色過於蒼白,蒼白得格外顯眼。
“我沒事。不過是些老毛病而已。”他微哂。
“拜托你今天千萬別犯病,我吃得太飽,就算是有功夫也使不出來了。”她愁眉苦臉地道。
他淡淡地笑了。看見大門外麵走進來四個衣著鮮亮年輕人和一個穿著淺綠衣裳的少女。好象是特意來找他的,五個人徑直地朝著他們的座位走過來。
第十四章
他回頭看了看荷衣。發現她的臉色變了。
為首的一個年紀略長,朝荷衣拱了拱手,道:“師妹,好久不見,原來你在這裏。”
那女子衣著華麗,天姿國色,走進大廳時,令所有的男人眼睛一亮。她對荷衣的口氣,卻連一點情麵也沒有:
“大師哥,跟這種無恥的壞女人,你還客氣什麽?”
慕容無風的臉立即沉了下去,道:“幾位找荷衣有什麽事?”
女子一聽他稱呼荷衣的口氣,便知兩人關係非淺,眉頭一挑,突然“砰”地一聲,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頓時震得跳起來,尖聲道:“我們自跟楚荷衣算帳,不想死的話的就少插手,少管嫌事!”
慕容無風的臉色頓時開始發紫,心髒也砰砰亂跳起來。
他重病未愈,受不了突然的聲響。當下便覺胸口發悶,呼吸急促。
荷衣連忙握著他的手,三指扣住他的“神門”,“內關”,“太淵”三穴,將真氣輸入體內,助他調理呼吸。一邊在他耳根柔聲道:“他們是我的師兄師姐,一向和我過不去。我自有法子對付。答應我,千萬別動氣,小心氣壞了身子。”
慕容無風看著她,點了點頭。
荷衣冷冷道:“各位別來無恙。這一位是我的朋友,還在病中,有什麽話隻管衝著我來。至於師姐,還請放低嗓門,對病人說話至少該厚道一些才是。”
女子冷笑一聲,道:“師妹什麽時候連病秧子也要了?大約是看上了他的錢,想好好詐他一筆罷?我看……”她有世家子弟的直覺,慕容無風雖然身無長物,也不佩金帶玉,但他的舉止風範,一看就是極有教養。何況他的衣著雖素,卻是精工所致,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人家負擔得起的花銷。
她原本還想接著罵,荷衣的劍已到了她的鼻尖,淡淡道:“如果你再說他一個字,我就削掉你的鼻子。其實,何止是你的鼻子。”
為首的青年用劍鞘將荷衣的劍尖輕輕一撥,道:“同門姐妹何必刀劍相向?何況,傷了她,師傅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你。師妹,我們這次特來尋你。自從你下山之後便不見蹤影。這一包東西是你在山上的舊物,我們也一並帶過來,也算留個記念。”
他笑了笑,遞給她一個包裹。
荷衣接過,道:“多謝。”看也沒看,便在眾目睽睽之下,隨手將它扔到垃圾桶裏。
五個人的臉全都氣白了。
“師哥,跟這種女人,咱們還需要多理論麽?”女子氣得發抖地道。
青年道:“師妹,既然尊友的貴體欠安,咱們同門之間的事情,還是到外麵去商量罷。”
荷衣道:“我早已脫離師門。有什麽事諸位請自行商量,與我無關。”
青年的臉色變了變,道:“其實也沒有什麽好商量的。師妹既已脫離本門,就請將師傅的劍譜交還。”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玉佩,道:“師傅生前說過,見此玉佩如見本人。當著這玉佩的麵,師妹難道還要繼續抵賴不成?”
荷衣道:“師傅既已去世,這玉佩有什麽用?死人留下的東西還能管著活人不成?”
“放肆!”另一個藍衣青年刷地一下拔出了劍。
女子對慕容無風一揖道:“這位公子看來不是武林人士,隻怕是對你的新相識所知甚少。小女子姓陳,家父是當年中原第一快劍陳蜻蜓。這一位是試劍山莊的三公子謝逸清,這一位是江南雙隆鏢局的大公子顧右齋,剩下的兩位,一位是龍雨閣主人的少子龍熙之,一位是快劍堂藏劍閣蕭沐風蕭老先生的孫子蕭純甲。我的四位師兄均來自享譽天下的武林世家,他們的父輩、祖輩在武林中地位尊崇。沒來由的,我們怎會和令友過不去?”
說罷眼睛一轉,瞅著荷衣道:“而令友卻是來路不明。原先不過是街頭行竊的小偷,被我父親好心收留,撫養成人,教之武功。她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寸布都是我們陳家的。想不到她居然覬覦本門絕學,這倒罷了。為了得到本門的劍譜,竟然不惜以色相誘……簡直是,簡直是無恥之極!閣下是聰明人,小心被這狡猾的女人騙了還不自知。”
慕容無風淡淡道:“鄙人不是江湖中人,是以對各位響亮的名頭所知甚少。至於荷衣,與姑娘所說恰恰相反,我所知甚多,而且深仰她的為人。諸位都是世家子弟,當然知道這張桌子是我們兩個人的,而且我們也沒有邀請諸位。倘若你們肯回頭看一看,就會發現這個大廳裏空的位子多得很,沒有必要一定要我們擠在一起。大家彼此耳根清淨,豈不好?”
女子道:“公子這是逐客呢。”
“不敢。請便。”慕容無風淡淡一笑,雍容地道。
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完全不把這幾個人放在眼裏。他們方才說的一番話,他也顯然沒有放在心上。
然後他將荷衣的手輕輕一握,荷衣便順從地坐了回來。
“荷衣,你聽說過沒有?這樓裏有一種菊花茶味道極佳,我們去要一杯來嚐嚐,好不好?”他看著她,微笑著道。
他說話的樣子,好象麵前的五個人已完全不存在一般。
可想而知,這五個人會有多麽尷尬。
謝逸清的嘴唇動了動,還想說話,卻發現慕容無風的身邊不知什麽時候已站著一個長身玉立,容色青瞿的中年人。陳蜻蜓當年以輕功劍術絕世,他的徒弟們也一向以輕功自傲。而這個中年人是什麽時候、怎麽樣走過來的,他們居然一點也沒有察覺。
然後他們立即看見了中年人的腰上掛著一柄長劍,劍柄和劍墜上都有一個八卦的標記。
這是峨眉派的用劍。
峨眉山上,在這個年齡還帶著劍的,除了三個終年在江湖上不露麵的道士之外,隻有兩個人。
一個是峨眉的掌門方一鶴。一個是他的師弟謝停雲。
武林世家的子弟總比一般人熟悉江湖掌故。何況他們本身,也算是掌故之一。
這個人當然是謝停雲無疑。
而他卻在這個年紀看上去比他年輕得多的殘廢青年麵前恭敬地站著。
居然將手中的一塊方毯輕輕蓋在青年那雙纖細無力,若有若無的腿上。然後俯下身來,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耳語了幾句。
一認出謝停雲,四個人馬上猜出了這個殘疾青年的身份。
謝逸清悚然動容道:“恕在下失敬,閣下莫非是慕容穀主?”
謝停雲道:“穀主方才所說的話,諸位難道是沒有聽見?”
“不敢。……家父前年大病,多謝先生妙手施治,方得痊愈,在下這一次……這一次原本是帶著家父的手書和謝禮,準備……準備……麵呈先生……”他想找出話來打圓場,卻一時左支右絀,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無風冷冷道:“不敢當。”
“那……那我們告辭,多有打擾。”說罷他對另外四個人使了個眼色,眨眼功夫便全消失在了門外。
五個人一走,謝停雲也知趣地退了出去。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你這幾個師兄師姐可真夠厲害的,小時候他們一定常常欺侮你。”
荷衣雙手支著凳子,聳著肩,垂著頭,默不作聲。
他等了等,發現她一言不發,隻好又道:“你看……”
話音未落,隻聽得“叭嗒”一聲,荷衣麵前的桌布上突然滴了一大滴水。
詫異中,那“叭嗒”、“叭嗒”之聲越來越頻,竟然把她麵前的桌布打濕了巴掌大的一片。
他連忙掏出手絹遞過去。
荷衣接過,便將它堵在眼睛上,不一會兒功夫,手絹便濕透了。
眼淚便又“叭嗒”、“叭嗒”地往桌上滴著。
慕容無風隻好把自己的茶杯放到她的眼下。
“滴噠、滴噠”,她一個勁兒地抽泣,淚水源源不斷地滴到杯子裏。
無奈,他想了想,又脫下外套塞過去,道:“手絹太小,用這個,這個管用。”
荷衣捂著眼睛,道:“你不怕我……把你的衣裳弄髒了?”
“沒關係,衣裳若是不夠,我腿上還有一塊毯子。”他淡淡地道。
她便把衣裳接過去按在眼上,一任眼淚嘩嘩地流著。
慕容無風一直看著她哭了半晌,終於歎了一口氣,將她的腰輕輕一攬,道:“別傷心了,他們已經走了。”
她緊緊依在他的身旁,黯然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誰了,我也該走了。我……我不是過是個人人恨的小偷而已。”
慕容無風握著她的手,道:“不用別人告訴我,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她顫聲問。
他深深地看著她,道:“你是我老婆。”
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擰著他的手,道:“人家傷心死了,你還……還不正經。”
他正要說話,隻聽見遠遠有一個聲音叫道:“師妹!”
兩個人同時抬起頭,見一個灰衫青年出現在門口,正向著荷衣招著手。荷衣忙向慕容無風的耳邊悄悄道:“糟了,我二師哥來了。小時候就他一個人對我好。我……我走啦。他要看見我的眼睛腫成這個樣子,一定……一定會笑死的。晚上我到穀裏去找你。”說罷一閃身便消失不見了。
灰衫青年來到桌前時,荷衣早已經溜得沒影。
青年身形高大,模樣俊朗,腰懸長劍,對著慕容無風點點頭,笑道:“怎麽她一見我就跑?”
“她說有急事。”慕容無風替她唐塞道。
青年釋然,拱手一揖,道:“公子一定是荷衣說的那位朋友了。在下姓王,王一葦。”
慕容無風道:“請坐。敝姓慕容。”
青年人的修養果然很好。看見慕容無風身形瘦削,麵色蒼白,雙腿似乎也是殘廢的,心中暗暗吃驚,麵目上卻一無所示。
“慕容兄是本地人?”王一葦問道。
“嗯。”
“既姓慕容,不知可否與神醫慕容無風先生相識?”
“慕容無風是我,不過‘神醫’兩字可不敢當。”
他這麽一說,青年肅然起立,道:“早聞先生妙手回春,醫術冠絕天下。一葦久聞大名,仰慕已久,佩服之至。”說罷,深深一揖。
雖然一向對恭維話不以為然,看見這青年認真的樣子,慕容無風隻好還揖一禮,道:“不過是浪得虛名而已,仰慕佩服之類大可不必。對了,荷衣雖然不在,我卻可以替她做一做東道,公子想要點什麽?”
“吃的我不講究,有好酒倒可以來幾杯。”
慕容無風抬了抬手,翁櫻堂走過來,道:“穀主有什麽吩咐?”
“拿好酒來。”
立時,一壇汾酒,幾樣別致的小菜擺上了桌子。翁櫻堂替王一葦斟滿一杯,道:“公子,請。”
王一葦一飲而盡,慕容無風卻隻是拈起手中的茶杯淺啜了一口。
鹹,苦澀。他皺了皺眉,這才憶起,杯子裏裝著的,是她剛剛流下的眼淚。
王一葦道:“慕容兄不來一杯麽?”他目送著翁櫻堂靜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苦笑道:“抱歉,小恙未愈,暫不能飲酒。”
王一葦一笑:“無妨,荷衣的酒量很好。下次她在的時候,讓她好好替你喝幾杯。”
“方才你的其它幾位師兄妹也曾來過。不過……他們似乎與荷衣……”他在斟酌詞句。王一葦接口道:“他們一夥人打小就跟荷衣過不去。那一陣子我家老爺身子不好,我常常告假回家。照應不及,荷衣可是受盡了委曲。不過,她脾氣硬,從來沒流過一滴眼淚。”說罷歎了一口氣。
“荷衣……她自己沒有父母兄弟麽?”遲疑片刻,他終於問道。
“對她自己的出生家世,她從不提起。我以前以為隻有師傅才知道。想不到有一次師傅倒向我打聽。大約……是些傷心事。她堅決不說,我和師傅也就不再逼她了。”
“令師收她為徒時,她應該還很小。中原快劍當時名聞天下,收徒的規矩自當格外嚴格。荷衣入門,多少會有人引薦,不會一點線索也沒有罷?”
王一葦笑了笑道:“這個,說來話長。你想聽麽?還有,聽了可得裝糊塗,不然荷衣知道了可饒不了我。”
慕容無風道:“你盡管放心。”
“這事在旁人說來極有趣,可是你若是荷衣,就會覺得一點趣兒也沒有。八年前的一天,我師傅帶著我們幾個徒兒到山東遊玩。來到一個小鎮子。街頭裏迎麵跑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渾身髒兮兮的,也不知是男是女,撞了師傅一下,便不見了。那街上亂糟糟的,我們當時也沒當回事。師傅將衣袋一摸才大叫不好,原來他的錢袋子沒了。我們幾個人,當時也有十二、三歲罷,便追了上去。那時我們跟著師傅已學了六七年的功夫,輕功相當自負,想不到明明看著那孩子在前麵,卻左追右追,追不上。後來還是師傅把她追到了,你猜怎麽著?原來是個小丫頭,不過頭上的頭發全掉光了,倒是長著一頭的癩子。她拿著錢買了一個燒餅,師傅將她拎起來的時候,她的口裏還緊緊地咬著那個燒餅呢。”
慕容無風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隻覺胸口一陣陣發痛。不由得垂下頭,用手捂住了胸口。
“你……不舒服?”
“不妨事。”他勉強地笑了笑,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瓶,將幾粒藥丸倒入口中,道:“繼續說。她長著一頭小癩子,咬著燒餅,然後呢?”
“然後師傅發現她還買了八隻燒雞,全裝在一個髒得發黑的小布袋子裏。師妹,她叫陳雨蒙,當時也在旁邊,一看見從這麽髒的袋子裏居然掏出了幾隻油膩膩的燒雞,便惡心得哇哇大吐起來。慕容兄大約不知,家師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原本有大筆財產,隻因他不事產業,隻愛四處周遊,行俠仗義,若大的家業沒多久便敗得差不多了,隻留下了一個大宅。雖然已沒了半分進項,他花錢仍然大手大腳,最後隻好收養名家子弟為徒,靠著他們家長每年的供奉過活。這些有錢的家長自然不願委曲了自己的孩兒,所以大夥兒實際上都過著富裕的生活。我師妹還有幾個丫環侍候著呢。且說家師一問旁邊的燒餅師傅,才知道這女孩子是成天在街上亂跑行乞的小叫花子。卻覺得她的身手甚是靈活,便問她願不願意跟著我們走。那小女孩想都沒想,就點頭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回到家裏,幾個師兄師姐自然不喜歡她。一來她雖然洗了澡,隻是頭上老是有幾個癩子,好了又壞,壞了又好,小孩們不懂事,成天拿她取笑。二來,她沒名沒份,自然不能和我們一起學功夫,不過是混一碗飯吃,做些雜活,早上四更就爬起來給大家泡茶,燒洗臉水,中午晚上則幫著廚房的師傅們摘菜,做飯,有時候幫師兄洗衣服。她倒也老實。誰差她做什麽,她就一聲不吭地做了。不過師妹好象是特別不喜歡她,嫌她髒,不許她碰她的東西,也不許她幫著洗衣裳。大約就這麽過了一年,她頭上的癩子漸漸地好了,頭發也長出來了,終究是幾根黃毛,很不中看。不過大家一天也不見幾次麵,也沒有人關心過她。師傅則是常常外出,一走就幾個月。大家平日除了練功便是嬉鬧。有一次,大家一連好幾天都沒見她露麵,還以為她又跑了。我終究有些擔心,便跑到她的屋子裏去找她,才知道她病了,發著高燒。一個人躺在床上,一連好幾天都沒吃東西,也沒有人理睬,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給她拿了些藥,一些飯菜,照顧了她兩天。她好了之後,就對我特別好。可是她和師姐的關係卻越來越糟。她從小就不愛奉承別人。而師妹獨受師傅和眾師兄的寵愛,不免……不免有些跋扈。有一次師妹掉了一隻耳環,便硬說是荷衣偷的。將她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荷衣也火了,寸步不讓,冷言相諷,兩個人便打了起來。師妹居然打不過她,便去叫師傅。師傅倒還公正,把師妹狠狠地訓了一頓。從此便正式收荷衣為徒,大夥兒便天天一起練劍。”
“卻不料荷衣入門最晚,學得卻是最好,最快,最得師傅喜歡。大家心裏不免都有些妒忌,不服氣。師妹更是時不時地就要找茬挖苦她。學到後來,隻有大師兄能勉強與荷衣對兩劍,其它的人,包括我,全不是她的對手。這時卻傳來了壞消息,師傅與峨眉山的方一鶴對劍,受了重傷,送回家時,已經奄奄一息。臨終前,他隻叫荷衣去見他,和她說了些什麽,荷衣後來隻字不提。隻知道等荷衣從他的臥室裏出來的時候,師傅已經去世了。也沒有交待他的後事。師傅的屋裏原有一個劍譜,寫著他多年劍術的心得,他也一直說要把它傳給自己的繼承人,大家,特別是大師兄一直躍躍欲試。不料,師傅一去世,那本劍譜卻再也找不見。師妹便大罵荷衣偷走了劍譜。大家大鬧了一場,荷衣一口難敵四舌,便憤而出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這些都是老四告訴我的。我有三年的功夫都告假在外,師父去世之後我才回來,而荷衣已經走了。不過,我們後來倒是匆匆見過幾麵,隻知道她在外麵四處謀生,也過得不容易,倒混下個‘獨行鏢客’的名頭,比我這一事無成,名不見經傳的師兄可強多了。前些時我們倆又碰到一起,問她日子過得如何,她說她有一個朋友兼主顧照應著,過得很好雲雲。”
他一口氣說下來,飲了一口酒,門外卻有一個女人探著頭進來。王一葦臉一紅,站起來,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道:“我得走了。門外還有個女人等著我呢。什麽時候得空再來看你們。”他剛要走,卻又回過頭,道:“對了,荷衣有一個怪癖,你可得特別小心。”
“怪癖?”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她不能看見死去的小東西,隻要看見一次就要發作。”
“發作?”慕容無風嚇了一跳,原來她也有病?
“我們以前住的地方裏常有人將溺死的嬰兒扔在垃圾堆裏。她隻要看見了就會像見了鬼似的渾身發抖,嘔吐不止。嚴重的時候甚至會昏過去,而且好幾天晚上都嚇得不敢睡覺。她也不能看見路上的死貓子,死鳥兒,死雞子,死兔子,死耗子。一切死的小東西。隻要一看見,她立時就發作。不過奇怪的是,這些東西一旦做成食物擺在桌上,就沒事。她什麽都能吃。小時候,幾個師兄妹一要捉弄她,就往她的屋子裏扔死鳥兒。”
聽了這話,慕容無風的心又開始絞痛起來。
“所以你一定發現,她走路的時候,總是趾高氣揚的。因為她的眼睛根本不敢往地下看。”
“她現在還是這樣麽?”慕容無風歎了一口氣,道。
“怎麽不是?前些時我見她時候,高興得過了頭,打著馬就向她衝過去,結果馬不小踏死了一隻雞子,給她看見了,二話沒說,跳下馬就直奔樹林子裏狂吐起來,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似了。我哄了她半天,她死也不肯再走那條路,寧肯繞條遠道。你說說看,是不是中了什麽邪了?”
“可能是小時候,有人曾拿著這些東西嚇過她。”慕容無風想了想,道。
“哈哈,所以我說,你們兩個人在一起最合適了,你是大夫,一定能治好她。抱歉,我得告辭了。”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有空請到雲夢穀來坐坐。荷衣一定很樂意見到你。”
王一葦長揖而去。
入夜。
晚燈初上,走廊裏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地搖晃著。
慕容無風一回到穀裏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在聽風樓裏坐了那麽久,加之來回路途上的折騰,他早已疲憊不堪。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過了幾個時辰,終於微微醒過來,卻聽見了水聲,然後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水池裏。
水是熱的,四麵卻一片漆黑。
一縷月光從窗欞外隱隱地射進來。水中有一隻手一直攬著他的腰。另一手拿著一塊毛巾,正將水輕輕澆在他的肩上。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坐在自己身邊,卻又幾乎是半扶半抱著自己的那個人。
手一觸到她的肌膚,便閃電般地縮了回去。
“醒了?”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聲道。
黑暗中,他點點頭,臉有些發紅。
那手輕輕地撫摸著他肩上的傷痕,道:“你的傷為什麽好得這麽慢?這已是兩個月前的傷口,為什麽還腫著?”
他想了想,道:“荷衣,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天一黑就來了。你睡得死死的呢。我在你床邊坐了半天,看你出了一身汗,就……就幫你洗洗澡。”
“你好不易來我這裏一次,這種很麻煩的事,你……你不要做。”他虛弱地道。
“我高興,而且一點也不麻煩。”那手扶著他的頸子,將他的頭放低,開始替他洗頭。
他的手放下來,在水中,正好碰到她的腿。光滑細膩的腿。
“荷衣……你……我……什麽也沒有穿麽?”
“在澡堂子裏還穿什麽衣服?”一句話堵過去,令他徹底啞口無言。
他渾身無力,便隻好任她的手替他洗淨全身。
“他們說這浴室裏的溫泉能治你的風濕呢。咱們得在這裏麵好好地泡一泡。”她喜滋滋地道。
“為什麽不點燈?這裏你不常來,黑漆漆的小心摔跤。”他淡淡地道。
“笑我的輕功不好呢?”那手伸過來,將熱水拍在他的臉上:“你正睡著,點著燈豈不會驚醒了你?”
他便放心地靠在她身上。
“他們說自從你從村子裏回來,就一直病著。”她歎了一聲,道:“難怪你瘦得這麽厲害。”
“我現在好多了。”他連忙安慰她。
“好什麽呀?一點也不好。半點都不好。是不是他們送來的藥你全倒掉了?”
“喝了一些。”他老實地道。
那人將他從水中水淋淋地抱起來,用一塊大毯將他全身包住,將他放在一旁的鬆藤軟榻上。替他擦幹全身,便用另一塊厚毯緊緊地裹住他。
“冷麽?”她撫著他的臉,問道。自己已迅速地套上了一件睡袍。
“不冷。”
她從毯子裏將他的手掏出來,道:“現在開始修指甲,你的指甲長了。”
也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麽武器,大約是一把淩厲的小刀,捉著他的手指,便在黑暗中揮舞起來。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中十分放鬆,鎮定。
“不怕我一不小心削掉了你的手指頭?”荷衣嗬嗬地笑起來。
“中原第一快劍的徒弟劍術會有這麽差麽?”他也笑了。
“以後你的指頭就全交給我了。”她樂滋滋地道。
修完手指,她的手又伸進毯子,將他的一隻腿掏出來。
他的臉有些紅。
她輕輕的撫摸著他纖弱的腿,歎道:“你的腿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麽?”
她的手握著他的腳踝,道:“現在我的手放在哪裏?”
“膝蓋上?”他亂猜道。
“這樣呢?”她的手忽然發熱,他終於有一絲極為模糊的感覺。進爾卻是一陣刺痛。他的身子不禁顫抖了一下。
“對不起,忘了你的關節正腫著呢,痛得厲害麽?”那手輕柔地捉住腳指頭,替他修著指甲。
他的腳從來沒有走過路,柔軟得好象嬰兒一樣。
“還好。”他淡淡地道。
她很利落地幹完了一切,便將他抱起,穿過幾間屋子,放到臥室的床上。
臥室裏也是漆黑一片。荷衣帶著他赤足走在地毯上,無聲無息,一點磕碰也沒有。
“要點上蠟燭麽?”兩個人都鑽進了被子裏,荷衣問道。
“不要,黑漆漆的正好。”他慢吞吞地道。
“什麽叫做黑漆漆的正好?”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黑漆漆的時候好幹壞事。”他的手伸過去,捧著她的頭,開始吻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卻不由自主地緊緊擁抱著他。
“無風,這個時候,你會犯病嗎?”她有些緊張地扶著他的腰,而他的手已有些狂亂……“我不會這麽倒黴罷?”他已無法控製地興奮了起來。
黑暗中兩個人輕輕地喘息著。
“荷衣,你高興麽?”他滿身是汗地問道。
“高興……”
“荷衣,把手拿開……”
“不行,你的心跳得厲害,我得按著你的‘懸樞’穴,萬一……”
“這個時候,你不要練功了行不行?”他挪開她的手。
“不行,我緊張。我……怕你有事。”她的手複又按到穴位上。
“荷衣,我不會有事。”他複又親吻著她。
“答應我,等我死了之後你才能死。”她的身子緊緊地抓緊了他,淚水忽然湧了出來。
“荷衣,我們會活得很久很久。”
兩個人緊緊擁抱著,一起等著汗水漸漸退去,窗外的月光將樹影投到牆壁之上。
第十五章
“你睡著了麽?”遠處傳來四鼓之聲,荷衣卻因一夜的興奮,睡意全無。而慕容無風睡了兩個時辰也醒了。卻是因為近來體倦嗜睡,白天睡得太多的緣故。按照他往日的習慣,四更三刻就起該起床了。
窗外一片寧靜,隻有淺淺的蟲鳴,斜月從織著雲紋的紗窗外射進來。
“還早。”他艱難地翻了一個身:“你不多睡一會兒?”
“我睡不著。”她咬著嘴唇,悄悄地道:“我們聊天吧。”
“那就聊吧。”兩個人的頭靠在一起,荷衣輕輕撫摸著他肩上的傷痕。
“我記得第一次坐船來神龍鎮時,曾路過一座大山。好高好高的大山。”
“那是神女峰,就在咱們穀裏,離這裏其實並不遠。”
“你去過?”她問道。
“小時候我外公帶我去過一次。不過走到山腰時忽然下起了暴雨,我們隻好半途而止。”暴雨將他淋得透濕。回去之後便大病了一場。從此那座山便成了他的禁區。
“真想爬到山頂上去看一看。從山下往上看和從山頂往下看,風景定會大不相同。”
“聽說山頂風光絕美,我外公常去,為此還在那裏修了一個亭子呢。”
“我們也去好麽?”荷衣拉了拉慕容無風的手,道。
“山道很寬,可以騎馬,隻是最頂的那一段路卻要步行。”
“那更好。我們一起騎馬,到了盡頭,我再帶你上去?”
“我不去。”他淡淡道:“不過你若想去,這個時候走正好,到了山頂,正好可以看到日出。”
“你為什麽不去?”
慕容無風沉默不語。荷衣卻知他因自己殘疾在身,又體弱易病,一向最不願麻煩別人。象這種出門登山之事,若是告訴了幾位總管,必然要計劃良久,萬無一失,方可動身。到時縱是萬般有趣,有大堆人跟隨其後,便也成了無趣。
“我們倆現在悄悄地去,好不好?你什麽都不用操心,我帶上一點吃的,咱們在山頂上玩一玩,就回來。”
她支起身子,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玩性頓時大起。慕容無風想了想,笑道:“好。隻是山上氣候多變,記得帶傘,還有,我的拐杖。”
話音剛落,荷衣已從床上躥了下來,洗漱一番,便到穀門口尋回自己的馬,又跑到廚房找好了幹糧。將一切都準備妥當,這才回到臥室幫慕容無風起床更衣。
不多時,兩人便騎上了馬。荷衣讓慕容無風坐在馬鞍裏,將他的雙腿綁好,自己則坐在他身後,兩人便信馬由韁地往西走去。
雖已時至臨晨,四處卻仍是一片黑暗。萬籟俱靜,隻有回廊上的點點燈光和頭頂的燦爛星光默默地閃爍著。
行了大約半個多時辰,便見幾座連綿的大山黑魆魆聳立在眼前。荷衣雖常在江湖上行走,於山川地理河流方向卻毫無研究,一路上全靠慕容無風指路。他的記性極佳,雖隻是小時候來過一次,居然將每一個岔道,每一個拐彎的方向都記得準確無誤。
不一會兒功夫,馬便走上了彎彎曲曲的山道。樹影憧憧,馬足踏過草叢,四旁的灌木裏不時傳來小獸驚竄之聲。
忽然間,遠處傳來“嗚”的一聲,像是某種動物的嚎叫,聽起來甚是悠長,嗚咽。
荷衣緊緊抱住慕容無風的腰,顫聲道:“剛才那……那是什麽聲音?”
慕容無風笑著道:“聽起來有些像是狼嚎。”
“狼……”荷衣一陣哆嗦,連忙把劍握在手裏。
“不是,是猿鳴,嗯,肯定是猿。豈不聞‘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聽見她的聲音裏有些害怕,慕容無風連忙改口道。
“無風,究竟是狼還是猿呢?這兩種動物差得很遠呢。為什麽它們的叫聲卻這麽相似?”荷衣捅了捅慕容無風的腰,道。
“放心吧,不會是狼。這裏的狼一般會從人的身後襲擊,比如跳起來,趴在人的背後,你若一回頭……”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荷衣已經跳了起來,在空中一翻,坐到了慕容無風的前麵。
“我不坐後麵啦!”她把頭縮進他的懷裏。
“馬怎麽不走了?”馬忽然停了下來,路邊大約有一叢嫩草。
荷衣回過頭去,兩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馬背上吻了起來。
手臂絞在一起,她嬌小的身軀在他的懷裏起伏著。
“咱們倆是不是有些不大對勁啊?”吻了半天,荷衣輕輕道。
“怎麽不對勁?”
她撅起嘴唇,想了想,道:“書上好象說,男女授受不親。”
“你記錯了,書上寫的是,男女授受才親。”他口裏含含糊糊地道。
“你蒙我呢。”荷衣咯咯地笑了,抬起頭,兩個人又昏天黑地吻了起來。
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馬吃了一陣草,又緩緩地向前走。
“馬走得這麽慢,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到山頂?”慕容無風在荷衣身後問道。
“要它跑當然快啦,隻是……你還病著呢。”她回過頭,甜蜜蜜地看著他,道:“咱們出來的這麽早,有得是的時間。你冷不冷?”她摸了摸他冰冷的手。
“不冷。”冰冷的手摸了摸她的腦門。
她按住他的手,道:“昨晚你睡著的時候摸了我一夜的腦門子呢,我的腦袋有什麽不對勁麽?”
“我在想你小時候會是什麽樣子。”他淡淡地笑了。
“你小時候是什麽樣子?”她問。
“和現在的樣子差不多。”他道。
“我也是呀。”她笑著道。
“小時候,你那幾個師兄師姐對你一點也不好,是不是?”
“也……也沒什麽不好。隻是偶爾和我過不去而已。”
“荷衣,告訴我,昨天你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他在她耳邊悄悄地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好久沒有哭啦。無風,你會……你會對我不好麽?”
“再也不會了。”他緊緊摟住她,喃喃地道。
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山腰。晨霧漸漸地從四麵環了上來,漸漸地,漫過了山際,漫過了馬背,兩個人仿佛走在了霧中。
“這兩個月你都幹了些什麽?”慕容無風繼續問道。
“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武當山的老道,也不知叫什麽名字。他教我武功來著。”她喜滋滋地道:“我跟他說,我有一位朋友身子不好,腿也不能動,不知有沒有什麽能讓他練習的武功。”
“武當山的老道?”
“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自己這麽說的。他說,有一種太乙柔化功,是他們的秘傳絕技,能助人打通大小周天,你的任督兩脈雖不能通,但倘若能打通上身的經脈,身子會比平時好很多呢。這是一種打坐運氣的功夫,躺在床上都能練。”
“胡謅罷。”慕容無風笑著道。
“他要我拜他為師,入武當派,這樣他就可以將這門功夫傳給我了。”
“你可別答應,他要你當道姑呢。”
“是啊。我就說,我和你比劍,如果我贏了,你就把功夫傳給我,如果我輸了,我就加入武當派。結果我贏了。他隻好教了我兩個月。他說如果教別人,怎麽著也要兩年,像我這樣特別聰明的,兩個月就夠了。”她揚起頭笑嘻嘻地道。
慕容無風摸了摸她的腦門子。
“這功夫一共有九級,你沒有內力,最多學到第五級。學一級至少要兩年。”
“我就這麽糟糕麽?”他笑了。
“嗯。我這還是按快的來算的。倘若你每天堅持練習,心髒和風痹之症都會緩解不少。”
“如果你肯老老實實地呆在我身邊,我就練。”
“你不練,我可跟你急……”她擰了擰他的手。
山路終於走到了盡頭,前麵不遠處依稀可以看見山頂上矗立的小亭。
“該下來了,前麵沒有路了。”荷衣跳下馬,解開包袱,將慕容無風扶下馬來。他柱著雙拐,勉強地走著。才走了兩步,便已汗濕重衫,氣喘籲籲。
餘下的路他不得不扶著荷衣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很狼狽。不過再狼狽也好過被一個比自己矮小得多的女人抱著走。
荷衣卻是滿不在乎地扶著他,一路上還咭咭呱呱地說著話。
她充滿耐心地陪著他走完這一段她幾乎隻需輕輕一躍便可到頂的山路。
晨光曦微,清風徐徐,山霧迷漫。
天際中已現出一線曙光。
兩個人終於走到了山頂的亭子。慕容無風精疲力竭地坐在石凳上。荷衣突然指著遠處道:“無風,快看,太陽快出來啦!”
果然,一輪明日冉冉升起,萬道光華,仿佛刺穿了眼前的濃霧。
小亭的前方有一塊平坦的巨石,直直伸出萬丈懸崖之外,荷衣走到巨石的盡頭,俯身一望,此時晨霧漸開,萬裏澄江似練,蜿蜒其下。
心中一喜,連忙跑回亭內道:“無風,那裏的風景更好看!”不由分說,便拉他起來,扶著他慢慢地走到巨石之上。
山風凜冽,吹著衣襟翻飛,振振作響。
慕容無風感到自己在風中搖搖欲墜,幾乎要跟衣裳飛了起來。
一隻小手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腰。
他低下頭,荷衣長發揚起,在他的臉前拂來拂去。
他的腳雖觸著地,卻軟綿綿地毫無感覺。他卻知道腳的前方幾寸便是萬丈深淵。
他往前欠了欠身,居然把拐杖往前又移了兩寸。那隻手卻猛然一驚,將他往後一拉。
“喂,你這人膽子怎麽這麽大呢?”荷衣驚魂未定地道。
“你說下麵好看,可是我什麽還沒看見呢。”他扭過頭來道。
荷衣將隨身帶著的一塊皮褥鋪在地上,拉著他坐了下來,兩個人便趴著身子,把頭伸出巨石,向懸崖下望去。
滾滾雲濤,正無邊無際地向四處散開。陽光便從雲隙中直射了下去。最遠處是依稀可辨的一線江水。
“好不好看?”她的手一直緊緊地抓著慕容無風。
他怔怔地望著山下點點飛鷗。幾乎呆住。過了很久,才輕輕道:“荷衣,幸虧你帶著我來了,這裏真是美極了。”
她一笑,把他的手放入自己的懷裏,道:“石頭上太涼,咱們不能坐很久。”
他抬起頭,撐起身子坐起來,望著她,道:“荷衣,還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和這座山有關,你一定聽說過。”
“你說的是巫山雲雨罷?”總算還不是太沒有學問,荷衣連忙道:“我當然知道啦。”
說罷忽然猜出了他的意思,臉一紅,道:“你……你……”話還沒說完,慕容無風的口已經堵住了她。
兩個人的身子忽又在巨石上糾纏了起來。
“我還說……趁著這個時候的氣好,咱們一起練一練功呢。”她在他的懷裏羞怯地道,有些憐惜地看著他顛倒著。
“練功?別煞風景了,荷衣。”他理了理她散亂開來的頭發。一俯身,兩個人的長發忽又攪結在了一起。
“小心些,無風,我們快要掉下去了!”
“那就掉下去好啦。”他淋漓盡致地繼續著。
他的雙臂力氣很大,幾乎要將她擰出水來。
而荷衣卻發現自己學過的七十二式擒拿術,在這種場合下,一點用場也派不上。
她發現自己始終是軟綿綿地,甚至連一絲想要掙脫的念頭也沒有。
恰恰相反,她發現自己還一個勁兒地纏著他。
良久,兩人方滿身大汗地停歇下來,仰身躺著,對著漸漸發白的天頂輕輕地喘著氣。
幾隻鷹隼從他們的頭頂匆匆掠過。
“無風,你剛才……瘋了呢。”她緊緊地拉著他的手,吃吃地笑道:“不過,我……我好喜歡。”
他不說話,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咦,你聽,懸崖下麵好象有‘嗆嗆’的聲音。”荷衣指了指遠處。
慕容無風卻毫無察覺,怔怔地望著天頂出神。
“無風,你想什麽呢?”
“我正在回味……”他喃喃地道。
她撲赤地笑出聲來:“回味什麽呀?”
“剛才……”
她在他的額頭上拍了一下,道:“盡瞎想呢。”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道:“哪裏有聲音?”
兩個人的頭複又伸出石外,果見崖壁上一白一黑兩個身影像兩隻蝴蝶一般地翩翩舞動著。手中的長劍揮舞,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荷衣的腳趾頭頓時亂動了起來:“他們的輕功怎麽能這麽好呢?無風,趕快看,這是絕頂高手在比劍!”
慕容無風將身子一翻,又仰著頭出神了起來。
“外行就是外行,怎麽都不能讓你感興趣。”荷衣歎道。
“無風,他們朝著咱們這兒來了!”過了一會兒,荷衣叫道。
“沒事兒。他們忙他們的,咱們忙咱們的。”他若有所思地道。
“你還在回味呢?”她看著他,道。
“嗯。”
“究竟有什麽好回味的,說出來聽聽?”
“不告訴你。”他笑著道。
“嘩!”兩個劍客從山崖下飛了起來,躍過兩個人的頭頂,又在三丈見寬的小亭子頂上打了起來。身影飛動,如履平地。打了一半,兩個人忽然同時住了手,雙雙躍到他們麵前。
荷衣隻好扶著慕容無風坐了起來。四目相視,那白衣人身材頎長,年歲大約在四十開外,雖然相貌甚是英俊,臉上卻漠然毫無表情,一雙眸子冷冰冰地盯著他們。身旁的黑衣人個子也不矮,正用一雙窄而長的眼睛將他們上下打量。
荷衣連忙道:“我們隻是觀光客,絕不敢有半分打擾。兩位前輩請繼續。”
“我們來得這麽早,這裏怎麽還會有兩個人?”白衣人淡淡地道。
“把他們兩個扔下去不就沒有人了?”黑衣人道。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
荷衣勉強地笑了笑,道:“如果兩位想我們快些走,就請把路讓開。”她站起來,扶起了慕容無風。
兩個人擋著他們的路,完全沒有讓開的意思。
慕容無風拄著拐杖,走得極慢,兩人磨蹭了半天,才走到陌生人的麵前。
荷衣剛要張口,慕容無風卻視若無睹地繼續往前走。
就在他的身子即將撞到白衣劍客的那一刹那,白衣人忽然一閃身,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他這一回沒有扶著荷衣的肩膀,雖隻走了兩步,卻居然走得很穩。
走到前麵,他停下來,喚道:“荷衣。”
愣在一旁的荷衣連忙追上去,扶住他。
兩人走入小亭,兩個劍客立即跟了上來,偏偏又擋住了她們下山的路。
荷衣隻好將皮褥墊在石凳上,扶著慕容無風坐了下來。
那兩個陌生人便也坐在另外兩個石凳上。
“小子,你這媳婦挺厲害啊。她也練劍,對不對?”黑衣人淡淡地笑道。
慕容無風“嗯”了一聲。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倒是方才用力過度,觸動宿疾,不禁輕輕咳嗽了起來。
“你們兩個娃兒剛才在幹什麽呢?”黑衣人似笑非笑地道。
“看日出。”荷衣道。
“有你們這麽看的麽?”白衣人道。
荷衣的臉立即紅了,慕容無風卻道:“我們就是這麽看,你管得著麽。”
“兩位騎馬上來的時候,我們正坐在你們頭頂上呢。”黑衣人道。
話音未落,荷衣的臉已漲得通紅。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我們騎馬也礙了你們的事?若不是無聊,兩位又何必坐在別人的頭頂上偷看?”
黑衣人的臉變了變,道:“你小子敢這麽說話,找死呢。”
他的劍擺在石桌上,劍身極窄,中間有一道暗紅色的血槽。
荷衣道:“你對他說話請客氣些。”
黑衣人一雙寒冰也似的眸子精光暴漲,道:“對死人說話,不需客氣。”
“嗆”的一聲,桌上的劍憑空飛了起來,他的眼睛動也沒動,手指在空中一接,輕輕一彈,那劍寒光一閃,便如一柄飛刀一般地直飛了出去。
天空中傳來一聲哀鳴。
劍垂直地掉了下來,一隻黑鴉橫貫其中。黑鴉的血濺滿了石桌。
就在劍快要落到桌麵的一刹那,荷衣的身子已飛出了亭外。黑衣人也飛了出去。
桌上隻剩下了那隻還在垂死掙紮的鳥。
慕容無風眼疾手快,拾起黑鴉,擲到數丈之外的崖中。
然後他掏出手絹,開始仔細擦洗桌上的血跡。
他的身後傳來擊劍之聲。
白衣人看著他,淡淡地道:“你的女人為了你和別人比劍,你居然不看?”
慕容無風蒼白的臉上毫無笑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道:“不看。”
白衣人道:“如果她不小心被別人一劍刺死,你也不看?”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如果她會被人刺死,我看和不看她都會被人刺死。”
白衣人尖刻地道:“你幫不上她,所以很難過,對不對?不然你的手何以會發抖。”
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閉嘴?”
他果真不說話了。
那打鬥之聲忽然停止,黑衣人麵不改色地飛了回來,坐回到了自己的凳子上。
“嗆”的一聲,劍也回到桌上,劍脊上全是血。
慕容無風的臉色變了。
“她的人呢?”他厲聲道。
“在林子裏。她在吐,吐得很厲害。”黑衣人看著他,道。
他稍稍鬆了一口氣。然後他扶著桌子,支著拐杖,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陌生人吃驚地看著他。他走路原本一直是那小個子女人扶著的,失去了那個女人,他居然連站起來都很困難。
兩個人的眼又直直盯著他的腿。
他的腿隱現在衣袍裏,象嬰兒一般地纖弱,一看就知道根本不能走路。
他卻扶著亭子的欄杆,一步拖著一步地向林子走了過去。
陌生人目送著他走出亭外。然後看見他沒走兩步,就摔倒在地上。
他艱難地坐起身來,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
他的身邊隻有兩條拐杖,卻沒有別的憑依。他隻好先將身子挪到一棵小樹旁邊。
白衣人歎了一口氣,一掠而出,想要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他卻推開他的手,冷冷地道:
“別碰我。”
荷衣還在不停地吐。她的胃早已倒空,喉嚨裏卻仍不斷地作嘔。
吐了半晌,身後一個聲音淡淡地道:“你吐完了沒有?”
她抬起頭,看見那個陌生的白衣人站在她的身後。
“沒有。”她懶得理他。
“如果你不想讓你的男人爬著來見你,你最好快些吐完。”白衣人的話音未落,荷衣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扶著那棵小樹,支著拐杖,他總算站了起來。
頭卻一陣一陣地發暈。
他隻好將身子靠在小樹上,心髒卻咚咚地亂跳了起來。
藥。
他的手在身上胡亂地摸索著。
“在這兒呢。”一隻手環住了他的腰,將藥丸遞進他的嘴裏。
他整個人突然鬆弛了下來。
“你沒事吧?”他將她左看右看。
“沒有。一點事兒也沒有。”她憐惜地看著他:“我隻是想吐而已。”
“吐完了嗎?”摸了摸她的臉,這才發現自己滿手是泥,是草。
“下次別再自己跑出來找我了。聽話,啊?”她把他送回亭內,掏出手絹,將他摔出血的膝頭緊緊地纏好。又將飲用的水拿出來,替他洗淨了手。
“你好些了麽?”她看著他,輕輕地道。
他點點頭。
“我還得再去吐一會兒。”她一閃身,又跑了出去。
這一回她沒走多遠,也沒有藏起來。慕容無風始終都可以看見她。
他回過頭,覺得口有些渴,從包袱裏找出一隻茶杯,一抬頭,黑衣人已將水倒入了他的杯子。
他有些詫異,淡淡地道:“多謝。”
黑衣人忽然道:“貴姓?”
“慕容。”他若有所思地道。
接下去就沒有別的話了。兩個人都看著出,慕容無風根本不想理他們。
“你不問問我的貴姓?”黑衣人忍不住道。
“對不起,不感興趣。”慕容無風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漠然地道。
這個殘廢居然一點也不怕他!
餘下的時光,任憑黑衣人怎麽開口,慕容無風都一字不答。
荷衣回來的時候,他給她倒了一杯水。
“吐完了?”他將杯子遞過去。
“吐完了。”她點點頭。將水一飲而盡。然後道:“我餓了。”
胃裏沒有東西,當然會餓。她從包袱裏拿出一個食盒。
端出一碟鹽水鴨翅,拿起一隻津津有味地啃了起來。
“剛才你為什麽吐?”慕容無風忍不住問道。
“那隻鳥……”她小心翼翼地道。東張西望,好像那隻鳥的鬼魂還在附近。
“而你卻吃鴨翅……”他費解地看著她。
“嗯。好吃呢,你要不要來一點?”
慕容無風把頭轉過來,盯了一眼兩個在一旁發愣的陌生人。一句話沒說,意思卻寫在了眼裏:
“兩位還不走?”
給他看得極不自在,兩個陌生人居然同時站起來,居然一溜煙地走了出去。
走的時候,黑衣人居然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膀,居然道:“小子,你小媳婦的劍法不錯。”
第十六章
在床上整整又休息了兩日,雲夢穀的大夫們發現慕容無風的生活已開始完全正常。頭十天,他每天的工作都超過了四個時辰。
大家當然知道,他能恢複得那麽快,全是因為他院子裏的那個女人。
起床後的第一時辰,荷衣開始逼著他練功。
“一定要練麽?”頭一天早上,慕容無風斜倚在床上,不情願地道。
他於是發現自己被荷衣推到院子裏的一株梨花樹下。
梨花樹下原本有一張木桌,四把椅子,原是用來下棋的。
她卻在上麵放上了一個蒲團,讓他盤腿坐於其上。
女人板著臉,背著手,一副很凶的樣子。
她的手上隻差沒有一根鞭子。
“今天你的真氣開始走第一條線,手陽明經從‘商陽’始,至喉,至手太陰肺經,至‘中府’然後至‘少商’為止。”
所謂“真氣”,其實不過是荷衣輸入到他體內的一些真氣而已。
在身體極度虛弱的頭幾天,他全靠著荷衣早晨輸給他的一點真氣堅持著一整天的工作。
不過他畢竟是青年人,雖然體弱多病,身子多少還有些體力。
加之他一直過著一種飲食節製,有規律的生活。也有足夠的財力服食各種昂貴的藥物。
是以他的體力漸漸恢複,開始有了一些精力。
練著練著,荷衣的心中卻開始有些發毛。
她原本指望這些功夫對慕容無風的身體多少有些助益,卻發現他的進展極度緩慢。
資質最差的人一天之內都可以打通的穴道,他三四天練習下來還是閉阻如故。
他的身體遠比她所想象的要差得多。身上的經脈阻滯,竟是先天殘損之象,遠非後天的努力可以改進。
最糟糕的是,他用來打通經脈的氣力總要遠遠大於經胲脈暢通後所增添的氣力。結果往往是增源不多,反而內耗加劇。
沒有人可以幫他,因為他的心脈薄弱,無法承受更強的外力。
所以練習到第四天,荷衣隻好要他停止,而改教他最基本的靜坐吐納功夫。
她知道,如果堅持練習下去,第一個受害人很可能是他自己。
但她什麽也沒有解釋。
自然,慕容無風什麽都知道。
她忽然明白他為什麽會如此不熱心了。
他是大夫,對自己的身體了如指掌。
可他不願拂了她的好意。
每思及此,荷衣的心中常常泛起一陣莫名的悲傷。
十天裏,慕容無風總是在黃昏時分準時回院,每天晚上他都陪著荷衣,要麽拄著拐杖,扶著廊沿在院子裏散步,要麽幹脆出穀,去神農鎮逛街。
剩餘的時間,他或者閱讀醫案,或者教荷衣習字。
荷衣無事,便在一旁替他研墨。
她認得的字不多,慕容無風常常便把每天所讀的醫案中任抽出一張來,叫她辨讀。
荷衣便會把頭湊過去,趴在桌上,絞盡腦汁地辨認著一行行的蠅頭小楷。
他喜歡在一旁看著她痛苦地思索,然後看著她突然跳起來,好象大獲全勝般地叫道:
“這個字!這個字我認得!”
慕容無風連忙找出一張紙,將她認得的字抄錄下來。十天下來,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除了最最常用的字之外,如果一個字的筆劃超過了七劃,荷衣就基本上不認得了。
可是荷衣卻知道慕容無風很有學問,因為外界裏都傳說他是少年天才,博聞強記,若不是身子殘疾,他隻怕早已像他那幾位顯赫的祖先做了朝廷的大官。
她卻一點也不明白除了醫術之外,他的學問究竟在哪裏。
因為其一,慕容無風從不在她麵前吟詩弄句,說的全是她聽得懂的大白話。其二,倘若他有事晚歸,差人送來的字條荷衣也全看得懂。因為上麵寫的每個字絕對不多於七劃。其三,他從不在她麵前談論醫務,卻喜歡聽荷衣講各種各樣的江湖故事。其四,他有一個巨大的藏書室,裏麵似乎有成千上萬冊的圖書,他卻幾乎從來不進去。
所以荷衣自己得出的結論是,慕容無風其實和她自己一樣,其實是一點也不喜歡讀書的。
在她看來,有學問的人說話從來都是半文半白,旁征博引,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讀過書的。而有學問的人寫出來的東西,則一定要讓平常的人看不懂,否則何以知道學問來之不易?
想到這裏,她的心中不禁有些替慕容無風難過。
以他的智能和毅力,倘若他的身子和常人一樣,他隻怕早已縱橫江湖,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大俠。
有一次,她直截了當地問他:“無風,你很有學問麽?”
慕容無風連想都沒想,就答道:“沒有。”
到了第十一日,慕容無風開始忙了起來。這一夜,他有一個棘手的病人,因此留在吳大夫的診室裏通宵未歸。
荷衣頓時感到一種平生從未嚐過的冷清。
她原本在江湖上長年流浪,一向是在荒郊野外倒頭就可以入睡的。
和他在一起不過十來天,她已覺得一刻也離不開他。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擔心他的身體,聽著走廊的動靜,盼著他回來。在期盼之中,她破曉時分方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十二日,慕容無風仍沒有回院。隻是托人傳話,說他那個病人沒有起色,可能要晚一些回來。
她於是又在焦慮不安之中過了一宿。
人們傳說慕容無風曾有七天七夜不休息,守在一個病人身邊的記錄。一旦遇有疑難絕症,他常常比他所有的學生都能熬夜。
可是,他的身體……
快到黃昏的時候,慕容無風還沒有回來。荷衣終於著急了起來。
好在她知道吳大夫的診室在一個粉刷一新的院子裏,離竹梧院並不遠。
院門緊閉。
荷衣在門外躊躇半晌,終於敲了敲門。
敲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緩緩地打開門。
女孩子穿著一件淡黃色的衫子,質料很考究,脖子上的珍珠閃閃發光,手腕上的金鐲子和玉鐲子套在一處,叮當作響。她顯然不是吳悠。不過,她看上去似乎很不高興這個時候有人來打擾。
“姑娘是哪個院子的?有什麽事麽?”她堵住門,問道。
荷衣微微一笑,道:“我……我找慕容穀主。”
“現在人人誰都找他,不過先生沒空。方才我已擋了一撥,就連陳大夫院子裏的小環來了說有急事,他都不見。”女孩幹淨利落地道。
“我……我……”荷衣原本想說她是荷衣,想了想,又覺得如此說來不過是自找沒趣。便道:“我不急著見他,隻是……隻是在診室外麵等著他就可以了。”
女孩子匆匆地將她打量了一番,似乎沒有時間應付她,便將門拉開一角,道:“你願意等,那就等罷。”
診室就在離大門不遠處,黃衫女孩將她帶到診室之外的報廈,便忙著侍候診室裏麵的人去了。
室內裏傳來一陣喁喁的人聲。一個男聲道:“學生以為,此症風自內出,本無可逐。痰因虛動,亦不必消,隻補脾土即可。”
然後有人七嘴八舌的在一旁道:“左脈浮洪,右脈尚和,這是痰熱之症,但發搐如此之久,是肺兼旺位,肝不為任,當用瀉肝湯與地黃丸補腎。”
“胡來胡來,如若方才不用地黃,她還不至吐瀉發搐。”
此人一說胡來,又是一片喁喁反對之聲。
隻聽得慕容無風道:“吳大夫怎麽說?”
吳悠道:“學生覺得所有的法子都試過了,卻不見起色,實在不行,隻怕……隻怕……要下重劑。”
慕容無風沉吟半晌,道:“重劑固然取效極快,隻是她現在脈如蛛絲,虛弱已極,不可妄為。或許針灸可行。把針拿過來。”
聽見他的聲音沉穩安定,荷衣的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環目四望,卻見抱廈的另一側還坐著一個雙目紅腫,頭發散亂,喃喃自語的少婦。一看便知,她是那個病人的親屬。荷衣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替她難過,便坐到她的身邊,輕輕安慰道:“大嫂,別著急,穀裏最好的大夫都在這裏,她不會有事的。”
少婦轉過臉來,神情恍惚,仿佛念經一般地道:“……不會有事……不會有事,我的米米不會有事。”
荷衣握著她發抖的手,道:“她是你的孩子?”
少婦點點頭。
“調皮麽?”她想找些輕鬆的話題。
“不……不知道,她還太小……如果長得大的話……是媽媽的乖乖孩兒,一定不調皮。”少婦喃喃地道:“我給她喂奶,喂得好好的,她突然……突然就渾身抽搐了起來。”
荷衣隻覺頭頂上“嗡”的一聲,思緒紛至遝來,顫聲道:“她……她有多大?”
“一個月,我的月子還沒坐完呢。”少婦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她一直都很乖,不吵也不鬧,我還和她爹爹說,咱們的孩兒可不是夜哭郎……想不到……想不到……”她一傷心,話竟再也說不下去。
荷衣怔怔地呆住。腦內一片茫然,淚水忽然湧了出來。不由得哽咽著道:“我也有一個這麽樣的女孩兒,她……她沒福,已經死了。”
正說著,室內忽然傳來嬰兒的大聲哭叫之聲,那少婦便如發了狂一般地衝了進去,撲通一聲便在慕容無風麵前跪下來,哭道:“大夫,你行行好,救救她吧!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你要我的血,你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給你!隻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好不易有了這個孩兒,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說罷,不顧眾人相攔,便咚咚咚地磕起頭來。
慕容無風將她扶起,神色定然地道:“這孩子雖有危險,目前尚有法子可想。且如今的情形比之昨日,已大有轉機。夫人請到外麵略坐片刻,我們自當全力以赴。”
他的手下,躺著一個渾身發紫的女嬰,奄奄一息,身上插滿了銀針。卻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蘇醒,正聲嘶力竭地哭叫著。
他抬起頭,正想再說兩句安慰的話,卻突然發現荷衣不知什麽時候已出現在了那少婦的身後,雙目直勾勾地盯著那嬰兒,神色蒼白,淚流滿麵。
他的心突然一緊。
所有的人都發現診室裏不知何時進來了一個陌生的女人。
“荷衣。”仿佛已有不祥之感,慕容無風看著她的神情大為緊張。
陌生的女人倚著門柱,渾身不停地發抖。
“當時……當時我也這般地求你……你為什麽這麽狠心?不肯救她?”她淚珠滾滾而落。
“我……”
“難道她不是你的孩兒,不值得你心疼?”
“……”
“慕容無風!你好狠心!我恨你!我恨你!”她忽然尖叫道:“是你殺了她!是你!是你!你就是凶手!你殺了我的孩子,你不是大夫!你是凶手!慕容無風!你不是人!我永遠永遠也不要理你!”
他呆呆地看著她衝了出去。
所有的人,連同那嬰兒,突然間都沉默了下來。
幾個大夫偷覷著慕容無風,卻都不敢說話。
他的背挺得筆直,一雙蒼白的手忽然攥緊,青筋暴現。
過了一會兒,他才吐出一口氣,緩緩地道:“方才我那一針插在了哪裏?”
“稟先生,是在‘地倉’穴。”吳悠輕輕地道。
他點點頭,道:“繼續。……先試‘申脈’,然後是‘少商’,‘下關’,‘天井’。”
幾個人仿佛回過神一般地抓住嬰兒的小腿,好讓慕容無風在穴位上撚針。
打仗般地忙了一夜,又觀察了一整個白天,次日傍晚,嬰兒終於停止抽搐,平靜了下來。
他獨自索然地回到了院子裏。
輪椅在遊廊的地毯上行動甚緩。
黃昏中,院子裏宿雨初晴,梨花滿地。
幾滴竹露冷冷地滴到腿上,打濕了他的衣襟。
忽然想起自己穿著的,正是那天她用來擦眼淚的衣裳。
她不像是一個愛哭的女人,在他麵前,卻哭了很多次。
每一次都哭得那麽傷心。
他不禁苦笑。
難道自己真的是她的克星?
他吃力地轉了個方向,將自己移入書房之內。
屋子裏一片空蕩。
第一次,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書房有些過份地寬敞。
硯盤裏,還留著她研過的墨。
幾張素箋,是她習的字。
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邊還放著一件她剛剛洗好的衣裳。
每一次走的時候,她總是留下了她的劍和她的包袱。
一生氣,所有的東西對她而言,都可以不要。
枕頭上還殘留著她的氣息,幾根長長的黑發,散落在枕邊。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劍,拔出來,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心頭湧起了無限的情緒。
一失神,手指上不小心劃出了一道傷口。
血點點地滴下來。滴在他的衣襟上。
他打開床頭的小櫃,草草地塗了些藥。
神情恍惚中,他將身子挪到床上,也許是太累,也是傷心,他忽覺心痛如絞,冷汗簌簌直下。
藥丸四處都有。他胡亂地抓了一把送入嘴中。
謝停雲出動了一大群人,找了一整個晚上,楚荷衣蹤影全無,訪遍所有的碼頭才知她一日前已買舟東下。次日清晨,他回竹梧院複命時,很吃驚地發現慕容無風已坐在書房裏。
他居然一夜未眠,批改完了積留在桌上的所有醫案。
他的神色平靜,雖然麵容疲倦,卻似已從病中恢複了過來。
“沒找到?”他開門見山地道。
謝停雲搖搖頭:“楚姑娘一日之前已乘舟離開了神農鎮。”
“去了哪裏?”
“她沒說。那隻船的終點是江寧。現在還沒有回來。不過,這位老太太說,她有楚姑娘的消息,不過她隻能說給你聽,而且要三百兩銀子。”
“哦?”慕容無風偏過頭,看了看謝停雲身後的人。
他一看便怔住了。
這個人是崔婆婆。
“崔婆婆,請坐。”謝停雲退出門外之後,他指了指麵前的一把椅子,很客氣地道。
老太太別別扭扭地坐了下來,顯然在這間豪華的書房裏感到十分地不自在。
“請用茶。”他又指了指她麵前的一個精致的茶盅。
崔婆婆擺擺手,道:“多謝,我隻說幾句話就走。”
“婆婆見過楚姑娘?”
“嗯,不過不是最近,是一個月以前。”
“一個月以前?”他有些吃驚地道。因為荷衣告訴他,一個月前,她在武當山。
“她向我要了一些‘清風散’。”
他的臉頓時一陣發青,胸口又開始絞痛了起來。‘清風散’是坊間劣製的墮胎藥。專門流行於穩婆之手。
“接著說。”他強行鎮定著自己。
“她買了一包,問我管不管用?我說大多數時候管用,有時候也不管用。她於是又買了一包。後來我陪著她到了永昌客棧,還是那個房間。這一回,可不像上回那麽順當,她……她很苦。”
他的神色蒼白地聽著她說完,吩咐謝停雲將老太太送了出去。
那一夜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舉著柴刀的獵戶,呻吟,搏鬥,赤裸的荷衣……地獄,一切都變成了地獄。
“是我害了你。”他喃喃地道:“是我害了你”。
“穀主,我扶你歇一會兒。”謝停雲打了一個轉回來,看見慕容無風雙目發直,神情大變,不由得慌了神。將他抱到床上,喚道:“穀主,穀主,你沒事罷?”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回過神來,閉著眼,喘著氣道:“你不用去找楚姑娘,她離開……離開了我,隻會過得……過得更好。”說罷,胸中一痛,“哇”地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全灑在雪白的床單上。
他昏昏沉沉地在床子躺三日,又開始了正常的醫務。隻不過這一次他似乎已全神貫注地埋首於醫務當中,將自己弄得無比忙碌。
他不再笑,話也越來越少。竟比從前更加沉默。他又回到了往日鬱鬱寡歡的樣子。
第十七章
五月初一時,終於傳來了荷衣的一個最新消息。
五月初五的比劍將如期進行。
神農鎮裏,早已住滿了從各地湧來觀摩的劍客。名門大派也紛紛派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子弟。所有的客棧都已暴滿,連沿街的住戶都紛紛將自己的餘床租了出去。
當然大賽之前也有十來場小的賽事。首先是昆侖雙劍出其不意地戰勝了武當派年輕一輩最有成就的劍客謝赫,在江湖名人榜的名次一下子就跳進了前二十名。其次是昔年中原快劍陳蜻蜓的大徒弟謝逸清輸了沉桐一劍,重傷之下,慕容無風居然拒絕施救,竟眼睜睜地看著他鮮血流盡而死。
然後是無論謝停雲如何努力,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賀回和楚荷衣的下落。隻知道江湖快報上天天傳出新消息。賀回請的證人全都是顯赫之士,一是武當山的現任掌門蕭長老,一是少林寺達摩院的首座,人稱“達摩劍”的一空和尚。兩位證人的劍術自然是數一數二,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年高德劭的老者,在江湖上地位尊貴。而楚荷衣請來的證人卻是名不見經傳,一個叫“李大忠”,一個叫“鄒富”。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認出這兩個人究意屬於何門何派。崆峒派中倒有一個叫李大忠的,卻矢口否認自己認識楚荷衣。
眨眼間,便已到了五月初五的夜晚。
比劍定在子時二刻,也就是三更。
夜光中的沼澤,薄霧漸漸迷漫開來,遠處那片空地的後麵是一片樹林。夜風傳來腐爛的草的氣息。仔細聆聽,還可以聽到緩緩遊動的淤泥所發出的汽泡聲。
飛鳶穀果然是比劍的好地方。
那是一塊在沼澤正中的幹地,平坦,寬敞,卻和眾人觀看的場所隔著一大片深不可測的沼澤。是以近處觀劍的人,隻可能是絕頂的輕功高手。平庸之輩,隻能站在山坡上遠遠地觀賞。
這一天慕容無風的情緒竟異常地平靜。
一切如舊。他按時早起,按時批改完了醫案,按時巡診,按例出席醫會,下午他自己手中的兩個病人也已脫離了危險,轉到陳策的手下看護。
黃昏時分,郭漆園還給他看了看這幾個月的帳目。找到他時,他居然拄著拐杖,扶著廊沿地扶手,在院子裏獨自散步。
穀裏的人都知道,隻要慕容無風還能站起來走幾步,雖然是極度勉強,就說明,這個時候他的身子最好,情緒也最好。
“蔡大夫和我一起去。萬一有什麽不測,我一定會把楚姑娘帶回來。”謝停雲臨走的時候對慕容無風道。
他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說。
沒有多餘的叮囑。謝停雲的心裏不免暗暗吃驚。
他原以為慕容無風一定會去。一定會想法子見荷衣一麵。
也許是最後一麵。
當他吞吞吐吐地問起慕容無風時,他隻淡淡地說了三個字:
“我不去。”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中究竟是怎麽想。
也許他已不再動情。也許他根本就想忘了她。
這原本不過是比劍而已,離他的本行差著十萬八千裏。
他既不是練劍的人,對劍術也一向不感興趣。
謝停雲走的時候,覺得心事重重,滿腹狐疑。
亥初時分,廊院上的燈籠早已亮起。
他輕輕掩上了院門。
這個院落頓時隔斷了五丈紅塵。他把琴放在雙膝之上,推動輪椅,來到湖邊的九曲橋上。
這是他最喜歡來的地方。
大理石的地麵光可鑒人,木輪可以在上麵迅速地滾動。
在九曲橋上他要不斷地轉變方向,才能到達那個垂著淺綠色紗帳的小亭。
湖麵圓如平鏡,更無一點風色。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沏。
卻不知今夕何夕。
他來到亭中,將七尺古琴放於桌上,香爐裏,添進一塊龍涎。
嫋嫋茶煙升起,玉碗中的香茗有著琥珀一般的顏色。
他淺啜一口。
是她所喜歡的紅茶,味道果然清醇無比。
眼前仿佛出現那個在荒野雪地中塗著丹寇,趿著木屐的紅影。
她有一雙聰明的眼睛,在他的心目中,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與她相比。
想到這裏,他的眼中忽然有些濕潤。有些傷感。
好象美好的東西總是注定要離他而去,永遠也不會屬於他。
“錚”的一聲,琴聲在空曠的湖麵上悠揚地響起。
那不過是他信手彈來的一支曲子,卻是那樣的憂傷,淒美。
穀裏的大夫們都曾聽說慕容無風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卻很少完整地聽過他的琴聲。
吳悠倒是常常彈琴,卻總說自己的琴技不及先生萬一。
大家一直都以為她是在謙虛。
可這一晚的琴聲卻終於令他們明白了吳悠的話。
亥末時分,琴聲忽止。
他隨手將琴拋入湖中。
然後便靜靜地坐在徐徐吹起的夜風裏。
四麵淡綠的紗帳拂過他的臉,被風卷著飛了起來。
他閉著眼,一動不動地坐著。
等著謝停雲給他帶來的消息。
他恨自己,因為無論是成是敗,他都無能為力。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覺得自己的心髒都似乎不再跳動,才發覺,三鼓未響,時間隻過了不到一刻而已。
比劍還沒有正式開始。
他竟已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看著自己的樣子,他不禁苦笑。殘廢的人應當很能坐才是,而如今他卻渾身煩躁,一點也坐不住。神思恍惚中他拾起腳下的紅木拐杖,扶著桌子,將身子撐著站了起來。
雙腿痿廢已久,腳跟的筋絡早已縮入腿中。站起來的時候,他隻能是足尖著地,是以他幾乎隻能靠著雙臂和拐杖來支持全身的重量。
就算是這樣站著,無人攙扶,他也站不了多久。
所幸身後剛好有一個亭柱,他至少可以略為倚靠。
雖然很辛苦,站起來的感覺卻很好。
實在是太好了。
他低下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再抬起頭時,亭上忽然出現了兩個陌生人。
其實並不陌生,是那一黑一白兩位劍客,他與荷衣在神女峰上都曾見過。
“你的小媳婦呢?”黑衣人慢慢地踱進亭內,在石桌旁邊坐了下來。
白衣人也跟著走了進來,卻一言未發。
他皺了皺眉,淡淡地,卻是毫不客氣地道:“出去。”
“你叫我們出去?”白衣人也皺起了眉,好象平生從沒有人這樣和他講過話。
“小媳婦今天和賀回比劍,你小子擔心得要命,是不是?”黑衣人一針見血地道。
他已漸漸有些站不住,卻不想在這兩個人麵前摔倒。
所以他一字不答,咬著牙道:“這裏不是兩位來的地方,走開。”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額上已滿是汗水。
一股大力襲來,他整個人竟輕飄飄地飛了起來,輕飄飄地落在了自己的輪椅上。
白衣人的袖子隻是略動了動而已。
他忽然憶起,荷衣曾說過,這兩個人是前輩,武功要比她高出很多。
他不是武林中人,當然想象不出“高出很多”是什麽意思。但他至少知道,這一起一落雖快,卻異常平穩,他的心髒完全可以承受。
黑衣人道:“小子,你想我們帶你去看你的小媳婦麽?”
