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燕京(下)
聽說女兒要見她,大太太忙應道:“不用改日。你去回了元娘,我明天下午一準到。”
陶媽媽應了一聲“是”,叫了隨行的丫鬟進來,將羅元娘送的禮物奉上:“一些藥材,大老爺,大太太補補身子。”
大太太笑著讓許媽媽收了。
珊瑚已端了錦杌:“陶媽媽,您請坐。”
陶媽媽連稱“不敢”,再三推遲,道:“大太太一路乏勞,我們家夫人又等著我回話。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來接大太太過府。”
大太太略一思忖,道:“來日方長。你回去給元娘報個信,讓她安安心也好。”
陶媽媽聽了便起身告辭,許媽媽親自送她出了門。
大老爺就站了起來:“大家都去歇著吧。等會晚上一起吃飯。”
屋子裏的人均恭聲應“是”,許媽媽和珊瑚等人留下來服侍大太太梳洗,羅振興和大奶奶帶著其他人魚貫著出了門。
一個胖墩墩的婦人笑盈盈地站在屋簷下等,見到她們出來,上前給羅振興行了禮,稟大奶奶道:“大奶奶,小姐們的住處都收拾出來了,大太太的箱籠都卸下來了,數目也對,隻是不知道哪些是哪屋的……”
這婦人姓杭,是大奶奶的陪房,也是她身邊得力的媽媽。
大奶奶聽了朝著五娘和十一娘笑道:“燕京寸土寸金,不比餘杭,宅子有些小。爹和娘住了正屋,把你們安在了後罩房。還請兩位妹妹不要嫌棄,先將就著住下。”
她笑容親切,語言柔和,讓十一娘不由在心裏暗暗稱讚。
顧氏不愧出身江南大家,雖然知道大太太對這些庶女外甜內苦,但行事作派依舊溫柔大方,不失世家女子的氣度。
十一娘朝著大奶奶微笑道謝:“多謝嫂嫂了!”
五娘卻拉了大奶奶的手:“看嫂嫂說的,難道我們都是那不知道輕重的人不成?這宅子統共就這點大,父親、母親住了正房,我們住了後罩房,大哥和大嫂就要住在那倒座了。倒座坐北朝南,冬冷夏熱,又臨近外院,喧嘩嘈雜……大哥又要讀書……”說著,已是淚盈於睫,“嫂嫂這樣說,讓我們真是無地自容。”
大奶奶聽了頗有些感動。
難為五娘知道自己的好。還當著丈夫羅振興點出自己的苦心……難怪人人都說五娘聰明伶俐,實在是討人喜歡。
她的笑容裏就更多一份親昵:“妹妹快別這樣說。你們是閨閣女子,不比我們,可以與外院毗鄰而居!”
羅振興聽五娘這麽說,也臉色舒緩,眼中有了笑意:“好了,妹妹們在路上被折騰了月餘,十一妹還暈船。你快領她們去歇下吧!”
大奶奶恭敬地應了一聲“是”,十娘和十一娘則給羅振興行了禮,和六姨娘打了招呼,隨大奶奶去了後罩房。隨後羅振興也出了垂花門,回了自己住的倒座房。
江媽媽則喊五娘屋裏的紫薇和十一娘屋裏的琥珀隨著杭媽媽去分箱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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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罩房的正房和正院的正房一樣,五間,各帶一個耳房,東、西廂房三間,各帶一個耳房,隻是院子裏沒有正屋的魚缸、花架,台階前的槐樹也換成了垂柳。
大奶奶笑道:“你們看喜歡哪處,將就著挑一處吧!”
五娘忙道:“妹妹先挑吧!我住哪裏都無所謂!”
十一娘也不多說,笑道:“姐姐年長,那我就住西間吧!”
“那怎麽能行?”五娘笑道,“你身子骨還弱著,還是住東間吧!”
“我下了船,養養就好了。又不是什麽大事!”十一娘笑道,“還是姐姐住東間,我住西間吧!”
五娘還要推讓。大奶奶已笑道:“你們也不用推來讓去,我看,就如十一妹說的,她是妹妹,住西間,你是姐姐,住在東間好了!”
十一娘笑道:“就如大嫂所言吧!”說著,已是氣喘噓噓,一副吃力的樣子。
大奶奶趁機告辭:“你們歇了吧!我先走了。還要準備晚飯。”
兩人送大奶奶出門:“讓嫂嫂操勞了。”
“我是做嫂嫂的,何來操勞之說。”她笑著出了門,五娘和十一娘回了屋。十一娘對著五娘苦笑:“姐姐,我要去歇會……”
“你去吧!”五娘笑著轉身去了東間,一句客氣的寒暄都沒有。
紫苑幾個忙不迭地跟著五娘進了屋。
十一娘望著五娘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
自從她流露出對羅元娘感興趣的意圖後,五娘對她就隱隱有了些敵意。如果自己真的要和她爭什麽……隻怕,會恨之入骨!
“小姐,五小姐……”冬青也看出些名堂,“您得找個機會和她解釋解釋才行。要不然,這誤會越結越深!”
“我心裏有數。”十一娘不想多談這些。
現在情況不明,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她由冬青扶著回了屋。
西次間臨窗一個大炕,左右是小幾,鋪了猩猩紅的氈毯,左右各四把太師椅,被布置成了一個宴息處。梢間臨窗是書案,左廳是書架,一張小小的八步床放在屋子正中,後麵還有個小小的暖閣。
十一娘看著很滿意。
如果五娘不住在隔壁,那就更完美了!
她在心裏暗忖著。
冬青和濱菊幾個卻看著嘖舌:“這是個怎樣的布置?床後麵還有小閣,又沒生火盆,卻暖烘烘的。”又伸手去摸臨窗的大炕,“也是熱的。”
十一娘笑道:“南方和北方不一樣。南方潮濕,要住樓上,北方寒冷,要睡火炕。”
“小姐怎麽知道?”秋菊笑盈盈地坐在暖閣的床上。
“看書知道的唄!”內向的竺香顯得很興奮,比平常的話多,“小姐看了那麽多的書,當然什麽都知道!”
當然不是看書知道的,是她以前走南闖北親眼所見、親身所遇……
十一娘笑而不答,有個麵生的小丫鬟進來稟道:“十一小姐,六姨娘來了。”
大家一怔。
六姨娘已撩簾而入。
“十一小姐!”她笑吟吟地和十一娘打招呼。
冬青幾個忙斂了笑容,端肅地立在了一旁。
“姨娘怎麽來了!”十一娘笑著應道,“快進屋喝杯茶!”
秋菊忙端了杌子給六姨娘,冬青在次間的角落找到了溫著水的木桶給六姨娘沏茶。
六姨娘笑著擺手:“我不坐了,等會還要服侍大太太歇息。我來就是想問問,”說著,她猶豫了片刻,臉上的笑容也有了幾分苦澀,“我就是想問問十二小姐,她可好?”
十一娘暗暗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兒行千裏母擔憂。她出門的時候五姨娘哭得稀裏嘩啦,同理,六姨娘在這裏想著年幼的十二娘隻怕也是輾轉反側吧!
“挺好的!”十一娘從來都覺得六姨娘是個極聰明的人,“前段日子,我天天窩在家裏繡屏風,五姐和十娘常到母親麵前盡孝,十二妹有時候也會到母親麵前陪著姐姐說說笑笑,十二妹還用絹紗做了絹花奉給母親,母親竟然分不出真假來……手巧得很。”
六姨娘聽著就鬆了一口氣,笑道:“那我就不打擾十一小姐了。說起來,我和五姨娘也是在一個屋裏住了五、六年的,你要是有什麽事,直管來找我就是。”
“多謝姨娘。”十一娘不知道六姨娘來她這裏大太太知道不知道,又怕五娘看見,自然不敢留她,借口自己頭暈,讓冬青送六姨娘出了門。
六姨娘剛走,去拿箱籠的琥珀回來了。
冬青先開了裝著被褥的箱籠,然後鋪了暖閣裏的床,打了水來服侍十一娘洗漱歇下,讓竺香守著她,這才和琥珀兩人帶著濱菊、秋菊開箱籠收撿起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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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睡了一覺,神輕氣爽地起了床。
她對著鏡子仔細地照著自己的臉:“我又長胖了沒有?”
“臉都瘦得隻有一巴掌大了,”冬青正將兩朵指甲蓋大小的石榴花插到十一娘的發間,“看您還嚷不嚷著減肥了?”
十一娘抿著嘴笑。
琥珀催著十一娘快走:“我看著五小姐已經動身去大太太那邊了。”
十一娘不敢再照鏡子,披了件玫瑰紅灰鼠皮披風急步朝大太太處去,終於在五娘進門前趕上了她,和她一前一後地進了屋。
兩人站在門簾子前由丫鬟服侍著解披風,五娘似笑非笑地望著十一娘:“看不出來,妹妹病了手腳都這麽地快!”
十一娘笑盈盈地望著五娘,嗔道:“都怪姐姐走也不叫我一聲!”
五娘冷冷一笑,還欲說什麽,那邊簾子已經撩開,珊瑚出來笑道:“大太太正等著兩位小姐呢!”
兩人不再說話,一前一後地進了屋。
次間的宴息處擺了張黑漆彭牙四方桌並八張黑漆鋪猩猩紅坐墊的玫瑰椅,箸碟都已擺好。幾個小丫鬟立在幔帳下,許媽媽、落翹、玳瑁等人則圍在臨窗的大炕前——庥哥歡快的笑聲不時從那裏傳出來。
“大太太,五小姐和十一小姐來了!”珊瑚笑吟吟地稟道。人群就散了開,十一娘看見大老爺和大太太一左一右地坐在大炕上,中間的炕桌早就不知道挪到什麽地方了,庥哥正在上麵翻跟頭,大奶奶怕孩子落下去,正伸開雙臂站大炕前護著。
“好了,好了。”大老爺笑著抱了庥哥,“我們去吃飯了!”
庥哥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扭著身子還要翻跟頭。
一旁立著的羅振興就板了臉:“還不給我站好了。”
庥哥聽了果然不敢再鬧,乖乖地伏在大老爺身上不敢動彈。
那邊大太太一邊由杜薇服侍著穿鞋,一邊笑道:“也不怕把孩子嚇著!”
庥哥聽了立刻從大老爺懷裏抬起頭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大太太。
大太太就伸手把庥哥抱在了懷裏:“不怕,不怕,有祖母呢!”
羅振興有些哭笑不得地望著母親,欲言又止。
大奶奶看著,忙轉移視線:“爹、娘,快入座吧!想必兩位妹妹也餓了!”
大家的視線果然被轉移,大太太甚至抱怨道:“怎麽現在才來?”
五娘笑道:“等妹妹呢!”
十一娘赫然:“我睡遲了!”
大太太笑起來:“倒是個老實的!”
十一娘紅著臉低下了頭,惹得大家一陣笑。
第二十六章 團聚
笑聲中,許媽媽引了眾人入座,大奶奶指揮著丫鬟們上菜,六姨娘則站大老爺身邊幫著布菜,庥哥自有奶媽子抱著另坐了一桌,因此圓桌上隻有大老爺、大太太、羅振興、五娘和十一娘,還餘了三個繡墩。
大老爺大手一揮,道:“這裏也沒有外人,大家都坐下來吃飯吧!”
屋子裏的人都滯了滯,然後望向了大太太。
一個是自己的兒媳,一個是自己得力的人,大太太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反對,笑道:“老爺說的是。這裏又沒有外人,大家都坐下來吃飯吧!”
大奶奶就笑著坐到了羅振興的身邊,六姨娘則向大老爺和大太太福了福才半坐到了繡墩上,許媽媽卻是執意不坐:“……都是主子,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大老爺聽了表情淡淡的,倒沒有勉強,大太太見大老爺淡淡的,就越發要許媽媽坐,竟然親自下位去勸許媽媽:“元娘、興哥都是你從小幫著帶大的,你不坐,誰還有資格坐。”
六姨娘聽了就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許媽媽見了不好不坐了,就笑著半坐在了繡墩上:“那我就僭越了。”
大老爺笑了笑,吩咐負責上菜的丫鬟杏林“上菜吧”。
這杏林是大奶奶的貼身丫鬟,自他們搬到這宅子裏後,就一直幫著大奶奶管家。
聽到大老爺的吩咐,她立刻應了一聲“是”,傳了小丫鬟們上菜。
雪菜黃魚、西湖醋魚,銀芽雞絲、水晶肘子、美人肝、清燉蟹粉獅子頭……都是大家熟悉的江南菜,擺了滿滿一桌子。就在大家以為菜已經上齊的時候,杏林端了一碗紅紅白白的糊糊放到了大太太麵前:“大太太,這是大老爺特意吩咐給您做的。”
大太太微怔。
大老爺已道:“這是燕京有名的疙瘩湯,紅的是番茄,很稀罕的東西,從廣東那邊來的。白的是麵,酸酸的、甜甜的,與我們那邊的東西大不相同。開胃,你嚐嚐。”
大太太“哦”了一聲,神色有些恍惚地拿起調羹嚐了一口。
大老爺笑著問她:“怎樣?還合口味吧!”
大太太聽著神色一斂,笑道:“正如老爺所言,這湯酸酸甜甜的,很是開胃。多謝老爺了!”
大老爺笑了笑,拿了筷子夾了一筷子雪菜黃魚裏的黃魚,其他人才開始動筷子。
大家都舉止優雅,細嚼慢咽,桌上除了輕微的碰瓷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吃了飯,丫鬟們上了茶。大太太突然對五娘和十一娘:“明天你們也跟我一起去見見你們的大姐!”
兩人俱是一震,但都很快收斂了情緒,笑著應了一聲“是”。
因時間不早了,庥哥平常都睡了,這個時候就揉著眼睛有些吵鬧。
大太太見了,就吩咐大奶奶:“把庥哥搬到我屋裏來……我屋裏有火牆又有暖閣,不像你們那裏,還要點火盆。”
“娘!”聽羅振興那口氣,好像並不十分同意似的。
大太太卻搶丈夫前麵道:“娘說的也是,那我就讓媽媽們把庥哥的東西搬過來。”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
羅振興眼底閃過幾絲無奈。
大太太就笑他:“你放心,你娘還沒有老糊塗。庥哥我寵著,可他要是犯了錯,我也不會容著。不會教壞你兒子的。”
這下子,羅振興隻好起身向大太太道謝。
大太太掩嘴而笑,道:“今天不早了,你們都下去歇著吧!”
羅振興和大奶奶、五娘和十一娘就請安告退了。羅振興和妻子回了倒座房,五娘和十一娘回了後罩房。
路上,五娘笑道:“明天去大姐那裏,你可要打扮得漂亮些,別丟了大姐的顏麵才是。”
十一娘笑道:“我也不知道明天穿什麽好,不如姐姐來幫我看看吧!”
五娘冷笑:“我怎麽敢?有些人,主意多著呢!”說完,揚著臉走了。
十一娘不由歎了口氣。
沒想到,五娘的反應這樣大……不過,今年她都十九歲了,適婚的人已經很窄了,這種急切能理解。但是,如果羅元娘隻是想從姊妹中找個人做妾室去固寵或是生子呢?退一萬步說,就算羅元娘身體不行了,想從姊妹中找個人代替自己照顧年幼體弱的兒子,那也要等她駕鶴西歸以後啊!如果羅元娘拖一年,她豈不要等一年,如果拖兩年,她豈不要等兩年……用一個自己根本不能掌握、充滿了變數的未來去賭運氣,是不是太太冒險了些?
想到這裏,十一娘不由愣住。
難道,大太太帶她們來的本意就是如此!
如果元娘還能等,那就是她……如果元娘等不得,那就是五娘……
她感覺自己的思緒有些亂!
那婚姻的另一方徐氏呢?
他們可是比羅家更顯赫,比羅家更有權勢,難道就會這樣聽任羅家的擺布不成?
或者,元娘有辦法說服徐家?
十一娘心裏亂糟糟的,一夜沒有睡好,早上起來,眼底有明顯的青影。
冬青煮了雞蛋給她敷眼瞼:“總能褪一點。免得大太太看見了又要問。您總不能回答說自己認床吧!”
十一娘駭笑:“你連借口都幫我找好了。”
冬青恨鐵不成鋼:“小姐有這閑心,還是想想今天下午的事吧!”
“我們又不知道人家真正的意圖,再怎麽防也沒有用。”事到臨頭號,十一娘反而平靜下來,“如今隻有不動聲色的觀察了。”又吩咐琥珀:“你等會出去走走。這邊雖然大部分都是大奶奶的人,但老爺身邊肯定有大太太的人,還有姨娘那邊,都可以想辦法打聽打聽,看看大老爺和大爺來燕京過得怎樣?我瞧著昨天那樣,大姑奶奶的人突然來給大太太請安,大老爺和大爺十分驚訝樣子。你也要問問大姑奶奶平時和這邊走動的勤不勤?”
琥珀表情嚴肅:“小姐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讓冬青和濱菊陪著我就行了——等會我還要梳洗打扮一番,要不然,大太太會認為我對去永平侯府的事不重視的。至於秋菊和竺香,要是能幫上你的忙最好。你直管讓她們幫你跑跑腿。還有吳媽媽托我們帶的東西。我們到徐家畢竟是客,人生地不熟,麻煩人家總是不好,琥珀你也問問,看這邊有沒有和徐家相熟的人,如果能幫著把這事辦了那就更好了。”
幾個丫鬟恭立地聽著十一娘吩咐,許媽媽來了。
十一娘壓下心底的驚訝迎了許媽媽:“媽媽有什麽吩咐?”
許媽媽笑道:“吩咐可不敢。隻是奉了大太太之命,讓我來看看十一小姐準備穿什麽衣裳去永平侯府。”
竟然重視到了這種的程度……
十一娘暗暗心驚。
她原想穿件銀紅色的褙子……這樣一來,就會讓已經變得很削瘦的她不僅顯得削瘦還會顯得單薄,如果元娘問起,到時候,她再以暈船之事暗示元娘自己的身體很差……況且,暈船是事實,就是大太太,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不管元娘她們出於什麽目的要自己來燕京,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重要前提下,一個身體不好的女孩就意味著子嗣堅難,那她入選的機會聚然間就會少了很多很多……要不然,徐家老太太就不會在元娘小產後不僅停了通房的藥,還為兒子納了一房妾室!
想到這些,十一娘心裏略略鎮定了些。
說起來,這個主意還是從十娘那裏得到的啟發——她可是想什麽時候“哮喘”就什麽時候“哮喘”的……
但現在,這主意至少廢了一半。
深閨女人多的是時間,大部分都化在怎樣打扮自己身上。別說是大太太,就是許媽媽,也有不俗地見地。而且教她們女紅的簡師傅,也曾經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們各種複雜的顏色搭配,既為了繡花,也為了怎樣讓自己穿得更得體……十一娘可以佯裝要出風頭所以穿了銀紅色,卻不能在試了銀紅色的效果之後繼續穿它。
這些念頭在她腦海裏不過一閃,她已笑道讓冬青幫她把那件鵝黃色淨麵四喜如意紋妝花褙子拿出來,又將來時大太太給她打的赤銀珍珠頭麵中的簪子和珠花遞給許媽媽看:“您看這樣穿著如何?”
許媽媽笑著點頭,眼底有深深的讚許:“十一小姐模樣兒嬌嫩,穿這些素淨的顏色、戴這些秀氣的飾物最合適不過……不愧是跟著簡師傅學了繡花的人。”
十一娘在心裏暗暗苦笑。
等許媽媽一走,她就把冬青用來給她敷眼瞼的雞蛋都吃了,還差點咽著,以至於濱菊笑她:“小姐可是在船上餓著了,現在看什麽東西都好吃!”
十一娘不理她,去了大奶奶那裏。
倒座屋七間正房,因東邊的耳房讓出來做了個值夜婆子的暖房,梢間又做了垂花門,耳房那邊又辟成了一個小花圃,隻有西邊有幢三間的廂房,不說和正院相比,就是比起五娘和十一娘住的後罩房,都少了三分之一的麵積。
十一娘進去的時候,垂花門前的花圃旁正有五、六個婦人圍著杏林在說些什麽,杏林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煩,看見十一娘,她遠遠地打招呼:“十一小姐,您來了!”說著,推開圍在自己身邊的婦人迎了過去。
“我就是來看看嫂嫂,”十一娘笑著,“你有事忙,別耽擱了。”
杏林卻是一副大大鬆了口氣的模樣,笑道:“多虧您來,要不然,還不能脫身,何來耽擱之說。”
十一娘笑了笑,並不問她出了什麽事,而是道:“大奶奶可在屋裏?”
第二十七章 團聚(下)
杏林笑道:“在屋裏和杭媽媽算帳呢!我領您過去吧。”
十一娘猶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過去了。”說著,讓冬青把手裏的包袱遞給杏林,“這是我給大爺做的一件襴衫,給大奶奶做的一件綜裙,給庥哥做的一件小襖,煩請姐姐交給大奶奶。”又讓冬青拿了一個匣子給她,“這是我閑時做的幾個荷包,姑娘拿去分給幾位姊妹,是我的一點心意。”
十一小姐繡的東西雖然好,但也不是除了她就沒有人比得上的。但十一小姐常常會自創些新式的樣子,卻是其他人不能比的,就是簡師傅,也常誇十一小姐聰慧過人……既然是專程來送的東西,肯定是花了功夫的。杏林不打開也知道這幾個荷包肯定會讓人眼前一亮。她高高興興地蹲下去朝著十一娘福了福:“讓十一小姐費心了。”然後接了包袱,笑道:“幾位小姐裏,您的手最巧。上次勞煩您給我們奶奶繡了件披風,我們奶奶到今天還念叨著,說您那梅花繡得跟真的一樣,來燕京走親戚的時候大家都問是誰的手藝,讓她出了一番風頭。這次您又張羅著給大爺、奶奶和庥哥做了衣裳,奶奶知道了不知道有多歡喜呢!要是知道您送了東西來連門也沒進個,到時候會責怪杏林不懂規矩,十一小姐無論如何都進門喝杯茶再走。”
十一娘執意不肯:“我等會再來看大奶奶也不遲。”
杏林見留不住,送十一娘出了門,轉身去了大奶奶處。
大奶奶正看著帳本報著數字,杭媽媽十指如飛地打著算盤。
杏林不敢打擾,等杭媽媽停下來報了個數字,大奶奶提筆記在了帳本上,她這才笑著上前給大奶奶行了個禮:“奶奶,剛才十一小姐來了,說是給大爺和您,還有庥哥各做了件衣裳。”說著,將包袱奉了上去,“十一小姐聽說您和杭媽媽在算帳,執意要走,說改天再來看您。”
大奶奶聽了認真地望著杏林:“你為什麽不留了她?”
杏林微怔。
大奶奶已道:“你把包袱留下,到外麵去和那些婦人把帳對清楚了。”
“是。”杏林神色微凜,曲膝行禮退了下去。
杭媽媽就笑道:“杏林年紀小,奶奶慢慢教就是了!”
大奶奶搖了搖頭:“她今年都十八了……我原想讓大爺收了她,我也有個幫手。誰知道……”她歎了一口氣,“她人不大,心眼倒大。連羅家的小姐都敢這樣輕待,隻怕以後也不是個省事的。”
“她是生是死還不是您一句話。”杭媽媽笑道,“再說了,我們姑爺是從來不沾身邊人的,當初桃林在的時候都沒動什麽心思,何況是杏林這樣的姿色和作派。”
桃林,就是當初那個惹了大老爺的婢女……
聽杭媽媽提起她的名字,大奶奶不由臉色一沉:“真是丟我們顧家的臉,讓我在大爺麵前也抬不起頭來!”
杭媽媽就朝四周望了望,見沒什麽動靜,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奶奶放心,太太早處置了。保管讓人神不知鬼不覺。”
她口中的太太,是大奶奶的母親。
大奶奶的臉色並不因杭媽媽的話而有所好轉,反而有些煩躁地解開了十一娘送來的包袱:“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看看十一娘都給我們做了什麽?”
大爺的襴衫針角細密,大奶奶綜裙上的一叢蘭花栩栩如生,庥哥披風上繡著的鹿兒活靈活現……
杭媽媽不由歎口氣:“可惜沒托身在大太太的肚子裏!”
“誰說不是。”大奶奶也麵帶憐惜,“這都是命。”
兩人同時想起羅元娘來。
一時間,沉默無語。
半晌,大奶奶打起精神來:“對了,給二老爺和三老爺的土儀可都送去了?”
杭媽媽忙道:“早就按許媽媽的吩咐送去了。這個時候隻怕已經到了。”
大奶奶點了點頭,又和杭媽媽說起剛才的賬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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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午飯比平常開的要早一個時辰,吃過飯,大太太讓她們去小憩片刻:“……可別讓徐家的人看到夫人的妹妹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似的焉焉的!你們梳妝打扮好了,末初到我屋裏來。”
五娘和十一娘自然是不敢違抗,各自回屋休息片刻,敷臉沐浴梳頭換衣。大太太則和許媽媽整理著從餘杭帶來的各種人情土物準備等會到了徐家好酬獻。
末初,大家在大太太屋裏碰了頭。
五娘裏麵是件白綾襖,下麵是白色的挑線裙子,外麵一件玫瑰紅織金纏枝紋比褙,烏黑的頭發挽了一個纂兒,插了支仙人吹蕭的纏絲赤金簪子,耳朵上墜了對紫英石的墜子。看上去秀麗端莊。
大太太看了皺眉,道:“去,把那裙子換成鵝黃色的。”
五娘麵色緋紅,去換裙子了。
大太太的目光就落在了十一娘身上。
裏麵一件淡綠色的綾襖,下麵是豆綠色的挑線裙子,鵝黃色淨麵四喜如意紋妝花褙子,梳了雙螺髻,戴了幾朵珠花。衣飾雖然淡雅,卻有些呆板。
大太太不由扶了額頭:“今天是怎麽了,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
“許是太緊張的緣故。”許媽媽想到自己是去看了各人的衣飾的,笑著解釋道。
大太太歎了口氣,吩咐十一娘:“穿件粉色綾襖,藕荷色褙子,白色的挑線裙子。頭發也散了,挽個纂兒,插幾朵珠花……快去!”
十一娘無法,隻得飛奔回屋,照著大太太的意思換了衣裳。
待回到屋裏,五娘已換了衣裳。
玫瑰紅的褙子配上了鵝黃色的裙子,端莊中就有了一絲明豔。而她,粉色的綾襖配了藕荷色的褙子,嬌柔中就有了一絲秀雅。
十一娘突然發現,自己在羅家找不到一絲可乘之機。
她的手不由緊緊攥成了一個拳。
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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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緩緩馳出保大坊弓弦胡同,向左拐,就到了保大街,出了保大街往右拐,就上了東正大街。然後延著東正大街往西走,過了正安門和皇家園林太池苑再走上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永平侯府所在的荷花裏。
這荷花裏原來叫荷花坡,是屬於太池的一個小湖泊。太宗皇帝修太池苑的時候,嫌它的位置有些偏,就被寧國長公主要了去,把那湖泊圈進去修了座別院。後來長公主因參與“鄭安王謀逆案”事敗後服毒自盡,家資充公,這別院也就被內務府收了回去。再後來徐家恢複爵位,徐家的原在石獅胡同的府邸早被孝宗皇帝賞給了自己的舅舅,英宗皇帝就把寧國長公的這座別院賜給了徐家。
“那大姐家豈不是住在皇家別院裏?”聽大太太講她們即將要去的荷花裏,五娘滿眼的興奮。
“也不全是。”大太太就頓了頓,“當年因‘鄭安王謀逆案’陳冤昭雪的功勳之家很多,徐家就主動提出來和定國公鄭家、威北侯林家一起分居長公主的府邸。要不然,‘荷花坡’又怎麽會被稱為‘荷花裏’呢?”
聽說徐家是和別人擠在一個別院裏,五娘微怔。
大太太看出她的不以為然,心中有些不愉,道:“雖然鄭家公得了別院的正屋,林家和徐家分了別院的花園子,但英宗皇帝念著徐家當年府第不比長公主的別院小,隻將花園的三分之一給林家,徐家得了三分之二。那別院又是長公主為自己晚年靜養所建,花園裏山巒疊峰、藤蘿掩映,十分雅致。要講府第大小,徐家在燕京的公卿中不算什麽,但講景致,卻也是數一數二的。”
五娘知道自己失態,忙笑道:“我就是在想,等會母親能不能讓大姐差個人帶我去逛逛……我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到過這樣尊貴的地方,想開開眼界。”
大太太臉色微霽:“我們還要在燕京待一段時間,以後有的是機會。”
她的話音剛落,有人隔著馬車的簾子道:“親家太太,我們正路過太池苑呢!您要不要看一看。”說話的是徐家派來的一個跟車的粗使婆子。
五娘聽著露出笑容,卻被大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後不緊不慢地隔了簾子和那婆子道:“不用了。從東正大街望過去,也不過是看到幾棵合抱粗的大樹罷了。如果是夏天,倒可以看看,可這天寒地凍的,我看還是免了吧!”
那婆子“嘿嘿”笑了兩聲,不再做聲。
大太太就低聲地囑咐五娘和十一娘:“等會到了徐家,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含胸垂頭,不要驚慌失措。該說話的時候說,不該說話的時候記得微微地笑。賞了東西大方接了,不要推推搡搡的一副小家子氣,端出點心來直管嚐一嚐,不要畏畏縮縮地像沒有見過世麵的……”她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大堆,把五娘也弄得緊張起來,十一娘見了,自然也要露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來。大太太這才停了下來:“總之,徐家門第高貴,你們不要給羅家丟了顏麵。”
兩人忙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大太太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鬢角,然後又扯了扯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
十一娘愕然。
沒想到,大太太對徐家重視到了這樣的程度……
這念頭在腦子裏一閃,馬車已停了下來。
五娘的肩膀一動,就要去撩馬車的窗簾子,大太太已低聲喝道:“坐好,別東張西望。”五娘忙正襟危坐。
是不是人到無求的時候才能無畏呢!
十一娘對五娘的如臨大敵不由啼笑皆非。
馬車停了一會,外麵有人低聲地說著什麽,過了一會,嘈雜的聲音沒了,然後馬車像碾著了什麽似的顛簸了一下,重新動起來。
馬車內,大家都不說話,氣氛有些壓抑。
還好馬車行了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又重新停了下來。
車簾被撩開,陶媽媽笑盈盈的圓臉出現在她們的眼前:“大太太,我們到了!”
第二十八章 姐姐(上)
十一娘隨著大太太下了馬車,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黑漆灰瓦的垂花門前。趕馬的車夫、隨行的護院還有拉車的駿馬都不見了,隻有幾個穿著靚藍色襖兒官綠色比甲的婦人正殷勤地上前給大太太請安。
陶媽媽有意向大太太引見了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皮膚油黑的三旬婦人:“這位是李全家的,專管府裏的車駕。”
“李媽媽。”大太太客氣地笑著朝那婦人點頭,許媽媽已拿了荷包出來打賞。
眾人笑盈盈地接了荷包謝了大太太的賞,陶媽媽就陪著大太太上了垂花門的台階。
五娘和十一娘不緊不慢地隨在大太太的身後,聽見陪在一旁的李媽媽笑道:“……我們家夫人天天叨念著親家太太,昨天得了信,說您來了,中午就吩咐奴婢把車攆準備好……”
說話間,她們已進了垂花門,看見迎麵的一字壁影前排列停著三輛用來在內院代步的青帷小油車。
“讓李媽媽費心了!”大太太笑著和她應酬了幾句,就由許媽媽服侍著上了停在最前麵的那輛馬車。
“兩位小姐也請上車吧!”陶媽媽望著五娘和十一娘微微地笑著,“免得夫人等急了。”
五娘和十一娘都微笑著朝陶媽媽點頭,然後學著大太太的樣子上了小油車。
外麵的樸素無華相比,車內卻裝飾精致、華麗。
車帷掛著用五彩琉璃珠繡成雲紋紋樣的繡帶,四角掛著大紅織金香囊,靚藍色的錦緞迎枕和坐墊上繡了月白色的梅花……
冬青看得兩眼發直,把那迎枕抱在了懷裏:“小姐,是仙綾閣的疊針繡……簡師傅原來的東家……”已經激動的有些說不出話來,一旁坐的琥珀臉上也閃過震驚——仙綾閣用疊針繡繡出來的繡品和雙麵繡一樣,千金難求,沒想到,徐家竟然用來裝飾代步的青帷小油車……
十一娘沒有多看一眼。
她一向覺得,凡是能用錢賣得到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珍貴的東西!
因為沒有了外人,十一娘毫無顧忌地將車簾撩開了一條細細的縫朝外窺視。
有粗壯的婦人牽扯了馴騾出來,手腳麻利地套了車,然後輕輕拍了拍騾子的脖子,騾子就得得得地繞過壁影,上了條兩邊皆是蒼鬆翠柏的青磚甬路。
馬車走了大約兩盅茶的功夫,然後向左拐了個彎,上了一條夾道。
兩邊皆是高高的粉牆,從十一娘的視角望去,竟然有種沒有盡頭的感覺。
過了一會她才發現,馬車每走一段距離就會遇到一個靠牆而立的四方青石燈柱。
這種燈柱,她曾經在書上讀到過,通常都是用在皇家宮苑或是廣場——因為點燃它需要大量的鬆油,而鬆油價格昂重不說,還很稀少,並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就算是買得到,常年累月地使用,也是一筆非常驚人的開支。
難道徐家晚上真的把這些燈柱點燃了做路燈?
十一娘不由向前俯身,想看清楚那燈柱上有沒有使用過的痕跡……
“小姐,別讓跟車的婆子們看見了!”冬青小聲地提醒她。
青帷油車除了有個婦人負責牽騾,還有年長的婆子站在車窗旁跟車——這種安排原是為了讓車內的人有事好招喚。可萬事有利就有弊,跟車的人也很容易發現車裏的人有沒有撩了簾子朝外望……
十一娘望著車窗外跟車婆子頭上清楚可見的赤金鑲碧璽石簪子,笑著放下了簾子。
冬青看著就鬆了一口氣。
十一娘不由笑她:“一個梅花枕頭就把你給震住了?”
“小姐,這可不是說笑話的時候。”冬青嗔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姑奶奶就是大太太的一塊寶,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要是您壞了大姑奶奶的事,大太太……”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十一娘連忙保證,“我乖乖坐著不動就是了!”
冬青不由露出了一個甜美的微笑。
她知道,隻要小姐答應的,就一定會做到!
十一娘看著卻心中一澀。
她身邊的人對這次與元娘的見麵都很是不安吧?要不然,怎麽會這樣的擔心!
想到這裏,她望了一眼坐在冬青身邊的琥珀——她自從上車後就沒有說過話。
琥珀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靜。
也許是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有長短,感覺有深淺,所以她不像冬青那樣患得患失吧!
十一娘自嘲地笑笑,眼角一掃,卻看見了被琥珀揉成了一團的帕子。
******
單調而冰冷的騾蹄聲讓時間驟然拉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朝左轉了個拐,然後過了大約半柱香的功夫,停了下來。
應該到了元娘的住處了……
十一娘思索著,跟車的婆子已聲音溫和地隔著車窗的簾子道:“親家小姐,到了!”
琥珀應了一聲“知道了”,然後貓身打了簾,看見跟車的婆子已將腳凳放好,她踩著腳凳下了車,然後轉身服侍十一娘下了車。
她們停在一個砌著礓碴式台階的蠻子門前,人高的石獅子正憨態可拘靠立在門檻旁,大太太略顯有些焦慮的身影在許媽媽的攙扶下已消失在門口。
十一娘暗暗有些吃驚,又覺得自己有點大驚小怪。
她們母女畢竟有十幾年沒見了……
念頭一閃,她已是汗透背脊。
既然思念這樣強烈,元娘為什麽沒有到二門口去迎接母親……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她的身體已經虛弱到如果去二門迎接母親就會有很不好的後果……所以,她不能……
想到這裏,十一娘的目光落在了那礓碴式的台階上。
斜斜地切到門簷下……如果下了高高的門檻,馬車就可以從門外一直馳進去……
她看見五娘帶著紫薇和紫苑進了蠻子門,遂收斂了情緒,帶著冬青和琥珀跟了進去。
迎麵是個穿堂,左右有通往穿堂的抄手遊廊,院子裏滿鋪著青石方磚。穿堂的門口,抄手遊廊的四角都有穿著靚藍小襖官綠色比甲的丫鬟,都斂聲屏氣地垂手立著。看見五娘和十一娘,丫鬟齊齊曲膝行了福禮。
十一娘跟著五娘從右邊的抄手遊廊進了穿堂。
穿堂西廳擺著中堂、長案、太師椅、茶幾等黑漆家具,布置成了一個待客之處。中間和東邊卻空蕩蕩什麽也沒有擺。
出了穿堂,並沒有看見大太太一行人。她們麵對的又是一個院落。迎麵一個五間帶耳房的正房,兩邊是三間帶耳房廂房,由抄手遊廊連成了一個回字環形長廊。院子裏鋪著青磚十字甬路,四角各種了一株人高的小鬆樹。
看見五娘和十一娘從穿堂出來,正屋房簷下那些穿著靚藍小襖、官綠色比甲的丫鬟齊齊地曲膝給兩人行了福禮。
十一娘就聽見五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很是悵然的樣子。
是在感懷自己還是在感懷元娘呢?
“親家小姐,這邊!”陶媽媽可能是發現她們沒有跟上,所以回過頭來找她們,站在正屋的耳房前向她們招了招手。
兩人忙從右邊的抄手遊廊走了過去。
“夫人住在後麵的院子裏。”陶媽媽笑著向她們解釋,然後領她們從耳房旁黑漆角門進了第三進院子。
第三進院子和第二進院子一樣,都是五間帶耳房的正房,三間帶耳房的廂房,院子裏也鋪著青磚十字甬路,隻是西北角是太湖石疊成的一座假山,東南角種著幾株冬青樹。相比上一個院子的清冷,這個院子就覺得有生氣多了。
五娘和十一娘跟著陶媽媽從右邊的抄手遊廊到了正房的門前,立在一旁的小丫鬟早就殷情地撩了簾子,見她們走近,笑容滿麵地喊了一聲“親家小姐”。
五娘和十一娘都朝著那小丫鬟笑著點了點頭,進了正屋。
地上鋪的是光滑如鏡的金磚,承塵上繪著鮮豔的彩色繪飾,掛著聯三聚五羊角宮燈。中堂一幅觀世音跌坐圖,長案正中擺著個掐絲琺琅的三足香爐,檀香的味道正從那香爐中嫋嫋散開。長案的左邊供著個尺高的紫檀木座羊脂玉佛手,右邊供著個汝窯天青釉麵的花觚。
十一娘不由愕然。
再向東邊望去。紫檀木的步步高升的落地罩,掛了靚藍色的幔帳,次間中央立了個多寶格,擺著什麽銅琺琅嵌青玉的花籃、青花白地瓷梅瓶、琦壽長春白石盆景、綠地套紫花玻璃瓶……
向西望去。十二扇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槅扇,中間四扇開著,可以看見一座隔開西次間和西稍間的紫檀邊嵌牙五百羅漢插屏。
十一娘不由屏住了呼吸。
實在是太……奢華了!
如果僅僅是奢華,她也不會吃驚,問題是,這和她一路上看到樸素的青磚灰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特別是那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槅扇。寶藍玻璃裏浮著赤金色的牡丹花,那種眩麗彩色,簡直可以讓人窒息。
想到這裏,她不由望了五娘一眼。
五娘的臉上依舊掛著得體的微笑,隻是那微笑已經有些勉強;她的身姿依舊筆挺,隻是那筆挺已經有些僵硬……看樣子,她好像受了點小小的打擊!
第二十九章 姐姐(中)
突然間有微弱的抽泣聲傳來。
走在前麵的陶媽媽腳步一頓。
五娘已回過神來,笑著站在了簾子前:“媽媽,這羊脂玉佛手真漂亮,可是整塊羊脂玉雕成的?”
陶媽媽轉過身來,望著五娘的目光中有無法掩飾的驚訝和讚賞:“這佛手的確是整塊的羊脂玉所雕!原來五小姐對這些感興趣。”說著,領了兩人往西間的多寶格去,“這邊還陳設了一些玉器,五小姐可以賞析一番。”
有意讓她們回避回避。
五娘笑道:“多謝媽媽。我正好開開眼界。”
十一娘微微笑起來。
五娘越積極,自己就越安全!
