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夏情深》作者:蘭陵笑笑生(完結+番外)

     一年後,徽州歧安城醒春堂。

    “慶庭,讓你到倉庫裏拿袋子黃連怎麽去了那麽久?又偷懶了不成?”孫掌櫃的嗓門是出了名的大,他一喊整個醒春堂的夥計都聽到了,東陽連忙走到後門處接應我,看見我滿頭大汗的樣子,他笑笑說:

    “慶庭,我來就好。”說罷他拉過我手中的麻布袋子,輕輕一扛,整袋黃連就穩穩當當地扛上了肩頭。

    我心裏默歎一聲,男人和女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回到藥堂,孫掌櫃又指著我說:

    “看看你,都是男人,人家東陽就是會幹活!”

    “掌櫃的,我不滿十六,是童工啊!怎能和人家東陽比!”我甩甩酸痛不已的手臂,不滿地抗議道。

    “童工?我買下你可是用了成人的價錢!再說了,品花樓的那些女子來找你診症時怎麽不見你說自己是童工了?”此話一出,旁邊的夥計全都哄一聲笑了。

    我無從辯解,隻得紅著一張臉,到後堂去收拾藥材去了。

    我果然是不能碰水的。一年前撐船渡我過江的那個艄公竟然是一個水賊,把船駛到江流中心時搶了我的包袱還把我推到水中,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卻被人救起僥幸逃過一劫。然而身無長物孤身流浪在外,終於由於涉世未深被人販子賣了,途中想辦法逃了出來卻在醒春堂的門口被捉。

    當我破口大罵詛咒人販子會被砒霜毒死被雷劈死被狗咬死時,藥堂裏孫掌櫃可能不堪噪音擾耳就用十三兩銀子把我買下,於是,我就成了醒春堂裏的一名夥計,偶爾也斷斷症抓抓藥。

    我真正出名,源於為品花樓裏的封三娘治好了臉上的黃褐斑。

    封三娘曾是品花樓的頭牌,可是後來臉上長了斑,以色事人的職業連色都沒有了自然要遭淘汰。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還真是嚇了一跳,二十來歲的姑娘臉色枯黃,雙目無神。

    “你不用給我看症,我沒有診金付你。”她說。

    “看得好就隨便給一點,看不好你可以完全不給。”我在醒春堂裏閑來無事,不知是她的臉讓我起了憐憫之心還是過分無聊想試試自己的本事。

    “我連抓藥的錢都沒有。”

    “那你能找到青瓜、雞蛋、蜂蜜、麵粉這類東西嗎?”

    她點點頭,懷疑地看著我。

    三天之後,她再來醒春堂時,在我麵前放下了一大錠銀子,我說:

    “你這是幹什麽?”

    “我的臉好了很多,小大夫,你能把我的臉全治好,這銀子就是你的。”

    “你哪來的銀子?”

    “借的。”

    我把銀子推到她麵前,“那我又把這銀子借給你。我開藥,你要按時吃,不管外服內服都要照我的話去做,行嗎?”

    一個月後,她臉上的斑好得差不多了,吃了些補血的藥後連臉色也變得紅潤。她盈盈地對我行了一禮,說:

    “無言感激,慶庭大夫,半個月後的花魁甄選我終於能參加了。你以後到品花樓來,我定當好生酬謝。”

    我被那後半句話嚇了一跳,連聲說不用客氣。封三娘臨走時妖嬈無限地看我一眼,看得我有點毛骨悚然,後來照了多次鏡子之後,再三肯定自己作女子時不夠溫柔可人,當男子亦無瀟灑風流之態,這才放下心來,繼續當我的慶庭大夫。

    結果第二天醒春堂大門一開,不知是品花樓還是什麽倚紅閣的姑娘們竟然一窩蜂地跑來讓我給她們開美容方子,孫掌櫃在她們走後氣憤地大聲說:

    “慶庭,看看你招惹了什麽客人上門了?我們醒春堂的名聲都要變臭了!”

    “掌櫃的稍安勿躁。其實這些姑娘們跟碼頭上幹苦力活的搬運工人有何區別?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銀子,我們打開門做生意何苦歧視她們?如果真的是盛世太平人人安居樂業,有哪些女子願意過這種生活?掌櫃的能憐憫一個落魄的慶庭,為何就不能憐憫這些淪落的姑娘呢?”

    孫掌櫃啞口無言,悻悻的離開了。旁邊的東陽看著我,溫厚地笑了。

    過了兩天,孫掌櫃幹脆在藥堂側門處放了一張桌子,讓我隔天就在那裏候診。就這樣,我和品花樓的姑娘打得火熱熟絡不已,她們甚至常常讓我到品花樓出診。

    這樣的生活其實還痛苦一些,因為整天會遇到那些姑娘的騷擾挑逗,後來沒辦法了,我隻好聲稱自己先天在那方麵就有缺陷,不能人道,無藥可醫,繪聲繪色地講述了自己如何因此而遭人拋棄的辛酸史,惹得聽的姑娘們都掬了一把同情淚。

    為了避免女子身份被發現,我還想盡辦法在所有褲子的那個位置縫上一個小袋子,用幾層竹笙包著小小的紅薯幹,每次到青樓出診都會塞上這麽一團。幸好,有幾回品花樓裏的小謝姑娘悄悄把手往我那裏一伸,我想吃人似的看著她,她吃吃一笑說:

    “慶大夫,誰叫你俏得像個姑娘似的?來品花樓這麽久也沒親近過誰!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我歎了口氣說,“不是告訴過你們,我先天……”

    小謝溫柔得象一抹夜來香一樣靠在我身上,眼波如水情深款款地看著我說:

    “慶大夫,其實我不介意,要不,我晚上陪陪你,當作診金?”