他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黑衣人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心腸倒挺硬。”
慕容無風道:“不過我確實想請兩位幫個忙。”
他的樣子看起來是從不肯找人幫忙的。現在居然有所求,黑衣人不禁一陣高興,道:“說罷,小子,你要我們幫什麽忙?”
“離我遠點。”他淡淡地道。
黑衣人一愣,氣得哇哇大叫,對白衣人道:“這小子的脾氣真臭。我恨不得把他撕成兩半。”
白衣人不以為忤,居然很和氣地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膀,道:“你放心,她的武功不差。至少不會輸。”
他心中一喜,緩過神來,道:“前輩怎麽知道?”
白衣人哼了一聲,道:“方一鶴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能教出什麽好徒弟來?”
慕容無風忍不住道:“陳蜻蜓呢?”
“他敗在方一鶴的手下,自然連三腳貓都不如。”
“是麽?”他有些沮喪。經過一番計算,荷衣似乎還是不是賀回的對手。
“小媳婦的劍法比她師傅要好多了。”黑衣人在一旁道:“我們若在旁邊指點指點,就會更好。”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隻是一個大夫,兩位都是前輩高人,大約……大約今後也不會受傷。你們就算是幫了我,我……我……也無以為報。”
“這年頭江湖的風氣真是變了,小姑娘們都時興找外行。”黑衣人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小子帳算得清楚,我喜歡。你隻當欠了我們一個人情,以後我們什麽時候想要你還,你再還。”
“那就……那就拜托了。”他慎重地道:“兩位可知道飛鳶穀怎麽走?”。
“小子,我們在那裏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哪。”黑衣人一聲怪笑,刹時間,兩個人都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而飛鳶穀裏的證人和看客,似乎都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賀回的兩個證人早已到齊。
離比劍還差一刻的時候,荷衣與賀回終於一先一後地出現在那片幹燥的空地裏。
荷衣的身後,跟著兩個畏畏縮縮的男人。
按照既定的程序,由荷衣先介紹自己的證人。
“這一位是李大忠,棺材鋪的老板。這一位是鄒富,賣燒餅的。”荷衣鄭重其事地道。
觀看的人群哄然大笑了起來。
在這樣一種緊張的氣氛裏居然能看見棺材鋪的老板和賣燒餅的老頭,天底下隻怕再也沒有比這更滑稽好笑的事情了。
就連素有涵養的一空和尚與蕭長老都同時皺了皺眉。
“阿彌陀佛,楚姑娘,你的證人似乎並不知劍術。”一空和尚道。
“知道輸贏不就行了。”荷衣白眼一番,不高興地道。
“倘若姑娘是因為認識的人不多,請不到合適的證人,貧道倒願意向姑娘推薦幾位。”蕭長老道。
“我認識的人很多,就覺得他們兩個合適。”荷衣一點也不買帳。
一旁觀看的高手,心裏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在武林前輩麵前說話,至少該客氣一些才是。這女人實在是有些張狂。
“這是比武,不是兒戲。”一個聲音從她身後冷冷地傳來。
荷衣扭過頭去,看見樹叢邊站著一個灰衣青年,白麵微須,身材頎長,目如朗星,腰懸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
劍把和劍墜上都刻著一個八卦。
他走入場中,俯首向一空和蕭長老各行了一禮。
“兩位大師,請坐。”他躬下身去,用袖子將兩把太師椅的坐墊拂了拂,一空和蕭長老便含笑而坐。
他們總算在峨眉派這一位知情達理的小輩中找到了做長輩的感覺。
賀回此舉原本就是想讓荷衣看一看,有教養的武林人士應當是個什麽樣子。
荷衣回過頭,對愣在一旁的李大中和鄒富道:“那裏還有兩把椅子,勞駕兩位也坐下來。”
她這麽一說,蕭長老的臉又沉了下來。
這女人今天好象是存心要戲弄他們。
李大中畏畏縮縮地走了過去,賀回的劍鞘卻橫在了他的肩上。
“這位子不是閣下坐的,要坐,可以坐在地上。”劍輕輕一拍,李大中的腿一軟,便撲登一聲,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人群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大夥兒實在是想不到開場竟是如此有趣。
※※※
“不就是缺兩個證人麽,大叔來替你當了。”兩個身影橫掠了過來。
荷衣正氣得渾身發抖,見了白衣人黑衣人一點也不高興,反而破口大罵:“誰要你們當我的證人啦?我的證人就在這裏,就是這兩個人,我偏偏就是不換!”
黑衣人忙道:“小媳婦今天心情不好。是不是你的小相公得罪了你?”
荷衣跺跺腳,道:“你……你別在我麵前提起他,我不認得他,我再也不理他啦!”
賀回一拱手道:“請教兩位前輩的高姓大名……”
黑衣人眼皮一番,道:“我們不過是別人差了來瞧熱鬧的,既沒有‘高姓’也沒有‘大名’。這兩位即是小媳婦的證人,便請入席。”說罷袖子一拂,地上坐著的兩個人不知怎地突然飛了起來,撲騰一聲,端端正正地落在了椅子上。
眾人見他左一個小媳婦右一個小媳婦地叫著,心中不覺大為詫異。
一旁一言未發的一空和尚突然道:“既然證人齊全,子時二刻已到,請開始罷。”
“嗆”的一聲,賀回拔出了劍,道:“楚姑娘,請。”
楚荷衣道:“請。”
※※※
湖麵上夜霧正濃。
還未到荷花開放的季節,荷葉的香氣已足以醉人。
紅泥小火爐中,羅炭“嗶剝”作響。
不知不覺中,他已喝下了好幾杯紅茶。
時間卻過得如此之慢。
終於,夜霧中他看見了謝停雲。
“她贏了。”他直截了當地道。
終於鬆下一口氣,他點點頭,又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她……沒有受傷?”
“一點也沒有。”
緊繃著的神經終於可以鬆弛下來,他卻不知為何歎了一口氣,道:“多謝你帶給我好消息。夜已深了,你去罷。”
謝停雲垂首退了出去。
他端起茶盅,下意識地又淺啜了一口,白影一閃,麵前的桌上已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隻見兩個模糊的身影已向遠處逸去,那黑衣人的聲音尤自留在夜空之中:
“小子,你的小媳婦我們可給你帶來啦,別解開她的穴道,不然她可就跑了!”
他抬起頭,荷衣正一動不動地坐在他麵前,臉蛋紅撲撲的,額上還留著比劍時流下的汗水。
不知為什麽,他歎了一口氣,抬起手,食指輕點,解開了她身上的穴道。
兩人對視半晌,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慕容無風的臉卻突然有些微微發紅。
從他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起,隻要她離他很近,他的身體便會立即產生有一種無法抑製的衝動。
然後他就開始胡思亂想。
所以荷衣一坐在他麵前,他隻好垂下頭來。
“荷衣,你肯……肯回來看我,我……我很高興。”遲疑著,他終於輕輕地道。
荷衣卻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我並沒有想來看你,是那兩個……兩個無恥之輩將我抓來的。”
“我並沒有要他們將你……將你抓來。”他小聲地道:“你的穴道已解,隨時都可以走。”
不等她接話,他咬了咬牙,又道:“你和我呆在一起,沒有半分好處,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受罪。你離開了我,日子一定會過得更好。所以你要走,我並不攔你。”
荷衣看著他,良久,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道:“我……我並沒有為你受什麽罪。我情願……隻要你……隻要你答應給我一個孩子。無風,我一直都想要一個孩子,你的孩子。我願意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低下頭,沉默不語。
“你不必擔心太多,”她握著他冰冷的手,柔聲道:“第一,這孩子是我生,不是你生。第二,他不會有事的。不會的。我們的運氣不會這麽糟。第三,就算是……就算是他的身子不好,有我們一起照顧他,他也不會受什麽委曲。”
他沉默。
“無風,你說話啊!”
他抬起頭,看著她,良久,冷冷地,卻是堅決地道:“不。我永遠也不要孩子。”
她愣住。忽然覺得自己渾身在不停地發抖。
然後她站了起來,顫聲道:“你若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你。”
他淡淡地道:“天底下的好男人多得很,我隻不過是一個殘廢,不足掛齒。你很快就會忘掉我的。”
荷衣氣得渾身直多嗦:“慕容無風,你……你好……我……我殺了你!”
她忽然抽出劍,壓在他的脖子上,眼淚汪汪地道:“我……我……”
手一抖,那劍竟已在他的頸子上割出了一道一寸長的口子。
血一滴一滴地流下來,慕容無風卻一動也沒有動。
她忽然跳起來,將長劍一擲,慌慌張張地掏出手絹纏在他的傷口上,哭道:“你流血了,我……我不是存心要傷你的。不在一起便不在一起,那也沒……沒有甚麽。我們……我們原本也不認得。”
說罷,她淒涼地一笑,道:“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她的身影消失了在夜霧之中。
他目送著她的背影,輕輕地撫摸著頸上傷口。
夜已深了,弦月如鉤,靜悄悄地掛在天上。
空氣清純,滿天是淡紫色的星辰。
他在夜色中坐了許久,然後轉動輪椅,來到亭邊的欄杆旁。
欄杆是活動的。上在有一個小小的插銷。他擰開插銷,輕輕一推,欄杆便如一道小門般地移動開來。欄杆的下麵是幾級台階,一直通到水中。
雖然夜色茫茫,他卻知道樓梯的兩旁有欄杆,欄杆的一端拴著一條漁船。
他的外公喜歡釣魚,以前便常常從這裏下水垂釣。
他拄著拐杖吃力地站起身來,感覺自己頭重腳輕,雙腿亂晃。他定了定神,一手扶著欄杆,慢慢地將身子移到台階上。
台階很滑,上麵全是水藻。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調節著身子的平衡。
所幸台階並不多,隻有三級,兩旁的欄杆也很堅固。他總算是走到了最低處。
雖沒有什麽感覺,他卻知道自己的腳尖和腳背已浸在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他俯下身,解開船纜,將飄浮在一邊的木船拉到腳邊。
然後他就開始想,自己怎樣才能坐到船上。
他先將自己的兩條腿從水中撈出來,放到船舷上。
然後握緊雙拐,將身子輕輕一縱。盡管十分笨拙,他總算是把自己整個人“摔”到了船上。
船上有兩隻槳。他爬到船尾,操起雙槳在水中用力一劃,一葉扁舟便輕捷地駛向湖心。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劃船,卻發現劃船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湖麵上輕輕的吹著北風,他的力道畢竟不足,劃了足足有大半個時辰才把船劃到了江心。
他知道,在這裏他可以獲得真正的寧靜。
湖心的小亭已遠得隻看得見幾個燈籠。岸邊的垂柳似已消失在了迷離的夜霧之中。
既然有楊柳岸,曉風殘月。又何必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
他淡淡地笑了,在這別致的風景裏,為什麽竟忘了帶上一壺好酒?
歇息片刻,他開始有條不紊地幹著自己想幹的事。
船頭有一個小櫃,櫃子裏有一些陳舊的漁具,同時也有一隻生了鏽的鐵鑿和一把小錘。
他把鑿子和小錘放到身邊,然後用船纜將自己的雙腿分別係牢,之後又緊緊地綁在一處,打上三個死結。
作為大夫他對各種打結的方法都有過研究,原本以為隻有在給病人縫針的時候才用得著,想不竟在這裏也派上了用場。
他知道自己的腿很細,很滑,所以仔細地考慮到了有可能脫落的各種情況。最後選定的是一種雖然不大別致,卻特別牢靠的結法。
做好這一切,他便在船艙裏鑿了一個小洞,水便汩汩地流了進來。
然後他將兩隻拐杖和船槳都拋入水中。
謝天謝地,從此他再也用不著這些東西了。
他靜靜地躺在船上,過了一會兒,水漸漸浸了上來,打濕了他的背。
仰望蒼穹,紫色的星光照在他平靜的臉上。
這一刻星空的美麗真是無法形容。
船漸漸地下沉,他的身子漸漸在水中飄浮了起來。
然後他的下身忽然一緊,下沉的船身將他的腿輕輕的一拽。
他沒有掙紮。
這正是他所有想要的,設計好的,一切如願,所以沒什麽好掙紮的。
在徹底沈入湖水的一刹那,他努力睜著眼,看了最後一眼頭頂上的燦爛星空。
其中有兩顆有些異常地閃爍著,好象她的眼睛。
“美極了。”他心裏暗暗道。
第十八章
惡夢。
又是那一片冰寒刺骨,深不見底的水潭,還是那個懸浮水中,無法呼吸的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四周不再是無窮無盡的黑,而是一片燦爛。陽光正從水的上方照下來,一道刺眼的光柱,猶如一把利劍將他鎖定。他渾身僵硬地懸浮在一叢水草之中,長葉柔軟,水蛇般地纏繞著他,透明的葉脈仿佛一掙就斷,卻捆緊了他,無論如何也掙不開……無奈,他隻好抬起頭,從水底看著離他不遠處的水麵。
兩岸花溪夾楊柳,桃花亂落如紅雨。
花瓣沿著水流婉轉地漂過他的頭頂,又緩緩離他而去……他猛地驚醒,一睜眼,一縷刺眼的陽光直射過來。趙謙和臉上的幾縷胡須正掃著他的額頭。
“穀主!穀主!”他搖著他的肩膀,好象要將他從睡夢中搖醒。
“不,不,不。”他連忙閉上眼,心理暗暗地道:“我已經死了。”
“穀主!醒一醒!”那手又在使勁地搖著他的身子。
難道我還沒有死?!
睜開眼,環視四周。他發覺自己正躺在床上。穿著幹燥睡袍的身子,被藕合色的被子緊緊包裹著。頭發還有些濕……他睡前必沐浴,頭發略濕亦屬正常。輪椅亦靠在床邊,保持著他上床之前的位置。
難道昨夜的一切隻是一個夢?
難道他所曾做過的事原來並不曾做過?
真的是這樣?他的心頭湧起一陣徹頭徹尾的沮喪。
然後他抬起眼,看見那雙明明已被他扔掉的拐杖竟也一如往常,斜靠在床頭伸手可及之處。
他呆呆地,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趙謙和卻似乎毫無察覺,坐在床邊憂心忡忡地問道:“穀主,方才你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喃喃自語,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蔡大夫?”
“現在是……是什麽時候?”他鎮定下來,問道。
“正午。”趙謙和有些焦急地看著他,道:“穀主沒按時起床,我們還以為你累了要多睡一會兒,所以一直也沒有來叫醒你。不過,你似乎睡得不安穩,再睡下去隻怕……隻怕會犯病。”他的心疾最易於臨晨時分發作,是以幾個總管對他的遲起一向非常警惕。
看來他們並不知道。他心裏暗暗地猜測。
“我很好,這就起來。”他從被子裏坐起身來。
“我來替穀主更衣。”趙謙和將一旁準備好的外衣遞過來。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接過衣裳,道:“我自己來。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情,你先去罷。”
“吳大夫方才說有問題要請教,問穀主可有空?”
他心情很糟,怔了半晌,複又問道:“剛才你說什麽?”
“吳大夫說有問題要請教。”
“嗯,叫她進來,我在書房裏見她。”他又歎了一口氣。
一等趙謙和退出去他就匆忙掀開了被子。果然,他的一雙腳踝上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因為勒得太緊,雙腳上竟有兩大片淤紫。
然後他一邊穿衣裳,一邊在想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顯然是有人救了他。
他一點也不感到慶幸,反而很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別人的氣。
為什麽這世上總有一些多事的人呢?
這些喜歡做英雄的人在救別人之前至少應該先問一句,究竟人家要不要你救?
※※※
吳悠在書房裏等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看見慕容無風轉動輪椅,緩緩地從臥室內駛出來。
時至初夏,他還穿著好幾層衣裳。太約起床未久,也還沒來得及挽發。
驅動輪椅時,身子因雙臂用力而微傾,長發便從他的臉頰滑下來,披散到肩上。雪白的袍子,襯著他蒼白瘦削的臉,眼中分明幾許憂悒,幾許疲倦,幾許,一如往日的冷漠。
他看上去滿臉的陰鬱。
而她今天卻穿著一件精心挑選的淡藍色的絲裙,上麵隱隱地繡了幾朵梅花,襯著她月白的上衣愈發地清淡超俗。
一看見慕容無風出現,她本已亂跳起來的心跳得更加厲害,臉頓時通紅了。
他將輪椅挪到書案之後,眼睛看著對麵的一把椅子,淡淡地道:“坐”。
然後他一言不發,等著她說話。
不知怎麽,她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我剛剛拿到先生昨天批的醫案,裏麵有句話不……不大明白。”看著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緊張得連寒暄的話都忘了。
“什麽地方不明白?”他道。
“什麽是‘惡寒非寒’?”她道。
“嗯,古書上多說傷寒是惡寒,多屬陽虛衛弱,所以你常用的參、附、芪、術,或清,或下,或治痰,都是正藥。但並非所有的傷寒都是惡寒,此案病人脈七八至,按之則散,這是無根之火,服熱藥隻怕會病得更重。”
“可有古例可循?”她點頭微笑,給他一個難題。
“有三例見於薑隱杭的《名醫類案》第七章,《南史》‘直閣將軍房伯玉傳’也有一例。”他淡淡地道:“這些書如果你那裏沒有,我的書房裏有,你可以借去看。”
果然,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難倒他的。她有些羞愧地笑了,道:“那我可就借了。藏書室在哪裏?”
他指了指書房左邊的一個側廳:“往左。”
桌上有趙謙和送過來的早飯。他忽然覺得很餓,才想起昨天他幾乎什麽也沒吃。
一碟杏仁酥,一隻粽子,一杯熱騰騰的豆漿。
他望著那一碟杏仁酥,不禁歎了一口氣,實在不明白一個想死的人為什麽還會肚子餓。
難道自己還不習慣這一現實?人的身和心原本是難以協調的?
無論如何,他一口氣吃完了所有的杏仁酥,喝下了半杯豆漿。正要打開粽子,卻聽見藏書室裏“嘩啦啦”一陣亂響,好象是有什麽東西倒了下來,然後是吳悠“唉喲”了一聲。
他放下粽子,擦了擦手,轉動輪椅來到藏書室。看見她坐在地毯上,皺著眉,撫著自己的腳踝。書散落了一地。
抬頭一看,大約她想拿一帙放在書架最頂端的書,不夠高,踮著腳夠了半天。一用蠻勁,一大堆書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正中她的腳踝。
“摔壞了哪裏沒有?”他走到她身邊,俯身看著她。
兩個人忽然間便靠得很近,近得她已聽見了他的呼吸,聞到了他身上飄浮過來的若有若無的熏衣草的味道。她連忙低下頭,用裙子掩住自己的腳。慌忙地道:“沒……沒有,我沒事。”她的聲音竟小得好象是蚊子哼哼。
他默默地將一地的書挪到一旁,給她空出一條小道,順手從身旁的架子裏抽出另外兩本,道:“你要的書在這裏。不常用的書,我通常不會放那麽高。”
書遞給她時,她以為他會順便拉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他卻連她的手都沒有碰,就道:“你去罷,這時我來收拾。”
她將書拾了滿滿一懷,站起來道:“不,不,我弄亂的,我來收拾。”
她踮起腳,硬要將懷裏的書全插回架頂,不料腳一軟,她“啊呀”一個趔趄,幾乎要摔倒。
那隻手終於扶住了她。接著他隻好拄著拐杖站起來,替她將手裏的書一本一本地放回原處。他的個子原本比她高出整整一個頭,是以取書放書並不費力。
然後他緩緩地坐回椅子,道:“你上午沒有病人?”
通常他問這句話就是逐客的意思。
可吳悠不知為什麽,竟一點也沒有聽出來,道:“沒有。我的手術都在下午。我……我能在這裏多呆一會兒麽?這裏的書真多。”她小心翼翼地道。
“那你就慢慢看罷。”他竟把她一個人丟在屋裏,調轉輪椅子駛回了臥室。
她心神不寧地坐在地毯上。心咚咚直跳。
看得出,先生今天的心情極差。說話的時候一點笑容也沒有。臥室傳來他咳嗽的聲音。咳聲沉重,半晌,竟無法停歇。
她坐那裏,覺得渾身發軟,又想奔到他身邊看看他究竟好些沒有。
折騰了一陣,他的屋子裏突然又沒有了動靜。
該不會?她衝到臥室的門口,隔著垂簾,輕輕問道:“先生,你……你沒事罷?”
“沒事。告訴趙總管,我想休息,今天不見客。”那吵啞的聲音冷冷地傳過來。
“是,先生,你好好休息。”她心中一痛,顫聲道:“我去……我去給你倒杯水?”
“不用。”那個聲音有些疲倦,卻含著明顯地不耐煩。
“那我去了。”她退出門外,掩上門,雙眼一紅,淚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自從那一戰勝了賀回,荷衣突然發覺今後的生計已不再是問題。
第二日清晨,當她從客棧懶懶洋洋地踱出來時,發現在飯廳裏等著她的人很多。
她當然知道,比劍的地方也正是各大門派、各種幫會招兵買馬的地方。
開出的條件也很誘人。職位要麽是一門的副手,要麽總管一個分舵。當然開價較高,而她也比較喜歡去的是鏢局。她選中了一個規模勉強算得上中等的長青鏢局。
原因很簡單,長青鏢局在太原府,離雲夢穀最遠。她實在不想呆在這個令她傷心的地方。此外,鏢局的總鏢頭秦展鵬,慣使一杆大槍,年紀五十上下,看上去很和善,在西北也有不小的名頭。他來這裏隻不過是碰一碰運氣,想不到運氣真的是很好。當荷衣點頭答應時,他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姑娘劍術絕世,秦展鵬何德何能,竟能邀得姑娘加盟?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多謝多謝!”他哈哈一笑,道:“姑娘,這副總鏢頭之職非你莫屬。以前是我的兒子做,現在我讓他當你的屬下。”
“秦總鏢頭還有一位公子?”
“小小鏢局也算是經營了十幾年的家族買賣。莫說是我的兒子,就連小女也在裏頭當鏢頭。江湖上人稱‘龍門雙槍’的便是。要不是有他們兩個撐著,在太原太行那個強匪出沒的地方,還有買賣可做?”
“龍門雙槍”在西北的名頭,遠遠勝過長青鏢局,亦遠遠勝過秦展鵬。荷衣當然聽說過,卻實在不知道這三個人原是一家子。太原商賈繁多,鏢局生意原本很旺,不料太行一線群匪猖獗,官府剿了又來,來了又剿,都無可奈何。偏偏商賈生意走的都是南北一線,是以失鏢的情況時有發生。鏢局倒是不少,隻是開了砸,砸了又開,生存下來的為數不多,長青就是算是裏麵最大的一家了。
從神農鎮到太原府路途遙遠,一路上秦展鵬對荷衣卻照顧得十分周到。若不是手上不離一杆紅櫻大槍,他簡直就是一個和藹的家長。荷衣的心中便存了一絲感動。
行了七日,終於來到太原府。
鏢局的大門很氣派,裏麵有五六進宅院,趟子手們也住在其中。進門過了大廳,便是一個大院,裏麵有十來個青年正在練武。使槍使棍,使刀使斧的都有。
荷衣正待細看,卻見一個青衫女子從裏麵奔了出來,欣喜地叫道:“爹爹,你回來啦!哥,快出來,爹爹回來啦!”
那女子身材高挑,雙眉如畫,一身短打,看上去一副雄赳赳的樣子。模樣卻十分好看。
秦展鵬拍了拍女兒的頭,笑得甚為慈愛,道:“雨梅,你娘好麽?”
“好,好,前些時剛病了一場,哥哥回來,陪她說了幾天話,就好了。”秦雨梅道。說話間,一個高個子青年也大步走上前來,荷衣見他雙目炯炯,氣宇軒昂,膚色微黑,猿臂蜂腰。談笑之間自有一股英氣。
“你們兩個來得正好。這一位是楚荷衣楚姑娘,我新請來的副總鏢頭,雨桑你可就降職了。”
秦雨桑哈哈一笑,道:“有江湖劍榜排行第一的楚姑娘替我們撐腰,莫說是降職,就是爹爹要我去扛大旗,掃地都值得。”
荷衣本覺自己來得突兀,一來便要替下秦雨桑的頭銜,正深感不安,聽他這麽一說,不覺對他大有好感。
她剛要開口,秦雨桑又道:“還有一件好事,對咱們的鏢局也大有好處,爹爹不在,我已替爹爹應允下來。”
秦展鵬訝道:“哦,是什麽好事?”
秦雨桑指著一個正從大門緩緩走出來的灰衣青年,道:“這一位是峨眉山的賀公子,今早剛剛到,說很願意替咱們效力。”
荷衣一看灰衣青年,腦袋一下子大了起來。
“賀回?”
“你想不到?”賀回淡淡地道。
“你幾時……幾時想起……來這裏做鏢頭?”荷衣結結巴巴地道。
“在鏢局裏做鏢頭是一項很好的職業,我向往已久。”賀回不冷不熱地道:“尤其是做楚姑娘的屬下。我們一起押鏢,切磋的機會一定很多。秦總鏢頭,是麽?”
“這個……唔,有賀公子加盟,當然是意料之外的大好事。不過……不過……”秦展鵬想來想去,不知道該得罪哪一個,隻好看著荷衣。
“賀公子降貴紆尊,願意跟著我來到太原這個遠離老家的地方,我荷衣還有什麽話可說呢?”荷衣笑了笑,道。
“既然無話可說,楚姑娘押鏢的時候,別忘了叫上我。”賀回拱了拱手,一溜煙地就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秦雨梅咯咯一笑,道:“楚姑娘,你別生氣,我們都已看了《江湖快報》,他輸了你一劍,不服氣,想找機會找回場子。倘若他說話不客氣,我替你跟他吵架。我最喜歡和人吵架了。”
秦展鵬哈哈一笑,道:“我這女兒跟我一樣,是個直腸子,楚姑娘可別見怪。”
“這個,我不知道姑娘與賀公子有過節。如若姑娘覺得不妥,請言明,我們一定會辭了賀公子。”秦雨桑看著她,誠懇地道。
“不用不用,我是副總鏢頭,他是我的屬下,哪裏會有不妥?”荷衣不介意地道:“就算是不妥,也是他覺得不妥。”
吃罷一頓豐盛的接風宴,見過了秦夫人,荷衣回到自己的房子裏。秦雨梅早已差人將房子收拾一新,屋內一切雖不如聽濤水榭那麽富麗堂皇,卻也經過一番精心布置,陳設講究,雅潔可喜。她小歇了片刻,秦雨梅便晃了進來,拉著她出去逛街。
“女人嘛,我們是女人嘛。”秦雨梅樂嗬嗬地道:“咱們鏢局就在市中央,好玩的地方可多啦。不過咱們還是先逛布店,再逛首飾店,餘下若還有時間,就逛一逛脂粉鋪罷。”
荷衣笑了笑,想不到她雄赳赳氣昴昴的樣子,逛起商店來卻是標準的女人品味。倆人在布店裏買了些時新的湖紗,綢緞,交給裁縫鋪子做了幾套衣裳。又在首飾店裏買了兩對綠玉耳墜。雨梅一定要送荷衣一串綠玉珠子,荷衣隻好笑納。正當要往她脖子上掛時,卻發現她的胸口還掛著一個紅繩子,底端拴著一個小巧的玉瓶。不禁大為好奇地道:“荷衣,這是什麽?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
荷衣隻好道:“嗯,是個瓶子,裏麵裝的是……是一些藥丸。”
“你有病?要隨時吃藥麽?”雨梅仰頭看著她道。
“這……”荷衣輕輕地道:“不是我的藥。現在也沒有用了。”
“那就扔了吧。把藥掛在胸口上,多不吉利!”
“我……我已經習慣它在我身邊了。”荷衣撫摸著那隻玉瓶,忽然想起那張蒼白清秀的臉。心中不覺一酸,神情亦隨之黯然下來。
“好啦好啦,戴上這串珠子,避避邪也好。”雨梅眼珠子一轉,見方才一問已觸動了她的心事,趕緊把珠子掛在她的脖子上。
兩個人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你發現了沒有,那個賀公子,神秘兮兮的樣子,話好象特別少。是不是南方的男人都是這樣?”雨梅忍不住問道。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荷衣咬著嘴唇,斜著眼睛看著她笑。
“人看上去還湊和……”雨梅吐了吐舌頭。
荷衣看著她,一個勁兒地笑:“他還隻是湊和?要知道他出道很早,眼底下原本是沒有人的。我贏的那一劍也不過是僥幸而已,再來一次我很可能就死在他劍下了。何況,他竟也沒有受傷,可見我的劍對他而言,威力也不過如此。”
“你發現了沒有,你其實特別謙虛。”雨梅也笑了起來:“什麽時候我們倆也切磋切磋?我使的是槍。”
“龍門十三槍,誰沒有聽說過?隻怕我的劍還沒有揮過來就被你挑了去了。”荷衣道。
“你知道,我哥哥的槍法比我要霸道很多。”
“是麽?”
“其實他的脾氣一點也不霸道。”
“你提他的脾氣幹什麽?”
“因為我哥哥喜歡你,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雨梅向她擠擠眼,道。
荷衣道:“你曉不曉得女人通常有兩大無法克服的愛好?”
“啊?”
“第一就是喜歡做媒,第二就是喜歡當媽。女人在這兩個問題上從來都是有機會就絕不錯過的。”
雨梅一吐舌頭,道:“你說的話,怎麽這麽透徹呀?喂,我可是真的喜歡賀回,你一定要替我想想辦法。我一看見他就頭暈。”
荷衣笑得腰都快斷了,道:“你認得他不過才兩個時辰而已。”
“認得一個男人一個時辰就夠了,我比較傻才多花了一個時辰。賀回,就是賀回,我非他不嫁。”
“你怎麽這麽可愛啊?”荷衣禁不住摸了摸她的臉。
“噓!荷衣,你看,賀回和我哥哥在一起呢。他們……他們莫不是一直跟著我們?”雨梅的臉一下子通紅了起來。
“你不是喜歡賀回麽?讓他跟著我們豈不好?”
“哪裏哪裏,賀回一臉狡猾,我是怕我哥哥被他帶壞了。”雨梅急著道:“他們兩個怎麽能在一起?賀回這種人,隻有我才對付得了。”
荷衣笑得快喘不過氣來,賀回和秦雨桑卻追了上來。
“有什麽事這麽開心,楚姑娘?”秦雨桑笑著道:“我爹爹不放心,怕姑娘剛來就被雨梅帶著瞎逛,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有什麽地方我們不該去?”雨梅撅著嘴道:“除了窯子我們不可以去之外,哪裏都可以去。”
“上次你和爹爹生氣,不就躲到窯子裏去了?叫我們一頓好找。”
雨梅還想說,窯子又怎麽了?一眼瞥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賀回,竟硬生生將話又吞了回去。
秦雨桑又道:“好了,開玩笑的啦。我其實是來找楚鏢頭的。我們剛剛接到一趟鏢,是黃貨。要走太行一線。幹了這一趟,夠咱們整個鏢局歇半年的。”
乍然聽得人叫她楚鏢頭,荷衣還有些不習慣,不禁莞爾一笑。她當然知道黃貨就是黃金。屬於最危險的一種鏢。目標大,東西重,出了事連跑都跑不快。
雨梅道:“咱們鏢局的膽子什麽時候變得大了起來?”
“以前我們是不敢接的,現在有了楚鏢頭和賀公子,這一趟肯定沒有問題。”秦雨桑充滿信心地道。
清晨,鏢局裏已經開始忙碌了起來。四千兩黃金當然不是一筆小數目,酬金也十分豐厚。路線昨夜已經商量完畢,由秦氏兄妹領路,從太行山的商道穿過。其中會路過兩個強匪出沒的山頭。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是無計可回避的。鏢車裏是沉重的黃金,隻能走直道,不可能像珠寶那樣可以被人裝在包袱裏,帶著它,施展輕功,翻山越嶺。
趟子手有二十人,都是鏢局裏最精銳,最有經驗的青年,荷衣與賀回押後。一群人便向太行山裏進發。
行了二天,在客棧裏歇了一宿,都太平無事。
“你說,太行的土匪是不是正好這兩天放假?”走在商道上,荷衣忍不住問賀回。
這兩天他們一直走在一起,賀回卻很少說話。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有時候雨梅會過來搭訕兩句,但大家都看得出,賀回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不會。”賀回終於回答了一句:“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倘若他們來了,我們怎麽辦?”荷衣又問道。
“我不知道。”賀回淡淡道:“我聽副總鏢頭的。”
荷衣隻好策馬往前,來到秦雨桑麵前,問了同樣一個問題。
“這個麽,取決於來的人是哪一撥,來了多少人,頭領是誰。以前太行一梟郭東豹在的時候,這條路根本走不得。商旅經過,要麽老老實實地交上一大筆保護費,要麽繞道。不料去年底郭東豹不知怎麽得罪了雲夢穀的人,他連同他的十個兄弟便在一夜間被人割掉了腦袋,手下人頓作鳥獸散狀。太行一脈從此安寧了大約有大半年之久。現在幾個山頭又被新人占了。”
“那麽,我們也要交保護費麽?”荷衣問道。
“以前我們每年都是交的。姑娘別見笑,這是鏢局走鏢的規矩。能不得罪人時盡量不得罪人,錢能圓了場子的,也盡量用錢。隻要大夥兒還有錢,還交得起。常年在外走鏢,各大山頭的大王最好都要認得,都要知會,打點,隻求他們放手。不過,這一趟黃貨就難說了。我記得去年我丟過一次鏢,一行人剛走到山腳下,立即被山匪團團圍住,心裏一數,竟有三百人之多。嚇得我們丟盔棄甲,掉頭就跑,隻狠爹娘怎的沒多生我們兩條腿。”
他一邊說一邊笑,荷衣卻可以想象他們當時狼狽的樣子。她知道大多數江湖人喜歡吹噓自己如何了得,象秦雨桑這樣拿自己失鏢的事當笑話來說的人,當真是少之又少。
“好在我們兄妹倆的腿長,一遇到風緊的時候,扯呼起來就跟龍卷風似的。”雨梅在一旁也咯咯地加了一句。她的話音剛落,頭頂上便飛過來一支短箭,“奪”地一聲,正釘在鏢旗上。
接著便是一陣鋪天蓋地的飛箭暴雨般地從前麵射過來。大夥兒好似早有準備,頃刻間都伏在了鏢車之後,坐騎卻是一個不留地全被射倒在地。
空中頓時彌漫著一股血腥之氣。
荷衣雖然也走過鏢,哪裏見過這種陣勢?還沒有等回過神來,她已被秦雨桑連人帶劍地從馬上拎了下來,又被他一推,推到了鏢車之後,秦雨桑高大的身軀便擋在了她的前麵。
“秦老大,是你麽?”隻聽得不遠處一個黑臉大漢手執大刀,策馬而立,嗓如洪鍾一般地吼道:“這一趟你又帶什麽好東西來孝敬你家大爺來了?”他的身旁立著七八十個弓箭手,一百多個走卒。
秦雨桑道:“段老二,孝敬的東西當然不少,不過你得有本事才拿得到。”
“哈哈哈,不怕被射成刺蝟的隻管上來。兄弟們,準備動手推車子。”段老二抱著刀,眼睛直直地盯著鏢車。
“段老二,今天就隻來了你一個?你也太小瞧我們啦!”秦雨梅一聲清叱:“不怕被你姑奶奶的長槍紮成肉串的,隻管上來。”她揮舞長槍便衝了過去。
箭又劈頭蓋臉地向她射去。
她長腿在鏢車上輕輕一點,身子斜飛了出去,長槍橫空一掃,箭便如亂雨一般紛紛墜地,眨眼間,槍尖幾乎就要刺到了段老二的臉上。
段老二一聲大吼,大刀如狂風般地砍了上去。
荷衣看著,心中不禁替秦雨梅捏了一把汗。她實在看不出這個女人打起架來,簡直比男人還要拚命。
突然間,不知從哪裏飛過來了一把斧子,在空中轉了一圈。
就在槍和刀快要相交的那一刹那,斧子已到了段老二的頭上,已將他的頭顱活生生地砍了下來!
是以秦雨梅長槍一挑,挑起來的竟是段老二的一顆雙目暴瞪的頭顱!
頭領一倒,眾卒嘩的一下便抱頭亂竄,頓時間便消失得一幹二淨。
三人同時回過頭,隻見賀回抱著胳膊,淡淡地道:“這就是太行的劫匪?”
秦雨梅將槍一收,怒道:“賀回,下次你少管我的閑事!”
賀回哼了一聲,道:“這裏可不是耍花槍的地方。”
“那你何不先嚐一嚐本姑娘的花槍?”他的話音剛落,秦雨梅的槍便閃電般地向他刺了過去。
“雨梅,住手!”秦雨桑急得大喝。
賀回淡淡一笑,就在槍刺過來之際,手輕輕一探,一抓,便把槍頭抓在手中,秦雨梅隻覺一股大力從槍杆上傳了過來,虎口一麻,長槍頓時脫手。賀回將槍一掂,順手擲了回去,緩緩地對荷衣道:“副總鏢頭是不是看不過眼,也想來賜我幾招?”
“不敢。”荷衣看著雙眼微微發紅的秦雨梅,忍不住安慰她一句:“輸在這個人手下沒什麽,在他手下不輸的人,迄今為止還真不多。”
第十九章
四千兩黃金分裝在兩個鏢車裏,箱子沉重卻並不大。趟子手們倒有一小半為流矢所傷。大夥兒包裹好傷口,將車子分別套在劫匪丟下的馬上繼續前行。
荷衣依然與賀回並騎押後。
荷衣淡淡地道:“你若想激我出手,用不著去傷害別人。”
賀回道:“你難道看不出我是在救她?”
“那就算是白救了。人家可不買你的帳。”
“哼。”
無話可說,荷衣隻好解開腰下的水囊,仰頭灌了兩口。
沉默半晌,賀回忽然又道:“你為什麽會離開雲夢穀?我聽說,你在那裏原本很愉快。”
荷衣已有好一陣子不再談起自己的事情了,聽到賀回問起,不禁一愣:“你聽誰說的?”
“難道慕容無風沒有告訴你,他認得我?”
“好象說過。”她記得慕容無風好象並沒有說過賀回什麽好話。
“這世上敢給我賀回冷眼的人並不多。慕容無風算是一個。如果他不是個殘廢,我一定會殺了他。”
他說這話時,目中隱隱有一股殺氣。
荷衣淡淡地道:“你想殺他我不反對,不過你必須先殺了我才行。”
賀回道:“這是真的?”
荷衣冷冷地道:“隻要有誰敢動慕容無風一根指頭,這個人就是我的仇敵。”頓了頓,她忽然狠狠地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慕容無風不是殘廢。你若在我麵前再提起這個詞,我永遠也不會再和你說話。”
賀回怔住。
他一向喜歡威脅別人。卻從未被人,尤其是女人威脅過。
然而麵前的這個女人突然間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淩厲之氣。
賀回皺了皺眉。他很不習慣一個女人用這樣的口氣和他說話。
從他見這個女人的第一麵起,就覺得她很張狂。
他微微一笑,道:“可是,慕容無風就是一個殘廢。”
那女人的臉頓時蒼白了起來。她忽然腳一夾,馬衝了出去,一直衝到秦氏兄妹的麵前。
過了一會兒,秦雨桑策馬過來,向賀回一拱手,道:“抱歉,我恐怕要告訴賀兄一個壞消息。”
賀回道:“什麽壞消息?”
“你被解雇了。”
※※※
馬道悠長地伸向遠方。
秦雨梅攬著馬韁,快活地道:“賀回真的走了?”
“嗯,解雇了還不走,難道還等著我們給他發薪水不成?”
秦雨梅咯咯笑道:“好,痛快。荷衣,你真夠義氣的。”她沒聽見他們的對話,還以為荷衣是替她出氣開除的賀回。
荷衣笑了笑,不便說破。
秦雨梅道:“這個人也怪老實的,叫他走,他還真的一句話不說,扭頭就走了。我還以為他會報複呢。”
荷衣淡淡地道:“他沒有走遠。”她抬起頭,望著馬道前方。
賀回不知什麽時候,已策馬站在了鏢車的麵前。
“各位好。”他象尋常一樣打著招呼:“我原本打算這就走,卻忽然想起來還有一樣東西沒有拿。”
“什麽東西?”秦雨梅道。
“黃金。”他淡淡道。
“賀兄說笑了。這黃金並不是你的東西。”秦雨桑皺起了眉頭。
“賀回,你簡直是難以理喻!”秦雨梅也叫了起來。
“不難理喻,我要黃金,因為我是劫匪。”賀回道:“幾位是一起上,還是分頭來?久負盛名的龍門雙槍我正要請教。至於楚鏢頭,有人劫鏢,楚鏢頭當然會義無反顧地要和賀某一決雌雄。你們商量商量,誰先上?”
秦雨桑道:“賀兄說的是真話?”
“不假。”
“那麽就由我來請教請教賀兄的八八六十四式楊柳飛煙劍罷。請!”他縱身下馬,長槍一抖,流星般地橫掃過去。那槍忽扣忽紮,忽劈忽挑,忽鎖忽點,忽纏忽帶,紅纓翻飛如紅雲弊日,寒光點點如雨打梨花,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荷衣不由得向秦雨梅歎道:“人言道‘槍紮一條線,棍掃一大片。’令兄的槍法卻是槍棍結合,著實厲害!”
雨梅自豪地道:“你卻不知我哥哥手中的那杆龍門大槍原是武當的鎮山大槍。槍長一丈二尺。我們倆都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我哥哥的這杆槍便是在層層比試中贏到手的。”
荷衣不禁釋然。這兄妹倆一出手,內行人便知他們有很紮實的內家功夫,非武當這種源遠流長的門派訓練不出。
瞬時間,兩個人已過了五十招,秦雨桑一點也不落敗勢。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他的長槍在進攻中遠比劍要有優勢。更何況此槍是武當深山中千年古藤所製,柔韌無比,刀削不斷,配之以絕妙的槍法,更是威力大生。
鬥到第六十招,荷衣忽然發現賀回的劍開始慢了下來,身子離秦雨桑卻是越來越近。她開始隱隱地有些擔心。因為賀回的慢顯然是故意裝出來的。
如果自己是賀回,現在就要出殺招了。
果然,他的劍寒光暴漲,追風趕月般地從槍尖拂過,眨眼間已刺向秦雨桑的喉嚨!
“當!”火星四迸,荷衣的劍正好擋過去,正好接住刺過來的那一劍!
秦雨梅在一旁早已急出了一頭冷汗。
就連秦雨桑的臉也有些發白。而荷衣的身影已如燕子般掠起,她早已瞧出了賀回的左肋之下有一個空門。
劍光一閃!隻一劍,賀回的手腕便忽然一陣刺痛。
血點點滴在黃土地上。
然後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聽見荷衣淡淡喚道:“雨梅,繼續趕路。”
車輪轆轆滾起,大夥兒一個一個地從賀回身旁走過,很快就把他拋在遠處。
“你斷了他的手筋?”秦雨梅輕輕道。
“沒有。我隻是在他手上劃了一道口子而已。我的心其實很軟。”荷衣苦笑:“不過,在賀回的手腕上劃一道口子,和斷了他的手筋沒有什麽不同。他一樣會記恨終身。”
“你是說,他還會來找你?”
荷衣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
這一趟走下來,竟出人意料的順利。快出山口的時候他們隻遇到了一夥不經一打的小賊,這一次,秦雨梅一個人就對付了過去。大夥兒交了貨,回了家,兌了銀子,整個鏢局大宴一天,舉杯慶賀。
荷衣很少見過這種幾十人聚在一處狂飲的熱鬧場麵。她的酒量一向了得,一連喝上七八杯也不打緊。
那一天,她卻醉了。故意地喝醉了。
雨梅將她扶回臥房時,見她的眼中毫無喜色,卻全是一片寂寞之意。
她忽然淒然一笑,問道:“告訴我,怎樣才能忘掉一個人?”
秦雨梅想了想,道:“愛上另一個。”說罷遞給她一杯苦苦的濃茶。
※※※
秋九月。
木葉蕭蕭。
荷衣剛剛押完一趟鏢,從西北鳳翔府趕回來。
她已在長青鏢局住了一年零三個月,總算過上了一種比較穩定的生活。
秦展鵬對她的倚重從一開始就超過了自己的兩個子女。而荷衣與秦氏兄妹也早已成了好朋友。北方人的豪爽直率與荷衣自身滿不在乎的氣質幾乎是一拍即合。更何況兄妹倆對她一向照顧有加。一般的鏢,他們從來不讓荷衣去。重鏢也是盡量三人同行,回來之後,荷衣總能得到一筆不小的報酬。
是以她實際上一年之中隻出門四、五次,每次長則兩月短則一月。一路上風餐露宿,當然辛苦,但荷衣不負眾望,從來也沒有失過一次鏢。鏢局的生意自然是越來越好。
僅僅一年的時間,長青鏢局已搖身一變,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大鏢局,並穩穩地擠上了江湖第四的行列。這意味著他們已有資格加入由本行泰鬥,中原第一大鴻豐鏢局的總鏢頭鐵亦桓組織的“五局聯盟”。
五局聯盟其實並不止五局,可加入者的資格卻很嚴格。原因是這個由各大鏢局組成的聯盟分享著不少共同的生意。一趟長鏢可以由幾個鏢局以接力的方式完成。這樣,即可以省卻重複的路線,由於各大鏢局各有轄區,在本地行走人頭地頭都熟,失鏢的可能性就更少。而利潤則由參與的鏢局據路線的長短均分。此外,如遇上重鏢,比如黃金或紅貨,各大鏢局的得力鏢手可以互相借用,由聯盟出麵調度。一趟鏢很可能雲集了各個鏢行的高手。失鏢幾乎成了不可能之事。
這樣,“五局聯盟”可以接一般鏢局不敢接的大生意,走單個鏢局不敢走的長鏢。他們不斷總攬了南北商家貨品的往來押運,甚至接下了不少官府的生意。
是以秦展鵬多方謀劃,終於將鐵亦桓請到了太原。和鐵大先生同行的,還有第二大鏢局隆飛鏢局的總鏢頭秋隆飛。
這當然是長青鏢局今年的頭等大事。由秦氏兄妹親自布置。鏢局裏早已騰出了一道別院,打掃得一塵不染,作為接待之用。此外,接風宴定在本市信譽最好,最有排場的福喜樓。二樓最豪華的雅室上書“靜雪軒”三字,據說是某位王爺的手筆。酒是從杏花村特地運來的陳年佳釀,菜則由號稱北方第一名廚的薛鍾離薛大師主理。器皿用的是清一色景德鎮官窯新出爐的極品細瓷。
原來鐵亦桓雖是習武出身,卻不喜歡別人說他是粗人。他本人非旦寫得一筆好字,據說還堅決不許自己的兒子進入本行,而是命令他讀書習字,十年下來,倒也爭氣,竟中了乙卯科的舉,現在正為作縣官,還是繼續考進士煩惱。是以鐵亦桓喜好風雅在武林中幾乎是人人皆知。
“你可知道這鐵老頭有多麽講究麽?”秦雨梅忙了整整十天,才把各項工作準備就緒。每天夜裏她都要和秦雨桑反複討論各個細節,直到深夜。倒幾乎把在外押鏢的荷衣忘在了腦後。
直到九月初三,荷衣回來的前一天,秦雨桑才如夢初醒一般地拉著妹妹到各大珠寶行裏跑了一趟。
“人家根本對你隻是客氣,你還真來勁兒呀!”一路上秦雨梅不斷地抱怨。
秦雨桑卻執意要買一個式樣小巧,鑲著紅寶石的金戒指送給荷衣。
“我反正就是要送。她要不要是她的事。”秦雨桑樂滋滋地道。
“你就等著紅臉好了。”雨梅跺跺腳,道:“我可告訴你,荷衣是我的好朋友,你若惹惱了她,害得她從此不理我,我可跟你急!”
“喂,你一點忙也不幫也就罷了,還一個勁兒地挖苦我,這算是站在哪一邊?”秦雨桑忍不住氣道:“荷衣對我一向很好。我們在一起都不知吃過多少次飯。她看見我總是樂嗬嗬的。上個月她還說她喜歡住在這裏呢。”
他早已跟著雨梅直呼“荷衣”兩個字了。荷衣素來大方,也不介意。
“慢慢來嘛。這種事,你一定要有耐心。”
“我都耐心了一年多了。再耐心,你都要出嫁了,我可更沒有人可商量了。”秦雨桑將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在懷裏:“無論如何,吃完了這一頓大餐,我就去找她。”
※※※
荷衣回來的時候剛來得極洗了個澡,正要換上平日的衣裳,秦雨梅就在她的屋子裏大叫了起來:“拜托拜托,荷衣,這一回請你一定穿一件長裙。好不好?那鐵老頭子是個十足的俗人,卻喜歡附庸風雅。我哥哥都已被我逼著換了一身長袍儒衫。”
荷衣裹著浴衣,點了點雨梅的鼻子,道:“好,長裙就長裙,我正好還有一件,隻是從沒有穿過。”她隻好依言穿上了一件細花白裙,外麵套著一件淺紫色的淡花長衫。長發束後,插上了一隻碧玉簪子。
“難得打扮一回,這一回就好好打扮一下罷!我來幫你。”秦雨梅在一旁慫恿道。
於是,從匣子裏掏出一段柳條,畫了畫眉,十指上塗上了鳳仙花汁。唇上淡施了一點口紅。
“別穿靴子了。”雨梅一聲令下,她換上了繡鞋。
她走了幾步,覺得自己輕飄飄地亂晃。
“這樣行了麽?”她淡淡地笑道。
“真好看。不過走路可得走慢些。不許用輕功。”
兩個手挽著手,款款地扭動著腰肢,出了門,乘了轎子,來到福喜樓上。
※※※
靜雪軒。
秦展鵬,秦雨桑早已坐在桌上等候多時。
雖然還不到開飯的時間,他們已到樓裏上上下下地檢查了多次。靜雪軒是一間寬敞明亮的雅室,四周懸著珍貴的名人字畫。頭頂是數盞精致的宮燈,腳下是深藍色的波斯地毯。
秦雨梅不斷地發出驚異之聲:“荷衣,你瞧,這地毯踩在腳下就好象踩在一個枕頭上!”“你看這把椅子,光滑得好象是嬰兒的屁股!”
荷衣打趣道:“你要喜歡,吃完了我就替你去問一問這裏的老板,能不能把這幾把椅子賣給我們。讓你整天坐在嬰兒的屁股上,省得亂嚼舌頭。”
四個人落了坐,不多時,隻聽得樓下馬蹄亂響,雨梅靠近窗口一瞧,隻見四輛巨大的黑漆馬車刹然而止。每輛都是四駕並驅,那馬車的車身漆黑光亮,倒沒有什麽奢侈的裝飾,車轅和腳踏卻都隱隱地雕著考究的圖案。難得的是十六匹毛色光鮮黑得發亮的駿馬,竟像是一胎所生,讓人一看便知是少見的塞北名駒。
車後還跟著一大批隨從,卻全是一身勁裝的青年,身背單刀。也全騎著高頭駿馬。一個個顯得威武無比。
“果然好大的氣派!”秦雨梅吐了吐舌頭:“我的腳已開始哆嗦了起來。”
※※※
馬車一到,四個人搶步下樓,迎了上去。
一位青年下馬拉開第一道車門,從裏麵下來的了一位五十來歲的大漢,黑臉長髯,眯縫著眼,一見秦展鵬,哈哈一笑,聲如洪鍾:“老秦老秦,多年不見,你看上去氣色不錯,嗯,氣色不錯。”說罷一隻手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兩位想必是我的侄兒侄女‘龍門雙槍’啦!聽說年紀輕輕就掃蕩了太行山的幾個強匪頭子,了得了得!”。
秦氏兄妹根本沒有見過鐵亦桓,聽見他稱呼得如此親切,不知這正是鐵亦桓在江湖上大得人心之術。心中一喜,隻覺生意大有希望,不禁也“老伯”“大伯”地亂叫了起來。
秦展鵬拱了拱手,道:“這一位鐵老英雄隻怕素未謀麵,現在卻是我們鏢局的主力,楚鏢頭。”
荷衣款款施了一禮,道:“雕蟲小技,讓老前輩見笑了。”
鐵亦桓將她上下打量,不禁嘖嘖稱讚:“人雖沒見過,大名卻是早已久仰。去年飛鳶穀一戰,我們鏢局也派了人去,死活沒有把楚鏢頭給挖過來,當時我一氣之下,就炒了那小子的魷魚。老秦,有了楚鏢頭,你這鏢局可是大有希望啊。”
說話間,第二輛車門緩緩打開,走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卻是一身精瘦,太陽穴微微鼓出,一看便知是內家高手。
這當然是淮南“鷹爪門”內最出色的人物,人稱“鐵臂神拳”的秋隆飛秋總鏢頭。
這人一張瘦削的臉看上去不免給人刻薄之感,笑起來的樣子卻還厚道。好在他也常常笑,居然給人以一團和氣的印象。
自然,鐵亦桓將四個人相互引薦了一番。
秦氏兄妹與荷衣都在猜測第三第四輛馬車裏坐著的會是些什麽人。
鐵亦桓卻道:“老秦,我還帶來了一位朋友。實際上我的一位大主顧,我們在半路上遇見,我急著要他點頭我們的生意,便硬拉著他同來了。咱們的桌子上多添一副碗筷,該不會有問題吧?”
“哪裏哪裏?鐵老英雄取笑了。人越多越熱鬧。何況你老鐵的朋友就是我們長青鏢局的朋友,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秦展鵬連忙道。
“哈哈,認識這一位朋友我擔保你們鏢局隻好有好處沒有壞處。”
“一共四輛馬車,莫非這位朋友之後,還有一位朋友?”
“哪裏哪裏,前麵這輛馬車隻坐著一個人。後麵那一輛馬車是空的,隻不過裝了些他常用的東西而已。”
秦展鵬心裏不禁暗暗吃驚。鐵亦桓的排場已夠大了,他的這位朋友一個人卻需要兩輛馬車,排場更大。卻不知是什麽人物,心中十分好奇。
第二十章
說罷,一行人來到第三輛馬車前。
卻見一青年將第四輛馬車的門打開,拿出一卷猩紅的地毯。
接著另外兩個青年從裏麵抬下來一輛空空的輪椅。
荷衣的臉頓時蒼白,心髒開始“砰砰”亂跳。
那第三輛馬車離酒樓的大門不過數丈之遙。中間卻是一塊滿是泥土的青石板地麵。青年將地毯毫不遲疑地鋪在泥土之上。
抬輪椅的人將輪椅在車門之下放定,其中的一個便輕輕打開車門,竄入車內,抱出一個白衣人,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入輪椅之上。並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白衣人的雙腿枯瘦如柴,毫不著力,竟似已完全癱瘓。
而他看上去卻隻有二十來歲,麵容清俊,雙眸炯如寒星,一身素白長袍看上去式樣樸素,卻顯然是名手裁就,不但質料珍貴,每一個細節都做得極為考究。隻是他的皮膚好象從沒有被太陽曬過一般地蒼白,配著那一襲白衣,整個人顯得白得有些晃眼。
扶在輪椅上的一雙手,修長纖細,優美而消瘦。
雖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抱將下來,他的神色卻有一種罕見的沉著和尊嚴。
他的氣色看上去明明很虛弱,偏偏把腰挺得如劍一般筆直。儼然自有一種既剛毅又優雅的氣質。
隻把秦氏一家人看得有些發呆。
秦雨梅在荷衣身後,咬著她的耳朵,悄悄地道:“還是南方的男人長得有味道。我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男人。”
荷衣的心裏卻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鐵亦桓哈哈一笑,道:“我來介紹,這一位是雲夢穀的穀主慕容先生,一說名字大家想必是耳聞已久。”
秦展鵬忙一揖到地,道:“昨夜我家的燈花連爆了好幾次,我道有什麽喜兆,果然今天得見神醫慕容先生,久仰久仰!”
慕容無風淡淡回了一揖,道:“我與鐵老先生偶然相會,實屬倉促而至,多有叨擾。”
“這兩位是犬子和小女。”
慕容無風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很多,都道他平日惜言如金。他不肯多寒暄,秦氏兄妹也不以為忤。
“這一位是楚鏢頭。”
秦展鵬抬頭一看,發現荷衣神色恍惚臉色蒼白地立在道上,看著慕容無風一言不發。
這顯然有些失態。
慕容無風不動聲色地道:“楚鏢頭,你好。”
荷衣卻並不答話,隻是漠然地低身施了一禮。
秦展鵬隻好替她解釋道:“楚鏢頭今天剛從遠道押鏢回來。連水都沒來得極喝上一口便趕過來了,想是疲憊已極。”說罷,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幾位遠途勞頓,在下已在樓上的靜雪軒略備小酌為諸位接風,請。”
※※※
當下由秦展鵬引路,眾人魚貫而入。兩位青年將慕容無風連人帶椅抬上二樓,將他送到桌旁。將他麵前的桌筷收拾到一邊,獨為他擺上了一碟,一碗,一勺,一對象箸。
這幾樣碗碟雖也講究,卻是半新不舊。遠遠不如新款官窯裏出來的細瓷光鮮。
眾人早已耳聞慕容無風有極端古怪的潔癖,這不用外人的餐具也是其一,倒也不以為怪。
人已坐定,秦展鵬剛要致酒辭,卻發現楚荷衣並不在場,不禁微微一愣,問道:“楚鏢頭呢?”
秦雨梅小聲道:“她說她有些不大舒服……”
秦展鵬道:“她剛回來,想必是累了。隻是也得吃飯不是?你去把她叫回來,說我說的,也不用陪客說話,隻管吃了飯,嚐了薛大師的手藝再回去。”
秦雨梅應聲下樓,不一會帶著荷衣走上來。
座位早已坐滿。突然插進了慕容無風,加之為了他的輪椅進退方便,便在他的旁邊留了一個空位。
是以荷衣一進來就發現自己毫無選擇,隻能是坐在慕容無風的身旁。
不願意拂了秦展鵬的好意,加之她也明白這一次會麵對秦家十分重要。她便從容不迫地坐了下來。隨手將碗筷移到自己麵前。
此時秦展鵬的致酒辭已說完,菜也上了滿滿一桌。正中間卻放著一個大大的空碟。
秋隆飛指著那個空碟道:“恕老秋孤陋寡聞,秦先生,這一道菜是個什麽講究?”
秦展鵬摸了摸腦袋道:“想必是送菜的人拿錯了盤子。”過一會兒,他又道:“不會啊!”
荷衣淡淡一笑,道:“這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氣’,正是道家所謂以有為無,以無為有之意。據說是書香世家傳下來的名菜。”
鐵亦桓喜道:“楚鏢頭果然是有見識的人,這道菜明明什麽也沒有,偏偏弄出一個高明講究來,還賣得出銀子,這正是有學問人的本事。我兒子幹的就是這一行,整天空手套白狼。真他媽的有趣。”
這一番道理給他講出來,全變了樣,卻也在點子上。武林中人講究靠真本事吃飯,刀劍前頭撒不得謊。自然見不慣讀書人整天吟風弄月,無事生非。
荷衣麵前擺著一碗甜羹,也叫不出名字,隻見碧色的湯碗之內懸浮著一顆顆透明的,珍珠般大小的珠狀物。樣子玲瓏可愛,食之更覺味道奇妙。荷衣一路回來正口渴如焚,不由得用勺子盛了一碗,一飲而盡。仍覺不夠,又盛了半碗。一抬頭,看見秦雨梅拚命地朝她使眼色。
她以為是自己不該喝太多。見湯碗裏明明還剩著一大碗,便衝著雨梅搖了搖頭。
雨梅又將嘴朝她的右邊努了努。
荷衣的右邊坐著慕容無風。她一坐上來,頭就始終要麽朝左,要麽朝下,根本不敢往慕容無風的方向看。
無奈,她隻好把頭偏了偏。
原來自己方才隨手一拿,拿的是竟是慕容無風麵前的碗,勺和筷子。隻給他剩下一張碟子。沒有勺和筷,他無法吃東西,隻好幹坐在那兒。
慕容無風身後的兩個青年早已退了出去。大家都看在了眼裏,卻不好說什麽。一來,慕容無風絕不碰外麵的餐具。二來,他的餐具已被荷衣用過,他自然也不會再碰。
倘若說破,荷衣會很尷尬。大家都知道秦展鵬很器重荷衣。是以鐵亦桓雖然圓通,一時間也都沒有想出解決的法子。
荷衣看了看慕容無風,將手上的半碗湯悄悄地推到他的麵前,道:“這是你碗和勺。”說罷,又將他的筷子也還過去,道:“這是你的筷子。”
她的聲音很低,一般人原本是聽不出來的。
但在場的卻偏偏全是內功高手。
那筷子她明明已用過,上麵還沾了幾粒芝麻。
六雙眼齊齊地看著荷衣,麵麵相覷。
大家實在不知道慕容無風該把這個馬大哈一樣的女鏢頭怎麽辦。
慕容無風卻用那勺子喝了一口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道:“這湯味道很好。多謝。”說罷便用那沾著芝麻的筷子為自己夾了兩片冬筍。
秦展鵬終於吐出了一口氣。心中不禁對慕容無風的氣度大為佩服。
“說到這湯,我卻有個典故。”秦展鵬笑著道:“我若說出這一顆顆珍珠一樣的東西是什麽,保證諸位再喝的時候一定要想一想。話說天山之上有一種巨蛙,人稱雪蛙。入藥極佳,卻極難捕捉。一隻便在市場上昴至百金。這一顆顆圓溜溜的東西,便是這雪蛙身上的卵。兩隻雪蛙才能做出這樣的一碗湯來。”
他的話一說完,慕容無風的眉頭便皺了皺,覺得有些作嘔。荷衣偏偏又扭過頭來,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我叫他們拿痰盂來。你是不是想吐?”她忍不住道。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喝了一大碗的人都不想吐,我隻不過是喝了一勺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又加了一句:“我隻希望他們把這些東西已全煮熟了。書上說那是一種很能繁殖的蛙類。”
這一回輪到荷衣的肚子開始不舒服起來。
酒宴上的氣氛非但十分融洽,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其樂融融。
秦氏兄妹尚未成年就已開始替父親打理鏢局生意,見的世麵多,且酒量俱佳,在酒桌上觥籌交錯,應對自如。
三在總鏢頭談笑間已達成了協議,由鐵亦桓出麵招集各大鏢局的老板,麵議長青鏢局正式進入五局聯盟之事。由於鐵亦桓和秋隆飛本人都讚成,加之這兩人在聯盟中的影響,這件事已可以說是十拿九穩。開會麵議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慕容無風也表示會將雲夢穀藥材押運交給五局聯盟,但具體事宜則由他的總管郭漆園另行商討。
鐵亦桓一聽,連忙道:“慕容穀主,能不能今天就將兩家的合同簽定?”
他知道郭漆園是邵興人,在生意場上是出了名的厲害角色。和他商量,算來算去,好象是占了便宜,回到家再仔細一打算盤,卻又總是發現雲夢穀這邊連半點虧都沒有吃。慕容無風畢竟年輕,隻怕要好對付得多。
秋隆飛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老鐵,你這就不明白了。咱們和郭總管談,還有點掙錢的希望。如若和慕容穀主談,隻怕我們兩個再加上郭總管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你難道忘了,以前老慕容穀主在的時候,我們幾個鏢局就沒占過什麽便宜。”
慕容無風緩緩道:“兩位請盡管放心。現在我醫務太忙,於財務方麵管得很少。郭總管一向口緊,諸位想必也能諒解,雲夢穀裏畢竟有兩百來口人,天天都要吃飯。”
一旁人聽了這話,都不免嚇了一跳。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斯文得連一隻蒼蠅都打不死的年輕人,身上的擔子居然有這麽重。心中都不禁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
這些生意場上男人之間的談話荷衣通通不感興趣。她什麽也沒有聽進去,隻是一個勁兒地埋頭吃飯。
雖然就坐在慕容無風的身旁,她感到自己的感覺簡直就和與賀回比劍的時候一樣靈敏。
每一次他的袖子拂過自己右臂時,她的肌膚便如風乍起,吹皺一池湖水般地戰栗起來。
在飯菜和酒的濃香之中,她卻準確無誤地嗅出了慕容無風身上的那股淡之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薰衣草的味道。
然後那香味便將她的魂魄帶入了鄂西的山村,神女峰上的巨石,竹梧院內的庭廊,臥帳上的流蘇……每一處她曾和慕容無風在一起的地方。
整個宴會她都心襟搖蕩,思緒狂亂,六神無主,魂不守舍。
她即不知道桌上的人都在談些什麽,也沒有注意任何人的表情,更不敢看慕容無風。
她知道自己隻要再看他兩眼就會像著了魔似地跟著他走。
所以她隻好把自己的肚子塞滿了食物。
大家也並沒有留荷衣的這些舉動,都以為她一路押鏢辛苦,多吃一點也屬正常。
宴會散時,鐵亦桓和秋隆飛都表示承秦老板的盛情,他們會在太原多呆兩日,看看風物,嚐嚐名釀。慕容無風的到來原本不在計劃之中,自然不便久留。雖然秦老板多方挽留,他還辭以醫務繁忙,決定立即回雲夢穀。
是以一行人分成兩道,互相道別,荷衣眼睜睜地看著慕容無風的馬車絕塵而去。
※※※
回到自己的房內,她忽然覺得自己好象被掏空了一般地虛弱,便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多時辰。秦雨梅敲門進來時,她剛剛精疲力竭地從一個惡夢中醒來。
“你沒事罷?”雨梅將手中的一碗蓮子羹放到床邊的矮幾上,摸了摸她的額頭,關心地道。
“沒事,隻是有些累而已。”荷衣連忙坐了起來。
“這羹是我娘專門熬給你的。她總說你一個人走南闖北的,也沒個家,孤零零地沒有人疼。”
荷衣眼中一紅,道:“你娘待我,便象親娘一樣。趕明兒我認她做幹娘好了。”
說罷,自傷身世,眼淚便在眼中打轉。
雨梅道:“今天坐在你身邊的那個慕容無風,可是夠有趣的。”
荷衣道:“怎麽有趣?”
雨梅道:“你從來不去看他,他卻老是盯著你。要是我是你,我就和他搭話。你看人家那舉止氣度,比賀回可強多了。”
荷衣忍不笑道:“你又看上他了?”