她跟五娘站在多寶格前觀賞裏麵呈放的各種玉飾、瓷器,陶媽媽卻支著耳朵聽著東間的動靜。
三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就有個穿著紅綾襖、藍綠色比甲作丫鬟打扮樣子的小姑娘從西間出來:“陶媽媽,夫人說請兩位小姐到裏邊坐。”
馬上就要見到那個可以操縱她們未來的羅元娘了……五娘和十一娘臉上雖然都沒有露出一絲異樣,心裏卻不約而同地“咯噔”了一下。
陶媽媽則立刻應了一聲“是”,笑著請她們兩人進了西次間。
十一娘垂著眼瞼,循規蹈矩地跟著陶媽媽繞過屏風進入了元娘的臥房,然後按照一般臥室的陳設朝右飛快地睃了一眼。
黑漆鈿鏍床的大紅色羅帳被滿池嬌的銀勺勺著,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女子神色疲倦地靠在床頭薑黃色繡蔥綠折枝花的大迎枕上。她穿了一件石青色繡白玉蘭花的緞麵小襖,鴉青色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梳成了一個圓髻,鬢角插了支赤金鑲蜜蠟水滴簪,蒼白的臉龐瘦削的嚇人,烏黑的眸子亮晶晶地,望著坐在床邊眼角還泛紅的大太太,滿臉都洋溢著母女重逢的喜悅。
這樣的羅元娘……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曾經無數次猜測。以為會看到一個冰冷倨傲的女郎,或是一個嚴謹端肅婦人,或是個表情戚婉卻目光銳利的女子……沒想到,她竟然會見到一個如此溫和,甚至帶點孩子氣的羅元娘!
“一眨眼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陌生的聲音裏帶著幾份笑意,“原來總跟在我身後的小丫頭都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大姐!”走在十一娘前麵的五娘突然間哽咽著跪了下去,“我,我很想您……還記得您從杭州府給我帶回來的窩絲糖!”話到最後,已是嚶嚶小泣。
十一娘見狀立刻跟著跪了下,低頭垂手,十分溫馴的樣子。
“快起來,地上涼!”溫和的聲音裏就有了幾分嬌嗔,“都是這麽大的人的,怎麽還和以前一樣,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跪下了……”
立刻有丫鬟過來扶她們。
十一娘不動,眼角瞟著五娘,見她站了起來,自己才跟著站了起來。
“來,到我們身邊坐會,我們姊妹也好說說話兒。”
隨著話音剛落,就有丫鬟端了錦杌放到了床邊。
五娘和十一娘起身道了謝,又上前給元娘磕頭正式行姐妹之禮。旁邊立刻有機敏的丫鬟拿了錦墊在她們還沒有跪下之前放在了她們的膝頭,待她們磕完頭,又馬上有丫鬟上前將兩人攙起。
丫鬟的動作悄無聲息,反應迅速。
十一娘一麵暗暗吃驚元娘屋裏的丫鬟訓練有素,一麵和五娘一前一後半坐在了床前的錦杌上。
有丫鬟奉茶奉果。
元娘就笑盈盈地打量起兩個妹妹來:“五妹從小就漂亮,到和我心目中的樣子沒什麽區別。十一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看這尖尖的下巴,倒和五姨娘頗有幾分相似。不過,這頭發隨我,烏黑濃密。”
十一娘聽到有人提她,臉色微紅,低頭垂首喃喃半天,也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麽,顯得很是羞怯不安。
“什麽隨你了?”大太太笑道,“那是隨了你們的祖母。”
元娘嘴微翹,大家都跟著笑了起來,屋裏就多了幾分熱鬧的氣氛。
元娘吩咐身邊的丫鬟:“來,把我枕頭下的兩個雕紅漆的盒子拿出來。”
丫鬟應聲蹲了下去,在元娘的迎枕下摸了兩個巴掌大小的圓形盒子出來。
“姐姐也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麽,想著手裏還有兩塊玉佩還錯是拿得出手,就讓人給找了出來。”說著,示意那小丫鬟將手中的雕紅漆盒子送給五娘和十一娘,“你們一人一塊,戴著玩吧!”
元娘說的客氣,兩人卻不會真的以為那兩塊玉佩僅僅是“拿得出手”而已,遂起身道謝鄭重地接了盒子。
“打開看看,”元娘笑道,“看看喜歡不喜歡?”
五娘和十一娘俱是一怔。
哪有當著送禮的人拆禮品的道理……
大太太也在一旁說“打開看看,是你們大姐的一點心意”,兩人不再遲疑,各自打開了手中的盒子。
溫潤瑩透,潔白無瑕,如同凝脂,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羊脂玉。
兩塊玉都是一寸見方,隻是一塊雕的是枝頭開了幾朵梅花的“喜上眉梢”,一塊雕的是蝙蝠嘴裏銜著石榴的“多子多福”。
這是什麽意思?
通道還抓鬮不成?
那是“喜上眉梢”中了?還是“多子多福”中呢?
十一娘望著手裏的那塊“多子多福”的玉佩,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而五娘卻如手中的玉佩一樣,有些喜上眉梢。
“多謝大姐!”她的笑容一直到了眼底,“我很喜歡。”
十一娘點頭,表示同意五娘的說法:“真漂亮。”
元娘聽了微微地笑著頜首:“你們喜歡就好!”
她的話音剛落,就有丫鬟隔著屏風恭敬地道:“夫人,諄爺來了!”
元娘的臉龐立刻就亮了起來:“快進來!”
立刻有身材高大豐腴的婦人抱著個穿著大紅色刻絲十樣錦氅衣小男孩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明眸皓齒的丫鬟。
但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了那個孩子身上。
他皮膚白淨,眉目精致,漂亮的像人偶似的。但身量隻有兩、三歲的樣子,眼宇間又帶怯弱之態,一看就是不足之症。
“諄哥!”大太太淚水盈眶地迎了上去,伸手要抱他。
他卻一扭頭,躲在了抱他的婦人懷裏,手上小金鐲掛著鈴鐺叮當一陣亂響。
大太太神色微僵。
元娘已歉意地解釋:“她有些認生!”
大太太訕訕然地拉了拉諄哥的衣裳:“隻怪我來看他的少。”
那抱著諄哥的婦人就笑道:“要怪隻怪我們家哥兒年紀小。”說著,抱著諄哥行了個蹲禮:“諄哥給祖母請安了!”
丫鬟們都稱諄哥為“諄爺”,這婦人卻稱“諄哥”,看來應該是諄哥的乳娘了。
十一娘思忖著,就看見大太太笑了起來,然後從許媽媽手裏接過一個紅漆描金的匣子遞給諄哥:“這是祖母給的見麵禮。一塊端硯。等你長大了用。”
跟諄哥進來的丫鬟就上前曲膝給大太太行禮道謝,替諄哥接了。
元娘就指了五娘和十一娘:“諄哥,這是你五姨,這是你十一姨!”
諄哥聽到母親的聲音,立刻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五娘和十一娘後,又立刻把頭埋在了那婦人懷裏。五娘和十一娘卻不敢怠慢,忙站了起來。
那婦人就抱著諄哥嘴裏說著“諄哥給五姨請安”、“諄哥給十一姨請安”,分別給五娘和十一娘行了個蹲禮。
兩都嘴裏說著“不敢當”,側著身子受了。
五娘就從衣袖裏掏了塊桃木福牌,“這是我抄了血經供在慈安寺時慈安寺的慧真師太親自開過光的,給諄哥做個見麵禮吧!”
十一娘送的是套大紅遍地織金繡翡翠色青竹的衣裳、鞋襪:“自己縫的,一點心意。”
跟著諄哥來的丫鬟笑著上前代諄哥道謝,接了過去。
大家重新坐下,丫鬟們換茶。
那婦人就把諄哥抱到了元娘床前,曲膝下身去要行禮,諄哥突然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瞅著元娘喊了一聲“娘”。
元娘的臉立刻柔了十分:“把他放到我身邊來!”
那婦人猶豫片刻,將諄哥放在了元娘身邊。
諄哥滾了幾下,就鑽到了母親懷裏。
“諄哥,你輕點!”抱諄哥的婦人戰戰兢兢地望著孩子,元娘卻笑著摸了摸兒子的柔軟的頭發:“沒事。”
那婦人還欲說什麽,大太太已轉頭和大太太說起話來:“怎麽不把弟妹和庥哥也邀來,我們家諄哥就是喜歡和庥哥玩!”
大太太笑道:“我一早讓人送了土儀去你二叔和三叔家裏,怕他們那邊派人回禮,就讓她在家裏幫著照應點。”
元娘就嗔道:“娘也真是的。既然這樣,何不改日再來。爹要出去訪友,哥哥又要到國子監去讀書,您再把妹妹們都帶了出來,讓嫂嫂帶著侄兒一個人在家裏,總是不好。”
“知道你要當討人喜歡的姑奶奶,可也不能拿我排揎。”大太太聽著笑起來,“我問過她了,她說你身子弱,諄哥前兩天受了風寒又剛好,怕我們都來,吵了你們母子,說等諄哥好些了再帶庥哥來看你們。”
元娘就笑道:“娘也別怪我——除我這個做女兒的能這樣直言不諱地說您,還有誰能說您。”
大太太一聽,眼圈就紅了。
元娘見了忙道:“您難得來燕京一趟,我明天讓爹爹陪著您看看燕京的景致。您給我帶幾串糖葫蘆回來。”
大太太聽著臉一紅,然後像要掩飾什麽似的“嘖”了一聲,笑道:“看看,這哪裏是做了母親的人?竟然還惦記著街上的糖葫蘆。我等會跟你婆婆說去,讓她給你做上個十串八串的,吃得你見到就煩。”
元娘掩嘴而笑:“婆婆做的糖葫蘆好吃,您給我買回來的也好吃。”
她掩著嘴的手背如八十歲的老嫗般的青筋暴起。
大太太看著心裏一酸。
好不盼有了這場富貴榮華,沒想到女兒卻……又想到徐府錦衣玉食,女兒主持中饋哪裏就缺了那點吃食。這樣說,不過是想在自己麵前撒撒嬌罷了。在家裏比掌上明珠還珍貴的女兒一旦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就是想說聲自己的母親好,還要把婆婆搭在裏麵……她悲從心起,眼淚再也止不住地落下來!
元娘看著也眼睛微紅。
不管怎樣逗母親開心,自己的病就如哽在母親喉頭的刺一樣,不動都會疼,何況是挑動了那根刺……
第三十章 姐姐(下)
元娘和大太太傷心起來,屋裏的氣氛立刻一變。
諄哥從母親懷裏探出頭來,張著清澈無暇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大太太,好像不明白外祖母怎麽無緣無故地就哭了起來呢?
五娘目光一轉,掏了帕子上前遞給大太太擦眼淚:“今天母女重逢,是喜事,母親怎麽就傷起心來!”
大太太聽了破涕為笑,接過帕子擦了擦眼角:“看我,越老越經不經事了。”
那笑容,還是有點勉強。
元娘的眼角有晶瑩閃爍:“娘是在女兒這裏呢!哪有那麽多的講究?”
大太太點頭。
就有丫鬟們打了水進來給大太太和元娘淨麵。
元娘身邊自有服侍的人,大太太這邊則由十一娘端了盆,五娘幫著挽袖卸鐲。
淨完臉,元娘吩咐丫鬟:“將上次皇後娘娘賞的宮粉拿出來。”
丫鬟應“是”,很快拿了畫琺琅開光花卉小盒來。
“娘試試,內務府的東西。”元娘笑道,“我一向不用這些東西,也不知道好不好。要是您用的順手,我讓人送幾盒過去。”
小丫鬟忙捧了靶鏡過去。
大太太拿了粉盒,嫩黃色的底,繁雜的天藍色紋樣,淡雅素靜。
“不愧是內造之物。”她拿在手裏把玩了幾下才輕輕擰開盒子。
立刻有股清雅的茉莉花香迸發出來,淡淡地飄滿整個屋子,讓人聞了精神一振。
十一娘動容,不由打量了那盒子一眼。
裏麵裝的粉是淡黃色的……
她不眉角一挑。
現代彩妝技藝,在膚色粉底裏添上一點點黃色粉底塗在臉上,能讓黃色的皮膚變得明亮光潔……羅家的女眷,用的全是純白色的粉,不僅如此,而且還認為越白越好……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理念。
內造的東西,果然比市麵上的東西好不止一點兩點啊!
感慨中,大太太已將粉沫在了臉上。
果然如十一娘所料,粉妝自然柔和,讓大太太驟然年輕了五歲。
五娘在一旁“嘖嘖”稱奇,眼底有豔羨閃過。就是許媽媽,也滿臉的驚訝。
元娘抿嘴一笑,吩咐丫鬟:“你明去跟宋買辦說一聲,就說上次娘娘賞的宮粉不錯,讓他再送幾盒進來。”
丫鬟曲膝應是,大太太已擺手:“不用,不用。何必為幾盒宮粉欠了人情。”
元娘笑道:“不打緊。現在掌管內務府的是順王,是從小和侯爺一起長大的,熟得很。”
大太太還在那裏推辭,就小丫鬟稟道:“夫人,文姨娘來了!”
元娘微怔,笑道:“她的耳報神倒靈……讓她進來!”眉宇間並沒有悲怨憤然,而是平和自然,就好像聽到相好的鄰居來訪……
大太太就有些狐惑地望著女兒,低聲道:“是揚州文家的……”
元娘點頭,笑道:“娘也見見。都是江南人。文家雖是做鹽引起的家,可這幾年絲綢生意做的也不錯。多認識一個人多一條路。要是有機會,讓吳孝全去趟揚州,看在我的份上,文家的人定會對他禮遇!”
羅家的財產除了田畝就是絲綢鋪子。但羅家畢竟以詩書傳家,如果不是田裏的收成要靠天,絲綢的利潤又實在是讓人心動,也不會去開鋪子做生意。所以羅家的元德絲綢雖然是江南的老字號,卻一直做杭州府附近的生意,並沒有在其他地方設分店。雖然經營幾代,但也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而已。
十一娘聽元娘這口氣,竟然是讓大太太借文家的勢力擴張生意似的!
她不由微微吃驚。
和十一娘同樣感到吃驚的還有大太太:“你這是……”
元娘朝母親笑了笑,道:“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說。”轉身吩咐丫鬟,“去將我那柄掐絲琺琅鑲貓眼石的鏡表拿給太太。”又向大太太解釋,“你給她做見麵禮吧!”
十一娘若有所思。
大太太還欲說什麽,屏風外麵已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姐姐,可把親家太太給盼來了!”
一時間,把大家的目光都集到了屏風旁。就看見一個香墜般嬌小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穿了件薑黃色素麵小襖,茜紅色折枝花褙子,白月色挑線裙子。青絲梳成墜馬髻,左邊戴朵西洋珠翠花,右邊插三枝赤金石榴花簪子,耳朵上赤金鑲翡翠水滴墜兒顫悠悠地晃在頰邊,更映得她膚光似雪,嫵媚撩人。
十一娘隻覺得眼睛一亮。
真是個美人!
“大太太,奴婢文氏,給您行禮了!”文氏未語先笑,言語利爽,上前幾步,穩穩當當地蹲下給大太太行了個福禮。
大太太臉上早已換了上盈盈笑意:“快起來,快起來。一家人,何需這樣多禮!”那邊許媽媽已遞了個紅漆描金的匣子給大太太,大太太看那匣子漆工精湛,描金花卉典雅大方,不是自家之物,知道這就是女兒剛才提到的鏡表了。心裏雖然不舒服,但還是笑著接了遞給文氏:“你拿去玩吧!”
文氏笑盈盈地接了,眼睛卻在那匣子上打了個轉才遞給身後的丫鬟,然後笑著上前給元娘行禮:“姐姐可好些了?”
元娘的笑容到了眼睛裏:“你這一來,不好也好了!”
文姨娘聽著花容失色:“姐姐,這話可不能讓侯爺聽見了,要不然,我這小命不保。定被侯爺送到王太醫那裏做了羹湯……”
在元娘懷裏的諄哥突然道:“姨娘,你說錯了。黃媽媽才管廚房……”
元娘大笑起來。
眾人也跟著笑起來。
隻有諄哥,左顧右盼的,先是不知道大家為什麽笑,後來看著大家都笑,有些羞澀地躲到了母親懷裏。
文姨娘就上前半蹲在床前笑望著諄哥:“好諄哥,要是侯爺問起,你可要像剛才那樣,說王太醫可不管廚房,管廚房的是黃媽媽。”
諄哥抬頭朝文姨娘點了點頭,又把頭埋到了母親的懷裏。
大家又是一陣笑。
或者是笑得太頻繁,元娘竟然咳嗽起來。
文姨娘忙上前幫元娘順氣,又接了丫鬟遞過來的茶,倒了一小口在盅蓋裏嚐了,然後才坐到床邊扶了元娘服侍她喝茶。
她的動作做得極熟,一點不生澀,看得出,是常做這種事的。
十一娘目光微閃,五娘臉上卻露出驚容。
喝了茶,元娘順過氣來。文姨娘就望著神色關切地立在床前的五娘和十一娘:“這兩位想來就是五小姐和十一小姐呢?”
元娘笑著點頭。
文姨娘飛快地打量了兩人一眼,笑著上前拉了五娘的手:“我第一次見到姐姐,覺得見到了仙女似的,姐姐卻常說家裏的妹妹們才是真正的漂亮。今天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
五娘忙笑道:“姐姐一向對我們這些妹妹照顧,心中親厚,不免偏袒,讓姨娘笑話了。”
文姨娘目光閃爍:“哎呀呀,可真是個爽利人。”然後回頭望了元娘,“倒對我的脾氣。”
元娘嗬嗬地笑。
文姨娘對自己的丫鬟打了個手勢,那丫鬟就捧了兩個匣子。
“剛知道大太太帶了兩位小姐來家裏玩,匆匆忙忙的,兩位小姐不要嫌棄。”
五娘和十一娘道了謝,接在了手裏。
這樣遇人就有見麵禮,自己到小發了一筆……
十一娘不無自嘲地在心裏笑了笑。
又有小丫鬟隔著屏風稟道:“太夫人屋裏的姚黃姐姐來了。”
一個又一個,真像群英會啊!
十一娘不由睜大了眼睛。
“快請進來!”元娘笑著,就有個身材高挑的丫鬟從屏風後麵繞了進來。
她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段纖細,卻長了張圓圓的大臉,看上去像大頭娃娃,雖然有些不合比例,卻十分可愛。
看見滿屋子的人,她笑眯眯地上前給眾人請了安,然後對大太太道:“太夫人特意讓我來傳個話。說,知道親家太太要來,本應親自來迎。可巧程國公夫人帶著侄女過來,隻有煩請親家太太等一會。還請親家太太不要見怪。”
一直仔細觀察著元娘的十一娘就看見姐姐眼中有一轉而逝的凜冽。
那邊大太太已客氣地道:“太夫人比我年長,本就應該我去見太夫人,怎好讓太夫人移步。”說著,略帶遲疑地道,“不知道程國公夫人還要盤桓多久?我既然來了,怎能不給太夫人請個安……”
不待姚黃回答,元娘已笑道:“娘,婆婆是主人,不好棄客而來。你卻是客人。自然是客隨主便,有什麽不能去的。”說著,吩咐身邊的丫鬟:“你們幫我換件衣裳。”竟然一副要陪著去太夫人的樣子。
大太太不由猶豫起來。
女兒這樣的身體,讓她陪著去自己心中不安;不讓她陪著去又有失禮節。
一時間,她左右為難起來。
文姨娘看著目光閃了閃,笑道:“姐姐,要不,我陪著大太太去吧?要不然,太夫人見姐姐這樣不顧身體,又要傷心了。”
元娘沉思。
文姨娘又道:“我抱了諄哥,陪著大太太過去。”
“也好!”元娘笑道,“到時候讓諄哥代我給娘請個安。”
文姨娘笑道:“姐姐放心,我們去去就來。”
元娘滿臉歉意地望著母親,還沒有開口,大太太已笑道:“姨娘這個主意好。讓諄哥陪著我去見太夫人。”又道,“你放心,有我在身邊,定不讓諄哥吹了風受了寒。”
元娘望著母親的目光漸漸變得認真起來:“那我就將諄哥交給您了。”
大太太鄭重地點了點頭。
第三十一章 客人(上)
從元娘那裏出來,她們依舊坐著來時的青帷小車,朝著西邊走了大約一柱香的功夫,然後左拐上了一條夾道,出了夾道再左拐,停在了一個廣亮門前。
灰色筒瓦,清水牆,黑漆大門,門外有八字壁影,左邊雕一個“富”字,左右雕一個“壽”字,都有人高。門前五級石青台階,鑿成五福捧壽花樣。兩個未留頭的小丫鬟正在台階上玩,看見馬車停下來,一個溜煙地跑了進去,一個迎上前行禮。
諄哥就朝著那小丫鬟喊了一聲“小芍”。
看得出來,他和太夫人院裏的人都很熟。
小芍笑嘻嘻地應了,許媽媽就從衣袖裏摸了幾文錢賞了那個小丫鬟。小丫鬟謝了賞,就有幾個穿著官綠色比甲的丫鬟簇擁著個穿著牙黃色比甲的丫鬟走了出來。
“親家太太,奴婢是太夫人跟前的魏紫。”穿牙黃比甲的丫鬟恭恭敬敬地給大太太等人行禮,又笑著給諄哥行禮:“諄爺,您可是陪著外祖母來看太夫人的?”
諄哥靦腆地笑。
許媽媽則拿了荷包出來給眾人打了賞,魏紫等人落落大方地謝了賞,一行人進了門。
迎麵是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兩邊都是抄手遊廊。
假山上牽攀著或如翠帶搖曳,或如綠線蟠屈的藤蘿,山腳草木蔥蘢,點綴著幾朵或黃或紅或蘭的小花,雖然野趣十足,卻是一副春暖花開的景象。
十一娘大吃一驚,再仔細一看,這才發現,那些草木間隱隱露出如棋盤般縱橫交錯的暗紅色大方陶格——原來這些草木並不是長在地下的土裏,而是種在一個個正方形的陶缸裏。
應該是在溫室裏培養好了,然後搬過來的。
她一麵暗暗思忖著,一麵麵帶微笑地跟著大太太從右邊的抄手遊廊到了穿堂。
穿堂三間,正中立著一麵四扇的鬆鶴迎客的紫檀木燒玻璃的屏風,繞過屏風,左右都是抄手遊廊,正中一個小小的三間廳房。
那姚黃就笑道:“幾位媽媽辛苦,隨我去吃杯茶吧!”
竟然是,不要緊的人就別跟過去了。
許媽媽就朝著紫薇、琥珀等人使了個眼色,笑道:“有勞姚黃姑娘了。”然後帶著她們隨姚黃從小廳旁的角門去了後麵的罩房,諄哥由乳娘抱著,大太太、五娘、十一娘、文姨娘還有諄哥跟著的兩個丫鬟,一起跟著魏紫穿過小廳,到了後麵正房大院。
五間的上房,黑漆落地柱,玻璃大窗,雪白錦簾,石青色西番花夾板簾子,兩邊各色鸚鵡畫眉等雀鳥,院子正中鋪著十字青石甬道,西北角兩株合抱粗的參天大樹,枝葉如傘遮在屋頂。東北角一株人高的樹,無葉無花,褐色的枝椏虯結。東南角一座花架,爬滿了綠色藤蘿,底下擺著石桌、石墩,有清雅古樸之氣撲麵而來。
早有得了信的丫鬟立在台階前,看見她們走過來,有的幫著打簾,有的朝內通稟:“諄爺陪著親家太太來了。”
她們進了房,一大群穿紅著綠的女人簇擁著個身材高挑的婦人走了進來。
諄哥已大喊:“祖母!”
十一娘知道,這位就是元娘的婆婆、永平侯府的太夫人了,不由細細打量。
太夫人看上去比大太太年輕個兩、三歲的樣子,穿了件石青色緙金瓜蝶紋褙子,薑黃色綜裙。烏黑的頭發梳成圓髻,隻在鬢角戴了兩朵珊瑚綠鬆石蜜蠟的珠花。皮膚白皙,體態微豐,圓潤白皙的臉上有雙非常溫和的眼睛。
她朝著諄哥笑了笑,然後上前幾步給在太太行了個福禮:“妹妹,讓您移步,實在是慚愧。”
大太太在太夫人蹲下身去的時候也蹲下身給太夫人還禮:“姐姐這樣說豈不是羞煞我。”又向太夫人介紹五娘和十一娘:“這是我兩個不成器的女兒。大的是五娘,小的是十一娘。”
五娘和十一娘忙上前給太夫人行禮。
大太太笑著仔細地端詳著兩人:“明珠朝露般,真是兩個漂亮的閨女。”
“太夫人過獎了。”大太太謙虛著。
太夫人就向大太太介紹身邊一個穿著深藕荷包緞繡雲鶴紋的四旬婦人:“這位是程國公府喬夫人。”
兩人互相見了禮。
太夫人又指了喬夫人身邊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這是程國公府的六小姐。”
大太太笑著朝那小姑娘點了點頭,客氣地稱了一聲“喬小姐”。
喬小姐給大太太行了禮,又和五娘、十一娘見了禮,
喬夫人就指了文姨娘道:“這位是……”
太夫人笑道:“是四兒的小星。”
文姨娘忙上前給喬夫人行禮,喬夫人笑點頭,賞了她一個荷包,道:“侯爺可真是有福氣。瞧姨娘這模樣,小小巧巧,真是惹人憐愛!”
太夫人笑了笑,請大太太和喬夫人去了西邊日常宴息的次間。太夫人和大太太分賓主坐到了臨窗的炕上,又有小丫鬟端了太師椅放在太夫人的下首給喬夫人坐了,端了錦杌給喬小姐和五娘、十一娘、文姨娘坐。
諄哥給太夫人和喬夫人請了安。喬夫人就抱了諄哥左右端詳了一番、稱讚了一番,賞了荷包不說,還把諄哥交給喬小姐,讓喬小姐把孩子抱給太夫人。
不知道是喬夫人給的那個荷包好玩諄哥被吸引了注意力,還是因為馬上就能回到自己祖母的懷裏,諄哥在喬夫人懷裏還掙紮了一下,待喬小姐抱在懷裏的時候,竟然動也沒有動。
喬夫人就笑道:“諄哥倒和我們家六姐有緣。”
太夫人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笑著摸了一下諄哥的頭,吩咐魏紫:“把諄哥帶去暖閣裏玩吧!”
魏紫應聲抱了諄哥,文姨娘就笑著站了起來:“太夫人,我去陪陪諄哥吧!”
太夫人笑著看了她一眼,道:“那可要小心點,別把孩子磕著碰著了!”
一旁的喬夫人突然插嘴道:“要不,六姐你也去陪陪諄哥。”又對太夫人道,“我們家六姐就是喜歡孩子,家裏的幾個侄兒侄女看見她就吵著鬧著要她。”
喬小姐臉色微紅,低聲嬌嗔:“嬸嬸……你真是的……”
太夫人就笑了笑,道:“六小姐是客!怎好勞動她。”
“您是長輩,她一個小輩,隻管指使就是,何來‘勞動’之說!”一副執意要喬小姐陪諄哥去暖閣的樣子。
太夫人就笑道:“要不,喬小姐就幫我陪陪兩位親家小姐吧!我們年紀大的在一起說話,也免得她們年輕的無聊!”
喬小姐立刻乖巧地站起來應了一聲“是”,又把錦杌搬到和五娘、十一娘坐到了一起,太夫人就和大太太敘起一路上來的事。什麽時候從餘杭啟程,什麽時候到了哪裏,又是什麽時候到的通州……
說的是陪著五娘和十一娘,但大人在講話,誰也不能插言,喬小姐也隻是挨著五娘、十一娘坐坐而已。
就有丫鬟進來稟道:“太夫人,侯爺身邊的臨波來說,皇上留了侯爺說話,今天怕是回來的晚,讓跟親家太太說一聲,明得了閑親自去府上拜訪。”
“這孩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太夫人聽了歎口氣,轉身對大太太道,“還請親家太太不要怪罪。”
大太太正要說什麽,那喬夫人已笑道:“侯爺乃國之棟梁,自當以國事為重。親家太太怎麽會怪罪。”
太夫人聽了就朝著大太太歉意地笑了笑:“程國公府和我們家是世交。”好像在向大太太解釋喬夫人的熱情。
“正是。”喬夫人聽了笑道,“我們國公爺進禦林軍虎威營的時候老侯爺是領隊,我們家國公爺是個營衛,天天跟著老侯爺身後轉。那時候,我們還沒有成親,他家也不回,天天跟著老侯爺到姐姐這裏來蹭飯吃……”說著,嗬嗬笑起來,“後來我們成了親,他總說姐姐家裏的熏鹿肉好吃,還曾經差人來向姐姐要了一塊回去。姐姐可還曾記得?”
“記得。”太夫人淡淡地笑,並不像喬夫人表現的那樣熱忱。
喬夫人就輕輕歎了一口氣:“後來,老侯爺去世了,我們家國公爺也被派到了西北。姐姐閉門謝客,我們也來得少了……”
大太太卻聽出些端倪來。
既然是世交,怎麽會因為丈夫被派到了西北就來往的少了呢?況且老侯爺去世的前一個月,徐家一直寄於厚望的世子徐令安也病逝了。太夫人和徐令安的遺孀項氏都受不了這個打擊病倒了,女兒突然接手中饋,徐家三奶奶甘氏一向不管事,又正懷著身子,別說是幫什麽忙了,就是在婆婆床前侍疾也指望不上,還特意把太夫人的妹妹接到府上陪了太夫人大半年。
想到這些,她就望了太夫人一眼。
太夫人感覺到大太太的目光,就側臉朝著大太太無奈地笑了笑。
大太太突然明白過來。
那年還出了件事。
建武四十六年的“巫盅案”把幾位成年的皇子都牽扯進去了,皇後、太子飲鳩而亡後,先帝一直沒有立後、立儲。那年有人上書,建議立貴妃葉氏所生十皇子為儲君。皇上震怒,令內閣大學士李清徹查此事——事後大家才知道,李清與九皇子相好,趁機打擊其他幾位皇子。但在當時,徐家做為七皇子的嶽家被牽連進去。要不是自己的公公護著,老侯爺又死了,隻怕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就平複下來。
她那時在餘杭服侍生病的婆婆,不能到燕京來,消息閉塞,心中焦急,還曾抱怨公公不該把她的女兒許配給徐家……
如果喬家和徐家是在那個時候不來往的,也就是說,喬家當時是支持其他皇子的!
大太太不由在心底冷冷一笑。
現在知道當初投錯了人趕著來巴結了。難道就沒有聽說過“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嗎?
十一娘也看出點問題來。
這位喬夫人,雖然看上去落落大方,但行事說話卻對太夫人多有巴結,難道是有所求?
她心念一動,目光不由落在了喬小姐的身上。
第三十二章 客人(中)
喬小姐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皮膚光潔,目光明亮,嘴唇紅潤,笑容恬靜。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兒般的柔美嬌嫩。
感覺到十一娘的目光,她微微側臉,露出甜美的笑容。
十一娘朝著她微微點頭,態度友善。
大家聽喬夫人絮叨了半晌,又閑聊了幾句,太夫人留大家吃飯,大太太推辭:“剛來,家裏的事亂著,還要去兩位叔叔家看看。我難得來一趟燕京,一時半會也不會走,過幾天理順了再來看您。”
太夫人想著親家和兒媳十幾年沒見,自然有些體己的話要說,今天也不留她。道:“今天是十四,十六來家裏,我請吃頓飯。”
“好啊!”大太太還沒有開口,喬夫人倒先開了口,“見者有份,到時候,我也要來湊熱鬧。”說著,拉了太夫人的衣袖,“姐姐可不能不答應。”
太夫人就看了大太太一眼,對喬夫人笑道:“你能來幫我陪親家,我感謝還來不及,何來推辭。”
喬夫人笑成了一朵花:“那就這樣說好了。”
太夫人送大太太和五娘、十一娘出門,那喬夫人和喬小姐卻留了下來。
大太太望著喬夫人的背影,笑著對陪她們回元娘那裏告辭的文姨娘道:“這位喬夫人真是熱心。”
文姨娘目光轉了轉,笑道:“他們府上的人能說會道,那是整個燕京都有名的。要不然,怎麽會被人戲稱為‘不倒翁’呢?”
大太太挑了挑眉。
文姨娘笑道:“我們府上還曾經陷入過困境,人家程國公府可是一帆風順,經曆六朝不倒。特別是這一代的國公爺,自建武四十一年以來,先後任過甘肅總兵、寧夏總兵、保定總兵、宣府總兵、大同總兵,在西北軍裏根基深厚。別說是我們家侯爺了,就是皇上,也是十分的器重的。”
大太太若有所思。
文姨娘笑著扶大太太上車:“夫人隻怕也惦記著這邊的事,我們回去跟夫人說說,也讓姐姐解解悶。”
大太太點頭,和文姨娘上了車,五娘卻望著太夫人的大門微微發呆。
到了元娘那裏,大太太立刻問起喬夫人來:“……和你可熟?”
大太太笑著點頭,卻問起了諄哥:“太夫人留在那裏了?”
“嗯。”大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看他和那幾個小丫鬟玩得起勁,太夫人又留得誠,就沒有帶他回來。”
是想有些話不能當著諄哥的麵說吧!
元娘微微地笑。
那邊文姨娘已笑道:“姐姐,您猜猜看,我們在太夫人那裏碰到了喬家的幾小姐?”
元娘揶揄地笑道:“你娘家和龔家是死對頭,龔有女兒嫁到了蔣家,這喬家的事,還有誰比你更清楚的?”
文姨娘掩嘴而笑。
大太太幾個卻聽得一頭霧水。
文姨娘就笑著解釋道:“在我祖父那一輩,揚州半塘龔家是和我們家並駕齊驅的人家,都是以鹽業起的家。同行相忌,成了冤家。我們兩家鬥了這麽多年,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了。那龔家有個女兒嫁到建安蔣家為媳,而建安蔣家,正是喬夫人的娘家。所以姐姐才有這麽一說。
大太太動容:“建安蔣家?是不是那個‘一門四進士,祖孫兩閣老’的建安蔣家?”
文姨娘點頭,眼底閃過一絲冷意:“正是出了蔣榮、蔣瀠兩位閣老的建安蔣家。”
大太太微怔。
“官宦人家,祖上再榮耀,子孫裏沒有及第的進士,敗落也是指日可待的。”元娘淡淡地望了文姨娘一眼,笑道,“說起來,蔣家已有兩代沒出一個進士了,還不如我們家呢?”
大太太的笑意就從臉上一直到了眼底:“你弟弟是個成氣的。”
“誰說不是。”文姨娘笑得與有榮焉,“二十二歲的舉人,就是滿大周,也找不出來幾個。等明年下了場,中了皇榜,那就是少年進士了。大太太,您是有福之人啊!”
“承你吉言,”大太太的高興掩也掩不住,“希望興哥能光耀門楣。”
“一定會的!”文姨娘笑著應承,元娘卻突然問她:“喬家的六小姐是哪一房的?”
文姨娘身子微震,臉上的笑容有了幾分勉強。
自己並沒有提喬家來的是第幾位小姐,元娘卻能一口說出喬家來的是六小姐……
她不敢深想,忙笑道:“是三房的長女,不過,三房也隻有這一個女兒。她父親與國公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元娘微微點頭。
文姨娘臉上露出猶豫之色。
元娘看在眼裏,嘴角輕輕地撇了撇。一副並沒有注意到文姨娘異樣的模樣,笑著望向了五娘和十一娘:“我不能起身待客,兩位妹妹都正是年少愛玩的年紀,陪一旁聽我們說話不免氣悶。文姨娘,你代我陪五娘和十一娘去後花園看看吧!年前皇後娘娘賞的蝴蝶蘭應該開花了!”
五娘忙道:“姐姐不用管我。我聽著母親和姐姐說話,覺得很有意思。平日在家裏,我也常陪著母親說閑話。何況我是個喜靜不喜動的人!”
她說話的時候十一娘卻已站起身來,見五娘坐著,臉上不免露出幾分尷尬來。
文姨娘隻好嗬嗬笑了兩聲,殷勤地道:“兩位親家小姐就當是陪我去看看吧——據說皇後娘娘賞的那兩盆蝴蝶蘭是福建的貢品,一共隻活了三十株,乾清宮、慈寧宮、坤寧宮各十盆。我們家到好,皇上賞了一盆給侯爺,太後娘娘賞了一盆給太夫人,皇後娘娘賞了一盆給二夫人,賞了一盆給三夫人,賞了兩盆給我們夫人,賞了一盆給四夫人,算下來,竟然得了七盆……都養在後花園的暖房裏,我還沒見過呢!”
五娘猛然醒悟過來。
元娘這是要支開她們和大太太說體己話。
一時間,她滿臉緋紅,起身和十一娘一起給元娘和大太太行了禮,跟著文姨娘去了後花園的暖房。
一直在元娘身邊的丫鬟也朝著屋裏服侍的人打了一個手勢,然後領著一幫丫鬟、媳婦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大太太見屋裏隻除下她們母女,眼眶立刻變得濕潤起來。她拉了女兒的手:“侯爺待你可好!”語氣有點小心翼翼的。
元娘笑著點頭:“侯爺是個念舊的人,待我極好。”
大太太有幾分不信:“那,那件事……”
元娘笑道:“我都這個樣子了,要不是有他幫襯著,那文姨娘又怎會在我麵前做低伏小。娘,侯爺是個極好的人。娘不用猜疑。隻是我命薄,不能和他白頭到老……”
大太太聽著已是淚如雨下:“快別這麽說。皇後娘娘不是幫著你在民間找偏方嗎?這江湖之大,藏龍臥虎,異士能人輩出。你又是個有福的,不會有什麽事的。定能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沒有注意到女兒歎息不能和女婿白頭到老的時候,沒有一點點的戚容。
元娘微微地笑,神色非常的平靜:“正如母親所言,我一定會好起來的。母親您也別傷心。”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母親。
大太太哭了幾聲,又怕引了女兒傷心,遂強忍著擦了眼淚,笑道:“對了,那個喬夫人是什麽意思?我聽文姨娘那話,喬家很不簡單。侯爺他……可透出什麽話來?”
元娘笑道:“娘,您就是不相信女兒,難道還不相信祖父的眼光。侯爺不是那種人。要不然,家裏何止隻有這幾個人!”
大太太隻是關心則亂而已。聽了女兒的話,不由訕訕然地笑了笑:“他對你好我就放心了。”
“娘,”元娘一般不想再說這些事的樣子轉移了話題,“您怎麽把十一娘也帶來了。她今年太小。”
大太太就想起自己來的目的。
她臉色一凜,道:“你來信說,讓我帶兩個妹妹來燕京看看裏。那話雖然說的模糊,可我明白你的意思。隻是有些事,你不如我清楚。我們家適齡的女兒裏,隻有五娘和十娘了。那楊氏,是個潑落戶,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要是萬一被徐家選中了,自綾、服毒的事她可都做得出來的。到時候,我們不僅僅是蝕把米的事,而是樹了個強敵……你可別忘了,萬一……她可是諄哥名正言順的母親!”
元娘沒有做聲,垂著眼瞼看不出情緒。
“五娘到是個好人選。況且她那邊還有個老四。這幾年,我大把的銀子給他敗,臨走前,又找了樁事給他做。我瞧著,也就差不多了。就算是以後她想扶一把,也得扶得上才行。最終還是得靠著你弟弟。十一娘沒有兄弟,青桐又是個膽小的。雖說年紀是小了點,可你看那眉眼,不知道多精致。況且,年紀小有年紀小的好處……”說著,大太太的聲音低了下去,“身子骨都沒長成,子嗣保不住是常事。一但成了習慣,那就更艱難了……我想來想去,覺得十一娘比五娘都要好,就做主把五娘和十一娘帶來了。”說著,大太太笑了笑,“當然,這事還要你拿主意。徐家那邊同不同意,也是個檻兒!”
“娘的眼光我自然信得過。”元娘抬瞼,笑了起來,“而且我對家裏的妹妹都不太熟。這事,隻怪我沒有和母親說明白。不過,這樣隻怕是更好!”
