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強記憶力是個邪道功夫
同人於野
(首發於《羅輯思維》公眾號,2016年2月29日)
圓周率 π = 3.1415926535……我隻能背到小數點後第十位,而很多小孩都能背到幾十甚至上百位。人們用圓周率來鍛煉自己的記憶力,有些家長甚至認為圓周率就好像唐詩一樣是必背的。我的圓周率背誦成績拿不出手,但我對此並不感到慚愧。
世界上有很多功夫可以把“簡單”積累成“複雜”。比如你研究過很多數學問題,這些問題就有可能在你腦子中發生化學反應,讓你思考數學的方式跟解過的每一道題都不完全一樣,舉一反三甚至上一個檔次,也叫“從量變到質變”。但是記憶力功夫沒有這樣的效果,量變永遠是量變。你背誦了很多位圓周率……也就僅僅是背誦了很多位圓周率而已。
思想的質變不容易觀測,而記憶的量變很適合表演。人們一提“最強大腦”,首先想到的就是記憶力。但是關於記憶力,我們得知道三點。
第一,正常人要是願意練,也可以練成這麽神奇的記憶力。
第二,再強的記憶力,也不能 — 請允許我引用一句王朔發明的話 — “把胳肢窩變成海參”。
第三,特別強的記憶力,反而有害。
1. 高人
2005年11月,中國西北農林科技大學24歲的研究生呂超,在數台攝像機和眾人的見證下,用24小時零4分鍾,把圓周率背誦到了小數點後67890位,而且中間沒有犯過錯誤。這是當時新的世界紀錄。呂超,一個非常普通的年輕人,把67890個完全沒有規律的數字,按照順序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了。
不過呂超的紀錄並沒有保持多久,緊接著2006年10月,一個60歲的日本人,心理健康顧問原口秋良,突破到了10萬位。這種一破紀錄就提高好幾萬位的局麵讓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人類的記憶力極限還很遠,如果呂超願意,也許他可以在幾年之後突破到20萬位[1]。
他們是怎麽背的呢?
記憶數字的一個民間辦法是所謂“諧音記憶法”。我國長期流傳的一個背誦圓周率的方法就是把3.14159給諧音成“山巔一寺一壺酒”這種半通不通的順口溜,就好像某些人喜歡把“918”想象成“就要發”一樣。這種方法記憶電話號碼和車牌號肯定好使,也許有人能用這個辦法把圓周率背誦到100位,但是一萬位?不可能。諧音出來的東西本身並不通順流暢,背誦諧音詩未必比直接背誦數字容易。
專業選手的技術,是“形象化”。我先說一個最基本的例子。假設有人用稍慢一點的語速念出如下一份有十個東西的列表,你能不能聽一遍就把它記住,並且在五分鍾之後還能按照原有順序回憶出來?
1. 汽車
2. 蘋果
3. 房子
4. 水杯
5. 鉛筆
6. 乞丐
7. 電腦
8. 氣球
9. 爐子
10. 窗簾
對沒經過訓練的人來說這可能有點困難。但是我曾經親測過,隻要經過簡單的訓練,你就能學會記憶所有這樣的列表!