雨梅道:“那倒沒有。這人的兩腿雖是廢的,其實性子高傲得要命。你覺得今天為我們做菜的薛大師如何?”
荷衣一愣,道:“誰是薛大師?”
雨梅跺跺腳,急道:“人家在桌上給你使了好幾個眼色你都像呆子一樣的。那中途進來問菜的味道如何的那個瘦高個子。”
荷衣根本沒有注意,也完全沒有印象。“沒有啊?我們吃飯的時候,幾時進來了一個瘦高個子?”
雨梅歎了一口氣,道:“算了,不和你說了。總之,我瞧上他了。你想,倘若我嫁給他,豈不是這一輩子再也不用去福喜樓啦?”
荷衣笑了,道:“喂,到底是你要嫁人,還是你的胃要嫁人呢?”
雨梅道:“前幾天他還送了我一根簪子呢?瞧,就是這一隻,好不好看?”她把一隻鮮紅的簪子從頭上拔下來,在手中反複撫摸著。
荷衣道:“你爹爹會答應麽?”
雨梅道:“我爹爹老想我嫁給武林世家什麽的。現在鏢局越來越大,萬一出了什麽事,好個有親家當然可以照應。不過,薛公子可是一點武功也不會。我不管,……不答應我們就私奔。”
荷衣笑道:“你的膽子倒是挺大的。不怕你哥哥拿著龍門大槍追過來呀。”
雨梅道:“我正要問你呢。你有沒有認識的人,以後我真的要私奔了可以暫時去投靠投靠?”
荷衣點點頭,道:“有一個人雖然我總是和他吵架,萬一我求他幫忙,他一定會幫的。”
雨梅嘻嘻一笑,道:“那我可就全指望你啦。”正說著,門突然一陣砰砰亂響,荷衣跳起來,打開門,卻見秦府的一個老家人惶急地道:“楚鏢頭,小姐可在這裏?”
雨梅連忙走過去道:“我在這兒,出了什麽事?”
“出大事兒啦!少爺的身上被人射在三支毒箭,現在性命垂危,夫人她……她急得昏了過去!”
“什麽!!!”
※※※
三個飛快地趕到大門口,才知秦雨桑因有結帳等事宜,獨自從福喜樓回來,正遇上三騎黑衣客,太約是來鏢局偷襲報複的太行山匪。一陣暗箭突然射過去,倉促之中秦雨桑擋掉了大半,卻仍有三隻穿身而過。
等送到鏢局秦展鵬的臥室時,血已流了一地,人也奄奄一息。
從太原府用快轎請過來的大夫一看就搖頭。說箭已傷了內髒,還是趕緊準備後事。秦展鵬在一旁急得心亂如焚。
荷衣想了想,道:“先點住他全身的止血穴道。我去把慕容無風找回來。”
秦展鵬抬眼看著她,絕望地搖了搖頭:“他已去了一個多時辰,哪裏還追得上?”
荷衣道:“他不應當走得很遠。他的身子弱,馬車會行得很慢。”
※※※
馬是長青鏢局裏最快的馬。可是荷衣還是嫌它不夠快。
她在官道上狂騎了半個多時辰,果然看見慕容無風的兩輛馬車和一大群隨從不徐不慢地走在前麵。
她打著馬趕了上去,正好遇見騎在最後的謝停雲和郭漆園。
“楚姑娘!”謝停雲驚喜地叫了一聲。
“我有一個朋友受了重傷……”荷衣滿頭大汗地道:“能不能……”
謝停雲道:“在哪裏?”
“長青鏢局。”
謝停雲將馬一拉,道:“你去和穀主說。我去叫前麵的人調轉馬頭。”
荷衣道:“你能不能叫馬車走得快一些?我的朋友已經命在旦昔。”
郭漆園歎了一口氣,道:“楚姑娘,穀主的身子原本就受不得顛簸。這一趟出門,一路上都在生病。”
荷衣黯然道:“他的身子既不好,為什麽又要出這麽一大趟遠門?從雲夢到太原,少說來回也要二十幾天。”
謝停雲苦笑:“姑娘當真不明白穀主的心意?”
荷衣呆呆地看著他。難道……慕容無風這次來,隻為專程來看她一眼?
她咬了咬嘴唇,頭一低,打馬到慕容無風的車前。
馬車已緩緩地停了下來,開始調頭。
她敲了敲車門。
“請進。”裏麵一個聲音淡淡地道。
她推開門,慕容無風正斜倚在一張長榻上。身上搭了一條雪白的毛毯。
他微微地有些吃驚地看著荷衣。卻什麽也沒有說。
“我已要他們調轉了馬頭……因為……因為我想求你替我救一個人。”
他點點頭,道:“那你為什麽不要他們把馬車趕得快一些?”
“你的身子要不要緊?”不知怎麽,荷衣覺得自己的嗓音發顫。他竟連要救的是什麽人都沒有問。
“不礙事。”他淡淡地道。
荷衣出去吩咐了一聲,馬車便如離弦的箭一般地急馳了起來。
“坐。”慕容無風指著自己身旁的一個淡綠色的軟墊。
他的馬車裏錦裀繡褥比目皆是。而他自己卻像是馬車裏最暗淡的一團顏色,疲憊地靠車壁上。
“茶幾上有茶。”見荷衣盤腿安靜地坐在軟墊上,他隻好又招呼了一句。
她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漫長地沉默。誰也不說話。
飛速奔馳的馬車顛簸得很厲害。他的臉正一點一點地發青。
終於,他俯下身去,四下張望。
荷衣眼疾手快地將痰盂移到他麵前,一揭開蓋子,他便狂吐了起來。
這一吐,便止不住,一直吐到胃汁似已倒空,已無物可吐,他還在作嘔。
她隻好扶著他的肩,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漱漱口。
他的臉蒼白得發青。
“你覺得好些了麽?”她在他耳邊輕輕地道:“要不要吃藥?要不要喝一點水?”
他搖了搖頭。她的心裏卻已大痛了起來。不禁握住他的手,將真氣源源輸入。
他漠然地看著她,道:“多謝,你其實不必這麽費心照顧我。我很快就會沒事的。”
她呆呆地望著他,心中仿佛插進了一根針。
“不用客氣,我們原本也算是朋友。”不知怎麽,她的口中竟蹦出了這樣一句話。
說完這句話,她將他扶回榻上,在他的腰後墊了幾個枕頭,讓他盡量舒服地半躺著。
“手指甲又長了。”她看著他的手,輕輕地道。
說罷不由分說地捉過他的手,從腰裏掏出一柄柳葉飛刀,輕輕地,替他修理著手指。
沉默中傳來的隻有燈燭嗶剝之聲和滾滾的車輪聲。
很快地,兩隻手的指甲都已修完。她笑了笑,道:“我修的好不好?”
“好。”他看著她,目光漸漸地柔和起來。
“手指頭幹完了,該輪到腳指頭了。”她開始替他脫襪子。
他開始恨自己的腿為什麽會連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忽然皺起了眉頭,忽然盯著他問道:“你的腳踝上為什麽會有一大塊疤?”
那是那天被纜繩勒出的傷痕。他情緒極度低落,竟懶得敷藥,隻是聽之任之地讓它愈合。其結果就是兩塊凸凹不平的大疤。
“不小心給茶水燙的。”他胡亂地撒了個謊。
她輕輕地撫摸著那塊疤痕,輕輕地道:“還痛麽?”
“不痛。”他道。
她幽怨地盯了他一眼,道:“你身上其它的東西都是別人的,唯有這雙腿是我的。下次不許你再把它弄傷了。”說罷她低下頭來,開始認真地修起指甲。
他苦笑。正想說兩句輕鬆的話。卻發現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怎麽啦?”他連忙坐起來,問道:“又有誰斯侮了你?”
“你,你,就是你!好好兒的,為什麽又要在自己身上弄出了這麽大一塊疤讓人看著難受?為什麽你從來就不肯關心一下自己?”她突然大叫了起來。
“荷衣,過來。”他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
她的嘴唇微微噘起,雙目中淚光閃閃。
他深深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道:“我可以照顧自己,你別擔心我。”
她笑道:“是麽?”話音剛落,嘴已被堵住。
兩個人如癡如醉地吻了起來。
“你改變主意了?”她忽然推開他,問道。
“沒有。你呢?”
“我也沒有。讓我們先完了這個再說。”她不顧一切地吻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又道:“荷衣,跟我回去。”
“好啊。你一改變主意我就跟你回去。”
“不。”
“我也不。”
“荷衣,沒得商量麽?”
“沒有。”
“我的女人為什麽會這麽固執!”
“你也差不多呀!”
他忽然發現麵前的女人已像一團水似地融化開來,兩個人忽然已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無風,打住!我的朋友生命垂危,而我卻正在和你做這件事……!”荷衣的頭腦開始模糊起來。
“難道你不喜歡?”那個聲音道。
“管他娘的呢。”她終於道。
這一句話剛一說完,馬車就突然變緩。
“到了!”兩個人麵麵相覷,狼狽地爬起來收拾淩亂的衣裳。
總算從變緩到完全停下來還有一小段時間。足以讓手腳麻利的荷衣替慕容無風整理好了袍子,她竟還有時間給他梳了梳頭,替他挽了一個髻。
門外一片漆黑。早有人將慕容無風的輪椅放在了車子的門口。
荷衣跳下馬車,將慕容無風輕輕地抱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對荷衣而言一點也不算重,下車的時候,還是伸出右手,用力地扶了扶輪椅的椅背,以減輕荷衣的負擔。
但荷衣似早已習以為常。她將他緩緩地放在椅上,隨手替他整理了一衣衫。又將一塊方毯搭在他的腿上。她做這些動作又快又連慣。幾乎眨眼之間便已完成。以至於在遠處的謝停雲和郭漆園看來,慕容無風好象是有了輕功似地,白影一閃,便已坐在了椅上。
做完這一切,兩個人的手還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保證,穀主今天晚上一定高興得睡不著覺。”看著這兩個人重新合好,謝停雲忍不住向郭漆園感歎道。
“差點忘了,我老婆要我給她帶五斤山西的老陳醋。我這就買去。”郭漆園突然道。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
荷衣和慕容無風抬起頭來,才發現秦展鵬和秦雨梅一直都站在秦府的大門口等著他們的到來。
兩個人連忙撂開手。
“謝天謝地,兩位終於趕回來了。隻是,他……他好象已經不……不行了。”秦展鵬的臉在燈光下好象已老了十年。而雨梅的眼睛也腫得好象兩個桃子。
“人在哪裏?”慕容無風問道。
“請跟我來。”秦展鵬引路,慕容無風的輪椅由兩個青年一左一右地抬著,施展輕功,直入臥室。
秦雨桑側身躺在床上。身上的三支箭一支在腹中,一支在右肋,一支從左胸穿過。
慕容無風按了按他的脈。低頭沉思。早已有人送來他的醫包。裏麵裝著的全是他常用的行醫工具。
秦展鵬顫聲問道:“他……我兒子還有沒有救?”
慕容無風淡淡道:“還有希望。我需要三盆熱水。其它的人都退下,楚姑娘留在這裏做我的助手。”
說罷,他寫了一張藥單遞給他,道:“這兩付藥麻煩你盡快交到藥房熬好送來。”然後他又寫了兩張藥方,道:“這兩張方子,從明天開始,一日三劑,連續二十天。然後一日一劑,連續三個月。”
一聽說還有連續服用三個月的藥方,秦家人心裏都大感安慰。
熱水很快送了過來。不一會兒,熬好的藥膏也送了過來。荷衣輕輕掩上門。
室內頓時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藥氣。
兩個人洗了手。荷衣已按照慕容無風的吩咐,剪掉了秦雨桑上身的衣裳,接著又剪斷了三支箭的箭簇。
“先拔哪一根?”荷衣站在他身旁問道。
“你怕看見流血麽?”他突然問道。
“會流很多血麽?”
“血會像箭一樣地標出來,射到帳子上。”他道。
荷衣覺得雙腿開始發抖。
慕容無風又道:“不過,如果我們用手及時地堵住出血的部位,再灑上金創藥,縫合傷口,血就不會流失很多。”
荷衣馬上道:“慕容無風,這是你的活兒!”
“嗯!”他道:“謝謝你提醒我。”他頓了頓,又道:“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麵呆著。現在我一個人幹就夠了。”
荷衣咬了咬嘴唇,道:“我才不走呢。我可以躲在你的背後。”她真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慕容無風的椅後。隔著椅背和他說話。
“幸虧你不是我徒弟。”他歎了一口氣,道:“你盡在一旁搗蛋。”一邊說著,一邊“哧”地一聲拔出了一隻箭。然後熟練地塗上金創藥,開始縫合傷口。
“你現在幹什麽?”
“幹你最怕看的部分,縫針。”
“縫針,這個,和大閨女繡花有區別麽?”
“沒什麽區別,人的皮膚也就是一塊布而已。”
“我怎麽聽了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呀?”
“我現在開始拔第二根箭了。”說罷,他拔出箭,眼疾手快地按住出血之處,如法炮製,很快就料理好了第二個傷口。
拔第三根箭的時候,終於有一串血標到了帳子上,把荷衣嚇了一大跳。
慕容無風在水盆中淨了手,轉動輪椅,將秦雨桑的上身抬起,開始用三丈白綾替他包紮傷口。
荷衣則在一旁用水清洗他身上的血汙。
秦雨桑畢竟是個大塊頭的漢子,等慕容無風給他包紮完畢時已累得滿頭大汗。
“你累壞了罷?”荷衣將毛巾在熱水中浸了浸,替他拭去額上的汗水。
慕容無風按了按秦雨桑的脈,道:“他的血已經止住。雖然可能要三個月時間休養,總的來說,已無大礙。”
荷衣喜道:“真的麽?可是他……他為什麽還不醒過來?”
慕容無風道:“要他醒過來不難。”說罷,點開了他的兩個穴道。
秦雨桑的身子一抖,口中喃喃地呼喚起來。
“荷衣……荷衣……荷衣……”
慕容無風的臉微微一變,道:“他是在叫你?”
荷衣有些尷尬地看著他,遲疑了半晌,才道:“嗯。”
“他也叫你荷衣?”慕容無風板起了臉。他突然將輪椅往後一轉,身子一退,淡淡地道:“既然他叫你,你們兩個談罷。”
荷衣跺跺腳,道:“他們一家人都待我很好。好得……好得就像一家人一樣。”
這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說錯了。
慕容無風“哼”了一聲,道:“一家人?”
荷衣正要爭辯,秦雨桑忽然睜開了眼,一看見荷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荷衣,你……你在這裏。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荷衣本想掙開他的手,見他臉色慘白,大傷未愈,不敢造次。便微微一笑,道:“你別擔心,你已沒事了。隻要好生地休養幾個月,就會……就會好得和平日完全一樣。”
秦雨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有氣無力地道:“你別……別去押鏢了,就在……就在家裏陪著我,好麽?”
荷衣見他一雙眼睛殷切地注視著自己,想著往日他對自己處處照顧,心中一軟,隻想先哄著他,便道:“嗯。”
秦雨桑大喜,雙手在腰中亂摸,摸出一隻寶石戒指。
戒指上還沾著他自己的鮮血。
荷衣看著血,心中一慌,連忙閉上眼。再睜開眼時,那戒指已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荷衣……嫁……嫁給我吧?”秦雨桑握著她的手,熱切地道。
“糟了!”荷衣心中暗暗地道。
慕容無風已經怒不可遏地衝了過來,對著秦雨桑大聲吼道:“你給我聽著!這個女人,她不可能嫁給你!”說罷,抓著荷衣的手,一把將那枚戒指從她指上拽出來,往地上一扔,猶不解氣,咬牙切齒地用輪椅輾了過去。
那寶石雖硬,指環卻是純金做的,給木輪一輾,頓時碾成了奇形怪狀。
秦雨桑兩眼一翻,頓時昏了過去。
荷衣氣得渾身發抖,道:“慕容無風,你……你瘋啦!”
“別跟我來這一套,方才你甜言蜜語地哄著我,難道就是為讓我給你的情人治傷!”
“你……你胡說!他昏過去了!是你把他弄得昏過去的!”
“他死了才好!”他大吼道。
“慕容無風,你是神醫,你的醫德呢!”
“去他娘的神醫!”慕容無風氣得滿臉通紅,破口大罵:“這小子有什麽好?你就算是要找,也要找個比我強的。你這沒腦子的女人!”
荷衣冷冷地道:“他怎麽不比你強啦?至少人家比你多兩條腿!”
話一說出口,她立即後悔了起來。自已一定是氣糊塗了!慕容無風平日素來對自己的殘疾裝作滿不在乎,其實內心裏一直耿耿於懷。
他整個人突然一震,雙手青筋暴露,好象被擊倒了一般,看了看自己的腿,抬起頭,冷冷地盯著她,一字一字地道:“荷衣,這不是你的標準。大街上賣燒餅的人都比我多兩條腿!”
“他至少肯給我一個孩子。”荷衣又道。
“別把你自己當黃花魚了!”
“你把戒指撿起來,還給我!”荷衣惡狠狠地道。
兩個人凶狠地對視著。
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臉色蒼白將輪椅一移,拾起戒指,扔給荷衣,淡淡道:“你嫁給他好了。他的傷已無大礙,這裏已不需要我了。”
說罷,他轉身出了門。不一會兒,她聽見一陣馬蹄亂響,慕容無風的馬車疾馳而去。
她淚流滿麵地坐在地板上,傷心地大哭了起來。
第二十一章
一隻手輕輕地搭在荷衣的肩上,從她的胳臂之中塞進去一條手絹。
荷衣抬起頭,看見秦雨梅坐在她麵前。
“和他吵架啦?他好象怒氣衝衝地走了。”
“他說……雨桑已沒事了。隻要好好地休養三個月就會好。”她歎了一口氣,眼睛還是紅紅的。
“過來坐一會兒,喝口水罷。”雨梅拉著荷衣到了客廳,將床上的病人留給秦氏夫婦照顧。
她荷衣還是眼淚汪汪的。
秦雨梅問道:“你們……認識?”
荷衣點點頭。
“你們倆……很好?”
荷衣又點點頭。
“你脖子上掛著那些藥,就是他的?”
荷衣低下頭,道:“他的身子……不好,心……心髒尤其不好。”
說完這句話,她的冷汗忽然簌簌而落。
這一路雖不遠,他卻是吐著過來的,方才一場勞累,又加上一場氣。
他會不會?
這念頭隻不過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的人卻在念頭之前就已竄了起來,衝出門外,跳上馬,瘋狂地追了上去。
她拚命地抽著馬,頭腦一片空白。
漸漸地她看見了在前麵緩緩而行的馬車,看見了謝停雲,卻沒有理他,而是打馬向前,一直來到慕容無風的車前,敲了敲車門。
沒有回應。
難道他真的犯了病?
她的心竟狂跳了起來,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
沉香初上,車裏飄浮著一股淡而寧靜的氣道。
爐上壺水微沸,泛著淡淡茶香。
慕容無風剛剛為自己泡好了一杯茶,端起茶碗,試了試它的溫度,正要準備輕輕地嚐一口。
然後他就看見門“砰”地一聲被打開了,有個人從外麵衝了進來。
他皺了皺眉,不喜歡在這個時候被人打擾。
四目相對時,那人竟是荷衣。她的臉上滿是驚惶,看著他的樣子,她詫異地怔住,張口結舌地道:“你……你……”
他等著她說下去,她卻“撲通”一聲,一頭栽倒在地。
※※※
醒來的時候荷衣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很舒服,很暖和的床上。
環眼四周,房子是完全陌生的,床上的被子和紗帳卻似曾相識。
她的額頭上貼著一塊膏藥,手一摸,有一處紅腫,已高高地鼓了起來,還火辣辣地發痛。
房子很幹淨,鋪著猩紅色的地毯。桌上點著燈,很暗,似乎隻夠勉強照亮桌邊靜靜坐著的那個白衣人。
窗外月華如水。深秋清冷的寒氣便一點一點地滲進屋來。
她坐起身來。發現自己隻穿了一件純白的絲袍。
“我已替你換了衣裳。你倒下來的時候,我的茶正好灑在你身上。幸好,那杯茶並不燙。”慕容無風的椅子離床幾乎有一丈之遙。
“你一頭倒下去,正好撞到床榻的角上。”他淡淡地又補充了一句:“我原本可以拉住你的,隻是實在沒想到你也會暈倒。”
她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你的心髒越來越堅強,這難道不是好事?”順手將被子往身上拉了拉,斜依在床榻上。
“跟某些人相處非得有一顆堅強的心髒才行。”他揶諭了一句。
她淡淡一笑。
“這麽急著找我,又有什麽事需要我效勞的?”他偏過頭,淡淡地又問。
她想了想,道:“沒有。”
“若沒有事,你休息一下就可以回去了。”他麵無表情地道:“我們現在住在一間客棧裏,離你的鏢局並不遠。我已派人通知了鏢局裏的人,他們不久就會送一套幹淨的衣裳過來。”
說這話的時候,他欠了欠身,轉動輪椅,準備退出房去。
她怔怔地看著他,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你……你別走。”她忽然大聲道:“你若走了不理我,我就……我就把頭發全剪了!”
說罷她從床頭拾起自己的劍,抓著一把頭發就割了下去。
等他趕過來的時候,那一頭極長極細的烏絲已掉下了一大綹。他捏著她的手,將劍扔到地上,歎道:“你若生氣,隻管割我的頭發,怎麽割起你自己的來了?給我瞧瞧,還剩了多少?今後再莫做這種傻事。”
她不說話,隻是默默走下床,乖乖地跪了下來,將頭枕在他的雙膝之上。淚水漣漣地道:“你……你別不理我……”
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半晌,柔聲道:“頭還痛麽?”
“頭不痛,心痛。”她道。
他苦笑:“你的心也痛?”
“你……叫人擔心死了。”她喃喃地道。
那手拉起她,將她一抱,抱回床上,拉上被子:“外麵冷,小心著涼。”
接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套在她的手指上。
那是一隻極小的紅玉戒指,有些大。試了試,隻有中指戴得上。
她欣喜地看著他,臉飛紅了起來。輕輕地撫摸著戒麵,上麵凹凹凸凸,似乎刻著幾個小字。
“上麵寫的是些什麽字?”她拿到眼前仔細端詳。
“你不認得?”他看著她,有些窘地道。
“不認得。好象是四個字。”
他歎了一口氣,拿起筆,將四個篆書寫在紙上。
她左看右看,還是搖了搖頭。
“這是篆字,你大約不認得。楷書的樣子是這樣的。”他又寫一遍。
荷衣擰著眉頭,琢磨了半晌,道:“筆劃這麽多,人家哪裏認得?不過,中間好象有一個‘蟲’字……咦?無風,你為什麽拚命拔你自己的頭發?”
慕容無風道:“以後就算你把所有的字都忘了也沒關係,但這四個字你一定要認得。”
“哦!”她道。
“因為這是‘慕容無風’四個字。”
她看著他著急的樣子,呆了半晌,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腳在床上亂踢,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笑什麽!”
“嗬嗬……嗬嗬……這四個字我怎麽會不認得?就是撕成八半我也認得。人家逗你哪!”
他愣了愣,隨即也笑了,道:“一年不見,你幾時變得如此刁鑽了?”見她在床上笑得花枝亂顫,那一身絲袍便從肩上滑下半截,少女若隱若現的胸膛在絲袍之下蓮花般地綻放著。心中一蕩,不禁俯下身子,輕輕地吻了過去。
她摸著他的腦勺,道:“我不在的時候,你是怎麽過的?我們以前去過的那座山,可還常去?”
“沒去過。”
“你整天隻顧忙……從來不曉得好好休息。”她歎道。
“你若肯跟我回去,我們便在那山上好好地玩一玩。那天我們也隻去了一個地方而已。”他在她的耳旁輕輕地道。
“聽說那山裏有野人呢,隻可惜咱們沒瞧見。”
“瞧見了。怎麽沒瞧見?”他道。
“什麽時候瞧見的?”她奇道。
“你麵前的這個人不是?”
她咯咯地又笑了起來,道:“可不是!這個人呆頭呆腦,十足一個大野人。”
“荷衣,跟我回去。”他又道。
“我下個月還有一趟鏢,早就定下的。押完了那趟鏢我就去和秦老先生說,我不幹了。”她歎了一聲,道:“雖然我不放心你,也不能說走就走。”
“你不會又改變主意罷?”
她摸摸他的臉:“不會。我得在你身邊看著你,不然,你準會……準會不好好地吃藥,不好好地吃飯,不好好地休息,整天犯病。我天天守在你身邊,強過在這裏提心吊膽。”
“你……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他低著頭,聲音居然有些顫抖。
她握著他的手,柔聲道:“因為我喜歡你。”
“可是我……我……是……你和我在一起,會……會很麻煩。”他的頭低得更加厲害了。
她捧著他的臉,看著他,輕聲道:“不和你在一起我會死,會活活氣死。”
兩個人忽然緊緊的擁抱在了一起。
“我得走了。我可不能一整晚都呆在這裏。叫你手下的人看了怎麽說?”她咬著他的耳朵,道。
他拽著她的胳膊,道:“你還怕呢?某天在某人的診室裏,是誰大喊大叫,讓全穀的人都知道咱們倆連孩子都曾有過?”
“我叫錯了麽?我叫錯了麽?”她馬上大嚷了起來。
“沒錯沒錯。”他死死地拉著她,生怕一提起此事她又要大發雷霆,一怒而去。
“我們倆在一起,那也沒錯!”她氣呼呼地道:“我們和別人完全一樣嘛,隻不過是次序有些顛倒而已。”
“可不是。”
“完全沒有錯!”
“一丁點兒也沒有。”
“誰要說就讓誰說去罷。”
“誰敢說我就叫誰搬出穀去。”
“喂,你幾時又站到我這一邊啦?”
“我們是一邊的呀。那些事,沒我,你幹得成麽?”
“可是,一開始,你就不對!”
“怎麽不對啦?”
“那一天,在……在那個什麽名字我記不得的客棧裏,你……你先不老實的!”
“那不是開始。”
荷衣道:“那怎麽不是開始?”
“開始的那天,你站在我的書房裏,穿著一件淡紫色的裙子。你記不記得?那裙子的下擺繡著一圈小花。領子的左邊有一排暗紅色的小扣子?你說,‘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個跑江湖的。外號叫做獨行鏢’。”
她呆呆地聽著,道:“你……你叫我住在聽濤水榭,是因為……是因為……你早已……早已心懷不軌?”
“嘿嘿。”他笑道:“我們商量下麵的事情罷。”
荷衣道:“下麵還有什麽事情?”
“回到穀裏,咱們總不能又不聲不響地住在了一起,總得讓大家知道。”
“你是說,辦喜事?”
“雖然我最討厭熱鬧,但這畢竟是你這一生中的第一次,如若你想熱鬧,我也不反對。”他捏著她的手,道。
她的頭忽然低了下來,忽然不說話了。
“怎麽啦?”他連忙問道。
“無風,我從沒和你說起過我的生世。你現在想聽麽?”她忽然虛弱地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想說就別說。我不一定要知道。”他撫著她臉,柔聲道:“我隻想作你的親人,如此而已。”
“我不知道我爹媽是誰。我一生下來,就被人拋到一條湖邊。在那種地方,人們常常將女嬰溺死在那裏。我想大約我父母原本也打算這麽做,隻不過到了最後一刻,終下不了手。……將我撿回去的人是個尼姑,我的名字也是她給起的。”
那手臂輕輕地環在她的腰上,歎道:“這些事情,你一定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
她點點頭,道:“你聽了,會瞧不起我麽?”
“當然不會。”
“那尼姑的法號叫做水月,脾性甚為古怪,經常莫名其妙地拿我出氣。所以到了四歲的時候我實在受不,就從尼姑庵裏跑了出去。那時正好有一個街頭的馬戲班子路過,領班的老頭兒便把我藏了起來,教我和其它幾個小孩子練習柔術。沒多久,我就可以在大街上表演了。”
慕容無風問道:“什麽叫做柔術?”
荷衣將自己的手伸出來,道:“你拿著我的手指頭向後彎。”
他輕輕一彎,發現她的手指竟能彎得很低,彎到一個常人根本無法達到的角度。
“練這種功夫,一定很苦,小孩子怎麽會願意練呢。”他不由得歎道。
“有鞭子在後麵抽你的時候,你就願意了。”她苦笑:“我在馬戲班子裏呆到八歲,擺場子賣手藝的人,窮得也算是跟叫花子差不多。我們經常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和我在一起練把式的小孩子們,有一半已受不了鞭子的,跑的跑,逃得逃,不知所終。另一半表演的時候受了傷,生了病沒錢治,漸漸地走不了路了,便往大街上一拋,死活隨他。最後連師父也病死了。我便成了流浪兒。”
“你為什麽不跑?”他問,想起了她身上那些淡淡地鞭痕。
“我原本就是跑出來的,大約是跑怕了。”
“後來,陳蜻蜓收留了你?”他接著替她道。
“唔。”她不再說下去,大約在陳家的日子也沒有給她留下什麽好的記憶。
“荷衣,不會再有那種受折磨的日子啦。相信我。”他緊緊的摟住她,她的身子在他的懷中輕輕發抖。
“你若肯好好地愛惜自己的身子,那……那便比什麽都好。”她吻著他道。
第二天天沒亮,兩人甜甜蜜蜜地醒來,荷衣就跳下窗子溜了出去。
在溜回鏢局的半路上,她碰見了秦雨梅。
兩人一見,相視而笑。
“才回來呢?”荷衣有些訕訕地問道。
“嗯。”雨梅倒一點也不害燥,道:“你是走的後門還是跳的窗子?”
“啊……這個,跳窗子。”
“我也是。原本該他跳的,可惜他不會武功,隻好由我來了。”
“沒關係,誰跳都一樣。”
“我那天問你的事可是當真的。”
“沒問題。你隻管找慕容無風好了。”
“幾時替他答應起話來了?”她擠著眼睛,笑道:“看他那斯文的樣子,真想不到他還能把你弄哭了呢。”
“他凶著呢!”
“凶在哪裏?我拿槍紮他!”
“別……人家……人家連一隻蚊子都捏不死呢。”
“唉,我那位也是。什麽時候我們到他那裏去嚐嚐他做的家常菜?”
“好哇。我那位一定要用自己帶的碟子,薛大師受得了麽?”
“笑話,他炒的是菜又不是碟子。不過,你那位也太講究了罷?看他那排場。”
“也就是潔癖而已。”
“昨晚過得怎麽樣?”兩個人從後門翻著牆跳進府裏,雨梅擠到荷衣的床上,兩個人的衣裳都被晨霧打濕了。隻好各裹著一個毯子,在床上講話。
“聊天唄。”
“光聊天啊?”
“嗯。”
“這麽純潔?”
“可不是。連手都沒碰呢。”
“怎麽個聊法?”
“我坐我的椅子,他坐他的椅子,中間隔著一個火爐,火爐裏煮著茶,我們倆一人端著一杯茶,就這麽聊了一夜。”
“象這麽聊你從大門裏昂著頭出去就行了,何必從窗子上跳下來?”
荷衣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真的要嫁給他?”
“唔。”
“他的腿……看樣子連一步都走不得,你真不介意?”
“怎麽一步都走不得?拄著拐杖能走好幾步呢。我們還一起爬過山呢。”
“看你滿臉紅光的,好象被人用了搜魂大法似地。”
“搜魂大法,那也不是每個男人都會的啊。”
“那就這麽定了,到你們那兒喝喜酒的日子,便是我私奔的日子。”
“你爹娘那麽疼你,他們不是不講理的人啊。”
“哼。你曉得他們怎麽對待我以前的戀人麽?”
“你以前還有一個戀人?”
“所以說就算是你的親人,也隻有到了關鍵時候你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愛你。”
突然聽她這麽冷颼颼地說了一句話,荷衣機零零地打了一個冷戰:“你隻管到時候來雲夢穀裏找我。他……他那裏一出門就是一大鎮子,裏麵也有不少酒樓,謀生沒有問題。”
“好,夠哥兒們。”她拍了拍荷衣的肩。
慕容無風因此便由荷衣陪著在太原府裏又多逗留了三日,第四日方依依惜別,返車回南。
荷衣又依計劃押了今年的最後一趟鏢,因想著和慕容無風相聚在即,不免日夜兼程,回到太原已是十一月初。換了衣裳,回到屋內,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個信封,落款處書著“雲夢,慕容無風”六個字。一問,卻是早已郵來了,不過是因為她押鏢在外,無法送達。她打信封,裏麵裝著一個小小的漆盒,打開漆盒,裏麵卻是一串紅豆,雖用絲線穿就,卻有些歪歪扭扭。
她記得竹梧院的庭院裏有一棵紅豆樹,卻是從南方移植過來的。種了許多年,大約是氣候不宜,從沒有開過花,更沒有結過籽。
一張素箋,是他的幾行字:
“荷衣:
咱們院子裏的那棵樹終於開了花了。這些豆子便是那樹上結的。若是你一押完鏢就立即回來見我,我做紅燒肉給你吃。若是你遲遲不歸,隻顧在外麵貪玩,那你一輩子都休想吃到我做的紅燒肉。無風字。”
隔了幾行,又寫了一排小字:
“那些豆子是我自己爬到樹上摘下來的,你若想看我爬樹的樣子,便馬上回來,我再爬一次給你看。回得晚了,那也休想再看到了。又及。”
看信的時候,秦雨梅正站在她的身旁。
她折上信,看著雨梅,臉紅紅的。
“騎我的馬去,我的馬快。”雨梅淡淡地笑道:“他果然有搜魂大法。”
“你爹爹……”
“你先走,我去和他說。”
“那就多謝了。記得去找我。”
“嗯。”她擁抱著荷衣,忽然哭了。
第二十二章
就這樣,荷衣連衣裳也沒有換,又日夜兼程地趕了回去。
原本要花七天的路程,她第四天下午便已渡過了雲霧彌漫的大江,不久就看到了雲夢穀朱紅色的大門。
我回來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渾身汗水淋淋,卻被幸福的喜悅包圍著。
穿過大門,她隻對吃驚得張大嘴的守門人笑了一下,連馬都沒有下就直奔竹梧院。
院門緊閉。
她笑了。他的脾氣一點也沒變,還是那樣不肯見人。
她推開門,卻發現門已被反鎖著。不禁微微有些奇怪。
於是她隻好敲了敲門。
過了很久,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卻是趙謙和。
她的臉突然變得煞白。
“穀主……”她顫聲道:“不在?”
“楚姑娘!”趙謙和也嚇了一大跳:“我們前天才派人去太原找你,你今天怎麽就到了?!”
“沒有人找我啊!我剛剛押完鏢,收到了穀主的信,就回來了。”
“穀主的信?什麽信,什麽時候發的?寫的是什麽?”他急得滿頭大汗,竟也不顧男女大妨,將她的袖子一拉,拉著她到了客廳。那裏已站著謝停雲和蔡宣。
“究竟出了什麽事?”
“穀主的信,我們一定要看!”趙謙和道。
“那是寫給我的私信。究竟出了什麽事?”荷衣冷冷地道,下意識地摸了摸頸子掛著的那一串紅豆。
趙謙和頹喪地垂下頭。
謝停雲走過來道:“趙總管,楚姑娘是武林中人,比常人要有膽識,我們還是和她實說了罷。”
荷衣緊張地看著三個人,心裏已知道慕容無風出了事。
“楚姑娘,穀主失蹤了。”謝停雲慘然地道。
“失蹤了!”荷衣驚道:“什麽時候?”
“三天前。”謝停雲沉痛地道。
慕容無風雙腿癱瘓,幾乎是寸步難行,他不可能是自己出走。何況他一向不願讓穀裏的人擔心,任何外出必會事先說明。
他失蹤了,隻有一種可能,而且也曾發生過。
那便是他被人劫持了。
“五天前舅爺府裏來人,說舅爺病重。穀主聽了連夜就去了。舅爺住的地方離神農鎮並不遠,我們派了二十個人跟著,這二十人都是穀裏的好手。我原本要跟著去的,可是這幾天我的妻子臨產,穀主一定要我留下來。”他頓了頓,又道:“穀主去了舅爺家,給他老人家瞧了病,吃了藥,說沒什麽大礙,第二天就回來了。他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失蹤的。一車子人連同馬夫隨從都中了奇門迷藥。等大夥兒醒了之後,發現穀主已不在車上。”
荷衣倒抽了一口涼氣:“是唐門?”
謝停雲點點頭,道:“不錯。雲夢穀在江湖上的敵人不多,但唐門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尤其是今年穀主又出了一本《雲夢驗案類說》,裏麵專有一章講到了各大門派的毒藥和解法。”
荷衣歎了一口氣,道:“他身子這麽不好……也寫書麽?”
謝停雲苦笑道:“穀主學識淵博,又比別人聰明勤奮,他的書向來暢銷天下,是醫家必讀之物。他一向憎恨江湖人士為一時之仇怨,便濫使毒藥傷及無辜。是以在那本書裏,他公布了些極易傳播的毒藥配方和解法。對唐門許多冷僻偏門的毒藥,他雖知解法,卻也算照顧到唐家的臉麵,並沒有把它們寫進去。即使如此,這件事還是大大地觸怒了唐門。穀主去看姑娘的時候,一路上我們都提心吊膽。隻是回來之後,穀主成天都很高興,吩咐我們著手操辦……操辦……婚事。我們也是樂昏了頭,這才失了手。”
荷衣的臉微微有些發紅,歎道:“若真的是唐門,我想你就算是去了也沒有辦法。他的信是一個月以前寫的,那時我還在外地押鏢,看來和這件事沒有關係。”
趙謙和道:“我們一直都在等姑娘回來。”
荷衣道:“依諸位看,他們究竟想把他怎麽樣?換取大筆贖金?”
趙謙和歎了一聲:“如果這件事錢能解決,早就解決了。若能換回穀主,就是把雲夢穀賣了也沒什麽。”
蔡宣道:“現在先生在他們的手上,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荷衣顫聲道:“他們……他們會折磨他麽?”
三個人突然同時低下頭不說話了。
荷衣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去:“他們威脅要傷害他,是麽?”
遲疑了半晌,謝停雲抬起了頭,滿臉沉痛,一字一字地道:“他們可能已經傷害了他了。”
“你說什麽?”荷衣身子一抖,幾乎有些站不住。
“楚姑娘,你沒事麽?”
荷衣鎮定下來,道:“沒事。我的膽子並不小。無論發生了什麽事,請你們一定要告訴我真相。”
謝停雲陰沉著臉,道:“好。楚姑娘,請跟我來。”
四個人默默地走出院門往左一拐,走上另一道回廊。沒走多遠,赫然出現了一個綠色的小門。荷衣對雲夢穀的地形並不熟悉,平時知道的地方,大約也就是竹梧院一處而已。這個小門她以前從沒有見過。
“這地方叫做‘冰室’,穀主常來,卻一定從來沒和姑娘提起過。”趙謙和道。
房門打開,是一個緩緩的下坡,一邊有台階,與台階平行卻是一個滑道,兩邊都有護欄和扶手,纏著素綢,顯然是慕容無風專用的。
四人走到坡底,又出現了一道門。門邊有一個衣櫃,各人都從各自的櫃子裏取了自己的皮袍穿了起來。
蔡宣從其中的櫃子裏拿出一件純白的狐裘遞給荷衣,道:“這一件是穀主的。姑娘請穿上。裏麵很冷。”
穿好了衣裳,又打開一道門,便有一股森然的冷氣直麵撲來。
“有我們三個大男人在身邊,希望姑娘不要害怕。這裏是專供大夫們解剖研究病症之處。裏麵收藏了不少無名的屍體。穀主常常在這裏一呆就是幾個時辰。他的風痹之症總也好不了,反而越來越重,也與這件事有關。”
荷衣忽然明白慕容無風為什麽會有潔癖了。
打開最後一道門時,裏麵突然寬敞了起來。而且十分明亮,四麵的牆壁上燃著巨燭。
寒氣刺骨的房子裏擺著許多的石桌,有些是空的,有些上麵躺著人。
死人。有男有女。
大夥兒繞過石桌,到了另一間小房,中間的一張石桌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漆盒。在荷衣看來,卻像是富貴人家裝琴用的琴盒。
三個人一齊轉過身子看著荷衣,表情都沉重了起來。大家都不說話。
隱隱感到自己將會聽到一個極壞的消息,荷衣的背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牆壁上。
“老謝,你說。”趙謙和歎了一口氣,終於道。
“抱歉,我曉得這是一個壞消息,不過姑娘非要知道不可。”
荷衣看著他,道:“你說。”
“他們砍下了穀主的一條腿。裝在這隻盒子裏送了過來。”謝停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伸著手,發象隨時準備她會昏過去。
荷衣的身子晃了晃,道:“打開盒子,讓我看一看。”
盒子裏果然裝著一條腿,幾乎是一整條腿。
如果裝的是一隻手,荷衣可能還不能立即辨認出來。但慕容無風的腿原本就和常人不一樣。
謝停雲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穀主自幼雙腿殘疾,雖然他早已習慣了這些不方便,但對自己的殘疾卻是一向諱莫如深。他的身子絕不輕易讓別人碰。”
趙謙和道:“所以見過他的腿的人在穀裏也隻有我們這幾個人而已。”
蔡宣道:“穀裏最後一次見到先生的腿的人是我,那是一年多以前。不過我記得很清楚,他的腳踝上並沒有那麽大的一道疤痕。所以這條腿……會不會有假?”
說完,三個人抬起頭,直直地盯著荷衣。
大家都明白,幾個月前慕容無風去過太原。
荷衣閉上眼,輕輕撫著那條冰冷的腿,仿佛它還在慕容無風的身上,顫聲道:“他的腿上是有這麽一道疤痕。我還問過他。”
蔡宣還不死心,又道:“疤痕也可以偽造。”
荷衣道:“腳上的指甲也是我剪的。我有我用刀的習慣。”
謝停雲絕望地道:“這麽說來,這……肯定是穀主的腿。”
荷衣點點頭。
腿的底端用一塊絲絹掩著。
她的眼根本不敢往那個方向看,更不敢揭開絲帕看個仔細。
她覺得自己已快到了崩潰的邊緣。
三個人沉默地看著她臉色蒼白,滿頭冷汗,胸口急促地起伏著。
過了好久,她才緩過神來道:“這傷口,蔡大夫,你看得出是怎麽弄出來的麽?”
“刀。一刀斫斷。”
她的嘴唇幾乎快要咬出血來。然後她又問了一句:
“受了這一刀之後,他的身子還能不能挺得住?”
蔡宣道:“這種傷即便是常人,如若施救不及,存活的可能性都很小。何況先生的身子原本貧血,還有別的病。”
荷衣道:“可這是唐門。唐門如若不想讓一個人死,一定也有辦法,對不對?”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唐門一向喜歡與各大醫家結親,毒藥亦原屬醫學一脈。唐門中製毒的高手全都精通醫術。
蔡宣道:“當然。他們想讓先生死其實用不著大費周章,這麽做大約是威懾之意。”
荷衣道:“無風他……他很少和我說過唐門的事。雲夢穀和唐門的實力相比究竟如何?”
謝停雲道:“穀主一向無意將雲夢穀納入武林的任何派係,他始終隻想讓這裏變成一處名副其實的醫穀而已。穀裏大半人口要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和他們的家屬,要麽是些老家人。近幾年來雖也添了不少人手,穀主……穀主卻總不願意在這件事上招兵買馬,大張旗鼓。所以,總的來說,我們比唐門有錢,在武力上卻大不如唐門。這也就是這些年來我們也不輕易招惹他們的原因。”
荷衣合上漆盒,道:“現在我們來商量該怎麽辦。”
三個人聽了心中都暗暗吃驚。
這個女人果然了得!在這種危急關頭她居然十分鎮定。居然還能商量。
謝停雲道:“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唐家隻是送來了穀主的一條腿,也不開什麽條件,他們顯然不打算把穀主還給我們。”
蔡宣道:“因為先生隻要在唐門,他們所有毒藥的配方和秘密就會很安全。他們甚至會逼先生為他們配製和研究更厲害更有效的毒藥。”
“這些,他會答應麽?”荷衣道。
“絕不會。穀主對毒藥深惡痛絕,他的每一位學生入門之前都必須發誓終生不配製不使用任何作害人之用的毒藥。其實穀裏有好幾位精通解毒的大夫,讓他們配製一兩劑毒藥殊非難事。”
趙謙和道:“近十年來因為有雲夢穀,唐門一蹶不振,在江湖的地位一落千丈。想要重新振作起來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付穀主。”
謝停雲道:“我們不能強攻,隻能派人混進唐門,找到穀主,將他偷偷救出來。我準備雙管齊下。由趙,郭兩位總管帶著人到唐門去講條件,拖住他們;同時我帶一路人想法子進入唐門救人。”
荷衣馬上道:“唐門的人一看見去談條件的人沒有你會馬上起疑。你們三人在外麵拖住他們,裏麵的事由我去幹。”
謝停雲笑了,道:“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一直要等姑娘回來。在這種時候,能救穀主的人隻怕隻有姑娘。”
荷衣道:“我要兩個幫手,不能是你,但武功不能比你差。”
“有。”
“我要一個包袱,裏麵裝著三樣東西:第一,所有能讓穀主暫時延緩傷勢,保住性命的東西。第二,三件他的日常衣裳。第三,最有效的解毒藥丸。”
“蔡大夫會馬上準備好。”
“我要兩種毒藥,一種用來粹劍,一種用來殺人,還有最厲害的迷藥。”
“迷藥沒有問題。至於毒藥……”蔡宣遲疑地道。
荷衣道:“慕容無風是大夫,我楚荷衣卻不是。你們放心,這些東西我會用,卻絕對不會讓他知道。”
“……是。”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我要一張唐門的地圖。越詳細越好,無論花多少錢,你們都要想法子弄來。”
謝停雲道:“這個我現在就有辦法。”
荷衣盯著他,道:“你現在就有辦法?”
謝停雲道:“楚姑娘大約還沒見過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她嫁給我以前叫唐菲煙,在唐家排行第二。是唐三的親姐姐。”
荷衣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和謝停雲交手的時候,便是因唐門的人而引起的誤會。
※※※
蓉雨閣。
謝停雲引著荷衣來到一間溫暖的臥室。
進門的時候荷衣見到了滿地亂跑的兩個十來歲的男孩。
“這是我的兩個兒子。”謝停雲的臉上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他接著又道:“還有兩個在他媽媽的肚子裏。吳大夫說也是男孩。雙胞胎。”
荷衣忙道:“恭喜恭喜。”
侍女們拉開簾帳,荷衣看見一個美麗的中年女人挺著肚子,躺在床上。
她吃驚地發現這女人隻有一隻左手,正吃力地捂著巨大的肚子。另一隻手臂已齊肩而斷。
謝停雲忙端了一把椅子給荷衣,自己則坐在床榻上,看著那女人,輕聲道:“菲煙,這位便是我向你提過的楚姑娘,未來的慕容夫人。”
那女人轉過臉,有些羞澀地看著荷衣,道:“楚姑娘,對不起,我的身子實在是太沉,無法……無法施禮了。”
荷衣歉然地道:“抱歉,這個時候我實在不該打擾你……”
女人一臉溫柔,道:“姑娘說哪裏話?若不是穀主當年肯收留我們,我和停雲隻怕早已成了唐門的刀下之鬼。”她從床側拿出一張羊皮地圖,神色忽然變得嚴肅:“姑娘大約知道,唐門在江湖上有三百年的曆史。”
荷衣點點頭。
“所以雖然近年來它一直在衰退,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唐門絕不是別人輕易進得去的地方。”
她指了指外圍一圈圍牆,道:“這牆高十丈,上麵爬滿青藤。牆下是一圈內河。內河的水有毒,藤也有毒。”
荷衣道:“所以我若從這裏進去,會很危險。”
“以姑娘的武功,從這裏進去不會危險,但很快就會被發覺。四周全是崗哨和靈犬。唐門地形和雲夢穀十分相似,三麵背山,山是萬丈絕壁。外接大江。一麵向內陸敞開,易守難攻。”
荷衣看了看地圖,道:“我會從山外進去。這樣就不會有人覺察。”
謝停雲道:“你是說,從絕壁爬到山頂,再下來?”
“嗯。”
“這倒是個辦法。”
“我現在急需知道的是,他們可能會把無風藏在什麽地方?”
唐菲煙道:“這些紅色的圓圈是我做的記號,全都有可能。不過最可能卻隻有兩處。如若總管們要到唐門談判,他們一定會將穀主押至這兩處之一。”
荷衣看了看那兩處,發現它們相距甚遠。
“一處在東,是個圓形的房子,裏麵住著唐門三位武功最高的前輩。他們有可能將穀主交給他們看守。一處在西,由這個門進入地底,是一排水牢。一共有十間。裏麵關押著唐門的叛徒和仇家。有些人已關了很多年。”
說罷她慘然一笑,道:“唐門的家法姑娘當然聽說過。我的這隻手臂便是被執行家法的伯父斬下來的。我若被唐家的人抓了回去,就會關到水牢裏,一直到死。”
謝停雲道:“我不認為穀主會被關在這裏。他若真的關進水牢,隻怕連一天都過不了。”
唐菲煙繼續道:“水牢的特點便是藏在地底下,大門一鎖,誰也進不去。實際上守在裏麵的人並不多。除了唐家的子弟,外人絕不會知道水牢的位置。”
荷衣忽然道:“你說,他們會不會預料到你知道這兩處地方,而將穀主另行關押?”
唐菲煙道:“不一定。一來唐門的叛徒原本不止我一人,這兩處地方原本就是專為關人而設計的。機關重重,防守嚴密,就算是被人知道,要又進得去又出得來,也大不容易。其它之處則完全不可靠。”
荷衣道:“這麽說來,我要兵分兩路,一路去找三大高手,一路去水牢?”
唐菲煙搖了搖頭,道:“和姑娘一起去的有幾個人?”
“兩個。”
“三人聯手對付這三大高手,隻怕都很困難。兩個人去隻能是送死。這三個前輩非旦是武功高手還擅使毒藥。”
荷衣點點頭:“倘若我已將他救到手,怎生才能出去?”
唐菲煙苦笑道:“恐怕你隻能從你進來的地方退出去。”
荷衣道:“這不可能。回來的時候我們多了一個人完全不能動的人。從原地退回太困難。到時候我看情況再想辦法。”
唐菲煙道:“我離開唐門已有十幾年,這個地圖可能會有些變化。但變化不會太大。”
“為什麽?”
“古老家族喜歡保持傳統,不喜歡變。唐門每修一個新的建築都會想到它能用百年之久。”
※※※
當晚謝停雲通知荷衣,她要的一切已全準備妥當。
“這是十枚解毒藥丸,你現在就要服用,到時,大多數唐門的毒藥都不會傷害你。”
“你的劍已粹上一種叫做‘花笑’的毒藥。不要輕易將它抽出來。劍峰隻要將任何人的肌膚上割下一道小口,那個人馬上就會死。但是你自己不用擔心,你會預先服下解藥。如果你想解除劍上的毒也很容易。”
“這一種紅色的藥丸叫‘歡心’。是一種極有效的迷藥,一落進燈油或蠟燭裏便會隨煙氣散發。嗅到它的人會立即倒下,三天之後才會醒過來。”
荷衣將各樣東西一一檢查完畢,裝入包袱之中。道:“跟我去的人是誰?”
謝停雲指著客廳裏站著兩個灰衣青年道:“就是他們倆。”
荷衣看了一眼,道:“其中的一個我曾見過。”
“不錯。他是三星三煞之一。名字叫山水。現在是穀裏的花匠。”
“他不是唐門的人?”
“他不過是個殺手而已。殺手殺人隻看價錢,不屬於任何門派。何況他現在也已改了行。”
“穀主知道這件事?”
“是穀主讓他住進來的。穀主說,山水是他的朋友。”
“他也有朋友?”荷衣不禁有些吃驚:“另一位呢?”
“另一位是山水的表弟。”
“表弟?他沒有別的名字?”
“沒有。他是和山水一起進來的。同住在一個院子裏,都是花匠。”
荷衣看著兩個灰衣人,道:“我們今夜就出發。”
兩個人同時道:“是。”
荷衣道:“如若我們三人分開行動,諸位隻管見機行事,如若我們三人在一起,我說了算。”
“好。”兩人幹淨利落地道。
荷衣又道:“你的名字叫山水,你的表弟叫什麽名字?”
“叫我‘山水表弟’,或者簡稱‘表弟’。”表弟道。
※※※
這一天下著綿綿的小雨。
荷衣三人已到了蜀中。
他們舍馬買舟,將劃入了一條叫做龍水的江上。
這一路上荷衣一言不發。隻是叮囑山水兩人牢記唐菲煙畫的那張地圖。快到蜀中的時候,她便將地圖焚毀。
船逆水而上,又冷又細的雨絲早已淋濕了荷衣的頭發。她將頸上掛的那串紅豆從懷裏掏出來,放在嘴邊,輕輕地吻了一下。仿佛在進行什麽儀式,她的嘴中念念有詞。
天漸漸地黑了。船行至一座山腳時,她輕輕地道:“上。”
三條黑影一掠十丈,已如壁虎般地貼在了山壁之上。
荷衣的心裏不禁暗自慶幸。謝停雲說得不錯,這兩個人的輕功果然很好。
接下來的工作又緊張又枯燥:爬。踩住任何一個可以墊腳的石塊,抓住任何一根頭頂上的藤條。快到子夜時分的時候,三個人終於都陸續地爬到了山頂。
從山頂俯瞰,唐門的城堡在黑暗中靜悄悄地聳立著。裏麵的燈光在細雨中顯得格外地昏暗。
按照計劃,三個人找到了那了地牢的入口。他們打算先從地牢入手,因為這裏看上去比較僻靜,就算是慕容無風不在裏麵,他們走一圈出來,也不會製造出很大的響動。倘若先去找三大高手,一打起來,隻怕會驚動全穀的人。
地牢的入口是一個看似極為平凡,幾乎好象是一個廚房一樣的小門。小門虛掩著。
荷衣對表弟道:“你在外麵看著動靜。我和山水進去。”
兩個人不聲不響地溜了進去。
小門的盡頭是一個沉重的石門。昏暗的燈光之下荷衣發現門邊有一個巨大絞輪。她使勁拉了拉手把,那門緩緩地移動開來,露出一條門縫。一絲燈光從門縫裏透了進來。
不用說就可以猜到,裏麵有人。
兩人從門縫裏滑了進去。門裏麵是一道長廊,一道長長的下坡,下坡的盡頭又是一道門,卻隻是木門而已。
木門虛掩。荷衣一打開門就看見一個中年人坐在一張桌子旁。
他看上去很斯文很和氣的樣子,竟像個十足的讀書人。
手上竟也拿著一本書。一聽見響動,他抬起頭來,用一雙很黑很深地眼睛看著她們,並且很客氣地道:“兩位好。”
第二十三章
山水盯著他的眼睛,冷冷地道:“這裏隻有閣下一個人?”
他說話的時候荷衣的袖中白練飛出,已鉤住了中年人身旁放著一卷鑰匙。輕輕一帶,那鑰匙一陣亂響,中年人伸手一抓,幾乎要將它們抓住,荷衣連忙射出兩枚飛鏢。那鑰匙便輕輕地落在了她的懷裏。
她正要將一粒“歡心”彈進油燈之中,那中年人冷笑一聲,袖子一揮,隻聽得“嗤嗤”幾聲,所有的油燈突然滅了。
四下頓時一片漆黑。
山水道:“小心他的暗器,他是個瞎子。”
荷衣道:“我進去看看,瞎子歸你。”
“門在左邊。”山水道。
“熄燈以前我已經看見了。”
隻聽得黑暗中刀聲四起,山水似已與那瞎子打成了一片。荷衣便趁亂溜進了另外一道窄門。
“咯吱”一聲,木門輕輕彈回。卻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麵而來!
四處不見五指。
那是一種近乎於腐爛的屍體的味道,卻又象已沉積了多年,一陣陰風在走廊上穿梭著。
荷衣點燃火折子,強行按耐住胸中煩惡欲吐之欲。發現自己麵前一左一右各有五間囚室。均有一半深入地下。
不知哪裏傳一種極細小如蚊蠅一般的嗡嗡聲。隻聽得她頭皮發麻。
她鎮定神誌,打開右邊第一間囚室的大門,對著裏麵小聲喊道:“慕容無風,慕容無風!”
無人答應。那囚室幽深,有一大半沉在水中。火折子不知怎地突然熄滅了。
荷衣心裏卻堅定地想著:“無論如何我也要進去看一看,裏麵是不是有人?那個人是不是慕容無風?”當下便壯著膽,泅著水,摸著黑,向前探去。不多時已走到盡頭。荷衣向中間一摸,仿佛有一樣軟軟的東西拴在一個木頭的柱子上。那東西發出一種奇臭,幾乎令她昏倒。她終於忍不住“啊”地一聲大吐了起來。
她的手一陣亂摸,卻覺得這軟軟的東西仿佛是一團泥,不像是一個人。
她抖抖索索地掏出另一隻火折子,點燃一瞧,“啊呀”一聲驚呼了起來!
原來那柱子上果然拴著一個人,卻早已腐爛變形,頭已爛得掛在了他自己的懷裏。荷衣的手上摸著的全是那些漸漸剝離開來的腐肉。
她嚇得扔掉火折,落荒而逃,幾乎是飛出了那間囚室!
出得門來,她隻覺魂飛魄散,雙腿發軟,心咚咚亂跳。幾乎連站起來的氣力也沒有了。
而那腐屍的氣味卻已如鬼魅一般地附在了她的身上。
第二間囚室還得去。
她定了定心神,決定不點火折子,打開室門,對著裏麵道:“請問裏麵有人麽?有人就應一聲,沒人我可就走了啊!”
過了半晌,隻聽得一個虛弱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道:“你是誰?是救我出去的人麽?”
荷衣心中一動,那個一個男人的聲音,口音卻與慕容無風大不相同。荷衣隻好又道:“你是慕容無風麽?”
那人道:“不是……求求你,救我出去罷……要不然我就要活活地被老鼠咬死在這裏啦!”
荷衣道:“對不起,我隻能救一個人,你……你若自己有武功,我倒可以替你打開繩索,放你跑出去。”
那人道:“我跑不動,他們……他們砍了……砍了我的兩條腿。你是好心人,是麽?求求你幫幫我,我家裏很有錢,你若救我出去,無論你要多少兩銀子,我家裏的人都會給你!”
荷衣顫聲道:“對不起,我很想救你。可是我有比你更重要的人要救。”
“你要救的人是慕容無風麽?”
荷衣喜道:“嗯,你……你知道他在哪裏?”
那人道:“他不在這裏,你若救我出去,我就告訴你聽。”
荷衣心下暗忖,此人一定是想出去想發了瘋了。便問:“你在這裏關了多久?”
“七……七年啦。”
“那你怎麽可能知道慕容無風的消息?”
那個胡謅了起來,道:“三年前這裏曾關了一個叫做慕容無風的人,不久便轉移到了別處。”
荷衣砰地一聲,摔了門就出去了。
第三間囚室沒有任何聲音,荷衣鬥膽泅水進去逛了一整圈,發覺它完全是空著的。
她打開第四間囚室的門,叫了一圈,沒半點回應。她走入水中,便覺水中有一群一群的老鼠在她的腿間竄來竄去。
伴隨著的是一種可怕地“喁喁”之聲。
她摸著黑走到盡頭,手哆哆嗦嗦地摸了過去。
這一回,她隻伸出了一隻食指,準備一碰見腐物便狂逃出去。
食指輕輕一觸,卻是一片光滑的肌膚。光滑而有彈性。
這個人還是活的!
她點起火折,隻見木柱上捆著一個被人切去四肢的女人。一把黑油油的頭發,搭在她的胸前,上麵居然扒著兩隻大鼠!而那女人睜著眼,正用一種極溫柔地眼光打量著她。
荷衣“哇”地一聲跳了起來,火折子掉入水中,道:“喂……喂……你……你……不要緊麽?”
那聲音居然很斯文,道:“不……不要緊。我在這裏……很好。”
荷衣道:“萬分對不起,我不是來救你的!”
女人淡淡地道:“救我的人早就為救我而死了。你就算是救了我出去,我也不想活了。”
荷衣心中一軟,道:“我在外麵還有一個夥伴,或許我……我真的可以救你出去。”
女人道:“你別多管閑事,我隻想快些死而已。”
荷衣道:“你……你想我幫你什麽?”
女人道:“你身上有糖麽?我好久沒有吃過糖了。”
荷衣摸了摸身子,道:“糖我沒有,隻有幾顆花生米……你要麽?”
女人道:“花生米也好。我好久也沒吃過花生米啦。我沒有手,勞駕你塞到我的口裏。”
荷衣便將口袋子裏的三粒花生米放入她的口中。那女人滿意地大嚼了起來,道:“謝謝你,小姑娘。你不是來找我的,還是快些走罷!”
荷衣跺跺腳,扭頭而去。
第五間囚室又傳來那種老鼠可怕的吱吱聲。荷衣已幾乎沒有勇氣再走進去了。她顫顫巍巍地叫了一聲:“慕容無風,你……你在裏麵麽?”
回答她的,隻有老鼠的吱吱聲。
她咬了咬牙,抱著一副不見棺材不死心的態度,又漟著水走了過去。
那水並不深,隻是到她的胸前而已,但水裏有一股可怕的味道。水並不幹淨,荷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卻象走在泥塘裏一般。她已不敢打開火折,生怕見到什麽更加恐怖的場麵。便如同前法,將手指往木柱之上觸了觸。
手指觸到的地方一片滑膩。
她不敢再摸下去,隻好打開火折,眼前赫然又是一個剛剛開始腐爛的死屍!那人死前仿佛極度痛苦,臉是扭曲的,一張嘴張到了不可能再大的地步,似乎要大聲呼喊。
謝天謝地,這個人不是慕容無風!
荷衣正要逃走,那死屍忽然動了一下。從他的鼻子裏爬出了一種好象是蛇一樣的東西!
那東西憑空一跳,便跳到了荷衣的身上!
荷衣尖叫一聲,一頭栽進水中,驚慌中一連喝了好幾口水,便趁著自己嘔吐之前,幾乎是一陣狂跑,奔出了囚室!
一出來她便趴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一直吐光胃裏原本所剩無幾的東西。
她終於相信了這句話:人是可以被嚇死的。
然後她渾身軟綿綿地坐在走廊上,看著第六間囚室的大門。
她已嚇得沒有氣力站起來了,卻咬著牙,扶著牆壁站了起來。抖抖索索地打開那間囚室的門,幾乎是帶著哭腔地對著裏麵呼道:“慕容無風,慕容無風,你在裏麵麽?如果在,請你千萬……千萬答應我一聲。如果不答應,那我……我就走啦!我不要……不要再看見死屍啦!嗚……嗚……我快嚇死啦!”
一陣陰森森的冷風從裏麵悄悄地吹來,水裏又一片老鼠的吱吱聲。
沒有人答話。
她的腿開始發軟。她把剩下的火折子全掏了出來,剛一點上火便見四周飄浮著一大群肚子脹得老大的死鼠。隻覺眼前一黑,幾乎暈倒。這時水中忽有一大群老鼠向她遊來,頓時爬到了她的身上,肩上,她心中一慌,揮劍亂劈,將老鼠斬得血肉橫飛,卻因方才那一陣慌亂,已將火折全失落在水中。
無奈,她隻好向囚室的盡頭走去。水雖齊胸,那一群老鼠卻死死不肯放過她,一路跟過來,在她身上亂咬。她揮動手掌,在水中一陣亂劈。好不易快走到了盡頭,腳下卻突然踩一個空。原來水底到了盡頭之處忽然變深了起來,她反應不及,頭已淹入水中,慌忙中她隻好去抓水中的那個木柱!
她知道這根木柱中隻怕又捆著一個可怕的屍體,卻也顧不了那麽多!
她的手將木柱死死地一抓,發覺自己抓的卻是一角衣裳。
耳邊忽然傳來了一個微弱的,卻是熟悉的聲音:
“荷衣,別怕,我在這兒。”
那聲音對於荷衣而言,仿佛來自天堂。
他在這裏!他還沒有死!他……他還能說話!
她的心頭一陣狂喜!不禁將方才看到的那一切拋在腦後,緊緊的擁抱著那個身子,不知是喜是悲,淚水卻狂湧而出:“無風……我終於找到你啦!你還……你還活著!”
她伸著手撫摸著他的臉,隻聽得他長歎了一聲,道:“荷衣,你瘋了麽。這麽危險的地方,你怎麽……怎麽自己就跑來啦!”
她卻不理他,隻顧摸著他的全身。他的雙手高高地吊在柱子上,下身沉在水中。荷衣輕輕一摸,他的左腿上似乎有一大片疤痕,所幸還在。右腰之下卻是一片虛空,一時頓覺萬箭穿心,忍不住撫著他的傷口,哭道:“你的右腿……果然沒了。這群狗娘養的!我要殺了他們!你痛不痛?啊?這麽大的傷口!要不要緊?他們……他們怎樣……怎樣折磨了你……”
她抱著他隻顧大哭,慕容無風隻好輕輕地安慰她:“我……沒事。你別難過。”
他的話剛說完,荷衣又道:“方才……方才我在門口叫你,你為什麽不吱聲?”
他沉默。過了半晌,才道:“荷衣,帶著我你一定逃不出去。”
“所以你就不吭聲,是不是?指望著我找不到你就會走掉,是不是?”
他不語。
“你……到這種時候還隻顧想著我!”她傷心地道:“這地方……這是人呆的地方麽?我帶著你出去,便是死在一起,那也是死在幹淨開闊之處,怎麽……怎麽也比這裏強啊!”
她抱住他的身子,揮劍割開綁住他雙手的繩索。他整個人便軟綿綿地倒在她的身上。
她將他抱到走廊上,掏出備好的藥丸,塞進他的嘴裏,道:“這是保命的藥丸,你一定要吞進去。”
慕容無風在黑暗中輕聲地道:“荷衣,我……吃不下任何東西……”說罷“哇”地一口,非旦將那藥丸吐了出來,還噴出一大口血。
“我不管!吞不下你也得吞!”荷衣將藥丸從地下撿起來,強行塞入他的口中,又打開水袋,強灌了他一口水,逼著他將那藥丸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荷衣……這裏很……髒……”慕容無風又道。
“我帶了你換洗的衣裳。”荷衣三下五除二地脫掉他的衣裳,將準備好幹淨衣裳套在他身上。
他的下身纏著厚厚的繃帶,全是濕漉漉,泡在水中已久,顯然一點也不幹淨。
荷衣輕輕道:“你……你忍著些痛,我帶來了最好的金創藥。”說罷,她掏出一柄飛刀就要割開他的身上的繃帶。
他抓住她的手,道:“你……你別揭開繃帶,也……也別碰那裏。還是……還是想法子快些走。”
她心中一怔,便知那傷口一定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慕容無風怕她見了害怕,不讓她觸動。便柔聲道:“無風……我不怕,這裏……這裏也是漆黑一片,我替你換了藥……重新包紮了傷口,你一定……一定會覺得好些。”
他的手仍然是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道:“我說不能碰便不能碰,我們倆究竟誰是大夫?”
荷衣道:“可是……可是……我們可能要過好一會兒才逃得出去,你……你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我們現在就得逃,你卻還在……婆婆媽媽地……想著做這些事……白白耽誤時間。”黑暗中,他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荷衣隻好作罷,將他抱起來,打開木門,卻見先前那瞎子所在的房子裏毫無聲息。不禁悄悄地叫了一聲:“山水?”
