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啼遠山開,林霏獨徘徊。
清霧聞折柳,登樓望君來。
錦緞珠翠之間,她隻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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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就是一部庶女奮鬥史!
楔子
羅府後花園的回廊裏,十娘揪著十一娘的衣襟,滿臉憤恨:“你給我脫下來!你給我脫下來!”小小的十一娘被揪得趄趄趔趔,大大的眼睛噙著晶瑩的淚水,卻嘴角緊抿,不發一言。
十娘身邊的丫鬟碧桃和紅桃,一個低頭望著自己腳下的青石磚,一個側臉望著台階旁那株光禿禿的玉蘭樹,都裝沒有看見。
十一娘身邊的丫鬟水蘇看著就歎一口氣,上前抱住了十一娘,笑著對十娘道:“十小姐,十一小姐沒皮襖,幾件棉襖都做得薄,這天氣一冷,可不就連門都不敢出了。楊姨娘就把您的皮襖借十一小姐穿穿,等會去給大太太請了安,立刻就還給您。”
十娘聽說是生母楊姨娘把自己的皮襖借給十一娘的,滿臉狐惑地望向碧桃。
碧桃在水蘇開口的時候已抬起頭來觀察十一娘的神色,見十一娘望著她,她立刻笑著點了點頭:“十小姐,您的皮襖是楊姨娘借給十一小姐的。”
十小姐聞言,臉上的表情有所舒緩,揪著十一娘的衣襟的手漸漸放鬆:“姨娘借給你的你也不許得意,給母親請了安,立刻給脫還給我。”
水蘇見這個混世魔王鬆了口,她也鬆口氣,笑著保證:“十小姐放心,請完安,立刻把皮襖還了。”
十娘很滿意這樣的回答,微微點頭,鬆了手。
水蘇也站了起來,準備帶著十一娘去正房給大太太請安。
誰知就在這時,十一娘突然跋腳朝前跑去:“我要告訴母親,你欺負我!”
十娘惱羞成怒,立刻跑了上去:“我打死你這個小油嘴。”
幾個丫鬟大驚失色,正要追上去,就看見手長腳長的十娘已三步並做兩步追上了十一娘,抓住十一娘的頭發就要把她往一旁的牆上撞:“你還敢去告狀……”
人小腿短的十一娘捂住頭發,痛得嚶嚶哭了起來。
碧桃和紅桃見自家小姐得了先,也不忙著去勸,遠遠地站在那裏看著。
水蘇上前去勸,卻又不敢用力把十娘拉開,圍著她們團團轉:“十小姐,您別這樣……”
天氣寒冷,北風一吹,水就會凝成了冰。清掃過落雪的青石磚沾了雪水,就更滑了。推推搡搡中,十一娘跌倒在地,頭撞到了白石柱基上,綻開了一朵血色的花,人事不醒。
第一章 冬日
連下了幾天的雪,屋脊、樹梢、地麵白皚皚地鋪上了一層寒霜,從糊了欞紗紙的窗欞映進來的光線比平常明亮了很多,屋子裏就有了一種晶瑩的清輝。
十一娘放下看了一半的《大周九域誌》,推窗眺望。
綠筠樓外的樹林全都籠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偶有風吹過,歇在黃楊樹梢上的雪絨球簌簌落下,就會露出綠色的葉子,讓人看了精神一振。
原來她所在的餘杭在杭州府西北,西南有大滌山,西北有徑山。南有苕溪,發源於於潛縣天目山……
資料太少了!
以前她也曾經到過餘杭,不過,那次是出差。當事人的妻子帶著孩子躲回了餘杭老家。她找到餘杭,說服當事人的妻子放棄了孩子的監護權。做為律師,她得到一筆七位數字的報酬。這是她職業生涯中的第一桶金!
想到這裏,十一娘不由歎一口氣。
現在想這些有什麽用!
來到這裏三年,她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羅府內宅的二門——送羅府的大太太,也就是她的嫡母許氏到慈安寺上香。
餘杭現在是什麽樣子?離杭州有多遠?與她有什麽關係?
就算是知道了這一切並且親眼看到了,又有什麽用?
此世界已非彼世界!
十一娘長歎一聲——如要借著這口氣把以前的東西都吹開般!
“十一小姐!”丫鬟濱菊端著熱茶和小酥餅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十一娘的額頭抵在一旁的窗欞上,“您又把窗戶打開了。今天有北風。”說著,她將茶盤放在了一旁的小幾上,上前去攙她,“今天做的是梅花餡的酥餅,您嚐嚐。”
三年前,這具身體摔了一跤,昏迷了三個月,然後又在床上躺了半年。如果沒有濱菊和另一個丫鬟冬青的細心照顧,她就算莫名其妙地穿到這具身體裏也不可能活下去。
十一娘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順從地坐到了桌前,接過她遞來的熱茶喝了一口。
醇厚的紅茶,加一點點的蜜蜂——她的最愛。
十一娘的眼睛不禁微微地眯了起來,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濱菊看著,嘴角就翹了起來,轉身去關了窗欞。
樓上突然傳來“咚咚咚”地敲打聲。響在頭頂,讓人聽了心慌。
濱菊臉色一變,仰頭望著承塵,正欲說什麽,十一娘已如念經般地道:“忍她、讓她、避她、由她、耐她、不要理她,再過幾年,你且看她!”
門口就傳來“撲哧”一聲笑。
十一娘和濱菊不由循聲望去,一個身穿桃紅色比甲的少女,提著個石青包袱,正依簾而立。
“冬青姐!”濱菊眼睛一亮,“你可回來了!”說著,迎上去幫她提包袱。
冬青是虞縣的人,妹妹出嫁,大太太給了五天假,今天正是第四天,沒想到她沒到晌午就回來了。
“怎不在家多待一會?”十一娘笑道,“這樣的機會不多!”
“有什麽好多待的。”冬青任濱菊把自己的包袱接了過去:“哥哥娶了嫂嫂,這幾年又添了侄兒,家裏本來就窄,我回去了,還得騰房子……不如不回去。”
這兩年,冬青家裏全靠她當大丫鬟的月例大貼小補的。去年夏天,她哥哥想把隔壁的地買下來,手頭緊,她嫂嫂還來府裏找過她,想讓她幫著借幾個錢。
看到冬青的神色有些訕訕然,濱菊笑道:“這次又是為了什麽”說著,斟了一杯茶給冬青。
當時,濱菊借了五兩銀子給冬青,十一娘則給了她兩根赤金金簪子。
冬青回避了這個話題,笑著解開了濱菊放在圓桌上的包袱:“我娘給小姐做了幾雙鞋,讓我帶回來……”
她們說話的時候,樓上的“咚咚”一直沒停,這個時候變得更急促了,吵得人不得安寧。
樓下的三人卻神色依舊,好像坐在春風輕漾的花園裏般。
“……這個翠花手帕是給濱菊的……這個是醬的黃豆,給辛媽媽的……”
“今年又做醬黃豆了?”濱菊聞言笑眯眯,“看來你們家今年收成不錯……小姐也愛吃,你應該多帶些回來……”
冬青有些不好意思。
家裏人想得挺周到,連在十一小姐屋裏做粗活的辛媽媽都帶了東西,卻連一句還錢的話也沒有提……
她正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好,十一娘已笑著問她:“可去母親那裏謝恩了?”
冬青忙道:“去了。還遇到了許媽媽,給了兩罐子醬黃豆。”
十一娘笑著點了點頭。把冬青娘給她做的鞋拿了左右看:“冬青,你娘的手藝真好……”
“那還用說。”濱菊在一旁笑道,“冬青姐就是得了真傳!”
不知道為什麽,十一娘就想起自己讀大學那會……春節後開學,各人帶了家鄉的特產回來給同寢室的姊妹們品嚐……隻有自己,包裏永遠是超市裏能買得到的最貴零食……
她臉上的表情不免有幾份黯然。
冬青看著,不禁想起自己一直擔心的事來。
“十一小姐,”她聲音裏有幾分不安,“是不是為了我的事……”
十一娘一怔,片刻後才明白她在說什麽。
冬青人長得漂亮,行事沉穩,針線也做得好,被大太太身邊的姚媽媽看中了,想把她說給自己的侄兒做媳婦。偏偏姚媽媽這侄兒不僅人長得猥瑣,還是個喜歡嫖賭的,別說是十一娘,就是冬青也瞧不上眼。年前,姚媽媽來和十一娘提了提。十一娘前腳還答應的好好的,說什麽能和姚媽媽結親,那是冬青的福份,待姚媽媽一走,她後腳就拿了給大太太打的絡子去了大太太處,一邊給大太太捶腿,一邊茫然地問大太太:“……姚媽媽說他侄兒滿院子的看姑娘,就相中了冬青……我日日和冬青在一起,也不知他侄兒在什麽地方見過冬青……”
大太太從此待姚媽媽就有些淡,這事自然也就黃了。可十一娘和姚媽媽的梁子也結下了!
過了一段時間,大太太又開始重用姚媽媽。姚媽媽腰也就挺了起來,還發出話來:“你們看著,不出兩年,我就要那小賤人躺著我侄兒身下任他騎……”
這大周富貴之家不成文的規矩,丫鬟到了二十歲還沒有配人的,就要放出去了,免得有違天和。
冬青今年十八歲了……
十一娘的生母呂姨娘不免勸她:“何必為了一個丫鬟和姚媽媽有了心結……她可是大太太的陪房……你自己的出路在哪裏都不知道,還巴巴地為個丫鬟得罪人……”
想到這些,十一娘就有些煩躁。
為冬青出頭,她並不後悔。
在羅家大院這種全是女人的地方生活,人善就會被人欺,連自己的丫鬟都護不了,誰還會把你放在眼中。何況,冬青為她也付出很多……
她擔心自己的未來!
庶女、長得漂亮、母親不得寵……命運全掌握在大太太手裏。
如果大太太隻是個說幾句好話就能糊弄的內宅婦人又好說,偏偏她出身錢塘望族,父親累官至禮部侍郎,從小跟著父親在任上,跑遍了半個大周,讀書寫字如男兒般養大。十三歲嫁到羅家,十五歲掌家,大老爺身邊抬了姨娘的就有六個,除了原是大太太貼身婢女的柯姨娘生下一個比嫡長子小九歲的庶子,其他的孩子,要麽夭折了,要麽是女兒……每次看到大太太那像菩薩般靜謐的臉,十一娘都有些如坐針氈的忐忑不安。
念頭閃過,十一娘不由神色奇怪地抬頭望了望頭頂的承塵。
綠筠樓三間兩層。一樓東邊住著十一娘,西邊住著十二娘,樓上住著十娘。
十一娘的生母呂姨娘和十娘的生母楊姨娘鬥了大半輩子,最後兩位姨娘都被十二娘的生母魯姨娘給收拾了……十娘想起來就讓丫鬟用大棒槌敲樓板,吵得她們兩人不得安寧。
十一娘能沉得住氣,身體裏畢竟有個成熟的靈魂,而隻有七歲的十二娘也和她一樣沉得住氣,就不能不讓她刮目相看了。
“冬青姐別擔心。”看見到十一娘一言不發,屋裏的歡樂氣氛也不翼而飛,濱菊笑著安慰冬青,“不是還有兩年嗎?小姐那麽聰明,這兩年裏一定能想出辦法來的!”
冬青神色一暗,欲言又止。
十一娘看著心中一動,想到了冬青回來時的神色。
她的神色有些嚴肅,問道:“冬青,姚媽媽是不是派人去你們家提親了?”
冬青垂下了眼瞼。
猜測得到了無聲的確認,十一娘心裏“騰”地冒出一把火來。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正欲說什麽,外麵傳來小丫鬟秋菊有意拔高了的聲音:“姚媽媽,這麽大的雪,您怎麽來了?快,快進屋去喝杯熱茶去去寒。”
屋子裏的人俱是一怔。
濱菊已臉色蒼白地拉了十一娘的衣袖:“怎麽辦?怎麽辦?”
冬青一向溫和的目光中也有了幾分銳利。
“慌什麽慌?”十一娘笑著站了起來,神色自若地吩囑兩人:“冬青,你去把上次大太太賞的大紅袍拿出來招待客人。濱菊,你去迎了姚媽媽進來。”
她的鎮定感染了冬青和濱菊。
兩人“諾”了一聲,正要分頭行事,姚媽媽已親自撩簾而入,皮笑肉不笑地望著屋裏的三個人:“十一小姐,大太太請您過去一趟。”
第二章 姊妹
根據十一娘的目測,羅府占地大約有三十來畝。東邊是芝芸館,中間是四知堂,西邊是雙杏院。雙杏院後門有一通往外河引水成湖的閘口,過了閘口,是個有十來間屋子的小院,叫臨芳齋,臨芳齋的東邊,就是羅府的後花園了。
而綠筠樓則在後花園的西北角。
十一娘帶著濱菊隨著姚媽媽出了綠筠樓,穿過連著綠筠樓和芝芸館的回廊,很快到了芝芸館。
進門的時候,她們遇到許媽媽正帶著四、五個丫鬟婆子朝外走。
許媽媽是大太太身邊最得力的人,協理大太太管著內宅的錢物和人事。姚媽媽則協理大太太管著內宅的日常瑣事。
十一娘恭敬地喊了一聲“媽媽”。
姚媽媽和濱菊則上前給許媽媽許禮,熱情地打招呼:“您這是忙什麽呢?”
許媽媽四十來歲,長得白白胖胖,雖然是大太太身邊最得力的人,但見人就是一臉的笑,羅府上上下下的人都願意親近她。
她笑著給十一娘行了禮,又給姚媽媽和濱菊回了禮,這才道:“大太太派我去慈安寺送香油錢。”
姚媽媽愕然,道:“不是那慈安寺的主持來取的嗎?”
許媽媽笑道:“大太太想再點盞長明燈。”
姚媽媽更覺得奇怪。
那慈安寺寺離這裏二十多裏,往返得一天。既然要去,怎麽這個時候才動身?
她還欲再問,那許媽媽已和十一娘聊上了:“……還讓您惦著,特意讓冬青給我捎了醬黃豆來。”
十一娘笑得客氣:“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媽媽別客氣!”
“是您太客氣了。”許媽媽笑道,“上次是冬青的嫂嫂來吧?您當時也是讓冬青拿了兩罐給我。我當時就說,這是誰的手藝,怎麽就這麽好吃。我癡長了四十幾歲,還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醬菜……”
兩一個是奉命來見大太太,一個是大太太之命去當差,都不敢多做停留,寒暄了幾句,各自散了。
姚媽媽領著十一娘去了大太太日常居坐宴息的一樓東間:“十一小姐坐坐,我去稟了大太太!”
她丟下十一娘和濱菊轉身上了樓,自有小丫鬟們上茶點招待她們。
濱菊不由打量起屋子的陳設來。
正麵黑漆萬字不斷頭三圍羅漢床上鋪著虎皮褡子,床上小幾擺著掐絲琺琅的文王鼎、香盒。兩旁的高幾上擺著翡翠為葉玉石為枝的萬年青石料盆景,玻璃槅扇前一滑太師椅上搭著石青底金錢蟒的椅袱,腳下的地磚光鑒如鏡,綽綽映著人影……
平常都是冬青陪著十一娘來芝芸館,這次十一小姐卻帶上了她。
這屋子的擺設與她上次來時大不相同。
上次她來的時候還有孝期,到處白茫茫一片,看著磣得人心慌。這一次,卻有種冰冷的華麗,讓她有種自慚形穢的不安。
想到剛才沒有機會在十一娘麵前說的話,又看小丫鬟們都退到了門外,屋裏隻留下十一小姐和她。濱菊不由上前幾步,低聲道:“十一小姐,要是萬一……冬青姐的事推不掉……您就應了吧!”說著,眼淚忍不住浮上來,目光中晶瑩欲滴,“這也是我們來時冬青姐囑咐我跟小姐說的話。還說我們以後要求人的地方多著,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惹得大太太不高興……”
十一娘望著手邊麻姑獻壽粉彩茶盅沒有做聲。
濱菊和她相處了三年,知道她看上去隨和,下了決心的事卻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不由低聲勸她:“要是心痛冬青姐,以後嫁了人,點了她兩口子做陪房。有了撐腰的人,憑冬青姐的人才,日子一樣能過好……”
“小心隔壁有耳。”十一娘輕輕的一句,卻讓濱菊臉上一紅。
她知道自己太心急了,唯唯地“嗯”了一聲,站在十一娘身後不敢再說話。
當陪房!
兩個丫頭想得到好,可就算是事到無可奈何時想走這條路,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隻怕還需要花大力氣周旋一番。
十一娘不由苦笑。
芝芸館仆婦眾多,又有幾位姨娘在大太太麵前湊趣,向來氣氛熱鬧。她今天一路走來,卻隻見幾個小丫鬟,而且還個個神色間有幾份小心……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難道是姚媽媽在大太太麵前說了什麽話?
就像上次她誘導大太太,說姚媽媽的侄兒依仗著姚媽媽在大太太麵前當差,窺內院一樣……大太太為了教訓自己所以才遣了身邊的人?