大太太怔住。
元娘就低聲和母親說起話來。
******
五娘和十一娘跟著文姨娘且行且說地去了後花園。
一路上,文姨娘嘴不停話不斷。告訴她們這是什麽花,這又是什麽草,這亭子是什麽時候翻修的,這水榭上的扁額是誰提的字……如數家珍,娓娓道來,讓十一娘大為佩服。
導遊也不過如此!
她聽得津津有味。
第三十三章 客人(下)
回到保大坊的弓弦胡同,已是華燈初上。
大奶奶顧氏扶著大太太下了馬車,低聲道:“娘,二老爺和二太太來了!”
大太太微怔:“還沒有走嗎?”
“沒有!”大奶奶低聲道,“四姑奶奶也跟著來了……”
大太太眉角一挑:“她來幹什麽?”
正房那邊已有爽朗的笑聲傳來。
十一娘正腳踏腳凳準備下車,聽到那笑聲,動作就頓了頓。
是二老爺的笑聲……
燕京戌初宵禁,現在已是酉正。不知道黃華坊離這裏有多遠,半個時辰趕不趕的回去……
她思忖著,那笑聲越來越近,二老爺說話的聲音清晰可聞:“……大哥,那明天辰正我來邀你。”
大老爺的聲音溫文爾雅:“那我等你,一起吃了早飯再去。”
話音剛落,大老爺和二老爺的身影出現在了垂花門前,一內一外,大家碰了個正著。
“回來了!”大老爺笑著和大太太打招呼,二老爺則作揖喊了一聲“大嫂”。
大太太朝著兩人曲膝行禮,恭敬喊了一聲“老爺”,又朝二老爺喊了一聲“二叔”。
兩人身後就走出個四旬婦人。白臉皮,容長臉,穿了件香色地百蝶花卉紋妝花緞褙子,鑲玉赤金觀音分心,碗口大的西洋珠翠花,又圍了圈翠梅花細兒,被垂花門上掛著的紅燈籠一照,珠光寶氣,十分耀眼。
“大嫂。”她滿臉是笑地朝著大太太福身,“知道您來了,我特意帶了幾個孩子過來給您請安。誰知道您卻去了永平侯府……等到了現在。還好把您給等到了。”
她是二太太喻氏。
“勞你久等了。”大太太朝著二太太福了福,有年輕婦人從二太太身後閃出來,喊了一聲“大伯母”。
那女子二十出頭的樣子,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眉眼柔順,看上去十分舒服。
“四娘!”大太太笑著和那女子打招呼,“沒想到你也來了!”
“原是回去看看娘,這才知道您來了燕京。就隨著一道來給您請個安。”四娘笑如春風,“聽說您去了永平侯府。大姐還好嗎?”
大太太笑著點頭:“還好!托你惦記。”
“那就好。”四娘聽著鬆了口氣,“我聽人說她病的不輕,我又正坐著月子,不方便去。一直擔心著呢!”
七年前,三太太做保山,把四娘說給了大理寺丞餘乃矽的長子餘怡清。誰知道,她嫁過去沒兩年,餘乃矽就病逝了,她隨著婆婆回了富陽老家。餘家原是赤貧之家,餘乃矽中了進士後才慢慢置辦了些家產,統共不過四、五百畝水產,城裏城外各有一幢宅子,加上餘怡清兄弟姊妹眾多,日子過的有些緊。二太太心疼女兒,每年都要從自己公中所得分出五百兩銀子讓人送到富陽去。
那餘怡清學問不錯,建武四十九年中了舉人。第二年新帝登基開恩科,他匆忙下場應試,落了第。二太太就以“富陽沒有好先生”為由,把女兒、女婿接到燕京,又走二老爺的關係進了國子監讀書,幫著在老君堂胡同附近租了一個宅子。
或者是有了母親的照顧,一直沒有動靜的四娘連生了兩個兒子——幼子上個月才出生。
“孩子長得可好?”大太太笑著和她寒暄,“我前些日子讓人給你送了些山東的阿膠,你可收到了?吃不吃得慣?那東西最是補血氣。”
“收到了!”四娘忙向大太太道謝,“多謝大伯母掛念。”
五娘和十一娘就趁著這機會上前給二太太和四娘行禮。
四娘回了禮,三奶奶丁氏領了七娘出來和大太太、五娘、十一娘行禮,鶯鶯燕燕的,好不熱鬧。
大老爺就笑道:“站在這裏總不成樣子。要不,回屋去喝杯茶?”
二太太有幾份意動,二老爺卻道:“天色不早了,明天我和你還要去柳家。來日方長。”
大老爺遂不留客,隻吩咐:“路上小心。”又叫了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羅振興幫著送客,自己和大太太站在垂花門待二房的馬車馳了出去才返回正屋。
大太太就問道:“你明天要去柳閣老家?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我也有個準備。去柳家做什麽事?”
羅家三老爺娶的是柳閣老的幼女,羅家老太爺致仕後,柳閣老奪羅家三兄弟多有照顧。而羅家三兄弟對柳閣老也很是尊敬,除了端午、中秋、春節外,上至柳閣老的生辰,下至柳家少爺納了小妾,羅家都會派了管事前去恭賀。
“臨時決定的。”大老爺眉頭微蹙,頗有些心煩的樣子,“柳閣老為茶稅的事和陳閣老起了紛爭,一氣之下提出致仕。誰知道,皇帝竟然就準了……”
“什麽?”大太太大驚失色,“怎麽會這樣?”
“後天就離京。”大老爺神色一黯,“我們還是聽老三說的——老二聽說你來了,準備邀老三一起來家裏聚聚的,誰知道,卻出了這樣的事。老三倆口子趕去柳家了!”
大太太七情上麵,煩躁地朝著五娘和十一娘擺了擺手:“你們今天也累一天了,都下去歇著吧!”
五娘和十一娘順巧地曲膝行禮應“是”,起身時,大老爺和大太太已進了正屋,說話的聲音卻依稀可聞。
“元娘怎樣了?”
“還好。”大太太的聲音緊繃繃地,“正好,我有事要對你說……”
聲音漸行漸小,院子裏恢複了安靜。
五娘和十一娘一前一後地回到了後罩房。
******
第二天一大早,大老爺留二老爺吃了早飯,然後兩人一起去了柳家。
五娘和十一娘去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大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就連庥哥的到來也沒能讓她真正開懷,反而讓乳娘抱了他下去,單留了大奶奶一個人說話。
兩人出了門,五娘笑盈盈地望著十一娘:“說起來,我們姊妹好久都沒有一起坐坐了。趁著今天得閑,妹妹到我屋裏來喝茶吧!”一改往日的冷淡不屑。
十一娘微微吃驚。
隻要五娘一天沒有達到目的,她一天就不可能和自己和解。
這樣的溫和親切,隻怕是有目的的吧!
可不管她有什麽目的,如果自己不理不睬,五娘說不定還以為自己要和她宣戰呢?
十一娘思忖著,風輕雲淡地笑:“好啊!我們真的好久沒有坐在一起喝茶了!”
五娘微微頜,一副對十一娘很滿意的樣子,然後帶著她去了自己的住處。
看得出來,大奶奶為了安置她們很花一些心思。東、西廂房不僅陳設一樣,就連茶盅、椅墊之可的小東西都一模一樣,不分彼此。
兩人在臨窗的大炕上坐下,紫薇上了茶,五娘笑著對十一娘道:“我想和你說說體己話。”說著,遣了紫薇幾個退下。
十一娘也笑著遺了琥珀幾個退下。
屋裏隻留她們兩人,五娘就歎了一口氣,滿臉歉意地望著十一娘:“好妹妹,是我誤會你了,所以才會處處看你不順眼……你可不要惱我才是。”
十一娘很是意外。
這樣的低聲下氣,看樣子,五娘是下定決心要得到了?
她露出不安的樣子:“姐姐快別這樣說。定是我什麽地方做錯了,所以才讓姐姐誤會。”說著,睜大了眼睛望著五娘,“姐姐,我到底……”
“都是我不好。”五娘很是愧疚的樣子,“你不知道,母親選了你和我到燕京來看望大元,不過是因為大姐已嫁,大哥又遠在燕京,膝下空虛,想找兩個合她情誼的女兒一路相陪,說說笑笑解解悶罷了。”她臉上露出忿色之來,“誰知道,這件事落在有心人心裏,就成了諄哥身體不好,姐姐想在庶妹中挑個去做妾室!”
十一娘陪合她露出驚容:“還有這事?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些人看欺妹妹年紀小,不屑你妹妹麵前說。”五娘目光轉了轉,“卻嚼耳根嚼到我屋裏來了。”說著,語氣一頓,“實話不怕告訴你,說這話的人就是大姨娘和二姨娘。”
十一娘驚訝地望著五娘。
她還真能掰!
不過,大姨娘和二姨娘到處攛,說不定,還真說過這話也不一定。
五娘看到十一娘的表情,很滿意。笑道:“何況這樣。還說,母親帶我們兩個人去,是為了讓大姐從中挑選一個。所以,那天你病怏怏的了還到我屋裏來問我大姐的事,我就很生氣!”
“姐姐!”十一娘有些惶恐地望著十一娘,“姐姐莫非以為我是想……我真的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隻是船上無聊,所以和姐姐說些閑話罷了。”說著,又露出自責的表情來,“早知這樣,我就應該和姐姐說清楚才是。也免得姐姐誤會我!”
“不,不,不。”十一娘忙道,“說起來,這件事都怪我。是我沒有和妹妹講清楚,所以才……”她低下頭,臉色緋紅,一副嬌羞模樣,“母親曾經跟我說過這件事……說姐姐身體不好,又擔心自己去了沒人照顧諄哥,所以想在妹妹裏找個人幫著照顧諄哥。說,家裏適齡隻有我和十娘……你也知道,十娘不討母親的喜歡。還問我,問我願意不願意……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怎好回答……所以,母親讓我去燕京的時候,我死活不肯去……母親就勸我,我說,我一個人去,大家豈不都知道了……母親就讓我和你一起來了燕京……”
十一娘愕然。
五娘為了元娘的那個位置,已經不擇手段了……
以大太太的性格,就算是真的有這樣的事,也不可能說出來。何況元娘還沒有死!
第三十四章 手段(上)
“後來你盯著大姐家裏的事,我還以為你在笑我……所以才對你冷言冷語的。”五娘拉了十一娘的手,“好妹妹,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錯,我在這裏給你陪不是了。”
“姐姐快別這樣。”十一娘表情真誠,“常言說的好。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姐妹一場,還不知道是幾世修得的緣分。既然是誤會,如今說開了也就是了。”
五娘點頭,悄聲囑咐十一娘:“這件事,你暫時別往外說……你知道,大姐她還……”
十一娘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你對我說了真心話,我決不會告訴其他人的。”
五娘神色間就有了幾份嬌羞:“母親曾經問我,幾個姊妹裏和誰最好?我說,和十一妹最好……你也放心。萬一有那天,你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姨娘那裏,也有四爺奉養……不會讓你吃虧的。”
“姐姐說些什麽呢?”十一娘甩開了五娘的手,一副嬌嗔的樣子。
五娘看著,低聲笑起來。
兩姊妹鬧了一會,十一娘就起身告辭:“……姐姐總拿我說笑話。”
五娘也不留人,掩袖而笑,送十一娘到了門口。
折回來,紫薇擔心地道:“小姐,萬一大太太是要在姊妹裏找個人做妾室呢?畢竟,永平侯府門第高貴……”
“不會。”五娘搖頭,眸子明亮,好像有團火在燒,“我聽嬌園的老人們說過,大姐看上去風輕雲淡,卻很是要強。隻要覺得有了不如別人的地方,定要想法子趕上,決不示弱。如果這些人所言是真的,以大姐的性格,她身體好的時候還有可能,現在她身體不好了,決不會把自己的妹妹送去做小妾,讓未來的繼室騎在羅家的頭上作威作福……”說著,她淡淡地一笑,“所以,她隻可能在妹妹中找繼室!”
紫薇點頭,又道:“五小姐,您讓我探聽的消息,我探聽到了。”
五娘眉角一挑,道:“怎樣?”
紫薇的聲音壓得低低的:“給您猜中了!”
五娘微微笑起來。
“大老爺來燕京後就賦閑在家裏。說是沒有缺。可吏部十天還放了一個雲南布政使出來……現在柳閣老又致仕了……大老爺恐怕隻有永平侯這一條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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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和紫薇在小聲議論的時候,十一娘和琥珀在床後的暖閣裏說話。
“……大老爺隔三岔五地就出去會朋友。聽杏林那口氣,大太太來時給的一千兩銀子的家用早就用完了,如今我們日常的嚼用都是大奶奶的體己銀子了!”
看樣子,大老爺自己的路子沒走通!
十一娘暗忖著,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付琥珀:“也有可能!燕京的物價高,她們來後又要添這添那的。不過,大太太是個要強的,就是自己沒有,也不會在這上麵短了媳婦的。”
“小姐倒把大太太的性格摸熟了。”琥珀笑著奉承十一娘,卻被十一娘訓斥了幾句:“……以後不可再說類似的話。讓人聽了不好。”
琥珀心中一凜,忙道:“是我錯了。再也不敢說這樣的話了。”
十一娘倒也不想讓琥珀太沒有麵子,見她認了錯,笑著轉移了話題:“永平侯府和這邊可走的親近?”
琥珀忙道:“杏林說,大姑奶奶隔三岔五的就會送些東西過來。大爺入國子監,拿的是侯爺的名帖。侯爺親自來過兩次。一次是大老爺來燕京的第二天,請大老爺、大爺去了燕京最有名的聽鸝館吃了飯;一次是大年初三。帶了小半車的東西,還和大爺說了半天的話,留下來吃了晚飯才走的。”
十一娘聽著點了點頭。
永平侯和這邊走的親近就好!
要不然,大老爺的仕途不順,她們跟著也沒有好日子過。
但這樣一來,隻怕羅家不管是從哪方麵考慮,都是不可丟了徐家這門親事了……
真希望這件事早點塵埃落地,總這樣拖著,讓人的心情也變得浮躁起來!
十一娘決定暫時不去想這個問題。
一個把掌拍不響,徐家不點頭,羅家也隻能想想罷了。等明天去了徐家看看情況再做打算吧!
主意已定,心情好了很多。她問起琥珀送糟鯗的事來:“讓你找個和盧永貴兄弟相熟的,你可找到?”
琥珀笑道:“這段時間我們府裏有什麽事,都是杭媽媽的兒子杭六在跑腿。我試著問了問他,他說不認識盧永貴,和盧永福卻很好,兩人還曾經一起喝過酒。”
“那你就早點把這事辦了,我們也可了樁心事!”
琥珀應聲而去。
冬青望著神色有些疲憊的十一娘,笑道:“小姐,您要不要再歇會——您昨天夜裏到了半夜才睡著,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可不能再這樣熬下去了,小心生出病來。”
“我知道。”十一娘笑道,還真覺得頭有些沉,“我和衣躺躺。今天太陽還不錯,你派個人到屋簷下做針線。萬一有人來,立刻把我喊醒。”
“您放心去歇著。”冬青笑道,“我就站在窗欞旁,外麵的人一咳,我就把您給拉起來。”
十一娘笑著合衣躺在了床上,嘴裏還低咕一聲“真是麻煩”。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過上想睡就睡,想吃就吃的日子……不怪五娘要爭,有了元娘的地位,至少在那個院裏是自由的……
她剛躺下,冬青急步進來:“小姐,六姨娘來了!”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來幹什麽?
在餘杭的時候,她們從不來往。偶爾遇到她去看十二娘,她也隻是對自己點點頭打個招呼就走……
十一娘把這幾天發生的事仔細地想了想。
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啊!
或者,是替大太太傳話?也不對,大太太一向不喜歡姨娘們和庶女多接觸。或者,是有什麽東西讓自己帶給十二娘?也不對,她們剛來,又沒有定下回餘杭的日子……
念頭隻是一閃而過。
得不到答案,她通常都不會鑽牛角尖。因為有的時候,當你完全放棄後,再從另一個角度望過來,又有了新的發現。
她笑著起身:“請姨娘到宴息處坐吧!”
冬青應聲而去,十一娘撫了撫鬢角,扯了扯衣襟,去了宴息處。
六姨娘坐在臨窗的大炕前,表情有些木然,不像平常眼角眉梢都帶著笑,看上去一團歡喜。
這樣的嚴肅……
十一娘想著,笑盈盈地走了過去:“姨娘來了!”
六姨娘凝望著她,不說話,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把她打量了一遍,目光無比認真。
這又是唱得哪一出?
十一娘忍著笑意,落落大方地讓她瞧。
“我想和你說幾句話。”六姨娘徐徐地開了口,但一開口就要求其他人回避。
今天是怎麽了?一個兩個的都要和自己說體己的話!
十一娘朝著冬青使了一個眼色,冬青給六姨娘上了茶後,立刻帶著屋裏服侍的退了下去。
六姨娘拿起茶蓋輕輕地拂著茶盅裏的浮葉,笑道:“五姨娘知道姚媽媽想把冬青說給自己的侄兒,在我那裏哭得昏天黑地的,說,冬青是你身邊最得力的人,姚媽媽要誰不好,偏偏要了她去。你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十一娘頗有些意外。
她從來不知道五姨娘曾經為這個事擔心過……
“我當時也替你擔心。”六姨娘笑容親切,“和五姨娘想了好幾個法子。誰知道,我們還沒有動手,你到先動手了。簡單一句‘姚媽媽說他侄兒滿院子的看姑娘,就相中了冬青。我日日和冬青在一起,也不知他侄兒在什麽地方見過冬青’就讓大太太改變了主意。我當時就在想,冬青可真是個有福的,能服侍你這樣的主子。也不知道我們家十二娘有沒有她那福氣,以後也能得你的庇護!”
十一娘怔住。
六姨娘已斂了笑容:“十一小姐,說起來,我和五姨娘在一個屋裏住了好幾年,情同姐妹。五姨娘膝下隻有你,我膝下隻有十二娘。知道你們兩人一起住進了綠筠樓,我和五姨娘不知道多高興。希望你們能和我們一樣,情同姊妹,以後萬事也有個照應。”說著,她歎一口氣,“你也是知道的。從前在餘杭,不管是五姨娘還是我,都不太敢到綠筠樓去。可我們疼愛你們的心卻是一點也沒有少。要不然,我也不會冒險來告誡你了!”
十一娘愕然。
“實際上,大太太帶你和五娘來燕京,是大姑奶奶的意思。”六姨娘的聲音淡淡的,給人一種沁入心腑的冷意,“大姑奶奶身體不行了,想從妹妹中找個好捏拿的照顧諄哥。以你的聰明,這件事,想必已經猜到了。”
十一娘低頭喝了一口茶,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可還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六姨娘語氣平靜,“就是我,也是昨天晚上才聽說的。”
十一娘靜靜地聽她說。
六姨娘眼中已有掩飾不住的嘲諷:“元娘還想從自己的妹妹中挑一個與茂國公王信的獨生子王琅做兒媳。”
第三十五章 手段(下)
茂國公的獨生兒子,堂堂正正的嫡妻……
十一娘從來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
她望著六姨娘,表情有了幾分鄭重。
終於打動了眼前的人,六姨娘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大太太跟大老爺一說,大老爺直搖頭。說,茂國公雖然這些年家道中落,可畢竟是大周開國功勳,爛船還有三斤釘,怎麽會同意娶個庶女為媳。這其中肯定有什麽不為人知之事。不可輕意允諾。”
十一娘很意外。
一直以來,大老爺對於十一娘來說隻是個名字,一個稱號。他在自己困難的時候不能幫忙,在自己無助的時候不能依靠,在自己掙紮的時候不能支持……印象中,他隻是那個溫和地問她吃沒有吃飯的人……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大太太聽大老爺這麽說,就冷笑起來。說,當然是因為王琅有問題,所以茂國公才會退而求其次,不求出身門第,隻求女方家世清白,溫柔敦厚。可就算是這樣,‘毛病’也分三六九等。那長的醜的是一等,那扶不上牆的阿鬥是一等,那病懨懨活不長了的又是一等。你以為我是那種不問青紅皂白的人,一聽說人家是什麽國公爺就會巴上去非要把女兒嫁了……大老爺聽了,就有些煩。說,既然如此,你說說看,茂國公家的世子爺是第幾等的毛病?”
十一娘的拇指摩挲著茶盅上鮮豔的紅梅花。
“大太太就掩袖哭了起來。說,這本是大姑奶奶的一片好心。想著家裏的庶妹多,總得謀個體出身吧!不能要麽嫁了庶子,要麽給人做了續弦,要麽配個破落戶……大老爺一聽,氣勢就短了三分。喃喃地說,那總得問問吧?大太太就瞪了眼睛。說,徐家和王家同居燕京,有什麽風吹草動不知道。你在這裏做張做喬的不願意,人家說不定還瞧不上呢!這也隻是大姑奶奶自己意思,至於到底怎樣,還要請了保山去探探口風才知道!”
“然後父親就同意了?”十一娘放下了手中的茶盅,表情平靜。
她的態度讓六姨娘微怔,半晌才道:“是啊。所以大老爺就同意了。對大太太說,這本就是你們婦道人家的事,你覺得好就行了!”
十一娘微微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沒有六姨娘想像中的擔心、害怕或是憤怒……她有點吃不準了。
咬了咬牙,六姨娘抓住了十一娘的手:“傻孩子,你難道還看不出這其中的凶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茂國公府再落魄,也是拿鐵卷吃皇糧的簪纓之家。難道整個燕京找不出個‘家世清白、溫柔敦厚’的女子來與他們府上的世子相匹配?我們羅家雖然顯赫,那也就是在餘杭一畝三分地界上。到了燕京,在那些豪門世家的眼裏也不過是鄉下土包子。那王公子的毛病要是不厲害,又怎會舍近求遠找個鄉下媳婦?”
生活經曆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選擇就不同……
人醜沒什麽關係,隻要人品好。扶不起的阿鬥也不打緊,隻要他講道理,老老實實地和她過日子,她對自己還是挺有信心的。如果說是個有病要找個不知根底的女子……兩相權衡,與徐家的複雜相比,她覺得自己也能接受。到時候,她一個守貞的寡媳,隻要循規蹈矩,王家人就是不敬著她,想來也不會為難她的吧!
何況她所求的,不過是能有一處讓她自然呼吸的庇護之所罷了!
十一娘一麵心不在焉地聽著六姨娘嘮叨,一麵想著自己的心思。
“你和五娘,二選一。不是嫁入王家就是嫁入徐家。如今羅家不比從前,幾位老爺的仕途能仰仗隻有徐家了。如果能嫁到徐家去,你想想,到時候,羅家上至大老爺、大太太,下至許媽媽、姚媽媽,別說給你臉色看了,就是巴結都來不及。五姨娘一生戚苦,她也就可以揚眉吐氣了。要是嫁了王家,一是不知根底,誰知道是傻還是癡,你的一生就毀了;二是王家處處不如徐家。以後羅家有什麽事,王家使不上力,羅家也就不會把你這個女兒放在心上。你沒有了娘家人依仗,婆家的人定會輕瞧。到時候,你可就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別想有一天的舒坦日子過。你再想想。萬一嫁過去的是五娘,這些榮耀給了她不說,以她那逢高踩低的心性,見你娘、婆二家不得意,事事處處要比著你是小,就怕她會落井下石……你要是日子不好過,五姨娘看在眼裏還不知怎樣的傷心呢?十一小姐,我把你和我們家十二娘一樣的看待,所以才會不怕得罪你說了這些話。你可要把我的話多想想才是。也不枉我做了一回小人。”
意思是說,除非嫁到徐家,要不然,她就是死路一條。
十一娘自有主意同,並不和她多說。笑道:“姨娘的好心我知道。隻是我現在心裏亂得很,一時也拿不出個主意來。你容我好好想想!”
畢竟隻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
六姨娘釋懷。
她捏了捏手十一娘柔軟的手,低聲道:“你可要快點。這件事,也不知道能瞞多久!誰占了先機,誰就能先行一步。可不能辜負了姨娘的一片心意。”
十一娘鄭重地點了點,送六姨娘出門。
結果在門口遇到了許媽媽。
“姨娘在這裏啊?”許媽媽目光一閃,“大太太正問您呢!”
六姨娘有些慌張地點了點頭,和十一娘打了個招呼就匆匆走了。
許媽媽就問十一娘:“姨娘來找你做什麽?”
十一娘笑道:“問我十二妹的情況!”
許媽媽點了點頭,眼底的戒備一下子消失了。
也許是受了六姨娘那番話的影響,許媽媽的眼神讓一向很明白自己處境的十一娘第一次感覺到了寒冷。
“媽媽屋裏坐!”她笑盈盈地招呼許媽媽。
許媽媽卻道:“不了。侯爺來了,大太太讓你和五娘梳洗梳洗,去給侯爺請個安。”
十一娘微怔,許媽媽已轉身去了五娘處。
冬青忙拉了十一娘回屋,喊了濱菊打水給她洗臉,自己在那裏翻箱倒櫃:“小姐,穿什麽好?要不,就穿了來時大太太叫人做的那件醉仙顏的褙子……”
“你鎮定些好不好?”十一娘笑道,“那可是件春裳,你難道想把我給凍壞啊?”
“要不就穿那桃紅色的刻絲小襖,有百子戲嬰圖,又是大太太賞的,穿出去又體麵。”
“我平日裏也沒有少那綾羅綢緞。”十一娘調侃她,“你這話要是讓許媽媽知道了,可要把你喊去問話了。看你把我的衣裳都弄哪裏去了?”
她心情很好地和冬青說笑了幾句,吩咐冬青把她的繡具拿出來:“趁著這兩天得閑,給諄哥做件春裳。”
冬青聽了心喜,應聲去把裝了繡花針、大小繃子等物的藤笸搬出來。十一娘則由濱菊給自己梳了個纂兒,換穿了件杏黃色的素麵妝花褙子,又戴了對珍珠耳釘,去東廂房邀五娘:“……我們一起去。”
五娘梳了高髻,戴了赤金步搖,插了大珠翠花,穿了件玫瑰紫事事如意妝花褙了,臉上淡淡敷了粉,掃了胭脂,看上去明豔照人。
看見十一娘來邀她,她嘴角輕翹,綻出一個極其瀲灩的笑容:“我馬上就好。”又吩咐紫薇:“將那蜜漬梅拿些出來。”
灼桃和穗兒正蹲在那裏給五娘染指甲。
十一娘吃著蜜漬梅,一直等五娘收拾完。
“時間太短,隻能先將就了。”惠兒笑著解釋道,“原是準備了今天晚上用的。”
五娘看了看自己指尖如桃花般綻放的指甲,笑道:“顏色有點淡……晚上再仔細加遍顏色!”
惠兒笑著應了“是”,和紫薇幾個一起送五娘和十一娘送門。
灼桃低頭垂瞼,一直默默跟在幾個丫鬟的身後。
姐妹去了大太太的正屋。
屋裏的靜悄悄的,服裏服侍的個個噤若寒蟬,杜薇麵無表情地朝她們眨了眨眼睛。
“怎麽這個時候才來?”大太太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卻像狂風暴雨前的天空,讓人能感覺到那種隱忍的暴躁。
五娘笑道:“我和妹妹一起來的。”
讓聽話的人覺得她是因為十一娘所以才晚了。
平時她說這些話十一娘並沒有太在乎,可今天,她感覺很刺耳。
這個女孩子,在任何時候都不忘記把責任推到別人的身上去。
但她依舊如往昔,麵露不安,保證著沉默。
大太太目光鋒利如刀鋒地在她身上打了一個轉,低聲喝道:“都給我滾。”
屋裏的人俱都驟然變色,立刻低下頭去,裝作沒有聽見,沒有看見。
五娘臉色煞白,和十一娘退了出去。出了門後,她猶不死心地抓了一旁的杜薇:“大太太……”
杜薇朝著左右看了看,見立在屋簷下的丫鬟們個個恭肅嚴整地垂手立在那裏,她低聲地道:“侯爺說來看大太太,可大太太剛露了個臉,侯爺就說有事要走……坐了不到一盅茶的功夫……”
所以心裏不痛快了?
十一娘聽著心中一動。
琥珀探來的消息說,侯爺在初二的時候曾經和大爺說了一下午的話。
而五娘的微微一怔後,眼中閃過懊惱,望著自己粉色的指甲嗔道:“害得我的指甲沒染好!”
第三十六章 宴請(上)
送走女婿,大老爺回了正屋。大太太不由冷笑:“莫不是家裏太寒酸,國舅爺坐著嫌醃臢?”
大老爺皺了眉:“你胡說些什麽?侯爺不是那樣的人。的確是皇上有事找他商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柳閣老致仕,朝中諸事繁多,於公他是朝中重臣,於私他是國舅爺,哪能置身世外……”
“我倒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做了大學士了?”大太太雖然語帶諷嘲,但比剛才要緩和了不少。
“你來燕京還沒有見柳夫人呢?”老老爺也不想和大太太多說,提醒她,“她們明天一早就動身,你抽空去看看吧!還有三弟妹那裏,看有沒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我還要你說。”大太太嗔道,“東西我早準備好了。就等你回來一起過去了。”又叫了落翹給大老爺更衣,兩口子出門去了柳府。
五娘在屋裏敷臉洗頭,十一娘則在屋裏給諄哥做衣裳。
******
第二天,徐家來接她們的馬車巳初三刻到的,大太太正好把家裏的事都囑咐好。
羅大奶奶和大太太上了第一輛馬車,五娘和十一娘上了第二輛馬車,許媽媽和庥哥、庥哥的乳娘上了第三輛馬車,琥珀、冬青、紫薇、紫苑幾個上了第四輛馬車,太夫人派來接她們的媽媽和羅家幾個粗使婆子坐了第五輛和第六輛馬車,加上三十幾個護衛,浩浩蕩蕩地出了弓弦胡同往荷花裏去。
到徐家的時候,正是午初。
她們先去見了元娘。
文姨娘早就到了,大家見了禮,諄哥就和庥哥笑嘻嘻地抱成了一團,兩人手牽著手要去後花園看錦鯉。
“今天你要陪著庥哥去祖母那裏吃飯。”元娘溫聲細語,“等吃了飯,讓魏紫姐姐帶你們去看錦鯉。好不好?”
諄哥乖巧地點頭,庥哥也說“好”,贏得了大人的一片讚揚。
大家又說了幾句閑話,就由文姨娘陪著去了太夫人那裏。
太夫人帶著個八、九歲的穿紅綾小襖的小姑娘在穿堂裏等。
諄哥一見那小姑娘,就高興地喊著“貞姐兒”,然後從乳娘懷裏掙紮著下了地,朝那小姑娘跑去。
小姑娘笑盈盈地上前牽了他的手,道:“你怎麽把庥哥給丟了。”
諄哥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小聲地喊了聲“庥哥”。
庥哥也不介意,跑過去拉了諄哥的手,朝那小姑娘喊了一聲“表姐”。
徐家到了諄哥這一輩,隻有文姨娘生了一個女孩子。不用多想,十一娘也知道這小姑娘就是徐令宜的長女了。
她不由仔細地打量了貞姐兒一眼。
身量好像比同齡的孩子高,皮膚雪白,濃眉大眼,和文姨娘的嬌小精致截然不同。
或者,長得像父親?
十一娘思忖著,貞姐兒已衝著文姨娘喊了一聲“姨娘”。
文姨娘聽著滿臉是笑,喊了一聲“大小姐”。
太夫人已笑著讓人給庥哥賞銀錁子。
庥哥奶聲奶氣地給太夫人道謝,太夫人抱了庥哥不停地誇獎:“這孩子,真是討人喜歡!”
大太太眼底全是笑,謙虛了一陣,羅大奶奶、五娘、十一娘和文姨娘上前給太夫人行了禮,一行人說說笑笑去了太夫人日常宴息的廂房。
大家剛坐下,有小丫鬟來稟:“程國公夫人和小姐來了。”
“快請!”太夫人的聲音剛落,喬夫人就帶著上次見過的喬家六小姐走了進來。
喬夫人今天穿了件大紅色遍地金的通袖襖,梳了牡丹髻,當中插赤金拔絲丹鳳口銜四顆明珠寶結,右戴一枝映紅寶石的大朵,打扮得十分華麗。喬家小姐則穿了件鵝黃繡蔥綠柿蒂紋的妝花褙子,梳了墮馬髻,插了金步搖,戴了蜜蠟石珠花,耳朵上墜了對赤金鑲紫瑛墜子,卻是一副溫柔嫵媚的裝扮。
十一娘不由看了身邊的五娘一眼。
她今天穿了件石榴紅遍地金的褙子,梳了高髻,插了三枝景泰藍鑲紅珊瑚如意金簪,耳朵上墜著赤金鑲翡翠色貓眼石墜子,華麗中帶三分莊端。
再看自己。
梳了雙螺髻,並戴了兩朵指甲大小的石榴紅絹花,耳上墜對赤銀珍珠墜子,穿了件豆綠色雲紋妝花褙子……有點孩子氣。
十一娘很滿意這樣的效果,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大家見禮坐下,丫鬟上了茶點,魏紫帶著貞姐兒、諄哥、庥哥去了暖房。
就有笑語聲從門外傳來:“我來遲了,貴客休怪。”話音一落,一群丫鬟、媳婦簇擁著個二十五、六歲的少婦人走了進來。
她身段婀娜,穿了件大紅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梳了桃心髻,正中插一枝赤金滿池嬌分心,右邊偏戴一朵大西洋珠翠葉嵌的寶花,柳眉杏眼,粉黛略施,神采奕奕,爽利幹練。
十一娘看著麵生,那喬六小姐卻是認識的,笑著站起來喊了一聲“三夫人”。
三夫人?那就是徐令宜庶兄徐令寧的妻子了!
五娘和十一娘聽著也跟著站了起來。
大太太已和來人打招呼:“三夫人,好久沒見了?”
三夫人忙上前給大太太曲膝行禮,笑道:“我來遲了,大太太勿怪。”
大太太忙攜了三夫人的手:“可不是,你越發的標致了!”
“承大太太誇獎。”三夫人客氣地和大太太應酬了幾句,又和喬夫人見了禮,這才笑盈盈地和喬家六小姐打招呼:“蓮房,你可是稀客!”
喬夫人就望了一眼太夫人:“她是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整日裏不是做針線,就是告訴幾個侄兒們識字。”
喬家六小姐聽著臉色微紅,問三夫人:“怎不見兩位侄兒?”
三夫人笑道:“還沒有下學。”然後轉身打量五娘和十一娘:“我說是誰呢?遠遠看著,恍若仙女似的。原來是親家小姐!”
大太太聽了連忙向五娘和十一娘介紹三夫人。
十一娘聽大太太說過,徐家的三夫人的父親是忠勤伯甘家的庶子,苦讀不綴,二十一歲中秀才,四十四歲中舉人,如今和羅振興一起在國子監進學……
聽她這口氣,與喬家的人很熟……是喬夫人的交際圈子很廣呢?還是說,燕京的貴權之家都盤根錯節呢?
她更相信後者。
十一娘目光微轉。
大家見過禮,那三夫人就笑著向太夫人解釋道:“三爺回來了,我服侍他梳洗,所以才來遲了,母親休怪。”
太夫人和顏悅色地點頭,道:“老三回來了?”
“是!”三夫人恭敬地道,“剛回來。本想立刻來給母親請安的。聽說母親這邊有客,就先歇下了。”又向喬夫人和大太太解釋:“我們家三爺去天津收了筆賬。”
徐令寧是秀才出身,徐家給他捐了個正四品的同知,沒有做官,幫著管些家裏的瑣事。
太夫人微微頜首,笑著起身:“親家太太坐在這裏聽我閑話,隻怕早已餓了。我們去花廳,親家太太也嚐嚐我們燕京的風味——雖比不上江南,卻也自有風味。”
三夫人忙上前攙了太夫人。
“太夫人客氣了。”大太太客氣道,“燕京乃京畿重地,怎是我們江南小鎮可比的!”
五娘則上前攙了大太太,十一娘則默默地跟著兩人身後,留了貞姐兒、諄哥和庥哥在太夫人屋裏,大家說說笑笑去了太夫人屋後新蓋的五間花廳。
路上,喬夫人笑著對大太太道:“這裏原是一處沒用的書房。五爺孝順,去年將倒座改了花廳,在院子給太夫人蓋了個戲台子,叫什麽‘點春堂’來著。”又揚了臉問太夫人,“是這個名字?我沒記錯吧!”
“是這個名!”太夫人的笑容就一直到了眼底,看得出,她非常的高興有人提這個事,“他呀,就是喜歡瞎折騰。還想買幾個孩子回來請人教戲,組個內班。說以後有什麽喜慶的事,也不用請外麵的人,免得醃臢。”
“這是好事啊!”喬夫人笑道,“要是沒有中意的,我那裏還有幾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鬟,都還沒有留頭,我瞧著比進宮給皇後娘娘唱戲的什麽‘德音班’的幾個長得還好。”
凡是太夫人的話,那喬夫人就要搭腔,她又一味地說些她們才相熟的人事,有意無意地把大太太冷落到了一旁。太夫人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時不時地和大太太說上幾句話。
“親家太太愛不愛看戲?”她笑道,“燕京這兩年出了個‘德音班’,是從揚州來的,專唱弋陽腔。皇後娘娘生辰時,皇上還欽點了進宮獻藝。現在整燕京的人都追著這德音班的戲看,他們唱戲的‘就園館’聽說場場爆滿,一座難求呢!”
大太太笑道:“德音班曾經到我們杭州府唱過戲,也是頂有名的。隻是我在家的日子多,還不曾聽過這德音班的戲。”
太夫人聽了就笑道:“要不過幾天我們請了在家裏唱堂會?”
“這怎麽好意思!”大太太婉拒,“深宅內院的……”
“我瞧著這主意好!”喬夫人笑著打斷了大太太的話,“您是不知道,我們五爺最愛聽戲了,偏偏侯爺嫌吵。每次五爺見了侯爺驚得就像燕子飛似地……”又低聲道,“與其讓爺們到外麵去,不如就在家裏玩。” .
第三十七章 宴請(中)
十一娘聽著那話裏有話。
徐家五爺徐令寬今年才十八歲,在禦林軍天策營任把總,正四品武官。三年前娶了定南侯孫康的嫡女為妻。在大太太口中,這徐令寬是個不學無術,靠著祖宗餘蔭隻知道飛鷹走馬的紈膏子弟……
難道喬夫人說的是徐令寬?
太夫人卻是笑而不答,領著大家進了花廳。
花廳裏有地龍,溫暖如春。桌子擺在花廳西次間,早已布了碟、箸,服侍的丫鬟、婆子都肅然地立在一旁。
三夫人熱情地招呼大家坐下。
你推我讓一番後,太夫人、大太太、喬夫人、三夫人坐了一桌。
羅大奶奶、五娘、喬家六小姐、十一娘坐了一桌。
文姨娘則避到了廳外。
有丫鬟們端了泡著桂花的水給大家淨了手,給太夫人一桌上了君山銀針,給羅大奶奶這桌上了廬山雲霧。然後丫鬟們點心、拚盤、小菜、冷碟、熱菜、火鍋……絡繹不絕地捧上來。
三夫人在一旁給太夫人、大太太等人斟了金華酒。
太夫人客氣地對大太太說了句“家常便飯,親家太太不要嫌棄”,然後舉杯敬了大家一小盅。
大太太和喬夫人回敬。
宴席正式開始。
十一娘這邊菜雖然多,但誰也不好意思往遠處盯著看——旁邊幫著布菜的見了,定會伸了長長的筷子夾了過來,不免給人貪吃之感……所以大家都規規矩矩地吃著自己跟前的菜。
至於太夫人,推說身體不好,又陪了一小盅,遂放下酒杯不再喝酒,由三夫人代陪。太夫人雖然看上去和大太太差不多年紀,實則已是年過六旬的人,大家不敢多勸。大太太就盯了喬夫人不放。幾杯酒下肚,喬夫人已麵紅耳赤,大太太卻神色依舊。
沒想到大太太竟然有副好酒量!