無人回應。那瞎子似乎也不在房內。荷衣一腳踢開通往長廊的大門,借著昏暗的燈光,看見山水倒在那沉重的石門旁邊,而那瞎子已被他一刀刺死在一側。
“山水!”荷衣一把將他從石門邊拉了起來,他看上去還有氣,臉卻是隱隱地發黑。
“你……找到……他了。我們的運氣……還算不錯。”山水有氣無力地道。
“你中了毒?”荷衣失聲道。
“我中了那瞎子的一記袖箭,在……在肩上。”他將單刀拿在手邊,身子軟了軟,硬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荷衣,撕開他的衣裳。”慕容無風道。
她依言撕開山水肩上的衣衫。
“點住他‘肩井’,‘天衝’,‘神堂’三穴。然後拿掉那隻袖……袖箭。”慕容無風氣喘籲籲地道。
荷衣道:“我們來之前,已預先服下不少解藥。”她拿掉那隻袖箭。
“那不管用。這種毒藥不算在其中。把……把你身上所有的解藥……都掏出來給我看。”
荷衣打開一個木盒,裏麵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各種藥丸。
“把那枚綠色的藥丸拿三粒和左邊那顆粉色藥丸放在一起……捏碎,混在一處,灑……灑在他的傷口上。”
“再給他服下那顆紅……紅色的……”他隻覺雙眼金星亂冒,頭一陣一陣地發暈。
荷衣眼疾手快地挑出那顆紅色藥丸,塞入山水的口中。
“解開……穴……”
她拍開山水身上的穴道。山水果然站了起來。
荷衣笑道:“你看,有神醫在身邊,什麽毒都不用怕。”
山水歎道:“那瞎子果然厲害。他臨死之前不知碰了什麽機關,封住了石門。”
荷衣的心沉了下去。
“表弟在門外,他……他或許可以替我們打開。”
山水搖搖頭:“開門和關門的機關一定不一樣。他……他沒事罷?”他一眼看見慕容無風的樣子,不禁嚇了一跳。
“我不知道。難說。”荷衣苦笑道,隻顧將慕容無風緊緊地抱在懷裏。
他已經漸漸有些神誌不清。荷衣不得不將手掌抵在他的腰際,輸給他的一些真氣。
他終於又清醒了過來,雙眼無力地看著眼前地兩個人,道:“為什麽……為什麽還不走?”
山水道:“我們被關在了這裏。這石門好象已被看守的人鎖住。”他拚命地推了好幾次,那門紋絲不動。
“找……找機關。這石門當由好些齒輪控製。不可能打不開。”
山水指著門邊的一個鐵輪道:“這個就是機關。我親眼看見他轉了一下,門就鎖住了。我左轉右轉都試過,門就是打不開。”
“荷衣……”慕容無風勉強睜開眼睛,道:“我去……看看那個輪子。”
荷衣輕輕撫著他的額頭,柔聲道:“你別操心了,快閉了眼,睡一會兒。這裏有我們兩個想法子就行了。”
“帶……帶我看看。”他閉上了眼,道。
她抱著他來到鐵輪麵前。將他的手輕輕放在鐵輪上。
他摸了摸輪子,又摸了摸輪軸。
“你轉一圈,讓我聽聽它轉動……轉動時的……聲音。”
鐵輪“格格格”地轉了一整圈。
他有氣無力地笑了笑,道:“這種古老的機關……隻怕已有兩百年的曆史了。”
荷衣愣了愣,道:“你對機關也有研究?”
“嗯。”
“你真是可愛死了。”荷衣忍不住親了他一下。
“你……將鐵輪往外一拔,如果拔得動,我就……猜對了。”
山水抓住鐵輪,一隻腿蹬著石壁,往外用力一拉,“格登”一聲,鐵輪突然憑空被抽出了一截!
“將鐵輪上的這個……這個標記對準石壁上的那個刻痕,然後往左轉整整三圈,停下來。”
“格格格……”
山水道:“三圈已轉畢。”
慕容無風道:“將鐵輪往下一按,退回以前的樣子。再向右轉一圈。”
“格格……”
“你試試看……門現在還拉不拉得開?”
山水用力一拉,門終於緩緩地移動了起來,露出一道小縫。
三個一陣欣喜,閃身鑽了出去。
※※※
門外傳來一陣打鬥之聲。
表弟一個人正和三個老人打成一團!
荷衣失色道:“莫非唐門三大高手也趕來啦?”
山水道:“你帶著慕容無風跑,我和表弟拖住這幾個人。”說罷,揮著單刀衝了上去。荷衣拔腿就跑,卻見一個灰衣老人身形一晃追了上來。
在半道上卻被趕過來的山水一刀截住,灰衣人不得不返身對付山水。
荷衣卻趁著這當兒,抱著慕容無風,一掠十丈,往唐門的深處逃去。
她預知唐家的人必會以為她要往後山亂野人跡罕至之處隱匿,自己卻偏偏逃往唐門房屋最擁擠之處。
細雨如絲。
她感到慕容無風那隻原本緊緊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漸漸地鬆弛了下來,漸漸地滑了下去。
漸漸地他的呼吸也越來越細微。
她在驚惶中叫了他幾聲,他也沒有答應。
而的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微弱。她的真氣在他體內遊走時,發覺他內息散亂,已見敗勢。
血水開始從他的下身滲了出來,頓時已浸濕了她的一隻手。
她心驚肉跳地閃到一個遊廊之下,借著廊上的燈光,看見他雙目緊閉,麵如死灰,嘴唇竟已和臉色一樣地慘白。
她掀開他的下擺,隻見他右腿處的繃帶早已被水牢裏的髒水染成了黑色,而從他腰下繃帶裏滲出來的液體,又黑又粘,卻不知是血,還是……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荷衣驚出一身冷汗,大腦頓時一片空白。
鎮定,鎮定,鎮定。她命令自己道。
她無聲無息地滑入一間巨大的房內。一進門,便往燈台裏彈入了一枚“歡心”。
她在門邊等了片刻,隻聽得幾聲“撲撲”亂響,似有人中了迷藥,倒在地上。
這是一間女人的臥室,十分奢華,裏麵果然倒著四個十四五歲的丫環。
床上躺著的一個女人仿佛也昏了過去。
荷衣將房門一掩,發覺臥室的另一道門裏散發著水汽。
進去一看,卻是兩個盛著熱水的浴盆。四周燃著一種沁人的香氣。
荷衣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味道。在那地獄一般地方呆了許久,又摸了那麽多她從來沒摸過的東西,她自然知道這味道是怎麽來的。
她卻先解開慕容無風的衣裳,將他放入水中,認真地清洗他的每一寸肌膚。
她咬了咬牙,一道一道地解開了纏在他腰上的繃帶。
他的傷口一片烏黑,卻並沒有縫合,似乎隻是隨便地抹了一層凝血極快的金創藥,收住了血管。她甚至可以看見一小截發黑的白骨。
不敢再細看下去,她移開自己的眼睛,隻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清洗著傷處。
仔細地洗完了一遍,她將他放入第二個浴桶內,又清洗了一遍。做完了這一切,她找了一塊布將他包了起來,放在一旁的木榻上。自己則跳入桶中馬馬虎虎地洗了洗,便從一旁的衣櫃裏找出兩件衣裳穿上。
那可怕的味道總算是消失了。
第二十四章
浴室內潮氣太重,荷衣唯恐慕容無風受不住,便又抱著他來到那女人的臥室。
她打算把床上的女人扔到一邊,將慕容無風放在床上,然後想法子替他包紮傷口。一低頭,卻發現女人的眼睛已睜開了。
“你的迷藥挺靈,隻是對我不管用。”那女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道。她雖看上去已有四十來歲,模樣卻很美麗。
“你若敢大喊大叫,我就一劍刺死你。”荷衣冷冷地道。
婦人淡淡道:“那你就來刺死我好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荷衣也懶得刺死她,便道:“起來,把床讓出來。”
婦人道:“我動不得。”
荷衣眉頭一擰,道:“為什麽動不得?”
婦人笑道:“你為什麽不揭開被自己看一看?”
荷衣將被子一掀,嚇了一跳。那女人雖穿著睡服,一看而知她的四肢均已被切去,隻有一個頭露在被子之外,猛地看上去,倒與常人無異。
荷衣有些歉然地道:“對不起,你還是得起來。”她將婦人一抓,將她的身子提起,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卻隨手將一隻毯子搭在她的身上。
接著她將慕容無風輕輕地放在床上掩上被子。
然後她憂傷地跪在床邊,緊緊握著他的手,看著他。
“這個人是你的情郎?”婦人在椅子上道。
“嗯。”
“模樣倒是挺俊的。隻可惜……”
荷衣不理她。她打開隨身帶來的包袱,揭開油紙,找出帶來的所有金創藥,繃帶,和一個小小的醫包。咬咬牙,將被子揭開一角,露出慕容無風右腿上那道可怕的傷口。
她淚水汪汪地看了半天,卻不知該怎麽辦。
她想了想,決定將金創藥再度塗上,然後將傷口緊緊地包起來。
想畢,她拿出藥膏,正要塗在他受傷的腿上。那婦人突然道:“不可。”
荷衣回過頭去,道:“怎麽不可?”
“他的傷已入骨,必要除去腐骨,清洗傷口,縫合之後,再塗藥包紮。不然骨髓已壞,髓毒若沿著骨頭逆行而上,達至內府,他必死無疑。”
荷衣道:“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我憑什麽相信你?”
婦人道:“因為我是一個大夫。”
荷衣又嚇了一跳:“你也是大夫?”
婦人道:“薛家堡神針世家的名頭,想必你一定聽說過。若論醫術,普天之下也隻有神醫慕容能與之相提並論。”
荷衣道:“你就是‘薛神針’?”
婦人道:“薛神針是我父親。我叫薛紋。”
荷衣道:“你怎麽會在這裏?又怎麽會被人砍了……砍了……”心中一凜,不由得想到她與慕容無風的遭遇如此相似,這個“砍”字便再也說不下去。
薛紋道:“我嫁給唐家,不過是薛家與唐家的一個交易而已。我一進來就愛上了另外一個人。這就是我的下場。他們卻不肯將我投入水牢,因為他們需要我。唐家的人口雖多,但精通醫術和藥術的人也數不出幾個。其它的子弟不過是些飯桶而已。”
荷衣顫聲道:“你……你肯幫我救他麽?”
薛紋道:“當然有條件。”
荷衣大聲道:“隻要你肯救他,就算是要我馬上去死,我都願意。”
薛紋歎了一聲,道:“你也是個癡情人。你可知癡情原本一向沒什麽好下場。我倒不要你去死,你隻要答應替我殺死一個人,我的仇人,我就幫你。”
荷衣心道,將她砍成這樣子,她的仇人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便道:“好,我答應你。”
薛紋道:“你先將我搬到你的身邊。”
荷衣將她的椅子一挪,挪到床邊。薛紋仔細看了看慕容無風腿上的傷口,歎了一聲,道:“我雖能幫你清理他的傷口,讓他不再流血,但包紮之後他究竟還能活多久,很難說。他看上去身體很差,而且失血過多。”
荷衣道:“他的心髒很不好……”
薛紋看著她,欲言又止。想了想,道:“你先用針封住他所有的止血穴道。此外,將三枚金針插在他的‘中樞’,‘神庭’,‘命門’三穴上。他會徹底地昏迷過去。”
荷衣依言行事,忍不住又道:“等一會兒他……他會很痛麽?”
薛紋道:“若不昏迷,他會痛得死去活來。”
荷衣一聽,頓覺渾身發軟:“他的腿……原本……原本是癱瘓的,原本……原本沒有什麽感覺。”
薛紋冷笑道:“傷口這麽深,怎麽會沒有感覺?”
荷衣不敢再聽下去,便道:“你怎麽說……我便怎麽做。”
“你現在千萬不要把當這個人作你的情郎,而是要把他當作一個完全不認得的人,或者幹脆,一具屍體。無論你在他的身上幹什麽,都是他痛,不是你痛。”
當下她隻得依著薛紋的吩咐,將慕容無風的身子側過來,咬著牙,替他清理傷口良久,方用銀針和桑皮線將末處的肌膚收攏,縫出兩條四寸餘長的疤痕。
薛紋在一旁看著她,歎道:“你老實告訴我,你以前究竟縫過東西沒有?”
荷衣道:“就隻縫過扣子。”
薛紋道:“幸好縫線不在他的眼前,不然他睜開眼,看見你這兩道歪歪扭扭,好象大蜈蚣似的大疤,非活活氣死不可。”
“我是外行,不要要求太高好不好?”
“他這樣子,你還要嫁給他麽?”
“是我縫的這兩條大疤,當然是我嫁給他了。我若不嫁給他,他一定要找我算帳的。”她幽幽地歎道。他的傷口原本已被塗上了極強的金創藥,不再流血,經她這一陣重新處理,流出的鮮血早已浸透了床單。
看著他往日蒼白消瘦的樣子,她簡直想象不出他的身上居然還有這麽多的血可以流。
她塗上藥膏,用白綾緊緊地裹住傷口。又將剩下的生肌散塗在另一條傷痕累累的腿上,然後將床單重新換過,又給他換了一件幹淨的衣裳。
他閉著眼,平靜地躺著。
她握著他的手,發覺他的心跳十分微弱,不禁有些擔心。忍不住又道:“他的心髒不好……現在跳得……跳得很弱。要不要緊?”
薛紋猶豫了一下,道:“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即使現在他的傷口已然無礙,他也……他也很難活過明天。”
“什麽!”荷衣大驚,幾乎要跳起來,道:“你不是說你會幫我救他的麽?”
“我們若不做剛才那一下,他立即就會死。做了,他又可以再活幾個時辰。這不是救他是什麽?”
“可是……可是他看上去很安靜啊!”荷衣忍不住淚水漣漣地道。
“那隻因為我們點了他的穴道。他昏了過去而已。他的身子太弱,穴道不能點得太久。等會兒一解開穴道,他就會開始抽搐。他的心髒偏偏受不了這種抽搐。所以……早晚……他是要走的。你……你還是想開些罷。何況他的傷口,就算是已全愈,由於拖的時間太久,又在水中浸過,以後每逢陰冷潮濕的天氣便會發作,痛得死去活來。早知有這種活罪,依我看,還不如現在就死了才好。”
荷衣顫聲道:“你是說,他一點救也沒有了麽?”
薛紋道:“嗯。每一次抽搐,他的心髒就大會受考驗。他絕對挨不過三次以上的抽搐。”
希望仿佛突然破滅了一般,荷衣忍不住抱著慕容無風,傷心地哭了起來:“他若死了,我便和他一起死。”
薛紋歎道:“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樣?是我親手將我的情郎拋下了萬丈懸崖。”
荷衣吃驚地看著她,道:“你……你好狠心!”
“哼哼,我原本打算和他一起死。我們倆逃到山頂,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他已為了我受了重傷。我知道如果他被抓住,那就會……那就死得……死得慘不忍睹。隻好將他從山頂上拋了下去!你可知道,當時我的心早已隨了他去了!我原本自己也想跳下去,卻實在忍不住要替他報仇。返身去,要將那個人……那個人殺了!隻可惜我的武功不夠好,還是給他抓住了。”她冷冷地道,胸口起伏,情緒十分激憤。
荷衣道:“他……他為什麽不立即殺了你?”
“殺了我?那可不是太便宜我了?”她冷笑道:“他非但不殺我,還將我砍去四肢,好好地養著,還派一大群丫環照顧我呢。你可知道,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我這裏來一次,我到現在為止,一共給他生了十個孩子。孩子一生下來就被帶走了,我一個也沒見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可想象得出,像我這樣一個手腳全無的人,生起孩子來,是個什麽樣子?”
荷衣道:“你要我殺的便是這個人?”
薛紋道:“不錯。這個人就是我的丈夫。”
荷衣道:“殺這種人,你其實不用跟我講條件。這種人我原本是免費都殺的。”
薛紋道:“多謝。我想,他已經快要進來了。”
廊外忽然傳來腳步聲。荷衣將慕容無風抱到床後藏起。迅速地收拾好床上的東西,又將薛紋放回被中。又衝到門邊將昏倒的丫環藏到浴室。自己抽了劍,伏在床邊的一個衣櫃之後。
果然門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了一個青衣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長得很高,雖然是已近五十歲,卻仍很漂亮,很有風度。荷衣忽然覺得這人的神色象極了唐三。唐家的家法對自己的子弟向來是毫不客氣,不然這個家族也不會在江湖上屹立了三百年而不倒。唐三的一條腿隻怕也是觸犯了家法而砍掉的。
“阿紋,我來看你來了。你今天過得好麽?”那男人的聲音居然很溫柔,很動聽。
“很好。我這種人,還有什麽‘好’與‘不好’?”薛紋在床上冷冷地道。
“今天穀裏出了事,所以我會很快的。這幾年,唐家的男丁真是越來越少了。老大老三他們幾個娶的姬妾,全加起來還不如你一個人生得多。”那男人道,走到床頭,便去剝薛紋的衣裳。
“我原本就是你們唐家的一頭母豬而已。”薛紋道。
“你能明白這一點就好。唐家的下一代全靠你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替你生了幾個兒子,幾個女兒?他們究竟都叫什麽名字?”
“你要知道這些做什麽?難道你還想見他們不成?你這墮落的女人,你也配作母親?”
“他們的父親也不戴著頂綠帽子麽?”
“啪!”那男人凶相畢露,一掌打在她臉上。
荷衣冷不防一把飛刀射了過去。正中他的手腕,力道太大,幾乎將他的整隻手掌都切了下來。還沒等那男人回過神來,荷衣已點中他的全身穴道!那人便一頭倒在床上。
薛紋道:“不錯,你的手腳還真快!麻煩你挑斷他的手筋和腳筋。”
荷衣用飛刀將那人四肢輕輕一劃。
“還有,那個東西。”薛紋又道。
“什麽東西?”
“男人的!”
荷衣的臉頓時通紅。
“你答應我要幫我的。”
她隻好抽出劍,一劍削了過去。
那男人吃痛,在床上狂呼了起來。荷衣連忙點住他的啞穴。
“好了,將他放在我麵前,頭對著我的頭。”
荷衣依言將那人擺好。
“你們走罷。從後門走,後門的後麵就是後山。山上有一個土廟。雖然我不知道你會往哪裏逃,但那裏是我以前和我的……我的蕭郎……私會的地方。你至少可以安安靜靜地歇一晚,再想怎麽逃出去。”
“多謝。”荷衣抱起了慕容無風,找不到別的衣裳,隻好又找了一件厚厚的毛毯將他的身子包了起來。
臨行前,她看了最後一眼躺在床上的兩個人,忽然想起薛紋四肢全無,忍不住又道:“你準備怎麽殺他?”
“我咬死他。”薛紋淡淡地笑道:“再見……其實不是再見。我們永遠也不會再見了。”
荷衣從後門溜出來時,唐門的某一角落似乎遠遠地傳來打鬥之聲。但她抱著慕容無風向後山逸去時,卻並沒有人發覺。她很快找到了那個破廟,而且很快明白了為什麽薛紋會選中這個地方作為幽會的地點。
小廟遠遠地坐落在山腰一個極偏僻之處,背後有一個山包,正好擋住所有的窗戶,就算是有人在廟裏點著燈,山下的人也完全看不見。那廟裏年久失修,一片頹敗的景象。裏麵似乎有一個佛像,一個香案,幾個香爐。黑暗中荷衣也來不及細看。她將香案的一整塊桌麵劈了下來,墊在潮濕的地麵上。然後將慕容無風輕輕地放在木板上。掏出臨行前山水給她的火折子,生起了一小團火。她坐了下來,將慕容無風複又抱在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
他的呼吸卻是不尋常地急促而細微,似乎連呼吸的氣力也漸漸尚失了。
而他的整個身子,卻因劇烈的疼痛而不斷地顫抖著。接著,他便開始抽搐起來。荷衣的驚慌失措地看著他的身子痛苦地扭曲著,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鞭子不停地抽打。而他的頭和頸卻強直地伸著,整個背和雙臂都在劇烈地痙攣著。
她企圖按住他,卻發現這種抽搐絕非強力所能控製。隻好轉用真氣護住他的心脈。而這一切努力卻沒有半分效果。他的心髒起先胡亂地跳動了一陣,漸漸地,仿佛無法承受這種負荷一般,變得越來越弱。而等到抽搐好不易平息下去時,他的嘴唇和十指已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紫色。
這是他心疾驟發時的常見症狀。
她絕望而茫然地看著懷中這個在死亡的邊緣痛苦掙紮著的人。眼淚流盡,卻無能為力。
唯一能做的,隻是用手巾輕輕拭幹他額上的汗水,然後溫柔地看著他。
她不再奢求他能活下來,隻是默默乞求上蒼讓他少受一些痛苦,讓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能在她的懷裏平靜地死去。
她實在不能再看見他受苦時的樣子。
那樣子令她傷心欲絕,無法承受。
她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輕輕地吻著。那手一如往日地蒼白消瘦,對她而言卻一直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優美與活力。象最靈敏的昆蟲的觸須,又象蜻蜓的身上閃動的薄翼,曾在她的身上彈奏出無數美妙的音樂。
命運如此弄人,好不易讓到這個完全陌生的人變成了她的愛人,她卻要失去他了。
這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加可怕的事情麽?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火邊,坐了很久很久。她的臉始終貼著他的臉,仔細地聆聽著他的每一次微弱的鼻息。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到了半夜,慕容無風忽然醒了過來,忽然睜開了眼睛。
她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已忘記了什麽是吃驚。
“荷衣……”他虛弱地喚了她一聲。
她的眼淚便不聽話地湧了出來,嘩嘩地全滴在他的臉上。
“別說話,我在這兒。”她緊緊地抱著他。
他看著她,淡淡地,卻是吃力地笑了笑:“我們……我們還沒有逃……逃出去麽?”
她搖搖頭,道:“我怕你……太累。咱們先在這兒歇一會兒。你痛得厲害麽?”她伸著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傷口。
他咬了咬牙,忍住了一道閃電般襲來,幾乎令他快昏過去的劇痛,道:“還……好。”
接著他的心髒一陣絞痛,幾乎叫他透不過氣來。
“荷衣……那個……那個姓秦的……小子,其實……其實不錯。你將來若和他……和他……在一起,他會對你很好。”他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
荷衣輕輕道:“你為什麽會這麽說?那小子傻頭傻腦,連你的一個腳指頭都不如……”
“蔡……蔡大夫很聰明。他和我……一般聰明。”
荷衣急著道:“你幾時喜歡起做媒來了?蔡大夫……哪有你長得好看?”
他歎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道:“荷衣……不要太挑剔。人家至少……至少……比我多兩條腿。”他喘著氣又道:“他的脾氣也……比我……好得多。”
荷衣流著淚道:“我就是偏偏喜歡你,別人就是好上了天我也不喜歡。你……你別說啦!”
慕容無風歎道:“你……為什麽……就不明白呢?荷衣……我……不成了。”
荷衣一聽這話,萬箭穿心,道:“你要是真的不成了,我便和你一起去死。……黃泉的路上,我也好照顧你。”
“胡……胡說!”他惱怒地道:“不許你……不許你這麽想!”
“我就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荷衣傷心地大叫了起來。
“你……”慕容無風幾乎急昏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收拾著自己最後的一點氣力,道:“我早已立了遺囑……我死後,雲夢穀送……送給你作……做嫁妝。你一直……一直沒有家,這一回……這一回總算是……總算是有了。”
荷衣哭著道:“我不要雲夢穀!我不要家!我隻要你!求求你!你別死!你別拋下我!”
慕容無風喘息著道:“我……我沒有拋下……拋下你。你將我葬在……葬在穀裏,我……我豈不是……豈不是一直陪著你?”
“不!”她突然抱起他,站到那個佛像的麵前,道:“我現要就要做你的妻子。我們……我們現在就在這菩薩麵前成親,你說,好不好?”說罷,她幽幽地又道:“其實我早就該嫁給你的。我若早些陪你回去,你就不會……不會給唐家的人劫了去。”
慕容無風虛弱地笑了笑,道:“你看……這個菩薩連個腦袋都沒有……”
荷衣一抬頭,發現果然佛像的頭顱不知失落到了何處,光有一個歪歪倒倒的身子坐在蓮花座上。她腳一踢,將地上一隻破木桶踢了起來,正好落在佛像的頭上,道:“這個不是腦袋?”
慕容無風默默地看著她。
荷衣抱著他跪了下來,臉微微發紅,朗聲道: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在上,我楚荷衣願與慕容無風生生世世,結成夫婦,此生無悔,人神共鑒!”
說罷,她低下頭,輕輕道:“無風,你……你願意娶……娶我麽?”
慕容無風顫聲道:“不……不……”
荷衣輕輕地吻著他,道:“你願意的,是麽?你一直願意的,是不是?”
慕容無風深深地看著她,良久,眨了眨眼睛。他已經沒有氣力說話了。
荷衣笑了笑,道:“既然我們都願意,從現在開始我們便是夫婦了。”說罷她帶著慕容無風在菩薩麵前磕頭行禮。
磕罷,她抱著他,複又淒然地坐回火邊,淒然地看著他開始了第二次抽搐。
這一次沒有先前的那次強烈,卻明顯地擊垮了慕容無風最後一點的元氣。他的臉上已是一片死灰之色。渾身在一陣劇烈地顫抖之後,完全癱瘓了下來。他的心髒跳動得更加微弱和吃力。他的呼吸變得更細,更急促。
薛紋的話果然沒有錯。這第二次抽搐已足夠要了慕容無風的命,實在用不著再來第三次了。
她抱著他茫然地走出門去,雨早已停了,天邊已露出了一線曙光。
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山頂,找了一塊大石坐了下來。
腳下便是那個她曾經爬上來的懸崖,下麵是滾滾的波濤,遠遠的,還能聽得見浪擊石崖的聲音。
她解開自己的腰帶,將慕容無風緊緊地和自己捆在一處。
跳下去即便是葬身魚腹,她也要和他死在同一條魚的肚子裏。
然後她便坐在石上,緊緊地抱著他,默默地等待著他的最後一刻。
他的臉已因窒息而漸漸地發青。
過了很久,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又勉強地睜開了眼。
“你醒了?”荷衣蒼白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紅暈。
他眨了眨眼。似乎帶著一絲笑意。
“我已帶你到了你最喜歡來的地方。你還記不記我們在神女峰上的時候?過一會兒,咱們又可以看到日出了。你看,天是不是已漸漸地變紅了?”
他的眼光順著她的手指,往遠處一望。
一輪紅日隱隱地藏在雲層的一端,已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圓弧。
他的手指想動一動,卻連一點氣力也沒有,一口氣卻漸漸地開始喘不上來,他的肺開始吃力地為那一口氣掙紮了起來。
她輕輕地揉了揉他的胸口,柔聲道:“你別怕。我會……我會永遠陪著你。”
然後他發現自己的身子已和她的身子緊緊地綁在了一起。連同他們的手,都已纏上了繩索。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他焦急地看著她,心忽然跳得很快。
雖已說不出話,他卻拚命地瞪大了眼睛,痛心地看著她。
她的長發在晨風中飄動著,和那天一樣地拂過他的臉頰。而她臉上的神情卻是如此絕望。
他知道,她在等著他的最後一刻,隻要他一合上眼,她就會帶著他,從這裏跳下去。
所以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讓自己的眼睛始終睜著。
可是,他的眼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沉重,漸漸地失卻了光澤,終於,緩緩地閉上了。
他的心髒也終於不再跳動了。
她便抱著他,輕輕一縱,毫不猶豫地跳下了萬丈深崖。
第二十五章
下降的速度自然很快。風在她耳邊咆哮著。她的衣裳掀得飛了起來,她卻緊緊地抱著慕容無風,一隻手,還緊緊的按住裹在他身上的毯子。
她幾乎忘了死人的身上本沒有溫度,自然,也不需要毯子。
她一直睜著眼,一直努力將自己的臉龐向著太陽那一麵。
她有一種感覺,仿佛在掉入江中之前,自己和無風便會融化在初升的陽光裏。
冥冥之中,她的身子忽然被人擊了一掌,忽然向另一個方向飄去。
這一掌,便減弱了她與慕容無風迅速下降時的巨大衝力。
然後,忽然,她覺得自己身子一輕,已有一柄利劍割斷了身上纏繞著的衣帶。慕容無風已然從她的懷中掉了出去!
她大驚失色,袖子一揮,白練飛出,要將他卷回來。
卻有一個黑影將慕容無風一抱,身子一縱,在空中翻了兩下,緩緩地落在一隻小船上。荷衣又急又氣,雙腿在岩石上輕輕一點,便追了過去。
終於,她也緩緩地落在了那隻船上。
“小媳婦,想也沒想就往下跳?你的小相公明明還沒有死嘛!”
荷衣定睛一看,船上赫然坐著一黑一白兩個人。她和慕容無風在神女峰上曾經打過交道。
“他……他真的沒有死?”荷衣傷心之餘,又不由得大喜。搶過去將慕容無風的手腕輕輕一握。他的脈息果然微弱地跳動著。
她卻不知慕容無風的心髒原本已停止跳動,她抱著他一跳,那心髒猛然懸空,便仿佛受了某種突如其來的刺激,又跳了起來。
看著看著,她又哭了起來,道:“他這樣子……也不知道還能再挺多久,還不如我們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白衣人淡淡道:“如果你放心讓他跟我走,我保證他一時還不會死,或許,還能好轉。”說話時,他的手,一直按在慕容無風的腰上,仿佛正在給他輸入某種真氣。
荷衣道:“你是說……你是說你能救他?”
白衣人看著她,過了一會兒,緩緩地點了點頭。
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終於有了希望,荷衣竟激動地渾身顫抖了起來:“你要帶他到哪裏去?”
白衣人道:“天山。”
“天山?”她怔了怔,卻生怕他會反悔似地馬上道:“好,你帶他去。不過,我也要跟著去。”
白衣人道:“你當然可以跟著去,不過你走得比我慢得多。”
荷衣當然見過這兩個人的武功和輕功。
黑衣人道:“你帶著那小子先走。我和小媳婦這就跟過去。”
白衣人點點頭,又看著荷衣,道:“你同不同意?”
荷衣咬了咬嘴唇,道:“你……保證他不會……不會……麽?”
白衣人道:“我會盡力而為。”
荷衣道:“那你……你去罷。”
她的話音剛落,白衣人就帶著慕容無風從船頭一掠而出,在水中雙足輕點,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茫茫的江霧之中。
※※※
天山。
荷衣從小跟著街頭藝人走南闖北,長大獨自押鏢,偌大一個中原,她沒去過的地方還真不多。
但天山在她的心目中,隻不過是一個遙遠的神話而已。
那一片地方屬於闐黑汗國的管轄,古稱西域。不少漢人都是被朝廷流放的犯人。
近一百年來,江湖上關於那一帶的傳說,大約隻限於天山冰王和昆侖二老而已。
若不是二十幾年前突然有一個天山冰王大敗了“嵩陽鐵劍”的傳人郭飛閣,或者是去年“昆侖雙劍”的突然崛起,江湖上的人隻怕至今還不肯相信,在那麽遙遠的地方,那些傳說中的神秘劍客仍然存在。
這些劍客罕履中土,來一次便要製造一次轟動。
這些“轟動”刷新著被江湖漸漸遺忘的記憶,喚醒著他們對這片神秘之地的敬意。
至從二十年前飛鳶穀一役,天山便成了天下劍客朝聖之地。
傳說中,每隔幾年便會有一些熱血青年不遠千裏地趕到天山,尋找冰王,僅僅隻為了見他一麵,試試自己的劍技。
他們當然從沒有找到,也沒有見過冰王。
冰王當然隻不過是他的外號而已。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一路上荷衣的心思,卻完全與江湖傳說無關。
她拚命打著馬,心裏隻想著慕容無風的安危。
那黑衣人的話原本很多,他也原本喜歡打趣,看著她六神無主,答非所問的樣子,便也不再找她搭話。
是以兩個人幾乎隻是趕路,趕路,趕路。他們日夜兼程,每三天才歇息一次。等到他們終於到了天山腳下,終於騎馬走了雪峰的一半,最後終於不得不施展輕功上山時,荷衣已累得連腿也抬不起來了。她幾乎是被那黑衣人半拉半背上了山。
早已是冬季,漫天的大雪,刺骨的寒風。
山路冰淩四布,滑不可當,稍有疏失,便足以喪身。兩人在冰雪之中小心翼翼地前行,走了好和個時辰,才到達一處坐落在山峰側麵背風處的宅院。
宅子是巨石做成,卻早已被冰雪包裹得嚴嚴實實。若不是門前石廊下立著兩個石柱,荷衣倒要以為自己是到了一所冰宮麵前。
那房子仿佛已有百年的曆史。卻一眼可知很牢固,很結實。
但她的心裏還是直打鼓。
這塞北苦寒之地,原本就不是慕容無風能呆得住的地方。更何況是在最寒冷的天山之巔。
他的風痹之症,連同隨之而來的心疾,隻怕會發作得更加頻繁。
當她戰戰兢兢地走進石宅,進了正堂,卻發現屋內生著火,很溫暖。所有的窗子都蒙著厚厚的獸皮。連地上也滿鋪著好幾層珍貴的皮褥。
屋內陳設簡單,卻看得出,房子的主人品味並不低。
白衣人坐在一張鋪著狼皮的椅子上,早已聽到了他們的腳步,也早已料到是他們。
“他還活著。”他開門見山地道。
荷衣喜道:“他在……哪裏?”
白衣人並不答話,卻道:“他仍然病得很厲害,還不能說話。卻堅決不許我碰他。我隻好每天點一次他的穴道,趁著他昏迷的時候給他換藥。可惜他的身子不能承受長時間點穴,所以醒後的這十天裏,他竟連一次澡也沒有洗。”說罷,他忍不住道:“他究竟哪來的這些怪脾氣?”
荷衣一翻白眼,道:“他的脾氣一點也不怪。隻不過是有潔癖而已。”
“有潔癖也要講時候,你說呢?”白衣人大約是被慕容無風的脾氣弄得大為惱火,不依不饒地道。
荷衣懶得與他爭下去,歎了一口氣,道:“他吃得下東西麽?”
“幾乎不吃什麽。好在我趁他昏迷時,也給他喂了些雪蓮丸。”大約慕容無風吃東西也十分勉強,令白衣人大費腦筋,是以他說話的口氣仍舊是氣鼓鼓地,好象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麽難侍候的人。
荷衣柔聲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多謝你救了我的相公。我們夫婦欠你們兩條命。”
她一會兒說“相公”,一會兒說“夫婦”。一想到自己還有和慕容無風一起生活下去的希望,心裏早已樂開了花。隻恨不得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們已然成婚的消息。
白衣人與黑衣人連忙說:“恭喜恭喜!”臉上的神色卻一點也不吃驚。
荷衣道:“我和無風一直忘了請教兩位前輩的貴姓。”
黑衣人道:“不要叫我們前輩,叫我們大叔好了。我姓山,叫山木。他姓陸,叫陸漸風。”
這兩個名字,荷衣從來沒有聽說過。隻好道:“我們有一位朋友叫山水,山大叔和山水可否相識?”
山木道:“他是我兒子,不過我們大約已有十幾年沒互相說過話了。”
荷衣於是並不奇怪自己為什麽老在雲夢穀裏看見這兩個人了。
既然是不愉快的家事,她也不便多問,便調轉話題,道:“你們這兒,有雞麽?”
陸漸風將她領到廚房,指著一個白色的東西,道:“尋常的雞沒有,這是天山雪雞。”
荷衣道:“味道像什麽?”
白衣人道:“像雞。”
她洗了手,卷起袖子,將雞料理了一番,燉了一大鍋雞湯,裏麵放入一節人參。
然後她把山木叫過來,道:“麻煩大叔替我看一會兒火。”
山木嘿嘿一笑,道:“看著火沒關係,看完之後我能不能也喝一碗?”
荷衣笑了笑,道:“他最多能喝半碗,剩下的你們喝光了好了。”
山木道:“你這丫頭倒大方。”
陸漸風將她領到另一間房,其時天已漸漸暗了下來。
“他似乎有些怕光。所以我沒在他的房裏點燈。不過裏麵有一個火爐,想必趁著火光,你還看得見東西。”
那房子並不大,卻更加溫暖。地上茵褥重疊,鋪著毛絨絨的獸皮,竟有數尺之厚。荷衣除去靴子,行至榻邊,跪了下來,將手伸入慕容無風的被子裏。
他安靜地躺著,似乎在昏睡之中。
他的傷口一向愈合極慢,腫得似乎也很厲害。上麵還緊緊地裹著厚厚的白綾。而他的身子竟異乎尋常地消瘦了下去。一摸之下,竟瘦骨嶙峋。
她的手在他的身上遊移著,半晌,他卻忽然驚醒,忽然惱怒地抓住了她的手。
荷衣當然知道慕容無風平日不喜與外人交接,自己隻怕是唯一的一個與他身體有密切接觸的人。
所以她沒有放開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撫摸了片刻,似乎在猜測什麽,末了,卻輕輕地將她的中指往相反地方向一折。
那中指便柔軟地彎了下去。
他的手便鬆開了。
任由這隻柔軟的手在他的全身繼續逗留著。
過了片刻,她便將他抱起,穿過一道走廊,來到另一間房內。
那裏有一處溫泉,因含著奇異的礦質,水竟是象鮮血一樣的紅色。
她將他的手指輕輕放入水中,試了試水溫。
手指沒有任何反應。
這說明,冷熱對他而言,正好合適。
於是她便除去了他的衣裳,解開了纏在傷口上的白綾,將他的身子浸入水中,輕輕地替他擦洗。
而他卻隻能一動不動,虛弱地倚在她身上。
她默默地將他全身的每一處都洗得完全幹淨,便將他包在一塊毯子裏,送回榻上。拿出膏藥施在患處,複又替他包紮了起來。
纏最後一下時她微微用力,打了一個結,他的臉頓時蒼白了起來。她這才發現他身下的床單已在劇痛時被他抓出了幾個大洞。他的雙手擰成拳頭,因疼痛而用力而縮緊,骨骼“咯咯”作響。
“哧——”一聲,床單便又被他撕破了一塊。
她愁腸百結地看著他,無計可施。
他卻咬緊牙關,默默地忍受著,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額上卻全是冷汗。
他在劇痛中掙紮了片刻,終於,全身猛一脫力,精疲力竭地昏了過去。
她卻知道在一刻,他一定要吃一點東西。便硬著心腸將他弄醒,將煮好的雞湯一勺一勺地喂給他。
然後是各種藥。
最後他要吃下去的東西,竟是那白衣人送過來的一枚豹膽。
巨創之後慕容無風之所以能夠挺得過來,便全靠每三日服食一枚這樣的豹膽。
這種天山獨有的雪豹,敏捷凶猛,雖是群居,捕捉卻極為不易。
在這樣漫天大雪的時候,要找到一隻就已難如登天,莫說是找到之後最好一劍之內便要結果了它,還要飛跑地將它送回來。
雪豹身上的任何一樣東西在山下都十分值錢。而它的膽卻隻能是死後的一個時辰之內服食才有療效。兩個時辰之後,它便變得一錢不值,隻不過一團綠色的苦水而已。
喂完了藥,荷衣自己也累得快要倒了下去。略略洗漱了一番,她便輕手輕腳地睡到了慕容無風的身旁。
經她這麽一陣折騰,慕容無風又醒了過來。
在黑暗中,他隻看得見床邊不遠處有一個火爐。而荷衣的頭一挨著枕頭便紋絲不動,仿佛死死地睡了過去。
盡管下身痛如火炙,他卻咬著牙,雙手撐著床,用力將身子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了一塊地方。
荷衣的手卻伸了過去,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傷處,道:“你醒了?”
他一見到荷衣,心中高興,終於有了一絲說話的氣力,道:“你累了,睡罷。”
“我睡不著。”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我簡直不敢相信你還活著。”
“我已覺得好多了。”他淡淡地道。
“莫忘了我們已拜了天地。”荷衣喜滋滋地提醒了他一句。
“什麽時候?”他慢吞吞地道。
她從床上翻起身來,氣洶洶地大聲道:“你要反悔麽?你要反悔麽?”
他伸出手,掩住她的嘴,歎道:“你為什麽這麽傻?一定要嫁給我?”
“我一點也不傻。不嫁給你才傻呢。”她把頭埋進他的懷裏,一手攬住他的腰,甜蜜蜜地道。
“你的手,為什麽老喜歡放在我的傷口上?”他一邊摸著她的頭,一邊又道。
“因為你的傷口是我縫的。我……我不許你摸。”她咬著他的耳朵,又道:“也不許你看。”
他愣了愣,道:“為什麽?”
“我……我不會縫……縫得難看死了。那兩條大疤,你……你永遠也不許看。”
他釋然,轉而微喟:“難為你了。以前我給別人縫針的時候,你總是怕得連眼都不敢睜開的。”
荷衣笑道:“我現在後悔死了,早知如此,當時一定認真學一學。”
他微微一笑,想到自己天生殘疾,體弱多病,原本打算終生不娶,以免遺累他人。如今慘遭重創,樣子愈發非人非鬼,雖荷衣談笑間不以為忤,反而愈加嗬護,自己心中卻不禁大為傷感。
荷衣見他說話之間,神情失落,便柔聲道:“你會慢慢好起來的,我……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他支起身子,見她雙眼亮晶晶地看著自己,一幅心滿意足的樣子,想到無論如何,兩人終於逃過此劫,不禁俯下身去,深情地吻著她。
“荷衣,告訴我,那天……那天在山頂上,你是不是真跳下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
“跳了。”荷衣在他懷裏道。
“跳了?”他急著道:“你糊塗了麽?要死的人是我,不是你,以後……以後不許你這麽傻!”
“啊,你那時已昏過去了,沒有神誌。不然,我一定會叫醒你,往下跳的感覺真的很好。”怕他著急,她又加了一句:“尤其是跳到一半的時候,又被人救了起來。”
“是那兩個人救的我們?”
荷衣點點頭。
“現在,我們這是在哪裏?”他舉目四顧,覺得房子陌生得很。
“天山。你已在這裏躺了二十幾天了。”
“天山?”他還要問下去,躺在他懷裏的人已然甜甜地睡著了。
次日清晨,慕容無風還在沉睡之中,荷衣便跟著陸漸風來到了茫茫深山。她不願再麻煩他,一定要自己親自捕殺雪豹。
一路上,為了讓她跑得更快,陸漸風竟教了她幾招輕功步法和換氣吐納的功夫。
然後他叫她停下來,站在雪中,靜靜地看著前方。
漫天大雪,前方隻是白茫茫地一片。
“你看見了什麽?”他問道。
“雪。”荷衣道。
“仔細看。”
“還是雪。”過了一會兒荷衣隻好又道。很為自己的眼力難為情。
陸漸風道:“你還認不認得回去的路?”
荷衣點點頭。
陸漸風道:“在你的左邊,大約十幾丈開外,有兩團移動的白色。你可看得見?”
荷衣道:“嗯。”
“上下移動著的是雪,左右移動著的是雪豹。現在,你看見了?”
荷衣點點頭。
“你的劍隻能從它的眼睛刺進去,從後腦刺出來。因為雪豹的皮很珍貴。我可不想你刺得它滿是窟窿。最好是在它發現你以前就進攻,然後迅速將它刺死。不然,它的膽汁就會變味。”
荷衣道:“我明白。”
陸漸風看著她,道:“你現在為什麽還不動手?”
荷衣道:“你走了我就動手。”
她一回頭,他已經不見了。
※※※
一連十日慕容無風便幾乎日日都有新鮮的豹膽配藥。他的身子雖然仍然還很虛弱,卻顯然是終於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期。
這一日,慕容無風醒過來的時候雖大約還是早晨,他自己卻無法知道確切的時間。屋內燈光昏暗,四周的窗子都已被厚厚的皮簾遮住。
荷衣已不在身邊。她也有早起的習慣,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荷衣幾乎每次都比他起得早。她習慣在臨晨的時分練劍,練完劍回屋時,慕容無風多數時候還沒有醒。
她臨走替他緊緊地掖好了被子。他體弱畏寒,睡著的時候總是緊緊地挨著荷衣。她往左,他便跟到左,她往右,他便跟到右。因為荷衣睡著的時候身體就好象一個大火爐一樣發燙。
現在他受著傷,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這裏也沒有輪椅,所以就算他想出去看一看荷衣究竟在哪裏,也是休想。
幸好這時他聽見了敲門聲。
既然敲門,門外的人當然不會是荷衣。荷衣不用敲門就可以進來。
他隻好說了句:“請進。”
他說話的聲音極低,卻不是因為他受傷過重,沒有氣力,而是他一向的習慣。
門開了,進來的是山木和陸漸風。
既然走進來的人是兩位武林前輩,慕容無風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該再躺在床上。他是一個很有修養的人,病的時候絕不見客。更不會躺在床上和客人講話。
但他現在這樣子,他實在也不知道該怎樣起身。
好在床的上端不知什麽時候懸著一個木環,木環不偏不倚,正吊在他的胸前的上方。他便伸出右手拉住那個木環,左手用力撐著床沿,總算是將自己破碎的身子從被子裏拉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坐起來,下身的傷口立時便如刀割一般地疼痛開來。冷汗不由得涔涔而下。
山木看著他吃力的樣子,忍不住道:“你其實不必坐起來。”
他將身子靠著床頭,以一種僵硬的姿勢坐定,左手不得不撐在床上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淡淡地道:“兩位來了正好,請坐。我正有些事要問兩位。”
山木道:“你問。”
慕容無風道:“那天,在雲夢穀,是兩位將我從湖裏救了起來?”
山木道:“我們原本就沒有走遠。實際上你們說話時,我們倆正坐在那亭子的頂上。”
慕容無風冷冷道:“兩位一向喜歡多事,自然喜歡坐在人家頭頂上,以偷聽他人私事為樂。”
陸漸風道:“老木,你聽見了?人家並不領咱們的情。”
山木道:“這小子一向脾氣臭,咱們不和他一般見識。”
慕容無風道:“我為甚麽要領你們的情?我求你們救我了麽?那時我若死了,荷衣便會很快忘掉我,也就不會再有此劫,她也不會……也不會為我而求死。這一切,全是因為你們多事!”一想到荷衣抱著他跳下萬丈深崖的情景,他便不寒而栗。
陸漸風道:“你若還想死,隻管去死。這一回,我們絕不攔你。”
慕容無風冷笑,道:“我現在還能隨便死麽?就算是……就算是半人半鬼,我還得活下去。你們以為你們是什麽?英雄麽?”說罷,情緒激憤,竟猛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咳嗽,他不由得渾身發軟,身子立時癱倒在床上。
他們隻好一聲不吭地等著他喘息漸止,複又抓著木環將自己的身子支起,斜倚在床側。
山木道:“我們救你,當然不是為了當英雄。”
陸漸風道:“我們救你,是因為我們有事要求你幫忙。”
慕容無風挖苦道:“兩位前輩武功蓋世,還有什麽事會求我這個半點武功也不會的殘廢?”
山木遲疑著,半晌,道:“我們常年住在這裏,隻因為幾十年前,我們無意中得了一套武林秘籍。我們按書練習,目前已練到第九層。還有最後一層便大功告成。可是……可是……”
陸漸風道:“這套書一共有十冊,前麵九冊都好懂,偏偏這最後一冊文義古奧,雜有大量醫家術語,我們逐家逐句地參悟了三年,也到處請教過方家,都不知所雲。”
山木道:“這一套高深的武功,練到最後,越來越險,稍有閃失便會走火入魔。我們自然要十分審慎。”
慕容無風道:“哼。”
山木道:“如若你肯幫我們弄明白這冊書講的究竟是什麽,我們兩個人,就欠你一份大大的人情。”
慕容無風淡淡道:“書在哪裏?”
山木從懷裏掏出一本並不厚的冊子,遞給他。
慕容無風一手據床,一手拿書,借著桌上的燈光,翻了片刻,道:“這書上明明講得很明白,為什麽你們全看不懂?”
山木大喜,道:“你說說看,怎樣講得很明白?為什麽我們一點也不明白?”
慕容無風道:“書上說,最後一關,隻需在最寒冷的一天,將丹田之氣沿全身經絡循著子午流注穴道自然開闔的路徑運轉五個周天,便可大功告成。”
兩個人同時道:“不錯!不過,全身上百個穴道,這‘自然開闔的路徑’究竟是哪一條?”
慕容無風道:“所謂自然開闔,當然指的是不能強力打開原本是關閉著的穴道。內息須得按照穴道在一天中自然開啟的時間進入,在自然關閉之前離開。”
陸漸風道:“這些穴道開闔的細節,武林之人從不計較。就是醫書裏,也無人提及。”
山木接著道:“你莫要吃驚。這些年來,為了弄清這個問題,醫家的著作,我們少說也查了一百本,全無半點線索。”
慕容無風道:“隻查了一百本,當然全無線索。在我所讀的書裏,至少有兩本提到過穴道在子午流注中自然開闔的細節。實際上,人體的每一個穴道就像花朵一樣,在一天某個時刻定時開合。你們隻需將所有開闔的時刻都記下來,按著它們的位置和先後的次序,計算出幾條路徑出來即可。”
陸漸風道:“第一,我們不知道每一個穴道的開闔時刻。第二,就算知道,要從中計算出一條安全的路徑,也是很難的一件事。這幾百個穴道開闔不定,原本就極難算準。幾乎是算不出來。”
山木連忙也道:“可不是?首先這一天就有十二個時辰,無論我們選定哪一個時刻作為開始,在這個時刻之下的穴道開闔情況,和別的時刻便會完全不同。如若在這一時刻找不到一條路徑能將真氣自然運行一個周天,我們就得從頭來找另一個時刻。這個且不說,就算是時刻選定,接下來還有成千上萬種可能性。”
慕容無風道:“閣下是說,連計算這種枯燥的事情,也要勞駕我來做?”
兩人連忙道:“拜托!拜托!”
慕容無風道:“我口渴。”
山木忙不迭地道:“我去給你泡茶。”不一會兒,給他端來一杯熱騰騰的鐵觀音。
他居然知道慕容無風的習慣,給他裝茶的竟是荷衣常用來給他盛藥的茶碗。然後他遞慕容無風一疊紙,一隻筆。作為他計算之用。
慕容無風騰出一隻手,接過茶碗,道:“穴道開闔的細節,說出來也枯燥得很,你們不記也罷。路徑我已經替兩位算出來了,一共隻有八條。”
兩人驚道:“你已經算出來了?怎麽算出來的?用什麽來算的?”
慕容無風呷了一口茶,道:“心算。”
山木瞪大眼睛,忍不住道:“這麽複雜的東西,你這麽快就能算出來?”
慕容無風不理他,淡淡道:“這第一條路徑,從辰時二刻開始,走章門、期門、中府、人迎。在天突穴停一刻,再走璿幾、膻中、中脘。在中脘停三刻,走鳩尾、梁門停一刻、水分停半刻、神闕停一刻,入氣海回丹田。”
山木忙道:“你等等,說慢些,我記不住,是不是章門、期門、人迎?”
陸漸風道:“我拿筆記下來。”
慕容無風便不耐煩地將書往地上一扔,道:“剛剛說過的話也記不得,這麽笨的人,還練什麽絕世武功?”
陸漸風的臉一時氣得醬紫,他素性高傲,一輩子也不曾被人這麽損過,何況還是個毛頭小夥子,當下便冷言相激:“閣下倒是足夠聰明,可惜偏偏是個殘廢。”
慕容無風一聽,正中心中之痛,頓時氣得咬牙切齒,手上的茶碗立時向他飛去。
“小子脾氣果然不小!”陸漸風揮袖一卷,那茶碗滴溜溜地在空中亂轉,卻又被他輕輕一送,平穩地落在桌上,一滴水也沒有濺出來。
“兩位莫打!莫打!老陸,你就讓一讓他罷。”山木連忙出來打圓場。
慕容無風卻因為方才一怒,心髒怦怦亂跳,他原本大病之中,克製之力大不如往日,一時氣血上湧,“哇”地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整個身子便完全支持不住,往床下倒去。
陸漸風眼疾手快,手一伸,將他的身子接住,緩緩地放回榻上。慕容無風尤在床上道:“你別碰我!你別碰我!”
山木一把拉開陸漸風,搶身上去,將慕容無風的身子扶入被中,道:“躺著別動。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媳婦回來可要跟我們拚命啦。”
話音剛落,便見荷衣興致勃勃地推門進來,道:“無風,我回來啦。”
一進門便覺氣氛不對,再看慕容無風胸前的被子上一團血跡,臉色一變,搶到他麵前道:“你怎麽啦?為什麽這裏……這裏全是血?你吐……吐血啦?無風……你哪裏不舒服?”
慕容無風搖搖頭,道:“我沒事,你替我換……咳咳……換過一床被子。”說話的時候,他一直都在咳嗽,臉也因氣喘不及憋得通紅。荷衣便取了一床幹淨的毯子蓋在他的身上。他的下身原本消瘦不堪,如今愈發是一片空虛,連起坐都大為困難,想著這些日子他受的苦,她不由得心中大痛,卻怕自己太為難過會引得他愈發傷感。便輕輕地道:“你身子還沒大好,別亂動,小心碰壞傷口。”說罷,頭一轉,眼睛冷冷地盯著山、陸二人,道:“兩位坐在這裏,還有什麽事?”
山木道:“我們正在和你……你相公說話。話還沒說完呢。”
荷衣道:“他病得這麽厲害,有什麽話,等他病好些了再說。”
山木道:“放心,我們不會說很久。”
荷衣道:“若不是兩位方才招惹了他,他豈會突然發病?”她說著說著,便叉起了腰,一副準備吵架的樣子。
山木忙道:“我們這就走。”說罷,拉著陸漸風,一陣風地溜出門外。
第二十六章
荷衣掩上門,道:“他們找你有什麽事?”
慕容無風冷哼一聲,道:“沒什麽事,隻不過是有一個問題要問我而已。”過一會兒,他想了想,又道:“荷衣,拿紙筆過來,我寫幾個字。”
荷衣將筆墨拿到他身旁,將他扶起來,他氣喘籲籲地在紙上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字,一張紙不夠,又寫了一張,寫罷,將筆一擲,道:“你將這兩張紙交……交給那姓山的,就說……就說我們明天……明天就離開這裏。”
荷衣輕聲道:“你的身子還沒有好,外麵大雪封山,不住在這裏,我們……我們住在哪裏?”
慕容無風道:“山下走不了多遠便到處都是城鎮,隨便找個地方住下便可。”
荷衣隻當他與陸山兩人不合,卻不知慕容無風其實是擔心荷衣每日冒險獵捕豹膽,會不慎喪身於雪峰之下。見他決心已定,荷衣便道:“好。”
回來時,慕容無風已然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到了晚上,卻又莫名其妙地發起燒來。一連高熱了三日,躺在床上隻是胡言亂語,直嚇得荷衣六神無主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旁,衣不解帶著照顧他。山木與陸漸風兩人心中愧然,竟一改平日作派,非旦時時過來噓寒問暖,主動地做好一日三餐,連端湯倒水之事也一概應承過來。
到了第四日,慕容無風身子稍複,便絕意下山,山陸二人又執意要送他下山。荷衣卻早已在追逐雪豹時對上山下山的路徑了如指掌,便執意不肯再添二人的麻煩。
山木道:“無論如何,你們都得再在這裏留一晚,今夜隻怕會是這一年風雪最大的時候,明日天氣放晴下山會輕鬆得多。”
陸漸風道:“等會兒我們兩人有事要外出,三日之後方歸。所以如若兩位執意要走,我們就此別過。”
山木道:“你們房裏的任何東西,隻要你們需要,隻管拿走。對了,”他指了指角落裏放著的一對拐杖,道:“這雙拐杖也請兩位一定帶上。路上雪深,以它探路,便不會一腳踩空。”
慕容無風道:“多謝。關於那本冊子,兩位還有什麽疑問?”
陸漸風想了想,道:“此事事關我與山木的性命,我們隻想問一句,那八條路徑,會不會有錯?你知道,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錯誤,我們兩個人都會立時走火入魔。”
他果然不放心。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道:“事關性命,兩位如此不放心,我當然理解。換成我,隻怕也要好好地想一想。不如這樣,談到穴位開闔細節的兩本書,一本叫《葉氏脈讀》,一本叫《雲夢炙經》。後麵一本是我寫的,兩位不難借到。核對了這兩本書上開列的所有子午流注穴道開闔的時刻,你們會得到這樣一個清單。荷衣,把我寫的單子拿來。”
荷衣遞給他們一疊寫著蠅頭小楷的紙箋。山木慎重接過。
慕容無風繼續道:“這個清單是我憑記憶默寫下來的,不妨告訴兩位,雖然我心髒不好,也昏迷了許多日,於這些細節,偏偏還記得很清楚。至於如何計算出來的,我也將詳細的步驟寫了出來,以便兩位核對。”
他頓了頓,道:“兩位仔細核對之後,會發現,我所說的八條路徑,絕對無誤。各種可能性我已窮盡,一條不會多,一條也會少。我慕容無風從來不拿別人的性命當作兒戲。”
他說話的時候很平靜,很自信。
陸漸風抬起頭,看著他,良久,忽然道:
“有時候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兒子。聰明的兒子誰都想要。”
他一說這話,慕容無風又不高興起來。他絕對不是隨隨便便就要當別人兒子的人。
陸漸風道:“你莫要不高興,好像我剛才那句話辱沒了你。從年紀從輩份,我都足夠作你的父親。我的名字你大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江湖上的人都叫我‘天山冰王’。”
他接著又道:“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人敢說我笨。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荷衣盯著他,突然道:“既然你是天山冰王,請問你認不認得一個名叫‘慕容慧’的女人?”
她的話一出口,慕容無風心頭一震,顫聲道:“荷衣,他……他與……與……她有什麽關係?”
荷衣不理他,眼睛直逼著陸漸風,一字一字地道:“二十二年前,就在你與郭東閣比武的那一天晚上,有一個叫做慕容慧的女人突然從雲夢穀裏失蹤了,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陸漸風看著她的眼睛,麵不改色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我根本不認得你說的這個女人。”
說罷,他不容荷衣再問下去,道:“告辭。”
門一掩上,慕容無風就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
荷衣隻好扶著他躺下來,掖好被子,輕輕地道:“你即支持不住,又何必硬撐了那麽久?一身的傷,又發了幾日高熱,一早好不易醒來,竟還扒在炕上寫了一大堆字,我看著你都辛苦。”說罷,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又發起熱來。連忙將一塊毛巾在涼水裏潤濕了,擱在他的額上。
他睜著疲憊的眼睛,四處望了望,半晌,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外麵的天是不是還亮著?”
這一個多月以來,莫說沒出過門,除了荷衣每日抱著他更衣洗浴之外,他連床也不曾下過。
他的身子比起剛來的時候確有好轉,但比起往日仍是極度虛弱。非旦起坐無法自如,稍染風寒便會立時咳嗽發熱。心髒更是受不得半點刺激。
所以大多數時候,他隻能躺著。
荷衣將窗子的皮簾揭開小小的一角,看了看,道:“看情形已是黃昏。外麵漫天大雪,天倒沒有全黑下來。”
說罷走到廚房,自己馬馬虎虎地將中午的剩菜熱了熱,一掃而光。又給慕容無風做了一碗粥,逼著他全喝了下去。
然後,她便守在床邊,用手指輕輕地捋著他的頭發:“睡一會兒,好麽?你今天太累了。”
她的聲音仿佛催眠一般,他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窗外雪聲與風聲交織著,呼嘯著,襯著屋內憧憧的燈影,愈發襯出一種可怕的靜。
她簡直不敢相信在這風雪之夜,自已竟然和慕容無風孤獨地呆在天山的頂峰上。呆在她這一生走過的,離天堂最近的地方。
而這裏,居然還有一處溫暖的小屋,可供重傷的人安歇。還有靈草奇藥,足以挽救他的生命。
她垂下頭,心中默念,感謝上蒼讓她在絕望之中有了一線生機。
風聲越來越大,狂怒地咆哮著,好象要將屋頂掀掉。
她熟悉北方,也在最寒冷的季節領略過猛烈的北風。但這裏的風聲卻是淒厲的,不間歇的,讓她感到害怕。
她原本想說服慕容無風在這裏再住幾天,等病勢略好再下山。現在,聽了這可怕的風聲,她動搖了。明日她們一定要住到山下去。
即便是山下,她也擔心慕容無風的身體究竟熬不熬得過這種極北古寒的氣候。據她自己的估計,他至少還要留下來休養半年才能勉強動身回穀。他的身子已受不了半點顛簸。從天山回雲夢穀,路途遙遠。一路上走走停停,就算是一帆風順,對他而言也至少要花四到五個月的時間。
而這裏是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是一個陌生的國度。
想到這裏,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責任很重。
照顧病人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若荷衣不曾真正地和慕容無風生活過,她也許永遠無法了解那些隱藏在他漠然神態之下的苦悶與憂鬱。
他從不肯給他人添麻煩,而她卻知道他每天都在困難重重地重複著一些旁人一眨眼就可以做完的事情。他起床不方便,翻身不方便,有很多地方不能去,偏偏還有潔癖。他一天最少要洗一次澡,若有手術,他會洗得更勤快。他洗澡,當然也很不方便。好在這一切在雲夢穀已不是很大的問題。多年來,幾個總管不停地派工匠進入竹梧院,修繕各處的扶手,支架,欄杆,滑道,任何一個可能讓慕容無風感不方便的細節,都曾被他們認真地考慮過。以至於到了最後,新增添的設施連慕容無風也不知道是派何用場。
所以他隻有呆在自己的家裏,一切生活才稍感容易。他那心高氣傲,絕不求人的脾氣,才能夠維持。如今他重創在身,寸步難移,萬事皆仰賴荷衣的照顧,他會不會感到極不自在?何況身處異地,飲食習俗與家中大不相同,他究竟能不能住得下來?
想到這裏,她便大大地擔憂了起來。
畢竟,他們相處在一起的時間太短。就在那短短時間裏,慕容無風非旦在生活上都能自理,而且處處遷就荷衣。以至於她常常忘記他是一個雙腿不便的人。
她也實在想不到,認識他之後,自己會變得那麽多。她原本一向大大咧咧,馬馬虎虎,現在卻發現自己照料起慕容無風來,竟也很細致,很溫柔。
這些品質原本與她無緣,現在卻一下子全“變”了出來。
然後,她漸漸發現,慕容無風竟和傳說中的他很不相同。
他在她麵前很謙遜,總是讓著她。他有時候也挺愛說話,講起話來,滔滔不絕。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竟很好動。明明走不了幾步,卻很喜歡拉著荷衣拄著拐杖,去院子裏散步。許多事情他明明不方便去做,卻偏要自己動手。但她也曾見過他在學生麵前很少有笑容,說話語氣冷漠,如果麵對的是一個陌生人,他要麽沉默寡言,要麽脾氣很大。以至於她常常糊塗,不知道她看到的哪一個才算是真正的慕容無風。
而這個白天神情冷傲的人,睡著樣子卻十足像個孩子。有荷衣在身旁的時候,他會不知不覺地挨著她,然後整整一晚,他都會緊緊地抓著她的一隻手指,或一角衣裳。好象生怕她會溜走。以至於她醒來的時候,要花好長時間去想法子掰開他的手指。
她握著慕容無風的手,浮想聯翩。不知不覺中,竟在床邊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多時辰。
直到那隻手忽然動了動。
“想什麽呢?”他忽然醒了,在床上問道。
“沒想什麽,瞎想。”她笑了。
“早些睡,你眼圈是黑的。”他內疚地看著她。
一連三日,她都不曾合眼。
她略略洗漱了一番,換了深衣,擠到床上。好象一隻青蛙似地扒在他身上,將一隻耳朵貼在他胸口,聽他心髒跳動的聲音。
夜裏她常常會爬起來象這樣檢查他的心髒是否正常。
“你幾時變成了一隻大青蛙?”他撫摸著她的頭,笑道。
過一會兒,她又挽著他的手臂,好象一隻壁虎般地貼在他的左側。
“幹嘛這麽粘著我?”他艱難地將身子側過來,麵對著她。
她的手便又落到他那兩條紅腫的傷疤上。
“無風,我是不是你的老婆?”她突然問。
“嗯。”
“嗯是什麽意思?”
“是。”他隻好道。
這幾天,她好像著了魔似地,不停地問他這個問題。
“你為什麽老這麽問我?”他忍不住道。
“因為你老想反悔。”她開始擰他的胳膊:“你究竟是不是真的要反悔?”
“……嗯。”
“嗯是什麽意思?”她急了起來。
“不是。”他微笑。
“那就說定了啊!”她把頭壓在他的胸口上。
“說定了。”他柔聲道:“別盡在床上搗亂了,快些睡罷。”
“我下輩子還嫁給你,好不好?”甜甜地,她又道。
“累不累呀,荷衣?一輩子還不夠麽?”
“不夠。”
他苦笑。心中有一絲酸澀,又有一絲甜蜜。
“荷衣,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也是啊!”
兩個人緊緊地擁抱著。
“給我講個故事罷。現在還早。”溫存良久,她又道。
“我等著你給我講呢。你說,陸漸風可能認得我的母親,為什麽?”
她笑著道:“神農鎮的人都傳說天山冰王是你的父親。”說著,便把那天孫福在聽風樓的講話,細細和他說了一遍。
他聽罷,皺起了眉頭,甚覺荒誕不經。
荷衣道:“傳說雖然無憑無據,我卻是個喜歡相信傳說的人。”
“哦?”
“因為我從小就和大街小巷打交道,知道茶館酒座裏消息傳得飛快,有些酒樓專門有一套班子編寫這些故事,隻為了讓酒客們能有些閑談的話題,因此能多喝幾杯酒,多吃幾道菜。”
“你是說,這些故事原本就是假的?”
“開始大約是假的,後來,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故事就越編越真。因為不斷地有新消息補充進來。最後,故事一定版,便跟真的差不多。”她頓了頓,道:“所以雖然天山冰王不一定是你的父親,我卻以為,他多少跟這件事情有關係。”
慕容無風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我一聽完這個傳說,第二天就去了峨眉山。”
慕容無風道:“這件事與峨眉山也有關係?”
“在飛鳶穀比劍時見過天山冰王且至今還活在世上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峨眉派的掌門方一鶴。”
“我見過方一鶴一次。”慕容無風淡淡道:“我給他治過一次傷。現在想起來,大約是他與你師傅比劍時受的劍傷。”
荷衣臉色微變,道:“他也受了重傷?”
不是病勢垂危的病人,一般也不會轉到慕容無風的診室。
慕容無風點點頭:“是賀回送他來的。”
“這麽說來,方一鶴欠你一條命?”
“我治病從來隻收診金,沒有欠誰的命這一說。”他淡淡地道。
荷衣笑道:“在江湖上,殺人固然要償命,救人是要欠下一條命的。”
慕容無風道:“江湖上的規矩總是很古怪,有時候,不講道理。”
荷衣拿眼睛瞪著他。
慕容無風道:“你就算是這麽瞪著我,我也是這麽想。”
荷衣笑道:“誰瞪著你啦?人家就是瞪你一眼,也不行麽?”說罷繼續又道:“我見了方一鶴,他告訴我他見過天山冰王,也見過你,但從長相而言,你們兩個一點也不像是父子。所以線索就斷了。”
慕容無風刮了刮她的鼻子:“是線索斷了,還是某人不肯努力去找?”