十一娘腦子飛快地轉著。
今天早上晨昏定省的時候大太太都好好的,還笑吟吟地說自己做的山藥糕好吃,讓她明天再做幾個送來,還賞了自己一根金鑲青石壽字玉簪……如果有什麽變故,那就是自己走了以後……可惜姚媽媽跟得緊,自己不能脫身,要不然,大太太身邊的二等丫鬟珊瑚一向和冬青走的近,問她一問,也可以知道些蛛絲馬跡……
想到這裏,她摸了摸來前特意插上的那根金鑲青石壽字玉簪……希望大太太等會看到這根玉簪能想起這幾年自己在她麵前的乖巧溫順來,能說話行事給自己留幾份顏麵。
十一娘雖然在心裏暗自打算著,但身體卻像一根緊繃著的弦,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不一會,她就聞到有淡淡的檀香,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和窸窸窣窣地衣裙摩擦聲。
大太太常年禮佛,身上總有一股檀香味……
十一娘忙站了起來,就看見簾子一晃,一個穿著茜紅色棉紗小襖的少女扶著個舉止身材高挑的端莊婦人走了進來。
她們後麵魚貫著跟了七、八個丫鬟婆子,那姚媽媽也在期間。
“大太太!”十一娘笑著迎了過去,虛扶住了婦人的另一個手臂。
“看你們倆!”大太太笑容親切溫和,“好像我七老八十似的走不動了。”
“母親年輕著呢,怎麽會走不動?”紅衣少女奉承她,“是我們想趁著這機會和母親近親近,您可不能戳穿我們。”她語氣嬌憨,有種少女不諳世事的天真爛漫,讓人聽了隻覺得俏皮可愛。說著,她又笑著問十一娘:“你說是不是?十一妹!”
“是啊!五姐。”十一娘笑盈盈地望著她,好像很欣賞她的開朗活潑般。
這少女是十一娘的姐姐五娘,羅府四爺羅振聲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他們的生母柯氏,在姨娘中排行第三。原是大太太從娘家時就在身邊服侍的貼身婢女,雖然後來被抬了姨娘,又生了一兒一女,卻還和以前一樣,歇在大太太臥室外的貴妃榻上,盡心盡力地服侍著大太太。大太太待她也很親厚,把她生的五娘和四爺帶在身邊,同親生的元娘和大爺一樣教養。情份不同一般。
大太太見她們姐妹親熱,笑容裏就添了幾份滿意。
她先是安慰般地拍了拍十一娘的手背,然後伸出食指點了五娘的額頭一下:“就你能幹!在我麵前也敢排揎你妹妹!”
話裏帶著種放縱的親昵,五娘自然不把大太太的話當真,嘻嘻笑著問十一娘:“母親說我排揎你,你說,我排揎你了沒有?”
十一娘不答,隻是掩袖而笑。
五娘就拉大太太的衣袖,撒著嬌:“您看,您看十一妹也沒話說。您就是偏心,生怕十一妹受了一點點的委屈。怎麽也不憐惜憐惜我,是和十一娘一樣,受不得一點委屈的!”
大太太被她的孩子氣逗笑了。拉著五娘的手坐到了羅漢床上:“好,好,好。我冤枉了我們的五娘,讓五娘受了委屈。”又吩囑小丫鬟給十一娘端錦杌來。
“本來就是!”五娘嘟著嘴虛坐在羅漢床上,但看見丫鬟們端了茶進來,就起身端了一杯茶遞給大太太:“母親,喝茶!”
大太太笑著接了。
五娘又端了一杯給十一娘:“十一妹,喝茶!”
十一娘忙站起來接了。
五娘再給自己端了一杯。然後擠到十一娘的錦杌上坐了。用大太太能聽見的聲音和十一娘說著悄悄話:“你看這茶……我剛才來的時候是龍井,現在是武夷。母親果然是很偏心的!”
幾句話逗得滿屋的人都笑起來。
大太太就指著五娘對身後的人道:“你們看,你們看,我怎麽就養出個潑猴來,天天鬧得我不安生。”
五娘聽了就往大太太懷裏鑽:“潑猴不鬧王母鬧誰?”
旁邊的丫鬟媳婦子也笑:“那也是大太太慣得。”
大太太扶著額頭“哎呀”、“哎呀”的,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一時間,屋子裏笑語殷殷,熱鬧非常。
十一娘坐在一旁掩袖而笑。
大太太見了,就正色地問她:“我聽簡師傅說,你現在能繡雙麵繡了?”
羅家請了老夫子在家裏教女兒讀書,也請了杭州府最有名的繡娘簡師傅在家裏教女紅,讓灶上的婆子教做羅家的私房菜。
十一娘尋思良久,選擇了在女紅和廚藝上下功夫。
冬青不免擔心:“女人家針線、吃食做得好的比比皆是,能吟詩作畫才是本事……”
“我這個樣子,做好本份才是應該。”十一娘朝著她擺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說,“要不是怕大太太覺得我蠢,學什麽都學不好,以後瞧我不起,我連這女紅、廚藝也不會學。”從此一心一意跟著簡師傅學針黹。簡師傅看她用心,教得也歡喜,連自己的絕學“雙麵繡”都傳給了十一娘。
第三章 母親
見嫡母問話,十一娘站起來恭敬地應了一聲“是”,道:“隻是學了些皮毛而已。”
大太太見她態度恭謙,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四月二十四是永平侯府太夫人的生辰。我讓你五姐寫一百個字體各異的‘壽’字,你到時候照著用‘雙麵繡’繡個屏風,帶去燕京給太夫人做壽禮。”
羅家大小姐羅元娘嫁給了永平侯徐令宜。
永平侯府的太夫人,也就是羅元娘的婆婆,大太太的親家。
徐家長子夭逝,二子病逝,三子庶出,爵位出人意料之外地由四子徐令宜繼承了。隨著徐令宜的胞姐兩年前被新帝冊封為皇後,徐家成為大周炙手可熱的功勳世家,羅元娘這個永平侯夫人的地位也就水漲船高,不管是在燕京的貴婦圈子裏麵,還是遠在江南的羅家,都變得舉足輕重起來。而太夫人的生辰禮物,自然也就成了需要大太太絞盡腦汁承辦的頭樁大事。
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十一娘不由遲疑道:“女兒雖然能繡雙麵繡,可技藝不精。燕京藏龍臥虎,就怕到時候落了大姐的麵子……”
沒等她的話說完,大太太已笑道:“要講技藝精湛,誰又比得過宮裏針工局上的人?我們送個‘百壽繡屏’過去,也不過是表表心意罷了。”
也是。自己手藝再好,好不過那些從全國各地選拔出來為生存而學藝的繡娘;羅家送去的東西再貴重,貴重不過皇上示恩的賞賜。
十一娘釋然,笑著問大太太:“不知道母親選了什麽好日子派人去燕京送壽禮?”
“三月初六。”大太太笑道,“我看了黃曆。初六歲煞西,忌開倉動土,宜出行會友。再早,沒有這樣的好日子,再遲,怕路上耽擱。”
十一娘微一沉思,臉上就露出猶豫之色來。
大太太看著不由關切地問:“可有為難之處?”
十一娘遲疑道:“這雙麵繡不比單麵繡,花的功夫比單麵繡多三倍……我算算日子有些緊!”
“這可怎麽是好?”大太太皺著眉,“我想了大半個月才想到這好主意。這樣一來,豈不是要重新選壽禮?也不知道來不來的及。就算是來的及,送什麽東西也讓人犯愁啊!”
羅家世代官宦,根基在那裏。就算沒有什麽稀罕之物,尋件表示吉祥的東西做壽禮還是不難的吧?或者,這次平安侯府太夫人的生辰有什麽特別之處……
十一娘思忖著,抬瞼飛快地睃了五娘一眼。
她端著茶盅坐在大太太身邊,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那裏,對大太太的話視若無睹。
十一娘不由心中一動。
大太太讓她用雙麵繡繡一百個“壽”字固然不容易,讓五娘寫一百個字體各異的“壽”字同樣的艱難。這樣的難題擺在前麵,一向八麵玲瓏的五娘卻突然變得沉默起來。
她又想到剛才大太太是由五娘扶著走進來了。
這樣看來,五娘要麽是不覺得為難,很爽快地應了;要麽是雖然覺得為難,但想到繡一百個“壽”字比寫一百個“壽”字更困難,等著自己來拒絕。這樣一來,大太太隻會把這件事沒辦成的原由算到自己頭上來。
不管是哪種情況,現在的形勢已不容她拒絕。
何況她根本就沒有拒絕大太太的意思。
隻不過是不想答應的那樣爽快,讓大太太以為繡一百個“壽”字是件很簡單的事,從而對她的辛苦視而不見……
念頭是一閃而過的。
她已沉吟:“要不,讓簡師傅幫幫忙……”
“那怎麽能行!”沒等十一娘的話說完,大太太立刻否定了她的提議,“送這百壽繡屏本是為了表示我們羅家的誠意,讓別人動手繡,還有什麽意義?”
十一娘聽著臉色緋紅,喃喃地道:“是女兒想偏了!母親勿怪。”
大太太聽著就歎了一口氣。
十一娘聽了一副不安的樣子,忙道:“要不,讓女兒試試……”
大太太眼睛一亮:“你有幾成把握?”
十一娘沉凝半半晌,低聲道道:“我早起晚睡,再讓冬青幫著分線、穿針……總能快一點。”不是很有把握的樣子。
大太太思考了半天,不置可否。
十一娘看著有些沮喪。
五娘就笑著開口了:“我也早起晚睡,兩天功夫把一百個‘壽’字寫好了。不知道十一妹的把握會不會更大一些。”
十一娘精神一振,笑道:“我原算著五姐要大半個月。如果隻用兩天的功夫,那自然能趕得出來。”
她實際上打定主意,到時候把五娘寫的“壽”字描兩份,讓簡師傅找人合繡一副,自己繡一副,誰先繡好就交誰的。萬一大太太懷疑,自己咬定不鬆口,大太太還找人對質不成?就算是她找對質,簡師傅還能自打嘴巴不成?
大太太聽了也高興起來:“既然如此,那你們姊妹齊心,共同把這百壽繡屏完成了。也為你們大姐長長臉。讓燕京的人看看我們羅家的女兒不僅知今古情狀,而且奉聖賢之禮義。”
羅家有祖先績公寫給羅氏女的家訓傳下來。羅氏女識字之前先讀《績公女訓》,再讀《女誡》、《內訓》。這兩句,就是家訓裏的內容。可大太太用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十一娘怎麽聽怎麽別扭!
但誰又會白癡到去質問大太太呢?
十一娘和五娘站起身半蹲著給大太太行了個禮,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大太太很滿意兩人的態度,微微點了點頭。像想起什麽似的,問身邊的媳婦子吳孝全家的:“我記得,十一娘屋裏的乳娘是留在了福建的……”
吳孝全家的忙上前答話:“當時十一小姐的乳娘不願意離開家鄉,所以沒跟著來。”
“嗯!”大太太微微頜首,“那就把琥珀拔到十一小姐屋裏給她使……”
十一娘愕然。
把琥珀拔到自己屋裏來,那冬青呢?
難道姚媽媽真的說動了大太太把冬青配給她的侄兒,所以大太太先把琥珀拔過來,讓互相這間熟悉熟悉,等到把冬青配出去的時候自己屋裏也不至於亂了方寸。
想到這些,十一娘心裏翻江倒海似地,竟然隱隱有了怨懟。
三年的經營,她好不容易和身邊的人培養出了感情,讓她們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事了,大太太卻突然把自己的丫鬟放到了她的身邊……這就好比是臥榻之側,有別人鼾睡般,就算是沒有惡意,也讓人不安。
可她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嘴上不敢遲疑片刻。神色惶恐地道:“母親,這怎麽能行?琥珀姐姐可是您身邊得力的。給了我,您怎麽辦?”
大太太笑著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說。
“我們府上的小姐,身邊服侍的人都是有定製的。”她正色地對身邊的丫鬟媳婦子道,“都是配兩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一個乳娘,兩個粗使的媳婦。如今十一娘的乳娘留在了福建,我給她再添個大丫鬟,填了乳娘缺……也不算違例。”
身邊的人或道“大太太說的是”,或道“大太太考慮的周祥”。那吳孝全家的更是笑道:“按道理,大太太早就該把十一小姐屋裏的這個缺補上了。如今才說起來,也不知道是想省了幾年的月例錢,還是真的沒有想到?”
大家都哈哈笑起來。
大太太也笑起來。
吳孝全羅家的大總管,許家的家生子,大太太的陪房。
對這些人,她一向很寬容!
大家笑了一會,大太太望著十一娘:“至於你屋裏的冬青……”她頓了頓。
或者是因為琥珀的到來讓她徹底地清醒過來,知道了自己全力搭建起的城堡在大太太麵前,不,或者是說,在上位者手中是多麽的碎弱。一向很能沉得住氣的她突然變得浮躁起來。短暫的停留,竟然讓她突然間汗透背脊,心“砰砰”地亂跳。
原來,這就是“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的感覺!
十一娘放在裙邊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指甲掐在肉裏也不覺得痛。
得想辦法改變自己的處境……這種把命運交給別人來掌控的感覺太難受了!
“……也免了她的差事,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邊服侍,讓你可以安心安意地繡百壽屏風。”大太太的聲音似遠在天邊,又似近在耳旁,讓她腦子“嗡嗡”作響。“琥珀是個能幹的,有她在你身邊服侍,我也放心些。以後你屋裏的事就交給她吧!”
事已至此,她沒有抵抗的能力,也就不去想反駁些什麽。
十一娘強迫自己收拾好心情。
她當務之急是要好好地應付眼前的一切。
十一娘露出受之有愧的表情,半蹲著給大太太行了一個福禮:“多謝母親!”
“那就這樣了!”大太太臉上就露出了幾分倦意,吩咐吳孝全的:“等會把屏風的尺寸、樣式告訴兩位小姐,也免得她們兩眼一抹黑。等她們姐妹商量好了,你再來回我一聲。”
吳孝全家笑著應了。
大太太就端了茶:“你們下去吧!”
全然沒有提冬青的婚事。
是忘記了?
還是因為現在不是時候?
十一娘不由望了一眼遠遠立在大太太身後的姚媽媽。
姚媽媽也望過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到了一起。十一娘就看見了對方毫不退讓的眼神。
她突然為自己悲哀起來。
現在的她,也隻有能力和姚媽媽這樣的人鬥一鬥了!
第四章 嬌園
五娘、十一娘和吳孝全家的魚貫著出了門。
大家站在門口,好像心情都變得輕鬆,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吳孝全家的就笑著問兩姊妹:“我這就去找我們家那口子把屏風的尺寸、款式拿來。隻是不知道等會到哪裏找兩位小姐為好?”
做一個百壽繡屏,先要確定繡屏的樣子和尺寸,再由五娘按照繡屏的大小把要繡的字寫好,十一娘把屏風的麵料、絲線選好,然後就可以以針代筆,根據布料經緯的走向照著五娘所寫的字體開始著手繡屏風了。
所以,剛開始是吳孝全家的和五娘的事。
十一娘自然不便插手。
她笑盈盈地望著五娘。
五娘也知道,自己在大太太麵前許了兩天的日子,如果兩天後沒有東西交給十一娘,萬一十一娘到時候拿不出東西來,那可就全是自己的責任了。
這個時候,不是講客氣的時候。
“要是妹妹不嫌棄,不如到我那裏去坐坐!”她笑望著十一娘,“我那裏離母親這裏要近些,等會吳媽媽也好去給母親回話。”
五娘住在正屋西邊的嬌園,過用不了一盞茶的功夫。
“還是姐姐考慮的周到。”十一娘笑道,“那就叨擾姐姐了!”
“自家姊妹,何必這樣客氣,倒顯得生疏。”五娘笑道,“你天天窩在屋裏做針線活,除了大太太處,哪裏也不走動。是我請也請不到的貴客,我巴不得你天天來叨擾叨擾我。”
十一娘聽了笑道:“那我就不和姐姐客氣了!”
吳孝全家的也極讚同五娘的決定:“既然如此,那我等會就去五小姐的嬌園回話。”
五娘和十一娘點頭:“這樣冷的天,辛苦媽媽了!”
“小姐說哪裏話。這本是我份內的事!”吳孝全家的客套了兩句,轉身去找自己家那口子去了。
十一娘就吩咐一旁的濱菊:“你去跟冬青說一聲。母親身邊的琥珀姐姐從今起就要到我們屋裏來當差了。讓她叫人給琥珀姐姐收拾一處歇腳的地方,然後到母親那裏去迎迎——看琥珀姐姐那裏有沒有能幫得上忙的。我還要去五姐那等吳媽媽的屏風樣子。你把話傳到了,就去五小姐那裏找我!”
自從知道大太太把琥珀拔到十一娘處,濱菊心裏就抓肝抓肺地不是個滋味,巴不得一下子飛回綠筠樓去和冬青商量該怎麽辦好。現在十一小姐讓她回去給冬青報信,正中了她的下懷。她恭敬地應了一聲“是”,急步而去。
五娘望著濱菊的背影目光一閃,笑道:“妹妹待人真是客氣!”
“畢竟是服侍過母親的人。”十一娘笑容溫和,“到我那裏就是受了委屈的,我們再不對人家好一些,隻怕琥珀姐姐會覺得委屈,白白拂了母親的好意!”
五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笑著帶著她去了嬌園。
嬌園住於芝芸館正屋的西邊,三間兩進,中間隔著個天井,幾株芭蕉樹比屋還高,原叫蕉園。後來這裏成了大小姐羅元娘的住處,大太太嫌這名不好,“蕉”又同“嬌”,就改了名叫“嬌園”。元娘嫁去後,大太太就把五娘安置在了那裏。五娘為了尊敬這個姐姐,留了原來元娘住的第二進小樓,日夜讓人打掃,如元娘在家裏一般。自己住進了第一進的小樓,將中間做了日常居坐宴息之處,東邊做了書房,西邊給小丫鬟、婆子住了。自己和兩個大丫鬟紫苑、紫薇住在二樓。
進了門,紫薇帶著兩個小丫鬟迎了上來。
互相見了禮,五娘和十一娘分主次坐下,小丫鬟們上了茶,紫薇用水晶盤子裝了黃燦燦的鳳仙桔:“前日大太太賞的,十一小姐嚐嚐。”
“傻丫頭,”五娘看了十一娘一眼,“太太賞了我,自然也賞了十一娘。用得著你巴巴獻殷勤。”
紫薇抿嘴而笑:“十一小姐有,是十一小姐的,這是我們的心意嘛。”
十一娘笑容盈盈,拿了一個桔子在手裏剝:“我那裏人多,幾個鳳仙桔好比是人參果,眨眼就沒了。心裏正欠得慌,紫薇姐姐就端了一盤子出來。好比是欠磕睡的人遇到了枕頭,這殷勤獻得好!”
