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新年就要來了。人們說那將是這個世紀的最後一年。 學校放兩周的寒假,學生們幾乎都走空了。每個電視台都在報道著人們購買禮物和新年倒數的新聞。但是,整個禮拜天氣陰沉。 媽媽打電話來說:“我和Jon在聖托裏尼,陽光很美,你也來吧,不過簽證可能來不及。” 爸爸打電話來說:“在翻一部新電視劇,春節前要弄完,很忙,也不是長假,你就不要回來了。” 兩個電話打完,假期隻過去20分鍾而已。我打周君彥家的電話,一直是忙音或無人接聽。到晚上終於打通了,電話裏他的聲音聽上去鬱鬱的。 “你決定上哪個大學了沒有?”我問他。 “還沒,”他回答,然後不說話。 “你怎麽了?” “沒什麽。” “為什麽不說話?” “你說吧,我聽著。” “一個人說多沒勁。” 他不回答。 “那算了。”我生氣了。 “我12月31號晚上給你打電話,我們一起倒數。”他打起精神來說。 “哦。”我原諒他了。 掛掉電話,我仰麵躺在宿舍的床上,又躺到室友的床上,接著又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看到床底下室友的一個大紙盒,就拖出來,打開來看,裏麵是許多剪報、信件和卡片。我一張一張拿出來看,毫無愧疚,橫豎世界上隻剩下我一個人了,而我一點不難過,眼睛裏幹幹的,就是想幹點壞事而已。 我看著這個金發姑娘和她的朋友們唧唧歪歪的滿紙蠢話,傻笑。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接起來,是林晰。 “你們放假了嗎?”他的聲音聽上去懶洋洋的。 “你沒睡醒嗎?”我問,“現在是晚上8點哎。” “今天幾號?”他趕緊問。 “27號,你睡得日子都忘記啦,你可以的。” 他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睡了一天了,下午4點鍾剛剛睡下去的,昨天晚上加班。” “怎麽想起我來啦?” “睡到一半突然想起來你們可能放假了。” “放假又怎麽了?”我衝了他一句,轉念一想,“不如我去找你玩吧?” “我忙死了。” “好像最近所有人都很忙!”我恨恨地喊。不知道為什麽,會在他麵前發作起來。 他歎了口氣,聽起來像是在床上翻了個身,“學校裏人都走光了?” “差不多。” “明天下午自己坐巴士來吧。上車前告訴我時間,我去車站接你。”他說,然後又補充“別忘了多帶幾件衣服,我這裏暖氣不大足。” 第二天下午,我坐了兩小時的長途汽車進城。到車站的時候,林晰已經在那裏等我了,不修邊幅,哈欠連天。 “先去哪裏玩?”我坐進破車問他。 “我要回去睡覺。”他說。 “晚上又沒睡覺?”我問他。“你在鬼混什麽呀?” “我在工作好不好。”他給我一遝東西,一本地圖一張地鐵票,說,“我一會兒把你放在最近的地鐵站,你自己去玩,人少的地方不要去,7點鍾打電話給我。” 幾分鍾之後,我被遺棄在地鐵站。我按照旅遊地圖上的指示,搭乘迷宮一般的地下鐵,到了時代廣場、洛克菲勒中心和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但沒有找到林晰提起過的J. B. Corot。那個冬天的下午出奇的寒冷,街頭聖誕節的裝飾早已被收走,換上的是迎接新年的行頭。傍晚時分初雪落下,我坐地鐵到他家附近,在一間咖啡館打電話給林晰,等他那輛紅色的破車出現在街的拐角處。多年之後,我發現自己對這個城市的印象,始終詭異地定格在那一刻,蒼涼裏的一點溫暖的顏色。 11) “這幾天你就住我一個朋友那裏,她們幾個姑娘合租的,我跟她說好了。” “我就住你那裏好啦,又不是沒住過。” “我不想睡沙發。” “那我睡沙發,你睡床,行了吧?” “不太好,你還是到她們那裏睡沙發吧,都是女的,沒人會讓你的。”看我有點不高興,又說,“其實你們年紀差不多,應該談得來一點。” 後來我才知道,那幾個姑娘就是傳說中的麻豆了。3個人合租一個兩間臥室的房子,一個資格最老比較有錢的占一間12平米左右的主臥,另一個次之,住10平米不到的小間,第三個剛來美國不久,在客廳裏拉個簾子睡覺。