十一娘坐在一旁看好戲。
不一會兒,喬夫人說話都不利索了。
太夫人看著情況不對,連連對三夫人使眼色。三夫人端酒盅就要為喬夫人代酒,大太太也不想在親家的宴席上鬧出事來,這才罷休。
一頓飯下來,已是末初,大家就移到西稍間喝茶。
或是喝了酒的緣故,喬夫人的話特別多。
“……能和您做親家的,都是有福的。別的不說,就說孫家。要不是有您這個婆婆,她嫁出去的女兒,怎麽能婆家住半月,娘家住半月。”
太夫人嗬嗬笑,見大太太滿臉困惑,解釋道:“定南侯膝下隻有這一個女兒,如珍似寶般的,能和我們家結親,就是看中了我們家兒子多,以後女兒女婿能常到娘家走動。我也是養兒養女的人。可憐天下父母心。就讓他們在家裏住半個月,去紅燈胡同定南侯府住上半個月。兩邊都圖個新鮮勁。您來的不巧,正是下半個月,他們還在定南侯府。等他們回來,讓他們給您請安去!”
“不敢,不敢。”大太太忙道,“五夫人是先帝封的丹陽縣主,身份尊貴,怎能讓她給我請安!”
定南侯的胞姐是先帝的寵妃,膝下空虛,在世時常宣了孫氏進宮相伴,先帝看著也喜歡,封了她個“丹陽縣主”,在這些侯伯公卿之家還是頭一分。
“親家太太太客氣了。”喬夫人笑道,“皇帝還有幾門窮親戚,何況你我?再說了,我們郡主可是一等一的賢惠人,自從嫁到徐家,就再也不讓人喊她‘縣主’。親戚朋友間素來大方,人人都喜歡……”
大太太聽著她越說越不像話,心中動怒,卻又礙著在太夫人家做客不好發作,隻在心裏冷笑。
真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大周開國至今百餘年,所謂開國功勳,太宗晚年已借著“鄭安王謀逆安”或殺或貶或奪爵,家資多允公或變賣,餘下幾家戰戰兢兢如喪家之犬不可終日。好不容易到了孝宗期間,雖有幾家恢複了爵位,卻已是驚弓之鳥,但求性命能保,不敢建功於朝廷。百餘年下來,大多外強中幹,靠著祖宗田產勉強維持日常用度。怎比她們這些子孫成材的官宦世家,置田開鋪不說,甚至領內務府帑幣做買賣……程國公要不是那幾年在西北軍上掙了些錢,喬家也不過是其中一家罷了。竟然在她麵前大放厥詞……
她越想臉色越不好看。
太夫人看得分明,在心裏暗歎一口氣,笑著站起身來:“不如去看看新蓋的戲台子,也好消消食!”
大太太知道太夫人這是為她解圍,感激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一行人去了新蓋的戲台。
戲台很小,兩間,粉牆灰瓦,屋簷四角如飛燕般高高翹起。戲台屏牆用五色填漆繪了大朵大朵牡丹花,十分的華麗。戲台後麵是一排七間的廂房,左邊是三間的廂房,右邊是個穿堂,對麵七間正房,四麵出廊搭了卷棚。
三夫人笑道:“五爺的主意。夏天在卷棚簷上垂了簾扇,邊聽戲邊扇風,清風徐徐,可解夏暑。冬天可掛夾板簾子,或垂或卷,再升了火盤,烤了地瓜豆子,嘻戲玩耍,逍遙自在……”
羅大奶奶連連稱讚:“實在是奇思妙想。”
眾人也都說“好”。
五娘目露豔羨,喬六小姐淡淡地笑了笑,十一娘則仔細地打量著周圍的陳設。
門欄窗槅皆用五彩銷金,或雕了花卉,或雕了鳥獸,或雕了百嬰,或雕了博古。與常用的五蝠捧壽或是五子登科之類的紋樣大不相同。熱鬧中透著莊重。看得出來,很花了些功夫。
太夫人嗬嗬笑:“為了這戲台子,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說著,指了戲台後麵七間廂房:“不是建了這一排,就直接通到花園子了。”又指了穿堂,“把小四的書房也給拆了一半。僥是他脾氣好,要是遇到老侯爺,隻怕要吃一頓排揎了。”
喬夫人“哦”了一聲,目光轉了轉:“那這邊要是唱起戲來,豈不要吵著侯爺?”
“吵什麽啊!”太夫人笑道,“早搬了。小五娶媳婦的時候就搬了,搬到後花園的‘半月泮’去了。要不然,借小五一個膽也不敢在這邊大興土木。”
大家都笑起來。
太夫人索性領著她們進了穿堂。
裏麵小小一個院子,隻有坐南朝北正房三間,灰瓦粉牆黑漆落地柱,糊了白色欞窗紙。院中點襯幾塊太湖石,左邊種幾枝修竹,右邊種幾株芭蕉,清靜雅致。
大太太讚了一聲“好地方”。
“可不是。”太夫人就笑著望向了三夫人,“要不是小三攔著,說,要是有了貴客來,可以到這邊來歇歇腳,小五早就拆了。”
三夫人掩嘴而笑:“我們家老爺是看著侯爺臉色發青,這才出來攔了攔。”
大家笑著出了院子,出了戲台後的廂房,上了一條青石鋪成的甬道。甬道左邊是漏窗牆,砌成或圓或方或海棠花式樣的窗,可以看見花園裏的山嶂疊翠、清泉奇石,一路走來,頗有些一窗一景的江南園林味道。
喬夫人笑道:“五爺可真花功夫,連這牆都改了。”
太夫人笑了一聲,指了右邊不遠處粉牆內伸出來的幾根綠枝:“那是老五的住處。”
十一娘望去,看見一個五級的台階,兩三個未留頭的小丫鬟正在那裏丟沙包。
看見太夫人走過來,紛紛上前給太夫人行禮,太夫人身邊一個穿丁香色素麵妝花褙子的五旬婦人就從荷包裏拿了糖出來賞小丫鬟。小丫鬟們個個喜笑顏開地跑開。太夫人又指了前麵的一段粉牆:“那是元娘的院子。”
牆頭露出竹梢。
三夫人笑指了甬道盡頭的粉垣:“我住那裏!”
太夫人屋後是花廳,花廳旁邊住著徐令寬,徐令寬旁邊是徐令宜,再過去是徐令寧……徐家應該還有個寡嫂,不知道住在哪裏?
十一娘思忖。跟著走過了元娘的院子,看見漏窗牆有一三間正門,左右還各有個側門。正門和左邊的側門緊閉,開了右邊的側門,兩個婆子正坐在門前的春凳上說話,看見太夫人,立刻跑了過來請安。
太夫人和氣地和兩個婦人說了幾句話,三夫人就笑道:“走了這一會,不如進屋喝杯茶!”
太夫人就望了大太太,大太太怕太夫人累著,笑應道:“好啊!”
她們沿著剛才三夫人指的粉坦朝南,到了三夫人的住處。
三夫人的住處五間四進,比羅家在弓弦胡同的宅子還大。粉牆灰瓦,黑漆如意門,倒座隔成了書房和花廳,迎麵是穿堂。進了穿堂,十字青石甬道,種了芭蕉、杏樹,搭了花架子。三間正房帶耳房,抄手遊廊連著東西廂房,住著徐家長孫徐嗣勤和徐嗣儉。第三進住著徐令寧夫妻,院子裏種玉蘭樹和鬆柏。第四進是後罩房。
她們在三夫人住的堂屋裏喝茶。
清澈明亮的淡金色茶湯,碧綠的葉片點綴期間,飄著縷縷馥鬱的桂花香。
十一娘微怔。
輕輕啜一口。
龍井特有的豆花香和桂花的甜味交織在一起,醇厚甘潤,唇齒留香。
是桂花花茶。
雖然味道獨特,但她並不喜歡。
十一娘喜歡清茶——茶各有稟性,有其他摻雜其間,總覺得少了原來的純粹。
她思忖著,已有人讚道:“真是好茶!”
十一娘循聲望去——是喬家六小姐。
“這可是靈秀樓今年新出的花茶!”她妙目微眯,表情滿足。
三夫人笑道:“妹妹真是雅人。不過,這不是靈秀樓的茶,是二嫂去年秋天親自采了花園子裏百年桂樹所結之花窨製而成。”
第三十八章 宴請(下)
喬家六小姐微怔。
她沒有想到有人會和她一樣親手窨茶……
徐家二夫人項氏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建三十年的狀元,曾任翰林院學士、國子監祭酒。她幼有賢名,徐家曾三次央人做媒不成。後由項父見到了少年英俊、穎敏聰慧的徐令安,又由白太妃做保山,這才同意了這門親事。
誰知道,項氏嫁過來不過三年,徐令安就病逝了。
“二夫人,她還好吧!”大太太神色微黯,問道。
太夫人已難掩愴然:“自從安兒故去,她心如素縞,已不大出來走動。”
喬家六小姐麵露不忍。
喬夫人目光一轉,笑道:“那您也要勸她出來多走動走動。她本是聰慧之人,身邊沒個照應的人,不免憫春悲秋。要不是三夫人端了這杯桂花茶出來,我還沒想到。我們家六姐也是極喜歡做這些東西。要不,我們趁著這機會去看看二夫人。一來讓她那裏熱鬧熱鬧來,二來讓她和我們六姐見個麵,一準投緣。有個人來來往往的,也好些。”
太夫人動容:“這主意好。”立刻起身,茶也不喝了,“我們去她那裏坐坐。”又喊了身邊一個叫“冬繡”的丫鬟,“跟二夫人說一聲,親家太太來了,我們到她那裏坐坐。”
冬繡應聲而去。
三夫人則吩咐身邊一個叫“金蕊”的丫鬟:“安排幾輛青帷小油車來。”
太夫人就搖了搖手,笑道:“今日難得的好天氣,我們走走,回來的時候再讓車來接。”
三夫人應了。一行人朝北返回剛才的廣亮門。
守門的婦人忙迎了過來,陪著太夫人進了門。
迎麵一座用白色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旁植了幾株參天的古樹。繞過假山,左邊是植滿綠樹的大山,右邊是有曲徑通幽的樹林。
三夫人扶著太夫人領著她們進了樹林,沿著石子鋪成的小徑一路行去,不過一盅茶的功夫就看見一片青翠的竹林,小徑直通竹林裏的一個小小院落。
院落門前的石階有七、八級,一個穿著漂色素麵妝花褙子的女人由冬繡和一個麵生的丫鬟陪著,正站在石階上張望。
看見她們,冬繡和那個麵生的丫鬟就攙了那女人下了台階。
那婦人應該就是徐家的二太太了……
十一娘想著,不由張目打量那女子。
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身材瘦削,皮膚白皙,五官秀麗,目光沉靜而安祥,緩緩走來,有種從容不迫的鎮定。
“怡真!”太夫人已滿臉笑容。
“娘!”二夫人笑著給太夫人行禮,太夫人忙攜她起來,大太太、喬夫人紛紛和她打招呼,又引見羅大奶奶、五娘、十一娘和喬家六小姐和她認識。
二夫人很客氣,笑道:“也沒什麽好東西,這幾串檀香珠你們拿去玩。”那麵生的丫鬟就拿了幾個雕紅漆的小匣子給幾人。
幾人接過謝了,二夫人扶了太夫人上了台階:“您慢些!我這裏不好走。您有什麽事,讓人來叫我一聲就是。”
三夫人也忙過去扶了另一邊。
“我們有什麽事。”太夫人小心著腳下,“親家太太來了燕京,我們來你這裏坐坐罷了。”
身後跟著的由各自的站丫鬟扶了上台階。
十一娘發現那台階是用帶有水紋的太湖石砌成的,石階縫隙裏還不時冒出幾枝小草。走完台階,看見門楣上海棠門牌上寫著“韶華”兩個字。等進了院門,翠竹夾道,苔蘚濃茵,偶有風吹過,沙沙做響,頗有深山幽靜的古意。
進了門,小小一個三間,黑漆落地柱,白石鋪地,中堂上掛一幅觀音拈花圖,掛了幅“瓶中甘露常遍灑,手內楊枝不計秋”的紫黑色泥金雲龍箋的對聯。黑漆長案隻用甜白瓷盤擺了幾個香櫞。前麵一張黑漆四方桌,左右各一把黑漆太師椅。
二夫人將太夫人和大太太讓在太師椅上坐了,有小丫鬟從裏間端了把黑漆玫瑰椅出來給喬夫人坐,又有小丫鬟端了黑漆小杌子來給其他人等。一時間,小小的堂屋擠滿了人。
太夫人就將喬六小姐叫到跟著,對二太太道:“她聽說你做了桂花茶,要來見見本尊,就帶了來。”
喬六小姐忙上前給二夫人行禮:“我在家裏用紗布包了茶葉放在未開的荷花裏,香味卻總是淡了些。沒有夫人的桂花茶醇香。”一副急於請教的樣子。
太夫人目光灼灼地望著二夫人。
“做蓮花茶啊!”二夫人的笑容淡淡的,“最好選白蓮花,早上未開時,然後用麻皮略係,第二天早上摘花,把茶葉烘幹,如此三、四次,即不會奪了茶味,又有蓮香。”
“啊!”喬六小姐眼睛睜得大大的,掩嘴輕歎,說不出的天真爛漫,“要用白蓮花嗎?”
二夫人點頭:“白蓮花比紅蓮花的香味更清馥。”
兩人說話間,已有丫鬟上了茶。
有梅花的清香……
喬家六小姐已滿臉的驚喜:“夫人還用梅花窨了茶葉的嗎?”
二夫人笑道:“隻要有香味的都可以……”說著,望了望窗外,“園子裏一年四季花開不斷,想窨哪樣的茶葉都很容易。”聽不出孤單寂寞的味道,反而有一種優閑自在。
十一娘就想到了她院門前的那些台階。
有點陡,像爬山,一般的人不會上來吧!
喬家六小姐就一直請教二夫人一些關於做花茶、做點心、做粥食的小竅門。十一娘覺得有些誇大其詞,有些嬌柔做作了些,也有些很有道理。
二夫人的表情溫和有禮卻帶著一點點的疏離,太夫人看著眼底閃過一絲失望。
喬夫人見了立刻提出來去花園裏走走:“春妍亭旁的迎春花應該開了吧!”
二夫人聽了笑道:“昨日剛開!”起身陪她們去看迎春花。
太夫人就攜了二夫人的手出了韶華院,穿過樹林中的小徑,到了青石寬成的甬路上,往北,迎麵一條蜿若遊龍的丈寬小河,河上有座叫碧漪的閘亭。過了閘亭,是東西走向的蜿蜒青石甬道。她們延著甬道往東去,一邊清波蕩漾,一邊陡山叢林,迎麵是不寒麵的微風,讓人從心底明媚起來。
十一娘的腳步越行越緩,漸漸落在眾人後麵。
有丫鬟過來問她:“親家小姐可是乏了,要不要在一旁歇歇?”
十一娘忙道:“不累,不累。”腳步卻越來越慢。
冬青和琥珀在一旁著急,要上前去攙她,被她拒絕:“……免得母親問起來。”
那丫鬟聽了低眉順眼地跟著她身邊,並不催促她。
好像是三夫人屋裏的……卻是個熱心的……
十一娘想著,一麵朝著琥珀使了個眼色,一麵笑道:“姐姐怎麽稱呼?”
丫鬟笑道:“我叫秋綾。”
琥珀“啊”一聲,道:“我有個姐姐和你同個‘秋’字……”
秋綾抿嘴一笑。十一娘已帶著冬青走到了前麵。
琥珀和秋綾低聲細語起來:“這園子可真漂亮!聽說隔壁住著定國公和威北侯?”
秋綾點頭,笑道:“定國公鄭家住在我們前麵,威北侯林家住在我們西邊。”
琥珀很是羨慕的樣子:“那來來往往豈不都是簪纓鼎盛之家?”
秋綾笑著點頭。
“那她們也和我們一樣,時不時地互相串門嗎?”琥珀很好奇地問。
“當然。”秋綾笑道,“林家的大奶奶和我們四夫人最是要好。隔三岔五的就會來看四夫人一次。”
琥珀目光微轉:“那茂國公王家也常來嗎?”
十一娘嘴角微翹,領著冬青追上了五娘。
那邊秋綾已是一怔:“你怎麽問起那家來!”
琥珀忙解釋:“我聽人說起燕京的權貴之家。提到了你們府上,還提到了茂國公府……”
“他們家怎麽能和我們家相比。”沒等琥珀說完,那秋綾已麵露不屑,“我們家雖然也是靠祖上餘蔭過日子。可我們老侯爺當年也曾做到禮部侍郎,他們家國公爺呢,好不容易通過親家謀了個苑馬寺的主薄的職,卻是連牧養的馬駒數目都弄不清楚,被革了職……”
琥珀已麵露驚訝:“靠著親家謀了個職位?茂國公的親家是誰啊?”
“已故的文淵閣大學士薑捷啊?”秋綾笑道。
“薑捷?”琥珀目光微閃,“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你當然沒有聽說過。”秋綾掩嘴而笑:“薑大人已經去逝十幾年了。”
琥珀訕笑:“姐姐跟我說說……我以前隻在家做針線,從來沒聽說過這些事。”又目露豔羨,“姐姐懂得可真多!”
秋綾笑道:“我也是因為我們家夫人喜歡問老爺這些事,所以才略知一二的。”
琥珀主動上前前挽了秋綾的胳膊:“好姐姐,你給我講講。我回去也和我們家小姐說,讓她也聽聽。”
秋綾隻笑。
“好姐姐……”琥珀央求她。
“這也不是什麽辛秘之事。”秋綾笑道,“樂安薑家你聽說過嗎?”
琥珀搖頭。
“他們家曾經出過兩位帝師……”秋綾聲音漸漸低下去,兩人的腳步也慢下來。
兩從站在一株大樹下細細說起來。
琥珀愕然:“不知道!”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十一娘眼睛一亮。
終於看到了一絲曙光!
“宅子裏的人可以從餘杭老家帶來,那趕車的車夫卻是萬萬不能從老家帶來的。”她笑著地對琥珀道,“你明天拿二兩銀子,讓那趕車的幫著買點燕京有名的吃食進來。趁這機會問問他,知道不知道樂平薑家?”
琥珀猶豫道:“一個趕車的,怎麽會知道樂平薑家?”
“你在內院長大,有些事不知道。”十一娘笑著,“要論消息靈通,誰也比不過腳夫轎夫挑夫。他們走鄉串戶,認識的人多,見過的事多,燕京有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耳朵。你隻管去問好了。甚至還可以打聽一下王公子打死人這件事。”說到這裏,她眉頭微蹙,“既然徐家的丫鬟都知道,這些人不可能不知道。”她聲音漸漸低下去,“要是運氣好,說不定那王公子為什麽一直沒有娶妻……都會有一些傳聞出來!”
琥珀點了點頭,應聲而去。
冬青卻十分的沮喪:“小姐,那王公子……不管是為什麽,打死了人,總歸不是什麽好人。您還是打消息那念頭的好!”
“我知道。”十一娘笑容苦澀,“人總有種僥幸心理。覺得還有未來,還會遇到更好的,所以猶豫、彷徨、躊躇……可當未來都沒有的時候,就隻能顧著眼前了!”
冬青十分不解:“小姐,你這是……”
“沒事,沒事。”十一娘擺手,“我們早點睡吧,今天逛了一天,可真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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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巳初,五娘和十一娘去給大太太請安。大太太早已起床,屋裏橫七豎八地放著箱籠,大太太坐在羅漢床上,聽著大奶奶和許媽媽拿著帳冊對著箱籠裏的東西,六姨娘則低眉順眼地在一旁服侍著。
看見她們進來,大太太隻是抬了抬眼瞼:“來了!”
五娘和十一娘忙上前給大太太和大奶奶請了安。
“我這邊正忙著,你們下去歇著吧!”大太太語氣淡淡的。
大家都知道柳閣老如今致仕,羅家的三位老爺卻都賦閑在家……俱繃著心弦過日子。誰還敢在大太太麵前多問多說。
兩人曲膝行禮退了下去。
五娘問送她們出來的杜鵑:“這是做什麽?”
杜鵑悄聲道:“送禮!”
五娘目光明亮:“給侯爺那裏?”
杜鵑搖頭:“不知道!”
五娘的目光暗下去,頗有幾分失望,差了紫薇到落翹麵前走動,隻是那落翹有了連翹在前,口風十分的緊,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什麽。隻看著大老爺和大太太都很忙——大老爺每日早出晚歸,大太太常帶著大奶奶清點箱籠。
這期間,大太太曾經去過兩趟永平侯府。把五娘和十一娘留在家裏,隻帶著許媽媽,午休後去,晚飯前回。如尋常走親串戶般,或帶了幾匣點心,或帶了幾匹尺頭。
這讓十一娘很關注——誰知道大太太去的目的是什麽?
她不時會停了手中的針線暗暗發呆。
好在琥珀那邊卻有消息傳過來:“……王公子清早從翠花胡同出來,有賣菜的老漢正好從他麵前過。也不知地,王公子一怒之下就把那賣菜的老漢……後來徐家五爺出麵,陪了一千兩銀子,民不告官不究,就這樣算了。”說著,她臉上露出幾分猶豫之色來,“我跟那車夫說,我原是燕京人,老太爺死的時候被二太太帶回餘杭,後來又賞給了小姐。這幾年一直待在餘杭。原有個妹妹在茂國公府當差……”
這借口不錯!
十一娘看琥珀的目光有了幾份讚賞。
“誰知道,那車夫一聽,忙跟我說,你趕緊想辦法去茂國公府看看吧!就上個月,他們家就沒了兩個丫鬟——說是病死了一個,失足落了井一個。你在這三、四年不在京裏,誰知道你妹妹是死是活?”
十一娘掩不住吃驚。
琥珀額頭也有細細的汗:“小姐,要不,我偷偷去一趟茂國公府?就說是去找妹妹。那車夫也說了,我如果要去,換身裝扮,他借了朋友的車,一個時辰的功夫就行了。隻要內宅的事安排好了,神不知鬼不覺的。”
“不行。”十一娘斷然拒絕,“他這主意出的的確是好。可要是他把你拉到別的什麽地方了,也一樣神不知鬼不覺的。”
琥珀欲言又止。
十一娘神色一肅,鄭重地道:“這件事,就此打住。再也不許提什麽去茂國公府打探消息的事了!”
琥珀隻得應了。
十一娘看她神色間有幾分勉強,又反複叮囑了幾句“小心使得萬年船”之類的話,問起薑家的事:“……可打聽到些什麽?”
琥珀忙道:“薑家在石獅胡同有個五進的宅子。如今住著薑翰林和幾個薑家來國子監讀書的子弟。他們家家風嚴謹,待人十分謙和。那小六子說,他有相熟的車夫有次經過石獅胡同時,有人突然從胡同口出來,他急忙拉韁,把那人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朋友見那人穿得雖然十分樸素,卻長得齒白唇紅,手伸出來比姑娘家的還要白淨、漂亮,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嚇得忙上前陪禮。誰知道那公子不僅不責怪,還給了他一兩銀子壓驚。他不敢接。那公子給了他就走。他怕是‘仙人跳’。特意去打聽,知道是薑家的公子。那人還說,既然是薑家公子給的,你直管拿了。他們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人家。他這才喜滋滋地接了。還到處說給親戚朋友聽。”
因此王琅的事薑家不願意管?
十一娘思忖著,問琥珀,“小六子是誰?你還知道‘仙人跳’了?”
琥珀臉色微紅,頗有些不安地道:“我們家請的那個車夫叫小六子。‘仙人跳’,是他告訴我的,說是設了圈套讓那些貪小便宜的人上當受騙吃大虧的局……”
十一娘笑起來,又想到王、薑兩家截然不同的行事風格,臉上的笑容不由斂了。
這兩家怎麽就結了親的?
念頭閃過,她不禁沉思。
結親要講究門當戶對,互幫互襯,同聲同氣……
羅家為什麽要和王家結親呢?
如果為了讓庶妹們有個好歸屬,可僅憑自己打聽到的這一鱗半爪就可以知道,這王琅並不是什麽良人。如果是為了權勢,連徐家的丫鬟都知道茂國公府落魄了,元娘不可能不知道。那還不如嫁給那些死了老婆的、掌握實權的官員做繼室更劃算。
況且,按一般的情況推斷,羅元娘這個時候應該全付精力都放在如果自己死了如何保證諄哥利益最大化上,怎麽還會分出精力來為自己十幾年沒見過麵的庶妹保一門親事。
想到這裏,十一娘一驚。
不錯,這個時候,羅元娘所思所想所做都應該是為了諄哥……那麽,這門親事對諄哥又有什麽好處呢?
羅家、王家、徐家、薑家……如走馬燈似地在十一娘腦海裏旋個不停。
她自問:如果自己是羅元娘,會怎麽做?
念頭一起,就止不住地往下想。
對內,找個能被羅家掌握的繼室,確保諄哥順利長大。對外,尋求強有力的支持,早日確定諄哥的世子之位。畢竟,諄哥是徐令宜發妻所生的嫡子,比繼室所生的嫡子身份尊貴,是爵位的第一繼承人。
如今,對內元娘已有了主意。那對外……
十一娘不由撫額。
薑家……一個能潔身自愛、低調內斂的世族,享有清譽的望族……不需要他包庇,隻需要在關鍵的時候站出來為諄哥說一句公道話。可同時,他也是個政治世家。這樣的人家,說話做事自有衡量……怎樣能讓這個世家與諄哥綁在一起?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聯姻!
正好,茂國公有個女兒嫁到了薑家,一個兒子需要娶媳婦……
她苦笑:“薑家有女兒嗎?有幾個女兒?”沒等琥珀回答,又喃喃地道,“當然是有女兒的。要不然,何必繞這麽多的圈子……”
琥珀忙道:“要不,我再去問問小六子?”
十一娘搖頭,“一次就夠了,不要再去打聽什麽了。”說著,指了指東邊,“免得讓人起了疑心。”
琥珀連忙點頭:“我知道了。”
十一娘微微頜首,笑道:“你去歇著吧!”
她得仔細想想,這件事該怎麽辦?
琥珀退了下去,迎麵和翡翠碰個正著。
“妹妹怎麽過來了?”她笑著招呼翡翠去自己住的西廂房。
翡翠笑著搖頭:“我是來請十一小姐的——三太太來了,帶了五爺和六爺,正在大太太那裏喝茶。大太太讓我來跟五小姐和十一小姐說一聲,過去請個安。”
琥珀笑著點頭,等翡翠去五娘那裏傳了大太太的話,然後陪著她去了十一娘處。
知道了翡翠的來意,十一娘收拾收拾帶著琥珀跟著翡翠去了大太太處。
與在餘杭時相比,二十七歲的三太太明顯地憔悴了不少。
待十一娘給她行了禮,立在一旁的五爺和六爺就笑著喊了聲“十一姐”。
羅振開和羅振譽還是一副機敏活潑的樣子,十一娘笑著和他們打了招呼,五娘就來了。行了禮,小丫鬟端了小杌子給兩人坐。三太太卻要起身告辭:“這幾天多虧有大伯、大嫂幫襯。”說著,她眼圈一紅,“我來就是為了謝謝大嫂的!”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大太太站起來攜了三太太的手,“我是想留你在這裏散散心,可我也知道,這個時候,就是海市蜃樓也留你不住。客氣話我就不說了,你回去好好歇歇,這天下沒有過不去的檻。等過幾天,你心情好些了,再到我這裏來,我再約了二弟妹,我們妯娌三個好好聚聚。”
三太太連連點頭:“大嫂,那我帶著孩子先回去了。”
五爺和六爺給大太太行辭別禮。
大太太摸了摸兩人的頭,笑送三太太出門:“孩子們也累了,讓他們也暫時歇歇。我也是做母親的,知道你望子成龍的心思。可這心急吃不了熱湯圓,有些事,得慢慢來。”
“大嫂說的是。”三太太神色間有幾份疲憊,“多謝大嫂提醒。”
跟在身後的十一娘就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見三太太時的情景。
梳著牡丹髻,插著翠葉大花,穿著玫瑰紫二色金的刻絲褙子。看人的時候目光微斜,帶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現在,卻再也不複以往的神采……
沒有了顯赫的娘家,就沒有了以前的底氣。三太太畢竟閱曆少了些……
她站在大太太的身後,笑望著三太太離開,然後陪著大太太回正屋。
路上,大太太問五娘和十一娘:“這幾天都在做些什麽呢?”
五娘笑道:“在練字呢?看到大姐家園子裏那些牌匾,這才知道什麽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不沉下心寫,怕丟了大姐的臉。”
“永平侯府的牌匾不是禦賜的,就是曆代翰林院掌院學士寫的,你有所不及,也是正常。”大太太笑道,“不必放在心上。”又望向十一娘。
十一娘忙道:“女兒在家裏做針線——準備給庥哥做件杏黃色的春裳,給諄哥做件湖色春裳。”
大太太點了點頭。
落翹趕在大太太之前撩了簾子,卻有小丫鬟跑進來稟道:“大太太,永平侯府的媽媽來送帖子。”
大太太原地轉了個身:“快請!”
小丫鬟應聲而去,不一會就帶了兩個四十來歲的媽媽。
兩位媽媽快步上前給大太太行了禮,大太太客氣地請了兩位媽媽屋裏坐。
大家回屋重新坐了,丫鬟們上了茶。其中一個嘴角長了顆紅痣的婦人就將手中雕紅漆牡丹花開的匣子遞了過去:“我們太夫人說,過幾天就是三月三女兒節了,請親家太太、親家奶奶、親家小姐和庥哥一起去家裏熱鬧熱鬧——她老人家請了德音班的在家裏唱堂會。”
一旁的落翹忙接了匣子,拿了裏麵裝著的大紅灑金請帖給大太太看。
因為已經知道內容,大太太隻是象征性地看了看,然後笑道:“還煩請兩媽媽回去跟太夫人說一聲。說我多謝她老人家惦著,那天一定帶了媳婦、女兒和孫子去熱鬧熱鬧。”
“那我就代太夫人多謝您了。”嘴角有紅痣的媽媽起身朝著大太太福了福,然後寒暄了幾句,就起身告辭了。
大太太望著屋外枝頭剛剛冒頭的嫩芽兒,吩咐五娘和十一娘:“該換春裳了。”
兩人齊齊應“是”,陪著大太太坐了一會,然後起身各回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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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初三,十一娘把烏黑的青絲在腦後綰了個纂兒,戴了朵珊瑚綠鬆石珠花,穿了天水碧的褙子,月白挑線裙。仗著青春靚麗,隻在臉上擦了點茉莉花香蜜,素麵朝天地就去了大太太那裏。
五娘先她來的。
穿了件銀紅色的褙子,梳了墜馬髻,並插了三把赤金鑲各色寶石的梳蓖,耳朵上墜了赤金燈籠墜子,描眉化眼,薄粉略施,比平常又明豔了三分。
大太太看著兩人都露出滿意的神色,交待了幾句“見到了人要大大方方地喊”、“有戲子在內院,你們不要亂跑,小心見了不該見的人”之類的話,等大奶奶領著穿了大紅綢子的庥哥來,一家人起身上車去了徐府。
在徐府垂花門前,她們遇到了一個滿頭銀絲的華服老婦人。
老婦人很熱情地和她們打招呼:“是徐太夫人的親家吧?”
雖然不認識,但看那婦人身邊簇擁著二十來個穿金戴銀的丫鬟、媳婦子,大太太也不敢馬虎,忙笑著上前行禮,道:“我是羅許氏。”
老婦人微笑頜首,旁邊有人向大太太引見:“這位是定國公府的老太君。”
原來就是和徐家分了長國公院子、住在徐家前麵的鄭家人。
大太太忙笑道:“原來是老太君,恕奴家失禮了。”又向鄭老太君引薦羅大奶奶、五娘、十一娘和庥哥。
幾人上前給鄭老太君行禮。
正在環佩叮當之時,又有馬車骨碌碌駛來。
大家都不由循聲望去。
是輛和羅家一樣的黑漆平頭馬車。
馬車停下,有婦人跳下,拿了腳凳放在車轅前,又伸出手臂去,恭敬地對車內的人道:“小姐,到了!”
蔥白修長的柔荑從石青色的車簾裏伸出來,輕輕地搭在了婦人穿著官綠色的褙子的手臂上,然後車簾撩開,一個曼妙的緋色身影從馬車上緩緩地走下來。
在場的都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誰家的姑娘,真是是漂亮!”鄭老太君眼裏難掩驚豔。
大太太的臉卻在這一瞬間素紙般的蒼白。
緋色身影徐徐朝著大太太走來,在離她五步的距離輕輕蹲下,恭敬地行了個福禮:“母親,女兒十娘,給您請安了。”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大太太的身上。
大太太嘴角微翹,褪去的紅潤一點點地回到臉上:“十娘……”
“正是女兒。”十娘側著頭望著大太太,妙目中閃爍著寶石般熠熠光彩,“母親給女兒安排的馬車走得慢,女兒這時才到。”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鄭老太君笑眯眯地望了一眼十娘,對大太太道,“你們家的小姐可一個比一個漂亮。”
大太太臉色緋紅:“是啊!我們家的小姐可一個比一個漂亮。”
十娘已上前給鄭老太君行禮。
鄭老太君親自上前攜了十娘的手:“快起來,快起來。這樣花骨朵般的小姑娘,可別給磕著哪裏了。快起來!”
十娘順勢而起,挽了太夫人手:“夫人,我攙您進去吧!”
“我可怕你母親吃醋。”鄭太君調侃地道。
大太太微微地笑:“我們家的姑娘能得老太君的眼,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麽會吃醋呢!”
十娘已掩嘴而笑,烏黑的眸子一閃一閃,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十娘!”五娘臉色陰沉地從大太太身後攛上前,想要攔住十娘,卻被羅大奶奶一把拉住,“老太君身邊有十娘就夠了!”捏著五娘的手指微微發白。
十一娘則後退兩步,站在了羅大奶奶的身後。
氣氛頓時有些詭異。
鄭老太君目光一轉,笑道:“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早點進去吧!免得主人等的急!”說著,徑直上了垂花門的台階,並沒有理睬十娘。
十娘嫵媚地斜睇了大太太一眼,笑著微提裙擺,跟著鄭老太君上了垂花門前的台階。
大太太深深地看了五娘一眼。
五娘已臉如死灰:“母親,不是四哥……”
大太太的笑容有些勉強,吩咐羅大奶奶:“今天人多事繁,庥哥年紀小,經不得這樣的吵鬧,你還是帶了庥哥先回去吧!”
羅大奶奶神色凝重,應了聲“是”,不顧庥哥喊“我要和諄哥玩”,帶著兒子轉身上了馬車:“回弓弦胡同。”
望著馬車“得得得”地在她們麵前轉彎朝南上了青石甬道出徐府,大太太臉上的笑容恢複了和藹可親。她吩咐五娘和十一娘:“我們也進去吧。免得讓人等。”
兩人都有些戰戰兢兢地應了“是”,隨著大太太進了垂花門。
門後,依舊有一青帷小車等著她們,卻不見了鄭老太君和十娘。
有人上前笑道:“鄭老太君和貴府的十小姐各乘了一輛馬車先去了花廳那邊。”
大太太笑著帶五娘和十一娘上了青帷小油車去了花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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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娘並沒有隨鄭太夫人進花廳,而是笑站在花廳前卷棚裏和一個穿著大紅色十樣錦妝花褙子的女子說話。看見大太太,她笑著對那女子道:“母親來了!”
那女子側過臉來。
柳眉杏眼,正是徐家的三夫人。
“正準備去迎您。結果遇到貴府的十小姐。說下車沒有看見您,正慌著找您……”三夫人笑迎上前,“咦,怎麽不見大奶奶?”
“今天天氣熱,我讓她帶庥哥先回去了。”大太太笑得開懷,“有勞三夫人掛念了。”
“真是可惜!”三夫人笑道,“今天是德音班的班主周德惠親自唱堂會。”又望了十娘,“大太太是不是要金屋藏嬌?這樣漂亮的女兒也不讓我見見,難道怕我們搶走了不成?”
十娘望著大太太直笑。
大太太也抿著嘴笑。
誰也不說話,場麵有些怪異。
三夫人眼底不由閃過一絲狐惑。
此刻花廳那邊卻傳來了一陣笑聲。
三夫人顧不得多想,挽了大太太的胳膊:“您快進去吧!就差您一人了!”
一行人進了花廳,迎麵擺了幾張黑漆四方桌。桌上用甜白瓷的盤子供了味道香甜的香櫞、菠蘿等物,牆角高幾上擺了鮮花、盆景,明亮的八角琉璃燈照著如鏡般的曼磚,反射柔和的光澤。
太夫人穿件丁香色刻絲葫蘆紋樣的褙子,正笑盈盈地坐在西敞間黑漆萬字不斷頭的羅漢床上,旁邊幾位珠環翠繞、錦衣輝煌的婦人被一大群穿紅著綠的女子簇擁著,有說有笑地圍坐在她的身邊。又有七、八個穿著青藍色褙子的丫鬟或續茶或上瓜子點心或換碟忙個不停,屋裏充滿了喜慶熱鬧的氣氛。
看見大太太,太夫人起身迎了過來。
那群婦人也都紛紛起身跟在太夫人身後。
十一娘看到了喬夫人和虛扶著喬夫人的喬家六小姐喬蓮房。
喬蓮房也看見了十一娘。
還是那身素淨的裝扮,如瓷般細膩白潔的麵孔,尖尖的下巴、大大的杏眼、彎彎的黛眉……可一眼望過去,不知怎地,那個總是沉默地跟在她們身後的小姑娘變得突然有些陌生起來。
她微微一怔。
眉宇間再也沒有了那種膽怯羞弱,舉止間再也沒有了局促拘謹,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的目光,恬靜的笑容,大方的舉止,讓她周身都透著一股淡定從容。
吃驚從她的眼底一掠而過。
可是出了什麽事?
她沒來得及細想,就被十一娘身邊一個穿著緋色衣裙的女孩子吸引住了目光。
那女孩子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身材高挑,曲線玲瓏,膚若初雪,眉如遠黛,烏黑的青絲綰了高髻,並排斜插了兩朵赤金鑲青金石珠花。
雖然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卻也稱不上舉世無雙。
但她跟在大太太的身後,背脊挺得筆直,下巴微翹,盼顧間流露出幾分尋常女子不敢表露的驕傲,使她在一屋子低眉順眼的女眷中如鶴立雞群般的醒目、靚麗,光彩照人。
喬蓮房倒吸一口冷氣。
這個女子是誰?
難道不知道女子德容恭順為要?就是徐家的五夫人丹陽縣主也不敢如此。或者,她是哪家的郡主?
思忖間,太夫人已攜了大太太的手:“怎麽現在才來?就等著你開席了!”
大太太連忙告罪。
太夫人就看見了她身後的十娘,眼中露出驚豔:“這是……”
十娘落落大方地上前給太夫人行禮:“羅氏十娘,給太夫人請安!祝您福壽安康,萬事順意!”
太夫人笑眯眯地點頭,望著大太太,“你真是有福氣。”又問十娘,“上次怎麽沒有跟著你母親一起過來玩?”
十娘看了大太太一眼,笑道:“大姐身體不好,我立了願,要吃九九八十一天的齋,抄一章血經。前兩天剛完成。今母親就帶我來給太夫人請安了。”
“真是難為你了!”太夫人拍了拍十娘的手,一旁有人笑道,“還是大太太教女有方,姊妹們親親熱熱一團和氣。”
“您過獎了。”大太太笑得謙虛。
太夫人就給她引薦:““這位是威北侯府林夫人……”
林夫人五十來歲,麵如滿月,看上去十分和氣。
大太太忙上前行了禮。
林夫人還了禮。
太夫人又向她引薦其她的人。
“這位是中山侯府唐夫人……”
是位瘦瘦高高的婦人,看上五十來歲的樣子。
“這位是忠勤伯府甘夫人……”
忠勤伯,姓甘,徐家三夫人的娘家人?
十一娘不由睃了那甘夫人一眼。
是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穿了件寶藍色寶瓶紋樣的妝花褙子,氣質很高雅。
“這位是永昌侯府黃夫人……”
是位和太夫人差不多年紀的人。
太夫人最後道:“鄭太夫人和喬夫人你已經認識了。就不囉嗦了!”