    我捏起她的下巴哈哈大笑,然後抓過藥箱,落荒而逃。

    孫掌櫃一連兩天嗓子都不舒服,罵人的聲音也小了很多,整個醒春堂忽然變得安靜。最近來看外感發熱的百姓很多,大家都忙不過來了,我這個專看婦科的大夫有時也要幫忙診症。孫掌櫃看見我連蒙白布,問:

    “慶庭,你裝神扮鬼的,把病人都嚇跑了!趕快摘下來!”

    “掌櫃的,這叫口罩,我可不想像你一樣被傳染了。”我順手從衣服的布袋子裏拿出一顆我自製的清音丸遞給他,“試試看,對嗓子好。”

    掌櫃的半信半疑地拿過藥丸,“這是什麽?”

    “這叫清音丸,家傳秘方。”剛說完,東陽就在那邊喊我過去,我走過去一看,是品花樓的丫頭紫眉。

    “慶大夫,我們姑娘讓你下午出診,這是診金。”紫眉把銀子放我手裏,我沉吟一下,問道:

    “你家姑娘的臉可是大好了?”

    “好了,完全看不到斑點,比以前還要白滑呢!”說完她稍稍欠身就走了。

    這次輪到我發愁了,臉都已經好了,還找我幹什麽?

    走進品花樓翠微閣封三娘的閨房,封三娘正坐在妝鏡前梳著她那濃密的黑發,從鏡子裏看見我來了,她微微側身欣悅地看向我,眼波盈盈盡是笑意,那身鵝黃縐紗衣裙合身的裁剪把她姣好的身段盡顯無遺。

    我暗歎一句,青樓果然是銷魂窩,銷金窩,銷……

    “你來了?”她的聲音纏纏綿綿地縈繞上來,我放下藥箱往旁邊的貴妃榻上一趟,悠遊自得地說:

    “說吧,哪兒不舒服?我看你是心裏不舒服吧!”

    “慶大夫真聰明!”她小步走過來坐在貴妃榻旁的小凳上,把頭依偎在我身邊,說:

    “我要包起你,包起十五天,你開個價吧!”

    我仿似聽到了前所未有的笑話,大笑了一陣子然後說:

    “你確定你包得起?想當花魁也用不著出這招吧!相貌本是天成,就算我開再多的美容方子也沒有辦法把東施變成西施,你又是何苦?”

    她嗔怨地看我一眼,說:

    “容貌是其次,我隻是不想你把信心給了她們。”

    我一愣,封三娘原來還不是個花瓶,我想了想說:

    “看在你的這點聰明份上,我就幫幫你好了。不過,你不要包我,小謝她們知道了還不把我吃掉?”

    “真的?”水樣美人興奮地看著我,猝不及防地在我臉上留下一個香吻。

    “你幹什麽?!”我大驚失色,用手捂著臉,封三娘咯咯地笑著說:

    “這是除診金之外贈送的,怎麽樣,我待你還不錯吧!”

    是我遭人非禮了,大色女!我心裏狠狠地問候了她好多次,然後說:

    “我是對你最好最幹淨的恩客了,那麽喜歡我,不如從良嫁給我?”

    “好啊。”她眼裏波光流轉,輕輕抓住我的衣襟,俏臉向我靠近,說:

    “那麽,你今晚就不要走了,好不好?”

    眼看她紅豔豔的唇就要碰上來,這瘋女人!我一把推開她,她卻笑著追上來,迫於無奈我向著門口奪路而逃,封三娘在我身後大聲笑著說:

    “慶庭,那天想要我了,就告訴我一聲,我從良嫁你為妻!”

    正當我回頭看看而慶幸她沒有追上來時,在樓道上冷不防地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我連聲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說完想走,卻被那人一把拉住,一陣酒氣衝過來,我皺眉看著他。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穿褐色錦緞麵目粗獷的人,一雙帶著紅絲的眼睛盯住我大聲的說了一句:

    “女人,你是個女人!”他回頭對他身後的那個人說:

    “承中兄,品花樓的姑娘女扮男裝很別致吧?!”

    我驚駭得三魂不見了七魄,用力掙紮著大聲說:

    “你誤會了,我不是女的,我是大夫!你放開我,神經病!”

    小謝她們聞聲而至,小謝看看我著急的樣子不由得笑了,正色對那人說:

    “這位客人你認錯了,他是我們這裏的大夫,還是封三娘的恩客,怎麽會是女子呢?”

    “羅平,放開他。”身後的那人說。

    “不,承中兄,她是女的,我不會看錯,我就要她,別的姑娘都不要!”