第三個人不屬於合法的房客,平時要賄賂大樓管理員,如果房東來訪就非得把鋪蓋卷都藏起來不可。不過在眾多小麻豆裏麵,這幾個還算是條件不錯的,有一些姑娘最初隻能有一個鋪位而已。 3個姑娘人都還不錯,很客氣地借給我枕頭和被子,幫我在簾子外一張不到一米寬的沙發上鋪了床。但是沙發實在是短,根本伸不直腳,而且不會有人讓我先洗澡,我最後一個洗,洗到一半水就冷了,我隻好隨便衝了一下,心裏暗罵林晰那個小氣鬼。 因為房間小,暖氣又開得很大,幾個姑娘就穿著T恤短褲或是吊帶睡裙走來走去。 那個住大屋的德國姑娘Laura問我:“林說你是他朋友的女兒,是真的嗎?” 我說:“對啊。” “我們剛才還在猜你是不是他女朋友。” “要是女朋友肯定住在一起啦。”我說。 Laura笑著說:“林那個地下室暖氣壞了,這些天他都帶著帽子睡覺。” 四個人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三個麻豆要睡她們的美容覺,早早地上床了,我躺在沙發上,蜷著身體。半夢半醒時,一些陌生的情感在我心裏滋長,好像野花野草在被遺忘處生長起來一樣。我曾經那麽自由,在偌大的世界上煢煢孑立,而終於有一隻手在不知不覺之間將我從過往的生活當中剝離出來,把我帶到一個全新的地方,打開一幅畫,把生活和未來指給我看,對我說,去吧,我就在你身邊。 12) 第二天早上,幾個女孩子天沒亮就起床,簡單地梳洗一下準備出門。我拖拖拉拉得很煩人。林晰也來了,挨個兒和每個人吻了臉頰,輪到我,他壞笑了一下,也兩邊各親了一下。出了門,我發現大家都是分頭去不同的地方,林晰說:“她們那個行當現在是旺季,主要就是不停的麵試,還有給設計師當試衣模特。”因為時裝周在秋季和早春,這幫姑娘,以及其他一幹人等,就得在夏天和冬天的極端天氣裏四處奔走。春天的這一次主題是秋冬服裝,隻不過是早早的為下一個冬季打算。 整個上午,我在林晰工作的廣告公司的攝影棚度過。他關照我在一邊站著,不要出聲,不許動任何東西。有人問就說是跟著他的。自己和另外兩個人一起拍攝一組靜物照片,他拍照,一個女孩兒測光、舉反光板,還有一個穿著red sox運動衫的波士頓男孩子打雜。我探頭望望,發現幾個人當寶貝一樣圍著的東西,不過就小型攝影台上放著的類似螺栓的東西。 吃午飯的時候,林晰解釋說是給一間公司做產品目錄用的,他自己在外麵接的活兒比較有趣,也就是他晚上都在忙著的那些事。他在報紙上登分類廣告,不時會有需要攝影師的人打來電話,大多是不太出名的設計師,服裝、配飾以及珠寶都有,還有拍攝麵試用的照片的麻豆,當然有時也會有百無聊賴的女人請他去Lingerie shoot甚至拍*****。我鄙視地看他。 我們在他公司附近的一個小餐廳吃飯,他說一會兒有個人跟他接頭,那人也是要做一本目錄,不知道是價錢太貴還是對他有意思,一件很簡單的事情談了好幾次。自我感覺還真好咧,我心裏說,愈加鄙視地看他。 結果來的卻是一個理著很短頭發的三十幾歲的男人,穿著打扮都很正常,近來看到林晰,小小地揮了一下手手,女裏女氣的,而且說幾句話就臉紅一下。 “這是Andre,”林晰對我說,然後轉向那個男人,指著我說,“My girlfriend Jenny.” 名字是編的,身份也是扯的,我在桌子底下狠狠一腳踢過去,他麵不改色,一腳踢回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出現斷了那個Andre的某種念頭,他們很快談成了。最後Andre說:“你女朋友能不能來當模特?” “She’s good, half preppy, half rock ‘n roll.” 他補充道。 那天我穿著一件黑色的風雪衣,裏麵是襯衣毛衣和牛仔褲。大衣是校服沒錯,但是扔在旁邊位子上了,而且實在沒看出搖滾在哪裏。不過我還是很得意地朝林晰吐吐舌頭。 “If the price is right.” 林晰回答。 “我最多隻能出5塊錢一個小時,再多我就破產了,一個晚上拍完。她也不是專業的不是。” “幹嗎?”林晰問我。 “行啊。”我托著下巴,懶洋洋地說。 於是,在我想起來聯邦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是每小時5塊5之前,我就把自己給賣了。 