大太太笑著給鄭太夫人和喬夫人行禮,又引薦五娘、十娘和十一娘給幾位夫人。幾位夫人又引薦自己帶的人。
屋裏鶯鶯燕燕,珠佩叮當,十分熱鬧。
十一娘算了一下,除了幾位夫人,林家來了大奶奶、三奶奶和一位五小姐;唐家來了四奶奶和一位三小姐;黃家來了一位三奶奶;甘家來了一位二奶奶,一位三小姐,一位七小姐;加上喬蓮房……嗯,加上自己這邊,一共是十三人,除了已婚的奶奶們,未婚的小姐有八位!
甘家還來了兩位小姐……俱是些年輕貌美的。特別是林家那位五小姐,穿了件月白色衣裙,姿容秀逸,婉約如月,仿若畫上走下來的仙子。和五娘的豔麗、十娘的明媚,喬蓮房的柔美一時瑜亮,讓唯一沒有帶小姐來的永昌侯黃夫人對著太夫人嘖嘖稱讚:“可惜二夫人沒來,要不然,畫幅群美圖,到是一時佳話。”
“我們今天唱堂會。”太夫人嗬嗬笑,“她是愛靜的人。”
正說著話,有個穿著蔥綠色妝花褙子的女子衝了進來。
“娘,您可不能怪我來遲了。”她朝著太夫人撒著嬌道,“我幫著五爺去搬那荷花燈了。”
太夫人就點了她的額頭:“你一個女人家,跟著他瘋什麽?”語氣裏並沒有責怪,隻有溺愛,“以後再不許去!”
“好!”那女子大聲地應著,大大的眼睛笑成了彎月亮。
“還不見過各位夫人!”太夫人嗬嗬笑著囑咐她。
“是!”她爽快地應著。一一給諸位夫人行禮。
諸位夫人都笑盈盈地望著她,口中稱“丹陽縣主”。
原來是徐家的五夫人、定南侯孫康的女兒孫氏!
十一娘仔細地打量她。
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身量不高,很纖細,相貌清秀,皮膚非常的確好,欺霜賽雪般的白,凝脂般的細膩,笑起來有臨家小孩子的親切甜美,左頰還有個深深的梨渦,十分討人喜歡。
給大太太行禮的時候,她望著五娘和十娘目光突然一亮,笑道:“是五小姐和十一小姐吧?上次我回娘家了,沒見到,這回我們可要好好聊聊!”
五娘笑著給五夫人回禮,十娘卻笑道:“我是十娘。”又指了身邊的十一娘,“這才是十一娘。”
十一娘笑著給五夫人行了個禮。
五夫人見她小小年紀,卻嫻靜大方,不由目露驚訝。隻是還沒有等她開口說話,那邊林小姐已笑著和她打招呼:“表姐!”
“明遠。”五夫人笑道,“你怎麽也來了?今天可是唱堂會!”
沒想到林小姐和五夫人是表姐妹?
看來燕京世家果真是盤綜錯雜。
十一娘暗暗觀察周圍的環境。
“今天可是三月三。”林小姐掩嘴而笑,姿態優雅。
“也是!”五夫人笑道,“你總不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關在家裏讀書寫字、作畫吟詩。”又道,“要不,我們等會去太池旁玩去。今天風大,正好放風箏。”
“又胡說。”太夫人笑斥道,“隻能在園子裏玩,不許出去。”
五夫人嘻嘻笑,拉了太夫人的手:“那我們等會去園子裏放風箏?”
“這猴兒,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要不怎麽姓了孫呢!”黃夫人在一旁打趣道。
大家也跟著笑起來。
甘家的七小姐和十娘差不多的年紀,悄聲對姐姐道:“難怪大家都說丹陽縣主好玩……等會可以去放風箏了!”語氣裏帶著幾絲興奮。
她姐姐卻皺了皺眉,為難地道:“畢竟是在別人家做客……你要是實在是想放風箏,回家了讓你放個夠。”
妹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眼睛卻一直追著五夫人。
站在她們旁邊的十一娘不由微微一笑。
這位甘七小姐卻還保留著幾份小姑娘家的純真,真是難得!
五夫人和林小姐是表親,和其她幾人也不陌生,大家見過禮,太夫人就招呼大家入席:“……好早點聽戲。”
大家笑著分主次坐了。
丫鬟們端了淨手的桔子水給大家淨了手,又有丫鬟輕手輕腳地上了湯羹。
幾位夫人奶奶都略略喝了些酒,小姐們卻是規規矩矩地由著身邊的人服侍著吃飯。
飯後,大家移到西敞廳喝了茶,然後才去了點春堂。
******
點春堂戲台上背景已經搭好,院子裏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戲台後麵的廂房緊閉,對麵北麵的廂房卻大開著,裏麵燕翅擺開幾張矮足長榻,榻前幾上擺了果盤、茶茗,左右還各置一掐絲琺琅的西瓜形漱盆。
三夫人引導著大家進了北麵的廂房,一陣客氣後,眾人按年紀兩兩坐了,太夫人自然和那鄭太君坐到了一起,大太太則和年紀最輕的甘夫人坐到了一起。
就有丫鬟搬了錦杌放在長榻邊。
奶奶、小姐們就各自圍著各自的長輩坐了。
丫鬟們上茶。
有穿著杏黃底團花錦衣的修長男子走進來:“請夫人們點戲。”說著,微微低頭,拱手將燙金帖子獻上。
林小姐幾人就驚得站了起來。
夫人們卻都笑起來,調侃道:“我們五爺什麽時候做了德音班的班主了?”
那男子抬頭,露出一張如陽光般燦爛明亮的英俊臉龐。
“聽說幾位夫人在此,我特討了這樁差事。”他戲謔道,“不知道幾位夫人是聽文戲呢?還是聽武戲?要不,我報個戲名?”頗有幾分玩世不恭,卻惹得幾位夫人又是一陣笑。
林小姐幾人也掩袖而笑地坐了下來。
一時間,屋裏的氣氛歡快極了。
太夫人就笑著訓徐五爺:“就愛做怪,也不怕嚇著妹妹們。”又往後望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的五夫人,“丹陽,你得好好管管才是!”
五夫人搭了太夫人的肩膀,拿眼睛揪著丈夫抿著嘴笑。
“五叔也是好意!”三夫人笑道,“看著這麽多長輩、姊妹們在這裏,總不能讓那些唱戲的進來獻戲單吧?”說著,親自過去接了徐五爺手中的戲單呈給太夫人。
太夫人卻將戲單遞給了鄭太君:“您看看,哪出戲中您的意!”
鄭太君推辭,執意讓太夫人點戲:“客隨主便!”
太夫人見她推得誠,就將戲單遞給了旁邊的黃夫人。
黃夫人不客氣,笑著接過了戲單:“你們都推來讓去的,有這功夫唱都唱了一折了。”身後就有丫鬟遞了玳瑁眼鏡過來。
她接了眼鏡細細地看起戲單來:“《織錦記》、《同窗記》、《琵琶記》、《金貂記》、《金印記》……還是看文戲吧?這武戲劈裏啪啦一通打,不過是翻來跳去的,也不知道唱的是些什麽?”說著,看向在座的眾人。
大家自然沒有異議,都說:“就聽您的。”
黃夫人合了戲單,笑著對徐五爺道:“那就唱《琵琶行》,我喜歡聽!”
徐五爺學著戲園子裏的夥計喝了個喏,拿著戲單去了戲台後麵的廂房。
不一會,廂房開了一扇門,有幾個男子拿了各種樂器走了出來坐到了戲台右邊。
有個四旬男子上台說了一句場麵上的俏皮話,然後鑼鼓一聲響,戲就開了鑼。
戈陽腔高亢激揚,鏗鏘有力,器樂以大鑼小鑼鼓板為主,鈧鈧戧戧十分有力,還沒開腔,場麵已經熱鬧起來。
這還是文戲,要是武戲,聲音豈不更大。
十一娘有點懷念起越劇來。咦咦呀呀地水袖長舞,多有意境。
這種劇種她沒見過,也沉下心來仔細地看。
《琵琶行》第一場是分離。講新婚不久的書生蔡伯喈因要進京趕考,與妻子趙五娘分別。
台上演員唱得情真意切,舉手、眼神很到位,可惜他們是用方戲唱念,十一娘要集中精力才能勉強聽懂七、八分。
要是能把台詞印在小冊上給看戲的人對照就好了……十一娘記得以前陪外公、外婆去戲院看戲,都會發這樣一個小冊子。
突然有人拉她的右邊的衣袖。
十一娘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五娘。
“十一娘,不能讓十娘出了風頭……”她聲音很低很低。
十一娘索性回頭,睜大了眼睛:“姐姐說什麽,我聽不見!”
鑼鼓聲剛巧停了一拍,她的聲音清脆洪亮。
大家的目光都望了過來。
十一娘朝眾人露出一個歉意地笑容。
五娘則訕訕然地笑了笑,道:“我說你坐過去一點,擋著我了!”
“哦!”十一娘笑著挪了挪位置,靠大太太更近了。
鑼鼓聲再次響起。
第二折是《高中》,寫蔡伯喈高中了狀元,準備衣錦返鄉的喜悅,結果卻牛丞相看中,欲招之為婿。
十一娘看著甘七小姐坐在那裏偷偷地左右張望,一副無奈、忍耐的樣子,而甘三小姐卻聽得津津有味,甚至在牛丞相說要招蔡伯喈為婿的時候緊緊握住了拳頭。
再看其他幾位小姐。
喬蓮房有些心不在焉,林小姐眉頭微蹙,康小姐雖然正襟危坐,臉上的表情卻隨著唱戲人的喜怒哀樂而時笑時憂。
十一娘不禁莞爾。
看五夫人。
沒想到,她竟然和唐小姐一樣,一副全然進入劇情的模樣。
十一娘思忖片刻,回頭看了五娘和十娘一眼。
五娘臉色鐵青,脂粉也掩不住她的氣極敗壞,哪裏有心情聽戲。而十娘呢,笑眯眯地望著戲台上,表情愜意滿足。
十一娘突然想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典故來。
第二折唱完,中場休息了片刻。
有演滑稽戲的出場插科打諢。
這下不管老的少的都被吸引,看得笑顏遂開。
太夫人打了賞。
有人用紅漆描金的梅花茶盤托了五個明晃晃的大元寶過去。
十一娘嘖舌。
那元寶每個足有二十兩,這一托盤就是一百兩。她做了大半年的針線活才勉強賣了這個數,那還是因為是簡師傅幫著托賣的……
第三場戲是《逼婚》。寫牛丞相怎樣說服皇帝賜婚,又怎樣強迫蔡伯喈留在京都。
唱到蔡伯喈獨自在書房愁悵的時候,有未留頭的小廝跑了進來,站在廂房外麵張望,卻不敢進來,滿臉的焦慮。
三夫人看著就悄悄走了過去低聲和那小廝說了幾句,然後匆忙折回來在太夫人耳邊數語。
“小四回來了!”太夫人微怔,“今天怎麽這麽早?讓他進來吧!這裏也沒有外人!”又對身邊的鄭太君笑道,“侯爺回來了,聽說諸位都在這裏,想進來請個安!”
“這怎麽敢當!”鄭太君十分的高興,嘴裏卻說著推辭的話。
黃夫人卻笑道:“我有些年頭沒見到侯爺了——前年他去打仗了,去年我身子骨不好沒參加宮裏的賜宴……現在隻怕是越發的沉穩了。”
三夫人得了太夫人的意思,出去低聲吩咐了小廝幾句,小廝連連點頭,一溜煙地跑了。
太夫人笑眯眯的:“他從小就沉穩,現在那是木訥了!”
“我可沒見過比太夫人更苛求的人了!”唐夫人挪揄道,“我瞧著五爺不知道多好,願意‘彩衣娛親’,您倒是左一個‘胡鬧’,右一句‘潑猴’。”說著,望五夫人掩嘴而笑,“弄得兩個孩子都不知道怎樣巴結您好。論到侯爺了,人人都讚‘老成內斂’,到您嘴裏就成了‘木訥’了……唉,也不知我兩個孩兒什麽時候能像侯爺和五爺這樣木訥的木訥、胡鬧的胡鬧一番。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這話說的十分討巧。既誇了徐令宜,又誇了徐五爺,還捧了五夫人,卻獨獨沒提一直在眾人麵前服侍的三夫人。
十一娘目光流轉。
太夫人嗬嗬地笑,臉上全是滿足。
其他的人也跟著笑起來,隻有大太太,眼中閃過一絲失落。
十一娘不由輕輕歎一口氣。
如果元娘不病,大太太也會感到與有榮焉吧!
就有小廝高聲喊道:“侯爺來了!”
原來熱熱鬧鬧的戲台驟然間停下來,聲息全無,樂師和戲子都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徐五爺突然間冒了出來:“怎麽了?怎麽了?”他依舊穿著原來的衣裳,臉上是畫了一半的花臉。
五夫人看著笑得前仰後合:“侯爺回來了!你沒有聽到麽?”
“唉呀!”他大叫一聲,急急衝進廂房,“千萬別說我在這裏……”
滿院的人笑得直不起腰來。
三夫人就笑著領了小姐們避到了西邊的屏風後麵。
屏風後麵是個宴息的地方,大家分頭坐了,隻有甘七小姐,湊在屏風的縫隙邊朝外望。
甘三小姐忙去拽妹妹:“有什麽好看的。過幾天爺爺壽誕,侯爺會去祝壽,你直管看個夠。別在這裏丟人現眼!”最後一句,非常的輕,但屋子裏沒有人說話,大家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甘七小姐甩姐姐的手:“哎呀,我就看看。六弟天天在嘴裏叨嘮著他多厲害,我倒要看看他有沒有三頭六臂。”
甘三小姐拉了妹妹的手不放:“你這樣,我就再也不帶你出來了。”
林小姐掩袖而笑,唐小姐卻麵露不屑,隻有喬蓮房,若有所思地望著甘家三小姐。
外麵就傳來七嘴八舌的招呼聲:“侯爺來了!”
一個醇厚溫和的聲音穿過那些嘈雜鎖碎直叩人心:“兒子給母親請安了!”
甘家兩位小姐就愣在了屏風前,其他的人都屏息靜聲坐直了身子,包括十一娘在內。
“快起來,快起來!”太夫人的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喜悅,“今天怎麽這麽早就下了朝?朝中沒什麽事嗎?”
“這幾日還算清閑。”那聲音不緊不慢地道來,給人一種從容不迫的篤定,“聽說幾位夫人在這裏,兒子特來請個安!”
“不敢!不敢!”幾位夫人紛紛客氣,但也聽得出來,對於徐令宜的這種舉動,她們都挺高興的。
甘家七小姐眼珠子一轉,重新湊在屏風前窺視,甘家三小姐站在那裏,拉了,又怕外麵的人聽到動靜,不拉,又是極失禮的動作,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尷尬。
喬蓮房掩了嘴直笑,就是十一娘,也不免莞然。
簡單的寒暄後,徐令宜就起身告退:“……不耽擱諸位夫人雅興!”
大家紛紛道:“侯爺慢走!”
甘家三小姐就趁著外麵有動靜狠狠地拉了妹妹:“回去我要告訴娘!”
甘家七小姐卻一點也不害怕,得意地望著眾人:“我看到侯爺的樣子了!”
喬蓮房幾個麵麵相覷,不知道說什麽好。十娘卻是一笑,道:“可有三頭六臂?”語氣十分的活潑。
甘家七小姐微訝,看十娘的目光轉為讚賞,又把屋子裏的其他人掃了一眼,揚著臉笑道:“隻有我們兩人想知道侯爺長得什麽模樣。”神色間帶著幾分戲謔,“你過來,我隻告訴你!”
十娘輕輕一笑,竟然就施施然走了過去。
五娘大急:“十娘,你要幹什麽
十娘轉身,下巴微翹,雖然笑盈盈地望著五娘,但眼底有一絲輕蔑掠過:“姐姐何必大動肝火,我等會告訴你就是了!”
屋裏全是聰明人,都看出了羅氏兩姐妹不和,一個個都作壁上觀。
十娘莫名其妙地出現,大太太對她的冷眼,胞弟情況又不明,此刻十娘的挑釁讓本就不十分沉得住氣的五娘立刻陷入了狂怒中,她兩眼冒火,上前兩步,張嘴就要訓斥十娘,卻被一旁的十一娘及時拉住。
“十姐說話可要算數哦!”十一娘微微側頭,笑容俏皮,“不然回去告訴母親,說你借了我們的胭脂不還。讓母親訓斥你!”說完,朝著五娘眨了眨眼睛,“五姐,你說好不好?”
十一娘看似柔軟無力的纖細手指緊緊地捏著五娘的手臂,讓她感覺到一陣疼痛。可也正因為這疼痛,使她很快清醒過來。等到十一娘說出“告訴母親”的話時,她已冷靜下來。
是啊,萬事還有母親做主呢!
四弟膽子小,就算是放了十娘出來,肯定是上當受騙。母親就是責罰,也不過是禁足、奪了月例之類,等日子一長,三姨娘在幫著求求情,也就過去了。如果自己此刻做出了什麽失禮的舉動,丟了臉不說,還連累了羅家的聲譽,心裏的那點小盤算就永遠不可能實現了。白白讓十一娘得了好處……
想到這裏,她不由看了十一娘一眼。
那個在自己麵前總是謙虛忍讓的妹妹,此刻眼中全是擔憂地望著她。
是怕她亂來吧!
五娘心裏突然間湧出一份內疚。
自己總是防著她,這樣關鍵的時候,她卻幫了自己……有四姨娘這個前車之鑒,母親是決不會讓十娘進徐家門的,因此隻要十一娘保持沉默,鷸蚌相爭,得利的就是十一娘這個漁翁。她卻放棄了這個機會……
念頭一閃而過。
心裏卻有個聲音告訴她:也許十一娘根本就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隻是出於對十娘的討厭而選擇了幫助自己。畢竟,十娘住在十一娘樓上的時候,沒少欺負過她……
說來話長,五娘的心情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看見屋裏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笑道:“十一妹這主意好。要是十妹不告訴我們,我們回去就告訴母親……讓母親去教訓她。”說著,嗬嗬地笑起來,歡快的表情中帶著幾份促俠,就像在和姊妹們開玩笑。
十一娘看著五娘的表情時明時暗,最後說出“十一妹這主意好”的話來,再一次把責任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非常的失望——五娘已經自私到了不顧大局的地步……她難道沒聽說過“傾巢之下沒有完卵”這句話嗎?
別人看她們姐妹這樣鬥,心裏一定覺得很好笑吧!
心中一動,眼睛已經止不住地睃了屋裏眾人一眼。
大家神態各異。
喬蓮房目光閃爍,一副看戲不怕台高的模樣;唐小姐麵露譏諷;林小姐則低頭整著自己的挑線裙的褶皺,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似的;甘家三小姐嘴角微翕,欲言又止;甘家七小姐則睜大了眼睛望著十一娘,目光中充滿了驚歎!
其她人的表情十一娘很能理解,可甘家的兩位小姐……一個看上去對她們的事充滿了同情,一個看上去對她本人很是好奇的樣子!
十一娘心中一動,耳邊卻傳來十娘的嘻笑:“你們又到母親麵前告我的狀……”
隻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三夫人出現在屏風處:“侯爺走了——我們接著聽戲!”
大家自然不能再說什麽。由離屏風最近的甘家姐妹領頭,魚貫著出去,重新坐下。
十一娘就發現十娘把自己的錦杌朝著甘家七小姐的位置挪了挪,等戲開場,她就和甘家七小姐竊竊私語起來。
五娘也發現了。
她哪裏還看得進戲,眼睛一直睃著她們。卻被坐在對麵的喬家夫人看見了。
等第三折唱完換場景時,喬夫人突然道:“我們這邊聽戲,也別拘著孩子們。你們看羅家的小姐和甘家的小姐,早就坐不住了!”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望了過去,特別是大太太投過來的目光,猶如刀鋒般銳利。
十一娘優雅地坐在那裏,微微地笑。
五娘卻回頭狠狠瞪了十娘一眼,換來十娘不以為然地一笑。
甘家七小姐索性站了起來,不顧一旁姐姐拽她的衣襟,嘟著嘴對太夫人撒嬌:“我要去放風箏,我不想聽戲!”
太夫人好像很喜歡那些活潑可愛的孩子。很縱容地笑道:“去吧,去吧!”然後叫了身邊一位姓杜的媽媽:“你帶了甘家七小姐去庫裏,看她喜歡什麽樣的風箏。”想了想,把屋裏的小姐掃了一遍,“還有誰要去放風箏的!一塊去了。也免得我們聽戲的時候在一旁扭來扭去的——你們難受,我們也難受。”
大家都笑起來。
十娘就笑著站了起來,高聲道:“太夫人,我也要去!”
太夫人嗬嗬地笑:“好,好,好。”十分喜歡的樣子。
五娘有幾分遲疑,十一娘卻笑道:“我還是看戲吧!也不知道那蔡伯喈會不會答應入贅牛丞相家裏。”語氣裏一副意猶未盡很是往向的樣子。
她覺得今天情況很複雜,最好的辦法就是以靜製動,跟在大太太身邊,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讓她看著,總是不會出錯。
太夫人聽著點了點頭,望向了林小姐。
林小姐微微地一笑,道:“我想去看看二夫人!”
十一娘就看見喬夫人、唐夫人、喬蓮房和唐小姐都微微變色,望著林小姐的目光很是陰晴不定。
“上次來看丹陽表姐的時候,蒙二夫人青睞,送了我幾張澄心堂紙。”林小姐在幾人的目光下神色自若,優雅如昔,“我前幾天得了一卷二王府本的《淳化閣帖》,想送給二夫人。”
太夫人喜不自勝,連聲說“好”,還道:“那帖珍貴的很,給了怡真你怎麽辦?這樣吧,我手裏有幅夏圭的《鬆溪泛月圖》。”說著,喊了魏紫,“你去拿了給林家小姐。”
林小姐聽了忙站起來推辭:“怎能收了您的禮!”
太夫人已笑著擺手:“我這也是紅粉贈佳人……我知道你喜歡畫畫。”
林小姐考慮片刻,大方地給太夫人曲膝行禮道謝:“早知道這樣,就應該尋些法帖來和太夫人換畫了。”
太夫人聽了嗬嗬笑:“我也就這些老底子了……”後麵的話卻很突兀地咽了下去。
十一娘覺得有些奇怪,飛快地打量了三夫人和五夫人一眼,卻見兩人都笑吟吟地望著林小姐,並沒有什麽異樣露出來。
或者,是自己多心了……
她思忖著,就看見喬蓮房緩緩站了起來,笑道:“我陪林姐姐一起去看二夫人吧!上次她和我說可以用鬆花做餅,我回去以後試了試,卻沒做成……正好去請教一番。”
“好,好,好。”太夫人笑眯眯地望著她,“你們各自尋了各自喜歡的玩,賓至如歸,我心裏才高興。”
她的話音一落,唐小姐也站了起來,笑道:“我和明遠一道吧!說起來,我很久沒有見到二夫人了。還記得她釀的‘青梅酒’呢!”
“我也去看看!”五娘咬了咬牙,突然站了起來,“上次喝了二夫人泡得茶就一直惦著,現在聽大家這麽一說才知道,原來二夫人不僅會窨茶,還會釀酒,擅長書法。說起來,我也很喜歡書法。也想見識見識林小姐手中二王府本的《淳化閣帖》。”
大太太臉上的表情已有些僵硬。
十一娘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
你既想到去看一個寡居的二夫人,怎麽就沒有想到去看看自己臥病在床的姐姐呢!
十娘也察覺到了五娘的急切,她嘴角一翹,挽了甘家七小姐的胳膊,笑著問甘家三小姐:“甘姐姐,您是和我們一起去放風箏呢?還是和林姐姐她們去看二夫人呢?”
甘家三小姐忙道:“我自然和你們一起去放風箏。要不然,蘭亭還不知道要闖出什麽樣的禍來!”
甘家七小姐踩著腳嬌嗔著喊了一聲“姐姐”,惹得大家一陣笑。
十一娘也笑,心裏卻道,原來甘家七小姐叫“甘蘭亭”,不知道甘家三小姐叫什麽?
甘夫人就歎了口氣,望著甘家兩位小姐無奈地笑道:“可不許惹事!”又叫了身邊的丫鬟:“跟著兩位小姐。”
丫鬟忙上前曲膝應了“是”。
這樣一來,人就分成了三拔。甘家兩位小姐和十娘一拔,去放風箏;喬蓮房,林家小姐、唐家小姐和五娘一拔,去看二夫人;十一娘自個一拔,留在這裏看戲。看戲的好說,坐在這裏就行了,去看二夫人的也好說,讓姚黃帶上幾個丫鬟好生服侍就是;放風箏的卻有些麻煩,又叫開庫去挑風箏,又要去花園找了適合的地方,還怕靠近水失了足……瑣事很多。三夫人想了想,帶著丫鬟、媳婦親自去安排兩位甘小姐和十娘三人。
廂房裏安靜下來。
太夫人就瞧著各府一直沒有作聲的奶奶們:“要不讓丹陽陪著你們摸牌去?”
唐家的那位大奶奶就笑道:“看您說的。我們又不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隻知道玩;也不是不諳世事的大小姐,說了柴米油鹽都是個‘俗’……我就喜歡這個。聽聽戲,說說閑話,快活似神仙。”
太夫人笑起來。
十一娘卻由衷的佩服。
這些笑眯眯坐在那裏不做聲的奶奶們,隻怕沒有一個好惹的。
瞧人家唐家大奶奶這番話,既點了甘家的兩位小姐隻知道玩,又點了林家的小姐不知世事。既打擊了甘家,又打擊了林家……實在是厲害!
戲“鈧鈧戧戧”開了鑼,唱的是第四折《尋夫》。
婆婆、公公去世了,趙五娘一路乞討去京都尋找蔡伯喈。路上遇到下雪,趙五娘拿著破碗,哆哆嗦嗦地在一座破廟裏,憧憬著與丈夫團圓的美好未來。
與越劇的婉轉內斂不同,趙五娘唱詞深情大膽,唱腔熱情奔放,就是唱到自己窘境時,雖然悲傷,卻不幽怨……這就是不同劇種間各自的魅力吧!
十一娘大感興趣。
據說,燕京除了戈陽腔還流行昆山腔、餘杭腔。不知道這昆山腔餘杭腔又是怎樣一番光景?聽三者的名字,都是以地名命名,應該與發源地有關。說起來,昆山和餘杭同屬江南,自己在羅家的時候卻沒有聽說過……或者,因為羅家在孝期,所以自己不知道……
她胡思亂想著,有小丫鬟跑進了稟道:“太夫人,四夫人來了。”
屋子裏的人全怔住,大太太第一個站了起來:“這孩子,身體不好,湊什麽熱鬧!”嘴裏抱怨著,人卻往屋外走去。
十一娘立刻起身跟了過去。
就看螞蟻手打製作見文姨娘、陶媽媽等人簇擁著一架肩輿走了過來。
太夫人走到了廂房的門口:“快抬進來,快抬進來。”
肩輿就一直抬了過來。
日光下,元娘的臉色呈現出一種冰冷的蠟黃。
太夫人就嗔道:“有什麽事讓人帶個話就是。怎麽還自己來了?”
跟在她身後的幾位夫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你這樣折騰,小心又折騰出病來!”
元娘神色怏怏地歪在肩輿上,吃力地露出一個笑容:“幾位夫人都來了,我怎麽也得來請個安。”
“又不是外人。”黃夫人快言快語,“講這些虛禮作什麽!你隻管靜心養著,自己的身體要緊。”
那邊戲台上看見這邊喧闐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都停了唱。
院子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就是為了這事啊!”太夫人嗔道,“你好好養病才是正理。這屋裏又沒有外人!”雖然語帶關切,但不像提起二夫人,笑容就從臉上一直到了眼底的深處,也不像提起五夫人,帶著縱容與溺愛擺度帖巴首發。
這屋裏沒有一個糊塗人。誰又聽不出這其中的區別來。
大太太臉色微僵,氣氛就有些冷。
五夫人忙笑道:“今天天氣暖和,四嫂出來走走也好,免得天天關在家裏,沒病也能悶出病來。”
“是啊!”元娘笑道,“還是丹陽知道我的心思。”直呼五夫人的名字,很是親昵的樣子。‘卡蘿手打’
大家說笑了幾句,側身讓了道,讓元娘的肩典抬了進去,停在了左邊的短榻旁,抬肩典的媳婦退下,自然有人招呼不提。
幾位奶奶紛紛上前和元娘見禮,元娘勉強應著,大家都知道她身體不好,自然不會見怪。一圈應酬下來,元娘額頭汗水淋淋。文姨娘忙拿了帕子給她擦拭。
五夫人親自給元娘斟茶:“四嫂,正唱到第四折,還趕得及。”
元娘由文姨娘托著手接過了茶盅——好像連端茶的力氣也沒有了
“第四折《尋夫》....”沉吟道,“正如弟妹所言,我來的還不算晚."
大家捧場似的笑了起來。
元娘就問道:“怎麽不擺度帖巴首發見其他幾位小姐?”
吳夫人笑道:“林小姐,喬小姐,唐小姐和羅家五小姐去了二嫂哪裏,甘家三小姐,七小姐和羅家十小姐去花園放風箏....”又指了十一娘,“這個倒和我一樣,是個喜歡聽戲的!”
元娘微微的笑,對十娘的突然出現並沒有露出異樣的神色,這讓十一娘不禁猜測,她早就知道十娘來了!
說了幾句笑話,大家坐下,五夫人叫了身邊的媽媽去招呼戲班重新開演。
大太太斷了錦杌坐在女兒的身邊,十一娘隻好立在她們的身後,
台上趙五娘聲淚俱下:“....不幸家鄉遭荒旱良米欠收少吃穿。頭一年不分晝夜織布紡線...”
身後唐家奶奶和喬夫人竊竊私語
聲音或高或低,卻正好能讓她聽到隻言片語:“.....也不好好歇著。這幾年都是三夫人幫著掌家....非要在親眷故交麵前出著風頭,也不相想三夫人的立場...”
十一娘不由打量元娘。
元娘歪在銀紅色七彩團暈迎著枕上,雙眼微閉,好像睡著了。
又側臉去看擺度帖巴首發大太太。
眉頭微蹩,臉色緊繃。顯然是聽到了兩人對話。
十一娘在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元娘這樣,的確容易給人氣量狹小的感覺,不過這不是自己能說的話,不如老老實實站在這裏聽戲
心念一轉,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戲台上
藍色緞麵的百納衣半掩粉麵,妙目轉動,淒婉悲切。趙五娘腔調高亢:“那東鄰西舍花發盡都全然借遍,賣了紡車又賣了衣衫....”
“十一妹”身前的人突然喚她,聲音微弱卻柔韌,“你在家時,住哪裏?”
十一娘微怔,片刻才回過神來——元娘在跟她說話
“回大姐”她恭敬道“我住綠筠樓。”
“綠筠樓啊?”元娘已睜開了眼睛。‘肉串手打’她望著戲台,目光平靜而清明,“在什麽地方?在嬌園的什麽地方?”
“在後花園。”十一娘盡量清晰明了地向她說明,“從芝芸館的後麵門向東有卷棚,出了卷棚向北有回廊,下了回廊,是片黃楊柳樹林,綠筠樓就修在那樹林西邊。”
“西邊!”擺度帖巴首發元娘回憶道,“我記得那裏有個暖閣的。怎麽?把暖閣拆了重新起了綠筠樓嗎?”
“沒拆!”十一娘笑道,“就在那暖閣前麵不遠。”
元娘點頭。
戲台上一幕喝完,鑼敲突然靜了下來。
她並沒有察覺到,依舊和十一娘閑聊:“我小的時候常在那暖閣裏看書,現在那暖閣做什麽用了?”
滿屋的人都聽到她的聲音。
十一娘壓低了聲音:“冬天下了雪,母親會讓人點了地火,我們姊妹都會在那裏做針線。又明亮,又暖和。”
元娘笑起來,轉頭對一旁坐著的幾位夫人道:“我精神不濟,就陪大家聽著半折。算是我的心意。”
丫鬟們輕手輕腳地給眾人換茶。
大家紛紛道:“正當如此,你快去歇著吧!”
元娘笑道:“聽說晚上還要放煙火,我等會也看看熱鬧。”
太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猶豫之色。但太夫人畢竟是婆婆,有些話不好說。大太太則直接些,問道:“你身子骨能撐得住嗎?”
元娘望擺度帖巴首發了五夫人:“正如丹陽所說,我總關在家裏,沒有病也得悶出個病來,何況是有病,正當多動動。”
五夫人笑吟吟地連連點頭。
大太太還要說什麽,元娘已笑道:“娘放心,我就在隔壁院子裏歇著,能行酒出來陪陪大家,要是不行,我就在院子裏看看……到時候大家別怪我失禮。”
眾人紛紛應“好”。
太夫人就叫了剛才去給甘家小姐和十娘開庫拿風箏的杜媽媽:“你帶幾個人去打掃打掃,然後留在身邊服侍。四夫人要茶要水的,也有個使喚的人。”
“多謝娘好意。”元娘委婉的拒絕,“我身邊有文姨娘、陶媽媽。您身邊也不能缺了人。”說著,頓了頓,看著十一娘,“妹妹也過去陪我說說話吧。”又望了太夫人,“我有什麽事,再叫杜媽媽也不遲。”
“也好!”大太太幫元娘掖了掖身上搭著的薄被,“十一娘向來沉穩,有她在你身邊,我也放心了!”
太夫人見了,不好再多說,點了頭。‘涼薄手打’
五夫人送元娘擺度帖巴首發過去,出了廂房門就被元娘勸了回去:“....滿屋子的人,我來就是添麻煩,又想來看這熱鬧。弟妹幫我在娘麵前盡教就是。”
那邊鑼鼓已經起了個音。
五夫人看著把元娘團團圍住的十一娘、文姨娘、陶媽媽及大小丫鬟媳婦,笑著點了點頭,送到穿堂門口就折了回去。
進了穿堂,元娘示意放了肩輿:“讓十一娘扶我走走,你們就在這裏歇了吧。”
“那怎麽能行?”陶媽媽立刻反對。
元娘擺手,麵露毅色。
大家都噤了聲。
文姨娘則笑道:“要不,我去幫您把屋子收拾收拾吧?那邊一向沒什麽人住,雖說天天打掃,浮塵卻是少不了的。。。”
“不用。”元娘笑道,“我隻是找個地方和十一妹說說話。”
她再一次的拒絕,讓大家都留在了穿堂。
十一娘半架著無娘出了穿堂,慢慢進了小院。
那太石湖高過屋簷,擋住了進門的視線,迎麵是婆娑搖曳的綠竹,身後熱鬧的鑼敲聲隱隱傳過來,讓小擺度帖巴首發院的環境更顯靜謐。
“我以前天天吃藥,人肥得跟豬似的。”她自袁地嗬嗬笑,聲音卻很冰冷,“現在連你都扶得動我了!”
元娘比十一娘高了半個頭。
“以前是虛胖吧!”十一娘聲音溫婉,“停了藥,自然就瘦了下來了。”
元娘就停下腳步看了十一娘一眼:“你還挺會安慰人的!”她眉角挑了挑,有股淩厲之氣。
十一娘微微地笑了笑。
卻在心中暗思忖,她沒有生病的時候,恐怕是個很銳利的人吧!
她神色自若,自有落落大方的從容。
元娘見了眼底不由掠過一絲驚訝,然後嘴角微翹,低頭朝前走。
長期臥房的人總會生出幾分別人不能理解的怪脾氣,不管元娘為何驚訝,隻要真誠以待,想來也不會出什麽大亂子!
十一娘笑著架了元娘,繞過太湖石朝正屋去。
十一娘扶著元娘慢慢朝著正屋走。
路上,十一娘感到元娘的身子越來越沉,不由慢了腳步,柔聲道:“要不要歇歇。 ”
元娘側臉笑望著她,眉角輕挑,嘴角卻一撇,表情很怪異: “別做聲! ”
十一娘有些奇怪,但還是順從她的話,不聲不響地架著她上了正屋的台階。
正屋門扇虛掩,東、西兩邊的窗欞半開,好像在敞開透氣似的。
她一手扶了元娘,一手去推門。
指尖剛觸到門上,突然聽到一聲男子的怒喝: “誰在門外?”
十一娘心中一驚,手一顫,就拍在了門上,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屋裏有女子低低的驚呼聲傳來。
有人!
這是閃入十一娘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
而且是一男一女!
這是閃入十一娘腦海裏的第二個念頭。
她愕然,繼而心裏隱隱升起股不妙的感覺。
一直有氣無力地靠在她肩頭的元娘此刻卻站直了身子,大聲道:“誰?誰在裏麵?”說著, 動作敏捷地扶了門框,抬腳就走了進去。
十一娘看著元娘步履踉蹌,猶豫片刻,忽步趕上前扶了元娘,就看見一個男子龍行虎步地從西廂房走了出來。
他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俊,穿了件月白色中衣。看見元娘,他表情微訝: “元娘?”語氣滿是不可置信。
元娘卻是張口結舌: “候爺?您,您怎麽在這裏?”
候爺?永平候徐今宜?
十一娘眼角一跳,不由打量對麵的男子。
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皮膚白皙,一雙丹鳳眼,既大且長,炯炯有神。 眉中間那種久屈上位者的瑞凝,讓他有著超越年紀的沉穩幹練。
她頗為意外。
沒想到徐今宜這樣年輕。
他凝望著元娘,沒有回答,眉頭卻微微蹙了一下。
元娘看著冷冷地“哼”了一聲,推開十一娘,跌跌撞撞地經過他身邊進了西廂房。
徐今宜看著她進了屋,既沒有扶,也沒有攔。
十一娘想到了剛才聽到的那聲女子的驚呼……
真是屋偏逢連夜雨。十娘的事還沒有解決,自己現在又進了不能進的地方。
她躡手躡腳地朝後挪著步子,想躲進牆角,變成無人注意的高幾……如果能變成塵埃,她也沒任何意見!
可這個時候,想不被注意也成了奢望。
有一道淩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是誰?”問話的人眼中有寒光閃過。
花骨朵一樣的小姑娘,眉目精致,穿著低調卻華麗,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氣質嫻靜,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
十一娘不由在心底歎了口氣。
該來的總會來!
“妾身羅氏十一娘。”
她曲膝給徐今宜行了個福禮,聲音平靜而溫和, “問候爺安!”
徐今宜微怔: “羅家?”
十一娘微笑: “正是!”
徐今宜頷首,正要說什麽,元娘已衝了出來,手裏還拿著條月白色鏽竹梅蘭襴邊挑線裙子。
“徐今宜,”她潸然淚下,“我還沒死呢!”
一句憎恨的話,卻帶著悲瓊的調子, 讓人聽了心酸。
徐今宜凝望著元娘,一言不發,表情認真,讓十一娘心中生出異樣之感。
元娘傷心欲絕,本就瘦削的身子瑟瑟發抖,搖搖欲墜。
十一娘忙上前扶了元娘。
徐今宜神色自若地轉身坐在了堂屋裏的太師椅上, 然後沉聲對十一娘道: “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話說。 ”語氣中帶著一絲疲憊。
十一娘不敢多想,不敢多看,垂了眼瞼,姿態恭順地曲膝行禮,應了一聲“是”,轉身就要出門。
誰知道,西廂房內卻突然衝出來一個穿著桃紅色褙子的女子來,差點撞著十一娘。
十一娘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眼角卻掃過那女子的臉……然後如遭雷擊般地呆在了原地。
“您誤會了……我和候爺真的沒有什麽!”聲音柔美動聽, “我的衣袖剛才在花園裏被掛破了,隻是想借這裏換件衣裳罷了!”她拉了元娘的衣袖,苦苦哀求, “真的,不信您可以去問甘家七小姐,我剛才和她一起放風箏來著……”
元娘站在那裏冷笑。
她淚眼婆娑地轉身去求徐今宜: “候爺……”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妥,手足無措地停在了原地, “我真的不知道您在這裏……真的不知道……”說著,掩麵嚶嚶哭了起來。
十一娘一個激靈,這才清醒過來。 忙低下頭,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竟然是喬家六小姐喬蓮房!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不,是元娘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連十幾年沒見的母親來探望都沒有出門迎按,卻為了幾個通家之好的夫人到了點春堂……
十一娘輕輕關上了門。
又想到,剛才來的時候,門是虛掩的,窗是一半開的……
她剛站定,就看見文姨娘目光閃爍地走了過來。
身後的門內有元娘悲憤的聲音和喬家小姐低低的哭泣聲。
十一娘歎口氣,高聲道: “文姨娘,您怎麽來了?”