荷衣道:“我找了。既然線索從這一頭斷了,我自然要去找另一頭。也就是你到雲夢穀的第一天,是被別人送來的。那時你不過是幾個月大的嬰兒而已。知道此事詳情的人,也隻有一個。”
慕容無風道:“孫天德。”
“不錯。聽說他是你外公最信任的人,是雲夢穀的老總管。卻不知為什麽,早已不再當差,而成一個遠近有名的大廚。”
“你來雲夢穀的第一天,想必嚐過他做的‘鬆鼠鱖魚’。”他淡淡地道。
“他就是孫青的爹爹,對麽?”荷衣恍然道。
“不錯。是我把他打發走的。因為我曾經想問過他這件事,他死活也不肯告訴我真相。他曾對我外公發過誓,絕不和任何人說這件事。”
荷衣道:“他不肯告訴你,自然更不肯告訴我。所以你曉得,線索的這一頭也斷了。從那時開始,我就打算到天山去找冰王。隻是……後來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我變得……變得越來越舍不得離開你。”
慕容無風歎道:“這事現在對我而言已不那麽重要了。我不想你四處打探,為我涉險。”
“啊,幾時曉得心疼起老婆來了?”她打趣道。
“這是真的,還是我的頭發昏?荷衣?剛才好像有人在敲門。”他突然道。
荷衣吃吃地笑了起來,道:“當然是你的頭發昏了,這個時候,還會有誰到這種地方來?再說,這是一般的人上得來的地方麽?”
話音剛落,她的臉色就變了。
“砰,砰,砰。”果然有人敲門。
敲門的聲音很輕,很斯文。也不是一直都敲。而是敲一陣,歇一會兒。
“是鬼!”荷衣一頭鑽進被子裏,緊緊的縮在慕容無風的懷裏。
“別怕。”他很想自己爬起來,打開門,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他寸步難移,連坐起來都很困難。
“你別動。我們……我們死不開門,它會走的。”荷衣見他雙手支著床,吃力地使著力,要將自己的身子拉起來,連忙按住他。
砰,砰,砰。
“無風,我承認,近來我殺了太多的豹子和雪雞,還吃了不少壁虎。”荷衣連忙坦白。
“你幾時吃過壁虎?”原本很緊張的,他忍不住笑了。
“這裏,這房子裏的壁虎很多,而且……味道真的很好!用火一烤,灑上辣椒粉……很香的。”
“不用說了,這鬼一定是壁虎精,是來找你的。”
“那可不一定,你的肚子可是裝滿了豹子膽啊!焉知不是豹子精呢?”她爭辯道。
“雖是我吃的,豹子不是你殺的麽?”
說著說著,兩個人又忘情地吻了起來。
砰,砰,砰。門還在響。敲門的人好象很有耐心。
荷衣卻滿臉通紅,渾身發軟地看著慕容無風。
他不知忽然從哪裏來的力氣,兩個人的身子不知不覺中已糾纏在了一起。
“呆子,小心些,你還病著呢!這裏痛不痛?”
這一回,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護著他的傷處。
她知道他表麵的傷口雖還紅腫,卻已漸漸地愈合。而內傷卻深重無比,而且時時發作。
“荷衣,我覺得敲門的人是壞人,等會兒,就不定就會要了我們兩個人的命。趁這功夫,我們還是最後快活一下罷。”不知從哪裏找出了這樣一條理由。
“做都做了,還說什麽嘛?每次都是這樣,從來不打招呼的。”她嗔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爬起來,替他拭了拭全身的汗,又替他換了一件衣裳,便又扶著他躺了下來。隨手,將床上的紗帳從銀鉤裏解開。
紗帳上繡著一串串葡萄一樣的花紋。葡萄圍繞著的,是一左一右,兩隻好象海獸的一樣的圖案。
“荷衣,去開門罷。”他終於道:“一個人肯這麽客氣地敲了許久,而不破門而入,至少應該算是我們的客人。”
她認認真真地穿好衣裳,將劍別在腰上,遲疑了片刻,打開門。
盡管早已準備大吃一驚,荷衣還是大吃了一驚。
因為敲門的是個女人,一個極美的女人。
她看上去,要比荷衣大,卻也絕對沒有超過三十歲。
如此深寒的天氣,她隻穿著一件很薄的貂袍。
這種皮衣,一般是初冬的時候才有人穿。天一冷,上麵一定還要再套一件大衣,不然,絕對抵擋不了刺骨的寒氣。
貂袍是純黑的,質地很好,她穿著,看上去十分優雅。
她的手上居然還打著一把傘。傘上全是厚厚的雪。看見門開了,她將傘伸到廊外一抖,雪紛紛而落。
“抱歉,我看見廊上有燈光,就冒昧地敲了門。外麵風雪阻道,我能不能進來喝杯熱水?”她的聲音很柔和,講話,也是彬彬有禮的樣子。
荷衣笑著道:“當然,請進。”
陌生人一進來,便將外套脫去,她身材修長,穿著一件純黑的絲袍。襯著她晶瑩雪白的肌膚,煞是好看。
荷衣遞給她一塊白布,道:“頭發上全是雪,用這個擦幹。”
她非旦頭上有雪,全身仿佛都帶著雪氣,進來的時候,全身都籠罩在一層刺骨的寒霧之中。
荷衣站在一旁,不由得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
慕容無風更是猛烈地咳了起來。
荷衣輕輕道:“抱歉,我相公正在病中,無法起身。”說罷,走到床邊,將一張毛毯搭在他的綾被之上。
他卻越咳越厲害,一點也止不住。
荷衣扭過頭,發現女子身上的寒霧已然消失。屋內的氣溫,也漸漸地回轉了過來。她垂下身子,想給他服點藥,他卻小聲道:“我……咳咳……不妨事。你去招呼客人。”
陌生人安靜地坐在爐邊,伸著手,烤著火。
荷衣總覺得她有些做假。她明明看上去,一點也不冷。
她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陌生人接過,謝了,便慢慢地喝了起來。
“客人深夜來此,莫非有什麽事?”荷衣坐到她身邊,問道。
“我是來訪故人的。”她一笑。
原來是陸漸風和山木的老友。荷衣心下稍慰。態度也變得客氣了許多。
“這裏還有好幾間房子,姑娘若是下山不便,可以暫住一宿。這裏還有一個不錯的溫泉,洗浴也很方便。”她建議道。
“我能不能先吃一點東西?我的肚子實在很餓。”她淡淡地道。
“如若姑娘肯隨我去廚房幫忙,我很樂意為姑娘燒兩道小菜。”荷衣道。這人不知是敵是友,她不能讓慕容無風和她單獨在一起。
“抱歉的很,我實在是聞不得油煙。”陌生人斷然地拒絕了。
荷衣冷笑:“那我也很抱歉。我要留在這裏伺候我的相公。”
陌生人道:“你若不去燒飯,我就把你的相公殺了。”
荷衣站了起來。
慕容無風在床上道:“荷衣,去給客人做飯。”
荷衣跺跺腳,道:“那你……”
“去罷。我們與客人素昧平生,她不會傷害我們的。”
她隻好氣呼呼地去了廚房。
第二十七章
屋內便隻剩下了慕容無風和那陌生的女人。
“內子脾氣有些急,卻不是故意怠慢客人。客人莫怪。”慕容無風一邊說著,一邊一手拉著木環,一手扶著床沿,將自己的半截身子從被子裏拖了起來,斜靠在床頭。
這一用力,已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不免氣喘籲籲。
陌生的人卻一直遠遠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幽幽地道:
“想不到床上的這個木環,還留到現在。居然還能用。”
慕容無風一怔,即而微哂:“這個木環已早就有了麽?我還以為是我的妻子裝上去的。”
陌生人搖了搖頭:“當然不是。”
他忍不住道:“聽起來,客人好象很熟悉這間屋子。”
她淡淡道:“當然熟悉。這原本是我的屋子。裏麵的擺設,看樣子也沒什麽變化。”
慕容無風訝然:“你是說,這原是女人的閨房?”
“如果不是女人的閨房,為什麽會有一張梳妝台?”
“這裏還有一張妝台?”他笑道。
“你即住在這間屋子裏,為什麽連這麽大的一張妝台都沒看見?難道你的眼睛是瞎的?”女人冷笑。
“瞎子倒不是,我隻是很少下床而已。”他歎道。
“你住在這裏多久了?”
“一個多月。”
“你得了什麽病?一個多月都不能下床?”
慕容無風沒有回答,反而道:“就算是這裏有一張妝台,也不能說明這是你的屋子。”
他在想,陌生的女人到這裏來,是不是要將他們兩個趕走。
女人道:“床另一頭的棉墊之下,有一個繡花的小荷包。是我親手放的。你若不信,何不找找看?”
床的另一頭雖近在咫尺,他卻根本爬不動。
實際上他還很不習慣自己剛剛少了一條腿的身體。到目前為止,他都不敢認真看自己破碎的下身。荷衣替他打理著一切,換藥,敷藥,包紮,清洗,拆線,更衣。荷衣比他更為熟悉這個部位。
所以他隻好道:“我現在……行動不大方便。等我妻子過來了,她會替你找的。”
“等你妻子來了,你們能不能快些從這間屋子搬出去?我實在是不喜歡有別的男人睡在這張床上。”她站起來,用手撫摸著每一件家具,仿佛已陷入某種回憶之中。
荷衣終於端著兩碟菜,一碗飯,走了進來。
“飯好了,請用罷。”荷衣道。
“我一個人想在這裏靜一靜,兩位請回避。”女人冷冷地道。
荷衣臉色微變,道:“閣下這是什麽意思?”
女人道:“這裏還有別的房間,麻煩兩位搬出去。”
“是麽?”荷衣一陣風似地端起剛剛炒好的菜,打開門,連菜帶碟全扔了出去。
女人玉指纖纖,在空中一彈,荷衣僅僅來得及抽出劍,身子卻不聽話似地軟了下去!
玉手將她一抓,眨眼間便點了她全身的穴道,將她扔到牆角。
自己竟怡怡然地回到爐邊,繼續喝茶。
“荷衣?荷衣!”慕容無風隔著紗帳在床上焦急地叫了兩聲。他並沒有看清門口的這一幕。隻覺荷衣忽然沉默,便知大事不好。不禁怒道:“她好心為你做飯,你……你卻傷了她!”
“這世上,好心原本沒有好報。”女人冷笑。
他咬著牙爬到床邊,將身子從床上硬跌了下來,傷口著地,令他幾乎痛昏了過去。他卻拖著殘廢的身子在地上爬著。
爬到一半,他的心髒便開始咚咚地亂跳了,他開始胸悶,開始眼冒金星,不一會兒功夫便冷汗淋淋。他仍然堅持爬到了荷衣的身旁。
“你以為你能救得了她麽?我點過的穴,從沒有人能解得開的。”陌生人看著他的樣子,大大地吃了一驚,語氣卻明顯地軟了下來。
他勉強坐起身來,手指輕輕一拂,便已解開了她的穴道。
“你受傷了?”他摸著她的脈,急切地道:“守住丹田,現在別運氣。你的身上有一根針。我這就取出來。”
他拔下她頭上的一根簪子,手指順著頸上的血管往下摸了過去,在某一處,輕輕一紮,眼疾手快地將針取了出來。便撕下一片衣裳,將傷口緊緊紮住。
“現在沒事了。”他輕輕地將她扶著,讓她的身子靠在牆上。
“你怎麽自已爬過來了?摔壞了沒有?胸口痛不痛?”一口氣剛剛喘過來,她便緊張地看著他。
“不妨事。”他淡淡地答道,卻感到自己的傷口已開始往外滲血。不會兒功夫,右腿空空的褲管上已血跡斑斑,血,很快地浸濕了他的睡袍。然後,他開始坐不住了,一頭倒在荷衣的身上。
他已沒有氣力再爬回去,荷衣的氣力也沒有恢複過來。兩個人隻好緊緊地靠在一起。
這個時候,慕容無風的臉,正朝向那陌生的女人。
而陌生人正用一種奇異的神色盯著他的臉。審視著他。
慕容無風給她盯得很不自在。
打量完了他的臉,那目光又定在他的腿上。
慕容無風更加不自在了。
荷衣冷哼了一聲,道:“這是我的老公,你別老盯著他看。”
女人根本不理她。
她的目光越來越迷惑,最後恍恍惚惚,似乎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突然癡癡地盯著他,淚水滴了出來,傷心地道:“無風,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你……你還曉得回來!”
陌生女人的這一句話,直說得慕容無風和楚荷衣麵麵相覷。
慕容無風立即道:“閣下想必是認錯了人,我根本不認得你。”
荷衣白眼一番,道:“不認得你,為什麽叫得出你的名字?”說罷,便氣呼呼地把頭扭了過去。
“荷衣,看著我的眼睛。”他把她的頭搬過來,對著她的眼睛,道:“我不認得她。”
她隨即一笑,道:“是啦。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啦。”說罷,便緊緊的挽著他的手,靠在他的懷裏。
女人幽幽地道:“你受傷了?是誰……是誰砍了你的腿?”
荷衣道:“這不關你的事!”
女人纖纖的雙手又向她抓了過來!
慕容無風將她的手一格,道:“你別碰她。”
那手便又柔順地垂了下去。
“我……我聽你的。”女人輕輕地道:“你能回來,我……我便比什麽都高興。你要我扶你躺回床上去麽?”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跪到慕容無風的麵前,正欲抱起他。荷衣已搶先將他抱了起來,送回床上。
陌生人便有些尷尬地站了起來,遠遠地,憂鬱地看著他們。
慕容無風小聲道:“她的神誌有些不大對頭。”
荷衣道:“你怎麽知道?”
慕容無風道:“我是大夫。”
荷衣隻好閉嘴。
慕容無風便對陌生人道:“你現在是不是還要趕我們走?”
陌生人道:“這床,你曾睡過,上麵的木環,也是我為你裝上的。你難道忘了?”
慕容無風道:“我什麽時候睡過?”
陌生人道:“那一次,我們……我們交了手。你把我打敗了,我……我一生氣,趁你洗澡的時候偷襲了你一掌。你……便……便大病了一場。是我……是我照顧的你。這個……你也忘了麽?”
她這麽一說,荷衣的心裏已經完全肯定她說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慕容無風道:“後來呢?”
陌生人幽幽地道:“後來,你好了,便將我從這裏趕了出去。不……不許我回來。”
“為什麽?”
她垂下頭,不說話,臉微微地發紅。
慕容無風歎了一口氣,道:“對不起,你真的是認錯人了。”
陌生人抬起頭,一雙美麗地眼睛幽怨地看著他:“沒有。我沒認錯。”
慕容無風沉吟半晌,道:“至少你認得的那個人,不會像我一樣,雙腿殘廢。”
女人囁嚅了片刻,顫聲道:“你……你原本最恨別人說這個詞的。”
他的頭忽然“嗡”的一聲,隻覺鮮血上湧。然後他的傷口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他咬緊牙關,緊緊地抓住床單,無法自製地撕扯著。
“你過來。”他突然伸出了痙攣的手。
荷衣退到一邊。
女人走到床頭,他的手忽然緊緊地抓住了她,手指微微一拂,也點了她的穴道。
女人一點也不驚訝,柔聲道:“你……不必點我的穴道。我……我再也不會傷害你了。”
“你是說,以前躺在這張床上的那個男人,長得和我……和我一模一樣?”
女人輕輕地道:“無風,你……真的不認得我了麽?我是……我是子溦啊!”
他的胸口因激動而喘息著,大聲道:“你說的這個人,他……他還活著?他在哪裏?”
子溦輕輕歎道:“你……真的不認得我了。唉,你一定又和別人打架,又把頭打昏了。”
慕容無風一張臉已因驚奇而變得蒼白,聽了這話,慘然道:“他……他還能和別人打架?”
子溦微微一笑,仿佛又想起了舊事,眸中便有了一種興奮的光澤,道:“我的輕功還是你教的呢。你還記不記得,你教的步法太難,我……我老是走不對,你總拿拐杖敲我?”
在這種風雪之夜,她居然怡然地撐著傘便到了這萬丈冰峰,便是荷衣也不能輕易做到,輕功當然不俗。
屋內忽然一片沉默。
隻聽得見慕容無風吃力的喘息聲。
子溦歎道:“多年不見。你的老毛病,還是這樣常犯。你還生我的氣嗎?那天,我不是有意要傷你……我不知道你……你正在犯病。”
荷衣忍不住道:“請問,你認不認得一個名叫慕容慧的人?”
子溦毫無反應地道:“不認得。”
慕容無風已不能說話。他的傷口還在流血。嘴唇已變得蒼白。
荷衣將那女人的身子一拉,拉到門邊。走回床去,默默地將他的傷口重新清洗包紮起來。然後給換了一件幹淨的睡袍。
方才那一番激動,加之創痛驟發,他終於支持不住,頭一偏,昏了過去。
她隻好在他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喚著他的名字。
終於,他勉強地睜開了眼。
“你好些了麽?”她撫著他的額頭。
他疲倦地又閉上了眼,輕輕地道:“荷衣,你去……去廢了她的武功。”
荷衣小聲道:“為什麽?看樣子,她……她好象認識你的父親。等你精神好一些了,我們再套她的話。”
他斷斷續續地道:“你別心軟,聽我的話。她方才那一針惡毒無比,險些……險些殺了你!”
荷衣道:“我……我下不了手。”
他道:“那就讓我來罷。你去把她拉過來。”
荷衣道:“你的心,幾時……幾時變得這樣狠?她隻不過是個癡情的女人而已。”
“這隻是她頭發昏的時候。過一會兒她清醒過來,又會要我們的命了。”
“我覺得,她隻要看見你,就不會清醒。”
“哼。”
“無風,她說的那個人,會不會是你的父親?”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是說,我是個殘廢,所以我的父親也是一個殘廢嗎!”他冷冷地,氣呼呼地道。
荷衣呆呆地望著他。
他胸襟起伏,情緒又開始激動了起來。
荷衣走到門邊,將子溦扶了過來,放到他的床邊,道:“你是大夫,至少你有法子治好她。”
“荷衣,你瘋了嗎!”
“你沒發現人家有多麽可憐?她剛才的樣子,我看了都要落淚!”
“不。”
“這是你的針,拿著它!”她遞給他一根銀針。
他怔怔地盯著她,半晌,歎了一口氣,將針在那女人的頭頂上紮了三下。
“解開她的穴道。”
“不。”
“無風!”
“我們不妨打個賭。我一解開她的穴道,她就會殺了你。”
“她不會!”
他拍開了她的穴道。
她站了起來,身了微微發顫。
荷衣道:“你去罷。”
子溦道:“你說什麽?”
荷衣道:“我知道,這裏曾是你傷心的地方。你離開了這裏,心情就會好得多。”
子溦冷冷道:“你的男人雖然和我的男人長得相似,他們卻明顯的不是同一個人。”
荷衣道:“你明白就好。”
子溦鄙夷地道:“我的男人心高氣傲,就算是你打死了他,他也不會像一隻蟲子似的在地上爬。我實在是想不通,像他這樣子的男人,整天像嬰兒一樣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為什麽還要活在世上?為什麽還不去死?”
荷衣氣得渾身哆嗦了起來,拔出劍,怒叱道:“我現在就要你去死!”
子溦冷笑:“你以為你是我的對手?”
慕容無風在床上大喝一聲:“荷衣!”
他的話聲剛落,隻聽得門“砰”的一聲開了,又“砰”的一聲緊緊地關上了。
屋內一片安靜。兩個女人都不見了。
他忽然覺得渾身一片冰涼。
冷月。
四周一片茫茫的白色。遠處山峰聳立,在月影之下,直插入空中,而山尖在漆黑的夜色中竟是深藍的。
荷衣笑了笑,道:“今天老天爺對我們還算公平。雪已經停了。對了,忘了請教姑娘的貴姓。”
子溦道:“姓杜。”
荷衣道:“我姓楚,楚荷衣。”
“荷花的荷?衣裳的衣?”
“不錯。”
“典出楚辭,好名字。”
“抱歉,我沒讀過書,也不大識字。”
“你用劍?”
“不錯。你用什麽?”
“徒手。”
“小看我?”
“一個人倘若大字不識,他的劍也不會到什麽境界。”
“讀書的人都這麽說。”
“你出手必死!”
“不一定罷。方才你不過是用暗器偷襲了我。”
杜子溦一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很優雅地道:“請。請動手。”
“承教了。”
那一劍光寒如水,在冷霧中散發著凜冽的殺機。她的人也跟著劍飛舞著,在空中,好象蝴蝶一般地變幻著姿勢。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攻出三十六劍!杜子溦身形疾閃,玄衣飄動,竟也被這淩厲的攻勢迫得倒退了幾步!
然後她的手在空中輕輕一彈,“錚”的一聲,似有某物破空而出,荷衣算準了方位,微微一讓,劍一撥,那物便原路彈了回去。她咯呼笑道:“原來你用的是暗器!”
杜子溦臉色煞白,道:“你果然有點道行。”
荷衣道:“隻是一點麽?你若隻用暗器對付我的劍,我保管你過不了十招。”
實際上,兩個人頃刻間已過了一百招。杜子溦終於從腰後取出一道軟鞭,“拍”地一響,靈蛇般地向荷衣卷過來。
“終於亮了真家夥,這還差不多。”荷衣淡淡地道。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鞭法。那鞭尾似乎始終跟著荷衣的身子,好象荷衣是一個柁鑼。
“哧”的一聲,她的背後終於吃了一記。頓時整個身子都火辣辣地疼痛起來。
荷衣大怒!
她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在鞭影下的生活。動不動,那一條鞭子就向她甩過來。
這個莫名其妙,不講理的女人!
然後她輕叱一聲,狂攻出七劍,在最後一劍時,她反身一扭,在空中循著鞭影滴溜溜地轉了一圈,足尖在廊頂上輕輕一點,閃電般地向杜子溦的咽喉刺去!
情急之中,杜子溦已無法閃避,反應卻很快。
她拋出了自己的鞭子,鞭子的木柄,正好打在刺過來的劍尖上,劍頭一偏,“哧”地刺在了她的肩上。
血從她的手縫中滲了出來,一滴一滴,滴在雪上。
那血是熱的,落在鬆軟的雪中,頓時便是一個小洞。
荷衣的劍指著她的臉,道:“你輸了。”
杜子溦道:“我沒有。”
荷衣道:“我並不想殺你。不然,你避不開我這一劍。”
杜子溦道:“如果算上我打你的那一鞭,我們隻不過是打了一個平手而已。你刺我的這一劍,不過是外傷,我打你的那一鞭,卻絕對是內傷。你一定聽說過北冥神功和冰魄神針。”
荷衣暗暗抽了一口氣涼氣。這兩樣武功是江湖上失傳多年的絕學。根本沒有人相信它們還真的有傳人活在世上。
她的背已微微有些麻木。
荷衣笑了笑,並沒有放下手中的劍,道:“無論如何,你若現在還不走,我至少還有氣力殺了你。我的相公不會武功,我絕不會讓你再踏入我們的屋子半步。”
杜子溦道:“你的劍術,我承認,是一流的。像你這樣的人該找個象樣子的人做你的老公才對。”
荷衣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的老公也是一流的。他是我見過的最有趣的男人。我就算是現在死了,下輩子,我還要嫁給他。”
杜子溦微微一怔,道:“你這話我聽了喜歡。我的男人就很有趣,雖然他的腿也不能走路。”
“看起來我們似乎應該聚在一起喝杯酒。這世上有趣的男人本就不多,沒有腿而有趣的男人,少之又少。”
“酒是沒有的,趁這個功夫聊聊天倒還可以。”杜子溦居然笑了起來。
她笑的樣子很動人,眼光流轉,顧盼生輝,連荷衣看了都覺得有些發呆。
杜子溦道:“你可曉得我見他第一麵時的情景?”
“那情景想必很有趣。”
第二十八章
女人的目光恍惚,仿佛又到了別處:“那時候,這裏的這個溫泉孤零零地隔在院子的後麵,還沒有被蓋進院子裏。有一天,我拿著衣裳,正準備去溫泉洗浴,卻發現早已有一個男人赤裸裸地坐在裏麵。水是鮮紅的,所以他雖然……雖然是赤著身子,倒……倒也並沒什麽。他的衣裳和一雙拐杖便放在他的身後。他安靜地泡在水裏,眼望著遠處的山峰出神,手上端著一隻酒杯,樣子悠閑得好象是坐自己家裏的後花園裏曬太陽。”
荷衣道:“這個男人想必也很英俊。”
“我從沒有見過那麽英俊的男人,看了他第一眼,就失魂落魄了起來。最有趣的是,他看見了我,一點也不覺得羞愧,也不準備起身讓開。而是跟我打一個招呼。他說:‘你好!歡迎!’我當時就被他隨便的樣子惹惱了,我說:‘這是我的溫泉’。他笑著道:‘這好象是天然溫泉’。我說:‘天然溫泉天山上有很多,但唯獨這一個,是我的。’他道:‘看來我來錯了地方。好在我已經泡了很久,也該回去了。我沒穿衣裳,麻煩你轉個身。’我生氣了,怕他趁我轉身的時候偷襲我,便道:‘你很好看麽?我偏不轉身!’”
荷衣道:“要是我,我也絕不轉身。光著身子的好看男人,可不是人人都有運氣看得到的。”
“他居然不惱,扶著拐杖,竟當著我麵從水裏站了起來!我嚇得連忙閉了眼。再睜開時,他已穿了好了一件灰袍。他的腿看樣子殘廢了很久,竟比他的雙臂還要瘦弱,而且完全不能動。而他的樣子卻十分坦然,仿佛一點也不為自己感到難過。實際上,他還回過頭來,衝著我淡淡一笑,道:‘位子讓給你啦,慢用罷。酒也還剩下半杯,也讓給你啦。’說罷,拐杖輕輕一點,便飄然而去。我原以為他走路的樣子會十分笨拙。卻想不到他身法輕靈,非旦毫不吃力,速度也極快,竟比我走路要快得多。”
荷衣悄悄道:“他的功夫一定不錯。”說罷,卻覺得她的描述太過玄虛。至少她知道慕容無風走路的樣子。一個人若有那麽一雙腿,練什麽功夫就難如登天。
“所以我就衝著他的身後喊了一聲,道:‘你說的沒錯,這溫泉確是天然的。你隨時都可以來。’”
荷衣抿著嘴笑道:“你的態度變得很快呀。”
“人到了這個時候還能犯傻麽?好男人就好象是一隻突然跳到你麵前的野兔子,你若不立時抓住它,它一晃眼功夫可就不見了。”
“他後來又來了麽?”
“沒有。我在那裏等了他十天,他連個影子都沒有。最後,我隻好滿山遍野地找他。我踏遍所有的溫泉,連天池,火龍洞都找了,就是不見他。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我終於在一座山峰的頂上又看見了他。”
“他在幹什麽?”
“我不知道。他坐在一個巨石上,望著遠處出神。思緒好象是飄到了天外。等我悄悄地靠進他時,他卻立即覺察了,回過頭來,指了指山頂,道:‘怎麽?這個山頂也是你的?’我便上去和他搭了幾句話。我問他是哪裏人,他便給我唱了一句小曲:‘無風水麵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我於是便知道他是西湖人氏。”
她竟真地把這一句迤迤邐邐地唱了出來,音調婉轉柔和,抑揚頓挫,煞是好聽。
荷衣忍不住道:“就是這麽一支小曲,你便知道他是西湖人氏麽?”
“所以說,你若沒讀過書,這個時候就沒法子了。”杜子溦有些得意地道。
荷衣道:“他……他叫什麽名字?”
“無風。”
荷衣心中一顫,道:“有無的無?這也是個姓麽?”
杜子溦眉頭微皺,道:“怎麽會是‘有無’的‘無’?當然是‘口天吳’啦。”
荷衣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道:“他現在在哪裏?……他還活著麽?”
杜子溦的臉上便立即浮現出一片迷茫之色,幽幽地道:“我剛才還看見了他的……他受了傷了,正躺了床上,我要去照顧他。”說罷,便要回到方才的屋子裏去。
荷衣大懼,知她的神誌又糊塗了起來,將她一攔,道:“他……他已經走了,到山下去了。”
“他傷成那樣子,哪裏還走得動?”杜子溦輕輕地歎了一聲,滿臉都是柔情:“一定……一定是別人將他趕走的。你告訴我,是誰?是誰?”
荷衣道:“是陸漸風。他帶著他去了昆侖山。他傷得真的很重,你要快些去追,不然……不然……”
她還想說第三個“不然”,杜子溦子身形一晃,早已不見了。
這原本是天山頂峰人跡罕至之處,方才一番打鬥留下的痕跡瞬時眼間便已被狂風吹來的積雪掩蓋了。
片時之間,好象什麽也沒有發生,天地複歸寧靜。
風聲越來越大,雪又開始紛紛地下了起來。
荷衣踏著雪走進院子。
走廊的一角,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借著蒙朧的燈光,她依稀可以辨出一團白影似乎是蜷縮在一個避風的角落裏。
這咳聲,她當然十分熟悉,卻不敢相信屋子裏那個病得起不了床的人,又拖著身子爬了出來。
等她走到跟前,才發現慕容無風果然將自己包裹在重裘之中,倚靠在門邊的牆壁上。
他顯然一直都在看著她。
她嚇了一大跳,她連忙趕過去,蹲下身來,道:“你在這裏等著我?”
他看著她,點點頭。
“這是很冷!”她歎道。忍不住將自己熱乎乎的手去暖他凍得冰冷的臉。
“我穿了足夠的衣服,而且,你莫笑,我爬了很久,剛剛才爬出來,現在還是滿身大汗呢。”他自嘲地道:“你發現了沒有?剛才雪停了一會兒,月亮鑽出來了。在雪山上觀月,這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
他的心情總是和別人不同!
荷衣忍不住笑了:“還不快進屋去,這麽冷的天,不把你凍病了才怪呢”。
他看著她,良久,忽然歎了一聲,道:“抱歉,每次出了事,總是你一個人獨自抵擋。我……沒法幫你。”
說這話時,他的雙眼垂了下來,音調有些傷感。
她的心一酸,淚幾乎要湧出來,卻又強行壓了下去,笑道:“你瞧不起我的武功?怕我輸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將他送回了床上。
他半坐著,道:“過來,讓我瞧瞧你的傷。”
她順從地扒在他麵前。
“這可惡的女人!”看著那一道幾乎是皮開肉綻的鞭痕,他忍不住罵道。
他淨了手,輕輕地將藥膏塗在傷口上。
他的手隻是很輕地碰了碰,荷衣便“唉喲”地叫了起來。
“很痛麽?”他嚇了一跳。
“當然痛啦!”她大叫道:“我中了她的北冥神功呢!”
慕容無風知她怕痛,略有些痛便會大喊大叫,在那山村裏便是這樣。他隻好點住她所有止痛的穴道。
“什麽北冥神功?她詐你的。你隻不過是受了這一鞭而已。是外傷,塗了我的金創藥,很快就會好。”
“什麽?!這是真的?她居然詐我!為什麽方才我的背一直發麻?”
“你的背給人家打了一鞭,不發麻,難道發癢?”他笑道。
“喂,慕容無風,你嚴肅一點!你怎麽知道我沒中北冥神功?”給他一笑,她氣呼呼地道。
“因為我是個大夫。雖然對武功的各種打法不清楚,但打出來在別人身上會是什麽效果,我卻小有研究。為此還專門寫過一本書。”
“哇,我曉得了!那本書叫《雲夢傷科雜論》,我曾在我師傅的書房裏見過。他受傷的時候,我那幾個師兄還專門拿出來研究過呢。那本書又破又舊,早被翻得亂七八糟,看來真的挺管用。”她扭過頭來,將頭衝著他的臉,笑逐顏開地道。
“你好象是在誇我。”他淡淡一笑。
“沒有,是我自己洋洋得意。我的眼力好。”她揚著頭道。
他拍拍她的腦袋,道:“眼力好的人,能不能替我倒杯茶?”
她站起來,給他沏了一杯熱茶,雙手捧著,戲道:“相公,請慢用。”
“謝了。”
她一股腦地換了衣裳,鑽進被子裏,擠到他身邊,緊緊挨著他坐著,將頭靠在他的懷裏。
“你鎖了門了?”
“嗯。這回就算是有天王老子來,我也不開門啦。”荷衣道。
燭影如豆。夜已深了。兩人依偎著,卻因為方才一番事,無法入睡。
“無風,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誰給起的?”荷衣忽然道。
“不知道。難道不是我外公起的?”
“那女人的情郎也叫吳風,隻不過是口天吳的吳。”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他淡淡地道。
“可是他……他和你長得很像,又……又……”她原本想說“又是雙腿殘疾”,終覺這句話說不出口。
“那隻不過是巧合而已。”他呷著茶慢慢地道。
“你會不會還有一個哥哥?”她又猜道。
“荷衣,睡罷。”他開始不耐煩了。
“那女人看樣子也就是二十七八歲,她的情人再比她大一些,做你的哥哥,歲數上正合適。”她不理他,自顧自地繼續猜道。
“什麽二十七,八。人家已經四十二歲了。”他瞪了她一眼。
“四十二歲,你怎麽知道?”荷衣揚著眉道。
慕容無風道:“我是大夫,看一眼就知道。”
荷衣擰著他的胳膊,道:“那你說說看,我有多少歲?”
慕容無風連忙道:“不知道。”
“你蒙我?”
“沒有。”
“說罷,我倒要看看你的眼光準不準。”荷衣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道。
“那就奇了。怎麽你看別人那麽清楚,偏偏看我就不成呢?”
“你的情況特殊。”
“難道我是怪人,比別人的骨頭多出幾種?”
“怪人倒不是,隻是我一看見你就犯糊塗。”
“你真的不說呢?”
“不知道怎麽說嘛?”他死也不肯說。
荷衣又氣又笑,毫無辦法地看著他,繼續道:“這麽說來,這個人很可能就是你的父親。至少我知道他是餘杭人。你的老家,便是在餘杭了。”
“這你又是從何得知?”
“那女人說,你父親老是唱一首家鄉小調,叫什麽‘無風那個水麵呀,琉呀麽琉璃滑……當那麽當,當那麽當,當那麽當那麽也麽哥’的曲子。”她忘了後麵的詞,便胡亂地往上加了一句自已小時候沿街賣藝時常唱的小調。
“嗬嗬……”慕容無風聽了笑得前仰後合,幾乎要從床上一頭栽下來。
“你笑什麽嘛。她當時真的是這麽唱的。”荷衣一把拉住他東搖西晃的身子。
“你還會什麽,快多唱兩首,好聽死了。”他好不易止住笑。
“真想聽啊?”
“真的。”
“我給你唱個拿手的。”她清了清嗓子,竟也嬌滴滴地唱了起來: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裏。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
我心如鬆柏,君情複何似。
塗澀無人行,冒寒往相覓。
若不信儂時,但看雪上跡。
炭爐卻夜寒,重抱坐疊褥。
與郎對華榻,弦歌秉蘭燭。
這曲子有幾十首,卻全是她小時候跟著賣藝的師傅學的。一口地道的吳聲,婉轉清麗,倒也字正腔圓。隻是給她一唱,於尋常幽怨之處偏又多出了幾分柔媚歡喜之意。隻把慕容無風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歎道:“這‘子夜四時歌’我隻在書上讀過。配上這麽好聽的曲子唱出來,卻是大不一樣。”
荷衣道:“我師傅說,這是吳歌。我一直以為是村頭小曲,想不到書上也有。對了,那個‘無風水麵’究竟是什麽典故?”
“這是一首小令,叫作《采桑子》。一共有十首。講的全是西湖的景色。”慕容無風道。
“所以,你父親就是餘杭人氏?”荷衣猜道。
“不是。這不是餘杭的西湖,是潁州的西湖。風景也美得很。”
“你去過?”
“沒有。隻是可以從那十首小令裏想象出來。”
“那麽說來,你總算弄清了你的老家在哪裏。嘿嘿,總算比我要強。”她自傷身世,不禁歎道。
“什麽老家?這兩個人和我根本沒有關係。這一切隻不過是巧合而已。”他淡淡地道。
“可是……”
“荷衣,我困了。”他竟把頭一扭,縮進被子裏,不理她了。
“生氣啦?我隻是猜猜而已嘛。”她伸出手,抱著他的腰,在他耳邊輕輕地道:“你不喜歡聽,我就不說了。”
他沒有回答。
“我們明天就下山,好麽?”聽見他半天都不吭聲,荷衣忍不住又推了推他。
他一直側著身子,卻沒有回答。
“無風?”
她不由得握住了他的脈,他已說不出話來,卻開始吃力地喘息著,雙手無助地抓著床單。
她連忙掏出藥丸塞進他的嘴內,又伸掌在他的胸口輕輕地推拿著。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呼吸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卻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荷衣卻因此嚇得一頭大汗。
這一夜,她心驚跳地守在他的身邊,唯恐心疾再度複發。一手按著他的脈,每隔半個時辰聽一聽他的心髒,竟一刻也不敢合眼。
第二十九章
哈熊客棧。戌時正。
老板娘阿吉正坐了櫃台裏,一邊喝著一碗熱騰騰的奶茶,一邊撥著算盤。
漫天大雪的冬季客棧的贏利十分有限。但今天卻是一個大大的晴天。客棧裏便頓時住進了不少人。她剛剛叮囑夥計要將熱水燒得充足,馬料也要儲備充分。廚房的師傅們正在大烹大炒,飯廳裏充滿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
阿吉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婦人,穿著袷袢,外套一件猞猁皮的坎肩。算不上是絕色,在方圓幾十裏,她也是個知名的人物。明明是窮人家的“克矢”(漢稱“閨女”)卻憑著一臉明秀的長相嫁入了擁有這個小鎮最大一家客棧的阿爾曼家,從此衣食不愁,由牧民之女一變而成了地道的老板娘。
她的衣裳用金絲繡滿了金花,手上的戒指也有五六個,紅寶石是才從波斯人的駝隊裏買來的,因她口舌流利,加之討價時美目流盼,幾乎不曾把那波斯商人的魂勾了去。最後成交的價格連最不會做生意的波斯人也會覺得便宜得匪夷所思。
可她實在是喜歡那隻紅寶石玫瑰一般的顏色,就算是打算盤之餘,用眼的餘光掃過自己修長的中指,指環上的那一點淺紅也會引起她的一份輕輕的滿足。她已過了少女的年紀,給阿爾曼生了兩個兒子,但她的身材看起來還修長窈窕得好象是少女。這是她最為自得的地方。所以每當她坐在櫃台上漫不經心的打量著大廳裏的客人時,她總能遇到幾個大膽男人的眼光。然後她便去添酒,去說幾句話,這些原先打算隻住一天的男人便會留下來,多住幾天。
當然,這一切隻是為了銀子。窮人的女兒從小就知道沒有銀子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雖然今天是少有的晴天,她卻知道門外的雪很深,而且天氣異常地寒冷,竟比下雪的時候,還要冷得多。大廳裏爐火熊熊,卻掩飾不了刺骨的寒意。她不肯再多添炭了。冬季炭貴,方圓幾十裏,也隻有她這一家客棧能夠整個冬季都不停地燒著炭。大多數地方燒的是羊糞或駝糞,煙子老大,還有一股奇怪的氣味。
她整理好一天的賬目,再抬起頭時,櫃台前麵不知什麽突然站著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女人看上去還像個十足的少女,卻梳著一個抓髻,斜插著一支碧玉簪子,是婦人的妝扮。她仿佛剛趕了遠路,背著一個與她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大包袱,滿臉是汗地看著她。
她倒沒有極美的長相,卻讓人看了很舒服,很順眼。眼睛尤其生動,笑的時候眼如秋水,十分媚人。
阿吉先幾裏骨錄地說了一串哈語,見那女人無動於衷,便連忙改用生硬的漢文打招呼。
“客人是要用飯?還是要小住?我們這裏好酒好菜,包熱水,包喂馬,有上房,夥計也多。”
女人笑著道:“我們先吃飯,再休息。請問,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椅子?”
阿吉一聽她說“我們”,便知住客不止一位,愈發高興了,道:“當然當然!”
她坐的是一把有扶手的軟椅,有一張厚厚的狼皮坐墊,靠腰的墊子是手繡的,十分別致。阿吉成天坐在櫃台裏,她的椅子當然比客廳內硬邦邦的木椅要舒服得多。看著她一臉的風塵,阿吉便幫著她把椅子抬到了靠近樓梯口的一處飯桌旁。那裏離門口較遠,是個僻靜之處。
女人道了謝,將包袱打開,先將一張皮褥墊在地上,又將一張皮褥搭在椅子上。這皮褥是上好的豹皮,阿吉當然識得皮貨,知它十分珍貴。做好了這一切,女人又將一個四四方方的皮枕頭放在地上的那張皮褥上。轉過頭,看著一旁詫異的阿吉,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阿吉當然知道,這張椅子一定是留給一個很講究的人的。心裏不禁十分高興。
在她看來,講究的人什麽都講究,所以講究的人一定很會花錢。
然後女人離開了桌子走到門外,抱進來一個個子瘦長,全身裹在一件灰袍子裏的人。她看得出那灰袍子裏麵罩著一裘價值千金的貂裘。
這種貂裘之所以名貴,就是因為它又輕又軟,卻十分保暖。穿一件這樣的貂裘在如此寒冷的季節便不需要再加其它的衣裳了。
那人麵色蒼白,兩頰之間,卻有一抹潮紅,頭發披散著,非旦看上去渾身無力,一路上,還不停地咳嗽。
阿吉以為那女人懷裏抱著的,是另一個女人,仔細一看,那人卻明明是個男的!
然後她就聽見女人對著懷裏的人輕輕地道:“你能不能坐一會兒?咱們得在這裏吃一點東西填填肚子才好。”
那人點了點頭。
於是這女人便將他放在椅子上。那男人雙手撐著椅子的扶手,似乎極力想減輕自己的重量。然後他緩緩地將自己的身子放了下來,仿佛十分困難,又仿佛觸動了傷勢,他的嘴唇刹時間變得格外蒼白。
那女人忍不住隨手將自己帶來的一個軟墊墊在他的腰側。
“這樣是不是好受一些?”她輕輕地問道。
那男人淡淡地道:“不妨事。”說著便將身子靠在椅背上。
阿吉發現那男人罩在灰袍內的下半身幾乎是虛空的,傷勢沉重,以至於他從座下來始,右手一直用力地撐著扶手,似乎想借此減輕自己身體的重量對傷口的壓迫。
但這男人無疑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漢人。雖然身子如此虛弱,他的表情卻十分淡定,看人的時候,雙目發寒,嚴然自有一股凜然的傲氣。
他明明連坐著都很困難,腰卻挺得筆直。他看著女人將一張毛毯搭在他的膝上,將他的下身圍住,又從包袱裏搗出一塊白布搭在桌上。她彎著腰忙前忙後,那男人卻無法動彈,隻用一種溫柔的眼光看著她。
“我沒事,你別再忙了。”終於,他柔聲地道。
他的嗓音低沉,聽起來十分溫和悅耳。
那女人笑了笑,停住了手,坐到他的旁邊。剛坐下,又站起來,對著阿吉道:“老板娘,能不能搬一個火盆過來,這裏太冷,他……他正病著,隻怕……隻怕受不住。”
阿吉道:“我這就叫夥計送來。兩位想要點什麽?”
女人甜甜一笑,道:“我們是外地人,沒吃過本地的東西。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道該吃什麽好。”
“有喀瓦甫,艾克曼,托客西,吉格德,波勞,帕爾木丁,納仁,皮特爾曼達,沙木薩,米腸子,麵肺子,油搭子,拉條子。有奶茶,蓋碗茶,高昌酒。”她的舌頭好象抹了油似地,一連串地報出了一大堆幾裏骨碌的名稱,隻聽得桌邊的兩個人麵麵相覷。
女人眼珠子一轉道:“這裏最有名的菜是什麽?”
“馬臘腸。”
“什麽腸?”
“三四歲的馬駒腸子,將填料和上五味灌入腸中,三尺一束,烤幹。味道好極了。”
女人笑著道:“那就來一盤馬臘腸。這個喀瓦甫是?”
“烤羊肉串。”
“來一碟。”
“波勞?”
“羊肉抓飯。”
“米腸子,麵肺子?”
“羊肺,羊大腸做的東西。”
“納仁?”
“羊肉麵。”
“那就再來一碗納仁罷!”雖然對各色名目一無所知,她卻果斷地點了三個菜。
“這位公子要點什麽?”阿吉又道。
“抱歉,我不吃羊肉。”那男子淡淡地道。
“馬臘腸怎麽樣?”
“我也不吃馬肉。”
阿吉絕望地看著他。
“有沒有什麽菜沒有這兩種肉的?”女人輕輕地問道。
“蓋碗茶。”
“你不能又隻是喝茶。”女人歎了一聲,向阿吉問道:“請問,羊肉麵裏通常還有些什麽?”
“雞蛋,菠菜,花椒,蒜泥,醋,肉湯,羊尾油,辣椒油。”
女人立即道:“能不能用清湯給他下一碗雞蛋麵?隻要菠菜和醋。其它一蓋不用。”
“辣椒也不要?”
“不要。對不起,他實在是很多東西不能吃,給你添麻煩了。你算另一碗納仁的價錢好了。”
女人很抱歉地道。
“不要緊。或許他能吃些鮮果?我們這裏有蘋果,葡萄,迦師甜瓜。要不要一碟?”
那男人一聽,點了點頭,道:“那就要鮮果好了,雞蛋麵就免了。”
女人一聽,便道:“這隻是水果而已,吃了也不飽肚子。”
男人道:“我不愛吃麵條。”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討厭吃麵條。”
女人長歎一聲:“頑固不化的南方人!”
阿吉眨眨眼,道:“我們這裏還有烤魚。客人實在吃不慣麵食我們也可以做炒飯。不過魚很貴。通常很少有人點。”
男人道:“我不吃炒飯。”
阿吉苦笑地點點頭。她覺得有趣,實在是沒有見過吃東西這麽刁鑽的人。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阿吉,道:“那就要一小碗煮飯,一小碟烤魚,一碟鮮果,一個蓋碗茶好了。他吃得很少。”
“蓋碗茶裏有茶葉、冰糖、葡萄幹、桃仁、紅棗、桂圓肉,這些東西客人都能吃麽?”
“我不吃桃仁。”男人淡淡道。
“那就去掉桃仁。”阿吉道:“就這麽多,是麽?”
“暫時就是這些。”
“一共二兩銀子。”
“請問這一帶用銀票麽?”
“這裏是商隊往來的地方,許多票號的銀票都用得。倘若是大通,百匯,隆源,寶豐四大家的,就更沒有問題。”
女人掏出一錠元寶,道:“這是五兩銀子。”她剛要說“你找我二兩銀子就好了。”
男人卻在一旁淡淡地道:“不用找了。我用自己帶來的碗和碟子,可以麽?”
“你用什麽都可以。”阿吉拿著元寶,接過女人遞給她的一個杯子,笑逐顏開地走了。
阿吉一走,荷衣便道:“喂,老兄,你這人也太大方了罷?這頓飯隻不過是二兩銀而已,你卻要白送人家三兩。”
慕容無風道:“你不是說我們足夠的錢麽?”
“那也不能這麽花呀?有錢也全給你送出去了。”
“荷衣,咱們不用為錢操心。”
“說是這麽說,那也要節省。”
“我這已經很節省了。出門在外,錢能省卻不少麻煩。你多給了她錢,等會兒,她就會特別照顧我們。”他慢慢地道。
“我出來的時候趙總管給了我一卷銀票,現在我卻想不起來是哪一家的了。”
“不用想了,不是‘大通’就是‘隆源’。”
荷衣吃吃地笑起來:“你又不是我包袱裏的蟲子,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慕容無風道:“這兩家票號都是雲夢穀的產業,隻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荷衣忍不住小聲道:“難怪唐門的人要綁架你,你這麽有錢!”
慕容無風苦笑:“有錢有什麽用?”
荷衣歎了一口氣,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四處逃荒的日子:“有錢總比沒錢好。”
果然,夥計立時送過來一個火盆,放在慕容無風的身側。還送來一個小巧的手爐。不一會兒功夫,所有的菜都上齊了。“喀瓦甫”是剛剛烤好的,還滋滋地冒著油,荷衣口味原本就重,一見到又香又辣的羊肉串,不禁吃得興致勃勃,眨眼功夫就吃光了。馬臘腸亦是辛辣之物,剛剛從烤爐裏出來,十分鬆脆,吃一口,再配上“納仁”的鮮湯,美味無比。她一邊吃,一邊嘖嘖稱讚:“無風,咱們就住在這裏罷!這裏的東西好吃,我不想走啦!烤魚的味道如何?”
“湊合。”
她挾了一塊嚐了嚐,道:“這麽好吃你還說湊合呀!”
“你說好吃,那就替我吃一點。我實在是一點也不餓。”他看著她吃得嘴邊全是辣醬,淡淡地笑了起來。
她抬起頭,道:“你總是吃得這麽少麽?我真是不懂,你究竟是吃什麽長了這麽大?”
“我每一頓都吃得很少,但我一天吃很多頓。”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呀!這些日子,我……我每天隻給你做了三次飯。你是不是吃得很不習慣?”荷衣內疚地道。
“沒關係,娶雞隨雞嘛。”他笑。
她的臉紅了,把頭埋下來,輕輕道:“你幹嘛總是……總是照顧我?”
他不答,道:“吃飯罷,哪來那麽多的話?”
過一會兒,她抿著嘴,又道:“我喝一點酒,成不成?”
“成啊。你想喝什麽就喝什麽。”
“無風,為什麽我和你在一起就這麽自在呢?”
“不自在你幹嘛要和我在一起?嗯?”
“無風,側耳過來,我也有一句話兒。”
他歪過頭去。
“我真的是特別喜歡嫁給你。”她笑眯眯,得意洋洋地道。
他微笑不語。
酒送了上來,是本地產的高昌酒。
“你曉不曉得我的酒量很好?”荷衣舉起杯,對著慕容無風道。
“不曉得。我正要看一看你的酒量究竟如何。”他故意道。
荷衣一仰頭,一飲而盡,然後給他看空空的杯底。
“味道怎麽樣?”他問。
“沒勁兒,好象是米酒。”為了顯示自己的酒量,荷衣又幹了一杯。
“不會罷。書上說,這種酒的後勁很大呢。也許你喝到第三杯就該醉了。”他故意又道。
“通常的情況下,我喝五杯才會醉。”她馬上又喝了一杯。
“頭開始昏了?”他看著她。
“怎麽會呢!!”她笑盈盈地道,說罷,頭一倒,倒在了桌上,死死地醉了過去。
“我忘了告訴你,這酒的別名叫作‘三杯倒’。”慕容無風摸了摸她的頭,淡淡道。
他故意讓她喝醉的。
因為他知道荷衣大約已有至少五天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了。自己的身子偏偏一點也不爭氣,夜裏老是犯病。
越是這樣,荷衣越不敢睡著。常常整夜整夜地守著他。
所以她現在一定要好好地休息一下。隻有這個辦法才能讓她真正地睡上一覺。
他打了一招呼,阿吉一陣小跑地奔了過來。
“勞駕,你們這裏還有沒有空房?”
“有,有,上房全在樓上。”
“能不能麻煩你送她到樓上的客房去歇息?她累了一天,也醉了。”
“好說好說,天字第一號房如何?”
“就是它了。麻煩你將她放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
“沒問題,客人要住幾天?”
“一天就夠了,也可能會多住,她喜歡你們這裏的菜。”
阿吉一聽,歡喜得身子一陣亂搖:“上房是三兩銀子一天,給兩位打個折,二兩五分就夠了。”
灰袍男人很斯文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這就給你錢。”
他伸手想到荷衣的腰袋裏拿銀子,剛伸出手卻怕阿吉誤會,連忙解釋道:“她是我的妻子,錢在她的身上。”
“請便請便!”阿吉心裏道:“你們倆不是夫妻才怪呢。這麽親密的樣子。”
他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道:“如果還有多的,就算是在下的一點心意。麻煩你了。”
那一錠銀子幾乎有十兩重,阿吉一看,高興得眼發了花,忙不疊的答應下來。將荷衣扶到樓上,替她寬衣解帶,掩好被子,垂下簾帳。便掩了房門,將鑰匙遞給灰袍子的男人。
男人接過鑰匙,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她沒有吐罷?”
“沒有,隻是睡過去了而已。放心罷。”阿吉道:“還有什麽事需要我做的?”
“麻煩你到馬房我們的馬車上將的拐杖拿過來。”
她連忙照辦。
他接過,放在身後,淡淡地道:“就是這些了。多謝。”
阿吉剛要走開,卻忍不住叮囑了一句:“客人身子不方便,要幫什麽忙,請盡管打招呼。”
“暫時沒有了。我在這裏坐著就行。”他淡淡地道。
第三十章
他一坐就是整整兩個時辰。
阿吉充滿同情地看著這個殘廢的青年。他明明很年輕,居然很有定力。居然能夠在一張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坐上好幾個時辰。
客廳裏客人已幾乎散盡了。夥計們擦好了桌子,掃了好地,將椅子全搬到了桌子上。
已到了打烊的時間。
原本她該熄掉客廳的炭爐以節省木炭,她卻沒有這樣做。
那青年時不時地咳嗽著。身體好象十分虛弱。
他看樣子根本就受不得冷。
阿吉一直遠遠地觀察著他。他的一隻右手,一直緊緊地撐在扶手上。看得出,他坐得一點也不舒服。
她默默地陪著他,過了子時,又到醜時。飯廳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連阿吉自己也嗬欠連天起來。
她給他端了一杯蓋碗茶,道:“很晚了,客人還不休息?”
他搖了搖頭:“我一點也不困。”
“我叫人送你上樓?”她又試探著道。
“我不想上樓。”
“難道客人要這裏坐一通宵?”她吃驚地道。
“我妻子已經睡著了,我不想打擾她。”他輕聲地道。
“這裏很冷!”
“我旁邊有火。”
“可是……”她終於放棄了遊說,交給他一個搖鈴,道:“有什麽事就搖這個鈴找我罷。我得去睡了。”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我不會有事。”他將搖鈴還給她。
阿吉剛要離開大廳去後門的臥室,門忽然又被敲響了。
進來的是一個黑衣的男人。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身子瘦削而靈敏,卻有一雙眯起來的眼睛。
大雪天氣,他隻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袍。寬寬的黑皮腰帶上斜插著一柄形式奇窄的烏鞘長劍。
他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看了看飯廳,很快就注意到坐在遠角上喝茶的慕容無風。
“客人要住宿?還是要吃東西?”阿吉問道。
這裏半夜常有商隊經過,夜半來客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阿吉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客人。
黑衣人道:“我吃東西,順便在這裏等一個人。”
“請,請進。”
黑衣人走進大廳,卻發現所有的桌子上都倒擺著一圈椅子。
這些當然是夥計們為了掃地方便擺上去的。一搬到了臨晨的時候,才由當班的夥計撤下來。
他便徑直走到慕容無風的那張桌子旁,準備坐下來。
慕容無風立即道:“這裏似乎還有很多張桌子,閣下何必一定要和我擠在一起?”
他一向討厭和陌生人搭話。更不喜歡和陌生人聊天。
“和你擠在一起的好處,你很快就會知道。”
黑衣人偏偏不買帳地坐了下來。不但這麽說,還偏偏就坐在了慕容無風的正對麵。用一雙眯眼瞪了他一下。
他目光如刀,突然瞪眼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可怕。
阿吉哪裏敢惹?連忙道:“客人要點什麽?”
“兩碗納仁,三碟喀瓦甫,可有沙木薩?”
“有。”
“來一斤。再來半斤高昌。”他的樣子看上去雖是地道的漢人,卻好象對這裏的飲食十分熟悉。
“一共是二兩三分銀子。”阿吉道。
黑衣人將一小綻銀子擲給她。
阿吉轉身正要招呼廚值班的師傅炒菜,黑衣人又道:“老板娘,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什麽人?”
“這裏可有一個女人,腰別著一把紫鞘的劍。”
“走這條道的客人,哪個人不帶劍?我怎麽記得?”
“有人看見她進了這裏。”
“現在人人都已睡了。”
“不要緊,我在這裏等著她就行了。她早上總要出來的。”他淡淡地道。
說罷,他的一雙眼便定在慕容無風的臉上。
熱騰騰的飯菜端了上來,黑衣人開始慢慢吃菜。
他吃東西的樣子竟十分斯文。一口菜,一口飯,一口酒。
他剛吃了三口,門“砰”地一聲被砸開了,四個灰衣人衝了進來,片時間便已到了桌前。
他們的手上有的拿著刀,有的拿著斧子,有的拿著槍。
最先砸過來的,卻是三節棍。
黑衣人一手還挾著筷子,另一隻手“嗆”地一聲抽出劍。
劍光隻是無聲地閃了一下。四個人全都倒了下去。
他站起身來,一手提著一個人,打開門,將他們全扔到門外。
黑衣人喝了一口酒,道:“和我擠在一張桌子上怎麽樣?”
慕容無風淡淡道:“的確不是件壞事。”
他的神情漠然,方才那四個人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他竟毫無所動。
“你看樣子不會武功,想不到定力還不錯。”黑衣人看著他道。
慕容無風發現黑衣人常常有意無意地盯著他的臉。
這讓他十分不自在。若在往日,他會扭頭就走,隻可惜現在自己動彈不得。
“我姓顧,排行十三,江湖上的人都叫我顧十三。你叫什麽?”黑衣人忽然道。
“我隻是這裏的一個匆匆過客,又何必要知道名字。”慕容無風無動於衷地道。
客廳的大門被砸破了一角,有一股穿堂的冷風吹了進來。
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黑衣人立即起身,將一張桌子倒過來,擋住那個漏風的破洞。
“你好象是南方人。喝酒不喝?”他回過身來又道。
“南方人就不喝酒?”慕容無風淡淡道。
“可是你一直都在喝茶。你可曉得,這蓋碗茶是甜的,是女人喝的東西。”
“吃進肚子裏的東西也分男女?我偏偏就愛喝這種茶。”他的樣子也是半點也不買帳。
黑衣人看著他,不禁笑了,道:“你說話的口氣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相似。實際上,你們長得也很相似。我剛才一直看著你,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已經有二十幾年沒有見過他了。乍一見你,我還以為他又回來了。實在是有些吃驚。不過,他自然和你不同。他的兩條腿是廢的。”
他一直坐在慕容無風的對麵,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腿。
“這世上長得相似的人豈非很多?”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當然,是我認錯了。他當時和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但誰又想得到二十幾年以後他會是個什麽樣子。”
顧十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柔和的神態,仿佛憶起了一件溫馨的往事。
慕容無風看著他,欲言又止。
他身後的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
顧十三抬起頭,看見從樓上走下來一個小個子的女人,一臉驚惶失措,見了坐在自己對麵的那個人,卻又鬆了一口氣。
那女人衝他一笑,對著桌對麵的人道:“和朋友在這裏聊天呢?”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柔媚。
“這麽快就醒了?”桌對麵的人,一反冷漠的口氣,竟柔聲地道。
“看,你的襪子掉了。”那女人跪了下來,從皮褥上拾起一隻棉襪。
慕容無風有些發窘,忙道:“我自己來。”
他扶著桌子,正要彎腰,荷衣一把按住他,道:“坐著,別動。”
她將襪子放在火盆上烤了烤,等它變得暖和了,才輕輕地套在他的足上。
慕容無風的臉頓時有些發紅,因為顧十三一直盯著荷衣,盯著她腰上的那柄魚鱗紫金劍,然後又偏過頭來將他來回打量,似乎在揣摸這兩個人的關係。
他觀察良久,突然對慕容無風道:“你曉不曉得方才給你穿襪子的那雙手,在江湖名劍譜中排名第幾?”慕容無風歎了一口氣,道:“抱歉,我對武林中這些事情一向不大清楚。”
顧十三指了指荷衣的劍,道:“雖然說出來很多人不肯相信,這隻劍的主人現在排名第一。”
荷衣站起身來,莫名其妙地看著顧十三。
顧十三瞪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叫這雙手來給你穿襪子,這非旦是她自己的恥辱,而且是每一個練劍的人的恥辱。”
想不到他突然會說出這麽一句,慕容無風愣了愣,隨即道:“是麽?”
然後他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絲笑意,慢慢地接著道:“我一直以為,這隻不過是我妻子的手而已。”
顧十三頓時大為尷尬,覺得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話顯得很蠢。
人家是夫妻,莫說是穿襪子,比這更說不出口的事情也都可以照幹不誤。
而這男人雙腿不便,好象還受著重傷。妻子心疼丈夫,幫他穿襪子也是情份之內的事情。
顧十三的心裏非但沒有瞧不起他們,反而增添了一絲同情,一絲感動。
這女人與大多數他見過的劍客完全不同。她除了是一個劍客,還是一個十足的女人!
荷衣臉上紅暈漸起,淺淺地笑道:“好了。你該回房去了。坐了這麽久,身子還不發麻?”
慕容無風道:“把拐杖遞給我。我應該還能走幾步。”
讓自己的老婆在同行的麵前將自己抱上樓去,慕容無風實在覺得很丟臉。
荷衣將拐杖遞給他,他將雙拐放入脅下,使勁一撐,便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這才發現,少了一條腿,身子已輕了許多。以至於他站起來的時候,竟比往日省了些氣力。
他扶著荷衣,咬著牙,勉強地移動了一下,冷汗涔涔而下。
第二步他便怎麽也邁不出去了。整個身子都好僵住了一般。他的心咚咚地亂跳,頭頂金星亂迸。
荷衣顫聲道:“你別……別走了。等身子好些再試,好麽?”
“不。”他咬著牙,拚命地使勁又走了一步。
荷衣忽然道:“你發現沒有,這雙拐杖對你剛好合適。”
拐杖原是陸、山二人送給他們下山探雪用的。現在看來,它原先的用途顯然不是探雪。
慕容無風怔了怔,低下頭,發現荷衣說得不錯。自己的腳尖剛好點著地。這雙拐杖無論是從高度上,還是從手把到兩脅的距離上,對他都十分合適。好象是特意做給他用的,卻明顯已用了很多年。
他胸中突然一痛,雙眼一黑,整個人直直地栽了下去。
顧十三看見楚荷衣將那灰衣青年送入樓上臥房,過了幾乎一個時辰才見她回到樓下收拾那青年留在椅子上的坐墊和皮褥。
“他沒事罷?”看著她匆匆忙忙的樣子,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神誌還有些昏沉,不過,總算是睡了過去。”她已走上了樓,聽他說話,回過頭來對他淡淡一笑。
“什麽時候約個時間我們兩個切磋一下?”他馬上接著道:“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她看著他腰後的劍,道:“顧十三?”
“不錯。”
“我也一直也很想見識見識顧大俠的‘流風回雪劍’。”荷衣眼睛一亮。
顧十三非旦是西北年輕一輩中最出名的劍客,還是有名的大俠。
“那我們何不現在就見識見識?”顧十三道。
“現在……不行。我相公病得厲害。”
“他真的是你的相公?”怕她誤會,顧十三連忙加上了一句:“我是說,兩位看上去都十分年輕。”
“是啊,如假包換。”她笑著道:“我們結婚不久,接著!”她扔給他一粒花紙包的杏仁糖:“請你吃糖!”
“多謝,恭喜。”他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女人,實在想不通嫁了這樣一個殘廢的男人,她為什麽還笑得那麽開心。
“對了,忘了請教你相公的貴姓。”
“抱歉,為了他的安全起見,無可奉告。不過,他不是我們這一行的,半點武功也不會。”
“沒關係。隻是比劍的機會難得,我等著你。”顧十三道。
“你等著我,這是什麽意思?”荷衣嚇了一跳。
“你幾時有空知會我一聲。我就住在你們樓下。”
“什麽?喂!”荷衣還要講話,顧十三竟丟下她,獨自走進自已的客房歇息去了。
是夜慕容無風卻因體虛兼染風寒,到了臨晨時分發起了高燒。一連兩日體熱如火炭,到了第三日高熱漸退,卻又轉成嗽疾,不分晝夜地咳嗽不止。神誌時暈時醒,終日臥床不起。好在荷衣早已習慣了他生病,雖心急如焚,卻不再像以前那般慌亂,反倒將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他們原本隻打算在哈熊客棧裏停留一到兩日,卻因慕容無風這一病,一連住了十日。
待到慕容無風諸症漸消,終於能夠起床時,荷衣又逼著他在床上調養了一日。
第二日,她又要慕容無風“調養”時,他終於道:
“荷衣,我已經好多了。”
“可是,你的臉色看上去還是……還是很蒼白。”她不放心地道。
“那就是我正常的臉色。”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求求你,再躺一天,等身子完全……”
“我現在就要起來。順便洗個澡。”他打斷了她的話。
她沉默,過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道:“我剛剛叫小二準備好了熱水。我送你去。”
他們住的是上房,所以浴室在自己的房間裏,每日由小二送熱水過來。
大病初愈,他腿上的傷口終於完全愈合了。如若保暖得當,那鑽心的疼痛也很少發作。他坐起來的時候已不再感到劇痛。
荷衣將他抱到浴室的一張軟榻上。浴桶便在那軟榻的旁邊。
象往日他病時那樣,她開始替他解衣。他卻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輕輕道:“你去罷。讓我自己來。”
“你……這裏……不是穀裏,你會很不方便。”她小聲地道。
“我能應付。”他淡淡道。
“那我……我就在這裏坐著,你若……你若……”她結結巴巴地道。
“荷衣,我不會有事的。”
“不。”
“荷衣!”他的臉沉了下來。
“你會有事!你……你會摔倒,你會突然發病,你會……你會淹死在這桶裏!”仿佛已經看見這些情景,她捂著眼睛道。
“荷衣,別亂想啦!”
“我沒有!這些事就是會發生,所以我一定要守在你的身邊。”荷衣大聲道。
“我一生下來就是這樣子,洗澡也洗了幾萬次,從來沒有淹死過。”他冷笑:“你同情我,那也無妨,隻是請你不要想象。同情的想象比同情還要可怕。”
“我就是不走。”她咬著牙看著他。
兩個人怒氣衝衝地對視著。
“荷衣,難道你要我像一個嬰兒一樣地依賴你嗎?”他的目光愈來愈冷,幾乎變得和他們初次相見時那樣冷漠,那樣充滿熱諷。
荷衣輕輕將他空空地褲管折疊起來,別在他的腰帶上。又看了看他另一條纖細癱瘓的腿。失去了這一條腿,他已無法平穩地坐起,一隻手必須撐著床才能保持平衡。
“無風……讓我呆在這兒,不然我不放心。”她顫聲道。
“出去!”他突然大吼道:“我不叫你,你別進來!”
她臉色蒼白地看著他,站起來,跺跺腳,走了出去。
走到門外,她渾身癱軟地靠在門邊,神經緊張地聽得房內的每一個細小的聲音。
不要想象,不要想象。她喃喃地對自己道。
可是她滿腦子裏卻全是慕容無風往日在床榻上艱難地移動自己的樣子和那天在天山頂上他為了救自己在地上拖著身子爬動地樣子。
她一閉上眼,便看得見每日替他換藥時的那兩條可怕的紫色傷痕。無論哪一種樣子都讓她心痛,讓她心碎。
然後她突然聽見“砰”地一響,似乎是什麽東西倒了。她的心便猛地一跳。接著,仿佛一連還有其它好幾種聲響,都不正常。
他卻根本沒叫她。
“無風!”她忍不住在門外喚了一聲。
“我沒事。”裏麵的聲音冷冷地道:“你若實在不舒服,何不出去喝杯酒?”