13) 有媒體把麻豆評為十大垃圾職業之一是有道理的,特別是當你的小時薪水隻有5美元時。 我質問林晰,為什麽隻有5塊錢他也沒幫我討價。他說,你做事隻是為了消遣,Andre說他要破產了,是真的,不是隨便說說的。 Andre在布魯克林一個紡織成衣業者聚合的街區有一個工廠間,當天晚上就在那個滿是線頭零料的地方開始拍照片。林晰對此道早已駕輕就熟,我們沒有碰到太大的困難。問題是Andre的衣服,它們太時髦了,或者說除了時髦,再沒有其他了。那些衣裙誠然很美,軟緞、生絲、塔夫綢裁剪縫製得渾然天成,好像從來沒有被人手碰過一樣。但事實是,盡管流行多變,半上流社會半紈絝痞女的風格始終是這個圈子的最愛。很難想象一個幾乎破產的年近40的男人,在這樣一個窮街陋巷裏,聽著Vivaldi的四季協奏曲,製作極盡奢華的衣裙,諷刺的是會愛上這些衣裙的女人僅生活在他的想象裏。淩晨,我們離開那裏的時候,我幾乎開始可憐他了,但是區區25塊錢的薪水似乎也沒有什麽可以客氣的,我收下來,第二天買了一瓶指甲油和同住的姑娘們塗腳趾頭玩兒,剩下的坐車花了。 照片洗出來之後,林晰把拍攝時用的撥拉片給我作紀念。一列兩寸大小的照片上,我看起來居然還不壞。這個Andre自此淹沒在這個浮華之都的人流裏,我和林晰都再沒有見過他。 12月30日一大早,我就開始反複地打周君彥家的電話,想告訴他這裏的電話號碼,但始終沒人接聽。晚上,林晰不知從哪裏搞到兩張Limited screening的電影票,帶我去看,那是一部歐洲電影節上獲獎的影片,換而言之,是一部詭異的電影。銀幕上充滿了濃鬱的顏色和激烈的情感衝突,當女主角脫得光光的在樹林裏悲憤地亂跑,我突然意識到此時在上海已經是12月的最後一天。我又在黑暗裏默默地坐了片刻,然後對林晰說:“我要回去接個電話。”不等他說什麽,就站起來擠出去,跑到街上叫了輛出租車。“Dawor’s school, New Lebanon.”我對司機說。車子發動,我回頭看見林晰也出來了,站在電影院外的霓虹燈下朝這裏眺望。 一生中就是會有這樣的時刻,你不想將來或是過去,甚至根本不能思考,當時周圍的一切都失去意義,你一心去做一件事,哪怕到頭來覺得自己蠢得可以。幾年之後,我在有線電視台重新看到這部電影,名字是Hilary and Jackie,中文名經常被譯做《她比煙花寂寞》。 14) 出租車司機把我放在學校門口的時候已經將近12點,我在黑色的鑄鐵大門外麵喊了幾聲沒有人應門,又沿著積雪的細石車道走回公路,步行了一刻鍾在遇到的第一個電話亭裏打電話給學校值班的大媽,瞎掰說,抱歉哈,飛機晚點了,剛剛到學校門口,麻煩來幫我開開門吧。我放下聽筒,又拿起來,撥通林晰的電話,接電話的卻是個女生,是Laurra。 “OMG, Ginger,你在哪兒?”她聽到我的聲音叫起來,(Ginger is the nickname the girls gave to me, referring to my Chinese name Jin瑾) “我回學校了。”我說。 “林在警察局,他以為你回我們那裏了,等到11點鍾沒有看到你就報警了,他記下了你坐的那輛車的車牌……” Laura還在不停地說,我打斷她說了再見,就拚命地朝宿舍跑,怕林晰再打來電話發現我不在宿舍裏。進門的時候,電話鈴果然在響。我來不及開燈就接起來,黑暗裏,突然發覺自己有點害怕他的反應。 “你回學校了?”他問,聲音很平靜。 “嗯。”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那早點睡吧。” 他先掛斷了電話。我知道他生氣了,一秒鍾的內疚之後,我也生氣了,我跟他說過我回去了,是他自己誤解了,怪誰?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周君彥的電話來了。 “上次忘了說是美國時間還是中國時間了。”他笑著說。“上海馬上就是新年了,你那裏還是早上吧。” 我仰麵躺在床上聽他說話,眼角濕濕的,我打斷他說:“你到底什麽時候來啊?” 