首先你要把1-10這是個數字給形象化,讓它們在你心中有一個固定的形象。比如你可以采用這個形象係統:
1. 油條 (長得像)
2. 傻子 (民間口語)
3. 山 (諧音,以下類似)
4. 死亡
5. 我
6. 路
7. 妻子
8. 發財
9. 酒
10. 足球 (10號球員最重要)
你可以選擇任何最符合自己直覺的係統,但是這個係統要永遠不變,要死記硬背下來,形成長期記憶。以後每當你看到數字1,你腦子裏反映出來的形象就是一根油條 — 這就是“1”的長相。
有了這個形象係統,再記憶任何清單就都簡單得多了,要點是編故事。你要把數字的固有形象和清單的物品聯係起來。上麵那個清單,別人一邊念,你一邊在腦子裏想象如下場景:
1. 一邊吃油條一邊開車,方向盤上全是油
2. 蘋果電腦,傻子都會用
3. 山景房
4. 喝杯水中毒而死
5. 我用鉛筆寫字
6. ……
這些場景不追求合理,而且是越不同尋常、畫麵越刺激、越能帶來情感波動越好。比如“7 – 電腦”,與其想象“妻子用電腦”,不如想象“怎麽才能說服妻子同意我買個高級電腦”。“5 – 鉛筆”也可以想象成“我用鉛筆當武器”……最好是“我被鉛筆刺中”。
從計算機角度講形象畫麵顯然比抽象數字占用多得多的內存,但人腦就是這麽一個特別善於形象畫麵的設備。這個方法的療效立竿見影。哪怕再過半小時,有人問你“二是什麽?”你馬上就能回答:“蘋果”。
這個方法當然不是我發明的,它來自古羅馬和古希臘人就知道的“軌跡記憶法(Method of Loci)”。其現在這個形式也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曆史,最早可能見於John Sambrook的一本書。[2]
呂超記憶圓周率的方法,以及任何專業記憶大師記數字和字母組合的方法,本質上都是把抽象的東西形象化。比如對呂超來說,23就是喬丹,因為喬丹的號碼是23號;14則是玫瑰花,因為情人節是2月14日。這樣一來2314這一串數字在呂超看來就是喬丹拿著玫瑰花這麽一個視覺圖像。圖像再連接成為一個故事片,最終呂超記憶的其實是一個長篇連續劇。長篇連續劇當然比圓周率好背,但我們大多數人連真的長篇連續劇也記不住,這就是訓練的作用了。據說呂超是每天練習五個小時,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背誦圓周率[3]。
所有專業記憶力比賽,本質上比的都是想象力。參賽的記憶力大師大多都是普通人,他們隻不過願意艱苦地訓練而已。而且他們除了記憶力這一個特長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別的了不起之處。
……除了極少數真正的天才。
2. 奇人
現在活著的,有超強記憶力的人中最牛的一個,可能是英國人Daniel Tammet[4]。他曾經在2004年把圓周率背到22514位而打破歐洲紀錄,但背圓周率隻是他的能力之一。Tammet 擅長學習語言,不完全統計是至少會十種語言。曾經有人挑戰他能不能在一個星期內學會冰島語,結果Tammet七天之後就上電視直接用冰島語做節目了。他的冰島語老師說他“不是人類”。Tammet 寫了兩本書,自己還有個網站,是個學者型記憶大師。
Tammet 把數字通感發揮到了極致。在他的腦中,從1到10000的每一個數字都有自己的形狀,顏色,材質和感覺。在需要記憶長串數字的時候,他的大腦可以完全自發地把這些數字的形象連接起來形成有意義的圖像和故事。
Tammet有這樣的能力,可能因為他是一個病人。他被診斷為既是“學者綜合症(Savant syndrome)”患者,又是“阿斯伯格綜合症(Asperger syndrome)”患者。這兩個天生的綜合症都與自閉症有關。很多自閉症患者都有語言和智力障礙,而阿斯伯格綜合症患者則反而在視覺和背誦方麵表現出色,學者綜合症患者則還擅長音樂和算數。現在基本上一說某某是天才,就有人懷疑他是不是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人們懷疑的對象包括牛頓、愛因斯坦、約翰·納什、破解了彭加萊猜想的數學天才Perelman,等等。
所以有句話說想要成為學術大師,最好有點輕微的自閉症。
輕微的自閉症值得擁有嗎?我們先說一種比這更牛的天生超強記憶力 — 那是真有病。
3. 病人