她手指纖長,素如蔥白。金黃的桔皮翻飛指間,竟有燦霞般的豔麗。
五娘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十一娘的臉上。
發如鴉青,膚賽初雪,目似秋水,唇若點絳……什麽時候,十一娘已長得如此漂亮!
她心裏一陣恍惚。
耳邊又響起十一娘溫柔舒緩的聲音:“整整一百個‘壽’字,姐姐可想了怎麽寫沒有?是想在中間寫一個大‘壽’字,然後背後寫九十九個小‘壽’字呢?還是準備每縱橫各排十個‘壽’字呢?我想來想去,覺得這兩個圖樣都不錯。不知道姐姐覺得哪個好?可有什麽我想不出的好主意?”
五娘一震,回過神來。
再漂亮又如何?嫁不到一個好人家,光陰再把人拋,隻怕又是一番光景,徒讓人好笑罷了。可想嫁得好,那得大太太點頭……
她笑著起身:“妹妹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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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的書房很寬敞,但屋裏隻有兩件家具——一是臨窗的黑漆大畫案。案上整整齊齊摞了一疊名人法貼,又擺了四、五方硯,一個天青色舊窯筆海,林林總總地插了不下十來隻粗細不一的筆。二是靠牆的一張黑漆貴妃榻,鋪了個舊新不舊的秋色雲紋錦墊。不免空蕩蕩的顯得有些冷清。
十一娘就搓了搓手:“姐姐也不升個火盆?練字的時候怎麽辦?我可不行。我要是要繡花了,非得升了火盆不可。”說著,她笑起來,“不過,我住的地方隻有姐姐的書房這麽大,而且常有丫鬟媳婦子找我幫著做針線,就是不升火盆,擠在一起做活,也不冷。”
五娘知道十一娘擅繡,家裏的丫鬟媳婦婆子都愛找她,或是幫著繡點東西,或是指點繡工。聽了戲謔道:“我這裏那比得上你那裏門庭若市!”
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筆海中筆管最粗的那支筆:“姐姐什麽時候開始寫大字了?我記得姐姐是最喜歡寫簪花小楷的。”
五娘笑道:“我和妹妹想到一塊去了——想中間用草書寫個大大的‘壽’字,然後在旁邊用簪花小楷寫九十九個小一些的‘壽’字……”
十一娘不由驚訝。
五娘這樣說,相當於暗示十一娘,她早就知道大太太要送永平侯太夫人什麽壽禮……她又怎麽會那麽早知道,不是大太太說的,就是有早知道大太太心思的人給她通風報信。如果是前者,說明她比十一娘更得大太太的歡心,大太太不僅把自己的打算告訴她,還讓她提前準備,免得事到臨頭在她手裏遲緩失了顏麵;如果是後者,說明她與好些有體麵的丫鬟、媽媽們關係非比尋常,不是十一娘可以比擬的!
不管是哪種,這樣表達,都是**裸的示威!
而五娘話未說完,臉上就露出後悔的表情,好像很後悔自己剛才所說的話,又急急地道:“你知道我,平時喜歡書法,沒事的時候喜歡琢磨這些……”
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十一娘聽了笑著點頭:“姐姐一向聰慧,是我所不及。”
並沒有五娘預測中苦澀或是黯然。
好像對五娘那個“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琢磨這些”的完全沒有任何懷疑似的。
五娘不由氣餒。
每次和她說話都這樣,好像一拳打在綿花上,沒有一點成就感。不像十娘,滿眼怒火卻不敢發作……
她覺得很無趣,把以前寫的幾張草稿拿出來給十一娘看:“……這張是我們剛才都提到的,中一個大壽字,旁邊九十九個小壽字……這張是寫成一個菱形,中間用小楷,菱邊用隸書……這張寫成個圓形,全用小楷……”
兩人正說著,紫苑給十一娘端錦杌來。
十一娘剛坐下,吳孝全家的來了。
紫薇和紫苑一陣忙。上的上茶點,端的端錦杌。好一會三人才坐下來說話。
“這是先前照著大太太的意思畫的一個。”吳孝全家的拿了一張牛皮紙給五娘看,“底座用黃楊木雕了彭祖八百子,邊框用雞翅木……”
“怎不用黃梨木。”五娘打斷吳孝全家的話,“既然底座用了黃楊木,連框用雞翅木隻怕有些不好吧?”
黃楊木顏色偏黃,雞翅木顏色偏暗紅。
“誰說不是。”吳孝全家的原也是大太太身邊的大丫鬟,跟著讀書寫字,基本的鑒賞水平還是有的,“原來打過別的主意。一是將底座換成和雞翅木同色的紫檀。隻是現在黃梨木難尋,更別說是紫檀了。這個法子是肯定不行的。二是將底座換成雞翅木,這樣邊框和底座材質一樣,是最好不過的了。我們家那口子正好有印象,說家裏好像有個能用的。去庫房裏領的時候才知道,上次浙江按察使黃大人的母親過生辰,大爺請人雕成壽星翁做了壽禮。這件事大太太決定的又急,市麵上一時沒有,跟相熟的幾家做木材的留了信,至到今都沒有回信。”
五娘聽了不由皺了眉:“這個是誰定的?也太不講究了!母親可知道?”
第五章 畫樣
吳孝全家的聽著五娘的語氣很是不滿,忙陪著笑臉:“大太太是知道的。隻是沒五小姐問的這樣仔細。”
平常那樣伶俐的五娘此刻卻是神色一變,正色地道:“母親最是講究,又把這件事交給了我們三人。如果有個萬一,我們誰也推不了幹係。有些話,我也就不能不說了……”
這吳孝全雖然是羅家的總管,吳孝全家的卻並不在羅府當差。平常隻是跟著大太太身邊轉,陪著大太太說些閑話,或是幫著做些跑腿的瑣事,大太太好像挺喜歡身邊有個這樣的人,待她雖然沒有許媽媽那樣倚重,卻也有幾份信任。因此羅家上上下下都給幾份顏麵她。
十一娘聽五娘一副教訓的口氣,不由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大家都是看著大太太的眼色行事,有時候,五娘表現的過於急迫了。
比如這件事。吳孝全家的一開始就講了屏風的樣子,隻不過是五娘出言反對,又說了一堆為難的理由。後來五娘問“母親知不知道”,吳孝全家說“太太問的不仔細”……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委婉地告訴五娘,這件事,大太太是知道的。
她看著吳孝全家的笑容有了一絲生硬,就打斷了五娘的話,笑問道:“吳媽媽,這屏風的尺寸不會改了吧?”
十一娘的插言打斷了五娘的教訓,吳孝全家的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忙笑道:“再大些,顯得笨拙;再小些,顯得輕浮。不會變了。”語氣十分的溫和。
“那姐姐就先照著這尺寸先寫字吧!”十一娘笑盈盈地望著五娘,“現在離送壽禮的日子還有三個多月,我們先著手做著,等合適的木材找到了,再雕屏風底座、做屏風框架也不遲。”
吳孝全家的聽不由在心裏冷笑。
看看人家十一小姐,溫和有禮,寬厚大度,說話行事誰也不得罪,那才叫八麵玲瓏。哪像有些人,自以為能逗人笑就是會說話,卻不知道,會說話的人多半都不說話,不會說話的人才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不會說話,劈裏啪啦盡說些不靠譜的。這就好比半瓶子的水才會響,滿瓶子的水從來不響……以為大太太喜歡,就真把自己當嫡小姐了!
“正是這個理。”她滿臉笑容附合著十一娘,“那些做木材的都是杭州府最有實力的,家裏也有存貨,隻是不太符合我們的要求罷了。萬一不行,退而求其次,用幾塊拚了,也是一樣。”
五娘看著吳孝全家眼中一閃而過的諷刺,心中一驚,意識自己話多了。
轉念又覺得暗暗惱怒。
這些惡奴,不過是仗了大太太的勢,就連小姐都不放在眼裏了……說起來,還不是因為自己不是大太太親生的……元娘在家的時候,她年紀雖小,有些事卻記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元娘嫌湯圓裏的豆沙餡太甜,吃了一半吐在了碗裏。這吳孝全家的,端起來就吃,還嘖嘖地說,還好大小姐不愛吃,便宜了我。那模樣,就是條搖尾巴的狗………
她的雙手,不由緊緊擰在了一起。
就有小丫鬟進來示下:“五小姐,午飯擺哪裏?”
“隻管說話,倒忘了看鍾了。”五娘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她掏出懷表看了一眼,“可不是有些遲了。兩位就留下來一起吃午飯吧!”又吩咐那小丫鬟:“去跟廚房裏說一聲,十一小姐和吳媽媽在我這裏用飯,撿了兩位愛吃的做過來。”
想到事情還沒有個定章,回大太太那裏還不知道有沒有備她的飯,回自己家吃,不免要升火淘米,不如在五小姐這裏吃了的好。
吳孝全家的笑道:“那就讓五小姐破費了。”
大家吃公中的,每頓都有定製的,要加菜,得自己出錢。
五娘笑道:“放心,吃不窮我。”
十一娘卻有幾份猶豫。
那小丫鬟還沒有走,突然道:“十一小姐,您是擔心您屋裏的事沒有安置好吧?”
十一娘聽著暗暗吃驚。
她的確是擔心屋裏的事……
但卻不能對五娘說。
怕她覺得自己重視琥珀勝於她——雖然這是事實。
五娘聽了果然把目光投向了十一娘。
隻是還沒等十一娘解釋,那小丫鬟已道:“十一小姐放心。濱菊姐姐早到了。看著您和我們家小姐在說話,沒敢回稟。聽她說,您屋裏的事冬青姐姐都安排好了——琥珀姐姐住的地方收拾好了,人也接回了綠筠樓,還讓廚房加了菜給琥珀姐姐接風。您就安心在我們這裏用飯吧!”
她聲音清脆,口齒伶俐,說話有條理,大家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她身上,這其中也包括了五娘。
那小丫鬟不過八、九歲的樣子,還沒留頭,生得杏眼桃腮,穿著了件淡綠色的棉紗小襖,亭亭站在那裏,鮮嫩得的如三月柳梢上的嫩芽。
吳孝全家的看著喜歡,笑道:“這是誰家的丫頭?長得好,嘴也巧。”
那丫鬟笑著上前曲膝行禮,笑著自我引薦:“奴婢叫灼桃,因秋菱姐姐病了,大太太吩囑把人送回家去養病了,許媽媽安排我頂了她的缺。賬房的趙盛就是我胞兄。奴婢到了五小姐屋裏,跟著幾位姐姐學了規矩,這才知道進退。不敢當媽媽的誇獎。”
“灼桃!”吳媽媽笑道,“我看這樣子,不像是桃,倒像是柳!”
灼桃十分伶俐,立刻道:“多謝媽媽。奴婢也覺得這名字不好,不如媽媽幫著取一個,讓奴婢也好沾沾媽媽的福氣。”
幾句話說的吳孝全家的喜笑顏開:“這可不是我的事。你得去問你們家小姐。”
灼桃就跪到了五娘麵前:“請小姐給奴婢賜個名字。”
“你這是跟誰學的?”五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身體肌膚受之於父母,名字亦然。在我屋裏,不許這些。”又道,“快去廚房裏傳飯吧!”
灼桃唯唯應了,轉身去傳飯。
吳孝全家的望著她的背影笑道:“這可真應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丫鬟也是個言語爽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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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十一娘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五娘微怔。
十一娘不好意思地道:“每天這個時候睡慣了,就是冬天也不例外。所以不想留在姐姐這裏吃飯……”
先頭十一娘要回去的小小不快在五娘心裏煙消雲散,她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到我床上去眯一會吧!”
“讓紫薇姐姐給我們泡杯濃茶吧!”十一娘笑道,“還是屏風的事要緊。要不然,我也睡不踏實。”
五娘笑著點了點頭,和十一娘、吳孝全家的去了書房,叫紫薇泡了濃茶來。
大家商量好了一些細節,吳孝全家的就要去報大太太:“……免得讓大太太著急。”卻把五娘認為最好的幾個樣子的紙稿都拿在了手裏。
五娘看得明白,起身笑道:“那就一起去——正好讓母親看看我畫的這些紙稿,看她老人家喜歡哪幅,十一妹也好照著哪幅繡。”
十一娘不由苦笑。
這兩人打擂台,倒把她也扯進去了。
不過,這樣報功的事,她是不會拒絕的。
“我也想知道母親最喜歡哪個樣子!”十一娘笑著跟她們去了大太太處。
遠遠地,就有小丫鬟給她們請安、撩簾子。
進了門,就看見大姨娘和二姨娘坐在羅漢床邊的小杌子上正陪著大太太說話。
大姨娘段氏和二姨娘袁氏原都是大老爺身邊的大丫鬟,大太太嫁過來後,做主收了房、抬了姨娘。大姨娘生了二娘和三娘,二姨娘生了二爺。二娘三歲的時候夭折了,二爺卻隻活了兩天。三娘是沒足月的,從小身體不好,長到十五歲,由大太太做主,嫁給了自己娘家一個庶出的侄兒,沒三年就病死了,又沒有留下兒女,隻好把妾室的女兒過繼到名下給她摔喪駕靈。
從那以後,大姨娘就隨著二姨娘吃起了長齋。大太太也特請了齋菜師傅給兩位姨娘做小灶。因是在家的居士了,兩位姨娘早幾年就不在大太太麵前服侍了。
怎麽今天突然陪著大太太說起話來?
十一娘心中奇怪,臉上卻半點不敢露出來。笑盈盈地跟著五娘給大太太和兩位姨娘請了安,就安安靜靜地站在了五娘身後半步的距離。
兩位姨姐都是華發早生,隻是大姨娘人生的圓潤,看上去很和氣,二姨娘人生得削瘦,看上去就有些嚴厲。但不管是大姨娘還是二姨娘,看見十一娘,都朝她微微笑起來。
大太太看著也笑:“不過幫你們繡了副佛經供到了慈安寺,你們倒看著她就歡喜。”
大姨娘笑道:“還願意跟著我們學經,我們怎麽能不喜歡!”
說著十一娘臉色微紅,低了頭。
大太太望著十一娘笑了笑,很是和藹親切。
五娘就示意吳孝全家的把紙搞拿出來:“我們幾個商量了幾個樣子,想請母親幫著拿個主意!”
大太太的另一個大丫鬟落翹,接過吳孝全家的紙稿遞給了大太太。
大太太看了一眼,遞給了一旁的大姨娘:“你也幫著看看,哪個樣子好?”
大姨娘接了,笑著看了一眼,道:“太太知道我,這幾年眼睛越發不行了。還是讓二姨娘幫著看看吧!”
第六章 姨娘
二姨娘默默地接過那些紙稿,認真地看了一遍,然後挑出一副遞給大太太:“這個最好!”
大太太看著一怔,道:“那個中間寫個大‘壽’字的不好嗎?”
二姨娘淡淡地道:“五小姐畢竟年紀小,筆力不足。寫那簪花小楷書時候還不覺得,寫鬥方大字,未免過於嫵媚了!”
五娘聽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這話,教小姐讀書的夫子也曾經說過。
她並不服氣,私下找了名帖來練大字……
大太太聽了就歎了口氣,將二姨娘挑出的那幅遞給了五娘:“就這幅吧!”
趁著遞過來的機會,十一娘看見了圖樣——是那幅圓形百壽圖。
“老人家都喜歡圓圓滿滿……就這幅吧!”大太太的語氣裏有幾份疲憊,“五娘盡快寫出來,十一娘好繡。”
五娘怎敢有異議。接過圖樣,曲膝應“是”。
二姨娘突然望向十一娘:“那這段時間就要繡‘百壽圖’了?”
十一娘恭敬地應了聲“是”。
二姨娘點了點頭,不再尋問。到讓大太太好奇。
“我們原本想讓十一娘幫著打幾副絡子,”大姨娘笑著解釋道,“看來十一娘沒這功夫了。”
十一娘就笑著望了大太太一眼,好像在看大太太的眼色似的,見大太太並無不悅,這才笑道:“五姐寫字還要兩天功夫。您要打什麽絡子?多了隻怕要等等!”
意思是活不多的話,還是可以幫忙的。
“我給庥哥做了兩個披風,”大姨娘笑道,“想讓十一娘幫著打兩根五蝠絡子。”
用一根線打出五個蝙蝠,是簡師傅的絕技之一,後來教了十一娘。
蝙蝠,是“福”的諧音,五個蝙蝠,寓意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五種福氣,用一根線編出五個蝠蝙來,沒有比這更吉祥的物件了。
三歲的庥哥是大爺的長子,更是大太太的心頭肉。
大太太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柔和起來:“也不知道那些丫鬟媳婦子有沒在好好地照顧他?”
三年前,羅家老太爺去世,羅氏三兄弟辭官回鄉丁憂。今年十月二十四日三年期滿,三兄弟都需回吏部備報。二老爺和三老爺帶了家眷隨行,大太太想著家裏的事丟不開手,就讓兒子、兒媳帶著孫子和魯姨娘一起,跟著大老爺去了燕京。一來大老爺身邊有個照應的人,二來讓兒子帶了家眷去看看姐姐和姐夫,借永平侯之勢留在燕京國子監讀書,以便參加明年的會試——兩年前新帝登基開恩科,羅振興有孝在身沒有參加。
“庥哥身邊有大奶奶,”吳孝全家的笑道,“你就放心吧!”