一個人拖著50斤的行李在LA機場狂奔趕去紐約的飛機;節日裏被遺棄在這個鬼地方;淩晨獨自在雪地裏走,手和臉凍得簡直沒知覺了,在那些時候沒覺得什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說的這句話讓我回想起所有事情,突然覺得委屈得要命。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已經申請了波士頓大學了。不是很好的學校,肯定可以錄取的。” “真的?怎麽不早告訴我。”我高興起來。 “這個就是保底的。” “那我放完假也去波士頓看看。”我說,“前幾天都打你家電話都沒人接,怎麽回事啊?” “沒什麽,就是親戚家有點事情。” “我挺怕你突然說不來了。” “如果我不來了,你怎麽辦?” “當然回來找你算賬啊。”我說,“你會不來嗎?” 電話裏傳來焰火和鞭炮的聲音,星球的另一麵,新年已經來了。 喧鬧聲的間隙,他說:“不管怎麽樣,我肯定會來找你的。” 15) 1999年,春天來臨之前,發生了幾件大事。 先是林晰換了個新工作,開始在一家時尚雜誌社上班,不用再拍螺栓螺帽了。農曆春節之前,他到學校來看我,給我一個深紅色皺紋紙包的盒子,打開來是一部紅色的手機。 “幹嘛送我東西啊?”我問。 他嗬嗬嗬地冷笑,說:“省得再給警察叔叔找麻煩。”然後拿出一個同款的黑色的,撥了一個號碼,我手裏那個響了,他拿過去,設了一個快捷鍵。 “我不喜歡紅的。”我說,“你那個挺好看的,我要那個。” “不行。” “你做人情就做得地道點,我最不喜歡紅顏色了。”我伸手去搶,他不躲,笑著看著我,任由我把他的電話拿過去,紅的丟回給他。後來,那對電話我們用了5年時間,始終是彼此的第一個快捷鍵。 第二件事就是我爸交了個女朋友,更準確地說是,已經交往了一陣的女朋友,終於正式告訴我了。那個女的從前是我爸的學生,上學的時候就喜歡上我爸這個中年大叔了。而大叔對人家也有意思,做畢業論文的時候,特別挑了她的選題。該選題說起來也實在勁爆,原文不記得了,主題就是論述法國文學史上的不倫之戀。結果那個學期,隔三差五就能在家裏看到這個女同學,恭恭敬敬地坐在大叔身邊,桌子上一把彩色水筆,一厚疊紙,紙上改得那叫一個五彩斑斕。幾個月後論文做成了,大叔帶著些許傷感,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推薦信助此女到巴黎留洋。不想淑女情長,幾年之後,人家又飛回來了。 “爸,其實這樣挺好的。”我在電話裏說,不是心裏真的覺得好,而是沒有我反對餘地的好。 “你這麽說,爸爸很安慰。”大叔還挺能演。 “就這樣吧,新年快樂。再見。”我演不下去了。 放下聽筒,我一把拔掉電話線,把電話機扔了出去,宿舍門沒關,砸在對麵的門上,塑料的碎片掉了一地。室友和幾個來串門的女孩驚愕的看著我,我平靜地說:“My dad told me he's going to marry a twenty something girl. And they are planning to sell our home and set up a new one without me. ” “Oh~”姑娘們與其說是歎息不如說是歡呼,“Welcome to Dawor’s Orphans Club.”原來大家都一樣啊。 第三件事就是,農曆小年夜的早晨,我收到周君彥的email:小雯,不知道怎麽跟你說,我今年不能去美國了。 你不用回來找我,好好讀書,以後我會來找你的。 16) 課間,我打電話過去,響了一下就有人接起來。 “我知道你會打過來的。”正是周君彥。 “你說不能來了什麽意思?”我盡力控製自己的聲音。 “我家裏出了一些事情,你先別打斷我,聽我說完。”他說,“你不要去打聽是什麽事,我不想你從別人那裏聽到,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個交待。我今年不能去美國了,但是我們肯定不會分開的。” “我們現在就沒有在一起。” 他沉默了一下,說:“你相信我嗎?”聲音裏透著從來沒有過的堅決,聽上去完全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我相信你。”我說。 但是實際上我並沒有像他關照的那樣不去打聽,那怎麽可能?!