雖然困難重重,還跌倒了兩次,他總算終於把自己弄進了水裏。
然後他聽見門突然“砰”地一關,荷衣顯然是氣呼呼地衝了出去。
洗浴完畢,他換好上衣裳,正要從一張凳子移回到軟榻上,手不知怎麽,突然一軟,整個身子便又重重地跌倒在上。
他不禁苦笑。荷衣說得沒錯。這裏果不是竹梧院,所有的設施都不便利。但摔跤對他而言原本也是常有的事情,無需驚詫。
他正要想法子重新爬起來,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是誰?”他問道。
“阿爾曼。老板。”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著生硬的漢語。
“請進。對不起,我正在洗澡,不能見客。”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隻好坐在地上道。
“你要的輪椅已經做好了。”
“多謝,能不能請你送到我這裏來,我……現在正好需要它。”他淡淡地道,心下不禁一陣歉然,這一定是荷衣幾天前叫工匠做的。
阿爾曼把輪椅推到他的身旁,看見他坐在地毯上,便道:“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不用,我自己能行。”他麵無表情地道。
門外忽又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一個男孩子跑了進來,遞給阿爾曼一個木環,道:“爹爹,媽媽說還有這個東西也是這位……這位叔叔……嗚嗚嗚……爹爹我怕!”那孩子年紀還小,猛然見到慕容無風的樣子與常人是如此不同,竟嚇得大哭了起來。
“找你娘去罷。”阿爾曼將兒子的頭一拍,將他推出門外。神情尷尬地看著慕容無風。
“抱歉,孩子小不懂事。”他吞吞吐吐地道。
“希望不要嚇壞了他。”慕容無風淡淡地道,說罷將身子移到輪椅旁邊,雙手扶著椅座,用力一撐,便已坐到了椅上。這動作快得讓阿爾曼看了覺得不可思議,慕容無風卻早已做了不下幾萬遍,早已駕輕就熟。
“這椅子可是請這一帶最有名的木匠做的,據說做好了,你老婆還不滿意,又拿到最好的銀匠那裏將每個接榫全部用銅釘重新固定了一遍,再請最好的皮匠做了椅墊和靠腰。您看這裏——”他指了指木輪上的一圈銅環,原是為方便雙手驅動之用,道:“這銅環上竟雕著一圈花紋,原是那銀匠因收了你老婆太多定金,覺得不多做點什麽有點兒對不起這筆銀子,硬雕上去的。不料到了皮匠那裏,人家又覺得冬日手觸銅環太冷,在上麵纏了兩層柔軟的麂皮。結果便是把銀匠的一番心血全蒙了起來。”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什麽都指望不上。但一個男人隻要還有一個好老婆,他就應該很滿足。”阿爾曼拍拍他的肩笑著道。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慕容無風表示同意。
“方才我到客棧外麵的柴房裏拿東西,正好碰見你老婆。她好象正一個人蹲在牆腳下喝酒。”阿爾曼笑著道:“我還有事,我去了。”
第三十一章
他穿上大衣,轉動輪椅,出了房門。這才發現他們已從樓上的上房搬了下來。他一病十天,足不出戶,對此居然一無所知。
通往客棧之外另有一道門,不必經過飯廳。他當然不喜歡有很多人盯著他看。
他吃力地推開門。門外大雪紛飛,白茫茫的一片。北風呼呼地吹著,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卷到空中。他總算已預料了這刺骨的寒冷,事先已在身上圍了一個厚厚的毛毯。不然傷口受寒,又是沒完沒了地劇痛。沿著客棧的牆轉了一圈,他終於找到了荷衣。
她正靠牆坐在地上,身下墊著一張皮褥。顯然早已聽到了輪椅轉動的聲音,她抬起來頭,看著他來到她的身旁。
“荷衣,你在這裏。”他輕輕地道。
“洗完了?”她滿身酒氣。
“嗯。”他歉然地道:“對不起,方才我……我不該發脾氣。你……你……生氣了嗎?”
“沒有。”她抬起頭,氣呼呼地道:“我為什麽要生氣?”
“外麵太冷,咱們還是回去罷。”看著她的樣子,他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我是奉命出來的,也是奉命喝酒的。”她不理他,頭一仰,咕咚咕咚地灌進了一大口酒。
“荷衣……我……”他呆呆地看著她。她的睫毛上還有淚珠,在這天氣裏卻已變成了冰,變成了白色。
他連忙將毛毯揭下來,披在她的身上,將她緊緊地裹住。
“我是個練武的,我不冷。”她嘟嘟囔囔地道。
那手仍是將那毯子緊緊地圍著她,將她拉到自己麵前。
“讓我以後在浴室裏呆著,我就回去。”她瞪著他道。“雖然我發脾氣不對,可是我並沒有錯。”他道:“何況,我這樣子……這樣子……”他本想說,“我這樣子也沒甚麽好看。”忽然想起那個嚇得哇哇大哭的小孩,心中傷痛,這一句話竟如骨鯁在喉,說不下去。
她什麽也不說了。將他冰冷的雙手放進自己的懷裏溫暖著,輕聲道:“這麽冷的天,你還往外跑。我不過是在這裏喝幾口酒而已。喝完了就回去的。”
他抽出拐杖,將自己撐著站了起來,抱緊她,輕輕地吻去她睫上的輕霜。
她的手便環在了他的腰上。
兩個人的臉貼著,慕容無風柔聲道:“荷衣,咱們就在這裏呆一會兒。好不好?我喜歡下雪的天氣。雲夢穀裏很少有雪。”
荷衣看著他,輕輕道:“好啊。我也喜歡雪。”
她的嘴還噘著老高,臉紅紅地看著他。他心中一動,捧著她的頭,忘情地吻了過去,直將她吻得喘不過氣來。
“喂,人家的嘴都快給你咬破啦。”她小聲地叫道。
“咬破了麽?那就不來了。”他要放開她了。
“那可不成。”她又把頭湊了過去。
“……荷衣,你的手……”
“啊,我隻是摸摸我的那兩條大蜈蚣而已。”
她的手不知什麽時候早已伸了進去,在他的傷痕上輕輕地撫摸著。
他重傷初愈,體力不濟,僅靠雙臂支撐拐杖的氣力,原本無法站立許久。荷衣的手環過來時,趁機將他穩穩地扶住。
“還痛不痛?”
“不痛。”
他滿臉通紅地看著她,小聲地在她耳邊道:“這個……光天化日……”
“大雪茫茫的,還不跟黑燈瞎火差不多。”她偏偏不放手:“告訴我,究竟是誰砍了你的腿?”
“我不記得了。”他淡淡地道。
“你不告訴我我早晚也會知道。我跟唐家的人沒完。”她咬牙切齒地道。
“荷衣,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多想了。”他苦笑:“何況我的腿原本就不能動,多一條少一條也無所謂。”
“你總是無所謂!卻不知……卻不知人家看了心裏難受得要命。”她又氣得大叫了起來。
“荷衣,你的心腸幾時變得這樣軟?以前你砍人家手的時候,一劍就削下來了。”
“那當然啦,我又不認得人家。莫說是砍手,就是砍頭我也照砍不誤。可是……可是你……你……”說著說著,手撫著他的斷腿之處,眼淚便又在眼眶是打轉:“你幾乎要死掉啦!”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他柔聲道。
“那你讓我呆在你的浴室裏。”她馬上道。
“怎麽轉了一大圈又回來啦?”
“啊,我方才說了半天就是為了說這一句話。”
“幾時學會跟老公說話下套子啦?”
“你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
“喂,慕容無風,你這人怎麽就這麽強啊!軟的硬的你都不吃呀!”
“嗯。是不是覺得特別難對付?”
“可不。一點法子也沒有。當你的老婆你總得給我一點想頭罷!”
“荷衣,相信我,我能照顧自己。這麽多年我都是這麽過來的。”
“可是,我難受得緊……擔心得要命。隻怕連心髒病也要嚇出來啦。”
“沒關係,我是大夫。真的要有了心髒病,我包把你治好。”
她衝著他直翻白眼,一邊輕輕地擰著他的腿,一邊唉聲歎氣:“我真沒用,在你麵前怎麽變得連一點脾氣也沒有啦?我以前脾氣一向是很大的,比你的脾氣大多啦。”
“荷衣,看,外麵的雪下得大了!”慕容無風指了指遠處山上:“這種天氣,要是能在外麵散散步倒是挺好。”此時他纏綿病榻已有月餘,加之傷勢嚴重,莫說極少起床,就是翻個身子也需荷衣相助。他雖早已習慣這種多病的日子,但畢竟是個年輕人,又到了異地,如今身子漸漸恢複,便不肯終日躺在床上。
荷衣笑道:“你看見遠處那一團團白白的蒸氣沒有?這山不高,上麵有好幾處溫泉,我已經獨自去泡過好幾次了。在熱水裏看下雪,那才叫好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慕容無風一個勁兒地點頭。
她將他扶回輪椅,蓋好毛毯。推著他來到後門避風處,道:“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拿你的衣裳。”
不一會兒,她背著一個包袱,竟牽過來兩頭駱駝。
慕容無風奇道:“駱駝?從哪裏弄來的?”
“順手偷來的。”
“什麽?偷……荷衣,快給人家還回去。”
“哄你的,是找老板借的。嘻嘻。”她吐了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
荷衣曾在西北跑過鏢,對駱駝並不陌生,但也從沒有騎過。而慕容無風則隻在書上見過駱駝的樣子。
這雙峰駱駝個頭不高,卻耐力極強,又能負重,是商旅必備之物,在荒涼的漠北有時竟比馬還要重要。荷衣道:“哈哈,慕容無風,這種白駱駝可聰明了,你看著。”她吹了一聲口哨,其中一頭竟在慕容無風麵前跪了下來,那雙峰之中放著舒適的坐墊,慕容無風一手扶著輪椅的扶手,一手扶著駱峰,將身子緩緩地移到雙峰之中坐定。荷衣複將毛毯搭在他的腰下,將他的身子裹好,又給他披了一件寬大的披風。叫了聲:“起。”那駱駝慢悠悠地立了起來。
“拿著韁繩。”她一麵將韁繩交給他。一麵將輪椅和拐杖綁到另一頭駱駝上。
然後她翻身騎到另一頭駱駝上,道:“哈哈,咱們出發啦。”說罷一拍駱駝,那白駱駝便飛一般地跑了起來,一眨眼功夫,竟在慕容無風的眼前消失了。
“喂!荷衣,等等我。”他也將駱駝拍了一下,那駱駝卻根本不跑,而是慢悠悠地走了起來。他雙腿俱廢,身子便在空中亂晃,雙手一直緊緊抓著駝峰上的扶手方才勉強保持平穩。幸虧這駱駝走得甚穩,若是一匹馬他早就摔了下來。
“快快練習,以後等咱們到了前麵的鎮子安頓下來,我就給你買一頭駱駝,讓你天天騎著它。”荷衣兜了一圈,忽又出現在他麵前,笑嘻嘻地道。
“為什麽你的駱駝撒腿就跑,我的駱駝卻隻肯這麽慢慢地走?”他一連在駱駝身上拍了好幾掌,那駱駝根本不理它,隻顧走自己的路。
“就你這麽一掌也叫拍呀?給它撓癢還差不多。”荷衣笑道。
“那你來幫我拍一下。”慕容無風道。
“我若一拍,她可就拚命地跑起來了。不把你扔到天上去才怪呢。”荷衣道:“又沒有什麽事,咱們慢慢地走。”說罷,輕輕一躍,躍到慕容無風的駱駝上,兩個人便擠在一起。
“回去回去,明明有兩頭駱駝,你又要擠過來。”慕容無風拍著她的腦袋,道。
“就是要跟你擠在一起。”那窕窈嬌小的身軀幾乎是坐在了他的懷裏。
慕容無風便將自己的披風將她一掩,她腦袋便從他的胸口鑽出了出來。
“你冷不冷?”荷衣喜滋滋地問道,接過韁繩,脫下他的手套,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懷裏暖著。
“趕你的駱駝罷。”他淡淡地道。兩個人在山道上緩行了半個時辰,其時大雪紛飛,北風呼嘯,路上人蹤全無,行到山腰一個背風之處,果然有一個四丈見寬的溫泉,水汽蒸騰,走近仔細一看,卻是極為清澈。水中一粒粒銀珠般地氣泡緩緩升起。
泉邊搭著一處矮棚,想是本地人來洗浴時放衣裳之用。荷衣便跳下來,拴好駱駝,將慕容無風扶回輪椅之上。
“這泉水的溫度正好,其它的地方要麽太熱要麽太冷。”荷衣開始脫衣裳。大雪天氣,她脫得隻剩下了一個肚兜。
“荷衣,這裏……真的沒有別人麽?”
“沒有。有我還會不知道?”荷衣道。
他總是忘了自己的老婆是一位輕功高手,可以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十幾丈之內的任何動靜都絕對隱瞞不了她。
“脫衣裳罷。”她抿著嘴,瞧著他,半笑不笑地樣子。
他的臉頓時紅了起來。在這種空曠陌生的地方,猛然地要他脫衣裳,他便有些不自在。
“你先下去,我……我這就過來。”遲疑了半晌,他終於道。
“把輪椅留在棚子裏,雪太大,一會兒坐墊就該打濕了。來,我扶著你。”他拄著拐杖,荷衣扶著他的腰,兩個人相擁相依地走到泉邊。荷衣將他的大衣脫下來,扔回棚內。
他的身子在寒風中極其單薄。下身在風中無力地晃動著。衣擺卷著空空的褲管,象一道旗幟一樣的飄在他的腰後。
慕容無風看著自己,忽然道:“荷衣,咱們就在這裏長住下來罷,不要回江南了。”
“好啊好啊,整天吃羊肉串,我才高興呢。”荷衣拍著手笑道。說罷,將他的褲管挽起來,塞在他的腰帶之內。
“荷衣,我這樣子……你不……你不害怕?”他忽然又道。
“什麽樣子?”荷衣瞪著他的身子,道:“你一向就是這個樣子啊。”
“我是說,我是說……”他看著她,心中忽覺一陣淒涼,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她扶著他,跳進水中。水裏早釘有幾條橫木,供人歇息之用。
“這是個好地方罷?”她將自己的頭發打濕,從水裏鑽出來,笑著看他:“我的水性特別好,你曉不曉得?”她得意洋洋地又道。
“看得出來。”他淡淡地笑道:“隻可惜我不會遊泳。下一輩子我一定托生做隻青蛙,陪你好好地遊一遊。”
“學遊泳用得著等下一輩子麽?今天我就包你學會。”她將他一拉,拉到水中,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飄了起來。除了那一次泛舟,他從不曾到過這麽深的水。樣子不禁有些狼狽。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緊緊地抱住荷衣。
“你抱著我怎麽學嘛!”荷衣在水裏笑著道:“跟著我,將氣一閉,手在水裏這樣劃就好了。別擔心你的身子,你少了一條腿,更容量浮起來了。”她硬將他的手掰開,隻用一隻手托著他的腰。他果然按她所說閉住了氣,頓時感到自己浮了起來,便伸臂向前劃了兩下,身子便跟著向前移去,竟十分靈活。荷衣忙追過去接住他,又教了他幾句換氣的法則。不到半個時辰,他已能獨自從一頭遊到另一頭去了。
“你看,聰明的人學什麽都很快。”荷衣笑著道。
不一會兒,慕容無風略感疲勞,兩個人便又坐回橫木之上。
“你自己去遊著玩罷,不用在這兒專門陪著我。”看著荷衣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旁,腳指頭卻又老是在亂動,他忍不住又道。
她一下子鑽入水中,在潭中紮了幾個猛子,將一物扔過來,道:“無風,接著!”
他接過一看,卻是一隻雪白的青蛙,連忙將它放回水中,道:“這個時候怎麽還會有青蛙呢?”
“怎麽沒有?你記不記得,咱們還曾經吃過他的卵呢。”荷衣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水麵上一片蒸騰的水霧,夾著從天頂上紛紛揚揚落下來的大雪。她的人影好象是消失了一般。
“荷衣!”他小聲地叫了一聲。
水麵一片平靜。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卻感到有一個又輕又軟的東西在輕輕地吻著他的腰。
他想起了那隻青蛙。便將手在水中輕輕一拂。
他的手卻被另一隻柔軟的手牽住。
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手。
然後他忽然完全赤裸了。
“荷衣……”他喃喃地道。
那嘴親吻著他身上的傷痕,她的長發從水裏飄浮了起來,好象一件衣裳一樣地擋住了他的視線。
“荷衣……”他勉強抑製著身體的衝動。
但他從沒有見過那麽大膽的女人。
所以此時此刻,他已完全不能控製自己。
他好象也不必控製自己。
而他卻不顧一切地將她從水中拎了起來,道:“荷衣,你清醒清醒!”
“清醒什麽呀!”她白了他一眼。
“你酒喝多了!”
“沒有呀!”
“你剛才……你剛才……”他吞吞吐吐地道。
“我剛才使壞,那又怎麽啦?”她揚起臉,叉著腰,笑得無比狡猾。
“沒怎麽。”他慢吞吞地道:“隻有你一個人會使壞麽?”說罷,將她一拉,兩個人忽然都離開了橫木,在水中打起架來。
在水中折騰半晌,慕容無風早已滿身大汗。荷衣還緊緊地抱著他不放。
“行啦,荷衣。”他終於道。
“無風,我好高興,你……你還沒有死,還好好地活著。”她在他的懷中喃喃地道。
“你幾時變得這樣粘乎起來?”他拍了拍她的臉。
“我就是喜歡你,一點法子也沒有。”她輕輕地道。
“我一直以為和我在一起,累的那個人肯定是你……”他鬼鬼祟祟地笑了起來,道:“現在看起來,好象不一定……”
他一笑,蒼白的臉上開始有了一點血色,眼光柔和,深情無限。在荷衣的心中,他的笑如一縷陽光將眼前的冬雪化成了一汪春水。
她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兩人直在溫泉裏泡了一個多時辰才慢慢地換了衣裳騎著駱駝回到客棧。一路上兩人商量著找個人多熱鬧些的小鎮住下來,等過了嚴冬,慕容無風身子恢複得好些了,再啟程回南。回到客棧裏用罷晚飯,他們因方才在溫泉裏那一泡,都玩興大起,正尋思附近還有什麽稀奇的去處可去,荷衣卻不停地打起了噴嚏。她原本身體強健,隻因這幾十天在天山上照料慕容無風的傷勢,常常一連幾夜徹夜不眠,白日還要洗衣做飯,抵抗力不免大不如前。雖然如此,她卻是生性好動,叫她躺在床上卻是千難萬難。
“誰說生了病一定要躺在床上啦?”她捧著一杯熱茶,赤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無論慕容無風如何勸說,她就是不肯坐到被子裏去。
“荷衣,聽話。”慕容無風道。
“現在還早嘛!叫人家怎麽睡呀!”
“我又沒叫你睡,隻是叫你在床上坐著而已。”他一把將她拉到床邊,將她的雙腿抬起,塞到被子當中。道:“乖乖地坐著,我已叫小二去煎藥了。”
“啊……嚏!”她用慕容無風的手絹堵住了鼻子:“我已打聽好了,前麵再走幾個時辰就是一個大鎮子,名叫‘小江南’,住了很多漢人,咱們就住那裏好了。漢人多,漢人吃的東西也多,至少你用不著整天聞羊肉湯的味道了。”
“你說是哪裏,便是哪裏。”他替她掖好被子。
“隻是往那條道上走,啊……嚏!路上有很厲害的響馬。”荷衣擤了擤鼻涕。
“換上這條手絹罷。”他遞給她一條幹淨的手絹。他已替她洗了十來條手絹,全拿到熏籠上烘幹,以備所需。
“我問過阿吉,她說過兩天這裏會有一個商隊路過,咱們隻要交一點錢,跟著他們一道走就安全了。這波斯人的商隊總是藏著重貨,很舍得花錢雇刀手。”
“響馬有這麽可怕麽?”慕容無風不禁問道。
“可不是!太行的土匪和關外的響馬一比,就好象是鬧著玩兒的。這西北極地苦寒之處,民風彪悍,晌馬們功夫了得,來去無蹤。西北的武林高手往往比中原人士更加紮手。你看以前劫持你的三星三煞,就是從西北來的,連謝停雲都拿他們沒有辦法。天山冰王就更不用說了,隻去了一趟中原就把二十年前我們那裏最厲害的劍客幹掉了。就是那個在門外等著我的顧十三,雖沒見過他出手,一看也知不是尋常之輩。”一說到江湖知識,荷衣的勁頭就來了。
他們出房的時候總能遇到顧十三坐在離他們最近的一張桌子旁飲茶。每見到荷衣,他便很客氣地打個招呼。荷衣不提比劍的事情,他也不提。態度倒是頗有耐心。慕容無風還隻當他另有別事需在此逗留。
“他在咱們隔壁住了這麽久,原來是為了等著和你比劍?”慕容無風有些吃驚地道。
“是啊。”荷衣點點頭,“我有直覺,他比賀回要厲害。”
“荷衣,說點我聽得懂的話行不行?他比你如何?”
“我哪知道?比了才知道呀。”
“你別和他動手。”一聽到比劍,他又著急了起來。
“我們可以比劃比劃,點到為止,倒不用著拚個生死。”她笑著道:“你別擔心。”
“你答應他了?”他愈發擔心了。
“啊,第一天就答應了。你看人家的態度有多好,從來不催我。隻是每天見到我問候我一聲而已。這麽好的姿態,咱們能不答應麽?”
他想說什麽,卻又住了口。荷衣是一個劍客,劍客當然要常常和別人比劍。何況,這些日子她哪裏摸過劍?成天卷著袖子照料自己,洗衣做飯,幾乎成了標準的黃臉婆。這樣的日子對於一個好動的人而言,豈不悶煞?
想到這裏,他便道:“比劍的那一天,記得叫上我。”
荷衣抿嘴笑道:“你幾時對劍術感起興趣來了?從來聽了江湖兩個字就皺起眉頭的人。”
“這不是娶了江湖的人做老婆麽?我也算是江湖人的女婿。”他愁眉苦臉地道。
“嗬嗬……”荷衣笑得在床上亂蹬被子。
“老老實實地躺著罷。”他將她的身子按住,強逼著她躺進被子裏。歎道:“你怎麽好象是屬猴的!”
荷衣隻好躺了下來,卻又把一雙胳膊伸出來,道:“無風,啊……嚏,外麵有人敲門。”
是小二送來了一碗慕容無風吩咐他熬的藥。
那藥剛剛煎好,放在一個小巧的黑漆托盤上。
慕容無風謝過,接了過來。
以前雙腿俱全之時,他可以把托盤放在自己的雙膝之上。
如今這已成了不可能。
是以,他隻好接過了那隻碗。右手端著,左手撥動輪環,將自己移到床邊。
那碗有一個高高的底,倒不覺得燙手。但滿滿的一碗藥汁對一個大病之中的人而言還是有些沉重。
他來到床邊,想拉起荷衣,身子便不自覺地向前傾去。卻不知為什麽,整個身子突然失控,一頭栽倒在床上!
一碗滾燙的藥汁頓時便全潑到了荷衣的手臂上!
荷衣原本是練武之人,反應極快,她隻需隨手一撥便會將藥碗撥開。可是如果這樣,藥汁便會全灑在慕容無風的身上。所以她隻好不動。
“荷衣!”慕容無風雙手支著床沿,連忙爬起身來,一看荷衣的手臂上全是黑黑的藥汁,便急忙將被子掀開,將她拉到床邊。
“我沒事,我沒事。這藥一點兒也不燙。”她捂著手臂道。
“坐著別動。”他一臉內疚的樣子:“一定是燙壞了!”
說罷不由分說,拭去藥汁,找了藥給她輕輕地塗上。
胳膊早已燙紅了一大塊。
“暫時不能包起來,過一會兒會起水泡。”他垂著頭道。將床上弄濕了的被褥揭了下來,叫來小二,命他換了一套幹淨的鋪蓋,並重煎一碗藥送來。
“水泡?那會是什麽樣子?”生怕他擔心,她故意笑嘻嘻地道。燙紅之處卻好似蜂蟄一般地刺痛起來。
“很嚇人的樣子。”他抬起頭看著她,過了半晌,輕輕地撫著她的手臂,道:“痛得厲害麽?”
“不厲害。”她一貫怕痛,雖這麽說,卻不免呲牙咧嘴。
“痛得要命還說不痛。”他歎了一聲,道:“和大夫撒這種謊可不管用。我出去一下,看看藥煎得怎麽樣了。”
第三十二章
他出去了很久也沒有回來。
荷衣卻知他表麵上裝作鎮定,心中定然愧疚不安,深為自責。在屋裏等了他半個時辰,終於坐不住,穿了大衣,在飯廳和廚房裏轉了一圈,均都不見人影。便走出門外,向後院走去。
他果然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後院的一棵樹下,一動不動地垂著頭。
天上還飄著小雪,他背對著她。
她心中歎息著,知他此時一定十分難過,便不敢冒然上前。隻在一旁靜靜地等著他。
靜坐良久,空中傳來數聲他的長長歎息。
然後他揮著拳,突然使勁地捶著身旁的樹杆!
他生性內向,從不願和別人說起自己的煩惱。但他畢竟是個年輕人。每思及別人身體康健,活蹦亂跳,而自己卻雙腿殘廢,寸步難行,心中不免苦惱激憤。如此倒還罷了,偏偏身體虛弱,動輒得病。荷衣過著的那種倚馬仗劍,快意江湖的日子對他而言就像夢一般渺不可及。他與荷衣經過了那麽多苦難,終於生活在一起,自己的身子卻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身為丈夫,非旦毫無力量保護妻子,連給愛妻揣上一碗藥都還失手將她燙傷。一念及此,心中傷痛如焚,惱怒得幾乎要發狂,恨不得以頭撞樹,一死了之,卻又無可奈何。
他的力氣很小,樹隻是微微地震動了一下,雪灑了他一身。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卻遲疑著,不敢上前。
他生性剛強倔傲,從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難過的樣子。
所以她隻好遠遠地又站了片刻,看著他似乎平靜了下來,這才放重腳步,走到他身後,將雙手環在他的頸子上。
“怎麽了?一個人呆在這裏?”她的臉緊緊地貼著他冰冷的臉。
“屋子裏……有些悶,我想在外麵呆一會兒。”他淡淡地道,聲音卻有些發顫:“你為什麽也出來了?明明還生著病。”
“啊……屋子悶,我也想出來。”
“披上毯子。”他揭開自己腿上的毯子,遞給她。
她接過來,披在身上。仍然緊緊地從後麵抱著他。
“無風,”她在他耳邊輕輕地道:“自從你……你受了傷之後,身子便……便不能輕易彎下去。一定要用雙手扶著自己才行。不然就會摔倒。”
以前他雙腿俱在時,雖也不聽使喚,卻能保持身體在輪椅上的平衡。無需扶持便可任意彎腰。如今剩下了的這一條腿,也曾受過重傷。大病之後愈發萎弱,肌肉盡削,隻剩下了皮包骨頭。平衡愈發難以維持。但他一直躺在床上,起臥盡由荷衣照顧,是以並沒有覺察這種變化。直到他揣著藥試圖彎腰,身子便完全失去了控製。
他沉默不語。
“我很早就想告訴你,隻是怕你難過。”她吻著他的臉,怕他傷感過度,連忙換個話題:“哈哈,你曉不曉得你老婆的飛鏢也很準?”
“怎麽個準法?”他的心情仍是不佳,卻終於好了一些。
“這是個蘋果,不論你把它往哪裏扔我的飛鏢都能追上它。”她掏出一個蘋果遞給他,得意洋洋地道。
“不會那麽神罷?”他故意道。
“你試試嘛!”
他將蘋果用力一擲。“咚”地一聲,掉在不遠處的地上。
“你的飛鏢呢?我怎麽沒看見?……荷衣,不要拔我的頭發嘛!”他東張西望。
“就你老兄這種扔法,打隻蒼蠅都打不死,哪還用得著飛鏢麽?勞駕,扔得遠些成不成?”
“這就是最遠的啦。今天我還是算有力氣的呢。”他慢吞吞地道。
“是麽?我倒不信!”她跑過去撿起蘋果大口地啃了起來,卻抓了一個雪團扔了過去,正中慕容無風的肩膀。“撲”的一聲,雪球碎成幾塊,灑在他的大衣上。
“真扔呢!”他側身抓了兩大團雪,轉動輪椅,用力一扔,正中荷衣的下擺。
“還真打中了我呢!”荷衣一高興,不免手舞足蹈起來:“看咱們倆誰厲害!”說罷,幾團雪球向他飛去。隻將慕容無風砸得頭昏腦漲。
慕容無風忙“砰砰”回擊,竟也又快又準。他氣力不濟,一手撥動輪椅,便漸漸駛近荷衣,趁她不提妨,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裳,兩人便扔了雪,徒手廝打了起來。
“哇,無風,這一招不錯呀!倒挺像是‘黑虎掏心’呢!”荷衣咯咯地笑道。
“你笑我,是不是?”他撲了過去,兩個人抱著在雪地裏亂踢亂打,一陣亂滾。
其時院內一片漆黑,隻有遠處昏暗的燈籠隱隱地透著一點光亮。
兩人直打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方才住手。荷衣卻笑得快岔過氣去。
“你老笑個什麽?”慕容無風坐在雪地裏道。他的輪椅早不知丟在什麽地方了。
“老實交待,你小時候究竟和人動過手沒有?”荷衣笑道:“瞧你老兄的招式,連錯都算不上。”
“這話也太損了點罷?荷衣。來來來,再打過!”他又要揪住她的衣裳。
“還打呢,在雪地裏坐了這麽久,腿上的傷隻怕又要犯了,到時看不痛得你死去活來才怪。”她看著他的樣子,又心疼了起來。扶起他,將拐杖塞到他的脅下,道:“你若還有氣力,我陪你走回去。”說罷輕輕拍了拍他大衣上的雪。
他站起來的樣子十分吃力,整個身子已全靠在荷衣的身上,卻還不停地搖晃。
“怎麽啦?”她連忙扶住他的腰。
“沒事。”他淡淡道,咬著牙,竟硬撐著又往前挪了一步:“你去把我的輪椅推過來,我去瞧瞧藥煎好了沒有。”
“還瞧呢?藥我早就喝下去了。”
“看來是喝了,”他笑道:“不然,咱們在外麵鬧了這麽久,你竟沒打一個噴嚏。豈不奇怪?”
“我說我病了不打緊,一會兒就好,你偏不信,偏要我喝藥。”她一蹦三跳地道:“我現在滿身大汗,先送你回屋,然後我自己出去玩一會兒。那頭駱駝我還沒騎夠呢!”
“等等,等我把你手臂上的傷包好了再走。”他歎道。
“那叫什麽傷呀!不用包了。”荷衣連忙道,說罷就要溜走。
“聽話。”他一把拉住她,她便老老實實地轉過身來,扶著他坐回輪椅。
走至屋內,他捋開她的衣袖,那燙紅之處早已起了幾個大水泡。他用銀針一一挑破,塗上生肌的膏藥,便用白綾細細地替她包好,道:“好了,去罷。”
她撒腿就跑得沒了影。不一會兒,門外傳來駝鈴聲,荷衣敲了敲窗子,道:“無風,我去山上玩兒,你去不去?”
“怎麽還沒走?我不去,我……我有些累。”他輕輕地道。
他的身子遠未複原,自然極易疲憊。荷衣道:“那我去了啦!”
說罷鈴聲漸遠。
他關上門,覺得身子漸冷,便將熏爐中的炭火撥了撥,將上麵烘幹的手絹收拾起來,塞到枕下。他的傷處卻因方才身子觸了雪,竟一陣陣地發作了起來。劇痛深入骨髓,如刀挖劍鋸一般,右半截身子頓時麻木,仿佛五髒六腑也跟著攪動,一時間竟痛得他冷汗涔涔而下。他連忙服下一粒藥丸,以免劇痛抽搐時,心疾亦隨之發作。卻知那藥如若真到了最糟糕的時候,也並不管用。
那痛竟漸漸變得越來越猛烈,竟已有些無法承受。他隻好咬著牙,駛入浴室,將身子浸在熱水裏。
那浴桶並不深,大約也隻有大半人那麽高,四周都有扶手,靠近軟榻的那個方向的水中還有半圈凳子可坐。他卻因突然襲來的一陣抽搐雙手蜷縮,無法抓物。他整個人於是便無聲無息地滑到了桶底,驚慌之中他一連喝了好幾口水,扶手近在咫尺,幾乎就在他的指尖上,他卻完全沒有氣力將自己弄出水麵!
他在水中掙紮片刻便已精疲力竭,整個身子都因抽搐而彎曲了起來。
正當他絕望之際,卻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人一提,提出了水麵,兩隻柔軟的手抱著他的腰,將他頭衝著地下,在他胸口上擊了一掌,他“哇”一聲,吐出幾口水,拚命地咳嗽起來。
良久,他的身子還是僵硬的,荷衣已迅速將他送回床上。
他還在拚命咳嗽,還不能說話。
她找來一塊幹布替他擦幹頭上的濕發,看著他吃力地喘著氣,便輕輕揉著他僵硬的肌肉,道:“痛得厲害麽?可憐的老公,幸虧我回來了。”
他疲憊地看著她,良久,劇痛漸緩,方才攢起說話的氣力,道:“好好的,怎麽又回來了?”
她擢了擢他的額頭,歎道:“你這身子,好一日壞一日的。我哪裏能放心?走到半路就打轉了。現在可好些了?”
他點點頭,手扔然死死地抓著床單。
她用發燙的毛巾輕輕地敷著他的傷處。看著他在床上痛苦地折騰了近兩個時辰,那劇痛才漸漸退去。而他整個人臉色蒼白,目光散亂,早已完全虛脫了下來。
“唐門!”她心裏咬牙切齒地道。
慕容無風蒙蒙朧朧地睡了過去,半晌,又醒了過來,睜眼看著荷衣正坐在床邊一針一針地縫著衣裳。口中卻是念念有詞。
他不禁睜大了眼睛,道:“荷衣,你……你幹什麽?”
他從來沒見過荷衣縫衣裳,一直以為她完全不會幹這一類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手裏拿著個剪刀,“喀哧”一聲,將他褲子的一條褲腿齊根一剪,道:“我把這些褲腿剪下來,免得你穿在身上老是礙事。”剪罷,她便一針一針地將剪下的褲口緊緊地縫上。
他忍不住道:“以後你到裁縫鋪子裏去叫人做衣裳,便吩咐他們少做一條褲腿,隻怕還可以打個折扣。”
他這麽一說,荷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怎麽這麽會打算盤呢?少了一條腿還以為自己占了便宜。”
他抬起手,摸了摸荷衣的手,道:“從來沒見過你動剪刀針線,這些事,你若不喜歡做便不做。”
“你縫?我不會,你會呀?”
“嗯。我是大夫,就算是沒縫過衣裳,也總還縫過別的東西。實際上我經常縫東西。”
“這話我怎麽聽了直哆嗦呀!”她咬了幾口,方將線頭咬斷,道:“乖乖地睡罷,成天和我打岔,就你剛才說話那一糟兒,我都紮了好回手啦。”說罷,食指又不小心給針刺了一下,她便將指頭放在嘴中吮著。
爭她不過,慕容無風便又閉上了眼。
荷衣忽然又拍了拍他的頭,道:“這回你總該讓我呆在你的浴室裏了罷?”
“沒門兒。”
“還硬哪!”
“硬到底啦。”
“淹死了怎麽辦?”
“淹死就淹死。”
“慕容無風,我服了你了。不過,你想想看,你又不是女人,我呆在裏麵,究竟礙了你什麽事?”
“這裏麵有個道理,你想聽麽?”
“道理?說來聽聽?”
“你說,人這一生隻有在洗澡的時候才不會想自己究竟是什麽人,是男的還是女的。一穿了衣裳就開始想了。”
“這個……倒也是。”
“一天就這麽一點珍貴的時刻,你還要闖進來,那可不是有些不妥?”
“好象是不妥。”荷衣點點頭,道:“啊,我終於明白了。你是說,我洗澡的時候,你也不許進來。”
“這個……我可沒說。”慕容無風趕緊把頭蒙進了被子裏。
忽聽門外一片嘈雜之聲,慕容無風將頭鑽出來,道:“門外怎麽這麽吵?”
“可能是那個波斯人的商隊終於到了。”她收拾起手中的針線,洗漱完畢,滅了燭,鑽進了被子。門外嘈雜之聲更大,其間更夾有馬匹奔馳之聲。
“你說,會不會是響馬?”荷衣忍不住猜道。半晌不見他答應,扭過頭去,發覺慕容無風緊緊拽著她的一隻手指,竟已熟睡了過去。
※※※
好不易掰開慕容無風的手,她滑下床,換了衣裳,拿著劍,悄悄地走到大廳。
大廳果然一片人馬嘈雜,一群卷發碧眼的波斯人在幾十個腰背鋼刀的漢人護擁下走了進來,其間夾雜著幾個從頭到腳披著大幅長紗的波斯女人。這種長紗稱作“幕離”,是胡裝,唐時曾經大為流行。這一群人湧進來,片時間便將大廳擠了個水泄不通。阿吉忙前心後地搬椅子,挪桌子,招呼客人坐下。一碟碟胡餅,烤包子,烤羊肉,一碗碗的奶茶,高昌酒端了上去。幾個波斯男人已不客氣地大嚼了起來。
荷衣心裏道:“這波斯商隊說是明後天才到,怎麽今天夜裏就已趕到了?”一把拉住忙得團團轉達的老板娘:“阿吉,這就你說的那個商隊麽?”
“是啊,你若要和他們一塊走,得趕快他們的頭兒說說,他們吃了飯就要趕路。”
“可是……”她想到慕容無風方才一發病,至少兩天功夫才能緩過氣來,如今好不易睡了過去,難道要把他拉起來趕夜路?轉念一想,錯過了這個機會,想要趕到小江南隻怕又要等很久。自己獨自走這一條路卻是更加危險。
然後她一眼看見顧十三抱著劍,也夾在波斯人當中,正和其中的一個高個子黃頭發的波斯人講話。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荷衣,走過來,打了個招呼道:“楚姑娘,這麽晚還沒睡?”
“嗯,我們想和波斯人的駝隊一起走,不知該找誰說話?顧先生認得他們?”
“不大認得,我隻不過是他們雇傭的人而已。”
“哦?”荷衣大為吃驚。
“我以此為業,專門護送這幾條路線上的商隊,波斯人給的報酬通常很高。”顧十三淡淡地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冒的險也很大。這是這裏最刺激的行業之一。”
自從手裏有一大卷銀票,荷衣幾乎快忘了自己以前靠賣命掙錢為生的辛苦日子。但她不得不承認那種日子充滿了冒險,她實在是很喜歡。
荷衣道:“顧先生,我能不能求你幫個忙?”
“什麽忙?”他抬起眼道。
“我得去找波斯的頭人說話,求他讓我們跟著商隊走。我相公……我相公無人照應。能不能請你在他身邊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這一大群陌生人和刀客都擠在大廳裏,完全不知根底,其中若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慕容無風的身份,想動他的腦筋,那將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沒問題。”顧十三道。
她領著顧十三來到慕容無風的臥室,然後輕輕拍醒他,小聲道:“我請顧先生照看你一會兒,我去找波斯人說話,去去就來。”
慕容無風在床上點點頭,道:“我們今晚就要走?”
“好象是。”荷衣道,眨眼間便消失在門外。
慕容無風看著顧十三站在床邊,便指著書桌旁的一張椅子道:“顧先生,請坐。”
顧十三坐下來,道:“怎麽稱呼閣下?”
“姓林。”他將楚字拆了一半。
然後便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兩個都沒有什麽話可講。
慕容無風原本不愛搭理陌生人,顧十三看上去也不愛說話。
爐火劈嚦,整個屋子飄著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
顧十三從來沒有聞過這種宜人卻並不招搖的香味。他環眼這間臥室,發覺它並不大,卻很溫暖。實際上,有點過份溫暖,隻坐了一會兒他就開始出汗了。
他一直在心裏暗暗猜測這個殘廢青年的身份。
以楚荷衣的身手,她身邊的男人絕不該是個尋常的人。
這姓林的人當然不尋常,在常人的眼光裏,簡直卻比尋常更糟糕。
他原本躺在床上,見來了客人,便伸手拉住床上吊著的一個木環,一手支著床沿,將自己的身子很艱難地從被子裏拖了起來。
每天他隻能是這樣才能起身。
顧十三實在想不通楚荷衣為什麽要找一個連床都困難重重的男人。
大約是因為太溫暖的緣故,這男人的上身赤裸著。
他的肌肉勻稱結實,雙臂修長有力,皮膚光滑緊繃,一看便知並不缺少鍛煉。身子雖然有些瘦削,卻並不像他第一次看見他時那樣虛弱,那樣毫無力氣。
隻是他的肌膚實是太過蒼白,保養得也太過細膩,便很容易給人以一種不健康的感覺。
他不得不承認,如果光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他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他的臉從容鎮定,有一種高貴卻又變幻莫測的氣質。
“抱歉,顧先生,”他忽然扭過頭,對他淡淡地道:“我要更衣,能否請你暫避?”
慕容無風就算是病得再厲害,也從不在陌生人麵前躺著,這是他一貫的原則。
“尊夫人要我守在你身邊,以防不測。”顧十三漠然地道,一動也不動。
“說到內人,我正要請教,顧先生打算什麽時候和她比劍?”
“這個由她來決定。”他冷冷地道。
慕容無風又道:“關於劍……”
“你懂劍?”顧十三突然打斷他的話。
慕容無風怔了怔,道:“不懂。”
“不懂劍的人最好莫要提到‘劍’這個字。”他突然道。
雖然慕容無風早就聽荷衣談起過江湖上各種各樣的怪人和各種各樣的崇拜,還是被這句話氣得臉色蒼白。他坐在床側,正好背對著顧十三,兩個人均看不見彼此輕蔑的神色。
沉默。
又是無話可說。
慕容無風掀開被子,拉過輪椅。
雖然背對著他,顧十三看著他一手扶著床沿,吃力地將身子移到椅內,套上大衣。
——和他近乎完美的上身相比,他的下身委實殘廢得可怕。
顧十三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殘廢成這個樣子,居然還能順利地活下來。他不禁有些悵然。即使是坐在輪椅上,這男人的行動也並不自由。他的身子隻能是緊緊貼著靠背,以一種完全受限製,完全僵硬的姿勢筆直地坐著。他一向很少同情別人,而眼前這男人的樣子卻讓他看了很難受。他還那麽年輕,生活幾乎才剛剛開始,卻已成了如此艱難。
更衣完畢,他掉轉輪椅,漠然地對顧十三道:
“內子對我總是擔心過分,其實大可不必。閣下還是請回罷。”
雖是逐客,他這樣說話已算是很客氣,已經完全看在荷衣的份上了。
很少有人以這種輕蔑的口氣跟他說話。按照他往日的脾氣,早就發起火來反唇相譏了。
雲夢穀的人都知道慕容無風心疾日久,脾氣很壞。發起火的時候把屋頂掀翻的勁頭都有。
所以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可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顧十三的脾氣也很怪。
他是屬於天下少有的幾個對劍有著宗教般的崇拜的劍客。
劍對他而言絕不是殺人的工具,而是一件藝術品,一種藝術,一種美。
“我已答應人的事情,一定會幹到底。”顧十三安安靜靜地坐著,連半點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慕容無風轉動輪椅,駛到門邊,拉開門就走了。
走的時候連看都沒看顧十三一眼。
顧十三卻默默地跟了出來,無論慕容無風到哪裏,他就在不超過他三尺的地方站著。
慕容無風來到飯廳,叫了一碗蓋碗茶,顧十三便坐在離他不遠的另一張桌子上。
荷衣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兩個人互不搭理地坐著。
“你們兩個怎麽啦?”她看了看慕容無風,又看了看顧十三。
“沒什麽。”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沒戲啦。波斯人死活不幹。給多少錢都不幹。”
“為什麽?”
“他說這一趟路他們帶的貨多,路上是肯定會遇到響馬。照他們的規矩,到那時候所有的男人都要拿著刀出來幫忙。我說,你有病在身,不能幫忙,不過我可代你去打。他偏偏不同意,說我是女人。女人隻能呆在車子裏。所以,咱們還是另想法子罷。”她歎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
慕容無風道:“你去把那波斯人叫來,我來和他說。”
“說什麽呀,我的口水都說幹了,都恨不得求著他了。別去了。”
“你去把他叫過來。”他又說了一遍。
她隻好跑到大廳中間,將正在說話的波斯老頭拉了過來。
“不行不行,規矩壞不得。”一路上波斯人捏著生硬的官話道。他看見慕容無風的樣子,更是不停地搖頭。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突然右手撫胸,向他行了一個禮,用很優雅的語氣和他說了一長串波斯話。
波斯人吃驚地瞪大眼,忽然很激動地嘰哩呱啦地不停地和他說了起來。
慕容無風從容而流利地響應著,說出來的話,荷衣和顧十三連半個字也聽不懂。
交談半晌,波斯人哈哈一笑,將慕容無風擁抱了一下,還拉著他的手嘰哩咕碌地又說了一會兒,便很客氣地跟荷衣點了一下頭,離開了。
荷衣有些陶醉地看著慕容無風,道:“什麽時候會說這胡人的話?”
“會一點點而已。”
“看樣子他是答應了?”
“嗯。準備行李罷。他們再過半個時辰就出發了。”
“我得謝謝顧十三,方才他一直替我照看著你。”
“你自己去謝罷。”慕容無風撥轉輪椅,將兩人丟在一邊,頭也不回地進屋去了。
荷衣抬起頭,有些尷尬地看著顧十三,囁嚅半晌,道:“抱歉,他……他脾氣不大好。方才多謝你幫忙。”
“不客氣。”顧十三頓了頓,終於疑惑地道:“林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荷衣與慕容無風已相約一路上將慕容無風改稱為“林”,以免遇到麻煩。
“他目前什麽也做不了。大部分時間隻能躺在床上。”她淡淡地笑了笑,避開了這個問題。
“方才我說了一句很嗆人的話,”他苦笑:“估計把他氣壞了。”
“那倒不會。”荷衣淡淡地道:“多半是看在我的麵上,他不便回擊。”
慕容無風並不是一個說話的時候很照顧別人想法的人,荷衣見他的第一天就領教過了。
“他看上去好象行動很困難。隻怕一步也不能離開別人的照顧。”他試探著道,心中仍在揣測慕容無風的身份。
“他一直就是這樣。”荷衣馬上更正他,“他能照顧自己。”
第三十三章
馬車裏垂著厚厚的車簾,但在這樣子的天氣裏,還是顯得很冷。
荷衣找了一個波斯小夥子替他們趕車,這樣她可以陪著慕容無風呆在馬車裏。
這一路行程不短,地形崎嶇,馬車顛簸得很厲害。
她總算是從波斯人那裏買來了一個很大繡得很精致的軟墊墊在皮褥之上,扶著慕容無風坐了上去。他的身旁有一個小小的取暖用的火盆。
有了這個火盆,整個車子總算不是太冷。卻也絕對談不上暖和。
兩人隻好將身子裹在毛毯裏,緊緊地靠在一起。
馬車隨著車隊在黑夜中緩緩地前行。
荷衣遞給慕容無風一杯熱茶,道:“喝口水?”
她感到馬車顛簸得很厲害,慕容無風根本無法坐穩,他的一隻手始終緊緊地扶著身邊的一道矮幾。
免得失手又燙傷了她,他搖了搖頭。
四周一片安靜,隻聽得見緩緩行進的馬蹄聲。
“無風,我困了。”荷衣恍恍惚惚地躺了下來,睡在他身邊。
“那就睡罷。”他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輕地道:“響馬來了,我就叫醒你。”
她很快就睡著了。
車廂裏鋪著好幾層舒適的羊毛地毯,卻並不很寬敞。車窗蒙著厚厚的毛氈,看不見半點外麵的情形。
他從沒有去過北方,卻在心裏對遙遠的北方充滿著想象。
那一夜,他總算看到了天山頂上的月亮。
那是真正的“冷月”。寧靜,安詳,象一隻怨婦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眼下和世界。
從天山上下來的時候,他內傷發作,一直都在昏睡之中。等他一睜開眼,便已到了山下。
所以他感到有一點遺憾。他來到了天山,卻連天山真正是個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這正是他不願意出行的原因。
大多數時候,他在車上因顛簸而吐得死去活來,等好不易到了某個地方,他又開始生病,終日躺在床上。等他終於緩過勁來時,又到了該回去的時候,於是他又將上數倒黴的經驗重複一遍,直到他終於回到了穀裏。
他的“正常”生活隻能是在自己家裏才能得以實現。
突然間,他皺了皺眉,傷口的劇痛忽然又開始發作了。
他的全身立即開始抽搐。
他咬了咬牙,使勁地捏了捏已因痙攣而僵硬的傷腿,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滴了下來。
那疼痛深入骨髓,兩道七寸長傷疤一直緊繃著,好象隨時都要炸裂一般。
那疼痛就像是那隻早已完全不存在的右腿剛剛斷離他的身體。
直到現在,他還不敢仔細看自己受傷的下半身。
他是一個大夫,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傷口和死人。
無論是怎樣可怕的傷口和屍體他都仔細地研究過,解剖過,甚至畫圖留底。
但他看見自己的身體時,卻覺得頭皮發麻。
他緊緊雙眼,仿佛又看見了刀光……看見唐十將一種帶著麝香氣味的敷料貼在他的傷口上。
那是唐門獨製的“鳳仙花膏”。可以立即止血封住血管,卻又含著一種慢毒。三個時辰的充分吸收之後,慢毒進入體內,逢陰寒之時必要發作,痛如附骨之疽。
這原本是薛家的成名配方,是最好最珍貴的金創藥。使用時卻一定要配上一種叫做“晚香”的花粉來消去花膏裏的毒素。但唐十故意沒有用上它。
三個時辰之內還有七八種補救的法子,三個時辰之後慢毒入體,治愈則毫無希望。
雖然每一種毒藥幾乎都有解法,但時間是最重要的因素。時機一錯,毒性發作,便回天無力。
他悄悄地爬到車廂的另一個角落,遠離熟睡著的荷衣。然後身子倒了下來,可怕地抽搐著。一邊抽搐一邊嘔吐。五髒六腑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擰轉了過來。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很可怕,希望這個時候誰也不要看見他。
正在他痛苦萬狀的時候,馬車忽然飛馳了片刻,忽然又變緩,然後四麵傳來雜亂的馬蹄聲,吆喝聲,駝鈴聲音,女人驚惶的叫聲。
“無風,是響馬來了麽?”他聽見她呼道。
然後車廂外一個波斯人大吼一聲:“響馬來啦!女人、小孩全進馬車,男人統統出來!”
他的身體卻蜷縮在一角,不停地抽搐著,荷衣將他抱回軟墊,死死地按住他,將藥丸塞入他的嘴裏。幸虧她的手指閃得快,已在半昏厥狀態下的慕容無風幾乎一口要將她的手指咬下來。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發作,在天山上他就發作過好幾次。就是今天,這也已是第二次。她隱隱約約地覺得他的傷口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卻又不敢多問。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一直咬著牙,絕不發出半點呻吟。但他的樣子卻實在讓人看了心酸。她隻好替他換了一件上衣,將沾著嘔吐餘瀝的衫子扔到一邊。用兩層毯子將他的全身裹緊。
“你……為什麽還不出去幫忙?”喘息了片刻,疼痛漸緩,他終於道。
“你病了……”她歎道:“我不能離開你。”
“我沒事了。”他咳嗽著道:“我是個男人,卻沒法……沒法出去,希望你能替我出去。”
那句“男人統統出來”的話,著實讓他聽了刺心。
荷衣點點頭,將火盆移到他的身旁,道:“你自己小心,我去了。”
雖已疲憊不堪,劇痛不止,他無法入睡,隻好瞪大眼睛,渾身無力地躺在車上。
荷衣剛走不久,車子忽然一沉,一個男人彎著腰走了進來。
他抬眼一瞧,是顧十三。
“她要我在這裏看著你。”顧十三抱著劍坐到他的身邊,麵無表情地道。
“多謝,不必。”他躺在墊子上,咬著牙,冷冷地道:“我一個人在這裏很好。”
他一點也不想別人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
顧十三不理他,也不答話。
在這種時刻沒有哪一個男人願意坐在車子裏照顧病人。顧十三肯過來,一定是荷衣求他幫忙。
接著,慕容無風卻無法抑製地咳嗽了起來,一直咳得口焦舌燥,他一隻手撐著身子,想掙紮著爬起來喝一口水。顧十三卻用劍鞘一按,將他按了回去,道:“她說,這個時候你不能亂動,更不能用力。”說罷,端過水,將他扶起,喂著他喝了兩口。複又將他扶著躺了下去。
他顯然從來沒有照顧過別人。喂水的動作又急又猛,幾乎將他嗆倒。
“閣下怎麽好象比我還聽我妻子的話呢?”慕容無風一點也不領情地冷笑。
顧十三正要反駁,卻看見慕容無風頭一倒,昏了過去。
他以為他死了,使勁地捏了捏他的人中,又用手試了試他的鼻息。
“老兄,我還沒死哪。”慕容無風有氣無力地挖苦了他一句。
※※※
響馬在前方一字排開。
波斯人這一趟帶著重貨,探馬來報是十幾車珠寶。車隊從哈熊客棧剛一出發,他們就已經知道了消息。
知道消息的響馬一共有三路,分屬不同的頭領,但趁天明之前偷襲卻是他們的一貫作風。
荷衣趕到刀客的馬隊時,波斯人托木爾正騎著一頭和他一樣剽悍的黑馬,檢視著自己的防衛。
托木爾是頭人托喀桑的兒子,走這一線生意已有十次之多。關外的各路響馬都和他廝熟,遠遠地都叫他“小托”。
“小托,這一回又是你?帶了什麽好東西?上次的那五箱寶石多謝了!”
這是西路的響馬頭子“鬼頭刀”龍海常用的招呼。
“真對不住,小托,您又遇上咱們啦。實在是不好意思來搶你們,一百多號人要吃飯哪。我們要得不多,您看著辦罷,給一半的貨我們就放行。還有,咱們不代表本國文明,回去可不能說咱們不是禮儀之邦喲!”東路的老刀把子外號“斯文”,講話特別斯文,行伍出身,手裏提著一柄狼牙棒。
北路的響馬頭子人稱“光鮮”,每次打劫,所有的人都是鮮衣怒馬,輕襲緩帶,打扮得跟過節一樣。使用的兵器卻是流星錘,飛鏢,毒蠍子,各種各樣能把人迅速弄死的東西。他們所有的兵刃都淬著不知解藥的劇毒。若是不小心傷了自己的人也一樣無救。發起話來倒是比較幹淨利落:“男人通通滾蛋,婦人、珠寶、駱駝和馬留下。”
托木爾每次走這一趟,從來隻指望能留下一半的貨物。剩下的一半原本就沒打算留得住。即使如此,他還要為剩下的那一半絞盡腦汁。
不過這一次他花的是大價錢,一流的刀客幾乎全被他雇傭了,包括這裏最好的劍客,他的老熟人,顧十三。
托木爾身形高大,隆鼻,深目,不到三十,是個英俊的波斯人,漢語講得很生硬,倒還連慣。
他眼睛是天藍色的,是讓波斯女人一看就著迷的眼睛,他是女人的寵物,從來不缺女人。此時他便用藍湛湛的眼珠掃視著自己手下的刀客。
然後他就看見裏麵夾著一個小個子女人,騎著高頭大馬,穿著一件窄窄的皮衣,腰上居然別著一把劍。那馬頭一揚,幾乎就將她的全身擋住。
托木爾一踢馬腹,飛馳過去,用馬鞭指著那個女人道:“你!女人!回去!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
女人揚過頭來,看著他的藍眼睛,有些吃驚,道:“你不是說,所有的男人都出來麽?”
“不錯,不過你不是男人。”托木爾不耐煩地道。
“我男人不能出來,他叫我代他出來。”女人道。
“你叫什麽名字?”
“楚荷衣。”
這名字很咬口。
“你的男人為什麽不能出來?”
“他……他病了!”
“呸,裝的!臨陣脫逃,膽小鬼,還讓自己的女人來頂班!這種男人!不要臉!呸!呸!”托木爾氣呼呼地罵道。他知道的漢文能罵人的就隻有這麽多。
荷衣不吭聲。
“你!回去!你的男人不能來,你也不要來!”他道。
“我還替一個人。”
“你替誰?”
“顧十三。”
“什麽?!”他這才發現顧十三也不在隊伍之中。這還了得!
“顧十三?你替得了麽?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雇他?”
“顧十三得照顧我的男人。一個蘿卜一個坑,我來頂他的位子。”那女人慢吞吞地道。
“你!你們漢人!瘋啦!”托木爾氣得哇哇大叫:“來人,給我找顧十三!”
已經來不及了,響馬的馬鈴一錯,已殺了過來。
“我回來再找他算帳!”托木爾咬牙切齒地道:“你跟著我!別亂跑。”
“嗯。”女人一策馬,來到他的身邊。
“人家的箭若射過來,你躲在我馬後,明白?”他是大男人,大男人在任何時候都要保護女人。
“明白。”女人的聲音很輕。
一路疾馳而上,衝入陣中,等候他們的是西路的龍海。
托木爾彎刀一揮,一路上便砍掉了好幾個響馬的胳膊。他不得不承認,打仗的時候,若有一個女人跟在他身側,他的精力就格外旺盛。
可能運氣也會格外好。
他帶著頭已衝進了響馬群中,聽見龍海跟他招呼了:“小托,咱們又見麵了!上回你的那點東西,也太不夠意思了罷?怎麽,結婚了?恭喜恭喜,打仗連夫人也帶上了?”
上回他們沒有討得多少便宜,隻搶了幾箱他們為詐人耳目而故意裝的劣製珠寶。
“哪裏哪裏!”這一句謙遜的話,卻不知他是從哪裏學來的。托木爾回頭一瞧,那女人衝著龍海輕輕一笑,忽然一掠三丈,劍光如閃電,匹練般地向龍海刺去。
她根本不要馬。在空中飛掠時右足居然在托木爾的頭頂上輕輕點了一下!
“乖乖!”龍海倒抽一口涼氣,那劍氣幾乎要將他的骨髓都要冰透,他倒退數丈,居然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他隻好用腳一頂,從腰後頂出他的大刀,大刀在空中一轉,他正要伸手接住,卻看見自己胳膊一寒,整條右臂飛了出去,飛出去的時候,他的手還握在手柄上!
女人冷笑一聲,雙足一踢,將他的身子踢出馬外,腰一擰,坐在他的馬上,淡淡地道:“還有誰想上來?”
人群一陣驚恐,響馬們拖起在地上痛得亂滾的龍海,眨眼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不僅是響馬驚呆了,連托木爾和跟在他身後的一群刀客也驚呆了!
這女人的劍變化之快,身手之快,令人不可思議!
她跳回自己的馬,對托木爾道:“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托木爾疑惑地看著她,道:“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誰?”
女人道:“我一名劍客,中原人士。”
“了不起的女人!請問,你可以嫁給我嗎?”托木爾怔怔地看著她,激情澎湃地道。
“我已嫁人了。”猛烈聽他這麽一說,女人的臉一紅,道。
“我不在乎娶再婚的女人!”他突然跳下馬,牽著她的馬繩,仰著頭,看著她道。
女人淡淡一笑,道:“抱歉,我沒看上你。”
回到營地,天已亮了。遠處一片茫茫的白雪。有人呆在馬車裏,有人搭起了帳篷。
一路上托木爾總是沒話找話。
荷衣卻很少說什麽。自從她和慕容無風生活在一起,她和別人說的話好象越來越少。
“請一定到我的帳篷去喝點奶茶,吃些早點,暖暖胃。今天的事,我要告訴我父親,讓他好好地謝謝你!”托木爾道。
“抱歉,我沒時間,我要替我相公燒早飯。”她微微一笑。
“那就請他一起過來罷!”托木爾慨然地道。
他發現女人根本就沒有在聽他說話,眼光掠過人群,停留在較遠處的一輛馬車旁。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馬車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位白衣青年。
那人一動不動地坐著,臉色蒼白,麵容清秀,遠遠地看著這個女人。目光溫暖柔和。
女人的目光一與他交接,便再也沒有挪開。
“我沒空。”女人心不再焉地答了一句,不想理他了,跳下馬,快步走到青年身旁,單腿跪下,握著他的手,低聲地和他說著話。
說話時,四目相望,深情無限,白衣人始終在微笑。
然後她站了起來,那白衣人從椅子背後取出一雙拐杖,也艱難地站了起來。
寒風吹動他的衣擺,托木爾這才發現那人竟是個殘廢。一條腿齊根而斷,另一條腿也若有若無。
他吃力地將身子架在拐杖上。那女人便緊靠著他的右側,伸手入衣擺,輕輕地托起他的半側身軀。他身子一半的重量壓在拐杖上,另一半則壓在女人的手上。盡管如此,他站立的時候,一隻手還需扶著女人的肩膀。然後他拄著拐杖,困難地向前挪動著,每挪一步,身子孤零零地懸在雙拐之中無法著力,竟完全要靠著這女人的手托起,方能借力向行移動。
兩人便以這種奇怪的姿勢走到了馬車旁邊,然後女人抱起那殘廢青年,輕輕躍入車內。
托木爾將那青年仔細打量,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
這種人無論誰嫁給了他,麵臨的都將是一個很沉重的負擔。
“不要胡思亂想了,你沒戲。”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顧十三。
“他是誰?怎麽會在我們的車隊裏?”托木爾問道。
“你問的是那個男的,還是那個女的?”
“男的。”
“我也不知道。你若打聽出來了,請一定告訴我。我實在是很好奇。”
“不用打聽了。那男人的樣子可憐,這女人不過是同情他罷了。”
“這女人看上去好象沒有那麽傻。你說呢?”
“倒也是。”托木爾用波斯話咕嚕了一句。
“對了,或許你可以用你們的語言問他。他會說波斯話。”顧十三笑道。
“哦!原來是他!我父親昨天提到過這個人。”
“哦?”
“會說波斯語的漢人他倒也認識幾個,但隻這一個人語音優雅高貴。我父親說,他若閉上眼,還以為自己遇到一個波斯貴族呢。”
“這至少說明他是個天才。”顧十三道。
“你們中土的奇人實在是很多!”托木爾歎道:“能有機會見到他們,也算是長了不少見識。”
車隊決定暫時在原地休整兩個時辰。方才被那響馬的馬隊一衝,死了好幾匹駱駝,貨物要取出來重新分配,分裝到其它的駱駝上。
為了表示敬意,托木爾派人送來了兩個精致的黃銅火爐。
這是波斯工匠所製,上麵雕鏤著奇異的花紋。炭在爐膛中旺旺地燃燒著,發出藍色的火焰。
車箱裏一下子變得很熱。
“咱們還是出去罷。”一會兒,連最怕冷的慕容無風也熱得有些受不了了。他赤裸著上身,盤著腿筆直地坐著,滿頭大汗地喝著冷水。
“別喝冷水。”荷衣看著他,笑道:“當心喝壞肚子。”
她坐在車壁上,癡癡地看著他。
“你說說看,荷衣,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究竟對我有沒有一點印象?”發現車壁因連著車外,比較涼快,慕容無風雙手支著身子將自己也挪到了車壁旁邊。
“沒有。”荷衣看著他道。
“那時候你好象還不知道我的腿不能動,”他繼續道:“就算是那樣你也沒看上我?”
“一點兒也沒有。”荷衣道:“我當時隻想怎麽從你身上賺到錢。”
“那你究竟是什麽時候才看上了我?”慕容無風又道。
“那天晚上。”
“晚上?”慕容無風想了想,道:“那天晚上我好象沒幹什麽。”
“你拄著拐杖,要翻過那個山坡。我記得當時我說:‘你自己也要過去?’你說‘難道我不能過去?’。”
“我是說了。”
“當時我看見你爬山的樣子,覺得你的命運很悲慘。等你後來終於爬了上去,我又覺得你是一個自由的人。我一向喜歡和自由的人呆在一起。”
慕容無風怔怔地看著她,良久,淡淡地一笑。
“你記不記那個山水?他以前曾經給我看過一幅他畫的畫。”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忽然又道。
“他是畫畫的?”
“不錯。那幅畫上畫著一個蝸牛。”
“什麽樣的蝸牛。”荷衣馬上擠到了他身邊挨著他坐了下來。
“坐過去,我們說正經的事兒哪。”他將她推了回去。
“一般的蝸牛,最常見的那種。”
“就是一隻蝸牛?”
“嗯。他問我他畫的是什麽。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畫的是什麽。”
“我知道。”荷衣道。
“你知道?”慕容無風有些吃驚地看著她,“說說看。”
“他畫的是恐懼。”荷衣道。
慕容無風徹底地愣住了。
“我小時候曾經仔細地觀察過蝸牛的殼。你絕對不相信世間會有這麽勻稱這麽優美的形狀。好象是老天爺按照某種複雜的規則精心設計出來的。”荷衣笑著道:“如果正在這個時候,蝸牛那柔軟完全沒有什麽規則的身子突然緩緩地從殼子裏爬出來,保證嚇你一大跳。你實在想不通,為什麽在一個這麽規則的殼裏會藏著一個一點也不規則的身體。沒有形狀的東西總是讓人感到恐懼。”
“我怎麽覺得你好象是在說我?”慕容無風半笑著道。
“啊,我這就要說到你了。”荷衣看著他,“什麽時候你從你的殼子裏爬出來?”
他深深地看著她,沉思片刻,道:“荷衣,我了解你嗎?”
“我肚子餓了。”荷衣答非所問地道:“你說今天我們會不會有羊肉串吃呢?”
“不要盡想到吃東西好不好?我們好象正在談一件很深奧的問題。”慕容無風爬過去,拉住她道。
“你剛才說的這些和我想的完全一樣。我一直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才想得出來。”他道。
“別自我感覺良好啦!無風!”荷衣笑著道:“你以為隻有讀書人才能想道理嗎?”
“好罷,你說得不錯。”慕容無風沮喪地道。
“這裏好象很熱。”荷衣看著他。
他筆直地坐著,雙臂輕鬆地垂下來,陷入某種沉思之中。不知為什麽,她覺得他坐著的樣子很優美。他思索時出神的樣子很優美,以至於他瘦弱不堪,讓她心碎的下身也勾起了她心底裏最深的憐惜與愛。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有這麽深刻的心痛。
也許是生平第一次,她終於屬於了另一個人,自己的靈魂仿佛因此有了歸宿。
而這歸宿卻又是向著她自由敞開的。
並不是每一個人的靈魂都可以在自己的愛人那裏獲得自由。
而慕容無風卻可以給她這種自由。
自由與愛,他可以同時給她。
荷衣這麽想著,在腦中又將自己嫁給了他五次。
恍惚間,她的身子倒了下來,雙手已被他死死地按住了。
“荷衣,我愛你。”他輕輕地道。
“放手,呆子。”
他放了一隻手,另一隻手卻同時將她的雙手緊緊地抓著。
他的指尖在她的身上輕輕劃過,如夜雨滴入她的靈魂。
他們的身子裹著雪白的床單裏,然後她感到一種輕微的疼痛,接著卻是一種瘋狂湧起的情緒,仿佛自己心底最深最快樂的那根琴弦撥動了。
“痛麽?”他輕輕地問,放開了她的手。
他的動作一向是溫柔的,體貼的,仿佛完全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
她紅著臉,抿著嘴,瞪大眼睛看著他,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他吻著她的臉,卻讓她覺得自己好象是掉進了汪洋大海。
這種如波濤般洶湧的情緒,滔滔不絕的快樂,隻有和慕容無風在一起才能感受得到。
她原來從不相信愛一個人可超過愛自己,等到真的有了愛,卻相信了。
然後她就深深地陶醉在這種美好的情緒當中。
車門忽然被敲響了。
“楚姑娘!托木爾公子請姑娘和林公子到他的帳內小坐,喝杯奶茶。”車外一個小廝恭恭敬敬地道。
荷衣小聲道:“無風,咱們得停下來!”
