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暮色已近,涼風習習,沈清庭抱著一大堆醫書艱難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現在每晚都要到圖書館自習,她的學業已經荒廢了半年有多,畢業考迫在眉睫,她不想像其他人一樣在學校裏再多呆一兩年。
父母已經去世一年了,在那場客車翻側跌落山崖的意外裏留下了孤獨的她。她們家本來人丁就單薄,也沒什麽血緣關係近的親戚,她隻有一個人靠著父母留下的保險金和一丁點遺產足以撐到大學畢業。
所以她今年必須畢業。失去雙親的傷痛被埋在心底,她隻有拿出勇氣來直麵自己的現實和危機。她站在車站,車終於到了,等待的人們一擁而上,她不知被誰的手肘一撞,手中的書“啪”的一聲掉了一地,在她忙於撿書時,車門關上馬上就開走了,她拿著書想追上去已經追不到了,她氣急敗壞的跺跺腳,看著揚長而去的汽車小聲地咒罵了一句。
“這是你的書嗎?”身後響起一個很好聽很富磁性的聲音,清庭轉過身去,就看見一隻白皙幹淨的手向她遞來一本書,正是那本《雜病論》,她接過書抬起頭剛想對來人道一聲謝,卻不期然看見一張陌生的、清朗俊秀的臉,那男子有一雙淺褐色的近似於琥珀質感的眸子,眼波清澈,眉毛又黑又濃極有氣勢,鼻梁挺直,弧度恰到好處,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淺笑。可是臉色很蒼白,幾乎沒有一點血色,還穿著一身黑色襯衣西褲。盡管如此,這樣的神貌還是足以讓人暗自失神的。
沈清庭忽然覺得,麵前的這個人雖然俊美,可是沒有一點人氣,連眸子裏的神色也是冷冽的,那抹淺淡的微笑輕盈飄忽得仿佛風一吹就可以把它吹走。
她心裏暗暗奇怪,這樣的神情好像自己早已在哪裏見過似的。
她迎上他的眸光,大方地綻出一個客氣的笑容,說:“謝謝!”
“舉手之勞而已。”他說,看著她,眼睛裏流露出一種莫名的情緒。
又一輛汽車駛過來,清庭看準了它停的位置,第一個上了車。她仿佛想起了什麽一樣回過頭來向候車的人群望去,可是剛才的那一個人竟象忽然人間蒸發了一樣無影無蹤。她愣了愣,這是一個開闊的地方,也沒有其他的車停靠,怎麽短短的幾秒鍾,那個人就消失了呢?
她坐在車窗旁的一個位子,心神逐漸定下來,看著車窗外車水馬龍的路麵,她告訴自己說別想太多,也許隻是自己眼花而已。
這個星期她已經遇到兩件想起來都心驚的事情了。周一傍晚回家時路過某購物中心,上麵碩大的廣告牌忽然間往下掉,她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拉開了走在自己前麵的一位老婆婆,明明自己要被廣告牌砸中了,但是那廣告牌落到身上的一霎那仿佛稍稍移了位,居然隻砸到了自己的鞋子,還一點都不疼;過了兩天,看見一個漂亮得匪夷所思的七八歲的小女孩對她甜甜一笑,然後轉身跳入因施工而大開的深不見底的地下水道,她下意識地衝上前拉住小女孩,卻被她用匪夷所思的驚人力氣拉了下去,她心裏大驚,無邊的黑暗蔓延,她昏了過去,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毫發無傷。
從圖書館裏出來時已經差不多晚上九點了,清庭走在黑暗的路上,拽著脖子上那個雕刻精美的十字架念叨著耶穌基督保佑。她的家在西華街,那地方原來是高兀的山崗,後來改建成住宅區,但是道路還是蜿蜒盤旋的不平山路,路兩旁還立著圍欄。走著走著快要看到自己的房子了,忽然在轉彎處她一個激靈,她又看見他了,今天在車站見到的那個男子!