而十一娘既然知道了這絡子是做什麽用的,自然立刻表態:“別的不敢說,打兩根絡子的功夫還是有的。”
“那敢情好。”大姨娘笑道,“我那邊彩繡坊的五彩絲線都準備好了……”竟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那你就去幫姨娘打絡子去吧!”大太太笑著吩咐十一娘,“我這邊讓吳孝全家的陪著說說話就是了。”
聽話聽音,兩位姨娘、五娘和十一娘都起身退了下去。
大姨娘就拉了十一娘的手:“走,到我那裏去,等會我讓彩霞做玫瑰蓮蓉糕你吃。”頓了頓,又對五娘笑道:“五小姐也到我屋裏去坐會吧!”
看著大姨娘那言不由衷的樣子,五娘心中不悅,又想著這兩位姨娘現在都是屍位素裹隻等著死了的人,連應酬的心沒了。
“不用了。”她表情淡淡的,“大太太交待的事我可不敢馬虎。”
大姨娘還欲說什麽,二姨娘已拉了大姨娘和十一娘往居所去:“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留了。五小姐快去忙去吧!”
十一娘被二姨娘拽著,回頭朝著五娘說了一聲“姐姐慢走”,便跟著二姨娘匆匆而去。
五娘望著三個人的背影撇了撇嘴,回了嬌園。
大姨娘不由抱怨:“何必這樣,她也是個可憐人!”
二姨娘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這屋裏誰又不是可憐人。隻不過是你可憐,還有比你更可憐的人罷了。何況我們都這樣了,橫豎不過是一個死,還有什麽怕的。”
大姨娘看了站在一旁有些無措的十一娘一眼,到底把沒說的話忍住了。隻笑著招呼十一娘:“你坐,我去拿線。”
兩位姨娘比鄰而居,但大姨娘除了禮佛,還喜歡給羅府那些小孩子做針線打發日子。十一娘和兩位姨娘有點交情,也是大姨娘聽家裏的婦仆說起十一小姐擅長針線,是簡師傅的得意弟子,這才起心請十一娘幫著繡了部佛經。後來接觸多了,又發現十一娘性情溫和,雖語言不多,卻行事穩重大方,待人溫和寬厚,與她投緣。這才常邀了她到自己居所坐坐,或是自己去十一娘那裏走動走動,說說閑話,做些針線。而二姨娘除了禮佛之外,什麽事也不感興趣。幾次偶然遇到,也隻是恭敬地問聲好,二姨娘都是板著臉與她點點頭,並不和她說什麽。
而今天的情景卻有些奇怪。
大姨娘去取線了,二姨娘不僅沒有像往常那樣回自己屋裏,而是吩咐大姨娘身邊的彩霞:“你們家姨娘說了,要做玫瑰蓮蓉糕招待十一小姐的,你還不快去。”
想來二姨娘這人麵孔嚴厲由來已久,彩霞喏喏應聲而去。
她又喝斥自己的丫鬟:“杵在那裏做什麽?來了客人也不知道沏什麽茶,你能做什麽?”
說得彩雲滿臉通紅,給十一娘福了福,轉身去換茶了。
十一娘忙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這茶就極好。是上等的西湖龍井吧?”
二姨娘臉上很難得的有了一絲笑意:“不錯,是上好的西湖龍井。不過,我這裏還有福建送來的玉溪鐵觀音。你嚐嚐!”
十一娘暗暗吃驚。
她現在的父親,也就是羅府的大老爺羅華忠在福建連任三屆布政使而沒能挪個地方,認為是生平大憾。也因為這樣,他在福建根基深厚,雖然在家裏丁憂,以前受過他恩惠的下屬常給他送福建特產來。這玉溪鐵觀音就是其中的一種。
當然,羅華忠這種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人,不管是在朝廷還是在皇帝眼中,都是有一定份量的。隻要不涉及到謀逆,遲遲早早要重新出仕。何況他還和永平侯是親家。那些人是不會馬虎他的。
一時間,她心亂如麻。
她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她腦海裏一逝而過,想要抓卻抓不住!
十一娘不由抬頭朝二姨娘望去——然後她突然發現,二姨娘竟然有一雙清亮如水的眸子,波光流轉間,有吸人魂魄的瀲灩。
一個非常平常的人突然在你麵前露出與眾不同的特質,十一娘驟然生警,想著今天發生的事。
大姨娘雖然愛給小孩子做針線,可這小孩子並不包括大少爺在內——因為在羅府,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還要她打五蝠絡子,這種除了簡師傅隻有她會的絡子……
“拿了玉墜在眼前左右晃,眸子盯著她轉動,時間長了,你也能有這樣一雙眼睛。”二姨娘突然朝她笑,眼中的豔色更濃,“你從今天開始練0,也不算太晚。”
十一娘故作不知,露出滿臉的茫然。
二姨娘突然笑了起來:“青桐那樣老實的人,竟然生了你這樣一個女兒。真是有趣!”
青桐,是呂姨娘的名字。
“二姨娘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十一娘不動聲色。
“聽不聽得懂沒關係,你隻要不聾就行了。”二姨娘神色宜然,好像對十一娘的裝聾作啞不僅沒有惱怒,還有欣賞,“算算日子,大老爺和大少爺應該到燕京的。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大老爺和大少爺竟然一前一後各自差了身邊得力的人來給大太太送信。大太太接到大老爺的信,就叫讓人叫你來做屏風。接到大少爺的信後,就差了許媽媽去慈安寺送香油錢,還把她身邊那個漂亮的琥珀賞給了你,突然叫了我和大姨娘去問印一千本《法華經》怎麽個印法……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不過在隔壁,拿個線,用得著這麽長的時間嗎?
十一娘已有九分的把握,這兩位姨娘挖了個坑讓她跳。
一個妻子六個妾,還有一大堆同父異母的兒女在爭鬥,鬼也不會相信這個家就表麵那樣和和睦睦,兄友弟恭。
可不管這本質是什麽,十一娘也不會插腳其中——既不願意,也沒有這個能力。
“大太太本就信佛,讓許媽媽去慈安寺送香油錢,問姨娘怎麽印《法華經》,我看著平常。”她笑望著二姨娘,“至於賞了我個丫鬟,說實在的,我身邊的冬青和濱菊也一樣是大太太賞的,都是極忠心厚道的人。我實在不知道姨娘所說的‘奇怪’從何而來!”
“的確沒什麽奇怪的。”二姨娘在她的注視下綻開了一個愉悅的笑容,“我也隻是說說罷了。有的人聽得進去,有的人卻聽不進去。”
十一娘笑而不答,低下頭吹開茶盅裏的浮沫,輕輕地喝了一口。
屋子裏陷入了寂靜。
“這個彩霞,把線放到了我的枕頭下,讓我一陣好找。”不一會,大姨娘笑著走了出來,“讓你久等了!”
“沒有!”十一娘笑容溫婉,“有二姨娘陪著呢!”
大姨娘笑著點了點頭,將絲線交給了十一娘:“你看看,這線行嗎?”
第七章 心思
“長度正好。”十一娘仔細地看了半天,“那我就先回去了——今天母親把琥珀賞了我,我還沒見到人,也不知道屋裏到底怎樣了。得回去看看才成。等絡子打好了,我讓冬青給您送過來。”
大姨娘沒有留她,是笑著點了點頭,送她出門。
二姨娘卻在她一隻腳踏出門檻的時候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話。
“說起來也奇怪。我們家大小姐生的諄哥是嫡子,如今都四歲了,卻還不是世子。難道我們家大姑爺還學那天家不成,講究立長不立幼,立賢不立嫡……”
十一娘腳步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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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五娘已回到了嬌園,正和連翹說著話。
“……大太太說那野菌野鴿湯做得好,又聽說四爺這兩天吃得不香,就讓奴婢給四爺送了去。”
五娘笑道:“那我四弟可吃得香?”
連翹笑道:“大太太送去的,自然吃得香。”
五娘就歎了一口氣:“我四弟身邊也沒個體貼的人……要是有個像連翹姐姐這樣知熱知冷的人,也不會這樣三天兩頭的不舒服了!”說著,把手裏拈的那個蜜漬梅子輕輕放進了嘴裏。
連翹聽著心中一陣狂跳。
從三等丫鬟做到大太太身邊貼身的婢女,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可不想就這樣配了小廝,然後生了兒子繼續當小廝,生了女兒再去當丫鬟……可府裏的幾位爺,大爺身邊自有從小服侍的,何況大少奶奶進門後又帶了四個來;二爺早逝;三爺是二房的嫡子,輪不到她們大房的去獻殷勤;三房的五爺和六爺,一個八歲,一個五歲。隻有四爺,雖然是庶出,但大太太是要臉子的,到時候分家,多多少少會給四爺分點。況且四爺又性格溫和,對身邊的姊妹十分的體貼,還曾經親手做了胭脂給他房裏的大丫鬟地錦……要說這滿府的丫鬟的相貌品行,十一小姐屋裏的冬青她自認比不上,難道還比上地錦那個眉目稀疏的醜八怪不成?
她不由激動的臉色緋紅。
四爺和胞姐五小姐最最要好,這兩年她走五小姐處走的勤,為的也不過是五小姐到時候能幫著籌劃籌劃……沒想到,五小姐竟然今天鬆了口。
“我哪裏比得上地錦姐姐,”連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五娘,像是要從她神色中看出什麽端倪來似的,“四爺有她在身邊,五小姐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五娘嘴角微翕,好像有話不知道該怎麽說好。
一旁的紫苑卻輕輕地“咳”了一聲,指了連翹手邊的茶盅:“連翹姐姐喝喝看,是大太太賞的大紅袍。”
五娘聽了紫苑的那聲咳,臉色一變,不提四爺的事,反而順著紫苑道:“連翹姐姐嚐嚐這茶如何?”
連翹心裏一陣惱怒,暗暗怪紫苑多事——五小姐本來就有些為難的樣子,她再一打岔,五小姐肯定不會再提四爺的事了……這樣好的機會,卻讓紫苑給攪黃了。要不是她是五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和五小姐年紀又相當,以後肯定是要跟著五小姐去夫家的,她真懷疑紫苑是不是也和自己打一樣的主意。不過,這也說不定。大太太說是最疼愛五小姐,可要是真的疼愛她,老太爺剛病的那會就應該趕快給已經及笄了的五小姐找個婆家才是,也免得三年孝期一滿,十八歲的五小姐成了老姑娘……這樣看來,大太太未必就真心把五小姐當親生的看待。自己能想到,紫苑也應該能想到。與其跟著五小姐不知道嫁個跛的還是個麻的,還不如早做打算,跟了四爺的好。
念頭閃過,連翹不由對紫苑由怨轉恨。
如果紫苑真有這心思,今天可就不是說話的時候。
又想到自己還有差事在身,如果大太太問起,自己還沒有回去,還以為她留在了四爺那裏,到底是不美。
她和五娘寒暄了幾句,就站起來告辭:“……免得等會大太太找不到人!”
五娘親自送她到了房門口:“連翹姐姐有事,我就不耽擱了。以後有了空閑我們在一起坐坐。”
連翹客氣了幾句,不遠處隱隱有哭鬧聲傳來。
她聽著不由一怔。
紫苑已笑道:“是紫薇姐姐在教訓新來的小丫鬟。也不知怎地,現在的人不像我們那會,姐姐們要略提一句,立刻記在心上時刻也不敢忘。現在到好,如那豆腐掉在了灰塘裏,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一個不好就覓死覓活的,實在是不知道該怎樣管教的好。”很是感歎樣子。
“誰說不是。”連翹釋然,笑著和紫苑往外走,“你不知道,我們屋裏新進來的那個雙荷,竟然和姚媽媽吵起來了……擱我們那會,可想都不敢想。說起來,這兩年許媽媽辦事也漸不如從前,新進的人一個比一個刁蠻了。有次大奶奶就說了,許媽媽年紀大了,調教起人來不比從前了。”
“姐姐畢竟是大太太屋裏當差的,見識不凡。”紫苑笑道,“不像我們,見到許媽媽就全身發軟,哪裏還去注意這些……”
兩人說著,紫苑把連翹送出了轎園。
五娘那邊,已叫了紫薇去。
“……你是我屋裏的大丫鬟,那些小的不聽話,教訓教訓也是應該。隻是這裏離正屋近,秋菱已經因為得病送了出去,要是又有個不好的,大太太問起,我們也不好回話。何況她哥哥還在賬房裏當差。”
“小姐教訓的是。”紫薇態度恭順,“是奴婢考慮不周。不過,隻是打了幾巴掌而已。這幾天派人看著,她不會跑出去亂說的。”
五娘點了點頭,又交待了幾句,讓紫薇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紫苑折了回來。
把連翹和她說的話都告訴了五娘:“……看樣子,大少奶奶對許媽媽不是很滿意。”又想到了連翹那雙不安份的眼睛。“五小姐,您真的準備讓連翹去服侍四爺啊?”她重新給五娘沏了茶,端到她手邊,“她的個性那麽強,又是在大太太身邊服侍過的,去了四爺屋裏,隻怕是……”
“我什麽時候說讓她去四爺屋裏了。”五娘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那慢條斯理的樣子,像足了大太太,自己卻並不知道,“再說了,她是大太太屋裏的人,就是老爺,也沒有安排她的道理,何況是我。”
知道五娘沒有把連翹要過來的意思,紫苑不由鬆了一口氣。
五小姐真正能依靠的,也隻有四爺。偏偏四爺是個耳根軟的,連翹那樣的人去了,隻怕會對她們嬌園不利……
五娘卻想著另一樁事,遲疑道:“你說,連翹那話是什麽意思?”
紫苑想了想,低聲道:“是不是大小姐的身體……所以大太太才會派了許媽媽去慈安寺……又要印《法華經》!”
“應該是這樣!”五娘沉吟道,“父親走了不過月餘,這麽快就有信來,除了大姐的事,我想不出還有什麽事。何況,她自從生了諄哥就一直病著。如果真是這樣,那大太太又是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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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孝全家的用帕子將剝好的桔子放在泥金小碟裏,拿了細長的銀剔準備像往常一樣把那些白色的桔絡除了,大太太卻突然擺手:“就這樣吧!我年紀大了,不比從前,吃些桔絡順順氣。”說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這是什麽話。”吳孝全家的依她所言,將小碟端到了她的手邊,“您還年輕著,大奶奶還需要您扶持……可不能這個時候說老。”
大太太笑起來,吩咐身後的落翹:“你們都退下吧!”
落翹等人應聲而去。
見屋裏沒人了,吳孝全家的就笑道:“兩位小姐有商有量的。看到屏風樣子,十一小姐倒沒說什麽,五小姐卻嫌雞翅木配了黃楊木不太好。我瞧著五小姐說的有道理,十一小姐也說,暫時先按著尺寸把字寫了,她先繡著,最後做屏風的底座和框架,等有了五小姐說的木材再換木材也不遲……”
沒待她說完,大太太已搖手示意她不用再說:“你隻告訴我,繡屏風的事,兩位小姐,誰更有把握些?”
“自然是五小姐。”吳孝全家的笑道,“我去的時候,五小姐桌上一堆樣子,正讓十一小姐挑呢!”
“哦!”大太太揚了揚眉,“那十一小姐挑了哪幅!”
吳孝全家的笑道:“十一小姐好像也拿不定主意,讓五小姐來找大太太商量商量。”
“那五小姐呢?她自己最喜歡哪幅?”
“中間寫大字的那幅。”吳孝全家的笑道,“說,既有大字,也有小楷,最適合不過。”
既有大字,就有小字,的確最適合不過——合適她顯擺自己的字寫得有多好吧?
大太太在心裏冷笑:“隻可惜,二姨娘說她的大字不夠端莊。”
“還是大太太和二姨娘有眼光。”吳孝全家的眼珠子直轉,笑道,“我就看不出來。也和五小姐一樣,瞧著那中間寫大字的好!不過,奴婢好歹有個作伴的。”
“哦?”大太太笑望著吳孝全家的。
吳孝全家的心裏一跳。
可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卻隻給死咬著不放。
“還有十一小姐啊!”她笑道,“奴婢至少還能挑出個好的,十一小姐卻看著什麽都好。”
第八章 樹林
大太太嘴角就浮出幾分笑意來:“那孩子,做事還行。問她什麽好,她總是左瞧右看,覺得這也好,那也好!就是不好,她也能挑出個好來。”說著,臉色一正,高聲喊了落翹進來。問她:“連翹回來了沒有?”
落翹笑道:“剛回來。說是四爺那邊的地錦帶著幾個小丫鬟在烤洋芋吃,留了她,這才回來晚了。”說著,頓了頓,又道,“連翹還帶了些回來給我們嚐。要不,我給您也上一點。”
“那是什麽好東西!”沒待大太太說話,吳孝全家的已笑道,“小心積了食。”
大太太也點頭:“你們吃吧,那東西吃了心裏堵得慌。”又吩咐她,“和連翹一起去給四爺送東西的小丫鬟是誰?”
“是杜鵑。”
“你去問問她,連翹從四爺那裏回來,都去了哪裏?”
落翹一怔。
大太太已神色淡然地道:“要是你問不好,趁早跟我說了,我好派別人去問!”
落翹一凜,笑道:“大太太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她剛走幾步,大太太又叫了“回來”。
落翹恭敬地垂手而立。
大太太端著茶細細地喝了半晌茶。
吳孝全家的就站起身來,笑道:“這天氣怪冷的,我去重新提壺熱茶來。”說完,急步出了內室,看到外麵沒人,卻又把耳朵貼在了門簾子上。
“……你……綠筠樓……看看十一娘……這段日子……幹些什麽……見了哪些人……”
先還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來,後來,就再也聽不到了。
吳孝全家的走出去,隨手指了一個立在屋簷下的小丫鬟:“你,快去給大太太提壺泡茶的熱水。”
小丫鬟飛跑著去了一旁的茶水房,提了壺熱水來。
吳孝全家的接過來,走了進去。
正好和落翹迎麵撞上。
“大太太說有點乏了,您也歇歇吧!”