    我的臉都白了,不會吧?我偽裝得這麽好居然叫一個醉漢看出來了?!

    “羅平,別胡鬧。”那穿著月白錦緞發束金冠腰配墨玉環的公子上前,手中紙扇在他手上輕輕一敲,我的手一震,他已經鬆開我了。我迅速後退兩步,警戒的看著那人,那公子說:

    “剛才多有得罪,請見諒。羅平,我們走。”

    我驚魂未定地看著他走下樓梯,他忽然回過頭來看我,五官深刻,眉濃如墨,眼如鷹隼仿似在看著獵物一般精絕,那目光帶著懷疑和質問,神色太過於尖銳鋒利,讓我心頭無端一冷。

    我的直覺告訴我,我這次惹到是非了,而且會很麻煩。

    封三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慶庭,你知道他是誰嗎?”她掀起簾子走出來看著那人走出品花樓,說:

    “他叫司馬承中,京城人士。與他同來的是歧安城長史大人的公子。”

    我舒了一口氣,說:

    “不過是長史而已,還不是州太守呢!”

    小謝接口說:“慶大夫,‘司馬’可是國姓啊。”

    我心下一驚,皇族中人?不過臉上還是不動聲色地說:

    “他該不會有分桃斷袖之僻好吧?如果是的話,今晚我就回去收拾包袱了!”

    她們大笑,小謝說:

    “你膽子真小,羅平公子是我們這裏的常客了,比你正常多了!”

    我再無心緒與她們糾纏下去,匆匆道了聲別拎起藥箱急急腳就走了。

     回到醒春堂,孫掌櫃馬上就拉住我問清音丸的方子,我一聽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清晰不再沙啞,於是笑著說:

    “掌櫃的,我這裏還剩兩丸,都給你了吧。”說著把布袋子中的兩顆藥丸遞給他,他連忙擺手,說:

    “慶庭,這藥丸是怎麽製的?還有你這方子中下了什麽,療效好像比一般的外感藥要好?”

    “說了是秘方了!當然不能說。”我放好藥丸就要走,孫掌櫃攔住我,笑嘻嘻地說:

    “慶庭,我們談個生意吧!”

    就這樣,我做成了第一樁生意,用他的藥材製清音丸,利潤三七分賬,當然我隻取三成,同時訛了他送我一坐騎。別誤會,不是馬,本人挺害怕那些龐然大物的,隻是一頭驢。自此以後,歧安城的街頭巷尾都可以看到我坐在小毛上優哉遊哉的身影,小毛是驢的名字。

    品花樓的姑娘都嘲笑我胸無大誌,我反倒覺得這樣挺好的,我對她們說:

    “騎驢比騎馬好。第一,不會妨礙交通,或對百姓造成傷亡事故;第二,驢命賤,賤生賤養,病了看大夫抓藥也不費多少銀子;第三,像我這樣瀟灑不群的人坐上一匹馬那還得了,全歧安城的姑娘都要傷心了,大家知道,我這樣的身子……”

    小謝她們都笑翻了,我走進翠微閣,封三娘正對著自己的瑤琴發愁,我取過琴輕撥一下,錚然成韻。琴是好琴,就不知彈琴的人用如何的心緒如何的技藝來彈。

    我坐下來,撥了兩三下弦,調好韻,定下心神,手指輕撚,琴音便如流泉般飛瀉之間,時而如盛夏暖風吹動圓荷碧盤般輕細,時而又如黃鶯乍驚出穀婉轉動人。我的指法已經有點生疏,但是這曲《鶯啼序》是以前練習過無數遍的,手指一翻一挑,最後一個音符彈出如水露滑落無聲,如日暮倦鳥歸林,一片沉寂。

    封三娘驚訝地看著我,“你的琴音……”話沒說完,隻聽得簾外傳來一陣掌聲,一個厚重有力的聲音說道:

    “封三娘琴音果為歧安一絕,不知本公子此刻是否有幸能與三娘把盞談歡共論琴音韻律?”

    封三娘臉色大變,我的臉色當然也好不到那裏去,連忙對她搖頭擺手,她向簾外喊道:

    “謝司馬公子謬讚,無奈三娘此時衣妝淩亂,無甚心緒待客,剛才一曲隻是隨意彈來,信手之作,公子無需放在心上。”

    司馬承中哈哈一笑,亦不氣惱,隻是說:“好,三娘讓本公子等,本公子豈有不等之理?明晚花魁宴上希望能再聽到三娘精彩的琴技,告辭了!”

    我和封三娘對視一眼,同時大大的舒了一口氣。

    “現在怎麽辦?我的琴彈得再好,也沒到那樣的境界。慶庭,這回你真是幫倒忙了!”

    我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隻好惡補了!”

    “音樂是天地間最動人的旋律,心懷天地萬物,心胸廣闊的人彈奏出來的琴音自然有天地的和諧之韻。一花一葉總關情,水流有聲,花開有聲,人沉默時亦有心聲……”

    “花開怎麽會有聲音?人不說話又怎麽會有聲音?”她問。

    我大為頭痛,她又說:

    “我自三歲起就在品花樓中長大,你說的那些,很美,可是我的世界裏沒有。有的隻是你儂我儂的風情,迎來送往的厚顏,心聲?從沒聽過。”

    我愣住,原來問題不在她身上,而在我身上。

    “那我教你彈一首新的曲子,其他人都沒有聽過的,好不好?”