他神情蕭索地坐在轉彎處突出的圍欄上,遠遠地看著她,那琥珀般的眸子醞釀著淡淡的憂鬱,臉色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有點慘淡。清庭走過去,不知道該不該打聲招呼或是起碼來一個點頭示意,正在猶豫之際,人已經略過了他三四步了。她暗自舒了一口氣,卻又不明白為什麽那個人居然會讓她覺得有壓力。
“小魚,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身後那個人開了口,聲音還是那麽有磁性,多了幾許憂鬱和傷情的語調仿佛琴弦悠然輕響般切中了她的心。
她腳步一頓,小魚,他在叫誰,叫我嗎?真傻,怎麽可能?就算再改一千一百次名字也不會改這個!於是她又放開腳步,朝著家的方向邁去。
一夜無夢,第二天一早,她向碼頭走去,她要坐船到離島風景區的中醫院裏參加為期三周的實習。
這一天天氣很好,海麵無波,視野開闊,清庭等了不到兩分鍾,船就開到了,她心情輕鬆地踏上了連接船和岸的踏板。
下一秒鍾,她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腳下忽然一空,整個人就落入了水裏。本來岸邊水淺,怎麽也不至於浸沒,然而她卻覺得自己仿佛墜入無比幽深的大海,越是掙紮,越是無力,呼吸困難得就要窒息過去。此時,一隻手伸過來拉住她,她絕望地睜開眼睛,在水裏看見了那張蒼白的臉,那張雖然蒼白卻滿是焦慮關切神色的臉漸漸向她靠近,他張開嘴,深深地渡了一口氣給她。
電視劇裏男女主角浪漫不已的情節如今發生在她身上,兩眼一黑之前,她在心裏苦笑,自己這輩子沒有任何的浪漫愛情經曆,想不到自己的人生最後還是獻出了自己的初吻,沒有半點甜蜜的初吻。
其實她很想問那個人:你是誰,你叫什麽名字,我們曾經認識過麽……
走過一條漫長而黑暗的通道,沈清庭覺得自己全身輕飄飄的,唯一有重量的就是手上的那條鎖鏈,身前身後各有一個穿著黑西裝戴墨鏡類似於黑客帝國中黑客打扮的人,她曾經試探性地詢問過他們的身份,走在前麵的黑客甲說:
“真笨!連鬼差都不知道!”
雖然知道自己是死了,雖然知道有可能到陰曹地府走一趟,但聽到這樣說她心裏還是嚇了一跳,不知道前麵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她還沒有開口說話,後麵的黑客乙就開口了:
“又不是可以常常見麵,不知道鬼差,有什麽奇怪的?!”
“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你上次執行任務太大意,漏掉了一個魂靈沒收,我也不用多走這一趟,更不用連累到……”黑客甲氣悶不已地說。
“噓——”黑客乙指指清庭的後背,黑客甲似有會意,閉口不言。
清庭忽然想起了什麽,皺皺眉轉身問黑客乙說:
“那個救我的人呢?他是不是也死了?”
黑客甲冷哼一聲,“死是沒死,不過也沒多大區別了!”
“這是什麽意思?”她問。
兩鬼差同時緘默。清庭眼睛一轉,說:
“看你們穿得這麽帥,還以為你們在地府中頗有地位,對人間的大小事務無所不知,原來是我高估你們了,兩位恐怕在地府中工資級別不高吧?”
黑客甲轉身狠狠地瞪她一眼,黑客乙卻已經忍不住大聲說:
“我說你怎麽這麽說話呢?我哥倆在地府中誰不敬重幾分?倒是你,把我們的未來上司給連累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當初好好的在洛珈山當你的小金魚不好嗎?學別人妄動凡心……”
黑客甲猛地一陣咳嗽,黑客乙這才發現自己講多了。清庭滿肚子的疑問,她懇求地看著黑客乙,“大哥,剛才是我口不擇言,你能不能講清楚一點?”
路的盡頭是一堵暗紅大門,他們一走近門就自動開了,黑客甲說:
“想問清楚就去問閻君吧!”