身後突然間就靜了下來。
妃已心如明鏡——元娘並不想把這件事鬧開……
文姨娘已上了台階,“親家小姐,你怎麽在這裏站著?”
十一娘微微地笑: “大姐說有點累了,想歇歇!”
文姨娘踮了腳,目光從她肩頭掠過朝裏張望,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要不要我給姐姐倒杯熱茶?”
文姨娘是徐今宜的妾,和元娘好比上司和下級的關係……
念頭一閃,十一娘已笑道: “那就有勞姨娘了!我正想去給大姐倒杯茶,地方不熟,沒敢亂走。”
文姨娘聽著一怔。
她沒有想到十一娘會真的指使她。
十一娘把她的表情看得分明,索性笑吟吟地望著她: “有勞姨娘去幫著沏杯熱茶來!”
文姨娘臉色微沉,目光一轉,又笑起來: “那我去給姐姐沏茶了。 ”
轉身下了台階,還回頭望了一眼。
如果有其他人來,自己肯定是擋不住的。
不管這件事的真相是什麽,元娘是自己的姐姐,徐今宜是自己的姐夫,外麵還坐了一圈貴婦……
十一娘看著文姨娘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前,然後急步跟了上去,在太湖石旁朝著穿堂探頭,看見一個小丫鬟立在台階上,忙對那丫鬃招了招手。
丫鬟是元娘屋裏的,很是機靈,立刻跑了過來。
十一娘笑著問她: “你叫什麽名字?”
丫鬟笑道: “奴婢叫文蓮。 ”
“哦,文蓮。 ”十一娘笑得親切, “我有點要緊的事,你偷偷幫我叫了陶媽媽來……別讓人知道了。 ”說著,笑容裏就有了幾分羞怯。
難道是要上淨房?
文蓮猜測著,笑著應了,忙轉身去叫了陶媽媽來。
十一娘拉了陶媽媽到院子中央。
“候爺、大姐和喬家六小姐都在屋裏。 ”她一邊言簡意賅地對陶媽媽說,一麵觀察陶媽媽的表情。
陶媽媽微微有些吃驚地望著十一娘,卻並不感到震驚。
十一娘心中有數,忙囑咐她: “千萬別鬧起來……那可是醜聞。喬家小姐固然沒個好下場,大姐這十幾年賢德的名聲也就完了。 煩請媽媽悄悄告訴太夫人一聲,隻說姐姐不舒服,想見她一人。其他人千萬不可漏一點的風聲,就是母親那裏,也暫時別說。 ”
陶媽媽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望著十一娘。
事已至此,再畏畏縮縮沒有任何意義。
十一娘微微地笑,坦然地接受陶媽媽的目光,再一次告誡她:“媽媽快去吧!剛才要不是我擋著,文姨娘就衝了進去。我能攔一次,可攔不了兩次。 ”
陶媽媽臉上這才有了幾分忽切,她客氣地跟十一娘說了聲“勞煩您了”,轉身小跑著出了穿堂。
十一娘抬頭望著被分劃成四方塊的碧藍天色,長長地歎了口氣。
不一會,文姨娘來了,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裏還托了個天青色舊窯茶蠱。
十一娘接過托盤,笑道: “有勞姨娘了。 ”
文姨娘站在那裏,笑望著十一娘,好像在待她進屋自己再走。
十一娘卻捧著托盤站在那裏,笑望著文姨娘,好像在待她走後自己再進屋。
一時間,兩人僵持在了那裏。
文姨娘笑容滿麵,眼中卻閃過一絲銳利:“親家小姐,我服侍姐姐也有十幾年了。我待姐姐如親生,姐如待我也很尊敬。”
意思是說十一娘對她太失禮了。
十一娘笑容溫和:“隻是姐姐久臥病榻,不免多思多慮,我們這些她身邊的人,理應多順著點才是。姨娘也太忽切了些。 ”
意思是說文姨娘見元娘病了就對元娘的話不聽從了。
文姨娘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我是怕親家小姐不知道姐姐的習慣、嗜好,我也好在一旁提點提點。說起來,你們畢竟隻見過三麵。”
十一娘笑容燦爛:“正因如此,大姐才會拉了我到這裏來說些體己話。”說著,露出幾份悵然,“大姐不說,我都不知道我住的綠筠樓是大姐出嫁以後才建的。還有綠筠樓後麵的那座暖閣。餘杭不像燕京,木炭十分難得。母親又怕我們姐妹凍著,下雪的時候常點了地火.我們姐妹們就在暖閣做針線。我家十二妹常常抱怨說不如燃火盆,這樣就可以烤紅薯和板栗吃了……”竟然要長篇大論說一通的架式。
十一娘扶著元娘慢慢朝著正屋走。
路上,十一娘感到元娘的身子越來越沉,不由慢了腳步,柔聲道:“要不要歇歇。 ”
元娘側臉笑望著她,眉角輕挑,嘴角卻一撇,表情很怪異: “別做聲! ”
十一娘有些奇怪,但還是順從她的話,不聲不響地架著她上了正屋的台階。
正屋門扇虛掩,東、西兩邊的窗欞半開,好像在敞開透氣似的。
她一手扶了元娘,一手去推門。
指尖剛觸到門上,突然聽到一聲男子的怒喝: “誰在門外?”
十一娘心中一驚,手一顫,就拍在了門上,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屋裏有女子低低的驚呼聲傳來。
有人!
這是閃入十一娘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
而且是一男一女!
這是閃入十一娘腦海裏的第二個念頭。
她愕然,繼而心裏隱隱升起股不妙的感覺。
一直有氣無力地靠在她肩頭的元娘此刻卻站直了身子,大聲道:“誰?誰在裏麵?”說著, 動作敏捷地扶了門框,抬腳就走了進去。
十一娘看著元娘步履踉蹌,猶豫片刻,忽步趕上前扶了元娘,就看見一個男子龍行虎步地從西廂房走了出來。
他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俊,穿了件月白色中衣。看見元娘,他表情微訝: “元娘?”語氣滿是不可置信。
元娘卻是張口結舌: “候爺?您,您怎麽在這裏?”
候爺?永平候徐今宜?
十一娘眼角一跳,不由打量對麵的男子。
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皮膚白皙,一雙丹鳳眼,既大且長,炯炯有神。 眉中間那種久屈上位者的瑞凝,讓他有著超越年紀的沉穩幹練。
她頗為意外。
沒想到徐今宜這樣年輕。
他凝望著元娘,沒有回答,眉頭卻微微蹙了一下。
元娘看著冷冷地“哼”了一聲,推開十一娘,跌跌撞撞地經過他身邊進了西廂房。
徐今宜看著她進了屋,既沒有扶,也沒有攔。
十一娘想到了剛才聽到的那聲女子的驚呼……
真是屋偏逢連夜雨。十娘的事還沒有解決,自己現在又進了不能進的地方。
她躡手躡腳地朝後挪著步子,想躲進牆角,變成無人注意的高幾……如果能變成塵埃,她也沒任何意見!
可這個時候,想不被注意也成了奢望。
有一道淩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是誰?”問話的人眼中有寒光閃過。
花骨朵一樣的小姑娘,眉目精致,穿著低調卻華麗,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氣質嫻靜,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
十一娘不由在心底歎了口氣。
該來的總會來!
“妾身羅氏十一娘。”
她曲膝給徐今宜行了個福禮,聲音平靜而溫和, “問候爺安!”
徐今宜微怔: “羅家?”
十一娘微笑: “正是!”
徐今宜頷首,正要說什麽,元娘已衝了出來,手裏還拿著條月白色鏽竹梅蘭襴邊挑線裙子。
“徐今宜,”她潸然淚下,“我還沒死呢!”
一句憎恨的話,卻帶著悲瓊的調子, 讓人聽了心酸。
徐今宜凝望著元娘,一言不發,表情認真,讓十一娘心中生出異樣之感。
元娘傷心欲絕,本就瘦削的身子瑟瑟發抖,搖搖欲墜。
十一娘忙上前扶了元娘。
徐今宜神色自若地轉身坐在了堂屋裏的太師椅上, 然後沉聲對十一娘道: “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話說。 ”語氣中帶著一絲疲憊。
十一娘不敢多想,不敢多看,垂了眼瞼,姿態恭順地曲膝行禮,應了一聲“是”,轉身就要出門。
誰知道,西廂房內卻突然衝出來一個穿著桃紅色褙子的女子來,差點撞著十一娘。
十一娘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眼角卻掃過那女子的臉……然後如遭雷擊般地呆在了原地。
“您誤會了……我和候爺真的沒有什麽!”聲音柔美動聽, “我的衣袖剛才在花園裏被掛破了,隻是想借這裏換件衣裳罷了!”她拉了元娘的衣袖,苦苦哀求, “真的,不信您可以去問甘家七小姐,我剛才和她一起放風箏來著……”
元娘站在那裏冷笑。
她淚眼婆娑地轉身去求徐今宜: “候爺……”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妥,手足無措地停在了原地, “我真的不知道您在這裏……真的不知道……”說著,掩麵嚶嚶哭了起來。
十一娘一個激靈,這才清醒過來。 忙低下頭,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竟然是喬家六小姐喬蓮房!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不,是元娘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連十幾年沒見的母親來探望都沒有出門迎按,卻為了幾個通家之好的夫人到了點春堂……
十一娘輕輕關上了門。
又想到,剛才來的時候,門是虛掩的,窗是一半開的……
她剛站定,就看見文姨娘目光閃爍地走了過來。
身後的門內有元娘悲憤的聲音和喬家小姐低低的哭泣聲。
十一娘歎口氣,高聲道: “文姨娘,您怎麽來了?”
身後突然間就靜了下來。
妃已心如明鏡——元娘並不想把這件事鬧開……
文姨娘已上了台階,“親家小姐,你怎麽在這裏站著?”
十一娘微微地笑: “大姐說有點累了,想歇歇!”
文姨娘踮了腳,目光從她肩頭掠過朝裏張望,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要不要我給姐姐倒杯熱茶?”
文姨娘是徐今宜的妾,和元娘好比上司和下級的關係……
念頭一閃,十一娘已笑道: “那就有勞姨娘了!我正想去給大姐倒杯茶,地方不熟,沒敢亂走。”
文姨娘聽著一怔。
她沒有想到十一娘會真的指使她。
十一娘把她的表情看得分明,索性笑吟吟地望著她: “有勞姨娘去幫著沏杯熱茶來!”
文姨娘臉色微沉,目光一轉,又笑起來: “那我去給姐姐沏茶了。 ”
轉身下了台階,還回頭望了一眼。
如果有其他人來,自己肯定是擋不住的。
不管這件事的真相是什麽,元娘是自己的姐姐,徐今宜是自己的姐夫,外麵還坐了一圈貴婦……
十一娘看著文姨娘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前,然後急步跟了上去,在太湖石旁朝著穿堂探頭,看見一個小丫鬟立在台階上,忙對那丫鬃招了招手。
丫鬟是元娘屋裏的,很是機靈,立刻跑了過來。
十一娘笑著問她: “你叫什麽名字?”
丫鬟笑道: “奴婢叫文蓮。 ”
“哦,文蓮。 ”十一娘笑得親切, “我有點要緊的事,你偷偷幫我叫了陶媽媽來……別讓人知道了。 ”說著,笑容裏就有了幾分羞怯。
難道是要上淨房?
文蓮猜測著,笑著應了,忙轉身去叫了陶媽媽來。
十一娘拉了陶媽媽到院子中央。
“候爺、大姐和喬家六小姐都在屋裏。 ”她一邊言簡意賅地對陶媽媽說,一麵觀察陶媽媽的表情。
陶媽媽微微有些吃驚地望著十一娘,卻並不感到震驚。
十一娘心中有數,忙囑咐她: “千萬別鬧起來……那可是醜聞。喬家小姐固然沒個好下場,大姐這十幾年賢德的名聲也就完了。 煩請媽媽悄悄告訴太夫人一聲,隻說姐姐不舒服,想見她一人。其他人千萬不可漏一點的風聲,就是母親那裏,也暫時別說。 ”
陶媽媽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望著十一娘。
事已至此,再畏畏縮縮沒有任何意義。
十一娘微微地笑,坦然地接受陶媽媽的目光,再一次告誡她:“媽媽快去吧!剛才要不是我擋著,文姨娘就衝了進去。我能攔一次,可攔不了兩次。 ”
陶媽媽臉上這才有了幾分忽切,她客氣地跟十一娘說了聲“勞煩您了”,轉身小跑著出了穿堂。
十一娘抬頭望著被分劃成四方塊的碧藍天色,長長地歎了口氣。
不一會,文姨娘來了,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裏還托了個天青色舊窯茶蠱。
十一娘接過托盤,笑道: “有勞姨娘了。 ”
文姨娘站在那裏,笑望著十一娘,好像在待她進屋自己再走。
十一娘卻捧著托盤站在那裏,笑望著文姨娘,好像在待她走後自己再進屋。
一時間,兩人僵持在了那裏。
文姨娘笑容滿麵,眼中卻閃過一絲銳利:“親家小姐,我服侍姐姐也有十幾年了。我待姐姐如親生,姐如待我也很尊敬。”
意思是說十一娘對她太失禮了。
十一娘笑容溫和:“隻是姐姐久臥病榻,不免多思多慮,我們這些她身邊的人,理應多順著點才是。姨娘也太忽切了些。 ”
意思是說文姨娘見元娘病了就對元娘的話不聽從了。
文姨娘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我是怕親家小姐不知道姐姐的習慣、嗜好,我也好在一旁提點提點。說起來,你們畢竟隻見過三麵。”
十一娘笑容燦爛:“正因如此,大姐才會拉了我到這裏來說些體己話。”說著,露出幾份悵然,“大姐不說,我都不知道我住的綠筠樓是大姐出嫁以後才建的。還有綠筠樓後麵的那座暖閣。餘杭不像燕京,木炭十分難得。母親又怕我們姐妹凍著,下雪的時候常點了地火.我們姐妹們就在暖閣做針線。我家十二妹常常抱怨說不如燃火盆,這樣就可以烤紅薯和板栗吃了……”竟然要長篇大論說一通的架式。
最後一折是《團聚》。
蔡伯喈與趙五娘相見,趙五娘告訴蔡伯喈家中之事,蔡伯喈悲痛至極,立刻上表辭官,要趙五娘和牛氏一起回鄉守孝。皇上和眾大臣聽了都稱讚趙五娘“賢淑純孝”,要旌表蔡氏一門。
皇上一出場,十一娘不由睜大了眼睛——她發現皇上旁邊站著一個隨聲附和的大臣,穿著蟒袍,畫了花臉,身材挺拔,舉止大方,比身邊的皇上還有氣勢。
十一娘不禁莞爾。
看樣子,這件大臣就是徐家五爺客串的。可惜,太夫人這個時候不在……
她不由仔細看徐五爺表演。
隻有一句台詞,表情卻很認真……
十一娘望五夫人。
她正微笑著望著台上,眼底深處都是歡快。
十一娘嘴角輕翹。
五夫人,好像對五爺的事都很上心似的……
她思忖著,就看見一個穿著桃紅色褙子,蔥綠色西番花刻絲綜裙的女子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十一娘定睛望去,竟然是喬家六小姐喬蓮房。
她神色怏怏的,強笑著和喬夫人說了幾句話,就坐到了喬夫人身後的錦杌上。喬夫人扭過頭去和她說著什麽,她恍恍惚惚,半晌才應一句,換來喬夫人頻頻地蹙眉。
十一娘的一顆心這時才完全落定。
當事者之一不在現場,事情就好辦了——畢竟,捉賊捉贓,捉奸要成雙……
她又想起那條白色繡竹梅蘭襴邊挑線裙子來。
怎麽穿了件刻絲的綜裙來……一來是綜裙多是婦人穿著,二是刻絲燦若雲錦,很是打眼……既然已經這樣了,為什麽不索性讓太夫人給她找條白色挑線裙子穿……
十一娘思忖著,感覺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久久不願離去。
她憑著感覺睃了一眼,發現喬蓮房正麵無表情地盯著她。
十一娘苦笑。
最不堪的形象被看見了,就算是心胸再大度的人也會心有疙瘩吧!
她隻能裝作不知道,露出一副正在認真聽戲的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黏在她身上的那道目光才消失。
十一娘鬆一口氣,就看見林小姐和唐小姐兩人笑著並肩走了進來。五娘跟在後頭,臉色不太好。
看見喬蓮房,幾人俱是一怔。
喬蓮房也看見了三人,笑容有些不自然地朝著她們點了點頭。
三人也朝著喬蓮房頜首打招呼。但打過招呼後,唐小姐卻望著喬蓮房低聲和林小姐說了幾句話,林小姐一麵聽著,一麵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喬蓮房,讓人感覺兩人好像在私底下議論著喬蓮房。
喬蓮房的臉立刻脹得通紅。
那唐小姐不知道對林小姐說了什麽,然後掩嘴笑起來,林小姐就表情嬌嗔地看了唐小姐一眼。
喬蓮房臉色蒼白,如坐針氈般的不安。
兩人卻不再看她一眼,各回了各自長輩跟前,各家的長輩也都低聲問起小輩來。
五娘也回到了大太太這邊。大太太笑吟吟地問她:“見到二夫人了?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也不在那裏多待一會。”
五娘恭敬地道:“見到二夫人了。二夫人還留我們喝了清泉白石茶。後來太夫人身邊的杜媽媽來請,說戲馬上就要散了,我們就回來了。”
清泉白石茶?又是什麽茶?
十一娘心裏奇怪著,大太太卻笑著點了點頭,好像對五娘的回答很滿意似的。然後笑道:“坐下來歇歇吧!戲的確快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習慣,我對這樣一坐半天什麽事也不做覺得十分沒有意思。”
“母親在家裏操勞慣了,難免不習慣。”五娘笑道,“時間長了就好了!”
大太太笑了笑,側了臉去聽戲,五娘就乖順地坐到了十一娘的身邊。
她剛坐下,甘家兩位小姐和十娘回來了。
十娘挽著甘家七小姐甘蘭亭的胳膊,兩人笑語殷殷,相談正歡。而甘家三小姐卻滿臉無奈地走在兩人身後,跟著的兩個丫鬟手裏還各捧了一捧野花野草。
三個人看到喬蓮房,神色很平靜,沒有像林小姐、唐小姐和五娘似的露出吃驚的表情。但她們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引起滿屋人的注意。
黃夫人更是笑道:“快坐下,擋了我們看戲。”
甘家三小姐臉色微紅,喃喃地應了一聲“是”,甘家七小姐卻嘻嘻一笑,丟了十娘跑到了五夫人那裏,低頭和五夫人笑吟吟地說起話來。十娘則曲膝朝著黃夫人行了個禮,笑著上前給大太太行了禮。
大太太笑容溫和地朝她點了點頭,她就笑著坐到了大太太身邊。
甘家三小姐也跟著走了過來,曲膝向甘夫人行禮:“母親!”
母親?
十一娘很是意外。
難道甘家三小姐是庶出?
又想到甘夫人年輕的麵孔……或者,甘夫人是繼室?
“可闖了禍?”甘夫人笑容和藹。
“怎麽會?”甘家三小姐嗔道,“我們就算再不知事,也不可能在徐家做出什麽失禮之舉。”態度並不十分恭敬。
甘夫人不以為意,微微地笑:“快坐下來喝杯茶——看你,臉上都有汗了!”
甘家三小姐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坐了下來,自然有丫鬟上前斟了半溫的茶,還有丫鬟拿衣袖給她扇風。
她就笑著和十一娘寒暄:“戲好看嗎?”
十一娘點頭:“唱得很好。”
“都是蘭亭這丫頭,要不然,我也可以好好看看了。”她語帶抱怨,卻並不憎怒,“你平日裏在家聽戲嗎?都喜歡聽些什麽戲?”
“平日在家不聽戲。”十一娘笑道,“這是第一次!”
她睜大了眼睛,然後很理解地點了點頭:“也是。你們鄉下地方也沒什麽好玩的。”沒有趾高氣揚,也沒有居高臨下,純粹在敘述一件事。並不讓人反感,反而覺得她有點不諳世事的天真!
十一娘嘴角微翹。
“三姐又說什麽呢?”甘家七小姐突然出現在了三小姐的身後,“燕京三大戲班之一的‘結香社’就是唱餘杭腔的。羅妹妹老家就在餘杭。”
甘家三小姐微怔,看十一娘的目光就有了幾分不快,好像受了欺騙似的。
十一娘有些哭笑不得。
犯不著和這些小姑娘們一般見識。
她隻好又解釋:“我以前跟著父親在福建任上,後來祖父去世才回家守孝,並沒有聽過戲。”
甘家三小姐臉色微霽,點了點頭。
甘家七小姐卻抿著嘴笑起來,然後拉了十一娘的手:“妹妹勿怪,我家三姐說話一向直爽。”
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人家還特意來道歉,十一娘又怎會不接受別人的好意。
她睜大了眼睛,表情帶著幾分促狹:“甘家三姐姐說的是對的啊!我們那裏是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甘家七姐姐何來‘勿怪’之說!”
甘家七小姐笑起來,道:“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十一娘也笑。
黃夫人就扭過頭來:“蘭亭,你真是一刻也靜不下來。快給我坐好了。台上唱了些什麽,我都聽不見了。”
甘家七小姐就朝著十一娘吐了吐舌頭,坐在了她身邊,但還是忍不住和十一娘咬耳朵:“蓮房去找四夫人借裙子了?”
十一娘心中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你怎麽知道?”
甘家七小姐朝著她眨眼睛:“她原來說好和明遠去看二夫人的,走到半路又說要和我們去放風箏。本來甬道上風挺大的,是個放風箏的好地方。結果她遇到個小丫鬟,說什麽春妍亭那邊的風景好,結果她非要去春妍亭那裏放風箏。去就去唄。又禍從天降——她好好地站在那裏亭子旁遠眺,卻被個到春妍亭采迎春花的頭鬟沒頭沒腦的撞在了身上,把裙子給勾破了,隻好先回來了……卻沒有想到她會向四夫人借裙子。”
十一娘隻覺得心跳得厲害。
從春妍亭遠眺,可以看見一個半月型的小湖,湖邊有水榭……五娘還曾經和她交頭接耳,問那裏是不是侯爺的書房“半月泮”!
她望向甘家七小姐。
甘家七小姐滿臉是笑,眼底閃過一絲狡黠。
如醍醐灌頂,十一娘突然明白。
原來,甘家這位七小姐句句珠璣,均有深意。
她索性和甘家七小姐打起太極來:“咦,三夫人不在嗎?怎麽還要向大姐去借裙子?”
甘家七小姐的目光聚然一亮,笑容更燦爛了:“大堂姐走到半路,被廚房的人叫去了。說什麽太夫人親自點的鰣魚不見了,讓大堂姐快去看看。因此大堂姐的腳還沒有踏進園子門就被人叫走了。要不然,蓮房又怎麽會臨時改變主意呢?”她望著十一娘,若有所指地道。
十一娘不由苦笑。
一個偶然接著一個偶然,變成了一個必然。
卻不知道誰是那蟬?誰是那螳螂?誰又是那黃雀?
天空的光線已漸漸微弱,徐府粗使婆子躡手躡腳地穿梭在點春堂的屋簷下,大紅燈籠一個個被點燃。
戲台旁鑼鼓依舊鏗鏘作響,戲台上的人兒卻由慷慨激昂變得高亢婉轉,那蔡伯喈左邊趙五娘,右邊牛氏,效仿那娥皇、女英的賢德……
耳邊傳來眾位夫人的稱讚。
“五娘有福了,做了狀元郎夫人!”
“牛氏賢淑,寬宏大量!”
十一娘有片刻的恍惚。
原來,趙五娘吃糠咽菜,麻裙包土,得到的也不過是這樣一個結局罷了!
第49章 餘音(下)
戲罷曲終,按規矩,班主要帶著主演的幾個人在戲台上給看戲的人磕頭,看戲的人要給這些人賞錢。通常是東道主出大份,其他人隨意給些就成。
五夫人眼看著那蔡伯喈要帶著兩位夫人返家了,心裏急起來。
太夫人到現在還沒有出現,又把身邊能說得上話的丫鬟、媽媽都帶去了小院,她根本不知道這賞錢由誰拿著。
還有三嫂甘氏。
以前一直是四嫂當家,今年翻過了年,四嫂的精神越發的不濟了,就主動提出來把家裏的事交給三嫂主持。當時三嫂喜不自禁,笑容掩不住地溢出來。這次是她第一次主持家宴,按道理,她應該戰戰兢兢全力以赴才是,怎麽送甘家和羅家小姐去放風箏,甘家和羅家的小姐都回來了,她自己卻不見了蹤影……
可不管怎樣,自己總是徐家的主人之一,總不能因為兩個主事的人不在就冷了場麵吧?
她立刻低聲吩咐自己貼身的丫鬟荷葉,讓她趕快回自己屋裏,開了箱籠拿了三百兩銀子來應應急。又吩咐自己另一個貼身的丫鬟荷香,讓她快去報了小院那邊的人,隻說點春堂的戲已經散了場。
兩個丫鬟應聲而去,一溜煙地不見了人影,她心裏這才定了定。
四嫂那邊到底出了什麽事?
要說是病,她病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至於避著自己。
要不,是和侯爺有了爭執?
念頭一閃,她更覺得自己想的有道理。
誰不是把丈夫當天似的敬著,隻有四嫂,看上去對侯爺客客氣氣的,衣食住行也都安排的極為妥貼,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兩人之間好像少了點什麽。至少不像她和五爺,吵起嘴來了雖然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可要是好起來了,離了一刻也是難受的......
想到這裏,她不由臉色微紅,就聽到戲台那邊傳來喝喝:“德音班的給諸位夫人、奶奶、小姐磕頭了。”
五夫人聽著一個激靈,就看見獨坐在短榻上的鄭太君朝著自己投來了個尷尬的笑容。
可荷葉還沒有來啊!
她有些頭痛地上前,和德音班的人寒喧起來。
“......周班主辛苦了。我聽著五娘在破廟那一出,唱腔婉轉清麗,與之前的鏗鏘有力大為不同,不知這是何緣由?”
扮趙五娘的周惠德跪在戲台中央,恭敬地道:“那是小人的一點鄙見。尋思著五娘的為人是柔中帶剛的。她麻裙包土葬了公婆,已然是剛強貞烈。因此在破廟那一出的時候,唱腔上就婉轉了不少,讓大家知道,五娘除了有剛烈貞烈的一麵,還有柔婉溫順的一麵......”
廂房裏的人聽著都不住地點頭。
樸夫人甚至問他:“你聲音嘹亮,唱腔清麗,不知道師從何人?”好像對戲班子很熟悉的樣子。
周惠德道:“家師小惠蘭。”
“原來是三慶班的小惠蘭?”林夫人奇道,“我小時候也聽過他的戲,你唱得和他可不一樣?”
周惠德忙道:“我以前跟著師傅走南闖北,有一次經過石碑,聽別人唱儺戲......”
大家都聽他侃侃而談,十一娘卻有些心不在焉。
太夫人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小院那邊怎樣了?
可千萬不要再出什麽事了!
自己還想平平安安地走出徐家呢!
她思忖著,就看見五夫人身邊那個長得眉清目秀的貼身丫鬟手裏捧了個紅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盤站在了廂房門口。那托盤上還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三十個銀錠子。
而五夫人看見荷葉,立刻鬆了一口氣,適時打斷了周惠德的話,略拔高聲音說了一個“賞”字。
周惠德立刻帶著德音班的人一邊稱謝,一邊伏在了地上。
荷葉就上前將托盤遞給了一旁未留頭的小丫鬟,小丫鬟捧著又遞給了在戲台旁服侍的小廝。那小廝都不過十來歲,兩人一左一右地抬著托盤上了戲台。
周惠德再次道謝,然後起來恭敬地接了托盤。
廂房裏的鄭太君、黃夫人等也紛紛打賞,周惠德謝了又謝。
正熱鬧著,有個清脆的聲音嘻笑著傳來:“哎呀,還是娘厲害,請了德音班的來唱堂會,結果戲散了大家還不願意走。我可是算了時候讓人蒸了鰣魚。這下子隻怕要蒸過頭了......”一眼望著短榻前站著的五夫人,聲音就卡在了嗓子裏。
“娘呢?”她笑容有些僵。
怎麽是丹陽以主人之姿在這裏招待這些故交舊友......又想到廚房裏發生的事,心裏不由冷冷一笑。
大家隻看見四夫人身邊的媽媽奉四夫人之命送了兩盤桃子來給大家嚐嚐鮮,太夫人吃了兩口就覺得不舒服,讓五夫人陪著出去了,眾人都猜測是吃壞了肚子上了淨房。後來五夫人回來大家也就沒有在意——人老了就特別講麵子,五夫人雖然是媳婦,也是縣主......看到十一娘進來,也沒太在意。四夫人身體虛弱,說上幾句話隻怕就會精神不濟,總不能自己歇下把妹妹當丫鬟似地留在那裏吧!
兩人既然是同往一個地方來,一起進來也就不稀罕了。
現在三夫人一問,大家這才驚覺,太夫人去的也太久了些。
“丹陽”那鄭老太君就有些擔心地道。“剛才是你陪著太夫人出去的......她老人家可還好?”
“太夫人讓我先回來了!”五夫人含含糊糊地道。“要不,我去看看——正好三嫂在這裏。”
她也擔心著,怎麽荷香去了這麽長的時候也沒有回來,加之現在三夫人來了,有人主持大局了,自己不在也沒有關係了。
可三夫人卻聽著糊裏糊塗,滿臉的困惑地望了望鄭太君,又望了望五夫人。
黃夫人就解釋道:“剛才四夫人拿了些桃子給我們嚐鮮......”
三夫人不由嗔道:“太夫人年紀大了,怎麽能吃這些東西。”眼睛卻望著五夫人,頗有些責怪的意思。
誰知道五夫人聽了一臉平靜,卻讓大太太很不舒服,眉頭直皺,正想為女兒辯解幾句,抬頭卻看見春夫人扶著個小丫鬟的肩膀走了進來:“老了,老了,吃了幾個桃子,這肚子裏就翻天覆地似的。”五夫人派去的荷香卻沒有看見。
“娘!”三夫人和五夫人不約而同地跑到了太夫人身邊。
三夫人離得近一些,先扶了太夫人的左手,五夫人遠一些,晚了一步扶了太夫人的右手。兩人挽著太夫人進了廂房。
大家紛紛上前問候太夫人,太夫人嗬嗬地笑,不住地道:“沒事,沒事。”又“咦”了一聲,道:“戲散了?賞錢還沒有給吧?”
五夫人忙道:“給了,給了!”
太夫人就輕輕地拍了拍五夫人的手背,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去花廳吧——我還叫人來放煙火。”
屋裏的人都笑盈盈地應了“是”。簇擁著太夫人往花廳去。
那喬夫人突然道:“要不要派人去跟四夫人說一聲?她出來一趟也不容易。”
“不用,不用。”太夫人笑道:“我剛才去看了看她,她有些不舒服,剛吃了藥歇下了。”
大太太聽著“啊”地一聲驚呼,道:“她哪裏不舒服了?”
太夫人笑道:“她身子骨虛,這邊鬧騰的厲害,自然會覺得不舒服了。吃了些安神的藥。沒什麽大礙。我也怕她受不得這折騰,特意讓人把諄哥接到我那裏和貞姐兒做伴去了。讓她今天晚上就在小院裏歇一晚上。”
母女連心。太夫人說得再好,大太太還是擔心。
猶豫片刻,道:“我還是去看看她吧!”
十一娘就發現太夫人的目光在眾人的臉上飛快地掃了一圈,笑道:“親家把女兒交給了我,我當自己的女兒一樣疼愛,難道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何況那邊有小四在看著。你就放心隨我去吃飯去,端茶也好,倒水也好,讓他們夫妻自己忙活去。”說著,一副老大寬慰地笑了起來。
“侯爺在啊!”大太太很是吃驚。
“可不是!”太夫人笑得燦爛,“要不然,我這做婆婆的怎麽像沒事人似的跑了過來了。”
十一娘看著心裏不由一凜。
太夫人.......也很厲害!
她不由在人群裏尋找喬蓮房。
燈泡綽綽,林小姐白衣勝雪,五娘端莊矜持,十娘孤傲明麗,唐小姐婉約可人,甘三小姐敦厚持重,甘七小姐活潑俏麗,卻獨獨看不見溫柔漂亮的喬蓮房。
太夫人已攜了大太太的手往外走:“走,我們去吃飯去。小輩的事,自有小輩們自己操心。”
大太太點頭,一行人說說笑笑去了花廳。
十一娘沉默。
要經過多少事,才能練就太夫人這樣喜形不動於色的本領呢!
花廳裏燈火通明,黑漆漆方桌明亮的可以照自己的影子。
她隨十娘和甘家兩位小姐坐在一張桌子上,五娘則和林、唐兩位小姐坐在一張桌子上。名茶小點,時令鮮蔬,水陸珍肴一樣樣地端上來。
林小姐奇道:“咦,蓮房呢?”
唐小姐道:“剛才還走在我身後呢?”
太夫人聽著眼睛微眯,笑道:“快去找找,這黑燈瞎火的,可別磕到哪裏了!”
三夫人立刻站了起來:“我去看看吧!”
“不用,不用。”花廳外傳來杜媽媽笑吟吟的聲音,“喬小姐剛才在看燈,走得慢了些。這不來了!”
隨著她的聲音,一個女子神色木然地走了進來。
雪白的皮膚,柔美的五官,不是喬蓮房是誰。
“蓮房!”喬夫人臉色不虞,“快要開席了,你跑哪裏去了?快和姊妹們一起坐下!”然後像看見了什麽似的,神色一怔,眼底全是困惑,臉上露出幾分異色,“蓮房,你怎麽換了……”
“好了,好了。”太夫人突然笑著開口打斷了喬夫人的話,“人來了就行了。喬夫人少說兩句。”又笑著對蓮房道,“來,坐到我身邊來,免得被你嬸嬸嘮叨。”
大家都怔住。
沒想到喬蓮房會得了太夫人的青睞。
有人露出豔羨,有人露出妒意,有人露出驚訝,有人露出狐惑,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喬蓮房自己也沒有想到,麵露震驚,望著太夫人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喬夫人眼底閃過驚喜,忙推了喬蓮房一把:“還不快去陪陪太夫人。”
喬蓮房被喬夫人推的踉蹌了一下,神色有些愣怔地“哦”了一聲,走到了太夫人身邊。
通明的燈光中,十一娘發現喬蓮房的裙裾顏色要比其他地方深一些……
她若有所思。
那邊三夫人已回過神來,忙在太夫人和黃夫人的拐角加了一個錦杌,卻忍不住看了喬蓮房幾眼。
喬蓮房像個孩子似地坐在了兩人中間。
太夫人就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開席吧!時候不早了,等會大家還要看煙火呢!”說完,起身舉了酒盅:“諸位都是稀客,我先滿飲此杯。”說著,抬手一飲而盡。
幾位夫人都七嘴八舌地應著,紛紛端了酒盅回答。幾位奶奶們跟著飲酒,小姐們則象征性地舉了茶盅各啜了一口。太夫人就笑嗬嗬地拿起了筷子。
大家舉箸,宴會開始了。
隔壁桌子的唐小姐就和林小姐說話:“你說,剛才蓮房去哪裏了?”
十一娘那一桌聽得一清二楚。
林小姐笑道:“不是說了在看燈嗎?”
唐小姐低低地笑,眼露幾分不屑:“圓圓的大紅燈籠,有什麽好看的?誰家屋簷下不是掛了一排。”
林小姐沒有做聲。
唐小姐又道:“這也是說不準的事。說不定徐家的燈籠真的有什麽別具一格之處呢!至少,徐家的抄手遊廊就與別家不同。一路走來,竟然會濕了裙裾。
十一娘頗有些意外。
這位唐小姐觀察的真仔細……而且,也很聰明。
不過,這樣議論喬蓮房畢竟有些不妥……
她輕輕地咳了一聲,正準備說什麽把話岔開,甘家七小姐已高聲道:“大堂姐,唐小姐說鰣魚好吃,還想要一碟。”打斷了唐小姐的話。
大家都笑盈盈地望了過來。
唐小姐氣得臉皮發紫,盯著甘家七小姐:“你……”
甘家七小姐嘻嘻地笑,朝著十一娘眨眼睛。
她定是覺得唐小姐的話太過分了,所以才會出言阻止吧。
十一娘對她好感倍增,不由莞爾。
“自己要吃,還賴到我身上!”唐小姐冷笑,“莫不是家裏太苛刻……”
“我妹妹要吃,自會向徐家太夫人討。”沒等唐小姐說完,甘家三小姐突然站了起來,側著身子,一副要把妹妹擋在身後的模樣,大有“翻臉就翻臉”的氣勢,“何必要賴了你。”
十一娘很是意外。
她沒有想那個一直像小老頭般循規蹈矩的甘家三小姐會大言不慚地幫著妹妹“誣陷”唐小姐,更想不到她會站出來為妹妹說話……
“你!”唐小姐氣得直發抖,就要起身和甘家三小姐理論,卻被林小姐一把拽住。
“曹娥!”甘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喊甘家三小姐,“快坐下來。這個樣子,成什麽體統!”
十一娘不由汗顏。
一個叫曹娥,一個叫蘭亭……兩張名家法帖。也不知道是誰給取的名字?
黃夫人撫額而笑:“曹娥,你不要什麽都順著蘭亭,你看她被寵成了什麽樣子……快坐下,又不是什麽稀罕東西,讓人給唐小姐上碟鰣魚就是!”
甘家三小姐這才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唐小姐目光如刀地在甘家三小姐身上轉一個圈,然後轉身背對著甘氏姐妹,隻和林小姐低聲說話。
甘家三小姐則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低聲道:“蘭亭,你再這樣,我回去告訴祖母了!”很是生氣的樣子。
甘家七小姐聞言很無奈地朝著十娘歎氣:“都這樣——管不住了就要告訴大人!”
十娘掩袖而笑,目光卻飄向了十一娘。
十一娘正襟危坐,視而不見。
“你們兩姐妹真有意思!”甘家七小姐望了望十娘,又望了望十一娘,“我以後找你們玩去!”惹甘家三小姐直瞪眼睛。
千金小姐,出來一趟不容易。不過,隻要她能出來,自己當重禮以待。因為不管是有些老氣橫秋的姐姐還是玲瓏剔透的妹妹,大事上都不糊塗,是個值得一交之人。
十一娘笑著點頭。
又想到自己姊妹三人,不由神色一暗。
十娘聽著喜笑顏開,連連點頭:“好啊!我等著你。”
甘家七小姐就坐直了身子,認真地吃起飯來。倒也是副大家閨秀的優雅端莊模樣。
奶奶和小姐們的飯桌上隻聽到輕輕地撞瓷聲,夫人那邊卻要熱鬧的多。你勸我喝一杯,我勸你嚐一嚐這道菜。
喬蓮房一直坐在太夫人身邊,被人看過來望過去,十分局促不安。
吃完飯,大家移到西邊去喝茶,太夫人依舊招了喬蓮房在自己身邊坐。
有粗使的婆子摘了窗格門槅,小廝們或在花廳前的露地上擺了或在樹上掛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爆竹。
卸了妝的徐五爺就領著四、五個小廝過來。
他笑嘻嘻地朝著幾位夫人行了禮,然後喝了一聲“點起來”,身後的小廝就拿了長長的香燭貓身點了爆竹的撚子。
在一陣或長或短的“孳孳”聲中,紅黃藍白綠紫諸色火花次第噴出來,把花廳前的露台點綴成了火樹銀花的璀璨世界。
“好漂亮!”十娘望著那些姹紫嫣紅,喃喃低語。
五光十色的顏色映著她美麗的臉龐,如盛放的花兒般的鮮豔。
甘家三小姐卻拿了帕子遞給妹妹:“快捂上。小心煙氣進了喉嚨。”
甘家七小姐忙掏了帕子,好心地提醒十娘和十一娘:“煙火有硝味道,聞不得。”
十一娘點頭,學著甘家七小姐的樣子拿了帕子出來半捂了鼻子。
十娘卻望著那煙火綻顏一笑:“能聞到硝味也不錯啊……隻怕是以後想聞也聞不到了。”
十一娘若有所悟。
就有小廝拿了合抱粗的爆竹四下散放著,趁著煙花沒盡,又點了。
沉悶的“砰砰”聲中,煙花直衝半空,屋裏的人被屋簷擋了視線,隻看到半朵盛開的煙花。
“看不清楚。”黃夫人索性起身去了花廳的簷下。
太夫人嗬嗬地笑,起身邀眾人:“我們也跟著去瞧瞧?”