慕容無風淡淡地對著門外說了一句波斯語。那小廝便走了。
“你說的什麽呀?”
“我說我們忙著收拾東西,過半個時辰再來。”
“你老兄撒起謊來臉也不紅嘛。”荷衣一個勁兒地笑。
第三十四章
隆冬,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白雪茫茫,北風呼嘯。
在這種可怕的天氣裏,草原就像是一片白色的沙漠,白色的海。
這裏是絲綢古道,東西商旅往來必經之處。
草原深處,卻有一大片被白雪覆蓋著的帳篷。
一月初三,清晨。
龍泉剛剛從自己溫暖的帳篷裏走出來,在紛飛的大雪裏,沿著一條剛剛刨了雪的小道緩緩步行。他看著這些還沒有燃起燭火的帳篷,這些還在沉睡中的女人和孩子,臉上泛起了一種滿意的微笑。
龍泉身高九尺,經曆複雜,打過仗,因軍功還當過小官,後來犯了事,下過大牢,本當處死,卻被他的結拜兄弟龍海從牢裏救了出來。龍海為此卻斷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次日他的家人便被官府捕獲,於那一年秋月的第一天全部處斬。
兄弟倆在一群捕頭的追趕下倉皇地逃到了西北,東躲西藏,為了活命,幹過各種營生。最窮的時候當過鐵匠,泥瓦匠,討過飯,睡過街頭,後來終於當上了響馬。龍泉對這一行相當滿意,也相當上手。除了名聲不好之外,這一行的實際操作和打仗沒有什麽不同。他們幹得很順手,大哥龍海終於又有一個新家,又有了兩個孩兒,龍泉卻始終獨身。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龍海,眼睜睜地看著他的一家老小上了刑場。他本不姓龍,也不叫龍泉,但自從龍海救了他,他便徹底地改了姓。
他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龍泉下意識地仰起頭,天上彤雲滾滾,暗紅色的天際,不見一縷陽光。整個世界仿佛都被壓進了一個冰匣子裏。
他喜歡在這種天氣中散步,對他而言,正如麵臨滔滔江水能感到時光的流逝,滾滾的彤雲是這亙古般寧靜的草原中唯一的一點生動。
他的馬隊是波斯商旅進入草原後即將麵臨的第一戰,自然,為了這個優越的位置他們兄弟倆戰鬥了很多年,犧牲了許多兄弟,才終於奪到了手裏。
這意味著隻要能得手,草原上的其它響馬隻能搶到他們搶剩下的東西。
龍泉身形瘦削,肌肉緊繃,走路的時候矯健有力。他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表情嚴肅,有一副很凶狠的長相。臉窄,上麵幾乎沒有什麽肌肉,一道刀疤從額頭劃下來,劃過左頰,一直劃到脖根。一雙眸子寒得發冷,發怒的時候凶光畢露。是以所有的弟兄對他保持著一種比對龍海更加深刻的敬畏。
他沿著小道走了一大圈,便垂身鑽進了自己的帳篷,開始洗澡。
他洗的是冷水,上麵還浮著雪。從他到這裏的第一天起,他每天必洗一次這樣的冷水澡,已堅持了整整七年。
十年前他在牢裏被牢頭用了酷刑。出來的時候發現他已不再是個有用的男人。不論他想什麽法子都無法補救。
這個秘密沒有人知道,連龍海也不知道。
他從不近女人,一看見女人便抑製不住臉上厭惡痛恨的眼光。寨子裏除了龍海的老婆,所有的女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他穿好一身健裝,披上大衣,正準備迎接大約這時候就該回來的龍海,卻遠遠地聽見一聲慘號。
他豹子般地衝出帳外,飛上馬,竄了出去。
一群人正抱著在狂痛中的龍海急馳而歸。
他接過滿身是血渾身發抖的龍海,衝進帳內,用毛毯將他緊緊地裹住。
傷口太大,金創藥一塗上就被噴湧而出的血衝了個幹淨。他一咬牙,拿出一隻燒紅的烙鐵在他的斷臂之處狠狠地一烙。
“滋……”
隨著一股帶著烤焦的皮肉而泛起的青煙,龍海徹底地昏死過去。
龍泉果斷地替他紮好傷口,送到自己溫暖的大床上,居然很細心地替他掖了掖被子。
擠在帳內的十幾個手下看了龍泉這個動作,心下不免大為感動。
然後龍泉很鎮定地坐了下來,沉著臉道:“是誰砍了他的手?”
“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和托木爾走在一起。”
在這裏紮了近七年的根,龍泉對這一帶究竟有些什麽人了如指掌。他知道托木爾雇了二十九個刀客和一個這裏最出名的劍客顧十三,而他自己的商隊連同女人加在一起,也不過十五個人而已。
他知道刀客中有十個人是連他自己也覺得棘手的人物,其中最厲害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隻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傅”,傳說與昔年江湖上刀法第一的傅紅雪有著某種親戚關係。
他的刀法曾經過傅紅雪的親手指點。
他有傅紅雪的全部刀法,卻沒有一點傅紅雪的毛病。他腿即不跛,也沒有折磨了這位大俠一輩子的癲癇病。
這些消息在商隊到達哈熊客棧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所以龍海這一趟原本是虛晃一招,查查虛實而已。他帶了近七十個人,卻實際上並不想搶東西。
那三十個護衛已然棘手,想不到其中還藏有一個這麽厲害的女人。
女人隻是女人。龍泉暗暗地想道。
“探子呢?”
“屬下在。”
“給我盯著這個女人。”
“屬下已派著人盯著了。”
過了一個時辰,龍泉接報,知道那女人原本是住在哈熊客棧的旅客,她的老公是個殘廢。
“她的老公也在商隊裏?”
“屬下親眼看見她將她的老公送到托木爾的帳篷裏,進去的時候,那殘廢沒法子走路,還是她親手抱著進去的。”
龍泉點點頭,道:“有些什麽貨?”
“三十箱東西,估計是珠寶。這一次隻怕是重貨,不然他也不會花大價錢雇人。”手下的人想了想,道。
“來人,備馬。”龍泉道。
手下人給他牽來了三匹馬。他每次出門至少要帶三匹馬,交換騎用,以保證他隨時都有足夠的馬力去應付最艱苦最消耗體力的事情。
※※※
帳篷很大,很寬敞,裏麵放著四個漆黑沉重的箱子。
慕容無風坐在箱子旁邊,伸手向一旁的銅爐取暖。
他和荷衣在托木爾的帳篷裏沒坐多久,他正在為滿屋子的奶茶味悄悄地反胃,突然無數枝飛箭暴雨般地射了過來,瞬時間便將帳篷打成了一個蜂窩。離他最近的一枝釘在他的椅背上,離他的腦袋不到半寸。把在一旁忙著擋箭的荷衣嚇得魂飛魄散。
混亂之中他被荷衣推進了這個帳篷,荷衣讓他坐在四個箱子的中間。
“我不喜歡坐在這裏。”慕容無風道,他感覺自己好象就是一隻箱子。
“隻有兩個帳篷你可以去。一個帳篷裏坐著五個波斯女人,另一個就是這裏。你挑哪一個?”
“這裏不錯。”慕容無風馬上道。
荷衣沒忘了順手給他端來了一隻銅爐。這個帳篷原本是放貨的地方,帳裏帳外一般冷。
“我們的馬車……”他又問。
“馬被射死了,車子也燒光了。”荷衣扭頭就要走。
“荷衣,”慕容無風又叫住她:“小心些。”
“嗯。你也小心,馬上會有個人進來陪你。”那衣裳一閃便不見了。
她的話音未落他就聽見了腳步聲。一個黑衣少年慢吞吞地走了進來,拿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麵。
黑衣少年個子並不高大,腰上別著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像他的眼睛。
他的手便始終放在刀把上,好象一副隨時準備拔刀的樣子。
“我姓傅,這裏的人都叫我小傅。”他一進來就說道。
“我姓林。”慕容無風道。實在是太冷,雖然穿著大衣,腿上也蓋著毛毯,左邊還有取暖的火爐,他的渾身還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他隻好撥轉輪椅,將自己受傷的那一側靠近爐火。
而黑衣少年隻穿著一件單衣,卻是一副一點兒也不冷的樣子。
小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箱子。
慕容無風覺得這人少年看他的神情與看箱子沒有什麽不同。
他苦笑,自己果然是一個到哪裏都要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帳外是一片打鬥之聲。箭“嗖嗖”不斷地從四麵射進來,釘在那四隻巨大的木箱上。
“你似乎應該出去看看。”慕容無風建議道。
正說著,忽然“砰”的一聲,頭頂的帳篷被亂箭刺出了一個大洞,幾個東西從天上掉下來,劈頭蓋腦地向慕容無風砸下來!
他的身子並不靈活,扭轉輪椅,正要想法子避開,忽見刀光一閃,“啪”的一聲,幾隻巨大的蠍子掉在地上,已被刀劈成了數段。
蠍子通身是雪白色的,尾部毒鉤卷起,發著碧青的光芒。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道:“這蠍子有劇毒,沾人必死。”
“這是‘光鮮’的寶貝。我進來的時候,已有四個人毒死在了門外。”小傅哼了一聲。
他的刀快如閃電,慕容無風坐在他對麵,而且麵對著他,卻即沒有看清他拔刀的動作,也沒有看清他收刀的動作。
那刀竟好象是自己從刀鞘裏跳出來的。
他俯身拾起那半截蠍子,仔細查看:“這種天山雪蠍實在很罕見,我以前隻在書上聽說過。”
“它有毒,你不怕?”黑衣人訝然地道。
慕容無風一笑,道:“我有解藥。”他從椅側的一個小兜裏掏出一物,擲給黑衣人,道:“你吃了它就不會有事。”
小傅接過來一看,卻是一顆小孩子吃的棒棒糖,上麵用花花綠綠的糖紙裹著。不禁愣了愣,道:“這真的是解藥?你是不是拿錯了?”
“沒錯。”他淡淡地笑了笑,“內人不肯吃任何苦東西,我隻好把解藥做成這個樣子。”
小傅道:“你的頭往左!”
他立即將頭往左一偏,那刀光忽又一閃,一隻手不知從什麽地方彈了出來,在天上劃了一個弧線,掉在對麵的箱子上。
手上的流星錘帶著極強的餘力,竟將箱子的木蓋砸了一個大洞。
如果小傅的動作稍慢,那流星錘便早已砸在了慕容無風的頭上。
箱子的背後傳來一聲狂呼,接著便是“嗖嗖”的暗器之聲,似有援兵趕到。小傅已竄了過去,箱外兵刃交接,火星四射。
然後血便象潑出來的水一般澆了過來,淋在慕容無風雪白的大衣上,他無計回避,正在躇躊之中,一個黑衣人從另一個角落突然衝了過來,手裏揮著一杆大刀。
身後抵著兩隻箱子,他已沒有退路。
他隻好一動不動地看著大刀向他揮過來。
那一招叫做“橫掃千軍”,足以讓他身首異處。
情急之中,他拎起銅爐向那人砸去!
“咣啷”一聲,銅爐正砸在那衝過來的人的腿上,裏麵的炭頓時倒了出來,隻聽得“滋”的一聲,炭火炙熱,那人吃痛,幾乎跪了下去。
趁著這功夫,慕容無風從椅後掏出拐杖,架住那人揮過來的大刀。
“當!”兩物相交,發出金屬相撞之聲。那拐杖似是奇物所製,竟異常堅硬,非但沒有被大刀切斷,看上去竟連個缺口也沒有!
慕容無風愣了愣,身子卻被大刀傳過來的大力一震,幾乎要從輪椅上跌下來。
便在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一跳三尺,揮著大刀又砍了過來!
慕容無風的身邊卻已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抵擋的東西。
那人狂笑著,舉著大刀從慕容無風的頭頂劈了下去!
他的動作夠快,刀光掠過時帶起的刀風將慕容無風的長發都吹得飄了起來。
刀光一閃,消失。
與刀光同時飛起來的還有那個人的頭顱。
頭顱越過慕容無風的頭頂,“撲”的一聲掉在地上。
慕容無風扭過頭,看見了小傅,他接過那柄大刀,將它往地上一扔。
慕容無風道:“雖然我滿身是血,我並沒有受傷。”
“你當然沒有。”小傅緩緩地道。
打鬥的聲音越來越大,外麵似乎已打得天翻地覆。
雪蠍正從四麵八方爬過來,有幾隻已爬上了慕容無風腿上的毯子。刀光忽閃,蠍子被削成兩半,跌落在地。
小傅“喀喀”幾聲,又踩死了幾隻,對慕容無風道:“你不能坐在這裏,外麵大約已守不住了,這裏已是最危險的地方。”
慕容無風苦笑:“我哪裏也不能去。”
說這句話時,隻聽得“丁丁”數聲,他背後的那隻箱子已中了一排飛箭!等他回過神來,頭頂的帳篷已“轟”的一聲燃起了大火,小傅一把抓起他,而他的身子卻緊緊地扣在輪椅上,於是,兩個人便連人帶椅地飛出帳外,正好落在迎麵灑來的一張大網上!
小傅抽出刀用力猛砍,那網看似柔軟,卻像是用鋼絲做成的,根本削不斷!
那網越越逼越緊,已將兩個人緊緊地纏住!
這時他們才看見外麵的情形,所有的帳篷和車子都在滾滾的雄煙之中,所有的波斯女人早已被繩索捆成了一團,而他們的帳外躺著七、八俱被亂箭射死,被毒蠍毒死的屍首,仔細一看,卻都是跟隨車隊的刀客。
小傅這才發現,站在自己麵前的兩個騎著馬的人,一個是龍泉,一個是“光鮮”。他們的身後站著不下三百名嘍囉,兩路響馬竟傾巢而出,居然聯手襲擊了他們的商隊!
這當然是響馬們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合作。
據他所知,三路響馬之間因為彼此的過節,互相仇殺,從不往來。
“一共是三十個箱子,上麵我們已標了號,這是四隻箱子是重貨,你們拿一箱,我們拿兩箱,留下一箱給小托。剩下的二十六箱,抽簽決定。風兄以為如何?”
和光鮮的做法不同,龍泉通常不殺商隊的波斯人,也從來不搶個精光,總給他們留下點什麽——“他們下次還要來的,不要斷了貨源。”
“光鮮”的真實姓名無知曉,隻知道他姓“風”。
光鮮道:“龍兄公平,在下佩服,就依你說的辦,我們這就把貨押回去。”
抽好了簽,驗完了貨,光鮮心花怒放地指揮手下將分到的箱子一一捆在駱駝上帶走了。
龍泉的幾個手下卻早已七手八腳地將小傅團團綁住,見慕容無風雙腿殘廢,便也不在意,將他捆在馬上。
慕容無風對綁他的那個嘍囉道:“能不能麻煩老兄把我的椅子也帶上?”
那個嘍囉瞪了他一眼。
慕容無風道:“難道你願意整天扛著我走來走去?”嘍囉便“呼拉”一下,把他的輪椅也綁在了馬上,一群人向草原的深處進發。
慕容無風舉目四顧,發現馬隊後麵跟著一輛大車,大車的後麵一群嘍囉擁著一匹馬,馬上捆著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女人垂著頭,風雪中她隻是一個小小的人影。
他當然認得這個人影,哪怕她的人影變成了一個小點,他也可以立即認出來。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老大的情形怎麽樣?”龍泉一下馬就問留守在營地的蔣七。
在天山腳下的悍匪中立足,光靠龍氏兄弟兩個人,當然不夠。所以他們一共有七個結拜兄弟,蔣七論年紀最小,論功夫卻排在第二,因要照料受傷的龍老大,這一次七年以來草原上最輝煌的行動他沒有參加。
“大哥一向是硬骨頭,早就醒過來了。”蔣七粗著嗓門道。
龍泉走進帳篷,發現龍海非旦清醒,而且居然下了床,居然披著大衣,坐在青銅火盆的旁邊烤火。
火盆裏飄著淡藍色的火焰。火光映在他那張皺著眉,咬著牙,因痛苦而不停抽搐著的臉上。
龍泉用眼角掃了掃龍海的右臂,一陣無法克服的傷感襲入他的心底。他們是響馬,是草原上最粗糙的生命。從他誕生的那一天起,他便曆經苦難挫折,把對世界的那點溫情一點一點地拋在腦後。
龍泉的世界是一團亂草,一團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因果,每時每刻,他都感到自己好象是那顆懸浮在蛋清中的蛋黃,他的世界一世混沌。
在這一片混沌中,隻有一樣東西是清晰的,是溫暖的,是他隨時都可以用心感受得到,用手摸得到的。
那就他與龍海的關係。
如果龍海現在需要他的手,他會毫不猶豫地砍下來,送給龍海。
如果龍海要他去死,他絕不皺一下眉頭。
因為龍海也曾是官,官階比他還要高,為了兄弟情誼,他拋棄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前途,包括一家人的性命。
可就是在最艱苦最落拓的時候,他也會把討到手的最後一碗飯,最後一口水留給龍泉。
龍海對他的感情,有時候連龍泉自己也不明白。
“大哥。”龍泉垂首走到他的身邊,感到他因疼痛而發出的粗重的呼吸。
“東西已到手了?”龍海抬起了憔悴的臉。
龍泉點點頭,有些遲疑地道:“點子紮手,我去找了光鮮。”
“你不該找他。”龍海沉著臉道。
接著便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過了半晌,龍海抬起頭,目光如隼:“你難道已忘了六弟的腦袋是光鮮劈下來的?我們兩家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龍泉低聲道:“我明白。”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我原本也不想這麽做。隻是……隻是想抓住那個砍了大哥右臂的人,給大哥報仇。……六弟的仇,我早晚也要報。”
龍海閉了閉眼,仿佛看見紫色的劍光一閃,他的身子輕輕一震,那隻手臂便脫離了他向前飛去。那女人的個子很小,用的劍也比常人略短。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小個子的女人。”
“不錯。我已抓到了她,還有她的老公。此外,還有別的刀客,其中有小傅。”
“小傅?那個殺了老三的小傅?老天爺總算是還公平!你今天抓到的人的確不少。”龍海開始微笑:“隻是為什麽還不把他們帶進來?”
“他們就在門外。”
“請弟兄們進來,順便帶些好酒。這種凍死人的鬼天氣,大家沒事便隻好悶在帳篷裏。總得有些娛樂才好。”
說完這話,龍海哼了一聲。他的胳臂實在是痛不可當。
楚荷衣與小傅五花大綁地被拖進了帳篷。慕容無風卻是坐著輪椅被一個嘍囉推進來的。他的雙手被麻繩牢牢地捆在一起。
“這個殘廢這就這女人的老公?”龍海看著慕容無風,愣了愣,扭過頭問龍泉。
“不錯。”龍泉垂首,恭敬地道。
“哈哈哈……”帳內的嘍囉大笑了起來。
“我聽說江湖上有些殘廢的武功很不錯,這小子的老婆武功如此了得,莫非他也是個練家子?”
“他不是。他半點武功也不會。連腿都抬不起來。你若將他往地上一推,他隻能象一隻蚯蚓似地滿地亂爬。”龍泉輕蔑地掃了一眼慕容無風,卻發現慕容無風也在盯著他,目光冷如天山頂上的萬年寒冰。
龍泉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也見過各種各樣的眼光。
但慕容無風的眼光卻使他很不舒服。
那是一種徹底的漠然,帶著一種刺骨的譏諷,卻如遠山上雲霧般虛無飄渺。
然後他發現這個人雖是殘廢,坐著的時候腰杆挺得筆直,頭也抬得很高,保持一種很高貴,很傲然的姿勢。他聽了龍泉的一番話,毫無怒意,隻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腿抬不起來總比另一樣東西抬不起來要好,龍先生,你說呢?”
他的話音一落,帳篷突然安靜了下來。
安靜得隻聽得見帳外的雪聲。
再蠢的人都明白這一句話是什麽意思。何況龍泉多年不近女色,對此,他身邊的人早有各種各樣的猜測。
荷衣的心已然吊在了嗓子眼上。她知道慕容無風絕不是個輕易受辱的人,但他至少該想一想說出這一句話的後果。
龍泉滿臉通紅地捏起了拳頭,骨結咯呼作響,他的腦海裏已然閃出了一百種折磨慕容無風的辦法。
“還有你,”慕容無風對著龍海道:“你以為斷了這隻胳膊還能活很久嗎?我妻子的劍上粹了毒,沒有解藥,你絕對活過不今天。”
龍海冷笑:“你小子以為我們是三歲的孩兒呢?敢在你爺爺麵前詐人!”
“你若用內力同時衝撞‘俞海’和‘神泉’兩穴,就會發現這兩個穴道已然自動封閉。這便是中毒的症狀。不信你可以試一試。”
龍海表麵雖說不信,卻不由得暗自運氣輕輕地試了試那兩個穴位,突覺天旋地轉,渾身發軟,竟“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龍泉目眥盡裂,突然大吼一聲,將慕容無風從椅子上拖了下來,往地上猛地一擲,一隻腳狠狠地踢在他的胸口上。
所有的人都聽得見慕容無風肋骨斷裂的聲音。
然後他從火盆裏拾起一隻通紅的烙鐵,“哧”的一聲,將烙鐵捅在他的右肩上,道:“解藥交出來!不然我殺了你!”
慕容無風咬著牙,忍著炙痛,臉上毫不變色:“即然要解藥,你何不鬆開我的手?”
“你以為你逃得了麽?”龍泉一劍挑開他手上的繩索,卻將劍鋒按在他的頸子上。
他的手心果然有一顆鮮紅色的藥丸。
龍泉伸過手去,剛要接過,慕容無風的手卻突然一抬,將那藥丸投入火盆之中!
龍泉怒吼道:“你……”他原本想一劍斬掉慕容無風的人頭,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麻痹,接著便是一陣暈眩,身子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瞬時間,帳篷內的人除了荷衣,已全部倒了下去。
“無風!你……你醒一醒!”荷衣看著慕容無風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自已卻被捆得好象是一個粽子,隻得遠遠地叫了一聲。
看著他方才的樣子,她的心早已碎了。
她寧肯那個受折磨的人是她自己!她卻知道方才慕容無風的一番努力,原本就是要引開龍氏兄弟對自己的注意力。
他一定受了很重的內傷。她叫了幾聲便停住,實在不忍心叫醒他。
那地上的人影卻終於動了動,慢慢地向她爬了過來!
她手腳冰涼地看著他在地上艱苦地挪動著身子,擔心得渾身發軟,顫聲道:“你慢些過來,別……別太使力!”
慕容無風聽了,卻擔心帳外的人湧進來,方才自己的一番努力便成了白搭。咬著牙愈發加快速度,不顧身子傷痛,用力地爬到荷衣的身旁,用隨手撿來的劍割開她的繩索。
“我已忘了我們還有一顆‘歡心’。”荷衣釋然道。
慕容無風常要服用各種藥丸,為了方便起見,荷衣便將所有日用防身的藥丸都裝在輪椅扶手上的一個小匣子裏。方才慕容無風雙手被綁,尤能勉強活動手指,便趁著說話的功夫將那顆荷衣原本到唐門救人時用剩下的“歡心”拿到手中。
“歡心”是雲夢穀特製的迷藥,藥力卻隻能在火中方能揮發出來。
荷衣忙將慕容無風扶起來,伸手探入他衣內,檢查傷勢。手一觸到胸口,他皺了皺眉,痛得冷汗淋漓。
“別動,你斷了兩根肋骨!”荷衣驚道。
“幸好……我是個大夫。”慕容無風喘著粗氣,喀喀幾聲,手起鶻落地接好了自己胸中的斷骨。
雖說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荷衣淒然地看著他。
他胸口的烙傷慘不忍睹,倉促之間,荷衣隻能匆忙地包紮起來。卻將解藥喂到倒在一旁的小傅口中。
過了片刻,小傅終於能站起來,兩人便拾起了自己的兵刃。
嘍囉們已然從門外湧了進來。
“你帶著他走,我來斷後。”小傅揮起刀,劈開一條血路,荷衣帶著慕容無風便在他的護衛下,跳上了一匹馬。正要策馬狂奔,忽見前麵一個黑影向她橫掠過來,腳尖在空中輕輕一點,又如疾隼般地滑了過去,卻是一掠十丈,跳到小傅身邊。
顧十三。
荷衣倒抽一口涼氣。她一直以為自己的輕功不錯,而顧十三的身手之敏捷,動作之快之美,卻似在她之上。
然後她便看見了他的劍。
她不得不承認除了陸漸風之外,這是她見過的最快最淩厲的劍。他的劍又窄又長,刺出去的時候,隻看得見手腕閃動,卻沒有半分聲響。不僅快,而且動作瀟灑隨意,每一招每一式都好象是春花秋月般地自然。
他揮劍的時候一直眯著眼,卻根本沒有看著他麵前的人。荷衣懷疑他根本就不需要觀察對手,仿佛他全身的感官都可以給他提示。
可是他使出的招式卻絕對淩厲有效!
“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托木爾來到荷衣的身邊,道:“老顧的劍是我所見過的劍當中最快的。”
荷衣哼了一聲,不服氣地道:“是麽?”
托木爾連忙改口:“當然,這是在我見到楚姑娘之前。嗯,你們兩個人有得一比。比的時候,莫忘了叫上我。”
說罷,他看了看慕容無風,又道:“林公子的傷勢隻怕不輕,那裏有我們的馬車,你先把他送到車上。我們需要你時,再來叫你。”
※※※
荷衣將慕容無風送上馬車時,他已昏迷了過去。
他的胸口高高地腫了起來。荷衣不敢移動他的身子,隻得小心翼翼地用熱水拭淨他身上的血跡,複又塗上膏藥,包紮起來。
替他蓋好了被子,她便一動不動過守在他的身旁。
過了半個時辰,托木爾在車外道:“楚姑娘,貨已然得手,我們這就出發了。”
無人答應。
顧十三掀開車簾,看見荷衣垂著頭,不停地流淚。
他略微有些詫異。這女人的劍舞得並不比任何一個男人遜色。但她哭起來的樣子,卻像是一個十足的女人。
顧十三道:“他傷得很重?”
女人哽咽地道:“我不知道……他……他的呼吸不大對頭。”
顧十三將馬車喝住,跳進車內,手搭住慕容無風的脈門。
“你隻能用一層內力。他隻能承受這麽多。”荷衣輕歎一聲。
他的呼吸果然越來越弱,心跳也忽快忽慢,病勢岌岌可危。
“馬車震蕩太大,他隻怕受不了。”顧十三道,雙眼環視四周,忽將地上鋪著一張皮褥的四角用麻繩係牢,又將四根麻繩分別拴在兩頭車窗的掛鉤上。
那張皮褥便緊繃著吊了起來,好象空中又多了一張床。
然後他便把慕容無風抱起來,放到吊床上。
“這樣他會不會好受一些?”顧十三看著她,問道。
“多謝。”女人點點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笑。便坐到吊床邊,輕輕握住慕容無風的手。
她笑的時候,長長的睫毛上滿是淚珠。
顧十三忽然發現這女人的長相並不驚世駭俗,卻有一幅很動人,很嫵媚的笑容。
第三十六章
於是商隊終於到了“小江南”。
而托木爾一行卻早已奪回這一半貨物,救回了那五個波斯女人。
快到“小江南”的時候,他們遇到了斯文,卻沒有大打出手。有顧十三和小傅在的時候,斯文通常不怎麽敢搶。小傅曾經削掉過他的一隻耳朵,並逼他發誓,隻要是小傅護送的商隊,斯文便不能碰。
這也是托木爾不論花多少錢都一定要雇到小傅的原因。
托木爾辭別眾刀客,繼續上路,他要去的地方是伊梨,離這裏並不遠,一路上卻有官府的重兵屯紮。所以這一帶是響匪的禁區。
在顧十三的幫助下,荷衣當天下午便找到了一處招租的房子。
那是一個富人的別院,有一道獨立朝向街口的小門。地上鋪著地炕,是以最寒冷的時候屋內也十分溫暖。院子四周有一道回廊,中間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庭院,一口井,四周種著幾株楊柳桑杏。其它設施一應俱全,屋內的陳設甚為講究,雖遠不如竹梧院,但這樣的房子在這一帶也算是屈指可數。
富人因這院落租給了兩個看上去十分安靜的南方人,在租金上也並沒有和他多費口舌,心裏很是高興,便欣然答應每日供應夫婦倆的冷水與熱水。於是每天都會有一個仆人過來,替他們將井水打到廚房的水缸裏,臨近傍晚的時候,又將洗澡用的熱水燒好。
慕容無風昏迷了足足兩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靠近窗子的鬆木軟榻上。
雪白的床單,雪白的綾被,屋子出奇地溫暖,窗子垂著輕幔,卻開了一道小縫。一縷雪後清新的空氣從小縫裏鑽進來,刺眼的陽光透過雪白的窗紙,照在他的被子上。
他扭過頭,發現床邊還有一個薰爐,炭火嗶剝,緩緩升起的暖氣將隆冬的寒意擋在了門外。
“醒了?”一個柔和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輕地道。同時,一隻溫暖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臉。
他回過頭,對荷衣笑了笑:“我們終於到了?”
“到了。我們要在這裏好好地住一陣子。”
“這裏是哪裏?”
“小江南。漢人最多的地方。這裏的人,除了羊肉之外,總算還吃別的東西。”荷衣衝他擠了擠眼。
他很困難地笑了笑,又皺了皺眉。渾身痛得很厲害。
他呼吸的時候,胸口總有一陣尖銳的刺痛。
“痛得很厲害麽?”荷衣坐到他麵前,有些緊張地道。
“不要緊。”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盡量讓胸口的起伏平靜下來,然後淡淡地笑了笑。
“顧十三每天到這裏來看你一次。他一直在等著你醒過來。”荷衣道。
“我跟他並不熟。”
“他看上去,顯然有事情要問你。”
“跟他說,我現在無法起床。”慕容無風動了動身子,發覺自己簡直是一動也不能動,不免有些沮喪。他從不躺著見客。
荷衣輕輕地歎了一聲:“這一回,你可得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了。”
他困難重重地喝了幾口雞湯,又勉強吞下了半碗粥。與荷衣說了一會兒話,一抬首,從窗隙裏看見顧十三站在院子裏。
“荷衣,我們的院子從不鎖門麽?”
“我剛買菜回來,忘了。”
“你要他進來罷。”
“要誰進來?”
“顧十三。”
荷衣剛要去開門,慕容無風又叫住了她。
“你得先扶我起床。我見人的時候,至少得坐在椅子上。”他道。
荷衣不理他,推開門,衝著顧十三道:“我知道你有事要找他,不過他現在不能見客。”
顧十三道:“他不是已經醒了麽?”
“可是他還不能坐起來。”
“不需多禮,躺著也一樣說話。”
“他不肯躺著。”
顧十三愣了愣,道:“這是什麽毛病?”
“他的毛病就是多,我一點法子也沒有。”
兩個人在院子裏僵持了片刻,隻聽得屋內傳來一個極輕極細的聲音:
“兩位不必爭執。顧兄,請進。荷衣,去泡茶。”
荷衣跺跺腳,隻好去廚房燒水。
顧十三推開臥室的門,看見慕容無風已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身後靠著兩個枕頭。
“抱歉,實在是身子不大方便,不然當請顧兄到客廳小坐,嚐嚐荷衣燒菜的手藝。”慕容無風笑了笑,道。
排名第一的劍客,居然為這個人又是泡茶,又是燒菜。顧十三覺得慕容無風實在是很享福很奢侈。
“荷衣說,我們能平安地到這裏,一路上全虧顧兄的照應。”慕容無風又道。
“不敢當。”
“顧兄急著要見我,莫非有什麽事?”
“我來還你的拐杖。”顧十三盯著他,道。從身後拿出那雙陸漸風送給他的黑木拐杖。
慕容無風點了點頭,道:“多謝,我以為它已遺失在路上了。”
荷衣遞給顧十三一杯茶,從他手上接過拐杖,心中納悶,暗忖:這人明明看上去好象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怎麽一張口卻成了來還拐杖的?
顧十三道:“你能不能告訴我,這雙拐杖是誰送給你的?”
慕容無風一笑,道:“顧兄輕功絕世,好象不應該對拐杖這種東西感興趣。”
顧十三道:“因為我知道這拐杖不是你的,這拐杖原本是另一個人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神情很嚴肅。連慕容無風都被他嚴肅的樣子嚇了一跳。
慕容無風道:“哦?這拐杖原本是誰的?”
顧十三道:“這拐杖原本是我師父的。”
慕容無風的臉色變了變,嗄聲道:“你……師父是誰?”
荷衣插口道:“你師父是不是姓吳,叫吳風?”
顧十三抬起臉,看著她,道:“不錯,你怎麽知道?”他還想再說下去,卻看見慕容無風的臉開始發紫,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荷衣,請顧先生先回去。我……我……”他原本想說“我覺得有些不舒服。”隻覺胸口異常沉悶,一句話竟說不下去。
“藥在這裏。”荷衣連忙將藥丸塞入他的口中,撫著他的額頭,道:“看著我,別說話。”
他看著她,艱難地呼吸著。
喘息了半晌,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
顧十三隻好起身告辭:“我過幾天再來。”
慕容無風卻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你就坐在這裏,別走。”
顧十三遲疑地看著荷衣。
慕容無風問道:“你師父……他……他還健在麽?”
他問這一句話的時候,心裏一陣哆嗦,仿佛就要觸極到那個他等待了多年的秘密。
顧十三苦笑:“師父生性曠達,一生好遊名山大川,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我雖已別他二十幾年,卻一直相信他還在這個世界的某處,相信有一天他會重回天山,會順道看一看我這不爭氣的徒弟。”
慕容無風臉色慘白,道:“這麽說來,他……他有可能還活著?”
荷衣緊緊握住他的手,輕輕道:“你……你別寄多大希望。”
顧十三道:“自從我見你的第一麵起,我就猜想你可能會和師父有某種關係。隻可惜我從沒有聽師父提起過他還有一個兒子。這拐杖是南海黑木所製,又硬又輕,刀劍不入。我原本早該認出來的。隻是這上麵多了兩個柔軟的皮墊。”他笑了笑,道:“我師父雙腿雖廢,卻偏偏喜歡折磨自己。他的拐杖乃原木作成,每一處都是硬邦邦的。我猜想他用起來,一點也不舒服。不過,他的武功既高,拐杖又從不離手。現在這樣東西卻到了你的手中,可見他……他多半是……多半是……”他看著慕容無風,下麵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慕容無風沉吟片刻,道:“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想出來我與你的師父有什麽直接的關係。”
顧十三道:“你們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見我師父時候,他還很年輕,隻有二十幾歲。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也不過三年而已。”
慕容無風哼了一聲,道:“天下長得相似的人豈非很多?”
顧十三道:“可是師父身上的病,你好象也全有。這是不是太巧合了?”
慕容無風的臉沉了下來。
荷衣道:“你師父武功既高,身體應當很好才是。”
顧十三道:“他隻要是不犯病,身體就很好。但他和尊夫一樣,激動起來臉色發紫,此外還有風濕。他來天山原本就是聽說這裏的溫泉對治療風濕特別有效,才專門趕來的。不過,他性情詼諧開朗,很少生氣,是以我也很少見他發病。”
慕容無風道:“荷衣,你把拐杖拿過來給我看看。”
荷衣拾起拐杖遞給他。
他渾身全無半點氣力,隻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拐杖靠近脅處的皮墊。
皮墊是純黑的獸皮所製,繡工十分精致,裏麵填著厚厚的軟棉。
上麵居然還繡著花。
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忽覺皮墊的底部似乎有些凸凹不平。
莫非連這種不起眼的地方也繡上了花?
他心中一動,忽然道:“荷衣,你去拿一盒印泥,一張白紙過來。”
印泥是書香人家的必備之物。荷衣搬進來的時候,這屋子的書桌上便放著好幾套文房四寶。朱砂印泥也有好幾盒。
慕容無風將印泥塗在那凸凹不平之處,白紙往上麵輕輕一拍,便將那花紋拓了下來。
那是兩個漢字:“如櫻”
慕容無風麵色蒼白地拿起另一隻拐杖,在同一個位置又用印泥塗了一次,拓下來的,還是兩個漢字:“如櫻”。
然後他便坐了起來,默不作聲地將拐杖緊緊抱在自已的懷裏,眼中淚水模糊,神情充滿了悲傷。
他攥緊雙拳,額上青筋暴起,顯是十分激動,卻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和心跳,過了半晌,他哽咽著道:“他們……他們想必……想必已雙雙過世了。”
荷衣輕輕扶著他,道:“如……,這是個櫻花的‘櫻’字,對麽?如櫻是誰?”
慕容無風長歎一聲,道:“那是我母親的字。”
顧十三看著他痛苦的樣子,不忍再說下去,便道:“無論如何,你總算成了我的師弟。雖然我不認得師母,但我以我的所見保證,你父親是一個曠世奇才,作他的兒子,是一件很幸運很值得驕傲的事情。我實在是很羨慕你。”
“應當是我羨慕你才對。”慕容無風歎了一口氣:“至少你還見過他,還和他說過話。”
顧十三道:“你難道真的姓林?”
“我姓慕容,叫慕容無風。”
顧十三訝然:“你就是那個神醫慕容?”
荷衣連忙道:“是啊!沒錯!誰要是做了神醫的父親,那也不是一件掉架的事情啊!”話音未落,腦門子便被慕容無風拍了一下,隻聽得他長歎一聲,道:“什麽‘沒錯’什麽‘掉架’?也不曉得替老公謙虛一下。”
顧十三將話題又兜了回來:“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拐杖是何人所贈。”
慕容無風道:“是陸漸風。”
顧十三道:“這麽說來,陸漸風一定是最後一個見到我師父的人。”
慕容無風道:“我猜想是。”
荷衣道:“我猜陸漸風大約是……大約是……”她原本想說“大約是殺了吳風,這才將他從不離身的拐杖拿到手裏。”轉念一想,吳風已變成了慕容無風的爹爹,這麽說似乎不妥,便又將話咽了下去。
慕容無風卻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頷首道:“我也這麽想。”
荷衣又道:“倘若……”她本想說“倘若我們現在就去天山找到陸漸風,便可問個究竟。”轉念一想,慕容無風現在一定比自己更急著想見陸漸風,隻是病得起不了床,還是不提這個為好。
慕容無風卻仿佛又明白了她的意思,歎道:“不錯。”
顧十三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這兩個好象是打啞謎的人。
荷衣道:“可是顧……”她想說:“可是顧大哥可以替我們跑一趟,問個究竟。何況他也想知道他自己師父的下落。”
慕容無風卻一股腦地打斷了她的話,堅決地道:“不行。我一定要親自去。”
在這種情況下,顧十三隻好喝茶。
荷衣又道:“顧大哥,你可聽說過慕容慧這個名字?”
聽了這個問題,顧十三那一口茶幾乎要嗆到嗓子裏去:“慕容慧與慕容無風……”
荷衣道:“是母子。”
顧十三道:“糟了。這下我知道陸漸風為什麽要殺我師父了。”
荷衣與慕容無風齊驚道:“為什麽?”
顧十三道:“慕容慧是陸漸風的妻子。”
荷衣道:“是麽?”
慕容無風沉默。
顧十三道:“我師父曾帶我去見過陸漸風一次。他說是去見個熟人。陸夫人也在那裏。我記得那時我還是個少年,不大懂事,聽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便問她是從哪裏來的。她告訴我她姓慕容,還給我做了一碗蛋蛋麵。這種雙姓並不多見,是以我記得很牢。”
慕容無風的曾祖是蜀人,穀裏的家人和廚師都喜歡蜀味,他卻因身體欠佳,很少吃味道很重的東西。他記得外祖父常常說,母親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一樣東西就是蛋蛋麵。
聽了這話,慕容無風的臉色愈發蒼白,他的手一直撐著床沿,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荷衣扶著他的肩,輕輕地道:“這都是二十幾年前……上輩人的事情,你不要……不要太往心裏去。”
慕容無風嗄聲道:“這麽說來,你連我的母親也見過。”
顧十三道:“她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任何一個人隻要見了她一眼,便會記住她。”
慕容無風沉思半晌,道:“你見她的時候,她看上去高興麽?”
顧十三想了想,道:“很高興……她對我特別好。現在想起來,大約是看在我師父的份上。”
慕容無風道:“等過些時候,我的身子好些了。我會去一趟天山。”
顧十三點點頭,道:“我原本明天就想走……但我們還是一起去比較好。路上多一個照應。倘若我師父真的不在了,倘若陸漸風真的是殺害他的凶手,我一定會替師父報仇!”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好象這是件早已決定的事情。
慕容無風苦笑:“就算他真殺了我父親,我這副樣子,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他雙手緊緊攥著床單,手上青筋暴起。臉已因激動而發紅。說出的話,卻充滿了辛酸與嘲諷。
荷衣握住他的手,道:“我可以替你報仇。”
她的手溫暖,而他的手卻是冰冷的。
他垂下頭,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悲憤。
雖然他從小就在不斷地想象著他父親與母親的故事,等到快到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卻猶豫了起來。
他仿佛已隱隱猜測出真相的可怕,仿佛已嗅到了一團血腥。
最可悲的是,他是一身殘障,對於這個故事的任何結果,都已無能為力。
這不是他想聽到的故事。
他抬起頭,看著她,良久,忽然一字一字道:
“荷衣,這件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許你有這個念頭。”
荷衣挺直脊背:“當然有關係。我是你妻子。”
慕容無風道:“我和顧兄一起去天山,你留在這裏。”
荷衣道:“我一定要跟著你,無論你到哪裏我都要一步不離地跟著你。”
她說話的時候,態度無比堅決。
慕容無風歎道:“那就跟著罷。”說罷,有些窘然地看著顧十三。
顧十三眯著眼,眼中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笑意。
他斜倚著長榻,透過菱花窗格的一道小隙,看著窗外那一角天井。
這是這麽多天以來,他對於這所房子唯一比較熟悉的地方。
天井的不遠處似乎連著一道垂花小門。荷衣每天出門買菜,便是從這道門走出去,又走回來。
晴日,她喜歡坐在井邊洗衣裳。由於慕容無風的潔癖,她每天都要洗一大盆東西,床單,枕套,深衣,長褲,手絹,毛巾,白綾繃帶,襪子……她總要洗上一個多時辰,才能將所有的東西洗到她認為慕容無風可以接受的“幹淨”。
晾好了衣裳,她便一陣小跑地出去買菜,因為已要到做午飯的時間了。
慕容無風吃得很少,而且隻吃藕,筍,蘑菇,豆腐之類味道清淡的菜。偏偏這些蔬菜隻在南方生長,運到北方便全成了醃幹的食物。他很少吃肉,隻吃雞肉與幾種有限的魚肉。羊肉他一聞就要頭昏。
總算他對菜的炒法沒什麽特殊的要求。這幾樣東西,隻要把它們弄在一起,加一點鹽,一點油炒熟,他通常都能吃得下。
他喝茶也很講究,一般的茶葉他連碰都不碰。便是好茶葉,也要按照他吩咐的法子去泡,經過七八道一絲不苟的手續,他才認為可以喝。
自從荷衣學會泡茶,她自己便發誓再也不喝茶了,改成喝白開水。
喝一口水要這麽麻煩,真是神經!
他吃飯細嚼慢咽,荷衣已吃完了兩碗,他半碗還沒有吃過。
如果你問他為什麽要吃這麽慢,他便說這樣吃有利於消化。
她隻好耐心地等他吃完,收拾了碗筷,到廚房裏洗碗。
盡管這樣,荷衣還是認為慕容無風的日子實在是過得很糟糕。
自從胸部受傷,肩上又添了一大塊燙痕,他的上身腫得很厲害,疼痛牽連到雙臂,他簡直是一動也不能動。
他每天唯一的活動便是荷衣早晨將他從他們睡的大床抱到臨窗的軟榻,在那裏度過一個白天和一個下午,掌燈時分,洗完了澡,荷衣便又將他抱回大床。
她時刻提防著他受寒,咳嗽或腿傷發作引起抽搐。這些身體的震動是骨傷恢複的大忌。
這種日子,荷衣隻要過上一天就會發瘋,慕容無風居然象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整整兩個月!
他很安靜,從不發脾氣,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隻有一次,他實在是有些難受,便讓荷衣將他扶上輪椅,兩個人圍著院子的回廊轉了一圈。
有時候,他會想起雲夢穀,想起竹梧院,會說自從他走後,那些積下的醫案豈不要堆到房頂?然後他又喃喃自語,說蔡宣和陳策一定會替他料理好穀裏的醫務。
荷衣開始猜想他究竟還有沒有餘力回家,多少年之後才能回家。
他的身子受了這麽些挫折,正在一天天地垮下去。
她每天都替他按摩日益萎縮的肌肉。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擺弄著自己的肢體,神態故作淡然,內心卻無比歉疚。
“荷衣,你不必為我做這麽多。”有一天,他忽然道。
“這樣你會好得快。”她反而越幹越起勁。
他默默地看著她,心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傷感。
他的風痹已逐漸轉移到他的左臂。
左臂是他全身唯一完全健康的地方。他寫字,診脈,用的都是這隻手。
但他已感到這隻手已漸漸地變得不大靈活。寒冷的時候,肘關節和手腕都會有一種刺骨的疼痛。
也許就在不久的一日裏,他醒過來,會發現他的雙手因風濕而變得僵硬。
那時候,連吃飯這種簡單的動作,他都會大感困難。
他努力不讓這種想法進入他的大腦。可是他偏偏在夜裏不停地想著這些事情。
無論如何,他得在自己完全變成一個廢人之前將自己結束掉。
在他還有力氣死之前,他一定要死去。
他絕不能活得像一個嬰兒,連一點起碼的尊嚴也沒有。
夜半他為了自己即將來臨的苦難而徹夜難眠,瞪大眼睛看著無邊的夜色。身邊的人卻始終平靜地睡著。她的睡眠是那樣的安穩。
對明天,她總是充滿信心。
“無風,你想想看,多少人在父母的訓斥下度日,悲慘地受得老人意誌的左右。沒有父母,這種運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有一天她居然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
當然,她是棄兒,難免對父母有一種怨氣。
她的身上沒有任何痕跡,足以讓她找到自己的曆史。
她象一團飄浮的氣體沒有歸處。
“荷衣,如果有一天,你終於找到了你的父母,發現他們還活著,你會高興麽?”有一天夜裏,兩個人聊性大發,一直談到深夜,他這樣問道。
“我不知道,因為我根本不會去找我的父母,而且也早已發誓不再想這個問題。”她淡淡地道。
“我來替你想辦法。我們雇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的親生父母找出來。”他道。
“無風,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和你想的一樣。”她嗤了一聲。
有時候他覺得他並不了解荷衣。她的內心深處仿佛也有一個打不開的硬核。
第三十七章
漫長的冬季終於走到了盡頭,雖然室外還是一片苦寒,庭中的小樹已開始發芽。風吹到臉上,已不再刺骨。
三月初的時候慕容無風的骨傷已基本愈合。他總算已能活動,可以自己下床,轉動輪椅,四處走動了。
便在這一月的中旬,三個人又來到了天山。
那一條靜靜坐落在草原盡頭的山脈,山頂上仍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小河的流水卻已充盈起來。山路上四處都是緩緩流動的小溪。
臨近那所巨大的石屋,廊簷高高翹起,幾乎要鉤住天邊飄來的一道白雲。
“你們說陸漸風住在這裏?”顧十三忽然問道。
慕容無風道:“這裏難道不是你見到我母親的地方?”
顧十三歎道:“我去的時候是個大雪天,這屋子在冬雪中看起來一定很不一樣。”
荷衣點點頭,不得不承認這石屋幾乎變得有些認不得。
院門大開,院子中間放著一把藤椅。
一個白衣人靜靜地坐在藤椅上喝茶。
春日的太陽很溫暖地照下來,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身旁站著一襲黑衣的山木。
“我知道你一定會再來找我。”陸漸風看著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所以我在這裏等你。”
慕容無風第一次注意陸漸風的眼睛。他眼珠是淺灰色的,看人的時候並不專注。
好象是這世上值得讓他仔細看的人不多。
慕容無風轉動輪椅,來到他的麵前,道:“我有事情要問你。”
陸漸風的眼光打量著荷衣與顧十三,道:“你還帶來一位客人。想必也是來找我的。”
顧十三沉聲道:“我姓顧,南海神鞭吳風是我的恩師。”
山木道:“顧十三是西北第一劍客,楚姑娘的魚鱗紫金劍現在劍榜上排名第一。今天來看我們的人,總算還夠資格。”
荷衣道:“閣下想必就是二十幾年前在飛鳶穀裏觀戰的那位神秘劍客。人們傳說你是海南劍派的。據我看來,就算你的人不是,你的劍絕對是。”
海南派一向以劍法狠辣,變招奇快出名。他們的用劍又窄又薄。
山木道:“你說得不錯。”
顧十三道:“我以前見過你。那一次,我師父帶我來天山看一個熟人,那個熟人就是你。”
山木苦笑:“吳風是我的同門師弟。他到這裏,原本就是我叫他來的。”
慕容無風雙眼瞪著他。
山木道:“你不必用眼瞪著我,我叫他來,是因為這裏的溫泉能治療他的風濕。想不到這裏卻成了他的鬼門關。”
慕容無風冷冷道:“難道不是你們把我的母親綁架到了這裏?”
“綁架?”陸漸風道:“你的母親不是一般的女人。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夜,是她來找的我,要我把她帶走。她說她恨她的父親,隻想趕快從家裏逃出來。我把她帶到了天山,成了婚。她原本已嫁給了我,過不了多久,卻又看上了你父親。她不論在婚前還是婚後,膽子都很大。”
他說這話時,口氣裏充滿著嘲諷。
荷衣抬了抬眉毛,淡淡道:“這有什麽奇怪?你這人看上去連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實在想不通一個女人怎麽會願意嫁給你。”
她握著慕容無風的手,卻發現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所有的人忽然都不說話了。
冰王,傳說中神話一般的人物,天山上絕世的劍客,絕不是一個可以忍受恥辱的人。
沉默片刻,陸漸風道:“你說得沒錯。我是一名劍客,一年之中,有九個月會隔離人世,到一個荒僻無人的地方練功。我這一脈劍法與功法,原本傳自天竺。隻有在閉門苦思之中,絕智棄欲,方能悟道!她嫁給我,正是因為她不了解我。她要嫁給一個絕世的劍客,原本就要忍受絕世的寂寞。”
慕容無風道:“我母親與閣下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我隻想知道,我的父親是不是你殺的?”
陸漸風從地上拾起一物,扔給慕容無風。
那是一條漆黑的蛇皮長鞭。鞭柄上釘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金環。
慕容無風的瞳孔突然收縮,呼吸立刻變得急促了起來。
“不錯,是我殺了他。我想你父親不會有任何怨言。因為我們原本是決鬥,如若死的人不是他,便是我。你看這裏!”
他褪開長衫露出自己的脊背。上麵縱橫交錯著幾道又深又長的鞭痕。
“當時我剛勝了郭東閣,以為自己的劍法不可一世。你父親卻是一個真正的無名高手。我殺了他之後,元氣大傷,整整十年才恢複過來。”
荷衣道:“他既是無名高手,你是怎麽贏的?”
陸漸風道:“隻可惜他雙腿殘廢。他若有一條腿是好的,我隻怕就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過了六百多招。最後,他的力氣突然不繼,我便一劍刺中了他的心髒。”
荷衣道:“力氣不繼?是不是他的心疾突發?”
陸漸風道:“也許是。反正他死的時候,整張臉全是紫色的。高手相駁,計在分秒,他若突然發病,那也隻能怪他運氣不好。他臨死的時候,求我不要把他死去的消息告訴給你的母親。說罷,便自己滾下了萬丈深崖。”
慕容無風怒吼道:“我為什麽要相信你的話?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
山木道:“他說的全是真的,當時我就在旁邊。”
荷衣道:“你親眼看著你的師弟去死?”
山木道:“他是我師弟沒錯,陸漸風卻是我的朋友。我誰也不能幫。”
慕容無風冷笑,道:“什麽朋友?難道是山水和他表弟那樣的朋友嗎?”
荷衣吃驚地看著慕容無風。他的眼中有一種近似乎瘋狂一般的神色。
他冷冷地對陸漸風道:“如果我父親真地搶了你心愛的女人,你為什麽不恨我?還要屢次三番地救我?難道你的心中沒有一絲歉意?你不愛她,卻不許她愛別人,我說得對麽?你怕他們跑了,將你們的秘密宣揚了出來,便聯手殺了他,對不對?”
顧十三吃驚地看著陸漸風與山木,喃喃地道:“你們……你們……”
陸漸風沉默。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山木,你敢將你的脊背也露出來給大家瞧一瞧麽?”
山木沉默。
良久,山木道:“這裏是你的老家。”他的劍點點地,“你就是在這院子裏出生的。漸風,我想我們該帶他去看一看他的母親。”
慕容無風蒼白的臉上,冷汗已開始流了下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輪椅的扶手,顫聲道:“我的母親……她……她還活著?”
山木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荷衣推著慕容無風,一行人隨著山木沿著院子的山牆走入一個地道。
地道內冰寒刺骨,竟比天山最冷的時刻還要冷上十倍。
地道很淺,走不了多久眼界忽開,卻是一個巨大的石室。
一走進這寒冷的地室,荷衣的心便沉了下去。
這絕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隻可能是慕容慧的墓室。
燭火幽微地閃爍著,依稀可辨四塊雪白的石床整齊地擺在正中。
仔細一看,石床並非石製,而是四個巨大的冰塊。
其中一塊巨冰上靜靜地躺著一個穿著藕合色花裙的女人。
荷衣正要將慕容無風推到冰床旁邊,他的手卻帶住了椅上的輪環。
他渾身冰冷,心卻跳得太快,已覺得有些控製不住。
他隻好停下來,垂下頭,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
荷衣彎下腰,替他掖了掖蓋在腿上的毛毯。察覺他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便在他的耳邊小聲道:“這裏太冷,你支不支持得住?”
“不要緊。”他道。
過了片刻,他的呼吸漸緩,這才深吸一口氣,轉動椅輪,駛到冰床的旁邊。
那是一個四肢纖細,身形修長的女人。有一張和慕容無風一樣白皙的臉色與柔和的輪廓。她的長發披散,臉上已結了一薄霜。
她顯然已去世了很久。肌膚已失去了應有的彈性,渾身僵硬得好象一個冰塑的雕像。
荷衣覺得她的衣裙仿佛是她死後才套上去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瞧出這套衣裳不是她自己穿上的。
她的表情也很奇特。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皺著眉,顯然是很痛苦的樣子,嘴角卻微微挑起,好象是在微笑。
任何看到這樣的表情都會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女人身體的右側放著一個嬰兒。
荷衣將他推到冰床的右側,輕輕問道:“這裏為什麽還有一個嬰兒?”
那嬰兒包在一個雪白的小被子裏,閉著眼,荷衣想將他抱起來,卻發現被子已被寒冰凝在了冰床之上。她微一用力,隻聽得“啵”的一聲,冰塊斷裂,那嬰兒便被她抱在手上。
那是俱嬰兒的屍體,臉還是皺巴巴的,顯然死的時候離出生並不久。
她瞧了瞧嬰兒,又瞧了瞧慕容無風,發覺兩個人長得很相像。便將嬰兒遞給了慕容無風。
他久久凝視著手中已然逝去的小生命,扭過頭,看著山木,道:“他是誰?”。
“你的孌生弟弟。你母親難產,你出來的時候勉強還有一口氣,後出來的那個嬰兒隻活了不到一個時辰。”
他的手臂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凍得硬邦邦的被子,看了看嬰兒的雙腿。
心髒忽然傳來一陣可怕的刺痛,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
那雙腿明顯是畸形的,一看便知他終身無法行走。他的臉蛋卻已有了七八分與慕容無風相同的輪廓,他若長得大,一定會有一副與慕容無風一模一樣的長相。
而慕容無風的心卻已沉浸在一種無法逃脫的悲傷之中。手一抖,“丁咚”一聲,那嬰兒竟失落在地。
那聲音聽了讓人膽寒。
荷衣連忙將嬰兒從地上拾起來,卻發現他的一隻手因方才那一跌,便象一俱摔倒的石像一般斷裂開來。
慕容無風漠然地看著她手足無措地將嬰兒的斷臂塞進小被之中,原樣包好。
“你害怕?”他看著她,靜靜地道。
“不……不害怕。”雖這麽說,她聲音卻直打哆嗦。
他歎了一聲,道:“你不該陪我來看這些……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她們……也是你的親人。”
他想了想,霍然抬起頭,對山木道:“你說我的母親難產,她的孩子明明已經生了出來。”
山木看著他,遲疑著:“這個……”
慕容無風淡淡道:“荷衣,扶我到冰台上去,我要看看她究竟是怎麽個難產法。”
荷衣咬得嘴唇,輕輕道:“上麵全是寒冰,你的腿明明受不得冷……”
他不理她,自己掏出了拐杖。
她隻好將他腿上毛毯鋪在冰台上,扶著他坐了上去。
他輕輕地解開了女人腹上的衣帶,身子猛然一震,隻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荷衣連忙扶住他因憤怒而搖晃的身體。
可是連她自己也被眼前景象驚呆了!
被衣裙掩蓋住的腹部敞露開來。上麵竟有一道長長的,破裂的刀口!
豁開的一道縫中,內髒清晰可見!
慕容無風的胃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的人倒了下去,開始拚命地嘔吐了起來。
荷衣隻好將他又扶回到輪椅上。
他咬著牙,駛到山木跟前,糾住他的衣襟,怒吼道:“是誰殺了她?是誰!難道你們連婦人和孩子也殺嗎?!”
陸漸風冷冷道:“你放開他,你母親也是我殺的!卻是她求我殺死她的!”
慕容無風氣得渾身發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才聲嘶力竭地道:“她為什麽要求你殺了她?難道她瘋了嗎?”
陸漸風道:“因為她難產,折騰了兩天,孩子始終不出來。後來她……她自己也快不行了。便求我殺了她,剖腹救出你們兄弟倆!我便照著她的話去做了。”
屋子裏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聽得驚呆了!
慕容無風的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哽咽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陸漸風道:“你自己是大夫,當然知道這是真的。”
荷衣輕聲道:“可是你們為什麽不葬了她,讓她入土為安?”
陸漸風道:“她說她要和你父親合葬。而你父親卻早已跌下了萬丈深崖。雖然我們一直隱瞞他的死訊,你母親卻已猜出他有了不測。那時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
山木道:“你母親臨死之前,吩咐我們將你送回雲夢穀,交給你的外公撫養。你的名字是她事先起好的。我便將你連同你母親交給我的信物一起送回了雲夢穀。我什麽也沒有告訴你外公,隻說他的女兒難產身亡。”
陸漸風緩緩地道:“無論如何,你母親是我見到過的最勇敢的女人。”
慕容無風手指疾點,忽然點住了山木身上的穴道。
陸漸風怒道:“你想幹什麽?”
慕容無風道:“我點的穴道誰也解不開,你最好不要過來。”說罷,掀開山木背後衣裳。
微弱的燭光下,他的背上清晰可見三道淺淺的鞭痕。
慕容無風捏緊拳頭,狠狠地道:“我果然猜得沒錯!他明明對你手下留情,你卻與這……與這無恥之徒聯手殺了他!”
山木道:“我原本隻在一旁觀看,可到了後來他卻幾乎快殺了陸漸風,我隻好跳進去幫忙。打到最後,我們都已變成了野獸,都已陷入瘋狂之中,失去了理智。現在不論你想把我怎麽樣都沒有關係。我與你父親,原本也是……也是很好的朋友。”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朋友!虧你說得出口!原來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
山木淡淡道:“你父親眼高於頂,他的眼裏原本也沒有我。可是他不該……”
慕容無風大聲道:“住口!不許你侮辱我的父親!”
陸漸風道:“你莫忘了山木也曾救過你的命。那次你在湖中自沉,若不是他從水裏將你撈了出來……”
荷衣顫聲道:“他什麽時候……為什麽……要自沉?”
慕容無風大叫道:“住口!不許你提這件事!”
荷衣卻道:“你說!你告訴我!”
陸漸風道:“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我怎麽知道?你和賀回比武的那天晚上,他自己……自己想不開,一個人將船劃到湖心,鑿船自沉……”
荷衣握著慕容無風的手,眼淚滴了出來,道:“無風,這是……這是真的……?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叫我怎麽辦?”
慕容無風道:“那事早已過去很久了。”
荷衣道:“無風,我們不要再呆在這個地方,我們回家,好麽?”
慕容無風道:“我們總得將……將她們葬了再走。”
山頂上一座小小的墳塋。
他們便將她與孩子葬在了吳風倒下的那座山峰之上。
幹完了一切,夕陽正將它最後的一縷餘暉柔和地灑在墳塋的尖頂。
顧十三默默地站在他們的身後。
慕容無風道:“我們準備這就下山。你和我們一起走麽?”
顧十三道:“你的事已完了,我的卻還沒有。”
慕容無風一怔,道:“難道你真的要為你師父報仇?”
顧十三點點頭。
荷衣想了想,道:“我見過他的出手,也見過你的。恕我直言,你不是陸漸風的對手。如若我們倆人聯手,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慕容無風淡淡道:“荷衣,這裏麵沒你什麽事。”
他轉過頭,對顧十三道:“你們劍客之間的事情我不懂,但死在這個人的手下實在是不值得。何況,他們已經走了。”
顧十三吃驚地道:“走了?”
慕容無風道:“他們一直想去天竺,想必現在已經到了。”
顧十三道:“怎麽會這麽快就到了?”
慕容無風道:“去天國的路一向都很快。”
顧十三怔怔地看著他,半晌,道:“你已想法子殺了他們?”
慕容無風道:“死的人是我的父親,要報仇也要先輪到我。”
顧十三忍不住道:“你?你也會殺人?”
慕容無風淡淡道:“憤怒的時候,誰都會殺人。我也不例外。”
顧十三道:“你用什麽法子殺的他們?”
慕容無風道:“用我以後永遠也不會再用的法子,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荷衣道:“我以為你已原諒了他們。”
慕容無風道:“我誰都不原諒。”
※※※
回去的路上慕容無風好象變了一個人。他一直都在低頭沉思,也很少與荷衣搭話。
因那冰床上的那一凍,他的腿傷又猛烈地發作了一次。但他早已習慣了在痛苦中默默地忍受。一言不發地倒在一旁抽搐,神態仿佛是一個局外人。
回到小江南,他們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荷衣已學會了沉默,也不再追問他各種細節。
慕容無風的沉默卻十分可怕。
她總覺得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第二天早,兩個人吃完了早飯,她正要收拾碗筷,慕容無風忽然將她叫住。
“荷衣……”
她笑了笑,道:“什麽事?”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請求你離開我。”
她愕然。
“為什麽?”
慕容無風道:“我欠你太多,今後隻會更加拖累你。何況,我什麽也不能給你。連你最想要的孩子也……也不能給你。”
他說這話時,嗓音哽咽,卻帶著一絲解脫,似乎已考慮了很久,終於將自己要說的說了出來。
荷衣顫聲道:“不!我不!”
慕容無風看著她,沉默良久,道:“我是一個廢人,你與我生活在一起,沒有半分好處。我看著你整天為我忙前忙後,心裏……心裏十分愧疚。你是一個快樂的人,應當有更快樂的生活。不必為了照顧我,葬送了你的後半生。”
他不讓她回話,接著又道:“你比我想得開,這些事情……這些與我在一起不愉快的事情,煩惱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忘掉。我請求你忘掉我。”
荷衣道:“我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並沒有煩惱。”
他神色淒然地看著她,眼中帶著懇求的目光。
荷衣一笑,道:“我隻有離開了你,你才會好受,是麽?”
他垂首,良久,點點頭。
“你看著我整天照顧你,便覺得我好象是在受罪,便心如刀絞,便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男人,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是麽?”
他不語。
荷衣道:“你不必擔心,我當然可以離開你。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你難受。”
她站起來,找到自己的包袱,將它攤開,打開衣櫃,開始一件一件地裝自己的衣裳。
他看見了那件他們第一次見麵時荷衣穿了衣裳,道:“這件衣裳能不能送給我?”
荷衣將那衣裳疊起,塞進包袱裏。
“既然要忘,就一定要忘得徹底才好。”
他苦笑:“我隻是求你忘了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
荷衣道:“不要這樣說。我們隻有彼此相忘,才會彼此好受。”
他默然地看著她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的東西並不多,很快就裝好了。
他沉吟片刻,道:“銀票你都拿去。我是大夫,在這裏賺錢很容易。你若什麽時候錢用完了,可以拿我送你的那枚戒指到我告訴你的那兩個票號取錢。一次最多可以取五千兩銀子。你隻需簽上你的名字即可。”
荷衣淡淡道:“戒指我拿走,銀票我們一人一半。你雖能賺錢,身子沒有完全恢複過來之前還是不要太辛苦太勞累為好。”
他看著她,心痛欲裂,顫聲道:“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我一向都能照顧自己。”
她笑道:“不錯。你原本在竹梧院裏,也是獨自生活的。”
他也笑了,努力裝出一種輕鬆的樣子,道:“你我也不擔心。你武功這麽高,不論你遇到誰,該擔心的那個人絕對不是你。”
他從桌子的抽屜裏抽出一個小盒,從中拿出一個烏木小瓶,遞給她,道:“倘若有一天,你看中了哪一個男人想嫁給他,在你大喜的前一天,莫忘了服下一粒這瓶子裏的藥丸。至少新郎館會以為……以為……你不曾被別的男人碰過。”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當然,我知道撒謊不大好。但息事寧人的謊言總到好過挑撥是非的真話,對不對?”
荷衣接過烏木瓶,悄悄地道:“無風,這藥的銷路一定很好,你完全可以把它拿到市麵上去賣呀!”
慕容無風淡淡道:“我不想做名教的罪人,也不想坐大牢。”
她將包袱搭在肩上,將魚鱗紫金劍別在腰上,道:“那就……別了。”
他心中傷痛,幾乎不可忍受,顫聲道:“荷衣,你會……你會去哪裏?”
她抓了抓腦袋,想了想,道:“壽寧。”
“壽寧?”他一愣,荷衣從沒有提過這個地方,那是福建的一個小縣,離這裏幾乎相隔三千餘裏。
荷衣的口音南腔北調,她會說七八種方言,便是慕容無風那頗似蜀中的口音她不花一個月的功夫便也學了個八九成。
“嗯,那裏大約是我的家鄉……我們的孩子也葬在那裏。我已好久沒有去看她了。”她淡淡地道。
他點點頭,道:“什麽時候,等你安頓下來,想出來逛一逛,路過我這裏,莫忘了來看看我。”
荷衣笑了,拍拍他的肩,道:“你不打算回雲夢穀了?”