說罷,一把就把她推進紅門之內。
門內,有位於一數十步台階之上的高台,台上依稀坐著一人,離得太遠太高,映入她眼中麵貌模糊,台階之下一人垂手而立,正是那個有數麵之緣的男子。清庭看了一眼那個遙遠沉默著的模糊影子,大著膽子走到男子身旁,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對他說:
“對不起,是我害的你……”
那男子聞言渾身一顫,轉過臉來看著她,半帶激動半帶期待地對她說:
“小魚,你終於記得我了麽?”
清庭愕然,隨即溫和地笑一笑,握起他冰冷的雙手。同時天涯淪落人,何必計較他的一再的錯認?反正一回生兩回熟,自報一下家門就可解除誤會了。於是她誠摯地說:
“我叫沈清庭,你呢?為了救我,連你自己也溺水了,真是對不起。”
他的臉色瞬間轉為灰白,仿佛失卻了生機,清庭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他看著自己的眼睛裏竟然浮動著淚光!
那遙遠的高台上忽然傳來一聲冷笑,一個厚重恢宏的聲音響起:
“冥司,我說過了吧,那些前塵往事她都已然忘記,為何你還苦苦執著?你本是極有慧根的跟隨菩薩在洛迦山修行的信善童子,卻被荷池裏的小金魚精所誘被大千世界的色相所惑私自下凡,本要受三生三世的生死離別之苦;菩薩見憐,特許你喝下忘川之水,在地府擔任無常使者帶罪修行,修行圓滿之日即可接替閻君之位。誰料你如此不經考驗,一而再地放之救之……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要說?”
清庭心裏一顫,他是無常?原來自己很多回差點死了!什麽金魚精,說自己嗎?這是哪門子猴年馬月的事啊?
“冥司犯了戒令,任憑閻君處罰。”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隻是,當初並非小魚引誘於我,而是因為日久生情,不想成仙,隻想做一對人間的凡婦凡夫罷了。喝下忘川之水,並非想忘記前塵舊事,而是不願小魚再因我遭天界懲罰,想給她一個平安喜樂的來生。忘川之水真能忘憂,卻無法忘愛,一旦看見她身犯險境,心痛不堪,如何能忘?”
“她雖已忘記我,但是我沒有忘,那份情從來沒有消失過,隻是藏在隱蔽的角落不見天日。”冥司伸出手撫上清庭的臉,那麽熟悉的動作神情,溫柔而自然,仿佛已經演練過千遍百遍,清庭隻覺得心裏被一陣暖風吹過,熏然刻骨。再回過神來,她才發現對他沒有一絲印象的她竟然流了一臉冰涼的淚。
“閻君,還是叫我秋童吧,那一段終日與小魚作伴,有人知喜知憂,相隨相訴的日子我才是真正地活過。”他手一緊,反握著清庭的手,與她一並跪下,說:
“一切罪孽由我承擔,隻求閻君輕判小魚。”
閻君冷哼一生,沉默了一刻,不再說話,隻是往台下分別扔了兩張簽子,馬上有兩個鬼卒上前分別拖開兩人。清庭回過頭來看冥司,不,是秋童,他也在回頭看她,眼神裏分明是愛,是告別,也是絕望。原來有一種傷心是沒有盡頭的,即使你沒有了關於那些山盟海誓的記憶,隻要你曾經滄海過,那種傷心依然會提醒你,愛,存在過,甚至回來過。
奈何橋上,前世今生莫回頭。
清庭腳步顫顫地踏上了奈何橋,橋的盡處坐著一個白衣黑裙的老婆婆,旁邊一個大桶,她一看見清庭馬上就招呼她過來,說:
“快一點,你是最後一個,你喝完孟婆湯我就該下班了!