    我想了想,彈了一首《發如雪》,這可是上輩子某名歌星紅透半邊天的力作。封三娘雙手托腮用神的看著我,彈完後,她還怔怔地看著我,歎了一聲:

    “慶庭,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嘻嘻一笑,“茫茫人海中的一個苦命小大夫,流落至此,不要問我從哪裏來,到處能安即是家。”

    封三娘收起嚴肅的表情,笑著捏了一下我的臉,“故作神秘!”

    教了一個下午,一直到華燈初上,封三娘基本上已經熟悉了樂譜。我拿起藥箱拍拍屁股要走的時候,忽然聽到樓下一片嘩然,樓道上響起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都是下樓的,接著便一片寂靜。

    我好奇地拎著藥箱奔下樓去,大堂裏裏外外圍了幾重人,我拉拉一個丫鬟的手問:

    “發生什麽事了?這麽熱鬧,是天上掉金子還是黑社會仇殺?”

    那個丫鬟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別吵!”

    我隻好施展我善於擠和鑽的高超本事了,我在人縫中鑽進去,終於從外三層擠到最裏層,那一瞬間我終於知道什麽叫做“驚為天人”了,也明白到整個品花樓為何鴉雀無聲。

    正中的圓桌上坐著一人,麵如冠玉發黑如漆,長眉斜飛入鬢,鳳目狹長半眯,嘴唇卻細薄秀氣,嘴角微微上揚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身穿黑色莨綢暗花長袍,衣領袖口全用銀絲線繡邊腰間纏一銀色錦帶,係一羊脂白玉佩,佩下一個做工精巧的銀灰色如意結,貴氣雍容之極,既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柔之美,更有男子的風流氣度。

    我和其他人一樣,呆住了。在古代,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比李俊基還要美麗如畫的男子,這整個品花樓中,不要說男子,就連女子也沒有一個比得上這人。

    他的身旁站立著一個臉容清秀卻一副聰明伶俐相的童子,他不說話,童子卻先開口了。

    “我家公子從天都峰一直到歧安馬不停蹄地趕路,誰知經過貴寶地時貴樓側門跑出來一頭瘋驢,驚擾了公子的馬,挫傷了前蹄無法趕路,特來貴樓討個說法。”

    眾人議論紛紛,都在說誰家的驢如此的精明居然看中了這美麗公子的馬?!我也想說那頭驢肯定是一頭色驢,那童子又說話了:

    “不知道那頭驢的主人可在?”

    “我們這裏沒人騎驢。”老鴇撥開眾人走了進來,笑眯眯地說:

    “公子遠來是客,可要在此歇息一夜明日再走?”

    童子卻根本不看她,板起一張臉說道:

    “那頭黃色小毛驢的主人可在?”

    黃色小毛驢?那不是我的小毛嗎?我這是才驚覺原來肇事者竟然是我的小毛,受害者討說法來了!

    我顫巍巍地舉起手來,故作鎮定地輕咳一聲說:

    “這位公子,那毛驢脖子上可是有一個銅鈴?”

    那童子盯著我,說:“是你的?”

    “正是,在下管教無方,笨驢衝撞了公子的馬,在下願承擔貴馬的醫藥診費。”

    那坐著不說話的人半眯著的眼睛忽然張開,霎那間光華大盛,一堂之上的耀眼燈火也比下去了。那眼光灼灼地看向我,我嚇了一跳,不過就是傷了馬蹄,用得著如此介意嗎?

    “你賠得起嗎?我家公子的馬是天山雪驥!”

    此語一出,眾人嘩然,紛紛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天山雪驥,傳說中來自北方的神馬?我的小毛驢竟然傷了神馬?是啊,我拿什麽來賠……我沮喪地看著那小童,小童卻冷冷地看著我,說:

    “不過你可能連天山雪驥是什麽都不知道吧!”

    “竹生!”他皺皺眉,“話說得有點過了!”聲音圓潤帶著男子特有的磁性,我心裏無端一動,仿佛在哪裏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可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

    “我是大夫,我願意治好你的馬。”

    “哦?”眼簾一動,他的目光已經把我周身掃視一遍,“那你就試試看好了。不過,我現在倦了,餓了,你先來解決這兩個問題吧。”

    誰說美男不可以是無賴來的?我也倦了,餓了,可誰來解決我的問題?品花樓的幾重人群終於散去,可是轉眼間那些美若春花朝霞的女子又裝扮一新花枝招展地下樓來圍在那張圓桌旁,我第一次在品花樓開了一桌菜,第一次吃飯時被那些美豔的姐妹們肆意拿捏,雖然她們的眼睛都不在我身上,而且我早已言明除了飯菜錢和租用房間的錢會付之外其餘一文不給,她們還是心甘情願地貼過來……