我沒有去上剩下的課,給一個從前的同學打了電話。那人很吃驚我會想起來給他打電話,沒聽完他寒暄。 我直截了當地問他:“周君彥家裏最近出了什麽事,你知道嗎?” 他說他也不太清楚,不過好像跟韓曉耕有點關係,他們兩個最近總是在一起,請假也一起請,兩個人成績都沒有從前好了。 我問他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說:“大概去年十月份,就是你走之後不久。” 我說:“哦,知道了,謝謝。”掛斷了電話。 當時已經是上午11點鍾,學生們都在上課,我不確定是不是要再打電話給周君彥,打過去,我又該說些什麽。一個老師在大樓中庭看見我,問,哪個班的,怎麽在外麵晃?我回答說,身體不舒服,請假回去睡覺。真是瞎話張口就來。我走出大樓,天氣不好,遠處的天邊團著一片烏雲。我在冷風裏站了一會兒,然後沿著河邊走,一直走到樹林深處,在一棵栗子樹下坐了很久。後來,我跟林晰說起那時的感覺,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突然變成了個無家可歸者,周圍再沒有什麽東西什麽人是有關係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林晰回答說,他也有過同樣的感覺,而且當真在公園的長凳上睡了大半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傍晚的時候,我回到學校,給周君彥發了一封mail: 我都知道了,不要再聯係了。 之後很長時間沒有收到回信。我漸漸地也懶得再去查收那個郵箱,直到被係統刪除。日子過得一切如常,春天來臨之前,我去了一趟波士頓,拿了些資料,看了看那裏的校園。波士頓大學就在市區,半開放式的,學生很雜,沒有什麽象牙塔的氣氛。回去之後,我很快寄去了申請資料,麵試了一次,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之後就是申請宿舍,重新簽證,考試,畢業典禮,等等等等。畢業典禮上學生們合唱《友誼地久天長》怎能忘記舊朋友,把藍色方帽拋向天空,朋友們擁抱著合影。林晰作為我唯一一個親友參加了典禮,照了幾張照片。洗出來之後,我寄給了爸媽,自己一張沒留。 林晰問我,“暑假回不回家?” 我說:“不回。” “那去紐約吧,給你找個工作。” “不去。”我回答,懶得說話,隻想到一個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去。 畢業舞會上,黑暗裏,一個男孩子熱情地看著我的眼睛,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遠離人群的地方,我們在初夏的月光下一直走到隻能依稀聽見音樂聲,他把我拉到一棵樹的陰影裏,緊緊地抱住我,吻我。我接受了,但後來怎麽也記不起他的名字,Jerry or Jeffery,都差不多。 17) 6月底,我開始朝波士頓搬家,整理東西,發現自己身無長物,仍舊就是來美國時那個32寸的箱子。舞會上認識的男孩兒讓我搭他的車,他說自己就要去那裏一所Ivy league university讀書。拖拖拉拉到傍晚才出發,開到中途,他把車駛進一條岔路,停下來,又試圖吻我,一隻手伸過來解我衣服的扣子。我覺得討厭得要命,推開他,下車自己把行李從後背箱裏拖出來,扔了20塊錢給他做車費。他的車子開走之後很久,我還渾身發抖,平靜了一點之後,我拿出電話打給林晰。 “你能來接我嗎?”一句話說得似乎都很艱難。 他問我在哪裏,沒有其他的問題,隻是說:“在原地等,不要亂走,不要搭車,我馬上過去。” 兩個半小時以後,林晰開著他的舊雪佛萊來了。我上了車就趴在儀表板上哭起來,他把我揪起來,問我出了什麽事沒有。我搖頭,然後靠在他身上繼續哭。那天,他穿著一件沒有印花的黑色T恤,肩膀和胸口都被我的淚水浸濕。我哭完了,仍舊靠在他肩膀上,他就那樣讓我靠著,一隻手輕輕地拍拍我的後背,靜靜的,什麽都沒有多說。 天完全黑下來了,他帶我回紐約。他住的地方還是去年的那個樣子。