她遞過一個小碗來,碗已經夠小了,裏麵的孟婆湯隻有半碗。清庭接過碗,停頓了幾秒,閉上眼睛心中默默地把疼愛自己如珠如寶的父母的神貌回憶一遍,再來……忽然就想到了他……她歎口氣,還是想不起來。於是把碗遞到唇邊才剛抿下一口,麵前忽然有一人飛身而至,一掌劈下,手中的碗砰然墜地裂成碎片,湯汁灑了一地。清庭還沒有反應過來,腰身一緊,一陣陌生的氣息來襲,眼前的冥司眼神瘋狂迷亂地俯身吻住她的唇,含在嘴裏的孟婆湯就這樣半數被他輾轉吸走,隻有一小口滑進了她的喉嚨。
她的心幾乎跳出胸腔,差點就要昏厥過去,因為缺氧,一定是這樣,她對自己說,心跳得快不是心動,而是受了驚嚇。
從後麵飛奔趕來的鬼卒趕忙把他拉開,冥司雙眼通紅地看著她,慘然地大聲說:
“你已經忘了秋童,我不允許,不允許你連冥司都忘了!下一輩子,你一定要記得,曾經有一個人愛你千年……”
他的聲音逐漸消失,清庭呆立著,撫著被咬得紅腫的唇,不知所措。
押解她的鬼卒問孟婆:“湯灑了怎麽辦?再來一碗?”
孟婆一敲他的頭,“來你個鬼!已經是最後一碗了,還是把木桶傾側才湊合成的!要喝?明天請早!”她又看看清庭呆呆的樣子,歎了一句說:
“地府裏從不缺情癡,隻有人間才缺。”又對鬼卒說:
“你真的要明天再來啊?誤了時辰你明天都不用出現了!”
鬼卒開始抓頭不已。孟婆說:
“放心,該記住的忘不了,不該記住的無痕跡,我剛才看著她喝了一口了。”接著眼一瞪:“莫非你質疑我孟婆湯的功效?”
於是鬼卒推聳著清庭往前走,她與孟婆擦身而過時,隻聽得孟婆小聲地說了句:
“孩子,你自求多福吧。”
話剛入耳,身後的鬼卒猛力一推,她便跌入了萬丈滾滾紅塵之中。
東庭王朝興德五年,豫南城青林山扶風書院,正是盛夏時節,雷聲轟響,悶了好半天卻滴雨不下。東廂房院門,有一儒雅男子負手踱步,無論氣質如何溫文,但鎖緊的眉頭,急促的步子還是泄露了內心焦慮不安的情緒。房內不時傳出婦人因極度的疼痛而發出的叫聲,他終是忍不住要踏進房門,這時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哭聲,產婆大汗淋漓的揭開房簾走出來說:
“恭喜院士,婦人生了個小千金!”
他一拂衣袖,徑自走了進去。產褥中的婦人鬢發俱濕臉色蒼白,他心疼的握住她的手,輕聲說:
“小荷,早知道因為這樣害你差點丟了性命,當初我們就不要她了!我們以後不要孩子了,好不好?”
搖床中的嬰兒忽然放聲大哭,哭聲震天。他皺著眉看著那粉雕玉琢的小東西,婦人輕聲說:
“泓,抱過來……”
他把孩子抱來她身邊,她安撫地拍著嬰孩,說:
“不哭啊,你爹嚇你的,他疼你還來不及呢,就像疼娘一樣。”
嬰孩忽地停住了哭聲,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著婦人,臉上忽然綻出一個燦爛的無比可愛的笑容。她和他當即愣在那裏,隨即相視而笑,甜蜜而舒心。
就是這樣,我出生了,上一輩子在醫院,這一輩子在書院。
我的父母,是夏泓和沈小荷。
小荷生我時疼痛了兩天兩夜,據說當時忽見有蜻蜓當風破窗而入我就呱呱墜地了,於是從小到大她都一直叫我小蜻蜓。夏泓卻給我改了一個很別扭的名字:夏晴深。俗不可耐啊,我想,諧音歧義光是隨便拈來就一堆了:一往情深,情深幾許,情到深處……然而我那溫婉美貌的娘卻是嫣然一笑,甜在心頭。
有父母如此,夫複何言?
我的爹爹是扶風書院的院士,即一院之長,但年紀尚輕,在我甚是懷疑他的學問見識之際,碰到書院裏的學子,他們都會拉著我說:
“蜻蜓兒,你爹一代大儒,實乃吾儕之偶像啊!”
我不置可否,不過我那爹爹的確是很寵我,無他,他對我娘言聽計從,我娘對我言聽計從,所以,就等於……偶爾也有意外,就是當我拿我娘的胭脂給他學生的作業作朱批被他發現時,他暴跳如雷,指著我大聲說:
“你怎麽敢拿你娘的上好雲霓胭脂作朱批?”