“嗯。我喜歡這裏。這裏原也是我的出生地。”他緩緩地道。
荷衣看著他,忽然蹲下來,握住他的手,凝視的他的雙眼,道:“無風,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也凝視著她,道:“什麽事?”
荷衣道:“你要盡力好好地活著,永遠也不要想到‘死’這個字。”
他沉默,過了好久,咬著牙,努力克製心中湧起的傷感與絕望,點點頭:“我答應你。”
荷衣道:“那麽……就再見了,你好好保重。”說罷轉身要走。
他連忙轉動輪椅跟了上去,道:“我送送你。”
她攔住他,道:“不用,我不喜歡相送。”
說罷身影一飄,便不見了。
他追上去,趕到門口,想再看一眼她的背影,卻隻看見一片燦爛的陽光寧靜地灑在空蕩蕩的長街上。
第三十八章
他衝回屋內,開始找任何一件她留下來的東西,她卻好象帶走了屬於她的一切。隻有枕上幾縷遺落的長發似乎還帶著她身體的餘香……他小心翼翼地拾起來,將它們收到一個手帕裏。
這便是她留下的,唯一屬於她的東西。
他來到廚房,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青花瓷罐裏裝著幾顆蒜瓣,幾枚幹薑。瓶瓶罐罐很多,每一樣都擦得一塵不染,就好象是剛買回來的。
為了他的潔癖,她自己也漸漸變成了一個有潔癖的人。
他一個人在院子裏轉著圈子,難過得幾乎要發狂。
“我是對的,這樣做她雖會難過,但卻是對她好。”他反複地說服自己。
“荷衣一向是個想得開的人,什麽也不能拴住她。她會漸漸忘掉我的。”
“我原本就是個廢人,原本就不該耽誤她太多。”
“你若愛著一個人,便不能自私,便要時時刻刻為她的長遠幸福著想。”
象這樣的理由,他可以想出一千條來證明自己的正確。
可他卻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這麽軟弱,會突然間變得根本離不開這個女人。
出門往右不遠處,便有一個小酒館。他買了三大瓶酒,回到自己的屋子,一杯接著一杯地灌了下去,直到自己大醉為止。
他醉醺醺地摔倒在地,也懶得爬起來,便醉醺醺在地上睡了一夜。
半夜,他掏出一把小刀,瘋狂地想結果自己,耳邊卻響起了荷衣的話:
“答應我,永遠也不要想到‘死’這個字!”
他凝視著寒光閃閃的刀鋒,良久,又將它藏到枕頭之下。
洗澡的時候,他看著自己殘廢的身軀,隻覺一陣一陣頭昏,想不通荷衣為什麽還會不顧一切地愛上自己;想不通她替自己擦身,換藥時,是如何麵對這些可怕的傷痕。
她大約也象自己一般沉浸在熱情當中,失去了理智。
熱情退卻,餘下的便隻有長長的忍耐,無窮的擔心,無盡的操勞,沒有半點愉快可言。
幸好,他把這一切終止在了當愛變成無味之前!
第二日,他從沉醉中醒來,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欞,直射到他的臉上。
他便隻好從地上爬起,爬到輪椅上,換上幹淨的衣服。將嘔吐之物打掃幹淨。
敞開門窗,將屋子裏飄蕩著的一股酒味散去。
他收拾出一點精神,來到廚房,為自己煎了兩個雞蛋。
然後他咬咬牙,將心頭的悲傷深深地埋在心底。
活下去,隻要還活著,就得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當然要想一想自己該怎樣活下去!
雖然有錢,他卻從不是那種躺在錢上睡大覺的人。
他沒有腿,總算還有一雙手,總算還不是一個完全的廢人。
“老天爺給我的東西,我全都用了。也算沒枉到這人世上走一遭。”他暗暗地想。
於是他找出筆墨,又找了一塊木板,在上麵寫了四個大字:
“林氏醫館”
將它掛在自己大門的旁邊。
他掛木板的時候,正好有一個路人經過。那人拉住他道:“你先生莫不是瘋了?這個鎮子裏已有了一間這一帶最大的醫鋪,老先生姓葉,名滿西北,稱‘塞外醫仙’。你掛這牌子,豈不是存心要搶他老人家的生意?”
慕容無風怔了怔,道:“可是寫《葉氏脈讀》的葉士遠先生?”
路人道:“不錯。他手下打雜的人倒有一大堆,因老先生脾氣怪,至今還沒有收到一個徒弟。”
慕容無風苦笑,道:“這又是為什麽?”
“他老人家常說,學生若是和老師一般聰明,學成了出來,大約也隻有老師一半的成就。學生隻有比老師聰明,才堪傳授。老人家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一位比他還聰明的學生,所以跟著他學醫的人倒不少,沒一個行過拜師之禮。”
慕容無風淡淡道:“這原本是出家人的禪理,行醫的人倒不必那麽講究罷?”
路人道:“你若跟他這麽說,他老人家就會翻白眼,說你惡俗。”
慕容無風笑了笑,繼續往木板上釘釘子。
他已很久沒有笑了。
路人打量著他,道:“你就是這個‘林氏’?”
他點點頭,道:“嗯。”
路人道:“你這樣子也是大夫?”
他轉過身來,拿眼盯著他,惡狠狠地道:“我這樣子又怎麽啦?”
路人愣了愣,道:“這招牌就算是要掛,也要掛得高些。”
他現在站起來還很困難,便道:“我隻能掛這麽高。”
路人道:“你難道要讓病人彎著腰來找你的招牌麽?”
他道:“為了治病,彎彎腰又怕什麽?”
路人道:“我可以幫你把它釘到門頂上去。”
他道:“這木板就釘在這兒。”
路人歎了一口氣,道:“也罷,我看你先生不是本地人,找生意不容易,我有一個妹妹正病著,明天我送她來你這裏。”
慕容無風道:“你為什麽不把她送到葉先生那裏?”
路人道:“送他那裏,光診費一次就要三兩銀子。”
慕容無風道:“我的診費是一次十兩銀子。”
“你老兄瘋了麽?第一個病人總得有個折扣罷!”
“就是這個價,沒有折扣。想送她明天就送來。不想送也隨你。”
“你的大名是?”路人道。
“葉處和。”他淡淡地道:“也就是與人相處一團和氣的意思。”
那路人的鼻子都快氣歪了。
招牌掛出去之後,他便去找隔壁的房東。
略談了談,東家便答應每日自己的小廝去集市買菜時,順便也給他帶回來一份。所需的費用從房租中結算。
他知道出門往左,再走小半裏地便有一個極大的集市。荷衣總是在那裏買菜。
那集市是這小城最熱鬧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開張了。四處的商販湧進來,人聲鼎沸,推車的推車,趕馬的趕馬,晴天的時候塵土飛揚,雨天的時候滿地泥濘。
他最討厭的就是熱鬧。這種嘈雜的地方,他永遠也不會去。
東家姓萬,人們都叫他萬員外,是個又高又胖,滿臉大胡子的男人。說起話來嗓門洪亮,性子十分豪爽。
“你或許需要幾個丫環?我可給替你去買,十二歲的小姑娘在市麵上最多三兩銀子一個。”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這人明明在談一個活人,口氣卻像是在談一匹馬。
“我不需要丫環,卻需要一頭駱駝。”他道。
他忽然想起自己如若出門,騎駱駝會比較方便。
這條青石板的長街雖然還勉強行得輪椅,再往前走,便滿處是溝溝坎坎,上坡下坡。
就算是騎著駱駝,他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
“駱駝就貴了。上好的隻怕要三十兩銀子。我叫行家去幫你弄一頭,你可以放在我的馬廄裏養著。用的時候牽走就行。”萬員外看著他一副虛弱的樣子,十分同情地道。
“就依你說的,這是三十兩銀子。多謝了。”他遞上銀票,告辭了出來。
房東果然講信用,快到中午時分便派人送來了他一天要吃的菜,還告訴他駱駝也買好了。
他到廚房裏折騰了半晌,打破了兩個小碗,總算是給自己弄了一碟味道不錯的小炒。
好在以前他與荷衣困在那小山村時,他曾做過近十天的飯,遇到難題,還認真請教過辛大娘。
有那份功夫墊底,他總算吹火時沒有燒著自己的眉毛,切薑時沒有割破自己的手,炒菜時沒有讓油濺出來燙著自己的臉。
他這才發現,原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難。隻是在竹梧院裏他從沒有機會去做而已。
接著他便要從井裏打水,去洗了早晨換下的衣物。
井上的轆轤卻遠比他想象的難搖。搖動時必須雙手同時用力,但他雙手一離開扶手,身子便難以坐穩,隻能緊緊靠在椅背上。那一桶水在井中晃來晃去,十分沉重,好不易升到了井口,俯身接住時,一隻手卻拎它不動。好不易騰出了另一隻手,不提妨轆轤的搖把卻鬆了下來,他手頓時一沉,吃力不住,隻好鬆開,桶便直溜溜地掉了回去。如是三番,他試了七八種姿勢,小心翼翼地計算著平衡,這才將一桶水終於弄出了井麵,雙手扶著,腰卻忽然一軟,手一鬆,那桶水便仰麵向他潑了過來,將他的半身淋了個透濕。
初春的井水已不那麽寒冷,澆在他身上卻凍得他直打哆嗦。
他隻好回到屋內將濕衣服脫下來,換了一身幹燥的白袍。那輪椅的坐墊已打濕了,他隻好拿下來,放到火盆上烘烤。
烤完了一麵,他將坐墊翻過來,卻愣住了。
坐墊的一角用紅絲線繡著兩個小小的人頭。
繡工粗糙,線條歪歪扭扭,一看而知是荷衣的手筆。
左邊的一個,頭頂上繡了幾根長線,大約是頭發,旁邊繡著“荷衣”兩個字。右邊的一個,頭頂上沒有長線,卻繡著一個圓髻,一旁是“無風”兩字。兩個人頭緊緊挨在一起,咧嘴大笑,一幅興高采烈的樣子。
他呆呆地凝視地那兩上快樂而簡單的人頭,眼睛一陣發酸。
她一向寫不好那個“無”字,嫌它筆劃太多,寫出來總比“風”字要胖一倍。她也一向寫不好“慕”字,寫出來又比其它三個字要長出一倍。
她還說,那死去的孩子,她起的名字叫“慕容丁一”。雖然前麵兩個字筆劃複雜,無法避免,但總算後麵兩個字寫起來會省不少勁兒。
他記得自己當時笑著道:“你何不幹脆就叫她‘慕容一’?”
“這個……不大妥罷?她叫‘慕容一’,老二豈不得叫‘慕容二’?我怎麽聽著這麽難受呀?”
他凝視著那幅畫,目光模糊了起來。
他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他們在一起的確有很多快樂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兩年荷衣給他的快樂,遠遠要大於自己前二十年所有快樂的總和。
可是,荷衣也快樂嗎?
她的身世比自己還要淒涼,卻總是一幅勁頭十足的樣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快樂。
是的,她是的!
不然她不會畫這幅,希望他們永遠快樂下去。
既然彼此快樂,為什麽不能在一起?為什麽還要想那麽多?
“讀書人總是被高尚的情操所左右,自已占著個理,便要做聖人。咱們這些沒讀書的土人,便總要受你們的折磨。”有一回荷衣這樣說。
他苦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有時也很妙。
他錯了!簡直錯得一塌糊塗!
想到這裏,他霍然起身,來到門外,帶著輪椅,騎著駱駝,沿著街道的商鋪,酒館,客棧,一家一家地詢問。
“請問這位大哥,昨天可曾見過一位穿淡紫色衣裳的小個子女人?她背著一個紅色的包袱,腰上別著一把紫色的劍?”
“小個子的女人?沒有。”
他便轉動輪椅,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來,拍拍駱駝的腿。駱駝跪下來,他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扶著駝峰,吃力地將身子移到駝鞍上。然後將輪椅上一個掛鉤往鞍上一掛,拍了拍駱駝的背,駱駝就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慢悠悠地往前走。
到了另一家,他便又將以上種種複雜困難的舉動重複數次,駛入商肆,問上同一個問題,待別人搖著頭說“沒有”,他便坐回駱駝,繼續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不尋常,馬路上注意他的人很多,有些人站在一旁,負著手,從頭到尾肆無忌憚盯著他看。
這是江湖,不是雲夢穀,他隻好忍受這些好奇的目光。
他看著路旁有幾個賣“喀瓦哺”的小攤,也俯下身來打聽。
荷衣到了這裏,最喜歡吃的一樣東西便是烤羊肉串。而且她一向是心情越不好,吃的東西越多。
但賣喀瓦哺的老頭一個勁兒地搖頭:“老漢在這裏烤了十幾年的羊肉串,也沒見過這樣的一位姑娘。”
“瞎說瞎說,你老頭兒烤起東西來煙熏火蟟的,便是有頭大熊從你麵前爬過,你也看不見!”旁邊攤子的那個人道:“公子,你莫信他的話。我倒是瞧見過你說的那個女孩子。她還在我這裏買了四串喀瓦哺呢!”
他愕然:“是麽?什麽時候?”
“昨天上午。”
“她和你說了什麽嗎?”
“什麽也沒說。她看上去好象一幅愁眉苦臉的樣子。買了東西就往前走了。”
“謝謝你。”他黯然地拋給他一兩銀子。
那小販喜出望外,道:“公子,你要幾串?”
“我不吃,你留著賣給別人罷。”他拍了拍駱駝,不死心,繼續往前一家一家地問著。
長街的盡頭連接著一條漫長的官道,越過一個大草原之後,通往另一座城市。
官道的起點之處,有家不大不小的客棧,是這條街上最後一個商鋪。
夥計告訴他,的確有一位如他所說的女人進客棧的飯廳裏要了一杯奶茶,還向他打聽往東邊靠海的地方怎麽走。
夥計便指給了她這條官道。
她喝完了茶,付了錢,就走了。
聽了這話,他隻好擰轉韁繩,失魂落魄地回到屋裏。
初春的陽光柔和地灑過窗欞,窗外傳來一陣輕快的鳥鳴。
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頭腦一片空白。
身子原本虛弱,被那桶井水一淋,再加上昨天酒後在地上睡了一夜,沾了冷氣。到了下午,他渾身便開始發起了高熱。
他本想咬著牙起床,給自己找一點藥。無奈頭昏腦漲,身子發軟,便索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半夜裏他渾身滾燙,口幹舌燥,想喝水,眼皮子卻沉重地睜不開。手伸到桌前亂摸了一氣,沒摸到水杯。隻好繼續蒙頭昏睡。
也不知睡到什麽時候,突然有個人使勁地搖著他的身子。
他勉強睜開眼,天早已大亮,一個穿青袍的中年人站在麵前。
他糊裏糊塗地問道:“閣下是誰?怎麽跑到我的屋子裏來啦?”
那人道:“林大夫,你不認得我啦?我是昨天你掛招牌時,跟你說話的那個人啊。我姓費,叫費謙。”
慕容無風閉上眼,道:“不管費錢還是不費錢,今天我不開張。”
費謙大聲道:“喂!你這人說話怎麽不算數哪?昨天你明明答應替我妹妹看病的。”
憑他說得舌爛口焦,慕容無風倒頭就睡,再也不理他了。
“現在都快下午了!你怎麽還不起床?有你這麽懶的大夫麽?我大老遠地帶著病人過來,容易麽?姓林的,你今天究竟看不看病人?”費謙氣得叉起腰,站在他床邊破口大罵。
他的嗓門奇大無比,吼得慕容無風根本睡不著。
卻聽見一個極細小,極秀氣的聲音輕聲道:“哥,我……我們還是走罷。這位大夫……我看他是病了。”
“病了?胡說,他自己就是大夫,怎麽會生病?”
“你看人家臉都是通紅的……莫不是正……正發著燒?”
費謙將手往慕容無風額上一摸,嚇了一跳,道:“他果然病了。”
便又推了推他,道:“喂,你在這裏有什麽親戚沒有?我替你去叫他來。你病了,總得有個人照顧你才好。”
慕容無風無法,隻好睜開眼,卻見費謙身後站著一個小個子的女孩子,頭上帶著一頂大帽子。那女孩子一張瓜子臉,眉清目秀,身材與荷衣相仿。
一想到荷衣,他頭一昏,又閉上了眼睛。
女孩子道:“哥,咱們走罷。他好象病得不輕。咱們過……過幾天再來。”
費謙無法,正欲轉身,卻見慕容無風坐了起來。
“大夫,你沒事罷?”他試探著問道。
“沒事,偶感風寒而已。”慕容無風咳嗽了兩聲,道:“抱歉,我無法下床。麻煩你搬張椅子過來,叫病人坐到我麵前。”
他連忙找了一把椅子,道:“小敏,過來,坐在這兒。”
那女子遲疑著,滿臉羞得通紅,一步三蹭地走了過去,坐在椅子。
慕容無風漠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對費謙道:“勞駕端一盆水過來,我要淨手。”
他仔細地洗了洗手,拿細絹拭淨。
“今年多大了?”他一邊拿脈,一邊問道。
女子怯生生地道:“十五。”
“把帽子揭下來。”他又道。
她的臉更紅了。垂著頭,猶豫良久,揭開帽子。
她的頭上長滿了瘌鬁,連一根頭發也沒有。
他癡癡地望著那一頭高一個,低一個,惡瘡一般醜陋的大疤,不知為什麽,思緒飄了出去,又想起了荷衣。
過了一會兒,他緩過神來,便從一旁的書桌上拿起一隻毛筆,蘸了些朱砂。將她的頭上的疤一個挨著一個地摸了一遍。一邊摸,一邊問:
“這一個痛不痛?”
如果她說“痛”,他便接著摸下一個。如果說她說“不痛,但癢。”他便用筆在上麵畫一個圈。如果她說“既不痛,又不癢。”他便畫一個叉。其中有一個,她說:“又痛又癢。”他便在上麵畫一個圈,又加上一個叉。
全部摸完之後,他將手仔細地洗幹淨。拿起墨筆,寫了甲乙丙丁四張方子。
那女孩連忙將帽子戴了回去。
然後他道:“將這四種方子裏的東西分別熬成膏藥。畫圈的,用甲;畫叉的,用乙;又有圈又有叉的,用丙。剩下的,用丁。一日三次,停一天,再塗。一月之內當可全愈。”
費謙道:“這頭上這麽多疤,我哪裏記得住哪個痛,哪個癢?”
慕容無風道:“一共是二十三個疤。我給你再畫張圖。”說罷,在一張紙上畫了一個後腦勺,將每一個疤的位置打了個同樣的標記。
他畫的時候一氣嗬成,仿佛每個疤的位置都已記在了他的腦海裏。
費謙忍不住道:“你會不會記錯?要不要叫她把帽子揭了再核對一遍?”
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會錯。你若想核對,回了家再核對也不遲。”
費謙想了想,又道:“這四張方子的藥,會很貴麽?”
慕容無風道:“你手上有多少銀子?”
費謙道:“二十兩。十兩付你的診費,十兩買藥。不瞞大夫,我妹妹這毛病已有七八年了,花的銀子就跟淌水似的。什麽稀奇古怪的藥都塗過。一點用也沒有。她這樣子,嫁人是嫁不出去的,嫁妝的錢倒是早就花光了。如今家裏剩下的一點底子,也經不起這樣的開銷。總之,唉,也是一個試字。誰叫她是我妹子呢。”
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拿起藥方,嘩嘩幾筆,刪了幾種,又添了幾種,道:“她是我的第一位病人,診費就免了。貴的藥,隻要是不重要的,我都刪掉了,換上了幾種便宜些的。這樣算下來,二十兩銀子大約夠了。”
費謙看著他,道:“你看樣子是個高明的大夫。以前別的大夫看了,都隻開一種方子。”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道:“她頭上的癬可不是一種。需用不同的藥分別去治。”
費謙垂首道:“那就多謝了。我們這就買藥去,告辭。”
傳杏堂。
馮老九手執藥方,一隻手將盛著藥的八角形圓櫃撥得滴溜溜直轉。眨眼功夫便將費謙遞上去的四張方子按量將藥抓了出來。
等到要將藥包起時,他突然停住了手,問道:“奇怪,這藥方子好象不是葉老先生開的!”
葉老先生的處方用的是統一的素雲花箋,右下角上,印著“傳杏堂”三個字。
這方圓一百裏,倒是有十幾家藥鋪,醫館卻隻有一個,便是葉氏的傳杏堂。
這一帶的人都知道,藥,以傳杏堂所藏最全。大夫,以傳杏堂的葉老先生最好。
傳杏堂裏除了葉先生之外,隻有兩位坐堂大夫可以開處方,雖然不論他們如何懇求,葉先生都堅決不同意收他們為徒。
這兩位大夫,一位姓張,一位姓耿。都已年近四十。
而他們用的也是傳杏堂專用花箋。
費謙也是傳杏堂的常客。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長相不錯,卻有一頭瘌鬁的妹子。為了這個病,他來這裏配藥,沒有一百次,也有九十次。
而這一回他手裏的藥方卻隻是隨便從哪家紙鋪裏買來的梅花箋,寫的字是清一色整齊圓繡的趙體,屬名“林處和”三字,卻是極為陌生。
“這個林大夫是誰?”馮老九不禁問道。
“新來的大夫,今天剛開業。”費謙老老實實地道。
“新來的?我怎麽沒聽說?有人推薦麽?”
大夫行醫都得要同行推薦方立得住腳根。這人初來乍到,就算不肯拜會同行,也得至少遞個帖子知會一聲。就這麽虎頭虎腦地開了業,豈不是存心不把葉老先生放在眼裏?
“我不知道,大約沒有。”費謙答道。
“這你就不對了。”馮九正色道:“他說他是大夫,難道他就真的是了?這年頭坑蒙拐騙的人還少麽?江湖郎中行醫最為魯莽,將方子一扔,賺了錢就跑,哪裏管病人的死活?你看這方子裏的藥,都是重劑。我老頭子抓了幾十年的藥,也沒見過那麽狠的藥。你妹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受得了麽?若是塗了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麽辦?”
他這麽一說,費謙也嚇得不吭聲了。過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不會罷?他看上去倒年輕得很。大約隻有二十來歲。診費卻要十兩一次,不大像是江湖郎中啊!”
“什麽?十兩一次?這不是宰人麽?葉老先生年高德劭,當了幾十年的大夫,也才收三兩銀子一次。年輕人想發財也不能這麽急呀!”馮老九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茲事體大,便將方子拿到了內屋,請葉先生過目。
費謙隻發在門外等著,心裏也是七上八下。暗自慶幸那姓林的並沒有收取他的診費。不然白花花的銀子,還不扔到了水裏?
過了一會兒,葉士遠從屋內踱了出來。
他是一個高個子的老人,麵如滿月,眼光射人,手捋著五綹長須,見了費謙,道:“費兄弟,你說的這林大夫住在哪裏?”
“嗯,這個,他住在穿山甲胡同,萬員外家的隔壁。”費謙道:“門邊有個招牌,寫著林氏醫館。”
“唔,能否請老弟通報一聲,說我葉士遠想上門拜訪?”
馮老九聽了這話,不免一愣。拜訪?這話也太客氣了罷?
“這個……這個……他今天可能不大方便。他好象病得很厲害。而且……而且他的腿也不大方便……他好象隻有一條腿,另一條腿也不能走路。”費謙支支吾吾地道。
“哦。”葉士遠暗暗吃驚。
“他是一個人住,還是與別人合住?可有家眷?”
“他一個人住。據我看院子裏沒有別人。我們去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昏睡。好象病了很久,也沒人理他。那樣子……怪可憐。”
“那我更要去瞧一瞧了。來人,備轎。馮九,藥你隻管按藥方抓給他。這個林處和,可不是一般的大夫。”
第三十九章
轎子拐了七八道彎,終於停在了林氏醫館的門口。葉士遠下了轎,命轎夫在門外候著,便敲了敲院門。
無人答應。
莫非林處和病得已深?不省人事?
院門並沒有鎖,敞著一道縫,葉士遠隻好推門而入,客廳無人,庭院蕭條,正是午飯的時間,廚房裏煙火寂寂,一副冷清的模樣。
他走進內室,又敲了敲門,卻聽見門內有個低沉的聲音,咳嗽了半晌,問道:“是誰?”
“葉士遠。”他道。
“是葉老先生?”慕容無風正睡得頭昏腦漲,一聽了這個名字,卻又醒了一半,道:“請稍等,我……我這就起來。”
他更了衣,坐到輪椅上,打開了門。
葉士遠隻見一個臉色蒼白,模樣卻極清秀英俊的青年,長臂細腰,挺直著身子,坐在一張精巧的輪椅之上。似乎極為畏寒,在這初春的天氣裏,他下半身還蓋著一條毛毯。
葉士遠謝了座,看著他,道:“林先生不是北方人?”
“嗯,原是客寓此地,混幾個錢交房租而已。”
“中原人才濟濟,老夫早有所聞。方才看了林先生這張方子,高明高明,佩服佩服。”
“葉先生的《葉氏脈讀》晚生曾再三細讀,實是傳世之作。尤以第六第七卷脈法最為精到。發人深省,今日相見,幸何如之!請稍坐,我去泡茶。”
他這一說,正中葉士遠下懷。原來這兩章最有創意,他亦深為得意,頓時感到心恬意恰。
他轉動輪椅,往一旁紅泥茶爐添了幾粒香炭,放上茶壺,又用清水洗了兩個茶杯。
葉士遠見他微一俯身,一隻手便要緊緊地扶在扶手上,行動甚為不便,心中不禁暗自歎息。
“晚生聞得先生一向在秦鳳一帶行醫,為何卻到這裏?”慕容無風問道。
“唉,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得罪了官府,便逃到了這裏。好在這裏住的都是得罪官府的人,無非是些倒台的政客,失意的文人,地雖偏僻,亦全非蠻夷之地,老夫倒是如魚得水,其樂融融。隻是林老弟高才,就方才那一張方子,老夫一看便知不是凡人之手。隻是偏居漠北,於中原之事倒是越來越生疏,敢問老弟家居何處,館落何方?”葉士遠笑了笑,道。
慕容無風明白醫林人物,天底下厲害的,數來數去就那麽幾個。而林處和這三個字實在是太陌生了。便道:“晚生家居江東,世代行醫,謹遵家訓,述而不作,是以默默無聞,隻是一般的郎中而已。”
葉士遠點點頭:“江左才俊,代有名家。藏龍臥虎,不邀名利。非象老夫這樣的野人可以管窺蠡測。所謂‘務正學以言,不以曲學阿世。’中原正學,老夫向往已久。”
慕容無風道:“老先生不必自謙。《葉氏脈讀》必將名垂醫史。”
葉士遠道:“老弟住在中原,可曾拜望過雲夢穀的慕容先生?”
慕容無風正在喝茶,聽了這話,差一點嗆住,連忙道:“不曾。晚生行動不便,很少外出。這一次……這一次遠行實是應友人之請。”
葉士遠歎道:“老夫倒是極想見他一見,問問他的《雲夢驗案類說》續編什麽時候出來。隻可惜我前些日子聽了一個消息,說他幾個月前已突然去世。雲夢穀為此舉辦了隆重的葬禮,杏林同仁聞之,紛紛前去吊唁。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
慕容無風隻好也跟著道:“可惜可惜。”
暗想荷衣把蜀中唐門攪得一團糟,又抱著自己從懸崖上跳了下去,隻怕有人看見。雲夢穀當他們雙雙去世,卻也並不奇怪。
葉士遠道:“我也派了一名不成氣的徒兒前去,走到那兒大約也要四個月。順便看看雲夢穀裏可還有些他未寫完的新書沒有。”
慕容無風道:“啊……這個隻怕沒有。不過那裏還有一位蔡大夫和陳大夫,也時時寫書的。”
“當然當然,老弟說的是蔡宣和陳策罷?小蔡我以前還見過一麵呢。那小子眼高於頂,他爺爺和我說話還客氣幾分呢,他說話卻一點客氣也不講。氣得我要死。年輕人,恃才放曠,一點法子也沒有。唉,怎麽說呢。這小子還真聰明。他的《澄明醫解》和陳策的《蔚風三笈》在內科和雜病上算是很有見地的了。當然比起慕容無風的那幾本書——聽說他年紀很輕,跟老弟你差不多——還是差了一大截。我看他也是沒找著比他更聰明的學生,嘿嘿。”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低頭不語。
葉士遠又道:“聽說那裏還有一位幼科和婦科都很有名的吳大夫。”
慕容無風道:“嗯。是吳悠。她也寫過一本書。”
“讀過讀過,《幼科雜論》嘛。聽說吳大夫長得極美,平生最崇拜她的老師慕容先生。那本書的序裏,有一大半盡在誇她的先生,我剛讀的時候,還以為這書是慕容先生幫她寫的呢。人人都說她早晚要嫁給他,卻不知慕容先生去世之前,她究竟是嫁了還是沒嫁?”
慕容無風暗自慶幸荷衣此時不在身旁,不然她聽了,非跟他沒完不可。
原來這葉士遠乃是西北名士,少有文名,自視甚高,雖出生名醫世家,頗受薰陶,卻始終不肯以此為正業。不料,科場黑暗,屢試不弟。這才一怒之下放棄了舉業,專心作起了大夫。來了這裏,遠近內外,在醫術上跟他相提並論的,連一個也沒有。見了慕容無風,見他是行內之人,水平也不在他之下,頓時覺得得了知已,不禁喜出望外,便把這多年不談的行話,醫書優劣,杏林掌故,對著他大談特談了起來。一直洋洋灑灑,講了一個多時辰,還住不了口。若不是看著慕容無風身體不適,他隻怕早要和他“抵足而眠,顫燭夜遊”了。
慕容無風卻偏偏是個寡言少語,不喜和陌生人交談的人。他隻有在荷衣一人麵前才活潑自在,敢開些大膽的玩笑。見了同行,他卻總是一幅言語審慎,公事公辦的樣子。
快近掌燈時分,葉士遠這才告辭,回到家裏。卻又想到慕容無風孤身一人,病倒在異鄉,不勝唏噓,趕忙叫童子送來一盒精致的糕點和幾樣治風寒的藥丸,又約他隔日病好一定要到傳杏堂來與他的幾個弟子們小聚,“親聆謦劾”,慕容無風雖不喜熱鬧,見老先生盛情如此,而自己也是長夜難眠,實難打發,便如約而至。
由是,五個月一晃而過。轉眼間便已到了八月初。塞北這時的氣候,早已熱得與江南沒有任何分別。“林氏醫館”的生意卻是門前輻輳,一日忙過一日。慕容無風不願搶了林先生的生意,加之自己身體虛弱,不耐久勞,便將診費一漲再漲,以期減少病人。卻不知他醫術太高,一傳十,十傳百,他號一次脈要收五十兩銀子,大門外的病人還是有增無減,給起銀子來也是越來越大方。他幹脆在大門外貼了一個告示,言明自己一天最多隻看十個病人,絕不多看。開頭大家還隻當他是玩笑。診費要得這麽高,不掙白不掙嘛。不料,告示一貼,看完了十個病人,雖還是中午,他便將大門一關,任你在門外苦纏硬泡,絕不理睬。慕容無風的脾氣,大家這才明白。
萬員外倒是時時過來寒暄。原來他見慕容無風的生意頗佳,立時在醫館的旁邊開了一個飯館,又將一個後院空出來,做了個簡易的客棧。生意也是一日好過一日。對慕容無風愈發關照了,不僅要自家的保鏢將慕容無風的小院也當作保護之列,還幾次三番地要送慕容無風幾個丫環小廝。
“兄弟,不是我老哥說你一句。你的醫務明明忙得連杯水都喝不上,身邊卻居然連個應門的人都沒有。一日三餐,還要你老弟親自操持,連打水洗衣也不肯讓別人幫忙。你老弟隻動動手指,一日就掙五百兩銀子。還是一幅愛掙不掙的樣子。說出去,關外的響馬都要眼紅。那小廝值幾個錢,五兩銀子就可以買個機靈的。你那手指,戳在哪兒,哪兒就變成白花花的銀子,那是多金貴的東西!偏偏每天還要用它切菜,洗衣。你的腿也不方便,哪一回不是累得氣喘籲籲的。那些活兒,讓丫環來做,保管又快又好。幹脆,這麽著得了。我送你兩個丫環一個小廝,好不好?丫環管洗衣做飯,按腰捶腿。小廝應門接客,跑腿買物。你又不是養不起!我送給你了,明日就給你送過來。”
慕容無風慢吞吞地道:“萬兄的好意我領了。我真的不需要。”
萬員外衝他擠擠眼,悄悄地道:“你夫人呢?我怎麽好久沒見她了?”
慕容無風道:“她回娘家去了。”
萬員外道:“這話不是親兄弟,咱不和你說。我有個侄女兒,家裏很窮,但人漂亮。我看你也是個本份的讀書人,又能掙錢,將來一定餓不死她。我去給你說說?做個小妾?”
慕容無風更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不敢不敢。我天生懼內。老婆知道了會殺了我的。”
“哈哈哈……女人嫁了你,那才是福氣。”知他一向不肯,萬員外也不介意,開了他一通玩笑,笑哈哈地走了。
傍晚時分,鎮子裏早早地點起了晚燈。家家炊煙嫋嫋,一幅祥和的景象。慕容無風吃了晚飯,自己洗了碗,又洗了澡,便斜倚在窗前的軟榻上,默默地看著窗外四角天空中的幾粒星光。庭花早已開放,綠樹如蔭,給這方小小的院落帶來一股清涼之意。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體會著這難得的北方夏夜。
在溫暖的季節裏他總是精力充沛。他一生中大多數寫書的時間都在夏季。而小鎮的人情溫暖,更讓他覺得日子並不孤單。且不說時時過來關照他的房東,隻要他開口,萬事莫不與之方便。就是葉士遠,也是三天兩頭地帶著弟子們過來聊天,談醫務。兩人互相欽佩,越談越攏,竟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合作寫了一本關於西北罕見藥材的書,慕容無風堅持將它命名為《傳杏堂本草集錄》。上個月剛付版印刷。前幾日,葉士遠將一本泛著墨油香氣,首頁上署著“葉士遠、林處和”字樣的書交到他的手中,洋洋得意地道:“林老弟,這一回你可是犯了家訓哪。明明說‘述而不作’,你在我們這裏,可是‘又述又作’。回去給你父親聽見了,還不家法伺候?”
如若兩人有五天不見,慕容無風倒沒什麽,葉士遠必想得慌,必要尋個理由拉他去酒館喝酒,或是去路邊的小攤小酌。一行人醉醉醺醺,就著豆幹,花生米,茴香豆,便能聊到天之將白。
他漸漸覺得和一群人在一起,時間過得很快,也不需要想太多,笑著鬧著,便過了一天。這樣的日子,他以前從不曾有過。現在想起來,卻也不壞。
隻是每日夜深人靜之時,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荷衣,一想到她,腦海裏的記憶便翻滾了起來。他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她的衣裳,她的眼神,她的玩笑,她的手……她睡覺的樣子,吃飯的樣子,洗衣裳時的樣子……倘若有哪一處的記憶有些模糊,他甚至會努力地將那模糊之處想了又想,憶了又憶,直到每個細節在他的腦子裏清晰了起來,這才作罷。
有時他會為她在某一件事裏究竟穿著哪一條裙子,裙子上的紐扣是什麽樣子,花邊是繡在上邊還是下邊而絞盡腦汁。他於是乎怕忘了,便在宣紙上將她畫下來,一連六幅,全裱好了貼在臥室裏。又怕給葉士遠瞧見了胡說,故意在荷衣的身下又添上一隻老虎,或一隻豹子。實是荷衣臉上的神情,既不像淑女,又絕不類花木蘭,傳統的“鬥貓圖”,“展繡圖”,或“遊春圖”,都無法將她的表情安插進去。若問他畫的是什麽,他便答曰“山鬼”。
“老弟呀,你這‘山鬼’畫得挺不錯哇!想不到你小子的丹青這麽好。早知道這樣,咱們那本書裏的那些古怪草藥全讓你畫得了。這旁邊的字也寫得好。送給我一幅罷。”葉士遠捋著胡須,遠遠地欣賞著道。
“這不是最好的,我另畫一幅送給你好了。”慕容無風連忙道。
這一夜他輾轉難眠,天剛亮就起床了。
炎夏時分,天亮得很早。他爬起來洗了一個澡。穿了件灰袍子,便騎上駱駝,在長街上慢慢地逛著。
雖然平時很少出門,慕容無風的名聲卻已是家喻戶曉。他的樣子也與常人大不相同,是以走到街上,認得他的,不認得他,都和他打招呼。
“林大夫,出門逛啊?早!”
他仔細一瞧,卻不認得打招呼的人,頓覺十分羞愧。隻得一陣支吾了事。
他放鬆了韁繩,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駱駝卻帶著他走進了一個岔道。越岔越遠。他開始還不放在心上,後來路卻變得漸漸地不大認得了。
他左轉右轉,終於弄明白自己要回去的路,必得經過那個嘈雜的菜市不可。
無奈,他便隨著從四麵八方湧來趕集的商販走了進去。
展眼一望,四處人頭攢動,人挨著人,肩比著肩,一副亂糟糟卻熱鬧非凡的景象。
幸虧他騎著駱駝,比旁邊的人都要高一頭,才不至於被這窒息的空氣嗆壞。
他隨著人流茫然地向前移動,這才發覺其實這些商販還算規矩,他們都按照一定的類別擠在一處。前麵總能空出一條塵土飛揚的小道,讓行人和顧客通過。
叫賣聲此起彼伏響著:
“新出鍋的馬奶子啦!六文錢一碗!”
“上好的蜀郡花椒,不香不要!”
“喀瓦哺!喀瓦哺!”
“高昌酒!一兩銀子五瓶!”
“新隆坊的銀首飾啊!又便宜又好,現在不買明天沒有了啊!”
他笑了。覺得這裏雖然擁擠,也不是什麽來不得的地方。
那些小販子為了一個銅板願意和客人磨破嘴皮。一個銅板也是錢,一個努力賺錢養家的人,不論他的職業是什麽,都值得人尊敬。
然後,便在這亂哄哄的市場裏,有一個聲音突然格外清晰了起來,突然直直地鑽入了他的耳朵:
“胡餅,胡餅,剛出爐的胡餅。大哥你來一個?這可是雙層的,裏麵夾著羊肉,十七種香料還有牛油和辣醬。您吃一個,今天一天便不用下廚了。便宜,十個銅子兒一個。兩個我算你十八文錢。”
他一聽見這個聲音,渾身一震,停下駱駝,舉目四顧。
隻見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泥流一般圍繞著他。空中似有上千種聲音:叫賣的聲音,馬和驢子打著響鼻的聲音,煎鍋裏煎臘腸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首飾叮當作響的聲音……各種各樣說不清名目的聲音。好象大海掀起的浪頭向他打過來。而那賣胡餅的聲音卻消失不見了。一時間,他竟連那聲音究竟是在他的前方還是後方都沒聽清。
他屏住呼吸,閉目等待那個聲音再度向他傳過來。
過了一會兒,果然,那聲音又叫了起來:“胡餅!胡餅!剛出爐的新鮮胡餅!”
他眼皮一動,人河之中湧動的身影暗淡了下來,遠處卻有一個灰影好似水墨畫中的重筆,從整個卷著塵埃的背景裏凸現了出來。
他頓時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一個離他還有好幾丈距離的灰色人影。
那背影卻是完全陌生的,一個矮胖的女人。從背後看,她的腰粗得好象水桶一樣。
他的全身卻因那聲音,已激動地發起抖來,幾乎要從駱駝上掉下來。
他拍了拍駱駝,慢慢以走到那個背影之後,卻還在尤夷。
隻見那女人一手叉著腰,正在埋頭數著銅板。數罷,一五一十地裝入衣袋之內。便又拿著一個大火鉗,從烤爐裏夾出一個又大又厚的麵餅,大聲叫道:“胡餅!胡餅!新鮮的胡餅!”
有一個男人從她麵前經過,她便不由分說地拉著他,道:“新鮮的胡餅,大哥,來一個罷!隻要十個銅子兒!”
那男人理也不理,將手一摔,道:“我不要。別拉拉扯扯的!”
女人不管,便又拉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大嫂,新鮮的胡餅,十個銅子兒一個。看您年紀大,便宜一點,給八個銅板拿走。”
那大年紀的女人看了看胡餅,想了想,道:“五個銅板我就要了。”
“五個?那個也太……便宜了罷?看您有心,我吃個虧,打掉牙齒和血吞,七個銅板好了。”她興致勃勃地道。
大年紀的女人頭一擰,便往前走。
“喂……喂……大嫂,別走嘛。算了,五個銅板就五個銅板,我賣啦!”說罷接過銅子,用一張紙將胡餅一包塞是那女人的包裏。
慕容無風看著那背影,那女人又側過身來,準備從爐子裏再夾出一個胡餅。
她的肚子極大,看上去已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卻穿著一件顯然是用以往的舊衣裳改製的布袍。肚子被箍得緊緊地,顯得極不合身。而她身上除了臉以外的其它的地方,看上去好象是都比往日胖了足足一倍。隻是她的神情還是一副雄赳赳的樣子。她的頭發仍是那長,馬馬虎虎地卷成一團,用木簪子挽住,卻像是好久都不曾洗過,上麵蒙著一層若隱若現的油煙。臉雖被爐火烤得滿頭大汗,卻是又光又亮。全身充滿著一股羊油的味道。
他呆呆地看著她,努力控製著自己的心跳,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卻又被他強行忍了回去!
“荷衣。”
他的聲音一向很低,一出口便被那茫茫的嘈雜之聲淹沒了。那胖女人卻立時轉過身來,一見是他,有些吃驚,卻笑了起來,衝他打了一個招呼:
“你好哇!慕容無風!”
他拍了拍駱駝,讓它坐下來,自已將身子移到輪椅上,駛到她麵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抓住她油膩膩的手。
“幹嘛呢?放手嘛!人家還要做生意呢!哎!胡餅!”她要掙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死死地捏著,根本不放。
“荷衣……你……你幾時懷孕了?”他看著她巨大的肚子,道。
廢話,他是大夫,當然知道那是八個月的身孕。荷衣離開他的時候,已然懷孕兩個月了。他心中暗暗將自己大罵了頓。那時他隻顧養傷,一心隻想著自己的家事,不然早就該知道了。
“我……”荷衣剛要答話,卻見一個男人道:“胡餅多少錢一個?”
荷衣道:“十……”
慕容無風打斷她的話,將一綻銀子拋給那男人,道:“這是五兩銀子,這裏的胡餅你全拿走。”
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心道:“又給錢又送胡餅,這人一定是瘋了。世上還有這麽好的事?”生怕他反悔,將胡餅一胡腦兒地裝進口袋裏。一陣風似地跑了。
荷衣氣得直跺腳,道:“慕容無風,你怎麽攪我的生意哪!”
他不理,又對旁邊一個賣胡餅的老頭道:“這爐子你要不要?”
老頭道:“這麽好的爐子,誰不想要?”
他遞給他一張銀票:“爐子連裏麵的東西全送給你,我還給你二十兩銀子。隻求你快些把它拉走。”
那老頭接過銀票,將荷衣的烤爐往板車上一放,忙不疊地溜了。
荷衣大聲道:“喂!喂!老頭兒站住!還我的爐子!”
那老頭一聽,溜得更快,頓時便沒了影。
荷衣跺著腳,過來擰慕容無風的肩膀:“慕容無風!你中什麽邪了?幹嘛賣了我的家當?我怎麽一見你就倒黴哪!”
慕容無風道:“隨你怎麽說罷。告訴我,你怎麽……你怎麽……”他心裏一陣發酸,道:“挺著一個大肚子還要賣東西糊口?”
荷衣愈把肚子挺得高高地,道:“你管得著麽?我從小就喜歡賣東西。我就高興賣東西!”
慕容無風又道:“你為什麽不去壽寧?為什麽還留在這裏,卻不來找我?這些日子……你住在哪裏?又……又受了哪些折磨?”
他看著她,輕輕摸著她隆起的腹部,十分傷心地道。
“什麽折磨呀?我這不是好好的麽?”她的心軟了,摸了摸他的頭,道:“這地方你從來不來的,今天發了什麽神經了?”
第四十章
他一聲不吭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道:“你住在哪裏?”
荷衣咬咬嘴唇:“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他垂下頭,雙手緊緊地捏著輪椅的扶手,心緒起伏,幾乎無法自已。
良久,他勉勵平靜下來,道:“告訴我,我想知道。”
“就在這菜市的旁邊。”
他道:“你帶我去。”
“偏不。”她拔腿就想溜。
他一把將她拉住,手緊緊地拽著她的手腕:“哪裏去?”
“你不是要我走麽?拉著我幹什麽?放手,我這就走。”她猛地瞪了他一眼,使勁地掙脫著。
“要走也行,到哪兒我都跟著你。”他淡淡地道,手是越拉越緊。
那是一排為了方便做生意,臨時搭起的房子。有不少是儲物之用。其中有幾間門口砌著幾個簡易的灶台,那便是有人家了。小屋的門口清一色地朝著喧鬧的菜市,一天都聞得鼎沸的人聲。
荷衣打開其中一間房的鎖,推開門,慕容無風便跟了進去。
一路上荷衣因肚子太大,不肯騎駱駝,慕容無風便隻好推著輪椅陪著她默默地走,兩個人都走得慢,一路上彼此不說話。
那屋子極小,有一張小小的胡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僅此而已。那床,在慕容無風看來,勉強容得下荷衣現在的身子,要想翻個身,隻怕就要掉到地上。那桌子,擺了一幅碗筷,兩張碟子,就再也放不下別的東西了。可是屋內每一樣東西都擺得很整齊,很幹淨。小小的窗台上,掛著淡紫色的窗簾,窗簾的旁邊,居然養著一盆小花。
荷衣坐在床上,道:“怎麽樣?我的屋子看上去不錯罷?我可是天天打掃的。看,這是我繡的!進步很快吧?”她指著窗簾角上的一團線條。
不知怎麽,她又笑嘻嘻了起來。
他仔細分辨一番,那線條左看右看都像是一群蟑螂,不禁稱讚道:“唔,這是蝶戀花罷?真不錯呀!荷衣,你幾時繡得這樣好了?”
“哈!你一眼就瞧出來了,眼光真是不錯。隔壁的大娘還硬說這不是。”
“她那兒瞧得出來呀!”
“得啦,慕容無風!我繡的是一群蟑螂。這窗子上老有蟑螂爬來爬去,我故意繡了一大群,讓他們以為是敵人,好將它們嚇走。你老兄居然說是蝶戀花,嗬……”她又笑得前仰後合。
他也禁不住莞爾。
她還是那幅心滿意足,滿不在乎的樣子,即使是住在這樣狹小逼仄的房間裏。
過了一會兒,好不易等荷衣的笑停了下來,他又道:“荷衣,究竟出了什麽事?有人偷光了你的錢嗎?”
她露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嗯。全偷光啦,連衣裳都偷去了。”
“我那兒有錢,你為……為什麽不來找我?”
“就是在找你的那一天夜裏丟的。”
那是一大筆錢,趙謙和交給她的時候說這是從慕容無風自己的診費裏開出來的。她從沒有賺過那麽多錢,當然也從沒有丟過那麽多錢。一想到這裏,心裏便老大不舒服,不禁有些結結巴巴。“那一天,人家……人家悄悄地去看你,你渾身滾燙,將你……將你浸在冷水裏你也沒醒過來……折騰了一晚上,好不易燒退下去了。人家……人家一回客棧,什麽都沒了,整個包袱都偷走了。你說,這小偷怎麽這麽黑心哪……”
慕容無風咬著牙,為此氣結,半晌,道:“那是你走後第二天的事。都說好再見了,你為什麽還不走……為什麽還要來理我?”
荷衣道:“你明明說我走了你的心裏才會好受,為什麽我走了你卻去喝酒?還要喝得爛醉?你這樣……這樣的身子能象那樣喝麽?”
慕容無風道:“第一天晚上你……你也在……”
荷衣道:“人家把你象死人一樣地抱到陰溝裏亂吐……陪了你幾時辰,你倒好,一醒過來就去找匕首。我越瞧越氣,懶得理你,又把你扔回地上啦。”
慕容無風道:“好罷,荷衣,你原來時時過來看我,卻又……不讓我知道。你這人是怎麽啦?怎麽就趕不走呢?”
“你還說哪!”
“難道你打算一個人獨自生下這孩子?”
“那又有什麽稀奇?難道我生不出來麽?”她抬起頭,衝她翻了一個白眼。
“你……”他張口結舌。
“好啦,你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你,大家都是老熟人,也寒暄了,你可以回去啦。方才你砸了我的生意,明兒我還得去買爐子。這個錢你得賠給我,二十兩。”她從床上站起來,好象要送客的樣子。
“荷衣,你還要幹哪?”
“怎麽不幹?我烤的胡餅賣遍小江南,是這裏味道最好的胡餅。下一回你來,我賣一個給你嚐嚐,九折。”
他一言不發,將她的床單掀起來,將擺在床頭的幾疊衣物,統統裝到床單裏一卷,打成一個包袱。
“喂,你幹什麽呢?把我的衣裳拿到哪裏去?人家明天還要穿的!”
他根本不理她,出門去雇了一頂轎子。
“上轎罷。”他對她道。
“哪兒去?”
“回家去。”
“哎,這個……說走就走,說回就回,我荷衣也太沒麵子了罷?”她又不服氣地大聲嚷嚷起來。
“進去坐著罷。”他拍拍她的腦袋:“哪來的那麽多話。”
她最怕他拍她的後腦勺。
一拍她的魂就沒了。
她一笑,頭一低,乖乖地坐進了轎子。
一乘小轎抬進林氏醫館的時候,天已大亮。趁著病人們還沒有趕來,慕容無風連忙將“閉館三月”的牌子掛了出去。卻燒好一桶熱水,挽起袖子,一言不發地替荷衣洗起澡來。
洗了三遍,她那被油煙熏得枯澀的頭發終於露出了光澤。
荷衣道:“其實我自己可以洗……”
他道:“坐著別動。”說罷,他開始洗她的身子,洗得愈發一絲不苟,好象她是一隻剛從泥地裏拔出來的白蘿卜。
“那兩個人,你真的殺了?”這個憋了很久的問題,她終於敢問了。
“沒有。”他淡淡地道。
“為什麽?”她有些吃驚,卻似乎在意料之中。慕容無風平時不會殺人,憤怒的時候,就很難說。若是不計手段,他要殺一個人,隻怕比荷衣還快。
“無論如何,他們總算救過你。那一次你從懸崖上跳下來,他們……他們總算還在下麵準備了一條船……”
她微笑不語。
“他們真的要去天竺?”
“至少臨走的時候他們是這麽跟我說的。”
“那你是不是已原諒了他們?”
他道:“沒有,我隻是想快些忘掉他們而已。”
“你還傷心麽?為你父母親的事情?”
他歎了一聲,搖了搖頭:“他們的痛苦,隨著他們自己的死,都已消失了。而活著的人,不該為過去的事情背負太多。”
“你背負得太多的東西不是過去,是你自己。”不知為什麽,她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我這隻蝸牛,是不是已從殼子裏爬出來了?”他苦笑。
“老兄,人生苦短啊。”這回輪到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洗好了,我抱不動你,你得自己從桶裏爬出來。”他連忙轉移了話題。
話音未落,荷衣手扶桶沿,一眨眼功夫便從桶裏跳了出來。
她的肚子雖然很大,跳得還是很高,很快,落地卻輕得好象一片羽毛。
他的臉都嚇白了,抻過手,扶著她的腰,道:“這個時候不許你用輕功。”
“知道了。”她吐吐舌頭。
她躺在軟榻上,身上搭著一塊薄毯。慕容無風拿起梳子,替她將一頭長發梳得整整齊齊,然後用一塊幹布包好,放在一旁。
“現在舒服些了麽?”他坐在榻旁,微笑看著她。
“嗯。”她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邊,點點頭。
“口渴麽?我去給你泡茶。一大早吆喝了那麽久。”
“我餓……”
“糟了,還沒吃早飯呢。我煎雞蛋去。”
“不吃雞蛋,我要吃胡餅。”
“隔壁酒館裏就有賣的,我去買。要不要奶茶?”
“要……”
他正準備走,又折了回來:“荷衣,趁我出去這當兒,你不會溜了罷?”
“不會……。”
“真的不會?”
“真的不會。”
“你抬抬頭,”他指著她頭頂不遠處的一根房梁道:“看見那根木梁了麽?”
“看見了。”
“你若溜了,我就吊死在那裏。”
他拋下這句話,轉動輪椅走了。
慕容無風的屋子雅潔可喜,一如他的人。她身旁遠處一個不顯眼的矮幾上,放著幾卷書,紫檀木筆架子上的幾枝筆,雖常用,也洗得發白。
桌子永遠擦得一塵不染。床上的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
就算是一個女孩子的閨房裏的被子,大約也沒有他疊得規矩,疊得講究。
這屋子雖不大,一趟打掃下來,他隻怕也要大汗淋漓。
她不禁笑了。這人是怎麽了?明明行動不方便,偏還要花時間做這些瑣碎的家務。
殊不知為了堅持自己的潔癖,慕容無風是從來不怕麻煩的。
他又生怕別人以為自己不能料理自己,愈發做得更多。
你若說他累,他偏要說自己喜歡,那是勤快。
總之,他就是有點和自已過不去。
她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慕容無風已然端著個托盤進來了,將早餐放到床邊的矮幾上。
她很少看見他笑。他就算是很高興,也很少笑。但他的心情,荷衣卻可以立即嗅出來。
“趁熱吃罷。”他扶著她坐了起來,還在她的腰後墊了兩個枕頭。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享受著這一生中難得的溫馨早餐。
那奶茶泛著濃香,胡餅已切成小塊,又鬆又脆。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好吃麽?”過了一會兒,她將盤子上的東西席卷一空,他才問道。
“撐死啦。”她笑。
“荷衣,我錯了。”他忽然抱住了她,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肚子。
“這孩子……無論……無論是什麽樣子,他將來都會找到自己的快樂。”
“無風……你別嚇我。方才洗澡的時候你老摸我的脈。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她臉刷地一下變白了:“他在肚子裏很乖,動……動得也不多。”
“是個女孩。”他輕輕地道:“你別擔心。”
她忽然手腳發涼,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她生下來,會……麽?”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會。”他笑了笑,柔聲地安慰道:“她會很健康的。”
其實他心裏連一點把握也沒有。孩子隻有生出來才會看得出來。
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想了想,怕勾起他的心事,便道:“無論如何,她至少還是活的。”說罷,便又喜滋滋地從包袱裏掏出自己跟著隔壁大娘學做的幾件小衣服,道:“你看,給她穿的,好不好看?”
那月白色的小衣裳上一針一線地繡著幾朵小花,總算是左邊和右邊的袖子沒有裝錯。針腳又細又密,比起窗簾上的那群“蟑螂”,算是進步很多了。
然後她又掏出兩雙隻有手掌一半大小的小鞋子和小襪子,得意地道:“還有這個,也是我做的。”
因不知道男女,一雙上繡著隻虎頭,另一雙上繡著隻花貓。
這區別,大約也隻有慕容無風可以看出來。
他看著看著,忽覺頭一陣一陣地發昏。
“你怎麽啦?”她連忙扶住他。
“沒事。”他故作鎮定地笑了笑,心卻無端地砰砰亂跳。
“藥在這兒。”她將藥丸塞進他嘴裏,遞給他一杯水。
“別緊張,不會有事的。”她握著他的手。
中午,他在井邊洗她換下來的衣裳。
她看著他辛苦地從井裏打水。
“一邊站著去,沒你什麽事兒。”他不讓她幫忙。
洗完衣裳的時候,她忽然緊緊地抱住了他,忽然大聲道:“無風,咱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說罷,便不顧一切地吻了過去。
這一天天朗氣清,風和日麗。庭花怒放,蟬聲輕噪。昨夜的一場暴雨早已將青石板的小院洗得幹幹淨淨。
兩人如癡如醉地吻了很久,吻得幾乎窒息,這才聽見有人幹咳了一聲。
他們在倉皇中鬆了口,回頭一看,葉士遠領著兩個學生站在門口。
院門並沒有鎖,他常常來,因為慕容無風行動不便,也懶得叫門,便推門直入。看了這一景,想避開卻已不可能,便隻好幹咳了一聲。
荷衣的臉頓時飛紅了起來。
葉士遠笑而不語。
慕容無風生性內向,在眾人麵前說話不多,從未向他們提起過荷衣。大家隻當他年輕,尚未婚娶。此時卻見他抱著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均十分納罕,一時便也愣在那裏。半晌,葉士遠才恍然大悟,打趣道:“這位姑娘想必是你畫的那個‘山鬼’了……”
慕容無風微微發窘:“這是內子……她剛回來。”
荷衣卻早已知道那是葉士遠,忙道:“諸位請屋裏坐。我去泡茶。”說罷,滿臉通紅,一溜煙地逃到廚房裏去了。
見他們夫妻團聚,葉士遠不敢多擾,講了幾句話,喝了幾口茶就出來了。不多會兒,又差人送來了一大盒糕點,幾匹緞子。他果然心細,看著荷衣穿著慕容無風白袍子走來走去,便知她沒有足夠的衣服,連忙叫人買了送過來。
“這位葉先生,可真是古道熱腸啊。”慕容無風陪著她在院子裏慢慢地散步的時候,荷衣歎道。
“在我這一行裏,好人總是特別多。”他笑了笑,道。
“顧十三也常來這裏?”她問。
“他有時帶著小傅過來。波斯人的那一趟,他們掙了不少。這個夏天便可以歇一歇了。他常常問起你。還說要到壽寧去找你比劍呢。”
“這人可不是癡了?我現在哪有心思呀。”她握著他的手,微嗔。
黃昏的時候,他給她做了她最愛吃的紅燒肉。
晚上,夜空升起了紫色的星辰,兩個人便坐在井台邊乘涼,閑話。
遙遠的小鎮,昏暗的街道,深夜中,一切仿佛都已入睡。
飲罷最後一杯茶,兩個人手挽著手,一起走進夢鄉。
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兩個月一晃而過,就在荷衣將要臨產的最後兩天,她卻突然消失了。
“你別來找我,我就在這鎮子裏。等生下了孩子,我再回來。我會一切平安的。”這是她留下的字。
她知道,倘若慕容無風守在她身邊,萬一那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定受不了。
看見這紙條,慕容無風卻急得快發了瘋。這小鎮其實並不小,幾乎住著上萬戶人家。而荷衣那小個子,生孩子隻怕並不順利,他事先不敢說,怕她害怕。
他也不敢亂走,荷衣若有事,她一定會派人來找他的。
所以他隻好一個人在院子裏亂兜圈子。
便這樣不吃不睡,憂心如焚地等了一天一夜,卻沒有半點消息。
她大約還沒開始生呢。他胡亂地安慰自己。
到了臨晨,他聽見門外馬聲疾馳,到了他門口又霎然而止。
他正守在門口,進來的卻是顧十三。
“今天你什麽事都別找我,我沒空。”慕容無風道。
顧十三一把將他拉到馬鞍上,粗聲粗氣地道:“她難產,孩子生了一天也沒生下來。”
說罷,快馬加鞭地帶著他來到一處僻靜的院子。
一進門,他就聽見荷衣的呻吟之聲。
她滿頭大汗,目光離散,早已折騰得沒了氣力。
她身邊兩個穩婆卻一個抓著她的腿,一個正在逼她使力。
“慕容無風!我要見慕容無風!”她突然大叫道:“慕容無風!”
他衝過去,抓住她在空中亂晃的手。
“荷衣別怕,我在這兒。”他沉靜地道。
“我會死嗎?”她哭著道:“我不想死……你快救救我!救救孩子!”
“有我在,你不會死的。”他平靜地道,一邊說,一邊在水盆裏淨手。
“我不要像你媽媽……那樣……不過,如果實在不行,你也……你殺了我罷!”她低聲道,眼漸漸地要閉過去了。
他使勁搖了搖她,道:“荷衣,清醒些。我媽媽……她當時身邊若是有一個哪怕是最一般的大夫,她也絕不會死得這樣慘。相信我。孩子已經快出來了。吸氣,休息一會兒,等我說用力,你再用最後一次勁。一次就夠了,明白麽?”她看著他冷靜的樣子,點點頭,忽然又有了信心。
他給她紮了兩針,免去一些疼痛,給她恢複了一絲氣力,雙手在她的腹部輕輕推挪了一柱香的功夫,然後他道:“用力。”
她屏住呼吸,一使勁,忽覺身子一輕……
“哇……”他剪斷臍帶,將那嬰兒一拍,嬰兒便中氣十足地哭了起來。
她神情緊張地看著慕容無風,他卻抱著孩子,一言不發,左看右看。
她顫聲道:“她……她是不是還好?”
他笑了笑,道:“好極了。”
“傻笑什麽呀!你快些瞧瞧她的腿……”她又不放心了。
“她的腿正使勁蹬著我呢。”說這話時,他的眼眶也紅了:“荷衣,咱們的運氣總算不是太壞。”他用毯子將孩子包好,遞到她麵前:“隻是她長得實在是太像我了。”
她喜滋滋地道:“象你好。象我就糟了,你比我好看多啦。我有什麽好,到哪兒人家都以為是個丫環。”
“給我也瞧瞧。”顧十三不知什麽時候也從門溜進來,對著嬰兒左瞧右瞧。
“瞧什麽?還沒找你算帳哪!是不是你把荷衣弄到了這裏?”慕容無風道。
“荷衣,你可是答應了要和我比劍的呢!”顧十三丟下這句話,連忙逃了。
“顧大哥慢走。”荷衣遠遠地叫了一聲。
於是,他們帶著孩子在小江南又住了半年,便由顧十三與小傅護送著,回到了久別的雲夢穀。
此時,他們已離開雲夢穀快兩年了。
第一個見到慕容無風的是趙謙和,那天他正在大門裏象往常一樣地接待一個藥商。慕容無風進門的時候,他以為是借屍還魂,五十多歲的人,竟激動得手舞足蹈。一連喝了兩杯水才鎮定下來。
穀裏所有的人都為這突然而至的好消息而驚喜若狂。
整個神家鎮的酒家那一天也因這消息,所有的菜,全部半價。
雲夢穀並沒有多大變化,以前慕容無風常常生病,人們早已習慣了穀主“不在”的日子。
各自按各自的職責工作,這兩年,他們便隻當慕容無風又生了一場大病而已。
第二日,慕容無風將趙謙和叫到了自己的書房:“我與荷衣雖已成婚,卻一直沒有好好地慶祝一番,今晚我想好好地請大家吃一頓。熱鬧執鬧。”
“這個當然!屬下這就去安排。保證穀主滿意。”趙謙和一個勁地點頭。
不料,慕容無風接下去的話卻又是個難題:
“可是我與荷衣,都不愛熱鬧。所以這一頓你們盡管吃,我們倆是不會參加的。”
趙謙和道:“這個不妥,明明是穀主與夫人請客……主人不到……”
慕容無風道:“就是這樣,餘下的事情,你自已想法子。”
他又恢複到以前的樣子啦。
那一晚,所有的燈籠都是紅的。竹梧院外,一片少有的喧鬧。
又是一個晴朗清涼的仲夏之夜。
“子悅是不是已睡了?”慕容輕輕地問道。
他們的女兒,名字便叫慕容子悅。
荷衣點點頭。
那孩子穿著一個紫色的肚兜,正睡得滿頭大汗。她還很小,皮膚卻極白,模樣像極了慕容無風。
她有一個奶媽,叫鳳嫂。荷衣有事的時候,孩子便由她來照顧。
“出去走走?”荷衣將孩子交給鳳嫂,忽然對他道。
他點點頭,荷衣便推著他,信步踱到九曲橋上。
那水中的小亭尤在,隻是換了全新的紗簾。
荷香滿麵,濤聲悠遠。
“那一天,你是從這裏下的船麽?”她將他推到小亭上,笑嘻嘻地道。
她扒著欄杆往下看。
“說了不提這事兒的呢?”他不高興了。
“奇怪,你當時是怎麽下去的?這裏這麽滑,又這麽陡?”她偏又追著他問。
“拄著拐杖下去的。”他道。
“慕容無風,這裏正好有一隻船!”她忽然指著水麵驚喜地道。
那船上燃著兩盈紅燈籠,裏麵鋪著毛氈和皮褥。還有一個紅泥小火爐。
他一看,怔住了,結結巴巴地道:“荷衣……你搗什麽鬼?這裏幾時又有了一條船?”
“我不和你說了!我要到船上去。”她身子輕輕一躍,在空中翻了一個筋鬥,輕飄飄地落到了船上。
他追過去,道:“你下來!那船……不曉得它結實不結實。”
她坐在船頭,笑盈盈地看著他。
他隻好拿出拐杖,扶著欄杆,踉踉蹌蹌地走到亭邊。
他走路還是很困難,沒有東西扶著,他幾乎連一步也沒法走。
她跳回他的身邊,道:“扶著我的肩。”便挽著他的腰,陪著他慢慢地走下台階。又帶著他輕輕一縱,來到船上。
“這船是我布置的,怎麽樣?”她遞給他一杯茶。
“不錯。”他呷了一口,心裏還是不明白她想幹什麽。
不禁暗暗地想到,這丫頭嫁了我之後,肚子裏的鬼主意怎麽突然多了起來?
“那我可就劃了。”她拿起槳真的劃了起來。
船微微一晃,便穩穩地向湖心駛去。
夏夜中,湖水微漾,天地之間卻是一片寧靜。
槳聲與水聲交織,夜曲一般地唱合著。
“是這裏麽?”到了江心,荷衣放下槳,問道。
“什麽這裏那裏?”
“你那天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她又問起了這件事。
“嗯。”他隨口道。好幾年前的事情,誰還記得那樣清楚。
“慕容無風,哎,說你呢,別東張西望行不行?人家說正經事哪。”她把他的頭擰過來。
“正經事?說罷,我聽著呢。”他看著她。
“你說,自從你在這裏被水嗆過一次之後,是不是無論遇到什麽事情就忽然變得特別倒黴?”
他想了想,道:“嗯。”
她又道:“你知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
她道:“因為你的魂沒了。”
他笑了起來。
“慕容無風,別笑!”
“好罷,我的魂沒了,現在你身邊喝著茶的那個人,其實是一俱僵屍。”
“反正,咱們得在這裏把你的魂給撿回來。”荷衣不理他的玩笑。
“撿回來?怎麽個撿法?”他笑著道:“你快告訴我,我明兒把它寫到醫書裏去,小注:楚氏還魂消災法,已驗之,甚效。”
“法子麽,有很多。最常見的一種,便是你再跳下去一次,我再將你撈上來。”
“荷衣,我已經洗過澡了。”
“當然還有別的法子。”荷衣的笑開始鬼鬼祟祟了起來,忽然擠到了他的身邊,緊緊地挨著他坐著。
“還有什麽法子?”他問。
她不吭聲了。
他怔怔地看著她,目光似在她的腦中搜尋著她的意圖。半晌,淡淡一笑,道:“荷衣,你又來胡鬧了……船會翻的。”
她道:“那就讓它翻了罷。”
他想了想,放下茶杯,道:“也是。反正我會遊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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