    玉碗,銀筷,琉璃杯盞,叫竹生的小童正殷勤地為他布菜。

    身後有人在紛紛議論他的貴氣他的來曆,竹生瞥了那些人一眼,說:

    “我家公子來自天都峰天都老人門下,江湖上人稱‘無缺公子’。我家公子吃飯時不喜歡別人吵雜打擾。”

    此話一出,滿場俱寂。

    “無缺公子?請問閣下可是姓花?”我放下筷子,想必此時眼神一片狂熱,否則那童子不會鄙夷地看著我說:

    “我看你才姓花,單名一個‘癡’字。”

    我自討沒趣,此時卻撞上那公子若有所思的視線,心裏猛地跳了一下,死了,不能再看了,弄不好落下個心髒病就虧了。

    於是我垂下頭繼續吃飯,一直在想,賣了小毛我的損失會不會減輕一點。

    隨便塞了兩個饅頭,我就跑到馬棚裏去了。果然那裏有一匹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而眼睛卻烏黑雋亮的馬,摸一摸體溫果然比常馬低一點。

    我低頭看看它的前蹄,有一道血痕隱沒在純白的毛色裏,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它的蹄子一邊說:

    “說好了,要讓大夫給你看看哦,不能沒禮貌隨便亂踢……”我從藥箱裏拿出一個鑷子,輕輕地往馬蹄血痕處顯露出來的一點金屬光芒處夾去。

    馬一痛一驚,嘶叫一聲蹄子奮力向前一揚,眼看我就要被它踢中心窩,這時候黑影一閃我被一道力量往後牽拉,就這樣避開了馬蹄的襲擊,我撫撫心窩定下神來,才發現一隻白皙潔淨的手掌不知什麽時候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一陣淡淡的水沉香的氣息飄過。

    我看向他,那裘黑衣在夜風中張揚著自己的華美,他燦若晨星的眼眸帶笑看著我,說:

    “你的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他輕聲說,我卻覺得話裏帶著一絲暖意,我囁嚅著解釋說:

    “它的前蹄受傷了,好像被什麽利器傷到,要把它取出來才行。”

    “我的馬曾經踢死過許多的好奇者。竹生——”他看向小童,竹生拿出一支竹笛對著馬輕吹一下,雪驥仰頭輕嘶一聲,竟臥下身來前蹄任由竹生握住,竹生轉過頭對我說:

    “還發什麽呆,趕快過來呀!”

    我連忙走過去,用鑷子小心地把嵌入馬蹄的那一小片金屬取出來,原來是一片菱形的薄如蟬翼的銀片,我往傷口處上好藥,看看那銀片,對他說:

    “公子,明日我再來給馬上一次藥,那我們就兩清了。但是這銀片好像是暗器一類的東西……”

    “哼,如果不是你的驢衝過來,我家的馬怎麽會避不開這小小暗器?”竹生說。

    我心下一頓,看來這兩人也是不好惹的主,如此氣派為何會和一頭驢斤斤計較?想必得罪了什麽仇家,被人暗殺不成跑到品花樓來避禍,我正好成了冤大頭……當下心裏念頭一轉,說:

    “是在下的錯。若無旁事,在下想先告退,兩位今夜好生歇息。”

    “喂,你叫什麽名字?”竹生問。

    我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在下醒春堂婦科聖手慶庭,專看婦女疑難雜症,兩位身體若有不適可來找在下,擔保藥到病除手到回春。”

    竹生氣得憋紅了臉,而那黑衣公子卻隻是對我清淺一笑,即使隻是淺笑,亦足以顛倒眾生,幸好我時刻警戒自己不要淪為花癡,再美的男子再動人的笑容我也告訴自己不要戀棧,轉身急急忙忙地拉過我那不爭氣的小毛,向醒春堂方向走去。

     花魁大賽當天下午,我躲在醒春堂後院配我的清音丸,東陽走進來對我說:“品花樓的紫眉丫頭過來捎一句話給你,說是她小姐封三娘昨夜燙傷手了。”

    我歎口氣,還是不肯放棄我,所以說好事者是一定不能當的,後患無窮啊。隻好放下藥,拎過我那百寶藥箱,往品花樓走去。小毛短期內我是不敢再騎出門了,它怕是吃了什麽消化不良上火了才給我招惹了那樣的馬那樣的人。

    進了翠微閣,我板著一張臉問封三娘說:

    “手呢?敷了藥我就走了。”

    “你明知道沒那麽簡單。”她一臉憂鬱的樣子,“不同的人彈奏的琴音不可能一樣,誰讓我在人前承認了昨天那曲子是我彈的?現今騎虎難下,你讓我怎麽辦好?”

    我默不作聲,她又說道:

    “慶庭,今晚花魁大賽我也不求奪冠,隻求圓了昨日的謊……”

    我苦笑一聲,“圓了昨日的謊,那今日的謊明日又如何圓的了?”

    “我就說受傷了,傷愈後大不如前……”

    “既已找好理由,何不今日了斷?”

    “慶庭!”她望著我,泫然欲泣。

    我歎口氣坐下來,“說吧,想我怎麽做?”