小荷聞聲趕到,看著那紙上殷紅的字跡,嘴角微微發顫,眼帶淚光,看著夏泓說:
“泓,我們的女兒,會寫字了……”眼光隨即轉為欣喜。
夏泓一愣,看著紙上的朱批半響說不出話來。
這可是個不小的驚嚇,因為那時我才三歲。
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到了五歲都不會開口說話,為此我娘不知急出了幾根白發。書院裏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都以為夏泓生了個啞巴女兒,深表不幸,因此對夏泓寵愛縱容我也覺得那是無可厚非的。
那一天是書院裏對即將赴秋闈趕考的學子進行口頭考核的日子。我爹帶著我坐在書院議事廳,在座的還有書院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師,考核開始了,學子們逐一進入議事廳接受各位老師的考核,內容多是論及時政,我實在沒有聽下去的興趣,打了個哈欠正要起身離場時,忽然聽到一學子謙恭地說:
“謹謝小泉先生指點,學生告退。”
“誰?誰是小泉先生?”我大驚失色,忽然開口說。夏泓瞠目結舌地看著我,然後一把抱緊我,神情激動地說:
“晴兒,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誰是小泉?”我咬牙切齒地說,那個長得象大猩猩的近親的小泉讓我一想起來就惡心。
“恭喜小泉先生,令愛開口說話了!”眾人紛紛賀喜道。
我張大嘴巴,下巴幾乎要掉下來了,居然是我爹?號小泉居士?我深受打擊,頹然地看著夏泓,說:
“爹爹,這個名字不好,另改一個。”我固執而堅定的說。夏泓眼中隱隱有喜悅,在眾人的目光下,他問:
“那晴兒覺得,為父該取什麽為號呢?”
我眼睛一轉,兩個字衝口而出:
“羽泉!”
“雨泉?”夏泓微微一笑,“晴兒覺得天上下的雨和泉水有何關係呢?”
我一時語塞,深悔自己的一時衝動,眼看在大庭廣眾之下沒有辦法撒嬌讓夏泓改了那個名字了,難道告訴他羽泉是一對我還比較欣賞的組合嗎?想了一想,腦海中靈光一現,於是說:
“爹爹記得後山瀑布下的一汪清泉嗎?娘曾經帶我去過,原來風和日麗時泉水景色還不算別致,下著紛飛細雨時景色才是一絕呢!極有意境,讓我想起了一句詩。”
“哦,是什麽詩?”夏泓還沒開口,旁邊的人已經迫不及待了。
我張口念道:
“‘耳邊曾未聞淅淅,眼底輒複看蒙蒙’,爹爹,您就改了吧!”
“是啊,院士,您就改了吧!”眾人異口同聲地說。
“好,好,我改!”夏泓爽朗地放聲大笑,抱起我,把我舉上了天,說:
“晴兒,你真是為父的寶物啊!”
東庭王朝對於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一個世界,在我的思維中,隻有秦漢魏晉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真不知道曆史為何從晉以後就拐彎分岔跑出一個東庭王朝來,他們一樣遵從儒家孔子,一樣講究王道霸道,一樣推崇漢魏風流。但是東庭王朝的版圖最多隻有中國的三分一,因為鄰近還有兩個實力相當的西乾國和屹羅國。三個國家還常常發生邊境衝突,所以如何富國強兵便是扶風書院學子們的永恒話題。
本以為還可以憑舊時的記憶搞個什麽未卜先知的幌子象許多穿越女一樣大展身手,現在看來是不行了,自問我的腦子太過於簡單,欠缺心計;況且我那所謂的記憶是殘缺不全的,很多事情都記得,可是上輩子遇見過什麽人卻是空白一片。後來,我幹脆什麽都不想不記,安安心心地做我的古人算了。
做一個自由自在的古人是我今生最大的目標。
所以,這個“寶物”馬上又變成了惹禍精。
上一輩子學中醫,許多古文都翻爛了,這輩子還是對著類似的書,真沒勁!於是我糾合了幾個小孩,他們都是附近農家的孩子或是書院中先生的子女,負責供應書院果蔬雜糧的菜農的兒子王叢、王德兩兄弟,教授樂理的孟先生的兩個女兒孟安喬、孟靜喬兩姐妹,還有廚子的兒子阿鬆。
“三從四德負責在後山找品種優秀的蟋蟀,人均一隻;大喬小喬負責找安靜適宜的地方兼看風,至於阿鬆,負責找裝蟋蟀用的筒子和鬥蟋蟀用的缸子,哦,另加兩撮豬鬣,要長的,短的不管用!”在僻靜的院子角落裏,我如此這般吩咐道。
他們各領了任務,想了一想,然後異口同聲地問道:
“活我們都幹了,你幹什麽?”