吳孝全家的點了點頭,笑道:“我就在這外麵坐坐。今天許媽媽又不在,免得等會大太太醒了身邊沒個服侍的人。你就不用管我了。”
落翹笑著點頭而去。
吳孝全家的就躡手躡腳地走到門簾子前輕輕扒了個縫朝裏望。
就看見大太太手裏緊緊地捏著一封信,眼角閃爍著晶瑩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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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想用和平常一樣的不緊不慢的步履朝前走,腳卻怎樣也不受控製地變得急躁起來。
“大老爺和大少爺一前一後地送了信回來……”
“接著信,就叫你做屏風……”
“派了許媽媽去慈安寺……”
“又問我們怎樣印《法華經》……”
“諄哥是嫡子,卻不是世子……”
“難道還立長不立幼,立賢不立嫡……”
她的腳步聚然停下。
情況驟然生變,身後的濱菊差點撞到十一娘的身上。
“十一小姐,您這是怎麽了?”
她看到十一娘額間有細細的汗。
“沒事,沒事!”十一娘看見濱菊目光裏流露著濃濃的擔憂,不由笑著安慰她,“我就是有些事想不通……”
“是不是要到林子裏轉一轉?”濱菊笑著接了十一娘的話茬。
平常,十一小姐要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就會到綠筠樓前那片黃楊樹林子裏轉轉。轉一轉後,心情就會好很多。想到今天大太太安了個人到她們屋裏,別說是十一小姐了,就是她,也想去轉轉了……
兩個人去了黃楊樹林。
皚皚白雪,油綠枝葉,冷凜的空氣……清冷的顏色,卻讓十一娘心中的怨懟漸漸散去。
濱菊看她臉色好了些,笑道:“十一小姐,冬青姐說讓我告訴您,我們都會聽您吩咐的。”語氣裏有小心翼翼地試探。
十一娘一怔。
濱菊已道:“小姐還記不記得我們剛到綠筠樓的時候?”
怎麽會不記得。
當時她由冬青扶著,站在屋子中央,對濱菊和小丫鬟秋菊、月香說:“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後來,發現月香走大太太那邊走的勤,她給月香下了瀉藥,利用羅府“病者回避”的規定,把月香送到了外院去靜養,換上了呂姨娘推薦的竺香。當然,事情的經過也頗有些周折。比如說,怎樣讓月香病,又怎樣利用人時地利讓許媽媽不得不送月香走,還有怎樣通過許媽媽的手把竺香要過來,都是費了一番功夫的。但這樣的功夫付得很值得,至少,震住了身邊的人。讓她們從此對十一娘的手段深信不疑。
“冬青姐姐說,她一直記得小姐的話。”濱菊笑道,“這是我們的屋!”
十一娘不由緊緊握住了濱菊的手。
“我也是這樣想的。”濱菊笑道,“有小姐,有冬青姐,有秋菊,還有竺香,辛媽媽、唐媽媽,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十一娘的心突然間鎮定下來。
是啊,她這三年費盡心機,不就是為了身邊這些人能在關鍵的時候站在自己身邊嗎?
她笑著問濱菊:“有沒有官宦人家,把女兒送人做小妾的……嗯,還不是那種破落戶,就是為了巴結上司,把女兒送人做小妾的。”
濱菊想了想:“應該沒有吧!”語氣並不十分確定。
十一娘不由歎一口氣。
自己這也是病急亂投藥了。
濱菊五歲就進了府,從小在這大院裏長大,又怎麽會知道有沒有官宦之家送女兒去做小妾呢?
她仰起頭來。
天空碧藍如洗,她的目光卻隻能到達籠罩著羅家後院的這一小塊。
長歎了一口氣。
目光漸漸變得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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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和濱菊回到了綠筠樓。
和往常一樣,綠筠樓麵前冷冷清清,大家都盡量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免得一不小心介入到了別人的生活裏。
綠筠樓五間兩層,中間的客廳是共用,客廳後麵有個樓梯,是通二樓的。十一娘得東邊兩間。次間前後橫著隔開,前麵做了冬青、濱菊的住處,中間做了平時宴息處,後麵是小丫鬟冬菊、竺香的住處。稍間是自己的臥室,也橫著隔開來,前麵是書房和繡房,後麵是臥室。至於辛媽媽和伍媽媽等粗使婆子,則一起住在綠筠樓後的一個三間廂房裏。
她們走進去的時候,辛媽媽和唐媽媽正圍著火盆烤火閑聊。
看見十一娘,兩人都滿臉是笑地站了起來。
辛媽媽更是第一時間塞了一個手爐給她:“一直幫您加炭,熱呼著呢!”
十一娘接過手爐笑得眉眼舒展,讓辛媽媽也高興起來。
她朝著東邊廂房使了個眼色,這才揚聲高笑道:“秋菊,小姐回來了。”
出來的卻是冬青:“小姐,您回來了。”說著,轉身給十一娘撩了簾子。
十一娘和濱菊魚貫著走了進去,迎麵就撞到了琥珀。
她身材高挑,肌膚白淨,長得明眸皓齒,普普通通的一件青藍色比甲穿在她身上,卻掩飾不住明媚的豔光。
琥珀沉穩地蹲下身給十一娘行了福禮:“十一小姐,奴婢是琥珀。”
以前在大太太處也常見。
十一娘笑得親切,問了她多少歲,家裏還有些什麽人,到這裏來習慣不習慣。又說了一些“委屈姐姐了”、“以後屋裏的事就全靠姐姐幫著張羅”之類的客氣話。
琥珀在十一娘說話的時候,一直恭敬地立著。待她問完話,又一一回答。
說自己十五歲,是家中的獨女,娘和老子都在農莊上幹活。冬青姐姐很漂亮,長得像畫裏的人,待她如親生妹子一樣,她看著就覺得親切。又說了些諸如“我是莊子上長大的,不懂規矩,還請冬青姐姐和濱菊姐姐不吝指教”之類的話。
十一娘對她很滿意的樣子。吩咐濱菊:“你陪著琥珀到處看看,冬青幫我更衣。”
琥珀對十一娘的吩咐表現的很恭順,並沒有去搶著和冬青幫十一娘更衣,而是跟著濱菊給十一娘行了禮,應了一聲“是”,目送十一娘和冬青去了稍間的臥房。
十一娘對她這點還是很滿意的。
至少,是個聰明人。沒有急切到不知進退的地步。
趁著更衣的機會,十一娘低聲把大太太讓琥珀接管她屋裏事務的事告訴了冬青。
冬青對這樣的結果早就有心理準備。
她擔心的是自己會不會被大太太配給姚媽媽的侄兒。
“大太太根本沒有提。”十一娘搖了搖頭,“我這段時間要繡屏風,大太太說讓你幫我的忙。我想,至少明年三月以前都不會提這件事。”
她平靜的神色有種穩定人心的沉著,讓冬青心裏安定下來。她望著十一娘的目光有些閃爍:“那,怎麽個交法?”
十一娘常繡了佛經讓冬青拿到外麵去賣,她們手裏也有二、三百兩銀子的積蓄,還有一些呂姨娘偷偷給十一娘的金銀首飾。
“留一百兩銀子,其它的全交出去。”
冬青有些吃驚:“全交出去……”
“你照我說的做就是。”十一娘示意冬青把用梅花攢心絡子係著的玉佩給她戴上,“等會你把鑰匙交給琥珀。然後想個什麽法子把她給我調開,我有話跟你和濱菊說。”
冬青點了點頭:“小姐放心。我省得。”
第九章 試探
十一娘換了衣裳出來,大太太那邊的珊瑚來了。琥珀正陪著說話。看見十一娘,珊瑚上前行了禮,笑道:“十一小姐,奴婢來求您給個恩典。”
既來求人,都在心裏琢磨了一番的,有個四、五分把握才會開口的。
十一娘看她眉目帶著笑,所求之事肯定是件很容易的,遂笑道:“珊瑚姐姐有什麽事直管說!”
珊瑚就看了琥珀一眼,笑道:“您也知道,琥珀原管著大太太屋裏的衣裳首飾,如今拔到您屋裏了,她原來的差事就由我接了手。”說著,臉上露出幾分赫色,“大太太匣子幾件步搖,鑲著金絲絨放著,小丫鬟們拿出來看了,不能還原了……想讓琥珀過去看看。”
是她自己好奇,拿出來看了不能還原了吧!
十一娘嘴角含笑:“你與琥珀是一個屋的姊妹,與冬青也是相好的,有什麽事,隻管讓她們去幫忙,不用這樣客氣。”
珊瑚聽了麵露喜色,高興地給十一娘行了禮,拉著琥珀出了門。
外麵,天清雲淨,兒臂粗細的黃楊樹靜靜而立。
琥珀不由透一口氣。
“這才來了不到一天,就開始長籲短歎起來!”珊瑚見了打趣,“怎麽?想回大太太屋裏了?”
琥珀笑而不答,隻是親熱地挽了珊瑚的手臂:“多謝姐姐及時趕來。要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麽好?”
“有什麽不好辦的?”珊瑚笑道,“你本意不過是找個借口避開,讓她們主仆能說幾句體己話罷了。就是我不來,你再尋個其他借口也是一樣。有什麽不好辦的?還非巴巴囑咐我一定這個時候來把你叫出去!這是你的好意,讓她們知道了又何妨!”
琥珀輕輕地歎一口氣:“我畢竟是中間插進去的。不比冬青姐姐和濱菊姐姐,是在十一小姐病中盡心服侍過的。有些事,還多留些心的好!”
珊瑚不以為然,聽了“噗嗤”一笑:“你呀,還真是忠心衛主。我真不知道說什麽好。你就是讓得了一時,能讓得了一世?妹妹是聰明人。那冬青比十一小姐大五歲,隻怕是等不到小姐出嫁的時候了。就算是能等得,姚媽媽吃了暗虧,不找回這場子是不罷休的。如今大太太把你拔到十一小姐屋裏,明麵上,是你吃了虧,從人人眼紅的正屋到了庶小姐的屋裏。實際上,這可是大太太對你的恩典。”說著,已語帶悵然,“不像我們,以後就這樣了。不是賞給大爺、四爺,就是配個小廝。配個小廝還好說,要是賞給了大爺、四爺,奶奶們想著我們原是服侍過大太太的,心裏又怎麽會沒有一點疙瘩。真正等到奶奶當家,我們年紀已逝,早就不知道被爺們丟到哪個角落裏了……還是你這樣好!隻大十一小姐兩歲,以後跟過去了,憑你的相貌、才情,總有幾年恩愛的日子。再生個一男半女的,後輩子也就有了個依靠……”
琥珀沒有做聲,望著黃楊樹的目光卻有些呆滯。
“也隻有姐姐和我說幾句心裏話!”她握了珊瑚的手,指尖冰冷如霜,“正如姐姐所說,到時候,隻怕我得陪著十一小姐去姑爺家了。雖說這是大太太的一片善心,可你看大姨娘生的三小姐。聽說跟過去的四個,一個病死了,一個賞給姑爺牽馬的小廝,另兩個姑爺喝醉酒送了人……就是十一小姐,隻怕也不知道自己要落在哪裏,更何況是我們這樣的人!姐姐,哪條路都不容易走!”
珊瑚嘴角微翕,欲言又止。
的確,哪條路都不好走!
她目光中閃過一絲無奈,不由摟了琥珀的肩膀安慰她:“好妹妹,大太太在我們這麽多人裏選中了你,你自是個有福的!”
語氣卻既蒼白,又無力。
******
看著琥珀和珊瑚出了綠筠樓,十一娘招了身邊的人說話。
“……既然大太太把她拔到我們屋裏了,那就是我們屋裏的人了。她初來乍道,不免有些生疏。大家要像親姊妹似地相待才是。”
冬青、濱菊和秋菊、竺香、辛媽媽、唐媽媽都曲膝行禮恭敬地應“是”。
十一娘就笑著端了茶:“冬青和濱菊留下,我還有幾句話要問!”
秋菊幾個曲膝行禮退了下去。
十一娘就指了身邊的小杌子:“坐下來說話吧!”
兩人知道十一娘不是講究虛禮的人,讓坐下,就是誠心讓你坐。不想讓你坐著,就不會說這樣的話。
冬青和濱菊就一左一右地坐在了小杌子上。
十一娘沉思半晌,這才低聲道:“你們兩人是我屋裏主心骨,趁著琥珀不在,我有幾件差事要你們去辦!”說著,又語氣一頓,“這幾件事,暫時你們兩人知道就行了!”
言下之意,是讓她們別告訴其他人!
兩人看見十一娘眉宇間露出幾分肅然,俱神色一正,異口同聲地道:“十一小姐放心。我們不會亂說的。”
十一娘點了點頭,又沉思了片刻,這才道:“濱菊,你和五小姐屋裏的紫苑關係不錯。這幾天就多到她屋裏走走。看看五小姐這段時間都在幹什麽?有什麽人去她屋裏拜訪過她?她又到哪家去竄了門?越詳細越好!”
濱菊忙點頭應“是”。
“你讓秋菊幫著打聽一下大姨娘和二姨娘當年的事……她是家生子,身邊總有人知道這些事。”
既然是讓她去吩咐,那就是連秋菊也要瞞著,不讓她知道是十一娘要打聽兩位姨娘的情況。
濱菊立刻應了“是”。
十一娘的目光就落在了冬青的身上:“我準備給琥珀辦個接風宴。把許媽媽、吳孝全家的,姚媽媽,還有大太太屋裏的丫鬟、綠筠樓的丫鬟和嬌園的丫鬟都接過來熱鬧熱鬧。這件事,就由你來承辦。”
“也請幾位媽媽?”冬青愕然,“這幾位都是大太太身邊得力的,隻怕是……”
意思是:隻怕她們份量不夠,請不動!
“來不來是她們的事,請不請是我們的事。”十一娘對她的遲疑不以為意,“你聽我的吩咐去請人就是。”
也是,不請就失了禮數……橫豎不會來,走個過場也好。
冬青點了點頭。
十一娘又道:“大太太屋裏的,我去請;三位媽媽那裏,你親自去請;至於嬌園和綠筠樓,送個帖子去就成了!”
還是小姐考慮的周到。派了自己去,就是幾位媽媽不來,也不至於太傷了顏麵。
冬青應了一聲“是”。
“宴請的時間就定在酉正。宴請的地方,就在大家宴請時常用的暖閣。到時候,你多和大太太屋裏的幾位姊妹說說閑話。問問大太太屋裏這段時間都有些什麽事。比如說,大老爺和大爺都給大太太送信來。大太太接到大老爺的信是個什麽態度,接到大爺送來的信時又是個什麽態度……”
聽到這裏,冬青才恍然大悟。
冬天的日子短,酉正天色已暗,各房的主子也用了晚飯,丫鬟媳婦子不用當差了。把宴請的時候定在這個時間,想來的,自然會來,不想來的,就會找借口不來——誰想來,誰不想來,也就一目了然。
再說這請客的人。自己是丫鬟,卻被派去請三位得勢的媽媽,嬌園住著五小姐、綠筠樓住著十小姐和十二小姐,這都是羅府正經的主子,卻隻是派送個帖子去——小姐根本就沒準備請三媽媽和三位小姐。
到時候,天寒地凍的,宴席上又隻有她們這群大大小小的丫鬟,幾杯酒下肚,大家鬆馳下來,該說的,不該說的,隻怕都會說出來,何況她再“多和大太太屋裏的幾位姊妹說說閑話”……
這樣的拐彎抹角,不過是為了知道大太太那邊有什麽異常罷了。
她又想到琥珀的突然到來……看樣子,事情隻怕不是僅僅拔個人來那麽簡單了。再想到琥珀的樣貌,年紀……
冬青心裏就有了幾份煩燥。
她向十一娘保證:“奴婢一定把這件事打聽清楚。”
聽冬青那斬釘截鐵的語氣,十一娘知道冬青誤會了。
她縱然想打聽消息,但更怕打草驚蛇。
“這件事,能行則行,不能行,也不要勉強。”十一娘盡量讓神態顯得輕鬆,“讓別人知道了,那就不好了。”
冬青這三年在十一娘身邊,怎麽不知道她處境艱難。
“小姐放心,不會有人知道的。”
十一娘知道冬青一向慎重,又見該做的事都已吩咐下去了,能不能成,就是天意了,緊繃的心也略略放鬆了些。笑道:“既然明天給琥珀接風,拿十兩銀子給廚房,讓她們幫著置辦一桌。”
冬青應了“是”。
濱菊笑道:“小姐糊塗了。冬青姐姐已交了鑰匙,難道讓她自己貼錢不成。就算冬青姐願意,囊中羞澀,也拿不出來啊!”
十一娘倒忘了這事,不由嗬嗬笑起來。
******
晚上,等琥珀回來,十一娘把宴請的事跟她說了:“……也是想借著這機會讓你和其她房裏的姊妹們正式見個麵。”
短暫的驚愕過後,她很快笑著向十一娘道謝,眼底卻有無法掩飾的不安。
十一娘看得分明。
眉頭就幾不可見地蹙了蹙。
第十章 反應(上)
第二天,十一娘比平常要略早一點去給大太太請安。
大太太正在梳頭,知道她來了頗有些意外。
“……一天才能打一根絡子。”十一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沒簡師傅打得快。”
大太太眼裏就有了笑意,道:“既然這樣,那以後你也不用來給我晨昏定省了,好好地把那屏風繡好了,就是對我的孝順。”
十一娘想了想,恭敬地應了“是”。
大太太知道她有事,賞了碗羊**,就讓她退了下去。
送她出門的是落翹。
她趁機邀請她和連翹。
落翹微怔,笑道:“可不湊巧。連翹姐姐病了,大太太身邊隻有我帶著幾個小丫鬟服侍……也不知道得不得閑。”
“隻是聚聚,”十一娘笑道,“姐姐的差事要緊。大家一個院裏住著,以後也有機會。”
落翹也笑:“哪天得了閑我們再去吵十一小姐也是一樣。”
兩人正說著話,屋裏的大太太問身邊的小丫鬟:“十一小姐已經走了嗎?”