我累極了,沒有吃晚飯,洗了澡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他把我喂飽,然後開車送我去波士頓。我非常討厭他,前一天來救我,第二天又把我送走,不問一句,你想不想留下來。不過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大晴天,像鑽石的光彩一樣耀目,足以一掃陰霾。我又信心滿滿,覺得自己可以獨自在那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安頓下來。 我申請到的宿舍在Blandford街附近,裏麵大多是一、二年級的學生,位置離我將要去讀書的管理學院不遠,而我選的專業就是爛了大街的企業管理了。屋子依舊是兩人合住,因為是暑假,隻有我一個人住。今年上半年看一個講賭博的電影《21點》,發現男主角的宿舍根本不是MIT的,就是BU的新生宿舍The Towers。那裏還是幾年前的樣子沒變。 我在管理處辦了手續,交了錢。林晰幫我把箱子搬到房間裏,我滿不在乎地跟他說:“行了,你走吧。再見。” 他苦笑,說:“再見。”走了。 18) 如果說孤獨也有顏色,那一定是黃昏的顏色。每天那個時刻,我靠在窗邊看著太陽西沉,沸水一樣讓人痛到窒息的感覺彌漫開來。很多天過去,我仍舊沒有打掃房間,也沒把行李箱裏東西整理進衣櫥裏去。好像這樣,我一個人流落異鄉就還不是既成事實的事情。 我四處閑逛了兩天之後,林晰打來電話,說一個他認識的人要在波士頓請攝影助理,如果我願意,可以去試一下。 那個時候,我其實已經有點知道,他嘴上輕描淡寫的一些東西,其實都很用心。而我何嚐不是這樣,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跟開了花兒似的,嘴裏卻說:“遠不遠啊,我先去看看再說。” 結果那個地方還真的挺遠的,單程要大約一小時。林晰說的那個人是一個台灣人,在美國混了8年了,諢名Dickson,已經在商業攝影圈子裏小有名氣,新近在波士頓郊區置了個很大的攝影棚,倍兒有排場。我第一次去正好碰上他們接一個大活兒,對著一輛新款寶馬車狂拍。U形無縫牆,房頂上八槽的Bacht導軌,遙控光屏,我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應有盡有。 忙完一陣,Dickson大叔過來招呼我:“林晰跟我說過你,你是Catherine的女兒對吧。我在巴黎的時候見過你媽媽。” 我很乖巧地點頭,心裏暗罵,搞了半天還是靠自己老媽的關係。半小時之後,從攝影棚出來,我打電話給林晰。 “你怎麽不早告訴我那人是我媽的朋友?” “有關係嗎?” “我就是不願意老是靠他們。” “上次看你穿的那雙Repetto挺好看的,是你自己掙錢買的?” “去死吧你。”我一下掛掉電話。 他馬上又打過來,“你別告訴我你不幹。” “幹嘛不幹?我悶死了也沒人管我啊。” 他停頓了一下說:“工作就是工作,沒人會因為你是誰的女兒特別關照你的。還有他們那幫人喜歡到處瞎混,你能不去就別跟去,推不掉就自己小心點,不要跟不認識的人搭訕,不要喝酒,興奮劑一定不能碰,看緊自己的杯子。” “行了,老爸。” 我轉念一想,說:“你明知是火坑,怎麽把我往裏推啊?” 他嗬嗬嗬的笑起來,說:“It’s life, wanning to live it?” 我沒有回答,隻是使勁兒點了點頭,掛斷了電話。 看天空,又是一個橙紅色的傍晚,我一路跑著到車站,先坐車去超市買了一直拖著沒去買的一幹用品,然後回去把宿舍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記下缺少的東西,準備再去采買。全部弄完,累得半死,洗了澡,吃了頓飽飯。突然起了學車的念頭,又去查電話簿,記下機動車注冊處和幾個駕校的電話,想好了第二天打過去問問。不到十一點,我心滿意足地睡了。 19) 第二天早晨,我開始了在Dickson大叔攝影棚的工作。 職務是助理的助理。 第一個禮拜的主要任務就是給場內所有人,包括攝影師,燈光師,模特,化妝師,發型師,還有甲方派來的某總監,買早餐咖啡報紙午餐外加點心。