美國人 Kim Peek 不是自閉症患者,他的病比自閉症嚴重得多。他的頭很大。他的大腦中沒有胼胝體 — 連接兩側腦兩側半球的最重要聯合纖維。他的小腦也損壞了,這使得他直到四歲才學會走路。他的情緒不穩定,很容易發怒。
Peek 可以同時閱讀兩個書頁,左右眼各自讀一頁,這很可能與他沒有胼胝體有關。隻讀一遍,他就能夠完美的記住所讀的內容。而且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曾經在一個圖書館裏向測試者背誦其中任何一本書,據說他記住的書超過12000本。Peek的故事被拍成了電影,這就是《雨人》。
鑒於《最強大腦》節目辦了這麽多年也沒發現一位真正的“中國雨人”,也許中國還沒有這樣的病人。不過我們不用感到特別可惜,因為這種天生的離奇記憶力並非是好事。Peek的智商隻有87分,缺乏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雨人們雖然能過目不忘,但卻不能理解自己所背誦內容的意思。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具體細節之中,而看不到大的局麵。
Peek曾經靠超強的記憶力和心算能力擔任過一個小公司的會計職位。但是幹了十年後,他被一台計算機和兩個真正的會計取代了。
我敢說,不管是記憶力的高人、奇人還是病人,都沒什麽大用。
4. 知識的高低貴賤
我聽到關於“最強大腦”最奇特的說法,是說選拔這樣一批善於記憶和速算的人,是在為國家儲備戰略人才 — 雖然他們的工作都已經被計算機取代了,但是萬一戰爭來了全國停電呢?
據我所知,曆史上還沒有電的時候,國家並不是依靠一批“最強大腦”來解決計算和記憶問題……我們用算盤和書本。哪怕是古代,沒有計算機、沒有搜索引擎,我們真正依賴的人才也是那些心智健全的人。
是,在書本匱乏昂貴的時代,背誦是個基本功夫。你出口成誦,別人肅然起敬。而現在人人都有手機能隨時記錄和查找任何東西,還有人投入時間和金錢提升記憶力,這就非常荒唐了。
有很多真正厲害的大腦自帶強記憶功能,比如馮·諾依曼讀書似乎就是過目不忘,而且還會七種語言;張益唐從來不需要手記電話號碼,都是一遍就記住。但記憶力隻是這些牛人大腦的副作用,絕非安身立命之本。錢鍾書在《談藝錄》和《管錐編》中炫耀自己掃描般的記憶力,結果現在有人說他是“絕食藝人”[5]。
一般人的記憶力是有限的。給人看一個照片,過一段時間再回憶這個照片,他大概隻能回憶幾個物體的概念,而不是特別的細節。想要讓人記住細節,這個細節必須很不一般才行。
如此不精確的記憶為什麽還讓我們生存下來了?因為這種不完美的記憶力恰恰是一個進化優勢!忽略細節,才能抓住要點。女朋友的品貌很重要,她爺爺是否吸煙則不重要。去銀行存錢數字正確很重要,為你服務的營業員穿了什麽衣服則不重要。一本書的思想很重要,它的第38頁第12行第6個字是什麽則不重要。
所以真正實用的人才讀書不能鑽牛角尖,得像諸葛亮那樣“觀其大略”。愛因斯坦說 —
“我想知道上帝是如何設計這個世界的。對這個或那個現象、這個或那個元素的譜我不感興趣。我想知道的是他的思想,其他的都隻是細節問題。”
— 這可不太像自閉症患者。不成體係的知識沒什麽用處。把超強記憶力訓練法用於背電話號碼和火車時刻表毫無意義。真正的牛人把精力用於追求更高級的知識。
“貴人多忘事”,是因為“貴人”要想一些有更高優先級的事。π = 3.14 已經是一個很好的近似!你的想象力應該用在真正的創造上,而不是給小數點後麵很遠的數字編故事。
人們曾經擔心,用電腦分擔記憶,可能會損害我們的記憶力。但是最近有個研究[6]發現,把需要記住的東西上傳給電腦,正好可以解放我們的人腦!實驗人員讓受試者記兩組詞匯列表,先記住,然後測驗。結果發現,如果記完第一組詞匯後允許受試者把這些詞匯儲存到電腦,受試者就能在接下來記憶第二組詞匯的時候表現更好 — 知道有電腦幫著儲存,他們感覺自己的認知資源被解放了。
關鍵詞是“解放”。把大腦從不重要的細節中解放出來,我們才能去想更重要的事。
事實上,超強記憶法不但對學習無益,而且可能有害。我們所學的知識往往有很強的結構性,知識點之間本來就有邏輯聯係 — 正確的學習方法,是根據知識原本的邏輯和原理記憶。而正如我們前麵介紹過的,超強記憶法追求的是用想象力另外建立一個聯係!這是把已經搭好了的樂高積木先拆開再重新排列,不但多此一舉,而且是破壞性的。超強記憶法用得越多,理解度可能就越差。所以練習超強記憶力不是做學問的正途,而是邪道。