小丫鬟出去看了看,折回來回話:“沒有,正和落翹姐姐說話呢!”
大太太點了點頭,落翹就撩簾走了進來。
“和十一娘說什麽呢?”大太太狀似無意地問道。
落翹心中一緊,笑道:“十一小姐中午在屋裏擺酒給琥珀接風,請我和連翹去熱鬧熱鬧。”
大太太沒再追問,轉移了話題:“吳孝全怎麽說?”
落翹道:“吳總管說,這段時候朝廷傳出皇上年後會再對北疆用兵,金價跌得厲害。您兌換的數目又大,一般的錢莊吃不下,有實力的錢莊見您急等著,價錢上更是不會讓。這樣一算,差價就在四、五千兩之間。實在是不劃算。”
大太太皺了皺眉:“你跟他說,四、五千就四、五千吧。想辦法在明年二月中旬以前都給兌換出來。”
落翹應聲而去。
******
十一娘回到綠筠樓,讓濱菊給嬌園、十娘和十一娘下了帖兒。冬青則去了許媽媽的住處。
許媽媽不在,她身邊服侍的小丫鬟態度敷衍:“媽媽回來了我會說一聲的。”
冬青本隻是盡禮數,和小丫鬟寒暄了幾句,轉身去了吳孝全家。
吳孝全家的正在吃早飯,聽說十一小姐屋裏的冬青來了,趿了鞋子就迎了上去:“有什麽事讓小丫鬟來說一聲就是。冬青姑娘何必親自跑一趟!吃了早飯沒有?進來添點。”
這樣的客氣,倒把冬青說得一怔,半晌才回過神來:“多謝媽媽。已經吃過早飯了。”然後把來意說了。
吳孝全家的聽說她還有事,也不留她,很爽快地應了:“跟十一小姐說一聲,到時候一定去!”
冬青滿腹狐惑地去了姚媽媽那裏。
姚媽媽叉了腰站在西跨院的大門口,怕別人聽不見似地高聲道:“請我去吃酒啊?你們十一小姐倒有心,隻是我哪有那空閑!大太太剛才還差了我派人把後花園的暖亭都打掃出來,再把地火升了,好過年的時候用。”說著,像趕蚊蠅似地揮了揮手,“到時候再說吧!”
冬青來時就有心裏準備,知道她對自己肯定沒有個好言語,可在一個院裏當差,抬頭不見低頭見,躲也是躲不過的。她隻當不知道她的惡意,陪著笑臉:“到時候我再差了小丫鬟來請媽媽!”
伸手不打笑臉人。
姚媽媽欲言又止。然後冷冷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
旁邊卻有人笑道:“以後你們是一家人了,她又是在主子跟前當著差事,你好歹給她幾份顏麵。等會去吃杯酒就是了!”
冬青身子一僵。
有這樣的話說出來,肯定是那姚媽媽說了些什麽的。
她又想到前些日子姚媽媽提了八色禮品在村裏到處問“夏家什麽走”、“她們家那個在羅府當差的閨女配給我侄兒了,我來走走親家”,以至於她回去,來家裏吃妹妹喜酒的那纛三姑六婆、左鄰右舍都問她“什麽時候出嫁”……
想到這些,冬青氣得胸口發痛,轉身去了廚房。
管廚房的曹媽媽看見她,麵色不虞:“姑娘還是換換菜單子吧?十兩銀子,買八湯裏的那隻鴨子綽綽有餘,可這入湯的人參、天麻、當歸、枸杞……”說著,她眼底閃過不屑,“何況你還點了爆炒河鮮、雞湯氽海蚌、糟銀魚、冬筍玉蘭片……姑娘既然給十一小姐當家,也得斟酌斟酌,知道的,說姑娘心大了點,不知道的,還說我們這些人欺負十一小姐不懂廚房的事。”
冬青脹得滿臉通紅。
上次五小姐請客,也隻拿了十兩銀子,還做了個佛跳牆。她可是照著份子減了量的,怎麽到她手裏就不夠了?說來說去,不過是世態炎涼,瞧著十一小姐沒五小姐在大太太麵前有體麵罷了!
“是我不懂事,還望媽媽不要放在心上。”她強笑著給曹媽媽陪不是,“媽媽看著添減添減吧!”
曹媽媽點點頭,轉身吩咐廚房的婆子去剁鴨,留下了背影給冬青。
******
冬青高一腳低一腳地回了綠筠樓。
被穿林冷風一吹,這才有些回過神來。
今天是她們請客,還有好多事要做。怎麽放著正事不管,和兩位媽媽生起閑氣來。
說起來,兩位媽媽年紀比自己大,進府比自己早,位份比自己高,自己有什麽不好的地方,本來就應該訓導自己……想當初剛進府那會,規矩沒學好,打罵是小,不給飯吃不讓睡覺的時候也是有的,怎麽跟了十一小姐幾年,倒受不住這些了呢!
雖然這麽開導自己,冬青心裏還是有說不出的難受!
她望著冬雪中的粉牆灰瓦發了會呆,這才轉身去了今天宴請的地方——綠筠樓前的一個暖閣。
白雪翠綠掩映中,紅漆暖閣如一團火似的暖人。
撩開大紅羅夾板簾子,熱氣迎麵撲來。
濱菊帶著秋菊和竺香剛收拾停當——黑漆坐椅擦得鎧亮,小杌子上墊了銀紅色團花坐墊,茶幾擺了茶皿,正中並排兩個大方桌,
“冬青姐,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麽添減的地方?”濱菊笑著迎了上來。
沒待冬青回答,秋菊已在一旁笑道:“我看要供幾棵鳳梨才好。”
濱菊卻道:“供鳳梨,不如插幾枝梅花。”
“可插梅花要開了箱籠拿梅瓶。十一小姐統共三個梅瓶。一個舊窯五彩金泥的,一個汝窯天青釉的,一個官窯甜白瓷的,都是上好的東西。等會人多手雜,要是失了一個,那可就哭也哭不回來了。”秋菊有些不服氣地辯道。
濱菊不由歎了口氣:“鳳梨、香櫞都由管院子的媽媽收著,去拿,還要許媽媽的對牌……還不如開箱拿梅瓶。”
一時間,三人語塞。
剛才淡淡的傷悲突然間就化為了一陣波濤,冬青不由摟住了十二歲的秋菊:“要是有哪天,我們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就好了!”
******
中午吃飯的時候,十一娘問冬青請客的情況。
“許媽媽不在家,丫鬟說會轉達的。吳媽媽說到時候一定來……”她頓了頓,道,“姚媽媽還說不定,我許了等會派小丫鬟再去請。五小姐正在寫字,沒見到,紫薇說,要請了五小姐示下才知道能不能來。十小姐那裏,也隻見到了百枝。百枝也說看情景。十二小姐那裏是劉媽媽回的話,說十二小姐睡的早,身邊得有個人服侍。她來了,雨桐、雨槐就不能來了,雨桐、雨槐來了,她就不能來了。兩相權衡,這樣熱鬧的場麵,還是讓給少年人。她就不來了。讓雨桐、雨槐帶著白珠和金珠兩個小丫鬟來。”
許媽媽沒謀麵,姚媽媽、嬌園、十娘和十二娘的態度都一如從前。也就是說,隻有吳孝全家的,突然變得非常熱忱起來。
十一娘微微點頭,沒有做聲。
屋裏陷入一片寂靜。
而站在她身後的琥珀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下午申末,吳孝全家的就來了。還帶了兩壇金華酒:“……我是閑人,十一小姐看有沒有用得著我的。”
聽著這就是客氣話,十一娘哪真的讓她去幫忙。放了打了三分之二的絡子起身招待她。
“別,別,別。”吳孝全家的連連擺手,“您給庥哥打吉祥絡子,這是一等一的大事。我有琥珀陪著就行了。您忙您的。我到冬青姑娘那裏唱個喏,聽她差遣去。”執意要去暖閣。
十一娘也的確惦著這還沒有打完的絡子,吩咐琥珀陪著吳孝全家的去暖閣。
冬青去廚房裏催菜去了,濱菊領著秋菊和竺香在屋裏候著客人。
看見吳孝全家的進來了,大家都熱情地給她行禮。她回了禮,妙語如珠地和濱菊幾人聊起來,逗得幾人嗬嗬地笑。
不一會,雨桐和雨槐領了白珠、金珠來。看見吳孝全家的,都露出吃驚的表情,吳孝全家的卻神色自若地和幾人打招呼。
雨桐幾人忙收斂了異色和吳孝全家的行禮。
這時,五娘屋裏的紫薇來了。
吳孝全家的主動上前打招呼。
紫薇滿臉驚愕,半晌才回過神來和吳孝全家的行禮。
“媽媽也在這裏,真是沒有想到……”她喃喃地吐出兩句,又驚覺自己失言,忙笑著補救,“我道媽媽是個忙人,卻比我來的早。”
吳孝全家的不動聲色,笑得一團和氣:“我是閑人一個,不像你們,都有差事,丟不開。”
第十一章 反應(中)
閑人?
這人閑得可真是妙啊!
一會在大太太那裏,一會在五小姐那裏,一會又到了這綠筠樓的暖閣……隻怕沒有比她更閑的人了!
紫薇在心裏冷笑,麵上卻一味的笑盈盈,和吳孝全家的說了幾句場麵上的話,然後將手裏提著的兩包東西遞給琥珀:“是信陽毛尖。小姐為繡屏的事忙著,讓我來給琥珀姐姐見個禮。”
琥珀收了茶葉,客氣地請她到一旁坐。
紫薇婉拒了她的邀請:“小姐麵前離不開人,偏偏新來的小丫鬟又病了。我就不坐了,改日來和姊妹們聚聚。”
大家都是在主子麵前當差的,主子的差事最要緊。
琥珀不好強留她,待她向吳孝全家的辭了行,送她出門。
兩人走到屋簷下,遇到了被提著紅燈籠的小丫鬟簇擁著的珊瑚、翡翠、玳瑁和杜薇、杜鵑幾人。
大家少不得又寒暄幾句。
知道紫薇是代表五娘送了茶葉,又因五娘麵前沒人服侍不能久留,大家說了客氣話,複由琥珀代送,珊瑚幾個則由小丫鬟服侍著撩簾進了暖閣。
主子分三六九等,丫鬟們也一樣,而且還是隨著主子分等級。珊瑚幾個是大太太屋裏的,自然就是貴客。她們到了,氣氛又不一樣了。
吳孝全家的主動上前來打招呼,雨桐和雨槐主動幫著濱菊待客,或幫著解披風,或幫著挪椅凳,還有的指導秋菊、竺香、白珠、金珠等小丫鬟幫著上茶上點心。一時間,鏗鏘叮當的玉佩搖曳之聲、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之聲、鶯鶯燕燕地問候之聲交織成一片,雖然是人聲嘈雜,但也熱鬧非常。
又有琥珀送完紫薇回來,珊瑚幾個或拿了手帕,或拿了汗巾,或拿了翠花送她,又是一番笑語喧闐。待冬青領了粗使婆子提食盒來,大家又你推我讓,分了主次坐下。
吳孝全家的自然是上座,琥珀是正主,陪在一旁坐了。又要推冬青坐吳孝全家的下首,冬青抬了抬手上正端著的一碗火薰肉,笑道:“眾位姊妹準備由誰服侍呢?”
翡翠眼珠一轉,立刻指了濱菊:“今天讓你做回東道。”
濱菊笑吟吟地去接冬青手裏的火薰肉:“姐姐今坐吧,我來服侍眾位貴客。”
吳孝全家的也拉了她的手:“坐吧,坐吧。又沒有外人。”
琥珀見了,站了起來:“姐姐今天為我忙裏忙外,我不想拂了姐姐的好意,這才坐在這裏的。姐姐要是不坐,我更是不安了。”
冬青執意不肯,珊瑚想著每次姊妹們聚聚,冬青都是那個坐在下座幫著捧湯捧羹、上茶上點心的人,何況這次是她自己屋裏宴請,再這樣爭執下去,不免壞了氣氛。又想到她以後要和自己的好姊妹琥珀一個屋裏,琥珀又是被大太太突然拔過去的,不比她和十一小姐親厚,如關鍵的時候能在十一小姐麵前幫著琥珀說上一二句,琥珀的日子要好過多了。因此存了奉承之心。
她笑著拉了冬青的手:“既然如此,那姐姐就挨著我坐罷!”說著,坐到了吳家孝的下首。
這樣一來,冬青雖然免了坐次頭席的位置,但也坐到了次次席的位置上。
翡翠是最機敏的一個,看了看站著的琥珀,又看了看坐著的珊瑚,坐著到了琥珀的下首:“那我就不客氣了,和珊瑚姐姐坐個對麵。”
再推遲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冬青隻好虛坐到了珊瑚的下首:“姊妹們也太客氣了。”
能到大太太屋裏的,都是伶俐人。
杜薇就推著玳瑁坐到了翡翠身邊:“姐姐快坐了,我們腿都站酸了。”說著,坐到了吳孝全家對麵的末席上。杜鵑也不客氣,笑嘻嘻地挨著杜薇坐了。
濱菊看著鬆一口氣,邀雨桐、雨槐、白珠、金珠另坐一桌。
就有人撩了簾子探頭探腦的。
秋菊眼尖,喊道:“百枝姐姐怎麽這個時候才到!”
大家聽著望過去。
就看見一個身材高挑纖細的女子走了進來。
正是十娘屋裏的大丫鬟百枝。
她進來就給屋裏的姊妹蹲著行了個福禮:“我來遲了,姊妹們多多諒解!”
琥珀和冬青站了起來,雨桐起身把她拉著往自己那一桌去:“今天眾姊妹都在,你這次來遲了,花言巧語可推脫不了。等會要罰三大杯才行!”
百枝連連求饒:“好妹妹,我這可是抽了功夫出來的。”說著,從衣袖裏拿出一個大紅折枝花的荷包,一個官綠色縐紗汗巾來:“這是我和九香給妹妹的見麵禮。”又對冬青福了福:“今天的酒我們就不吃了,改天我們姊妹倆人做東道,請姊妹們吃酒。十一小姐那裏,也幫我們請個安,說我們姊妹倆多謝她惦記著。”
翡翠見她說的好聽,想到上次許了送給自己的荷包上繡個金絲的纏枝花,最後荷包拿到手裏,卻隻閃金絲線……就笑著接話茬:“百枝姐姐,既是改天,不知道改到哪天?”語氣裏不免帶了幾份譏刺的味道。
百枝紅了臉:“得閑了就請。”
她也想在姊妹們麵前做人,可實在是做不起這個人。
“也不知道姐姐什麽時候能得閑。”翡翠揚著臉,笑望著她,“上次陪著十小姐去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姐姐還許了杜薇那小丫鬟的鞋……到今天我們也沒有看見。”
百枝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嘴角翕翕,隻聽見一陣嘟呶,卻是誰也聽不見說了些什麽。
珊瑚不由蹙了蹙眉,笑著上前拉了百枝的手:“她是見到鐵公雞都要拔根毛的,我們人人避之不及,偏偏妹妹不知道她這人,撞到了她手裏頭。”又望了琥珀一眼,“既然妹妹不得閑,我們也不好久留,讓小丫頭們撿幾樣菜妹妹帶回去,也全了姐姐的心意。”
琥珀當著這麽多的人,不好出這個頭,怕傷了冬青的麵子。
冬青卻想著大太太發話讓琥珀管十一小姐屋裏的事,屋裏又多是她原來當差的姊妹,自己要給她留顏麵才是,也站著沒動。
吳孝全家的目光一閃,很快垂了眼瞼,手裏拿著個酒盅撚來撚去的,像沒有看見似的。
這一下,倒把場麵冷了。
百枝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低聲道:“不用了。吃啊,喝啊的,什麽時候少著了。隻是想著姊妹們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聚聚……”
雖然不知道冬青和琥珀為什麽都不發話,可百枝的窘態秋菊卻看在眼裏。她也顧不得許多,笑吩咐竺香:“百枝姐姐愛吃煎銀魚,九香姐姐愛吃臘鵝脖子,快開了食盒找出來。好讓百枝姐帶回去。隻可憐了我,也愛吃那臘鵝脖子,本想借著九香姐姐的名頭吃一頓的……”
大家哄堂而笑。
一旁提食盒的婆子聽著立刻把兩碗菜端上了桌。
百枝看還真有這兩碗菜,望著秋菊的目光中就有了幾分感激。
大家都不容易……她身有體會。
連連搖手:“這大冷的天,我還提了燈籠來……今就謝了眾位姊妹的好意。”又抓了秋菊的手不讓她將菜裝進食盒裏,卻再也不敢說那“改日”之類的話。
大家推讓一會,到底讓秋菊把兩個菜各拔了一半拚在一個碗裏,用食盒裝了送百枝出門。
珊瑚就說翡翠:“我們這些姊妹裏麵,百枝和九香是最難的。何必非要和她斤斤計較!”
翡翠是個性子好強的,又當著這麽多的人,嘴裏不由嘀嘀咕咕的:“我也沒有冤枉她,她當初是許了杜薇鞋子……”
“這話還越說越遠了。”玳瑁也覺得翡翠不應該在這個場合和百枝計較,“百枝就是那個言語,喜歡許人東西……”
冬青見幾個意見相左,怕起了爭執,忙高聲笑道:“幾位姊妹也別光顧說話,小心菜冷了!”