有天下午被打發去市中心買摩卡色的長筒襪,一小時來回,跑得虛脫了,最後得了個白眼。 第二個禮拜大叔接了個新活兒,拍攝嬰兒照片。攝影棚裏滿是推車和手提籃,笑聲哭聲打嗝聲不絕於耳。我的工作變成了逗孩子。對6個月內的小嬰兒,用棉紗紙輕輕擦他們的嘴角,讓他們露出微笑。大一點的孩子,用玩具猴子吸引他們的注意,必要的時候自己扮成猴子,上躥下跳嘴裏發出吱吱聲,引他們笑,讓他們向上看,棚內的燈光在各種顏色的瞳仁上映出光斑,使稚嫩眼睛顯得更加清澈動人。 第三個禮拜,攝影棚又神奇地變成了裸女的天下。拍攝前清場,另一個助理用Gossen閃光測光表在模特的腮幫子脖子胸部一通猛測,把數字報給燈光師和攝影師。我的任務是用一種亞光的透明膠布把模特的胸部固定在一種不受地球引力影響的狀態上。局外人可能不覺得什麽,我後來看到此類照片始終覺得胸部的位置很詭異,詭異得讓人後脖子發涼。 不管是什麽,我的確學了些東西。也交了新的朋友: 第一助理,也就是我師傅,名喚尼高, 20出頭,很靦腆,收集了一書架的恐怖電影和小說,正在一間專業學校學習攝影,女朋友在新澤西鄉下一個小學當老師,每周他都要過去相會一次。這段時間就是我最煎熬的時候,如果Dickson大叔要加班開工,場內所有的雜活兒就都是我的,不管我會做的還是不會做的。經常是打電話給尼高,他一邊教我一邊做,有時正趕上人家在親熱,微喘著聲音挺怪地報給聽一個供應商的名字或者印刷廠的地址什麽的。正是在此等尷尬中,我們成了朋友。 還有一個是個麻豆,很淺的金色短發,總是玩得很瘋。大家都隻叫她的姓Mason,和我同歲,簽了一個模特經濟公司,沒有在任何大學注冊,高中的後兩年也是自學的。“不想做任何要動腦筋的工作。”她總是這樣說,並且時不時地鼓動我也入這個行當。 與此同時,我去機動車注冊處領了學習手冊,看了一下午,參加考試,過了,拿到一個實習駕照。出門就去駕校報了名,先付了8次課的錢。課上完了自我感覺不錯,就租駕校的車參加了考試,結果沒通過。打電話告訴林晰,被他罵了一頓笨蛋敗家,罵完之後,他從紐約過來,陪我練了兩天。又去考試,警察大媽終於在我的Learner’s permit上寫了個Pass。 “想買什麽車?”林晰問我。 “沒想好,等領了薪水再買。” “怎麽缺錢啦。” “我想自己買樣東西,怎麽啦?!” 終於,在暑假結束的時候,我拿著兩個月打工的薪水買下一輛二手的豐田,小型的兩箱車,已經跑了6W公裏,看上去還不錯。林晰看見了,說:“怎麽買了紅車?你不是討厭紅色嗎?” “腦子抽風了,進去就看中這輛。”我自己也納悶兒,怎麽買了輛紅車。 20) 9月份開學後不久,我和Mason去看電影American Beauty,銀幕上18歲的Ricky對17歲的Jane說: “If I had to leave tonight, would you come with me?” “What?”她詫異。 “If I had to go to New York to live, tonight, would you come with me?” 他又問。 “Yes.”她回答。 簡單的問答讓我突然想起幾年之前的那個問題,“如果我去美國,你會跟我去嗎?”我想得出了神,一切恍如隔世。 Mason在旁邊跟我說話,我一句也沒聽見,她又說了一遍,後排的人憤怒了,黑暗裏看不清楚,伸過一隻手在我背上狠狠地推了一把。正趕上我心情很壞,沒廢話,站起來,轉身就把手裏一杯冰可樂對著那個人從頭澆下去,倒完了把杯子朝他身上一扔。Mason反應也很快,拉著我就跑。一直跑到停車場,發覺後麵並沒有人追,Mason上氣不接下氣地說:“It’s amazing(刺激), we shall do this again sometime.” 我一句話也不想說,勉強跟她說了聲再見,上車開回宿舍去。 不知道算不算是種預兆。 第二天早上,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說他跟那個小女朋友準備10月份結婚。新房裝修好了,原來的房子已經掛牌準備賣掉。我說:“好啊,祝賀你們啦。”沒有別的話,氣氛顯得有點尷尬。 於是爸開始扯別的:“你從前那個姓周的同學,你們還有來往沒有?” “不怎麽聯係了。” “前天報紙上登出來,他爸爸貪汙受賄正式批捕了,下個月開庭。” 