    品花樓參選花魁的姑娘有四位,除了善歌的封三娘封引玉,還有善舞的謝如卿,善琴的顏花雲,和善弄簫的程碧綺,她們都分別住在品花樓二樓的翠微閣、紫煙閣、丹霞閣和凝碧閣,剛好占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舞台就在樓下大堂的中央,在閣中係一紅綾中套金環,表演者手拉金環從二樓滑至舞台上表演。封三娘對我說:

    “屆時你先在閣中奏琴,然後我再到台上表演歌舞,這樣可好?”

    “也隻有如此。”想不到我終究做了一回槍手,不過想想其實也無需介意,遊戲人間,人間遊戲而已。

    “不過,我彈完一曲就走,而且你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我沉吟一下道。

    “好,我在窗上綁一紅綾,到時一彈完你就沿著紅綾爬下去直接離開可好?”封三娘一顆心放了下來,臉上笑靨如花,我正色道:

    “三娘,此事一完結,以後若非診症……”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多惹事端的。”

    樓下的賓客漸多,人聲逐漸喧嘩以至沸騰,我感歎著古人的夜生活真是煩悶無聊得可以,不過就是一場美其名曰獻技的選美大賽而已。這時封三娘把一具古琴放在我麵前,說:

    “謝如卿快要表演完了,慶庭,我有點緊張。”

    “別怕,重要的是過程,好好演好自己就行,能否超越別人有時候不是我們自己決定的。”我握住她的手,寬慰地看著她。

    她感激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紫眉丫頭已經站到樓道上報幕了。

    我稍一定神,手指甫動,輕攏慢撚鉤彈挑撥,指下琴音有如一江春水東流之勢汩汩湧動奔流而出,這一曲《春江花月夜》音韻流暢大氣,花好之夜月圓之天,大江無聲東流,微風拂岸,桅檣夜舟,風燈搖曳,水中月影衝淡夜色的深沉,似有瀲灩浮光衝蕩人的心胸塊壘……

    一曲既畢,滿座無聲。

    不是吧,如此冷場?我抱歉的看向封三娘,她已經推開閣門,身穿輕盈婀娜的舞衣手執金環如仙子下凡般滑落舞台中央,激起陣陣如雷掌聲……

    我拿起藥箱,手腳麻利地爬上窗戶,緊緊抓住那條紅綾,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滑,馬上就要落地了,我心中大喜,想著今夜終究是無驚無險真是可喜可賀,誰知忽然有一銅錢落地的聲音響起,“嘶”的一聲,那紅綾硬是無端斷裂,我一下子就摔倒了地上,手腳疼得就要斷裂一般。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我痛苦地爬起來瞪著站在身後的人,說:

    “哪裏來的小賊敢暗算本大夫?!”

    話一說完我就呆住了,竟然是他!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錦緞白袍,以金環束發,穿著隨意卻自然大方,那張一見難忘的臉在黑夜中更平添了幾分暗魅,他好整以暇地對我一笑,說:

    “偷偷摸摸地從青樓女子的房間裏爬出來,莫不是作了什麽虧心事?”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他一拱手,說:“恩客去見相好的就是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嘛!公子,我們已經兩清了,在下就不耽擱您了。”不敢惹他,還是趕快離開為妙。說完拍拍衣衫,拿著百寶藥箱就要走。

    “那房間好像是封三娘的房間,剛才那曲子,是你彈的吧。封三娘的琴,我是聽過的……”

    我頓住腳步,直直地看著他說:

    “說重點,不要拐彎。”已經被看穿了,那隻好妥協協商以謀後定了。

    “我們不是兩清了嗎?”他得意地重複我的那句話,那天人為之失色的容顏裏竟有一種孩子氣的笑意。

    “不,現在是我欠你了,說吧,守口如瓶的條件是什麽?”

    他走到我跟前,俯下頭來深深地看著我,一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肩上,輕聲說:

    “如此良夜,如此良人,開口閉口說條件,你不覺得忒煞風景?”

    我有點招架不住,訥訥地說:“是有點煞風景……”

    他大笑,一把拖過我的手說:

    “我渴了,帶我去喝本城最好的茶!”見我欲掙脫他的手,他俯下頭在我耳邊吹氣如蘭,“既然同為男子,何苦忸怩?放心,本公子尚無龍陽之僻。”

    就這樣,我半是懵然半被脅迫地帶著他走到了本城最有名氣的酒樓鏞銘居。說到錢我還是很理智,點了最便宜的茉莉花茶。

    “這就是最好的茶?”他眼波流轉,聞一聞杯子,又放下了。

    “是啊。”我拿起杯子毫無儀態地喝了一大口,“齒頰留香,茶味清新。”

    他揚揚手,掌櫃的滿臉堆笑地走過來問:

    “客官有何吩咐?”

    “一壇上好汾酒。”

    我狐疑地看著那壇汾酒,又看看他,他說:

    “若你能說出茉莉花茶是本城最好的茶的理由讓本公子信服的話,那今晚所發生的事我自當守口如瓶;若不能,不好意思,你就把這壇汾酒喝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他又說:

    “本公子最不喜歡被人糊弄。”

    此刻我多想像那些武林高手一樣憤而拍桌,起身而桌塌,然後指著他的鼻子罵:

    “老子是工人階級好不好?!哪來的小資情調!”為了喝一個茶開了一間包廂已經是大大的破費了,還……我歎了一聲,對伺候在一邊的夥計說:

    “給我找一瑤琴來。”

    夥計應聲而去,不久拿著一具瑤琴放至桌上。他手掌托腮,側著頭看著我,我輕撥了一下琴,說:

    “若說中一個理由讓你信服的,你自當喝一大杯,如何?”