珊瑚知道剛才失言了。笑著接過小丫鬟的酒壺給吳孝全家的斟酒,打趣道:“雖然比不上媽媽平常喝的五兩銀子一壇的金華酒,但這是十一小姐的心意,到底不同。”
吳媽媽就笑著點了點珊瑚的額頭:“就你是個清楚明白的。”
大家又是一陣笑。
簾子外麵卻傳來一管清脆的聲音:“媽媽說誰是個明白的?”
話音未落,就看見披了件石青多羅呢灰鼠披風的落翹走了進來。燈光下,她烏黑的頭發上閃爍著點點水光。
滿屋的人都怔住,片刻後才颯颯遝遝地站了起來。
吳孝全家的目光微閃,已第一個笑道:“落翹姑娘來晚了,罰酒,罰酒!”
聽到聲音,秋菊回過神來,忙上前把落翹解下的披風接在了手裏:“落翹姐姐,外麵下雪了嗎?”
大家這才發現,她的鬢角還沾著幾朵未化的雪花。
吳孝全家的目光更亮了,而一旁的琥珀,臉色卻微微有些發白。
“落翹姐,您可是稀客。”琥珀已下位迎了上去,拉了落翹的手讓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讓竺香重新上碗盞。
落翹掩嘴而笑:“怎麽搶了東道的位置!”
那邊珊瑚等也都紛紛下了位,都要讓自己的座。
冬青卻趁著這亂把濱菊叫到一旁:“快,去廚房,讓曹媽媽做個酸溜魚片來。”又苦笑,“她一向對這樣的事興致不大,就是五小姐請客,也從不去。誰想到她會來啊!”
濱菊捏了捏衣袖裏的荷包,麵有難色:“這都酉正了,廚房的大灶早熄了,曹媽媽那裏……隻怕不好說話。”
那邊琥珀見冬青叫了濱菊已暗暗留心。
等一番推辭後,落翹坐了珊瑚的位置,珊瑚則坐了杜薇的位置,杜薇去了另一桌,和雨桐等人坐在了一起,又重新換碗換盞,上齊了菜。
琥珀眼睛一掃,已有些明白。她不動聲色地叫了濱菊,微微側了身,把剛才紫薇送的信陽毛尖遞與她:“等會就泡這茶!”
濱菊應聲接了。
就發現手裏一硬,琥珀已塞了個東西進來。
入手硬硬的,樣子雖小但有些沉,
她微微驚訝,不由拿手去捏。
琥珀已朝著她點頭微笑:“最好燒了熱水來泡……”
濱菊已明白過來。朝著琥珀點了點頭:“妹妹放心,我這就去廚房裏讓人送些熱水來。”
兩人相視一笑,竟然有了種因擁有共同秘密而與眾不同的親昵。
第十二章 反應(下)
羅府是有定製的,戌初各房落鑰。
落翹酉末時分回到了芝芸院。
小丫鬟們忙上前接了傘,蹲下來給她脫了木履,把她迎進了屋。
又有小丫鬟遞了手爐上來。
她搖搖頭,吩咐道:“打水來給我淨個臉,我還要去大太太那裏回話。”
小丫鬟們不敢怠慢,忙拿了幹淨的衣裙讓她換上,打了熱水來給她淨麵,重新梳了頭,落翹看著收拾停當,拿起一旁燒得熱呼呼的手爐暖了片刻,這才去了大太太屋裏。
三姨娘正帶著幾個小丫鬟圍著堂屋的火盆做針線活,看見落翹,笑道:“那邊散了嗎?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落翹笑道:“還沒有散。珊瑚幾個行令喝酒痛快著呢!”說著,上前打量著三姨娘手中的活,“這鯉魚,繡得可真鮮活。是給五小姐繡的吧?”
柯姨娘眼底就露出一絲溫柔來:“我閑著無事,給她做件綜裙。明年開春了正好穿。”
落翹和柯姨娘說了幾句,起身上樓去大太太的臥房:“……去給大太太請個安!”
“大太太正和許媽媽說話呢!”柯姨娘頭也不抬地繡著手中的鯉魚,“說有事等會!”
原話是說“誰也不見”吧!
落翹在心裏自嘲地笑了笑,臉上的笑容卻十分的明快:“旁邊肯定有小丫鬟候著,我去露個臉,要是大太太問起,免得以為我去了那裏,玩得不知道白天黑夜了呢!”
柯姨娘抬頭笑了笑:“也是。”複又低下頭去做手中的活。
落翹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樓上靜悄悄的,隻有個小丫鬟圍著火盆手裏拿著個手爐呆坐在樓梯旁。東邊臥房的門簾子下透出來的昏黃燈光被拉得老長,映在深褐的木地板上,有一種孤單的寂靜。
聽到輕盈的腳步聲,小丫鬟猛地抬起頭來,看見落翅,她笑起來。
落翹沒等她開口,吩咐道:“你去稟了吧!大太太正等著我回話呢!”
小丫鬟猶豫了一下,放沉了腳步走到了簾子前麵稟了。
“讓她進來!”大太太的聲音裏有著掩飾不住的疲憊。
落翹扯了扯衣角,這才走了進去。
平常在屋裏的服侍的丫鬟婆子全不見了,隻在八步床廡廊上的悶戶櫥上點了一盞八角宮燈,豆大的燈光照著床前踏腳上大紅色五蝠捧壽的繡鞋,四周擺放的紅漆高櫃此刻都成了黑漆漆的陰影向那燈光撲過來,如噬人的野獸般讓人害怕。
“回來了!”大太太依在床頭大迎枕上,白皙的麵龐在大紅羅的帳子旁半隱半現顯得很模糊,“許媽媽,給她個座。”
坐在床邊的許媽媽笑著起來端了個小杌子放在了床頭。
落翹曲膝行禮向大太太道了謝,虛坐在了小杌子上。
“那邊的情況怎樣?”
大太太坐直了身子,銳利的眸子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
落翹頓了頓,才斟酌地道:“我去的時候,見到了吳孝全家的……”她睃了一眼大太太,想看清楚大太太是什麽表情,不知道是光線太暗,還是大太太並沒有露出什麽異樣,落翹一無所獲。“還有我們屋裏的珊瑚、翡翠、玳瑁、杜鵑和杜薇。十二小姐屋裏的雨桐、雨槐、白珠和金珠。十一小姐屋裏的冬青陪著吳孝全家的和琥珀、珊瑚坐了一桌,濱菊和秋菊、竺香在一旁服侍著。一共做了四個味碟,四個冷拚,四個熱拚,十個大菜,一個湯。我沒等席散就回來了。不知道主食是什麽?”
“五娘和十娘屋裏就沒什麽動靜?”大太太的聲音有些冷。
落翹忙道:“聽說五小姐派了屋裏的紫薇過來,送了兩包信陽毛尖做賀禮;十小姐屋裏是百枝去的,送了一個荷包、一條汗巾。”
大太太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去吧!”
落翹起身,低頭垂手地走了出去。
大太太就問許媽媽:“你看呢?”
“太太心裏明鏡似的。”許媽媽笑容溫和,“哪裏需要奴婢插嘴。”
大太太歎了一口氣,拍了拍許媽媽的手:“到頭來,還是隻留下我們主仆二人。”
許媽媽動容,眼角有晶瑩閃爍:“太太又說泄氣話了。您家大業大,子孫滿堂,滿餘杭也找不出比您更有福氣的人。”
大太太歎一口氣,頹然地倒下,靠在了大迎枕上:“也不知道堪用不堪用?”
許媽媽就起來俯身托了大太太的背,把靠著的迎枕抽了出來,緩緩地讓大太太躺了下去。
“這世上哪有不堪用的人。隻看您怎樣用罷了!”她聲音溫和,不緊不慢,有種安定人心的沉穩,“大小姐是我在這世上見到過最聰明的人,您想的,她一定想到了;您沒有想到的,她一定也想到了。您是生她養她的人,我是看著她長大的,這個時候,我們不幫她一把,誰幫她一把?您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目光,也要相信大小姐的眼光。何況,大小姐這幾年在京裏,來來往往的又是那樣一群富貴的人,眼光早已不同一般。您啊,隻顧把這心放回原處,安安心心地過過舒坦的日子。”說話間,已將被角掖好。
“冬晴,今天你跟我睡吧!”大太太嘴角有了笑意,“我們很久都沒有這樣說話了。”
許媽媽笑起來:“我也好多年沒有睡大太太的床榻腳了,還怪想的。”說著,出去叫小丫鬟卷了鋪蓋進來。
******
此時,暖閣正熱鬧著。冬青朝著濱菊使了個眼色,悄悄回了綠筠樓。
“……大太太是午睡後接到大老爺來信的,沒一盞茶的功夫,西府的三奶奶來商量大太太祭田的事,進去通稟的是杜薇。”冬青和十一娘圍著火盆坐著,“那天正刮著北風,不知道誰把樓梯間後麵的窗欞給打開了,她進的時候,板簾打在了門框上,哐當響得厲害。大太太當時就一個茶盅砸了過來,差一點就砸在杜薇的頭上。”
羅家在老太爺手裏曾經分過一次家,老太爺分了原來羅府的東院,老太爺的一個堂弟分了羅府的西院。大家就東府、西府的叫著。
十一娘用火鉗拔了拔火盆裏燒得紅彤彤的銀霜炭。
也就是說,大太太接到大老爺來信後,生氣到牽怒於撩簾的小丫鬟。
“接到大爺的信是在吃了晚飯。”冬青整理著自己聽到的消息,“因為大太太下午發了一通脾氣,大家都戰戰兢兢的。當時是翡翠在一旁服侍,接到信後,大太太捏著信什麽話也沒說。起身在屋子裏走了幾圈,然後就叫人去請了許媽媽來。兩人單獨在屋裏說了大半宿的話。”
十一娘愕然。
難道大太太是那種越遇到大事越冷靜的人?或者,是自己猜錯了?不,就算是自己猜錯了,大姨娘和二姨娘難道也猜錯了?吳孝全家的,難道也猜錯了?
想到這裏,她不由起身在屋子裏踱起步來。
這次宴請,本來就是個試金石。五娘、十娘、十二娘的態度都和平常一樣。不尋常的是吳孝全家的和落翹——兩人都太熱忱,偏偏這兩人又都是最能揣摩到大太太心思的人。特別是吳孝全家的,她自己在內院行走,與各房各屋都交好。丈夫又是羅家大總管,管著羅家對外的一切事務。有什麽事,她的消息應該是最靈通的……
十一娘不由停下了腳步。
“吳媽媽呢?吳媽媽有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或者,說了什麽奇怪的話?”
冬青微怔,低頭沉思半晌,遲疑道:“吳媽媽一直在聽我們說話……”話說到這裏,她突然一震,“對了,酒吃到一半,吳媽媽讓我陪她去淨房。她嘟著嘴和我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十一娘不由走過去坐在了冬青的身邊。
“說了什麽話?”
見十一娘神色緊張,對吳孝全家說的話這樣重視,冬青想了一會,把吳孝全家說的話原原本本地重複了一遍:“她說:還是在這裏快活。回到家裏,常常是一個人,冷冷清清的。我們家那口子,每天忙著拆了東牆補西牆,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沒有。偏偏是討好了這個,就得罪了那個。討好了那個呢,又得罪了這個。裏外不是人。這不,今一大早就被落翹傳到大太太那裏去了。回來就愁眉苦臉到現在。不像跟了大小姐去了燕京的盧永貴,幾年不見,就在燕京買了宅子,過上了京裏人的日子。這真是宰相的門房七品官啊!我呀,懶得看他那個嘴臉,借著這機會到外麵樂嗬樂嗬。免得他以為我待在內宅就沒地方玩去。”
拆了東牆補西牆……兩頭不好做人……被落翹傳去見大太太……回來後就愁眉不展……不像跟了大小姐去了燕京的盧永貴……懶看她那個嘴臉……借著這機會到外麵樂嗬樂嗬……
吳孝全家的,到底想要表達些什麽?
她們兩口子,可是大太太的心腹!
又有什麽東西值得她冒著得罪大太太的風險出頭暗示她呢?
十一娘陷入了沉思。
“後來我們回到暖閣,落翹已經走了。翡翠正在排揎連翹。”
“哦!”十一娘回過神來,“她都說些什麽?”
冬青笑道:“您也知道,她們兩人一向不對。好像是連翹當差的時候出了什麽錯,被許媽媽扇了耳光,在臉上留了印跡,這段日子都不能在人前露臉了——翡翠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十一娘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第十三章 分析
既然說了要抽出時間出打絡子,十一娘早上就照著昨天的時辰去了大太太處。
遠遠地,她就看見了披著猩猩紅錦緞披風的五娘——她正在屋簷下和柯姨娘說話。
柯姨娘穿了件石榴紅十樣錦妝花褙子,藍綠色梅竹蘭襴邊綜裙,秀麗的五官在簷下大紅燈籠的照射下比平常顯得更為柔美。兩人不知道說道了些什麽,突然間都掩袖而笑。場麵十分的溫馨。
十一娘正尋思著要不要過去,,站在台階旁那株修剪成了大圓球般冬青樹旁的紫薇已經看到了她。
她笑著朝十一娘迎了過去:“十一小姐,您今天可真是早!”聲音比平常高,在這安靜的院子裏就顯得有些尖銳。
屋簷下的小丫鬟們都望了過來。當然也驚動了五娘和柯姨娘。
就是想躲也躲不了了!
十一娘笑著走了過去:“因為要打絡子,所以早點來。”
“難怪我昨天來給母親請安沒有碰到十一妹。”五娘笑道,“我是昨天寫了大半夜的字,躺下怎麽也睡不著了,在床上翻了大半夜。索性早點起來,到母親這裏來和母親說說話。沒想到竟然碰到了妹妹,等會一起走吧!”
有必要這樣詳細地向她解釋嗎?
“好啊!”十一娘笑著上前給她行了禮,很關心地道:“姐姐現在好些了沒有?我有時候繡花繡到半夜,明明倦得很,躺下後卻睡不著。要幾天功夫才能複原。姐姐還是要多多注意才是,免得傷了身體。”
五娘回了禮,笑道:“也就是這兩天為了壽禮的事太操心了。”
“外麵冷,你們姊妹屋裏說話去。”柯姨娘走了過來。
十一娘笑著喊了一聲“姨娘”,和五娘魚貫著進了屋。
大太太還沒有起來,而且不準備起來,知道她們來請安,隻派了個小丫鬟說了句“知道了”,就讓她們散了。
五娘和十一娘麵麵相覷,五娘更是焦急地望向了柯姨娘。
柯姨娘也是滿臉困惑:“昨天晚上是許媽媽在值夜……”
“怎麽是許媽媽值夜?”五娘臉色微變,看了看周圍的小丫鬟,欲言又止。
十一娘目光微閃,笑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先回去吧!晚上再來看母親。”
這種情況下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五娘隻得收斂了心緒,笑著點頭,和十一娘出了正屋。
路上,五娘和十一娘閑話。
“聽紫薇說,昨天晚上,吳媽媽也去了?”
“嗯。”十一娘笑道,“還送了兩壇金華酒。”說著,又笑著向她道謝,“還勞姐姐送了上好的茶葉來。”
“姊妹之間,說這些做什麽!”五娘笑著,還欲問什麽,有小丫鬟氣喘喘地趕過來:“五小姐,您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去大太太那裏了?讓我好一通找。要不是遇到了珊瑚姐姐,隻怕就要錯過了。”
十一娘看著那小丫鬟麵生。
五娘就笑著解釋道:“這是四弟屋裏的小丫鬟倚柳。”
四爺羅振聲住在外院,難怪她不認識。既然派了小丫鬟來找,肯定是有什麽事。
十一娘聞音知雅,笑道:“姐姐也別送我了,我上了回廊就到綠筠樓了。”
五娘想了想,笑道:“那我不就送妹妹了。”
“姐姐請留步!”十一娘笑著和她寒暄幾句,然後轉身朝綠筠樓去。
一旁跟著的琥珀頻頻回頭,看見小丫鬟在五娘身邊耳語數句,兩人轉身去了正屋。
既然是四爺屋裏的丫鬟,怎麽又帶著五小姐去了正屋?
念頭閃過,琥珀臉色微變。
那小丫鬟隻是說來找五娘,而五娘也隻是說那小丫鬟是四爺屋裏的,卻隻字沒提這小丫鬟是奉了四爺之命來找她的……隻不過,這樣一番說詞,任誰也會誤會。以為這小丫鬟是奉了四爺之命來找五小姐的,給無心人一個誤解。
她又想到十一娘到來之前五娘和柯姨娘站在屋簷下說話,那紫薇卻像在提防什麽似地站在台階旁……她再想到這幾天發生的事……不由有些惶恐起來。
琥珀看眼前步履輕盈卻帶著幾分優雅的十一娘,欲言又止。
她實在不知道怎麽開口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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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綠筠樓,十一娘笑著對琥珀道:“我這裏人多事少,大家閑著的時候本來就多,你來了,大家就更清閑了些。我今天一天都關在家裏打絡子。你有什麽事,自去辦去。過幾天,我開始繡屏風了,冬青要在一旁幫忙,這屋裏的事就全交給你了。再要走動,就不如現在這樣方便了。”
意思是說,你有什麽事快去辦,等我開始繡花了,你最好哪也別走。保證這屋裏的一切事務運轉自如。
本來,未及笄的小姐,屋裏能有什麽事。何況因為進了臘月,夫子辭館回家了。除了晨昏定省,像十小姐那樣天天關在家裏讀書的,可以哪裏也不去。
十一小姐這樣說,是在告誡她吧!