有參加過記憶力訓練的人表示自己因為記憶力提高,學業考試成績也變好了 — 我說如果你把練習記憶力的功夫直接花在準備考試上,你的成績會更好。
信息是有等級的。知識有高低貴賤之分。從理論上講所有的信息都有可能在將來的某個時候會產生用處,但人的精力有限。如果你像保管鑽石一樣保管牙膏,你的鑽石必然像牙膏一樣容易丟失。誰敢保證上次去餐館吃飯的收據一個月以後不會被用做自己不在殺人現場的證據?誰也不敢保證,但是我們就要敢扔這個收據。
最後讓我用一個費曼的故事結束本文 — 這個故事,值得長期記住。
物理學家費曼念研究生的時候,曾經出於玩票的心理跟生物係的人一起上過一門《細胞生理學》。這門課要求他讀一篇涉及到貓的肌肉構造的論文,並且要在課堂上介紹這篇論文。費曼完全不知道論文中提到的各個肌肉位於貓身上的什麽部位,自己事先找資料學習了一番。等到費曼作報告的時候,他先在黑板上畫了一隻貓, 然後在圖上標記各部分肌肉的名稱。生物係同學紛紛告訴費曼,這些名稱他們早就知道了。
年輕氣盛的費曼,立即當著全班同學說了一句話:
“你們都知道?難怪你們念了四年的生物,我卻還是一下子便追上你們的程度了。”
費曼在自傳[7]裏說,這幫學生物的把大好時間都浪費在死記名詞上,而這些東西隻要15分鍾就能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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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看到新聞說有個烏克蘭醫生把圓周率背到了3000萬位,但我對此表示強烈懷疑。維基百科顯示的紀錄就是日本人的10萬位。
[2] Sambrook有本書叫Sambrook’s Phonographic System Of Mnemonics, Summary Of Class Tuition,講到這個記憶法,最早出版於1923年。但有人考證他1889年就已經發明了這個技術。
[3] 呂超事跡的相關報道見新華網報道:《中美科研人員研究發現:人類超強記憶能力並非天生》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09-12/21/content_12684125.htm 論文見胡誼 等Hu‚ Y.*‚ Ericsson‚ K. A.‚ Yang‚ D.‚ Lu Ch. (2009). Superior self-paced memorization of digits in spite of a normal digit span: The structure of a memorist´s skill.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Learning‚ Memory‚ Cognition‚ 35(6)‚ 1426-1442. doi: 10.1037/a0017395 一個花絮:這篇論文的合作者之一,Ericsson‚ K. A.‚ 正是“刻意練習”這一概念的提出者。
[4] Tammet 的事跡見What Does a Smart Brain Look Like? Scientific American Mind (November/December 2009), 20, 26-33 以及 Think Better: Tips from a Savant,Scientific American Mind (April/May/June 2009), 20, 60-63。
[5] 劉皓明:絕食藝人:作為反文化現象的錢鍾書 http://www.ideobook.com/113/qian-zhongshu-as-hungerkunstler/
[6] Storm, B., & Stone, S. (2014). Saving-Enhanced Memory: The Benefits of Saving on the Learning and Remembering of New Information Psychological Science, 26 (2), 182-188。
[7] 出自《別鬧了,費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