大家自然應好。
太夫人就攜了喬蓮房的手:“走,陪我去看煙火。”十分的親切。
喬蓮房低聲應“是”,樣子乖巧地隨著太夫人去了簷下。
甘家七小姐拉十娘:“我們也去看看!”
十娘點頭。
兩人雀躍著去了。
甘家三小姐望著妹妹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邀十一娘:“我們也去看看吧!”
“好啊!”她笑著和甘家七小姐起身,就看見林小姐和唐小姐手挽著手從她們身邊經過,身後還跟著笑容勉強的五娘。
看見十一娘和甘家三小姐,她親切地打招呼:“你們也出去看煙火嗎?我們一道吧!”說著,就靠了過來。
十一娘不由暗暗歎一口氣。
有些圈子不是那麽好打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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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已讓人在簷下擺了太師椅,幾位夫人隨意坐了,其他人則圍立在周圍,或仰頭觀賞空中的煙火,或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低語。
就有小丫鬟走到喬夫人身邊低語數句。
喬夫人麵露驚訝,望了望站在太夫人身邊的喬蓮房,猶豫片刻,和身旁的林夫人低語幾句,然後起身隨那丫鬟回了花廳。
十一娘站在屋簷的東邊,狀似在觀煙花,實際上一直警惕地注意著周遭的情況。
看見喬夫人進了花廳,她的目光立刻追了過去。
喬夫人撇下貼身的丫鬟,輕手輕腳地跟著個小丫鬟出了花廳,朝東邊去。
東邊,是小院的所在。
喬蓮房出現在點春堂的時候,《琵琶行》正唱大結局,大家的注意力不免被吸引,後來太夫人出現,就把她帶在身邊,以至於喬夫人一直沒有機會和喬蓮房說上一句話。
現在,元娘又派人把喬夫人找了過去……
太夫人、侯爺、元娘三人關在屋裏都說了些什麽呢?
十一娘頗有些不安。
一回頭,卻看見太夫人正扭頭望著喬夫人的背影。
滿院燦爛中,她的目光如子夜般的黯淡。
是無奈?還是失望?
十一娘有些拿不定主意!
望向大太太。
大太太卻神色愉悅地看著煙火,還和一旁的甘夫人笑道:“還是這衝上天的煙火好看。”
甘夫人並沒有注意到周遭的異樣,笑著應大太太:“您在燕京還會呆些日子吧!六月是萬壽節。每年都會用火炮放煙火,一直衝到天上,整個燕京城的人都看得見,真真是世間少有。”
大太太點頭:“家裏也沒有什麽事。我準備在燕京多留些日子。也讓幾個女兒增長些見識,免得以後遇事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
甘夫人很是讚同:“女孩子到處走走,見見世麵,以後行事也大方些!”
“正是這個理……”
竟然一副相談甚歡的模樣。
第五十一章煙火(中)
過了大約兩盅茶的功夫。喬夫人轉了回來。
她臉色蒼白,神色恍惚。丫鬟上前去扶她,卻被她猛地一下推在了地上。
那丫鬟臉露痛苦,卻嗯也不敢嗯一聲地爬了起來,又去扶喬夫人。
這一次,喬夫人呆呆地由那丫鬟扶了,眼睛卻死死盯著坐在太夫人身邊的喬蓮房,半晌才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喬夫人,”林夫人見她額頭有細細的汗冒出來,人像脫虛了般的搖搖欲墜,不禁擔心地道,“您可是哪裏不舒服?”
一向活潑敏捷的喬夫人轉頭望著林夫人,目光有些渙散,好半天才凝神道:“我是有點不舒服!”
林夫人忙道:“要不要請個大夫?”說著,就要起身,“我去跟太夫人說一聲去!”
喬夫人猛地抓住了林夫人的手臂:“不,不用。我隻是吃壞了肚子。對,吃壞了肚子。四夫人送的新鮮桃子……”
林夫人不由皺了皺眉。
喬夫人的力氣很大,抓得她手臂生疼,說話語無論次,哪裏像沒事的樣子。
可她說沒事。自己又何必多事!
想著,她不露痕跡地把手臂抽了回來,笑道:“您要是不舒服就做聲。我也好去叫大夫。”
喬夫人點了點頭,癱了般地半倚在太師椅上。
十一娘看在眼裏,隱隱覺得元娘定是把喬蓮房的事告訴了喬夫人。
那大太太知道不知道呢?
她睃向大太太。
大太太和身邊的甘夫人有說有笑的。
十一娘正要轉頭,看見大太太站了起來,低聲和甘夫人說了幾句,甘夫人笑著點頭,她進了花廳,叫了一個小丫鬟:“帶我去淨房。”又吩咐落翹,“你隨我來。”
落翹曲膝行禮,跟著大太太,由那小丫鬟帶著去了花廳後麵的淨房。
大太太在淨房前停下,塞了一個小小的銀錁子給那丫鬟:“你不用在這裏服侍了,我不習慣。”
小丫鬟望了落翹一眼,喜滋滋地接了銀錁子,退了下去。
大太太就低聲吩咐落翹:“你在這裏守著。如果有人來了,就在外麵等我。知道嗎?”
落翹忙道:“知道了。”
大太太微微點頭,站在淨房門口四處張望了片刻,見周圍的確沒人。然後一個人從旁邊的角門出去,穿過點春堂,匆匆去了小院。
穿堂的台階前站了兩個婆子,正踮了腳看熱鬧。見大太太過來,上前行了禮:“您這是要去哪裏?我們四夫人早歇下了。您有什麽事,還是明早再說吧!”
立刻有人喝斥道:“天黑著,你的眼睛也跟著瞎了不成?”
兩個婆子立刻畏畏縮縮地轉身恭敬地喊了一聲“陶媽媽”。
半明半夜的穿堂裏,一個穿了官綠色妝花褙子的婦人滿臉嚴肅地走了過來。正是元娘身邊服侍的陶媽媽。看見大太太,她臉上添了笑容:“大太太,您來了!”
大太太點頭,急不可待地朝前走:“元娘怎樣了?”
“正等著您呢!”陶媽媽一麵應著,一麵陪大太太進了小院。
小院裏黑漆漆的,隻有正屋的屋簷下掛了兩個大紅燈籠,有個小丫鬟立在門前無聊地掰著手指甲,看見有人來了,她立刻睜大了眼睛,很警戒地問了一聲“誰”。
“是我!”陶媽媽應著,大太太就看見那小丫鬟鬆了一口氣,轉身推了門:“四夫人剛還問了!”
陶媽媽點了點頭,服侍大太太進了屋,轉身對那小丫鬟嚴厲地說了一聲“小心看著”,然後反手關了門。
門軸的“吱呀”聲在寂靜的院子裏清晰幽遠,把那小丫鬟嚇了一跳。
元娘歇在西邊的廂房臨窗的鑲楠木床上,看見大太太,她嘴角綻開了一個笑容,在瑩白的羊角宮燈下,柔和又恬靜。
“陶媽媽,你把東西給娘。”她輕聲地道。神色間雖然很疲憊。但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
陶媽媽應聲,將那件白色繡竹梅蘭襴邊挑線裙子拿了出來。
大太太接了,卻歎了口氣:“你又何苦這樣……喬家可不是好惹得。”
“娘,您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元娘微微地笑,烏黑的眸子在燈光下如古井般深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她們以為我病了,就沒有辦法了。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地進進出出。我要是不挑了最硬的那個敲碎了,隻會後患無窮。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要是認真論起來,這圈套雖然是我設的,可她要不是想著去侯爺麵前顯擺,又怎麽會上當?怎不見其他人家的小姐來湊熱鬧?要怪,隻能怪自己太急切。怨不得我!”
大太太沒有做聲,顯然是同意女兒的說法。
“這件裙子您收好了。”元娘笑道,“免的被有心之人找了去,以為就此可以高枕無憂了。”
大太太點頭:“我省得。”然後當著女兒的麵,把自己的裙子脫了,把那條裙子穿在了身上,又把自己裙子套在了外麵。
喬蓮房沒有大太太高,那時候的裙子又都是大褶,大太太這麽一套,竟然還真看不出裏麵又穿了條裙子。
“侯爺是什麽意思?”她穿裙子的時候問,“可同意了你的主意?”
元娘答非所問,笑道:“太夫人同意為諄哥向薑家求親了!”
大太太臉上露出幾份驚訝,很顯然沒有想到元娘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猶豫道:“那侯爺……還有繼室的事……”
“現在不是時候。”元娘笑道,“先把這件事處置好。那件事不急。就是急,也急不來。總得等我死了吧!”她嘴角一撇,表情裏就有了幾份譏諷。
大太太看著眼睛一紅,忍了片刻,終是沒有忍住。眼淚撲撲落下來。
“娘,您別這樣。”元娘拉了母親的手,“我找您來,可不是為了惹您哭的!”
大太太胡亂地點頭,掏了帕子出來擦了眼淚:“你還有什麽事?我聽著呢。一定幫你辦到。”又忍不住抱怨,“我真是不明白。薑家門生舊交遍朝野,能和這樣的人家結親,不知道多榮耀。侯爺為什麽死活不同意?要是他早答應了,又怎麽會累得你……”說著,像想起什麽似的,語氣突然變得小心翼翼起來:“難道他真有什麽想法不成?廢嫡立庶,那可是觸犯了大周律令的,會被禦史彈劾的!他難道就不怕百年之後聲譽受損嗎?”
“娘,這麽多年了,您難道還不明白。”元娘笑道,“要是那律令真那麽有用,何至於再設個都察院?”
“也是。”大太太心有不甘地應道,神色間頗有些無奈。
“所以說,現在當務之急是和薑家結親。”元娘表情淡淡的,“到時候,諄哥有了這樣強有力的嶽家,誰也別想動搖他世子的位置。”話到最後,已是擲地有聲。
“嗯。”大太太點頭。“你可想好了給諄哥定哪一房的小姐?我看在翰林院任掌院學士的薑柏最好。他現在已經是掌院學士了,要是不出意外,入閣拜相那是指日可待。”
“嗯!”元娘微微頜首:“娘和我想到一塊去了。他們家有個**,而且是嫡出。今年剛兩歲,和諄哥的年紀也相當。至於王氏,我已派人帶了重禮到太原府,加上我們家願意和王琅結親,相信她不會拒絕為諄哥做保山。”
大太太有些遲疑:“茂國公府畢竟是沒落了,讓王氏去做保山,也不知道薑家的人會不會給她臉麵?”又怕女兒以為自己不願意,解釋道。“我倒不是舍不得幾個女兒,是怕白白便宜了那王家人!”
“有些事您不知道。”元娘笑道,“那王氏雖然出身貴胄,在薑家卻做低伏小,極會做人。當初薑柏在燕京任庶吉士的時候,薑柏的夫人身患重病,她不僅衣不解帶地在一旁服侍,而且還四處為薑柏的夫人求醫問藥,拜神參佛。後來薑柏的夫人吃了她尋來的藥方病愈了,對王氏就不是一般的親昵了。我曾經讓人給薑家遞過音,薑家婉言拒絕了。要不然,我何必要去求她從中說和。”
“這些事你比我明白。”大太太笑道,“你拿主意就行了。”
元娘就沉吟道:“娘,三位妹妹的婚事,您可要操操心了!畢竟,長幼有序!”
大太太眼角一挑,臉上流露出幾份冷峻:“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元娘就長長地歎了口氣,表情中第一次有了悵然之色:“有時候,人不能不信命!偏偏就她留在了花廳,偏偏這事就成了,偏偏她一點也不慌張……原來還想看看的……時不予我……現在卻隻能選她了。隻望老天爺保佑,憐惜我一片苦心,她表裏如一,我沒有看走眼……”
******
就在大太太和元娘說著體己話的時候,三夫人借著給太夫人上茶的功夫使眼色和五夫人去了花廳。
“……從南京快馬加鞭運來的,每條花了二十兩銀子,突然一下子全不見了。你說奇怪不奇怪?”三夫人的聲音壓得極低,“要不是我和劉記的人相熟,今天可就出大洋相了——第一次辦家宴,太夫人親點的鰣魚竟然沒上!結果我一查,說那個當差的是你母親家陪房的外甥。說實在的,我們娘家又不是從什麽地方遷來的外來戶,娘家的差事都要請外人,怎麽會跟到徐家來當差。五弟妹,這件事我實在不好插手,還是你親自過問一下的好!”
五夫人笑道:“三嫂放心。要是當差的是我的人,我一定會給您個交待的。”
“看弟妹說的。”三夫人笑道,“我也不是要追究什麽。就是覺得這事太蹊蹺了!你也知道,家裏的事我剛接手,難免有做不到的地方,也難免有人給我下馬威……我不處處小心不成啊!”說著,很是無奈地歎了口氣,“真希望四弟妹早點好,我也就不用這麽操心,能早點把這擔子交出去啊!”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五夫人微笑著聽著,正要說幾句客氣話,突然花廳簷下有人驚呼:“喬夫人,您這是怎麽了?”
第五十二章煙火(下)
喬夫人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和羅家結親的事是自己出的主意,拍胸這事能成的也是自己,說動蓮房點頭的還是自己……如今鬧成今天這個樣子。她可如何向國公爺交待。
何況那蓮房又是侄女,她父親還早逝……
這要是傳出去,自己可怎麽做人啊!
旁邊有人急急地在她耳邊喊著什麽,她全然聽不見,隻想著要能暈死過去就好了。這樣也就不用擔心、害怕了。
又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大聲地道:這又不是自己的錯!
雖然說這樣到徐家走動是自己的不對,可自己可沒有讓她跑到什麽鬼亭子麵前去吹寒風,也沒有讓她不避男女之嫌跑到小院裏去……
不是自己的錯!
這絕對不是自己的錯!
要說有錯,全是弟妹沒有把女兒教好,與她有何關係?
她猛地直了身子,大喊了一聲“蓮房”。
“嬸嬸,”耳邊傳來蓮房帶著抽泣的聲音,“您,您這是怎麽了?”
她轉頭,就看見侄女那張白嫩的可以掐出水的粉臉。
都是這張臉害人……要不是有這張臉撐著,她又怎麽敢這麽做?
念頭一閃,她揚手就想朝著喬蓮房扇過去……耳邊卻傳來太夫人的聲音:“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們也別圍著了,讓她透透氣。”
喬夫人一個激靈,完全清醒過來。
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麽用?得趕快回去想對策才是!
“怎樣了?”太夫人的聲音溫和親切,“哪裏不舒服?來,和我去花廳坐坐。外麵降了寒氣,小心著了涼。”
五夫人已過來扶了她右手。
她順勢站了起來,臉上已有了一份精神:“太夫人,我沒什麽大礙。有點累,就打了個磕睡。”說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天色也不早了,客走主人安。我們就先回去了。”然後叫了蓮房,“我們先回去吧!”
黃夫人幾人就過來留人:“看你臉色煞白的,還是坐一會再走吧!”
“我回去躺躺就好了。”喬夫人執意要走,大家見她剛才的確不好,太夫人更是心中有事,都說了幾句客氣話,太夫人就叫了徐五爺:“……你去送送程國公夫人。”
徐五爺恭聲應“是”,送喬夫人和喬小姐離開。
有人先離開,有就了散場的感覺。
不一會,鄭太君也來向太夫人告辭。
太夫人親自攜手送到了花廳外,然後由徐五爺代送出了門。
十一娘不由急起來。
大太太這個時候還沒有回來。
她正尋思著要不要派個人去找找,大太太帶著落翹施施然從花廳角門走了進來。
十一娘裝作沒有注意到她離開的樣子,低聲和甘家三小姐閑聊了幾句。大太太卻叫了五娘、十娘和她:“……我們也走了吧!你大嫂一個人在家呢!”
我們?是指誰?
十娘隨著五娘、十一娘曲膝行禮應“是”。
大太太微微地笑,什麽也沒有說,帶著三人向太夫人辭行。
太夫人說了幾句客氣話,和鄭太君一樣,送大太太出了花廳外,上了徐家的青帷小油車,然後由徐五爺護送到了垂花門,換了馬車。那徐五爺就很貼心地送了一張永平侯的名帖給大太太:“……要是遇到五城兵馬司的人,您拿了帖子給他們看就是了。四哥這點麵子還是有的!”
一副怕嶽母娘瞧不起女婿的口吻,十一娘不由嘴角一翹。
已經過了宵禁的時辰,大太太正擔心著,徐五爺之舉不亞於雪中送炭。她喜笑顏開地向徐五爺道了謝,又客氣了幾句,這才動身回了弓弦胡同。
大*奶帶著杭媽媽在垂花門口等。
她一麵親自扶婆婆下了馬車,一麵笑道:“下午的時候,王夫人來看您了。聽說您去永平侯府了,她留了名帖,略坐了一會就走了。”
王?難道是茂國公家的誰?
十一娘有些驚弓之鳥,張了耳朵聽,差點踩翻了腳凳,還好冬青眼疾手快地扶了她。
“哪個王夫人?”大太太也很奇怪。
“說是在天津的時候和您偶遇的,”大*奶笑道,“丈夫是鎮南侯府王家的子弟。”
那個為了搶船位差點打起來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原來是她啊!她來幹什麽?”一麵說,一麵朝裏走。
十一娘長長地透了口氣。
大*奶虛扶著大太太的右臂,跟著進了垂花門:“說是王大人放了福建布政使,這幾天就要啟程了。特意過來看看。看看爹和娘有沒有什麽要帶過去的東西或傳的話。”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大太太的腳步一頓,片刻後才重新抬腳:“我知道了。人走茶涼,也沒有什麽好帶的東西。”
大*奶恭順地點了點頭。
“庥哥呢?”大太太問道,“可曾歇下?”
“歇下了。”
“興哥呢?”
“在書房裏讀書。”
“大老爺在家嗎?”大太太又問。
大*奶笑道:“爹一早就出去了,剛剛才回。聽說您把十娘接了回來,高興著。正在堂屋裏等。”
自己的這位大嫂真是個伶俐的!
十一娘微微一笑。
丫鬟已撩了簾子服侍大太太和大*奶進了屋,三人魚貫著跟了進去。
大老爺看見三個女兒很高興,問了問她們去永平侯府的情況,然後問大*奶:“十娘住的地方可曾收拾妥當了?”
十娘忙道:“我跟十一妹擠在一個屋就行了。”
大老爺笑道:“屋裏又不是沒有地方住。擠什麽擠?何況還有丫鬟、婆子,一大堆人。想擠也擠不下啊!”
屋裏的氣氛就滯了滯。
她們回來的時候,誰也沒有提十娘身邊的那些人……十娘跟著大太太回來,連件箱籠都沒有……哪裏來的丫鬟、婆子。
十一娘睃了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神色自若。
大*奶已笑道:“十妹這次來的急,也沒帶什麽人。雖然說她一向和十一妹親近,可這樣擠在一起也不像話。我把十妹安置在了東廂房,又拔了兩個丫鬟過去服侍。爹,您看這樣可好?”
大老爺很滿意。微微點頭,不再問十娘的事。語氣溫和地對幾個女兒道:“雖然說是去別人家做客,可這做客也是件累人的事。天色不早了,你們都歇著吧!”又對大*奶道,“你也辛苦了。又要照顧小的,又要侍候大的,早點歇了吧!”
得到了公公的表揚,饒是大*奶,神色間也忍不住閃過一絲激動。她曲膝行禮,帶著五娘等人魚貫著退了下去。
大老爺就問起元娘:“……可好些了?”
大太太歎了口氣:“能這樣拖著就是好事了!”
大老爺神色一暗。
大太太猶豫片刻,遲疑道:“要不,你去求求侯爺?看在元娘病得這樣厲害的麵子上,他總不能……”
沒等她的話說完,大老爺已冷冷地“哼”了一聲:“你也知道元娘正病著。我怎麽能挾以自重。這種話,你再也別提!”
大太太臉上青一陣子白一陣子,半晌才應了一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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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的永平侯徐家太夫人所居之處燈火通明,雖然已是半夜,屋簷下的丫鬟們卻一個個肅然莊整站得筆直。
魏紫小心翼翼地將天青色舊窯茶盅放在臨窗大炕上黑漆鑼鈿炕上,然後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臨出屋的時候,還不忘將那黑漆嵌玻璃彩繪的槅扇輕輕地關上。
屋裏隻留下了徐令宜母子。
太夫人的話自然也就沒有什麽顧忌:“說起來,這件事你自己也有錯。既然中午在春熙樓喝得有點多,就更要謹言慎行才是。明明知道家裏有女客,你歇哪裏不好,要歇到點春堂旁的小院?還連個貼身的小廝都沒有帶……”又看著兒子臉色鐵青,笑道,“別出了事就擺臉色,有時候,也要檢討檢討自己才是!”
徐令宜一言不發,麵無表情地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隨即又將茶盅“哐當”頓在了炕桌上:“這都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你也用不著拿這東西撒氣。”太夫人打斷了徐令宜的話,“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事已至此,有什麽好說的。”徐令宜臉色生硬,“這件事我會處置好的。”
“處置好?”太夫人笑望著兒子,“那你說說,怎樣個處置法?”
“這些事您就別管了!”徐令宜語氣裏透著幾分不耐煩,“總而言之,不會讓徐家丟臉就是了!”
“不讓徐家丟臉?”太夫人的笑容漸漸斂了,“現在這樣,還叫不丟臉啊?人家好好地一個黃花大閨女,堂堂正正的國公府小姐,到我們家來聽了場戲,就要委身做姨娘,這不叫丟臉?你讓別人怎麽想?說是那喬家得了失心瘋,小姐嫁不出去了,所以要送給徐家做小妾。還是說我們永平侯府的徐侯爺擁功自重、荒yin無度,什麽失德失禮的事都做得出來……”話到最後,已帶了幾分譏諷。
“娘!您也不用拿那話擠兌我。”徐令宜“騰”地一聲站了起來,“先帝殯天之時,皇上曾命王勵秘招程國公進京勤王,他卻多有敷衍,雖然未釀成恨局,卻也讓人不虞。皇上寬宏大量不與計較,他卻心胸狹隘,惶惶不可終日。如今我納喬氏女,別人隻會說喬家攀附權貴,憑什麽扯到我身上來?”說著,他冷冷一笑,“正好趁著這機會看看,大家都在說些什麽?”
第五十三章夜話
徐令宜鳳眼一揚。不怒自威,竟然讓太夫人一時語塞。
“至於到薑家求娶之事,”他緩緩坐下,沉吟道,“還要請娘多多斟酌。”
太夫人回過神來。她輕輕歎一口氣,苦笑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快。可我也有我的用意。當時元娘神情激動,你又一步不讓,外麵滿室貴客,我要是不答應,誰知道會再鬧出什麽事來!再說,薑家滿門清貴,又曾出過兩位帝師,深受世人崇敬。隻怕未必想和我們家扯上關係。我尋思著,就算我去求,薑家答應不答應還是個未知?不如暫時應下,以後再做打算。”說完,歎了口氣,“薑家門風清白,又有浩然之風。說起來,元娘還是很有眼光的。而且,當年你父親就曾說過。娶妻娶賢。這種世代書香人家出來的女子多半都聰敏文雅又能修身潔行,因此才不顧他人恥笑,三次上門為你二哥求娶你嫂嫂。”提起病逝的兒子,太夫人眼角微濕,“你也看到了。你二嫂正應了你父親所言——主持中饋時,敦厚寬和;你二哥病逝後,又能恪守不渝。這全因項家教女有方。如諄哥能娶了薑氏之女,我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聽母親提起病逝的哥哥,徐令宜的表情緩和了不少。他坦然地道:“娘是怕因此惹得皇上不快吧!”
“不錯。”太夫人神色間就有了幾份凝重,“皇上與皇後娘娘仍是結發夫妻,皇後娘娘又誕育三子;你先平苗蠻,後征北疆,立匡危扶傾之功;我們家此刻正如那鮮花箸錦、烈火烹油。我怎麽能不怕!怕皇上心裏不安,怕有心之人在皇上麵前說三道四,更怕因小失大,連累了皇後娘娘……”說著,她目光灼灼地望著兒子,“我們現在是一步也錯不得。隻要等……”說著,指了指天上,“就是出頭之日!”
“娘。月圓則缺,水滿則溢。”徐令宜表情淡淡的,“這世間之事,哪有長盛不衰的。總不能因噎廢食,怕被人惦記就什麽都不做吧!”
太夫人微怔:“你是說……”
徐令宜點了點頭:“我不同意與薑家結親,倒不是怕皇上起了猜疑之心,也不是怕那薑家不答應。我既然挑了振興家業這擔子,要是連給兒子選個知書達禮、恭良敦厚的媳婦都做不到。還談什麽其他?不如老老實實地守著舊業過日子,何必又去那苗蠻、北疆與人一爭長短!”說著,他眉頭微微蹙了蹙,“我主要還是覺得諄哥太小了,這時提婚事,隻能選個年齡相當的。孩子太小,就不定性。現在看著好,大了未必就佳。這樣的例子不少。”
太夫人聽著微微點頭。
“可要是找個比諄哥年長許多的,又怕他們以後琴瑟不和。”徐令宜眉宇間有淡淡的擔憂,“我原想等諄哥大一些,再幫他仔細瞧瞧……他是嫡子,以後的媳婦是要主持中饋,表率全族的,不能馬虎!”
太夫人不住地點頭:“你所慮極是。隻是元娘那邊……我們待得,隻怕她等不得了。”說著,語氣裏就有了幾分無奈,“何況她一向聰明伶俐,如今到了燈枯油盡之時,不把一樁樁事安排妥貼了,隻怕是不會放心。”
徐令宜沒有做聲,垂了眼瞼。拎了茶盅蓋子拂著茶盅裏的浮葉:“所以這件事還要煩請您多多斟酌斟酌。”
“你的意思是……”太夫人頗有些困惑。
“我從小院出來,就讓人去打探了一下薑家的事。”徐令宜輕輕啜一口茶,“薑氏兄弟裏,薑柏、薑鬆、薑桂是嫡子。這其中,薑柏在翰林院任掌院學士,有三子兩女,其中長子和次女是嫡出;薑鬆回樂安開了一家叫‘謹習’的書院,有一子一女,均是嫡出;薑桂在太原任知府,有兩子兩女,其中長子、長女是嫡出。薑柏的次女今年兩歲,薑鬆的長女今四歲,薑桂的長女今年十二歲。我想為諄哥求娶薑鬆的長女!”
太夫人沉吟道:“孩子雖小,沒有定性,可誰養的像誰。那薑柏在仕途上沉浮,子女不免染些富貴習氣。而薑鬆在鄉間教書育人,子女恐怕也有些峭峻風骨……像我們這種站在風頭浪尖的貴胄之家,卻是寧願她孤芳自賞清高些,也不願意她長袖善舞攛著丈夫去爭名奪利……”
“我正是如此打算。”徐令宜鳳眼微閃,刀鋒般的寒光從眼底一掠而過,“隻怕元娘不是這樣想的。而且她做事除了樣樣要爭最好,還喜歡留一手。想來這件事也不例外。我來之前已請了行人司的馬左文為我向薑柏說項。如果薑柏目光遠大,自然知道,所謂的清貴,要先有貴,才能清。帝師,已是幾十年前的老黃曆了。他們家想繼續這樣顯赫下去,總得另尋出路才是。他要是連這點眼光都沒有,薑家離沒落之日也就不遠了。”
“還是爺們考慮的周到。”太夫人笑道。“薑鬆無官無爵,薑柏卻是掌院學士,內閣人選,我們與薑鬆結親,自然比與薑柏結親要好得多。而且,萬一有什麽事,說起來我們兩家總是姻親,互相幫幫,也是應該的。就是皇上知道了,也隻會覺得我們隱忍謙讓。”
“所以這件事,明著要由元娘去鬧。讓大家都知道我們家是為了什麽要和薑家結親。”徐令宜點頭,“暗地裏,卻還是要您親自出馬。免得弄巧成拙,和那薑柏結成了親家。”
“我知道厲害。”太夫人微微頜首,看了兒子一眼,猶豫了片刻,道:“還有一件事。二月初二我去宮裏拜見皇後娘娘的時候,遇到了皇貴妃娘娘,她問起了元娘的病。還半是玩笑半認真地說,她有個妹妹,長得天姿國色,要不是你早有了夫人,配你也不算辱沒……”
徐令宜笑起來:“既然如此。那喬家的事您就別管了——免得您為難!”
太夫人見兒子沒有一絲的詫異,奇道:“你可是聽說了什麽?”
徐令宜笑容漸漸斂了,答非所問地道:“讓元娘敲打敲打也好,免得以後再弄出這種麻煩事來!”說完起身,“天色不早了,您今天也累了一天了,早點歇了吧。估計明天一早馬左文那裏就應該有信遞來了。要是還沒有回信,那和薑家結親的事以後就不要再提了——反應這麽慢,免得受他家連累!”
今天發生太多的事,太夫人的確也累了。叫了魏紫送徐令宜。
魏紫帶了兩個小丫鬟,提了八角玻璃燈。送徐令宜出了院子。
徐令宜的貼身小廝臨波和照影早帶了兩個青衣小帽的使喚小廝在門前侯著了,看見徐令宜,兩個使喚的小廝忙上前接了小丫鬟手裏的燈,臨波同時上前兩步笑著對魏紫拱了拱手:“辛苦姐姐了!”
魏紫福身:“不敢。”又給徐令宜行了禮,帶著小丫鬟折回閉了院門。
徐令宜卻站在院門口抬頭望著滿天的繁星,半晌不語。
臨波就和照影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在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安。
“走吧!”過了好一會,徐令宜才抬腳往太夫人屋後花廳去。
兩人不敢遲疑,臨波帶著兩個小廝提燈走在前麵,照影則在一旁服侍著。
半路,徐令宜突然道:“問清楚了嗎?”
“問清楚了。”臨波忙道,“因為夫人差了嫣紅來喊他問話,他見您又歇下了,這才跟著去了。”
徐令宜神色如常,道:“那夫人都問了他些什麽?”
“說是把他喚了去,夫人卻不在。”臨波低聲道,“嫣紅讓他在那裏等著,他不敢走。所以才……”
“把他交給白總管吧!”徐令宜輕聲道,“讓白總管再給添個機靈點的。”
臨波恭敬地應了一聲是,跟著徐令宜穿過花廳上了東西夾道。
“侯爺!”猶豫了好一會,才低聲地道,“後花園這個時候隻怕已經落了鑰。”
徐令宜怔了怔,停下腳步,站在花窗牆前發了一會呆,輕聲道:“那就去秦姨娘那裏吧!”
臨波應喏,服侍徐令宜往秦姨娘那裏去。
叩了門,應門的卻是文姨娘的貼身丫鬟玉兒。
“侯爺!”她睜大了眼睛,“您怎麽來了?”又驚覺失言,忙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以為您會歇在小院,所以文姨娘來和秦姨娘做伴……”說著,忙側身讓了道,朝裏喊著“侯爺來了”。
小院立刻被驚醒,都慌慌張張地穿了衣裳,或點燈。或上前給徐令宜請安。
徐令宜看著這陣勢,沒等秦姨娘和文姨娘迎出來,就丟了一句“讓兩位姨娘好生歇著吧”,轉身去了太夫人那裏。
太夫人剛歇下,聽說兒子折了回來,忙披衣起身:“出了什麽事?”
“沒事!”徐令宜道,“我到您暖閣裏窩一宿吧!”
太夫人看了兒子一眼,什麽也沒有問,吩咐丫鬟們開箱籠把前兩天收起來的半新不舊被褥拿出來給他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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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淅瀝瀝下起了雨,落在剛剛冒出來的嫩葉上,比平時更加新綠。
十一娘開了箱籠讓十娘挑衣裳首飾。
濱菊臉色不虞,和冬青在門口嘀咕:“怎不讓她去挑五小姐的東西,就看著我們小姐脾氣好。”
“你少說兩句!”冬青低聲道,“大太太的火還沒消呢?你小心惹上身把我們小姐也給燒了。”
濱菊不由喃喃地道:“我這不是隻跟你說說嗎?”
她話音未落,就有人在她身後道:“十一小姐在嗎?大太太請她過去。”
兩人回頭,看見落翹含笑站在身後。
第五十四章婚事(上)
“在,在,在!”冬青忙去稟告十一娘。
十一娘讓琥珀陪著十娘挑東西,自己換了件家常的衣裳去了大太太處。
院子裏,遇見了許媽媽。
她客氣地和十一娘打招呼:“您來見大太太啊?”
“是啊!”十一娘笑著和她寒暄,“您忙著呢!”
這本是句陳述的客套話,誰知許媽媽揚了手裏的東西:“大太太庫房裏兩枝百年的老參,讓我給大姑奶奶送去。”
昨天發生了那麽多的事,大太太想必放心不下吧?
十一娘朝著許媽媽笑了笑,然後撩簾進了堂屋。
大老爺不在,大太太一個人在吃早飯,麵前擺了碗白粥,桌上還有四、五個小菜。
“吃了沒有。”她和顏悅色地問十一娘,不待十一娘回答,已吩咐一旁的珊瑚,“給十一小姐拿副碗筷來。”
十一娘吃過了……可領導的這種親昵她卻不能拒絕。
笑盈盈地道謝坐下,珊瑚給她上了小半碗白粥。
真應了那句朝中有人好做官。琥珀和珊瑚交好,珊瑚對十一娘屋裏的人也頗多照顧。明知道十一娘是吃了早飯來的,粥就隻有小半碗——既隨了大太太的意思,又免得吃不完剩下失了禮儀。
十一娘感激地朝著珊瑚笑了笑。
珊瑚知道十一娘明白了自己的好意,也笑了笑。
大家默不作聲地吃了飯,十一娘隨著大太太去了西次間臨窗的大炕。
大太太抱怨道:“這床不床,榻不榻,鋪了坐墊熱,不鋪坐墊挺人……還是我們八步床、羅漢床好。”
十一娘扶著大太太上了炕,幫著推了半扇窗戶,涼爽的微風夾著春雨的新鮮就撲麵而來。
“我給您做幾個竹麵坐墊吧!”十一娘笑道,“這樣舒服些。”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你總是想的那麽周到。”又攜了她的手,“十娘在你屋裏挑衣裳吧?委屈你了。”
“有什麽委屈的。”十一娘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和十姐今生是姊妹,還不知道下輩子還有沒有這個福緣。幾件衣裳、首飾算什麽?”
大太太笑著頷首,道:“你放心,我心裏有數,不會誇待了你的。”又叫了翡翠和玳瑁進來開箱籠,攜了十一娘過去看,“……想賞幾件衣裳給珊瑚她們。你眼光好,幫我看看。”
十一娘微怔。
這以前都是五娘幹的活……
可望著大太太笑眯眯的表情,她不露聲色地應了“是”。
大太太的笑容就到了眼底。
幾個人就挑揀大太太華美絢麗的衣飾中度過了上午的時光。
中午大太太留十一娘吃了飯,十一娘服侍大太太午睡。大太太剛躺下,大*奶來了。
剛才吃午飯的時候沒來,這個時候來了……又想到昨天大*奶為十娘的事先回來了,今天一早上都沒見蹤影……應該是有什麽事要稟吧?
十一娘借口去給大*奶沏茶,躲到了一旁的耳房。
大太太見十一娘走了,臉立刻就沉了下來:“可有什麽消息?”
大*奶上前幾步,低聲道:“問清楚了。是威遠鏢局送她來的。誰是委托人,卻怎麽也不告訴我們。打聽多少保費,也守口如瓶。媳婦愚見,隻怕還是要從家裏打聽。昨就差人去了餘杭。”
“你做得很好!”大太太臉色微霽,“家裏恐怕是出了事……待派去的人回來了再說吧。這段時間,你好好陪著十娘,別讓她亂跑、亂說。”說著,冷冷地“哼”了一聲,“現在她身邊是哪兩個丫鬟服侍呢?”
“一個叫金蓮,一個叫銀瓶,原都是我身邊的二等丫鬟。”
“還好有你幫我一把。”大太太很是感慨,“要不然,可真要亂套了。”
“看娘說的。”大*奶謙虛道,“我也是照您的吩咐行事。”說著,從衣袖裏掏了幾張銀票出來,笑道,“這是您上次給的一千二百兩銀子。家裏的開支隻是剛來的時候有點多,後來每個月也就七、八十兩,我也就拿了六百多兩銀子出來貼補了家用。多的還您!”說著,就要將銀票給大太太。
“傻孩子,我的就是你的。”大太太不接,“你收好了,買些胭脂水份、翠花環釵戴也好。”
大*奶還欲推辭,大太太已道:“我還有件事要囑咐你去做。”
“您請說。”大*奶見大太太誠心給自己,就收了銀票。
大太太沉吟道:“你們年輕人,腦子活。抽空的時候到西柵門去看看,看著新式樣子給五娘、十娘添置些嫁妝。”
大*奶微微有些吃驚,但還是恭順地應了“是”。
大太太猶豫片刻,加了一句:“每人就以五百兩銀子為限吧!”又問大*奶,“五百兩銀子,不少吧?”
大*奶嫁過來的時候不算田畝之類的就花了差不多五千兩銀子,五百兩銀子當然不算多。可五娘和十娘又不一樣,她們是庶女……
她忙笑道:“不少,不少。這置辦東西也要看怎麽個花法。”
見媳婦領會了自己的意思,大太太滿意地點了點頭,道:“等會我們合計合計,看餘杭那邊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動的,免得再拿錢出來置辦田畝房產。”
大*奶忙點頭應了,就有小丫鬟進來稟道:“許媽媽回來了!”
“快進來!”大太太忙去趿鞋子,許媽媽卻撩簾而入。
“怎樣了?”大太太急切地問,“元娘可還好?”
許媽媽蹲下去給大太太行了個福禮,笑道:“您放心,一切都好。今一早,徐家的太夫人就去了永昌侯黃府拜會黃夫人,說是想請黃夫人出麵試試薑家的口氣。您就等著聽好消息吧!”
大太太聽著雙手合十朝西邊拜了拜:“阿彌陀佛!您要是保佑我們家諄哥一切如願,到時候我一定給您重塑金身。”
大*奶和許媽媽都笑起來,許媽媽更道:“您就等著準備金箔吧!我聽陶媽媽說,今一早太夫人臨走前還特意去見了大姑奶奶,把薑家的事跟大姑奶奶說了,還問大姑奶奶哪個好呢?”
大太太聽著很是高興,笑道:“當然是薑柏家的閨女好啦!”
“大姑奶奶也這麽說。”許媽媽笑道,“還給太夫人擺道理。最後太夫人什麽也沒有說去了永昌侯府。”
“她一向聰明。”女兒能擺布丈夫,大太太聽著滿臉是笑,問許媽媽:“吃飯了沒有?”
許媽媽笑道:“大姑奶奶賞了點心,還不餓,大太太可是有什麽事?”
大太太就讓大*奶吩咐廚房給送點吃食給許媽媽,又道:“正準備和興哥媳婦算算帳,你回來的正好。”
她話音沒落,有小丫鬟來稟:“大*奶,大爺讓你治辦一桌酒席。錢公子來了!”
大*奶聞言微微蹙了蹙眉,但還是吩咐那小丫鬟:“你去跟杭媽媽說一聲,照著以前置辦就是了。”
小丫鬟應聲而去。
大太太若有所思,問大*奶:“這個時候要治辦酒席……可是有什麽人常常來打秋風?”