    “好。”他淡淡地說,眸中流光有如玉液瓊漿,想要把人醉死。

    “從醫學的角度來說,茉莉花茶理氣解鬱,和中辟穢;”我看了他一眼,他麵無表情地倒出兩大杯汾酒,把其中一杯推至我麵前,說:

    “凡植物皆可入藥,不是穿腸毒藥就是救人良藥,有何特別?”

    我看看麵前的高純度酒精,暗叫一聲苦也,伸手顫巍巍地拿過,半杯入喉,半杯入袖。饒是這樣,喉嚨仍似被刀鋒割過一般。放下酒杯我又繼續說:

    “茉莉雖然普通,然而在盛夏酷暑或是蕭索深秋或是雪漫隆冬之際,品一口茉莉香茶仍索得春光秀色,一杯清茶領著春天走遍四季,不亦美哉?天香開茉莉,梵樹落菩提——茉莉花有清白雅稚之香,深蘊禪意,不知公子以為然否?”

    他冷峻的表情開始冰消雪化,拿起麵前的汾酒放至唇邊,薄唇輕抿,鳳目微睜,說:

    “雖然牽強,可也不失為之成理。還有嗎?”

    “盈盈素靨佩青衣,臨風和月淡雅懷;離別未肯銜愁賦,多情盡作暗香流。茉莉入詩,絲毫不比芙蕖牡丹遜色,牡丹之豔麗,芙蕖之高潔,茉莉之雅致,各領風騷罷了。富貴人愛賞牡丹,君子愛賞荷,像我此等布衣百姓欲在濁世中尋一性靈上的清流,愛賞茉莉,有何不可?”

    “布衣百姓?”他笑得別有深意,“你的學識不亞於太學裏的儒生,慶庭,你是想欺人還是欺己?”

    他往我的杯子裏倒了半杯酒,有往自己的杯裏倒了半杯,說:

    “這半杯,罰你過於輕視本公子;”他舉起自己的杯子,“不過,這個理由,我還可以接受。”

    我叫苦不迭,不過就是說錯了四個字而已。那半杯酒如喉火辣辣的,我的兩頰紅雲頓現,我繼續說:

    “茉莉不僅可以入藥,入禪,入詩,還可入韻。”

    “哦?”他饒有趣味地看著我,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心髒很強大,居然沒有在他惑動人心的一顰一笑下暈倒昏厥,我擺正瑤琴,說:

    “古人有陽關三疊聲聲唱徹,而茉莉亦有三唱。”我手指輕輕勾弦,壓低聲音,唱出那首滿清慈禧太後欽點為國歌的《茉莉花》,我盡量把旋律放慢,壓低聲音,淺唱輕吟,使得曲子聽起來不顯得輕快而有些低沉。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芬芳美麗滿枝椏……

    讓我來將你摘下,

    送給別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

    琴音一轉,他的眼神裏多了幾分不明意味的情緒,我又說:

    “這是第二疊。”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她,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兒罵。

    ……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來年不發芽。”

    有點沙啞的嗓音伴著錚錚琴韻很是柔和,與窗外暗沉的夜色糅合在一起竟也有些哀傷的味道。不知道是酒力發作了還是抑鬱的心緒忽然在歌聲裏得到了釋放,我的眸子空濛茫然的看向窗外,手指翻動撥弦,又唱道: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芬芳美麗滿枝椏,

    又香又白人人誇。

    不讓誰把心摘下,

    就等那個人愛呀,

    茉莉花呀茉莉花

    ……”這是我上輩子極愛的一位歌手唱過的的《茉莉花》,旋律緩慢調子憂傷,我唱了兩句,想起了那個一裘白衣氣質清冷神情冷漠的男子,不知他身在何方,還是不是像以前那樣在人群中孑立在喧嘩中寂寞?

    我唱不下去了,心緒混亂,過往的人和事亂無頭緒地襲來。我一把推開瑤琴,取過盛滿了酒的酒杯,說:

    “我輸了,該罰。”正要舉杯時,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按住了我的手背,他不知什麽時候坐到我身邊來了,他皺皺眉說:

    “一疊不如一疊,你真是醉了。”

    “我沒醉。”臉上燒成了一片,頭也有點暈,我起身一拱手,說:

    “公子,今夜之事慶庭已盡全力,望公子記得承諾過在下的話。夜靜更深,慶庭就此別過。”說罷提起藥箱就要走。

    忽然腰身一緊,我低頭看看那不鬆不緊地勒住自己的白色緞袖下的手臂,疑惑地抬起頭來看他,他一用力我整個人就往他的身上靠去,我大驚之餘想道這人不是甚好男風到連我這看起來身量不足的人都不願放過吧?!隻見他拋落兩片金葉子在桌子上,俯身在我耳邊說了一句:

    “慶庭大夫要走,我怎能不送你一程?”說罷往窗口一躍,我看著自己的身子如落葉一般墜入茫然無邊的黑夜,嚇得趕緊閉上了眼睛,古人建的高樓跳下去最多也隻是斷腿吧。

    耳邊有呼呼風聲掠過,我半眯開眼,居然發現自己正被他帶著掠過一處又一處的屋頂,最後,在一處鋪了琉璃瓦的屋簷上停了下來,他這才放開我,說:

    “很害怕?”說著就在屋簷最上方坐了下來。我不敢輕舉妄動,也在旁邊坐了下來。夜風溫柔地吹著他的發,那個束發金環在夜色中仍幽幽作亮。

    “凡夫俗子一個,如何不怕?”我說,酒已經醒了大半,隻是頭暈依舊。

    “該說你膽大還是膽小?”他看著我,眼神清亮,仿佛已經看穿了我一般,說:

    “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重要嗎?”我直視他,“英雄莫問出處,我非英雄,來自何方更不足掛齒。反倒是閣下,對我如此感興趣還真是奇怪。相逢一笑如萍聚,明天你我各西東,何苦執著?”

    他看著我,沉默了一陣,從懷裏拿出一個銅鈴,說:

    “這是你的嗎?”

    我一看,這不是我掛在小毛脖子上的那個鈴鐺嗎?我拿過來看了看,說:

    “沒錯。”

    “為何要在鈴鐺上刻一個‘晴’字?”

    我一愣,怎麽他連這個也注意到了?隻得笑笑說:

    “實不相瞞,買小毛的前幾天陰風怒號連日不開,買它的那天突然放晴,為了記著這個好日子,所以特意刻了這個‘晴’字。”

    他笑一笑,晶亮的眸光閃過一如天上的星,說:

    “是嗎?把它送給我,可好?”

    我怔了怔,他怎麽會稀罕一個破爛鈴鐺?隻見他伸手往發上一拂,束發的金環已到了他的手上,黑發淩亂地在夜風中繚繞,有著一種張狂的美。

    他拉過我的手,把金環繞在我的大拇指上兩圈,不知用什麽手法把接口按緊了,他說:

    “來而不往非禮也。”看見我兩眼發光的樣子他不由得好笑,“再窮也不能賣了它。”

    我抬起頭說:

    “你還要這樣的鈴鐺嗎?我有好多……”

    他大笑,笑得那般爽朗開懷,整個人不再像一不食人間煙火天界仙人,變得真實可感。

    “你今年幾歲?”

    “十六。怎麽,還想盤問家宅?”

    “你知道京城太醫院裏那些名醫十六歲時在幹什麽嗎?他們還在涉獵醫書,拜師學藝,實習會診。而你……”他沉吟不語,似乎在等著我坦白。

    “而我,不但能醫,而且善琴,對嗎?這就是你對我好奇的原因?”我笑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不要再問我了,你的來曆我不也沒問過嗎?”

    “如果你想知道,我會告訴你。”他正色道。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可惜,我不是君子,也不想和別人交換秘密。”

    “好像從來沒有人這樣拒絕過我的要求。”他淡然地說。

    “是啊,你不是叫‘無缺公子’嗎?金錢、美女、容貌、智慧都無一缺少,沒有人拒絕過你,不奇怪。”有人能拒絕這樣的美男嗎?如果我不是活了兩輩子,上輩子看明星看花了眼的話,現在可能在傻笑著把自己的底細都交待了。

    “無缺公子,為什麽不能是‘無所不缺’呢?你說的那些我都有可我不一定稀罕。”

    我無語,這世上有人對金銀財富或是美貌才智孜孜以求,卻也有人淡泊鄙棄。這時我驚訝地看見屋簷下有一隊黑影持著長槍有秩序地走過。

    “不用驚慌,這是州府衙門。”他說。我卻更驚慌了,拉著他的衣袖說:

    “無缺公子,我們快走吧,被發現就不得了了!”真是說什麽就錯什麽,一慌張,腳下的一塊瓦片被踩得“喇”的一聲響。

    “什麽人?!”馬上有火把照向這邊,他一個旋身抓住我的手臂,身形拔起,輕飄飄地點了幾下簷瓦,人已落在遠處。

    “怕什麽?”他輕笑,“你不是說我什麽都有嗎?連這州府也是我的,你還怕?”

    這人肯定是喝醉了,滿口胡話,我想。

    “別一口一個‘公子’,叫我辰恒。”他又說,聲音溫和綿潤,似有雨露滲人心間。

    “陳兄。”我結結巴巴地喊了他一句,他不滿地糾正道:

    “是辰恒。”他說,“星辰的辰,永恒的恒,不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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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夏情深》作者:蘭陵笑笑生(完結+番外) -愫心小築- 給 愫心小築 發送悄悄話 (96324 bytes) () 11/24/2013 postreply 18:20:45

七:《一夏情深》作者:蘭陵笑笑生(完結+番外) -愫心小築- 給 愫心小築 發送悄悄話 (81563 bytes) () 11/24/2013 postreply 18: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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