我一拍離我最近的阿鬆的腦門,“笨!作為最高導師的我當然是指點你們如何鬥蟋蟀啦!要知道,這是傷腦筋的活,我願意這樣已經很偉大了!”
他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然後分頭去完成任務了。我看見他們離去,愜意地笑了笑,繼續躺在枝葉繁茂的大榕樹下閉目假寐。忽然“啪”的一聲,我的臉微微一痛,我當即叫道:
“誰?這麽卑鄙地襲擊本姑娘?!”
一陣清朗的笑聲響起,我氣憤地坐起來看著來人,果然是他,那個不到十三歲的小鬼!手拿著一紙白扇不緊不慢地看著我,我瞪著他說:
“梅繼堯,你別太過分了!仗著我爹賞識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本小姐,我告訴你,我爹那是一時被你蒙蔽了頭腦!再這樣,我就對你不客氣了!”雖然不懂什麽空手道跆拳道,但是幾招防狼術我還是會的!
梅繼堯嘻嘻一笑,紙扇指向我的衣裙,“師妹還知道你是先生的女兒?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女兒家衣裙結草鬢發淩亂地躺於樹下午睡,夏家的門風啊……”
我看看自己的衣裙,果然沾著草屑和泥塵,摸摸自己的頭發,糟了,那麻花大辮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散了。我一向不喜歡梳什麽髻鬟,於是紮了條高高的馬尾,結果夏泓爹爹大為震怒,最後據理力爭才爭取到了紮一麻花辮的權利。開始別人看我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了,知道我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懊惱地起身,拍拍衣裙,想著轉身要走。誰知道這時候三從四德他們回來了,大小喬一看見梅繼堯馬上欣喜地飛奔過來,拉著梅繼堯哥哥長哥哥短地噓寒一番,我打著眼色看向王叢王德,他們心領神會默不作聲,這時阿鬆匆匆趕到,驕傲而自豪地大聲對我說:
“蜻蜓兒,你看,我家居然有一個古董鬥罐,用來鬥蟋蟀最好不過了——”他終於發現眾人神色有異,刹口不語,我的臉色微變,梅繼堯反應卻極快,笑眯眯地看向大小喬。
“安喬靜喬妹妹,你們會鬥蟋蟀嗎?”
我暗叫一聲不妙,那溫柔一笑似春風拂檻,暖暖融融,正是誘供的好手段!果然,大小喬爭著用她們獨有的甜甜的糯音說:
“堯哥哥,我們不會,但是蜻蜓兒會,她會指點我們的!”
梅繼堯的視線隨即轉向我。完了,我心想,做了一回失敗的領導,被屬下光榮地出賣了。
“院規中好像說道,心有旁騖不務正業者,該受……”他慢吞吞地說。
“該受杖責。”阿鬆無力地說。
在書院,違反了院規是要受到懲罰的,懲罰就是打板子。一把四寸寬的木板和一支兩寸寬的竹板。木板寬,與皮肉的接觸麵大,打起來不會太疼。那竹板可就要命,是一條老楠竹做的,堅韌而富有彈性,接觸麵又小,打在屁股上就是一條兩寸寬的血痕,多打幾板,整個屁股就紅腫一片,好長時間都不能坐在板凳上,甚至睡覺都隻能趴著或側著身子。
“執行的人是邢非先生。”王德說,聲音有點顫。據說邢非先生是書院裏唯一真正的武林高手。
梅繼堯一張扇子悠遊地扇著風說:
“大家何苦緊張至此?我對此道也稍有興趣,隻是想與師妹比試一下,看誰的技術較為高明一點。”
眾人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我瞅瞅梅繼堯,隻見他一臉的得意,我暗暗咬牙,想著等一下有你好看的!