大*奶笑道:“打秋風也不至於,隻是來的勤。每次來了,就把家裏的東西都仔細地瞧上一遍,什麽李記打的太師椅啊、宋瘦梅的筆洗啊、多寶閣的狼毫筆,樣樣都認得。言談之間又常常議論哪家酒樓氣派,哪家的茶樓的茶好喝,近日燕京都上了什麽樣的新戲,誰誰主演,他又去哪位大人家拜訪過,見了些什麽稀罕物……不像是埋頭苦讀的人。”
大太太表情凝重起來——她最怕兒子到燕京花了眼,沒了讀書精進的心思。
“這人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哪裏人?是監生還是蔭生?”問得十分仔細。
大*奶估計對這個也很注意,答得挺順溜的:“此人叫錢明,字子純,四川宜春人。比相公大兩歲,是個稟生。據說家裏還有幾畝田地,我看那行事作派,也不像是個窮苦的。可就是那打量東西的眼神直勾勾的,讓人看了不舒服。”
“是稟生?”大太太頗有些意外,“能到國子監來讀書,應該還是有幾分本事的。你不可以貌取人,怠慢了人家。看小不看老,說不定哪天這個人就會封相拜閣!”
大*奶忙應道:“娘放心,每次他來我都好酒好肉地招待。上次他說春熙樓的水晶燴好吃,我還特意差人去春熙樓買來招待他。”
大太太滿意地“嗯”了一聲,想了想,道:“既然興哥那邊有客,你就先去忙你的吧!我這邊有許媽媽呢!”
大*奶笑著應聲而去,有丫鬟端了一碗煎銀魚,一碗椿芽炒雞蛋,一碗白米飯進屋。
十一娘見了,就端了兩杯茶進去。
“大嫂已經走了嗎?”
許媽媽正坐在小杌子上吃飯,看見十一娘進來,忙站了起來。
大太太這才想起十一娘來,笑道:“你也回去歇著吧!”
十一娘求之不得,笑著應聲而去。
許媽媽吃完飯,大太太和她商量著辦嫁妝的事。
“……淮河那邊發了幾次水,地也荒。不過,那是您的陪嫁……”
大太太倒爽快:“也不拘這些了。把那些包袱都甩了。”
許媽媽應“是”,認真地和大太太算起帳來:“這樣說來,我們在虞縣還有塊山林,隻能種些雜木,去年剛砍了一片,賣了六十幾兩銀子……”
“這個也算在裏麵。”
許媽媽點頭,提筆在賬冊上又記了一筆。
正算著,元娘身邊的陶媽媽來了!”
大太太和許媽媽微怔,大太太更是擔心地道:“難道有了什麽變故不成?”
第五十五章婚事(中)
“許是我們早上送了人參去,大姑奶奶還禮來了。”許媽媽安撫著大太太,親自去迎了陶媽媽進來。
陶媽媽果然帶了幾匣子點心來,笑著給大太太問安:“說謝謝大太太的人參。”
許媽媽接了匣子,有意回避,去了東次間放點心。
陶媽媽趁機對大太太低聲道:“夫人說,薑桂的夫人今一早已經回了燕京,讓你明天帶了小姐們去護國寺上炷香。”
是要相看吧?
大太太對自己幾個庶女的相貌很有信心,她點頭:“知道了!”
陶媽媽目的達到了,閑聊了兩句就起身告辭:“……這兩天夫人身邊的事多。”
大太太自然能理解,沒有留她,賞了二十兩銀子,讓許媽媽送她出了門。待許媽媽回來,又吩咐她:“明天我帶了三位小姐去護國寺上香,你去跟大*奶說一聲。”
許媽媽應聲而去。
來回話的時候直笑:“……大爺那個同窗可真有意思。聽說我們明要去護國寺上午,很熱心的說要跟著一起去。還說,在我們家蹭了這些日子的飯,別的忙幫上不,可帶個路,認個方向卻是綽綽有餘。”
大太太聽著笑起來:“這倒是個殷勤的。莫不是吃人的嘴短?”
“那位錢公子長的倒是儀表堂堂的。”許媽媽就笑道,“就是一雙眼睛太靈活了些,沒我們興哥穩重。”
兩人閑聊了幾句,依舊坐下來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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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徐府的太夫人剛落座,手裏端著的茶還沒來得及啜上一口,徐令宜就來了。
太夫人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茶,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對麵的兒子,忍不住笑道:“好多年沒看到你這樣急了。”
徐令宜微微一笑。
太夫人就吩咐身邊的人:“我有話跟侯爺說!”
丫鬟們曲膝應“是”,魚貫著退了下去。
太夫人就打趣兒子:“你不是說薑家要是今天一早沒有準信來,就別提結親之事了嗎?怎麽?怎麽?怕我把事情辦砸了?”
“看您說的。”徐令宜笑道,“黃夫人是您自小玩到大的姊妹,您有什麽話也愛跟她說,家裏的情況她也熟,所以才請了她出麵為諄哥的事走走過場。我有什麽不放心的。我是看您這個時候回來了,特意過來看看。”
“算你還有點孝心。”太夫人聽著微微點頭,“黃夫人是留我下午在那裏抹牌來著,可我心裏有事,就回來了。”
徐令宜微怔,仔細地打量母親的神色:“出了什麽事?”
“你猜,我在永昌侯府遇到誰了?”太夫人微笑著望著兒子。
徐令宜略略思忖片刻,遲疑道:“難道是遇到了薑家的人?”
太夫人表情失望:“你這孩子,真是……也太耿直了些!就不能讓我高興高興?”
徐令宜卻是眼睛一亮:“這樣說來,您在永昌侯府真的見到了薑家的人?薑家派誰去見的您?是薑夫人還是管事的媽媽?”
“都不是。”太夫人搖頭,“是薑家一位姓陸的清客。”
徐令宜眼中就露出了欣賞之色:“沒想到,這個薑柏竟然有這樣的手段。”
不直接托人給自己遞音,反而讓門下謀士借太夫人去永昌侯府之際拜訪太夫人。一來表達了他對這樁婚事的重視;二來借此機會告訴自己,我們薑家是有實力和徐家一較高低的。
不過,既然擺出了這種勢均力敵的陣勢,那就是想談條件了!
他笑容愉悅。
有這樣一個盟友,怎能不讓人高興!
“薑家來人怎麽說?”
太夫人見兒子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忍不住潑他的冷水:“那位陸先生說了,雖然薑柏很希望和我們家結下這門親事,但他畢竟是做伯父的,還需要和薑鬆商量。”
“那是自然。”徐令宜不以為意,“薑家這幾年遠離中樞,能窺視朝中局勢的怕隻有薑柏一人。他提出與我們家聯姻,肯定會在薑家內部掀起軒然大*,自然得給時間他周旋一番。還有薑鬆,當年掛印而去,肯定是對朝廷有所不滿,現在讓他把女兒嫁到我們家來,隻怕也不會是件簡單的事。不過,總得來說,薑柏的反應我很滿意。至少向我們表了一個態。至於成不成,那就看他的本事了。他能說服薑家的人,我自然樂見其成;他要是不能說服薑家的人,我也給了他機會。”
他侃侃而談,語氣溫和,神色平靜,眉宇間透著那種胸有成竹的鎮定從容,讓太夫人不由歎了口氣:“薑家怎麽會想到與你謀皮?”
徐令宜微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娘,您把薑家看得太阿正。您可別忘了,薑家是靠什麽起的家?所謂的帝師,說白了,就是權臣。要不是薑柏在掌院學士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四年挪不了地方,要不是皇上的七位皇子中有三位是皇後娘娘誕育,薑柏又怎會下決心奮起一搏?”
“我知道。”太夫人正色地道,“我是在想,薑家在朝中一直保持中立,這次與我們家聯姻,以後不免會被貼上後黨的條子。薑家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到時候隻怕所求甚巨,隻怕我們負擔不起!”
“有什麽負擔不起的!”徐令宜笑,“想再做帝師?如今皇上有七子,誰知道花落誰家?就算我想,他也不敢。想入內閣?就憑他對待諄哥婚事上所表現的果敢,足以匹配。我就是推薦他,也不付朝廷社稷!”
一席話說的太夫人忍俊不住:“照這樣看來,薑柏倒是做了樁賠本的買賣。
“那也不見得。”徐令宜笑道,“先帝晚年喜歡臣子們謅媚逢迎,他是薑家子弟,怎能做出這種事來。所以每次先帝詔見,他就反其道而行之,板了臉給先帝講先賢之事。時間一長,人人都知道薑柏乃直言敢諫的正人君子。所以皇上登基後,他雖想奉承聖意,奈何賢名在外……和我們家結親,等於是得到了一個既不傷顏麵,又可以改變的機會。以他的能力,飛黃騰達指日可待。相比之下,到是我們賠了。”
太夫人聽著搖頭:“你們這些男人,樣樣都算到了!就是沒有算到身邊人的傷心!”
徐令宜一怔。
“我去永昌侯府之前,去看了元娘。”太夫人語氣悵然,“她總歸是諄哥的母親。我想,這件事還是要跟她說說……”
“娘,”徐令宜很無禮地打斷了太夫人的話,“您怎麽能和她說這些。她的性格您難道還不知道。從來隻有自己沒有別人……”話音剛落,又覺得自己失言,眉宇間閃過懊惱之色,質問母親,“您告訴她我的意思了?”
“沒有!”太夫人看著兒子發脾氣,有些不高興,“我就是試了試她,看能不能讓她改變主意。”
徐令宜見母親臉色不虞,知道自己行事不妥,忙笑道轉移了話題:“娘,黃夫人雖然與您交好,可我們這樣麻煩人家,該講的禮節還是要講到。您看這樣行不行?哪天問問黃夫人,說山東那邊的都轉運鹽使司有個鹽倉大使的缺,雖沒有入流,可鹽倉出入都由大使檢驗,是個肥缺。看他們家有沒有適合的人,我跟吏部說一聲。”
“你這是典型的打個巴掌給個棗。”太夫人聽著笑了起來,“你放心好了,黃夫人不會出去亂說的。不過,你有這番心,我還是把你的話帶動。”說著,又正色道,“你既然有這能力,為什麽不給您嶽父謀個差事。說起來,羅家當年對我們也是有恩的。何況大家都是親戚,讓人說起來總是不好聽。”
徐令宜不由皺了眉頭:“娘,這件事您別管。我心裏有數。”
“你是怕元娘又有什麽主意,你好拿這件事和她談條件吧?”太夫人直言不諱地道,“你們兩人玩什麽花槍我不管,可親家老爺的事你不能亂來。要是你不出麵,我出麵!”一副徐令宜不答應就不罷休的口氣。
“有些事您不知道。”徐令宜頗有些無奈,“皇上采納陳閣老的建議,準備實行新的茶稅。嶽父又是一直反對陳閣老的茶稅法……這也是皇上的意思。等過段時間,我會再跟皇上提的。你可別再摻合進去了。”
“那這話你跟親家老爺說了沒有?”這樣的結果太夫人很是意外,再看兒子一副不想多談的樣子,她不由道,“你還是給親家老爺透個底吧。他心裏有數,以後也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了。”
“我怎麽沒說。”徐令宜道,“嶽父反而給我舉了一大堆的例子,說陳閣老之法如何不可行,如何勞民傷財……我又不能往深裏說,隻好暫時先這樣了。”
“那你把這話跟元娘說說。”太夫人思忖道,“讓元娘勸勸親家老爺——他們是父女,總比你好說話。”
“這有什麽好說的。”徐令宜不以為然,“說不定她還以為這是我不想幫她父親的推托之詞呢!政見不同的多的是了,難道政見不同就不能做官了。分明是我要麵子沒有盡心盡力求人。要不然,堂堂一個國舅爺,怎麽連這點事都辦不到!”話說到最後,已語帶嘲諷。
太夫人聽著眼神一沉,欲言又止,最後搖了搖頭,化做一聲歎息。
第五十六章 婚事(下)
護國寺位於燕京城西,每月初七、初八有廟市。今天雖然不是廟市,但依舊遊人如蟻,香客眾多,很多人坐馬車或騎毛驢到寺裏上香。
十一娘隨著十娘下車來,就看見山門前一溜小攤,支著藍白布棚子,或賣吃食、或賣玉器、或賣絹扇茶盅等日常之物,琳琅滿目,什麽都有。和她以前到過的風景區很像。
羅振興和他的同窗錢公子走在前麵,身邊圍著丫鬟、粗使的婆子和人高馬大的護院,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貴,普通百姓自然不敢靠近。
她們很快到正殿上了香,然後被主持請到了寺後的山房歇息。
五娘和十娘很興奮,戴著帷帽東張西望的。進了山房,還跑到窗欞處朝外看。大太太看著神色自若的十一娘,不由微微點了點頭。
羅振興就陪著錢公子進來給大太太問安。
五娘幾個忙回避到了內室。
那位錢公子是個十分擅談的人物,幾句簡單的問候過後,就和大太太聊上了:“......有賣木梳的,各種質地的都有,我有一次還買了把正宗的牛角梳子,隻花了十文錢。西邊有個賣鞋麵的,花色可齊全了,雖然與江南的蘇樣不能比,也頗有特色。您等會可以派了媽媽去看看。
南邊有個叫‘年糕李’的茶湯攤兒,專賣扒糕、涼糕、炸灌腸、鹵煮丸子,地道的燕京口味,您得嚐嚐!炸灌腸您聽說過沒有?裏麵灌了白麵粉、紅曲水、丁香、豆蔻,十分講究......”他滔滔不絕,話題如天馬行空,硬把大太太和屋裏的五娘、十娘逗得嗬嗬直笑。十一娘卻覺得這男人話太多,且常常誇大其詞,有些輕浮。但大太太卻很喜歡,竟然差人去那個年糕李那裏買了吃食回來。
十一娘看著像糍粑卻叫灌腸的東西,一口也沒敢吃,倒是十娘,吃得津津有味。
因為有了這插曲,大太太和錢公子之間少了幾分客氣,多了幾分親昵。
錢公子就問大太太:“這護國寺旁邊有家叫‘順德莊’的茶樓,有個專唱餘杭腔的戲班子在那裏唱,您要不要去聽聽?”
大太太笑道:“不用。我們坐坐就走。”
正說著,外麵有婦人的聲音:“這裏是餘杭羅府家的女眷吧?我們家夫人乃太原知府薑大人之妻。”
十一娘聽著身子一僵。
聽說要來護國寺的時候她就納悶,現在總算明白了!
一旁的五娘和十娘看上去並不知情,兩人一東一西地坐著,各自行事,並沒有因這位即將要出現的薑夫人而有所不同。
她就聽到錢公子“咦”了一聲,奇道:“難道是樂安薑家的薑大人不成?”
“正是。”大太太笑著應道,然後那錢公子就笑道:“既然如此,我和振興兄暫且回避回避。”說著,屋外有腳步踏遝之聲。
五娘見十一娘支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跑過來笑道:“十一妹聽什麽呢?”比平常親熱了許多。
十一娘知道她是為了拉攏自己孤立十娘,她覺得十分無趣,朝著十娘笑,卻答著五娘的話:“母親好像遇到了熟人。”
五娘先前也聽到了動靜,現在聽十一娘這麽一說,也靜下心來聽外麵的動靜。
窸窸窣窣的衣裙擦摩聲中,有個陌生卻熱情的女聲傳來:“羅家大太太,這可真是緣分,我偶回燕京,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您。我和您雖然第一次見麵,可我和元娘情同姊妹,所以特來拜會,失禮之處,還請多多見諒。”話說的十分客氣,十分熱情。
“薑夫人太客氣了。”大太太和那薑夫人寒暄著,兩人分賓主坐下。
薑夫人就“咦”道:“怎麽沒見你們家的幾位小姐。聽元娘說,個個都天仙似的漂亮。” 本章手打版由百度庶女攻略吧首發螞蟻手打團尤優手打本段、
“那是元娘抬舉自己的妹妹呢!”大太太謙虛著,叫了許媽媽把五娘三人都叫出來見客。
薑夫人三十來歲的年紀,長眉入鬢,非常漂亮,隻是一雙眼睛十分犀利。當她的目光落在十一娘身上的時候,十一娘有種被探照燈射中的感覺,感覺很不舒服。
“果真是個個美如天仙。”薑夫人望著給她行禮的三姊妹,嘖嘖稱讚,每人賞了一串檀香珠,一支珠簪。
大太太謙虛了一番。
薑夫人就問她們姊妹多大了?針線做得怎樣?識不識字?
雖然是問三姊妹,但目光停在五娘的身上卻長一些。
她們一一回了薑夫人的話,那薑夫人就要起身告辭了:“。。。。。。我母親常年茹素,家裏的事不大管,都交給了管事的媽媽們,不免有些亂糟糟的,還要回娘家看看。”說著,長歎一口氣,“什麽時候弟弟去娶弟媳婦就好了。我也不用這樣兩頭跑了。”
“您是姑奶奶,就是娶了弟媳婦也是最大。”大太太客氣地道,“這擔子隻怕是放不下了。”
薑夫人嗬嗬地笑:“到時候不外是貼些銀兩,至於管家,我哪裏顧得上了。”
兩人說笑著,大太太親自送薑夫人到了門口,然後吩咐打道回府:“我們去三太太家吃晚飯去。”
這樣好的興致!
十一娘不由在心裏暗暗嘀咕。但從今天薑夫人的表情來看,她估計比較滿意年紀最大的五娘。也就可以推斷,那王公子要麽是年紀不小了,要麽家裏急盼著他娶媳生子為王家開枝散葉。
。。。。。。
路上,錢公子問羅振興:“你們家怎麽認識樂安薑家的人?”本章手打版由百度庶女攻略吧首發螞蟻手打團洺手打本段、
羅振興笑道:”我們家不熟,好像和我大姐熟。“
錢公子點頭,眼底閃過一絲羨慕:“像你們這樣多好啊,走到哪裏都有親朋故交。”
羅振興笑了笑
錢公子又道:“說起來,伯父和兩位叔叔都在候缺吧?國舅爺也不管管?”目光有些閃爍
羅振興微怔,片刻才反應過來,錢公子嘴中的國舅爺指的是他的姐夫永平侯徐令宜
他看著錢公子一副急於知道答案的樣子,淡淡地笑了笑:“姐夫讓爹爹別急。”
錢公子聽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羅振興:“你常去侯爺家嗎?他待你如何?我聽說他脾氣十分溫和,是真的麽?”
“我不常去!”羅振興笑道,“和他接觸也不多...”
錢公子眼中有淡淡的失望
羅振興看得明白,又道:“不過,他待我還不錯,聽祭酒說,姐夫曾經專程去找過他,問我的學問,還拜托他多多照顧,我聽得挺詫異的。就在祭酒說這事的前一天,他還特意請我去春熙樓喝酒,雖然也問了我學問上的事,卻提也沒提去找祭酒的事,想來是怕我因此自滿,耽擱了學業。”
錢公子聽了精神一振,笑道:“你姐夫也喜歡到春熙樓喝酒麽?我也很喜歡。不知道他喜歡吃些什麽?鰣魚,河豚,水八鮮還是鹿肉。”
鰣魚,河豚在四五月上市,水八鮮在夏季,鹿肉在秋冬季
羅振興一時對錢公子大為佩服
書讀得好,有善鑽營....一時間,他起了結交之心
“你說的這些東西他府上都有,又怎麽會特意跑到春熙樓去。”羅振興注意這錢公子的表情
錢公子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也是,他堂堂國舅爺,永平侯,春熙樓再好,也比不上皇家盛宴。沒什麽稀罕的”本章手打版由百度庶女攻略吧首發螞蟻手打團肉串手打本段、
這已經是第二次提到永平侯是國舅爺了。
羅振興心裏有些肯定了。
他笑道:“姐夫喜歡吃什麽我不知道,不過,我三嬸卻最喜歡吃春熙樓的烤乳豬。。。”說到這裏,他“哎呀”一聲,“我怎麽忘了,應該到春熙樓訂一隻帶去,讓三嬸也高興高興的。”
錢公子忙道:“你說的三嬸,是柳閣老家的千金吧?”
羅振興點頭:“柳閣老已經致仕歸鄉了。”
錢公子卻笑道:“就算這樣,我卻聽說李閣老的新茶稅困難頗多啊!”
羅振興嗬嗬笑:“今天走親戚,不談這些,不談這些!”
錢公子笑道:“也是!”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能空著手去打秋風。這樣,我快馬加鞭,這就去春熙樓訂一隻乳豬送到三叔家。”
從羅大人變成了“三叔”。。。
羅振興笑望著他:“不用,不用。哪能讓你破費。”
“再說下去就不是兄弟了。”錢公子很是爽朗,不待羅振興回答,已揚鞭而去。
錢公子在羅家眾人到達錢唐胡同之前已置辦好了烤乳豬,正帶著春熙樓的兩個夥計在羅華義門口等。
羅振興怔住,然後發現錢公子一直掛在腰間的那塊雕著步步高升的羊脂玉玉佩不見了。
他暗暗點頭,叩了三叔家的門。
三太太看見他們,喜出望外,忙叫了三老爺出來待客,又親自張羅著準備晚飯。
大太太欄了她:“外麵還有個烤乳豬,是興哥買的。你讓廚房隨便做幾樣小菜就行了。未免妯娌坐下來好好說說話兒。”
三太太聽了更是歡喜,叫了媽媽們把烤乳豬拿去廚房,挽了大太太手去了正屋的堂屋。
大家坐下,大太太就問起了五爺、六爺。
“去學堂了。”三太太笑容有些勉強,“老爺被困在燕京,總不能耽擱了孩子們的學業吧!正好中山候府的家學離這隻隔了一個胡同,我就把孩子放那裏了。”
大太太頗有些意外:“你和中山候府唐家很熟嗎?”
“和他們家倒不熟。”三太太道。“不過他們家請的西席是家父一位門生的侄兒,姓趙,學問很好,是因為這個才去的。說起來,唐家為人跋扈,並不好相與。趙先生原也是礙著朋友的麵子才去的。準備教完了今年就辭館的。我聽著一年的束修十五兩銀子,四季衣裳各一套,配一個小廝。還準備商量老爺,這樣的費用我們也承擔的起,不如請到家裏專教開哥和譽哥。”
大太太很是吃驚:“束修十五兩銀子,四季衣裳各一套,配個小廝。這也太……”說著,沉吟道,“三弟妹這個主意好。如果真是這樣,還不如請來家裏。什麽東西都可以馬虎,孩子們的學業可馬虎不得。說起來,我們又沒有分家,這錢就從公中出了吧!”
三太太一怔,忙道:“這怎麽能行……”
大太太已攜了三太太的手:“一家人不說兩家的話。”又道,“既然趙先生想辭館,想來是不滿意東家了。我看。不如將束修提到每年二十兩,四季衣裳各兩套,配個小廝。我看倒座還有個小院,不如把那小院專拔給先生用。”
三太太還欲推辭,大太太已笑道:“我是大嫂,你得聽我的。”
柳家這個時候倒下,對於人情世事,三太太比平常更敏感。大太太許承的東西並不貴重,三老爺也不是負擔不起,但大太太的這番話卻讓三太太很是感激。
她握了大太太的手,眼角有點濕潤,重重地點頭。
大太太就望著靜靜圍坐在她們麵前的五娘、十娘和十一娘笑道:“我們大人說些家長裏短的,你們聽著也無趣。你們三嬸屋後有兩株梨樹,這個時候應該開花了。讓媽媽們領你們院子裏轉轉去。免得難受。”
三太太聽出音來,知道大太太是要支了幾個女兒和她說體己話。笑幫腔道:“到梨花樹下坐著喝茶更愜意!”又叫了貼身的媽媽帶幾個人去後院轉轉。
三個人明白過來,曲膝給大太太和三太太行禮,然後跟著媽媽去了院子裏。
大太太就長長地歎了口氣,苦笑著望著三太太:“三個一般長短了。真有操不完的心。”
三太太朝著身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們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她笑道:“等她們做了母親,自然就明白您的一番苦心了。”
“但願有那日。”大太太語氣怏怏地應了一句。然後坐直了身子,問三太太:“對了,你可認識哪家適齡的公子?說起來,五娘和十娘年紀也不小了。你也知道,她們都是庶出的。我們看得上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上我們。真是讓我愁死了。”
原來是為這事!
三太太想到在餘杭守孝時聽到的一些風言風語……不由笑道:“如果是從前,問問我娘,總能找到幾個合適的。可現在卻……”滿臉的歉意。
“看我。說著說著,又說到你的傷心處了。”大太太自責地道。
“不關大嫂的事。”三太太眼角一紅,“是我自己想不開罷了。”
大太太安慰了三太太幾句,然後歎了口氣,把話題又繞了回來:“其他的我也不敢想,隻求人品端正,家世清白就行啊!”
三太太見她念念不忘,隻好道:“大嫂放心,我會幫著看著點的。”
大太太點了點頭,還欲說什麽,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兩位爺下學回來了!”
三太太滿臉是笑:“快進來,他們大伯母來了。”
大太太見狀,知道自己所求之事泡湯了。
******
從三太太那裏出來,大太太的神色有些恍惚。
羅振興看在眼裏。
回到家裏,他和母親說體己話:“……您今天怎麽突然想到去護國寺?又不辭辛苦地去了三叔家裏?”
大老爺一早出去還沒有回來,加上今天去三太太那裏沒有得償所願,她心裏有些不痛快。她也想和人說說話,就把這件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兒子:“……要是十一娘的事成了,五娘和十娘就得趕快嫁出去。我瞧著薑夫人的意思挺滿意的,這還有一個沒著落呢?”
羅振興之前隱隱聽妻子提起過,當時隻覺得是婦人的荒唐言。現在親耳聽母親一說,不由沉了臉:“娘,大姐還好好的,您怎麽能……豈不讓人傷心!”
“你懂什麽?”大太太見一向孝順的兒子竟然出言頂撞她,想到萬一女兒走了,外孫還有這個舅舅撐腰,如果兒子因此對這件事生出罅隙來就不好了,又想到,說不定因為這件事,能讓兒子感受到世事的艱難,她索性道,“人走茶涼,人死燈滅。侯爺再念舊情,可天天看著新人笑,任是那鐵打的也要變繞指柔。到時候,誰知道會出什麽妖蛾子。現在不早做打算,難道等諄哥有事的時候再去謀劃不成?你可別忘了,他上有祖母、下有父親,我們再怎麽親,也是外家。就是有心,隻怕到時候也鞭長莫及。”
“侯爺不是這樣的人!”羅振興把徐令宜暗中去拜訪國子監祭酒的事告訴了母親,“他完全可以在我麵前誇耀一番。可他卻什麽也沒有告訴我!要不是祭酒在我麵前提及,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
“侯爺是什麽人?有誰比你大姐更清楚!”大太太不以為然,“我這段日子忙前忙後,也沒有顧得上和你說話。我看著你比在餘杭大不相同,可是出了什麽事?”
羅振興有些意外。他沒有想到母親會問他這個,更不明白母親是什麽意思。
“是不是進了國子監以後,突然發現以前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大太太沒等兒子回答,冷冷一笑。“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侯爺到國子監給你打招呼,你要是那祭酒,隻怕也會賣弄這人情吧?”
羅振興臉色微白。想到自己剛進國子監時謙虛謹行,有人問起他家中之事,他常常含糊以詞,結果被人調侃嗤笑。後來他無意間透露了與永平侯府的關係,大家對他一下子親昵起來……讓他深刻地體會了世態炎涼。
大太太見兒子不作聲,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遂放低了聲音,緩緩地道:“侯爺這個人,雖有不世之才,卻耳根子軟,遇事膽小懦弱,優柔寡斷。別的不說。當初你大姐剛嫁過去的時候,想開府單獨過日子。侯爺當著她的麵答應的好好的,可到了太夫人麵前,又立刻變了卦,你大姐一怨,他又變了卦,說過幾天就跟太夫人說。反反複複的,沒有個主意。後來承了爵,更是讓你姐姐受累。
侯爺是皇後的兄弟,按律令,本應封爵。結果侯爺怕皇上猜疑。硬是上奏請辭了。你說,這有什麽好怕的?難道本朝就他一個國舅爺?還是那些受了爵位的國舅爺沒一個壽終正寢的了?哦,趕情別人都不怕,就他怕!你大姐為這件事,沒有少和他嘔氣。”
大太太有些激動起來。
“後來平了北亂,皇上又提起給侯爺封爵的事。
那時候,諭哥已經啟了蒙,人人都誇聰明。偏生諄哥年紀小,又有不足之症,親戚間就有‘以後這家裏全靠諭哥撐著了’,還有些糊塗人。竟然湊到秦姨娘那裏獻殷勤。你大姐就想把諭哥過繼到二房的名下。可一來這事得太夫人和二夫人同意,二來得族裏同意,頗有些為難,正愁著。知道侯爺又得了一個爵位,心裏不知道有多高興。想著,這個爵位就給諭哥承了。一來解了諄哥之危,二來說出去你大姐也有麵子。誰知道,又讓侯爺請辭了。請辭不說,還沒跟你大姐商量,你大姐還是事後從別人嘴裏聽說的。這下子,把你大姐氣得……從此就落下了個咳血的毛病。”
說著,大太太不由眼淚漣漣。
“侯爺可是一點也沒有為你大姐著想。那外戚的爵位隻封本人,沒了就沒有。可這戰功得來的爵位可是功封,是世襲的。你想想,你大姐在的時候他都這樣。如果要是不在了,諄哥兒還能有個活路啊!你可別忘了,徐家叫你舅爺的孩子再多,可隻有諄哥是你大姐的骨血,隻有他和你是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的!”
羅振興聽著很是狐惑:“可我聽人說,侯爺在平苗蠻的時候,苗人假意投誠,還獻上錦帛美女,侯爺毫不動心,殺伐果斷,當即斬下苗人頭領的頭,讓苗人弄假成真,這才有了之後七戰七捷,平苗蠻之功……怎又‘耳根子軟,遇事膽小懦弱,優柔寡斷’?您會不會是聽錯了?”
“你知道些什麽?”大太太冷冷地一笑,“當初,老侯爺為了助皇上登基,可謂是散盡家財。要不然,揚州文家又怎麽會和侯府搭上關係呢?後來皇上登基,一心一意想給皇後長臉。頂著幾位大學士的反對,硬讓從來沒有領過兵、打過仗的侯爺做了平蠻大將軍。兵部的人都看出了皇上的意思,知道這仗打起來是要糧有糧。要人有人,隻要得勝,拜相封侯是跑也跑不了的。所以當時很多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都在侯爺麾下做了參將或是把總。這樣的仗他還打不贏,也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了!”
羅振興語塞。
這麽多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在麾下,想讓他們聽從指揮,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吧?
可這話說了,母親又不懂……
第五十八章求娶(上)
大太太和兒子說了半天的話,也有些倦了,道:“今天你跑前跑後忙了一天,也早點歇下吧!”
羅振興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
他忙道:“娘,我有件事想商量您!”
大太太一聽,立刻正色道:“有什麽事,你直管說。”
羅振興就笑道:“您覺得錢明這個人怎樣?”
大太太一怔。
羅振興道:“他今年二十七歲,還沒有娶妻。”然後把買烤乳豬的事說了,“……我看他處事極靈活,以後隻怕非池中之物……您看……要不要我找個人暗示他一下?”
大太太立刻來了興趣:“你可要問清楚了。別家裏有一個,然後又在外麵說自己沒成親,到時候,我們羅家可就成了大笑柄了!”
“您放心吧!”羅振興笑道,“我會好好查查的。”
大太太想著就覺得興奮:“這個錢明的確不錯。光那份機靈勁就沒人比得上。要是真能成,這可是樁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好姻緣。”
她想到了二房的四姑爺。
羅家出錢出力,好容易才中了個舉人……
羅振興見母親應了,笑著起了身:“那您歇著吧!我得了準信就來回您。”
大太太點頭,讓落翹送羅振興出了門,歇下不提。
******
十一娘輾轉反複不得入眠,第二天起來照鏡子,臉蛋像新剝的雞蛋,沒有一點點痕跡。
這就是年輕的優勢啊!
她在心裏歎著,然後吃了早飯和五娘、十娘一起去給大太太請安。
大太太和以前一樣,笑容親切,語氣和藹。和她們略說了幾句,許媽媽就拿了日常的帳目來,大太太就示意她們可以退下了。
既沒有問十娘為什麽會來,也沒有問家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就好像時光不曾流逝,到燕京,見元娘,都隻是一場夢似的。
不說別的,僅這份沉得住氣,就足以讓人敬佩了!
十一娘暗暗歎氣,有些恍惚地出了門。
五娘過來挽了她的胳膊,親切地道:“十一妹,你等會做什麽?要不,我們下棋玩吧?我讓你十子如何?”
“我等會要做針線。”十一娘笑著應付五娘,“要不,五姐和十姐下棋吧?我坐在一旁做針線。”
五娘卻笑意親切地望著十娘:“好啊!”
十娘揚著下頜看了五娘一眼,不屑地轉身回了屋。
五娘在她身後喃喃地道:“唉,也不知道百枝和九紅怎樣了?外院采買上的初五老娘相中了百枝,大太太原應了今年秋天就放她出去的……”
十一娘就看見十娘的腳步頓了頓,然後挺直了背脊進了西廂房。
“十一妹,可辜負了你的好意。”五娘見了微微一笑,對十一娘道,“我熱臉貼人家冷臉,也丟不起這個人。回屋去了。”說著,帶著紫薇和紫苑回了自己的住處。
“又不是我們家小姐讓十小姐不答應的。”出來迎十一娘的濱菊看了不由小聲嘀咕,被冬青狠狠地瞪了一眼。
十一娘笑著回了自己的住處,然後拿了針線出來,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給庥哥做春裳。
到了中午,派了琥珀去打聽大太太那邊的動靜。
琥珀回來道:“……和大*奶、許媽媽算了一天的帳。”
“黃昏時分再去一趟。”十一娘怔了怔,道,“看有人來拜訪母親沒有?”
“知道了。”琥珀到了黃昏時分又去了一趟,“……陶媽媽奉了大姑奶奶之命來給大太太問安。”
薑夫人沒有來……十一娘頗有些意外,隨即又釋然。
就算是心裏再滿意,也要矜持一番吧!
到了晚上,她和五娘、十娘去給大太太請安。
大太太正和大*奶說話:“……娘家再珍貴那是在娘家。這夫富妻貴,不能走錯一步。”看見三人進來,大太太打住了話。
這是在說誰呢?
十一娘狐惑著,卻不動聲色,給大太太問了安。
大太太的心情很好,不僅和她們有說有笑地閑聊了幾句,還留她們吃了晚飯。
這讓十一娘更是不安,回到屋裏就差了琥珀去打聽:“陶媽媽來到底說了些什麽?”
琥珀拿了個繡樣佯裝送給珊瑚,去了大太太那裏。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她就折了回來。
“小姐,小姐。”她的樣子很激動,拉了十一娘到暖閣說話,“珊瑚說,侯爺要納妾了!”
十一娘心裏“噗通”一聲:“說仔細些!”
她不由握了琥珀的手。
琥珀勻了勻氣,道:“侯爺明天晚上抬喬家六小姐進府。徐家請了幾桌酒,也請了我們家大爺和大*奶。大太太讓大*奶送套頭麵做賀禮。”
喬蓮房……
不知道為什麽,十一娘腦海裏就浮現出那她靜靜地坐在那裏,蓮花般白淨柔美的麵孔來。
這樣一個女孩子,卻要給人做妾室了……
代替喜慶熱鬧婚禮的是跪下給正室敬茶,代替鳳冠霞帔的是粉紅色的褙子,代替昂首挺胸的是卑微曲膝……
她心裏五味俱全。
這才是元娘要的吧!
覬覦她的位置,這就是下場。
十一娘隱隱覺得,自己可能就是那個人選……因為隻有這樣,元娘的計劃才算完美。
一個出身卑微的繼室,一個出身高貴的妾室;出身高貴的那個被出身卑微的那個看到了人生中最不堪的一麵,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顆不安的種子。
這個樣樣不如自己的女人,會不會因此瞧不起自己?會不會拿這件事做把柄而對自己予取予求?
誰願意生活在這種恐懼之中!
唯一的辦法就是反抗。
何況,她還有家族做靠山。
如果能取得那個位置,家族也是樂見其成的吧!
而那個出身卑微的呢?
除了這個位置,沒有其他的依仗。
不管是為了性命還是尊嚴,都得想盡一切辦法保住她所擁有的。誰敢挑戰,就必須拿出雷霆手段殺一儆百,才能震懾住那些在一旁觀望的……
這樣的兩個人,放在一個籠子裏,隻會鬥。不僅鬥,而且還會鬥得死去活來……鬥的家宅不寧,讓太夫人失望,讓侯爺厭倦……讓諄哥越來越安全!
沒有敵人,那就培養一個敵人,讓她們互相牽製掣肘……這才是最高明的計謀!
想通這些,十一娘反而鬆了一口氣。
這樣惴惴不安的日子過得太久了……她真怕大太太突然一個不高興,就把她當出氣筒給隨隨便便嫁了。
這樣也好!
至少,眼前是條看得清楚的路;至少,自己還有機會事先提防未雨綢繆;至少,徐令宜是個沒有缺胳膊少腿思維正常的;至少,徐令宜看上去冷竣威嚴不好相處,但在元娘設計他的時候沒有惡語相向麵目可憎;至少,徐令宜是個骨子裏透著驕傲自大的——通常這樣的人,雖然不會有恩情,但在生死關頭,起碼不會置妻兒於不顧……
她想到薑夫人那探照燈似的目光。
總比自己被大太太拉著由人用審視的目光挑肥揀瘦還不一定能入人家的眼要強吧?
這樣就足夠了吧?
再多的,她求不來,也不會有人給!
十一娘不無自嘲地想著,夜裏居然睡得很安穩,連個身都沒有翻。
******
第二天去給大太太請安。
大太太紅光滿麵。看得出來,心情非常的好。還笑盈盈地和她們聊天:“……這個時候春筍應該上市了吧!我們讓許媽媽買點回來,晚上我們用春筍炒酸菜吃。”
“萵苣也該上市了吧!”和往常一樣,十一娘笑吟吟地坐在一旁隻聽不議;十娘麵無表情,心不在焉。隻有五娘應承著大太太,“我記得您最喜歡吃萵苣炒雞蛋。要不要讓廚房給您做一個。”
大太太點頭:“我實在是吃不慣那香椿的味道。十一娘到吃得津津有味。”
聽大太太點到了自己,十一娘掩袖笑起來。
就有小丫鬟來稟:“大太太,王夫人拜訪。”
“王夫人?”大太太困惑道,“哪位王夫人?”
“說是福建布政使王大人的夫人……”小丫鬟的聲音就低了好幾拍。
大太太皺了皺眉:“請她進來吧!”
五娘和十娘、十一娘就避到了稍間大太太的臥屋。
不一會,次間就傳來了王夫人的聲音:“大太太,真沒有想到,你和薑夫人也熟。這不,薑夫人特意托了我來……”
她的話還沒有說話,就被大太太打斷:“您可真是稀客。上次來我不在家,還以為您已經隨著王大人去了福建,所以沒差人去問安。還請王夫人不要見怪才是。”
十一娘卻被王夫人那一句“薑夫人特意托了我來”的話吸引。
難道薑夫人是托了這位王夫人來做保山?
不過,這也有可能。
兩家都是燕京貴族,有所交集也是正常的。
她思忖著,就聽見大太太又道:“來,我們到東邊的炕上坐著說話……我這邊亂糟糟的!”
顯然是在回避她們。
十一娘就打量了五娘和十娘一眼。
兩人神色平靜,一個坐在臨窗的大炕上,一個站在牆角,撫挲擺放在那裏的冬青樹樹葉。
人不怕被人算計,就怕被人算計了自己還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麽,十一娘打了一個寒顫。
說起來,五娘能放下自尊心伏低做小,能逮著機會就踩人一腳,也是個有手腕的。可就算這樣,一旦謎底揭開,就算有千般手段,隻怕也沒有機會去施展了。
王夫人並沒有待很久,送走她後,大太太臉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十一娘就在五娘眼中看到了狐惑。
到了下午,又有一位什麽刑部給事中黃仁的夫人來訪。
那時候十一娘幾人都各自回了屋。來給十一娘報信的是珊瑚:“……說是來給錢公子提親的。”說著,深深地看了十一娘一眼。
是想讓自己去爭取吧?
十一娘思忖著,卻不由苦笑。
如果自己當時沒有留在廂房裏看戲,也許還有機會……但現在,想通了元娘的局。十一娘覺得自己一點機會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