我懵了。 “不知道那個周同學現在怎麽樣了,他從前還是你們班長吧,成績很好的是不是……”爸在那裏繼續扯。 好像過了很久,我回過神來,說:“行了,就這樣吧,再見。”把電話掛了。 我不確定自己當時的想法,或者已經根本沒辦法思考了。我隨便拿了幾件衣服,護照和錢,直接去了機場,買了最早的一班去上海的機票,6個小時之後,在洛杉磯等待轉機的時候,我給林晰打了個電話,跟他說我要回一趟上海,他覺得挺突然的,問我出什麽事了,我說,“我爸結婚,叫我回去撒花。” “變乖了嘛,知道先跟我說一聲了。”他開玩笑。 “你找不到我會擔心嗎?”我嚴肅地問。 “會。”他嚴肅地回答。 13個小時之後,飛機落地,我隨身隻有一個背包,不到100美元現鈔,在機場全部換成人民幣。然後坐了一小時的車進城。街頭華燈初上,我手裏抓著一把硬幣在路邊的公用電話上撥周君彥家的號碼。鈴聲響過三遍,有人接起來,“喂?”周君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 21) “是我。”我說。 他沒說話。 “我回來了,就在你家樓下。” “上來吧。”他沉默了一下說。 我從電梯裏出來,樓道裏亮著冷冷清清的燈光,他已經開了門在等我了。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是說對不起我剛知道呢,還是混蛋怎麽不早告訴我。於是就什麽都沒說,跟他進了家門。隻有客廳裏亮著燈,“你媽媽呢?”我問。 “去外地了,找親戚借錢,開庭之前能還的盡量還了。”他平靜地說。 我看著他穿著白色圓領Tee和運動褲的樣子,好像還是一年多前分別時的那個男孩子。我不是模範小孩,但也從來沒有做過很壞的壞事,沒有經曆過讓旁人避之不及的不幸。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當一個人從眾人的寵兒變成罪犯的兒子,而那個人又是我生平愛上的第一個人,我心裏很疼,我想安慰他,但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反而很坦然,接過我的背包,伸手抓抓我的頭發,看著我說,“眼睛怎麽那麽紅?” “飛機上沒睡。”我揉揉眼睛。 “你還沒回過家?” 我點頭,“我爸不知道我回來,下了飛機就過來了。” 他轉身把書包放在客廳裏一個單人沙發上,我從背後抱住他,臉貼著他的背脊,說:“你本來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 “我本來以為會沒事的。”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轉過來把我擁進懷裏。 “韓曉耕都知道對吧?”我生硬地問他。 “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那現在說吧,都告訴我。” 我抬頭看著他,他避開我的眼睛,眼眶紅了。 像是一部編年史,他開始說,去年9月30號,他爸突然被檢察院雙規。因為一些他也鬧不清的關係,韓曉耕的爸爸也開始擔心自己,請了會計師谘詢公司的帳務問題。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開始跟韓曉耕走得比較近。今年春節之前,周君彥的爸爸被正式逮捕,同時韓曉耕的爸爸也進了公安局,拘留了一個月之後,因為證據不足釋放。而我打不通他家電話的那幾天,他和他媽不是在公安局就是在見律師。 “知道嗎,在拘留所裏他們會把你身上所有金屬的東西都拿走,連褲子拉鏈也剪掉……韓曉耕說的,她爸出來的時候就那樣提著褲子。”他抱著我,不看我,斷斷續續地說,聲音發顫。“我一年沒看見我爸了,開庭之前隻有律師能見他,兩個鍾頭要6千塊錢……他們還問我,知道你爸爸做的事情嗎?我說不知道,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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