阿鬆撓撓頭對我說:
“蜻蜓兒,你要的豬鬣我找不到。因為豬圈裏的都是小豬,毛還沒長全呢!”
“沒有豬鬣也沒關係。”梅繼堯施施然地彎下腰,在身旁草叢中摘下一草莖,撕去外皮,雙手握著兩端一彎,草莖從中間裂開成兩條細長的杆子,他笑吟吟地遞一根給我。我沒好氣地接了,小喬歡呼一聲,帶著我們走到了棋社。
“今天沒有下棋的課,我查過了!”大喬推推妹妹,“去,看風去!”
一場緊張而激烈的廝殺就此開鑼,我的青頭將軍勇不可當,連殺三員,阿鬆王叢王德的蟋蟀不是斷胳膊就是斷腿,總之是血肉橫飛慘不忍睹。我哈哈大笑說:
“怎樣?本導師的猛將可不是浪得虛名的哦!”
“師妹,我還沒出手呢!”梅繼堯說。
“你連蟋蟀都沒有,拿什麽跟我鬥?”
“堯哥哥用我的!”大喬說,把自己的竹筒子遞給梅繼堯。
我暗暗歎口氣,女人啊……
沒想到,梅繼堯還是有些斤兩的,兩隻蟋蟀鬥來鬥去都沒分高下,阿鬆他們緊張不已拚命低著頭湊向那小缸子,王叢還向著青頭將軍大喊:
“快點,咬它,咬它!!”
“不要哈氣啊!”我大叫,青頭將軍一下子蹦出了鬥罐,向著門口光線明朗處跳去。我急急起身奔出去想要把它捉住,誰知道它左拐又拐的,我低著頭來找,忽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我一閃身,好像被人拉住了。我不耐煩地說:
“讓讓,我的蟋蟀不見了。”
接著我的衣領就被抓住,我整個人就那麽被提了起來。我聽見身後一陣抽氣的聲音,我一看,麵前是夏泓爹爹那張烏雲滿麵的臉。
我就在眾人害怕驚懼的目光中被爹爹提走了,果然,板子是少不了的,隻是後麵的懲罰,我覺得比板子還更殘忍。
“從明天起,留在風荷院跟你娘學繡花,半步都不能離開!沒有半點閨秀的樣子,還把其他人帶壞了,你讓我堂堂院士如何跟人父母交待?”
我欲哭無淚啊,繡花?我看著麵前架開的布,細小的針,暗歎一句:光陰是用來虛度的!然後就開始了我此後的繡花生涯。
風荷院是個靜謐的地方,院子前方有個偌大的荷塘,夏天時風一吹,荷波接天,荷香撲鼻。自從我提出想去後山走走,想去學堂看看,想見見大喬小喬的一係列要求都被無情拒絕後,我就常常坐在荷塘前的石凳上發呆。小荷娘親把我拉回屋裏指著桌上的一大堆書說:
“你爹說,隻要把它們都背了,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幹什麽都行。”
“真的?”我想著古書上的毛筆字那麽大,要背也不難。
結果這一背就背了半年,我的繡花技術也稍有所成,能繡出像模像樣的蜻蜓一隻了。背完書那天,我提針繡了一行字送給我那親愛的娘: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小荷娘親見狀大喜,連忙把爹爹叫來,於是,我終於成功解困。
“為父不會食言。明天你就到書院去,以後你就可以天天見孟家姐妹了。”夏泓微笑著說:
“我已跟孟先生打過招呼,明天開始你就到回音堂跟他學琴。”
我的笑容凝結在臉上,這就是解放嗎?看著那可惡的微笑,我隻覺得自己又踩進了另一個陷阱。
《一夏情深》作者:蘭陵笑笑生(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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