告訴她和以前的一些事都斷了,告誡她以後別亂跑……
琥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著蹲下去行了個福禮:“十一小姐放心,我來這之前,已經把事都辦好了。您開始繡屏風了,我自然什麽地方也不能走。雖然小姐屋裏的事少,可吃飯漿洗、各房之間的應酬也是一樣少不了的。要是因為我的緣故耽擱了您繡屏風,那我可是萬死猶輕!”
十一娘微怔。
不虧是大太太屋裏出來的,真是聰明伶俐,一點就透……說起話來不用費功夫,傷腦筋。
她點了點頭,坐到火盆旁的錦杌上開始打絡子。
琥珀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叫了冬青進來服侍,自己帶著濱菊開始打掃屋子。
濱菊輕聲笑道:“二十六才開始掃塵呢!”
琥珀笑道:“那幾天小姐已經開始繡屏風了吧!也免得吵到她。”
濱菊笑道:“我們小姐看著不說話,卻是個喜歡活潑熱鬧的,脾氣又好,你不用擔心。”
琥珀目光一亮,笑道:“哦,我看小姐舉止沉穩,還以為是個愛靜的。”
“我們家小姐是舉止沉穩啊。”濱菊不以為然,“她隻是喜歡身邊熱鬧熱鬧罷了!”
“怎麽個喜歡熱鬧法?”琥珀笑道。
“喜歡養花養草啊,喜歡聽身邊的人在她麵前有說有笑的,還喜歡大家穿鮮亮的衣裳……”
琥珀認真地聽著,一一的記在心裏。
******
臥房裏,冬青也在和十一娘說話。
“濱菊說,五小姐那裏沒什麽異樣,和以前一樣。”
“應該是這樣的。”十一娘手指非常的靈活,左彎右繞的,一下子就把一個小蝙蝠的身子打好了。“看那天紫薇的態度就知道了,她之前應該還沒有什麽查覺。”
“之前?”冬青愕然。
十一娘眼不離手中的絡子,點了點頭:“之前不知道。不過,剛才和去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遇到個麵生的小丫鬟,說到處找她,她又向我解釋,說是四爺屋裏的。這個時候,內宅還沒有除鑰,她從什麽地方來的?說謊,也要編得合情合理些嘛!”她手略停,抬瞼望著冬青,“昨天吳孝全家的來了,肯定讓五娘察覺了什麽,所以一大早去了柯姨娘那裏,看能不能得到些消息——走了又被柯姨娘叫回去,肯定是發現了些什麽?你讓濱菊繼續到五小姐屋裏走動。有什麽事,也就是這兩天的時間了。”
冬青恭敬地應了“是”,又道:“今天一大早,大姨娘來了。”
十一娘手一頓:“她來幹什麽?人呢?”
“在樓上!”冬青指了指頭頂的承塵,“說是來找十小姐幫著抄本經書。”
兩位姨娘信佛。五娘雖然字寫的好,卻不是誰都請得動的。姊妹裏,十娘的學問最好,常得夫子誇獎,可她性情急躁,又喜怒無常,並不是好相與的人。在這風聲鶴唳的時候,大姨娘的這番舉動不免讓十一娘隱隱有些不安。
“不過,您也別擔心。”十一娘曾經對她說“反常既為妖”,今天大姨娘的到來,讓冬青覺得很反常,她就留了一個心眼,“百枝和九香和我們屋裏的人交情不錯……有什麽事,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世!”
十一娘笑著點頭,打趣道:“冬青越來越有管事派頭了。”
冬青聽著掩嘴而笑,沒等笑容到達眼底,目光已是一黯。
十一娘隻得安慰她:“我還有兩年及笄,你也還有兩年。”
在羅府待的時候越久,就越能體會到主子那種予生予死的強大。
冬青沒有十一娘這麽樂觀,卻不想讓雖然言語不多卻從不曾對她失言的小姑娘心中不快。
“嗯!”她笑著點頭,“我們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十一娘不想和冬青討論這個話題。
在絕對的力量麵前,陰謀、手段,都變得沒有意義。
古時的人早婚,她雖然想用手段為自己找個老實的人嫁了,可一來是潛意識裏對這種做法是有些鄙視的,二來沒有機會,行事就有些拖拉。
沒想到,這個時空的生活節奏雖然慢,但事情的變化卻一樣的快……掉以輕心,活該變得這樣被動。
想到這裏,她轉移了話題:“秋菊那邊有什麽消息沒有?”
冬青笑道:“今天早上才和秋菊提起,隻怕要過兩天才有消息來。”
十一娘“嗯”了一聲,低下頭去專心打著絡子。
第十四章 事態(上)
屋子裏安靜下來,周圍的動靜就被放大,一柱香的功夫後,她們聽到樓梯間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去看看。”低頭打著絡子的十一娘突然抬頭,吩咐冬青,“看看十姐有什麽舉動!”
冬青一直惦記大姨娘到來的這件事,十一娘沒有動靜,她也不好說什麽。現在見十一娘讓她去探消息,立刻喜上眉梢,笑盈盈地應了一聲“是”,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不一會,她折了回來:“十一小姐,是大姨娘——她剛走。”
十一娘打著絡子的手頓了頓,道:“大姨娘走的時候,是什麽表情?”
冬青沉吟道:“和平常一樣,看不出有什麽不同的!”
果然是個高手。
十一娘在心裏暗暗思忖。
樓梯間又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
兩人麵麵相覷。
十一娘低聲道:“快去看看!”
冬青立刻應聲而去,很快折了回來:“十一小姐,是十小姐。由竹桃陪著,披了灰鶴色錦綢披風,下樓來了。”
十一娘麵露沉思。
十娘上下樓,總是會把樓板踏得“咚咚咚”直響,今天怎麽一反常態,腳步這樣的輕柔……還有,她既然出門,不帶百枝、不帶九香,怎麽帶上了小丫鬟竹桃?或者,與大姨娘的到來有關!
念頭閃過,十一娘已道:“你去看看,看十小姐這是去哪裏!”
冬青點頭,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十一娘打完了一個蝙蝠,冬青才回來。
“十一小姐,十小姐去了四姨娘那裏。”她表情有些凝重,“我原想跟過去,聽聽四姨娘和十小姐說了些什麽,但四姨娘身邊的丫鬟守在屋外麵,我沒敢靠近……”
三年前,十娘把十一娘推倒在地,當著外麵的人,大太太說是“地下滑,十一娘不小心摔著了”,可當著大老爺,卻發了一頓脾氣。說大老爺縱容妾室,幾位小姐不僅養成了飛揚跋扈性情,而且沒有半分手足之情,更沒有小姐氣度。大老爺不敢反駁。
四姨娘楊氏是當時大老爺在陝西做參政時他的上峰所賜,等大太太知道有這麽一個人的時候,四姨娘不僅懷了身孕,而且還打理著大老爺的俸祿和家中送去的體己銀子。大太太一尋思,就將身邊最漂亮的婢女呂氏送了去。大老爺一見,果然喜歡。呂氏很快有了身孕。孩子還沒有生下來,大太太就抬了呂氏做五姨娘。誰知道,五姨娘雖然漂亮,卻是個性格懦弱的,沒幾個照麵,就被四姨娘壓得了下去。大太太見了,就又從婢女中間找了年輕漂亮的魯氏送到了大老爺身邊,生了十二娘。當時,大老爺已經任福建布政使了,她們三個,也都是跟著父親在任上長大。因為出了這件事,她們被安置在了綠筠樓,由大太太派了身邊得力的丫鬟婆子親自管教。而教女不嚴的四姨娘楊氏則被大太太罰跪祠堂。
天氣冷,在祠堂前鋪著青磚的空地上跪了一夜,四姨娘就病了,被移到了雙杏院旁一個兩間的廂房裏養病。
這一養,就三年。
在這三年間,十娘去看四姨娘的次數一隻手指頭都數得完。沒想到,大姨娘一走,她竟然會去四姨娘那裏。
要說這是巧合,十一娘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何況,那四姨娘還在兩人談話的時候讓婢女守在門外……
她指間飛快地翻飛:“你去找個扁方的匣子,等會把我打好的兩根絡子裝進去。”
冬青微怔:“您要親自去給大姨娘、二姨娘送絡子?”
十一娘答非所問:“我是要去給大太太請安,順便送這絡子罷了。”
******
十一娘到的時候,大太太屋裏已歡聲笑語。
紫薇和紫苑牽扯著一幅字畫站在大太太麵前,五娘倚坐在大太太身邊,指點著字畫:“……您看,這個字好看不,是我仿的古篆。還有這個,是仿王羲之的行草……”
大太太微笑著點頭,不停地點頭,好像很滿意眼前的這幅作品似的。
看見十一娘直走了進來,大太太就朝著她招手:“來,看看你姐姐寫的這百壽圖。”
這麽快就寫好了!
十一娘心裏暗暗奇怪,笑盈盈給大太太問了安,又和五娘見禮:“這是給做繡樣的嗎?姐姐好快啊!”
五娘給十一娘回禮,笑道:“想著要給大姐家裏送壽禮,我這也是急趕出來的。就怕有寫得不好之處,連累了妹妹也繡不好。”
“我倒看不出有什麽不好的。”十一娘笑著打量五娘寫的字。
六尺見方的一張宣紙上,楷、隸、篆、行、草……字體各異,大小不一,琳琅滿目,讓她不由暗暗吃驚。
估且不論這些字功底如何,單單這份用心,已讓人佩服。
沒想到,五娘的書法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大太太也笑:“我看著也覺得寫得好!”
“多謝母親誇獎。”五娘笑著謙虛了一番。
大太太就讓紫薇和紫苑把字畫給十一娘:“就照著這個繡吧!”
十一娘曲膝應“是”,琥珀忙上前去收字畫。
大太太就指了琥珀手中的匣子,“這是……”
十一娘笑道:“那是給庥哥打的絡子。”
大太太聽了眼睛一亮,道:“拿來我看看。”
琥珀聽著,忙將匣子打開,遞了過去。
兩根代表五行的白、藍、黑、紅、黃五色的絲錢色彩斑斕,靜靜地躺在大紅絨的匣子裏。仔細看時,才發現兩線絲錢是被編成了攢心梅花的絡子,中間綴著五個棗大的蝙蝠。
“真是精巧。”大太太把在手裏嘖嘖稱讚,“不說別的,就憑著這兩根絡子,十一娘的女紅在杭州府也算是屈指可數的了。”
五娘聽著目光一閃。
十一娘已笑道:“女兒能打出這樣的絡子來,也是因為母親遠從杭州府給我們請了師傅來。”
大太太聽著,眼底流露出幾分欣慰:“去給兩位姨娘送去吧!免得天色晚了!”
十一娘笑著應了,正要曲膝行禮退下,有小丫鬟來稟,說十娘來了。
大家都露出驚訝的麵情,就是大太太,也挑了挑眉角。
自從三年前她陪著四姨娘跪祠堂受了風寒得了哮喘後,一到冬天,大太太就會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十一娘想到來前所發生的事,心裏不由有些忐忑,總覺得十娘的突然到來不是那麽簡單的一件事。
“快讓她進來,免得吹了冷風,又喘起來!”大太太吩咐那小丫鬟,語氣卻帶著幾分鄙夷。
屋裏的人個個左顧右盼,裝沒聽見。
很快,小丫鬟就領了個穿了件灰鶴色錦綢披風的人走了進來。
十一娘微怔。
她連衣服都沒有換就直接從四姨娘那裏來大太太這裏了……
小丫鬟小心地幫她解了披風,露出半新不舊的草綠色柿蒂紋刻絲褙子來。
“女兒拜見母親。”她身姿輕盈如柳般地給大太太跪下。
大太太受了她的全禮,這才抬了手:“這麽冷的天氣,你怎麽來了?要是凍壞了,我怎麽能安心。”說著,吩咐身邊的許媽媽,“給十小姐煨杯薑湯來。她身子骨弱,不比五娘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猴兒,風吹雨打都不怕。也不比十一娘,北風還沒有刮,她棉衣棉裙就穿到身上了,不用我操心。”
她說話的時候笑吟吟的,說話的語氣也很關心,可聽在十一娘耳朵裏,卻有種異樣的感覺。
五娘聽著已是拉著大太太的衣袖撒嬌:“女兒如今已經長大了,母親還拿這話排揎女兒。女兒可不依——我怎麽就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十妹您就捧在手心裏,十一妹就乖巧的讓您不用操心。”
“你看看,搖得我頭昏。不是猴兒是什麽?”大太太笑著扶著額頭。
大家都應景的笑。
十一娘卻是上前和十娘見了禮。
十娘平日裏緊繃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容,讓她濃儷的眉目如夏花般盛放,有種動人心魄的驚豔。
十一娘看著心中一緊。
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四姨娘時的情景。
那時候也是冬天,四姨娘穿著件顏色鮮亮的草綠色柿蒂紋刻絲褙子,外麵披了件猩猩紅白貂披風,手裏是寶藍色畫琺琅開光花鳥手爐施施然地走了過來。
她剛醒過來,朦朦朧朧間,還以為自己糊塗了,夢到古仕女圖中的美人走了下來。直到四姨娘那溫暖的柔荑輕輕地撫在了她的額頭上,她這才有了真實感。
十一娘還記得她當時滿臉愛憐:“可憐的孩子,都是我們家十娘的不對。我等會就讓她來給你陪罪。”
說這話的時候,四姨娘柳葉般的黛眉微微蹙起,好像很擔心的樣子。
隻是,四姨娘還沒有走出她的院子,就被許媽媽叫去了大太太的屋裏。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四姨娘了……也不知道她現在是怎樣一副模樣了。
念頭閃過,她打了一個寒顫。
十娘穿的這件衣裳,就是當年四姨娘穿過的,不過已經舊了……
十一娘不敢多想,十娘已和她寒暄:“妹妹也在這裏!”
“正要去段姨娘和袁姨娘那裏。”當著大太太,十一娘從來不稱段氏為大姨娘。
十娘笑著點了點頭。
十一娘已趁機向大太太告辭:“母親,那孩兒就去姨娘那裏了。”
大太太的注意力已全被十娘吸引,有些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十一娘如釋重負,忙帶著琥珀退了下去。
門簾子垂下來時,她聽十娘笑道:“……女兒想到天冷,也不知道母親身體如何,特意過來看看。”
她不由加快了腳步。
琥珀也不做聲,跟著十一娘匆匆離開了大太太處,這才叫住了十一娘:“小姐,您還是把披風披上吧!”
十一娘這才放緩了腳步,去了兩位姨娘處。
第十五章 事態(中)
堂屋正麵有三尺見方的神龕,供著觀世音跌坐像,像前一尊小小的三足泥金香爐,供著三支伽南香。
嫋嫋香煙中,觀世音菩薩正用慈愛悲憫的表情注視著芸芸眾生。
聽丫鬟通稟,說十一娘親自來送絡子了,兩位姨娘連袂而來。
大姨娘一張圓圓的笑容表情溫和中帶著親昵,高聲吩咐彩霞:“快,快給十一小姐上茶!”
二姨娘削瘦的臉上也露出了幾絲笑意,指了一旁的太師椅:“坐下來說話吧!”
十一娘笑著給兩位姨娘行了禮,半坐在了太師椅上,示意琥珀將匣子交給兩位姨娘,謙虛道:“也不知道合不合意?”
大姨娘親手接了匣子,未看已笑道:“合意,合意,怎麽會不合意!”
丫鬟們上了茶,大姨娘笑盈盈地道:“我今天一早去綠筠樓,聽說你在打絡子,就沒有打擾,去了十小姐那裏。”
自己既然親自把絡子送來,就是要借這個機會要說清楚一些事。對方既然一點不諱忌,也有挑開窗戶說亮話的意思。
再兜圈子,就顯得矯情了。
十一娘微微笑:“聽說您去了十娘處,我讓冬青去請,誰知道您已經走了。我想著絡子打好了總要送過來,就沒讓她去追。”
大姨娘笑容慈祥:“我去了五小姐處。”
十一娘忍不住心中的驚訝,嘴角微翕,正思忖著要說什麽好,大姨娘已歎道:“你們年輕,以前一些事,不知道。
你們大姐的婆家永平候徐家,祖藉河北,因從龍有功,得了世襲罔替的爵位,評了開國十將,配享了太廟。正安年間,徐家卷入‘鄭安王謀逆案’被奪爵,延年年間雖然複了爵,聲勢卻大不如前。老太爺在京為官之時,與徐家老侯爺交好,就把你大姐許給了徐家。
那時候,徐家二小姐隻是個無權無勢的簡王妃,姑爺讀書不多,又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在禁衛軍任個七品的營衛,大太太不太願意。
誰知道,時來運轉。
先是姑爺的哥哥病逝,姑爺得了爵位,大小姐成了永平侯夫人。後來簡王登基做了皇帝,封徐家二小姐為皇後。姑爺又先後平了苗司和北疆之亂,封了大將軍,做了正三品的都督。這樣潑天的富貴,卻不是人人都能享的。”
話說到這裏,大姨娘的眼中有了幾份冷意。
“大小姐第一胎小產了,徐家老夫人做主,先是把大小姐進門前姑爺房裏的兩個通房秦氏和佟氏的藥停了,後又為姑爺納了揚州文家的大小姐為妾。第二年,秦氏生了兒子,抬了姨娘;文姨娘雖然沒有秦氏的福氣,但也生了個女兒。而我們家大小姐呢,卻幾年也沒一點動靜。就將貼身的婢女秋羅收了房。好不容易,秋羅也懷了身孕,第二年生了個兒子,可孩子沒足月就夭逝了。
為了這件事,我們大太太不知道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大小姐不知道尋了多少秘方,吃了多少副藥,終於在成親的第八年有了喜訊。誰知道,孩子懷到第七個月,早產了,生了個孱弱的連大哭幾聲力氣都沒有的兒子,取名叫諄哥。”
十一娘不由輕輕地“啊”了一聲。
在羅家婦仆的眼中,在羅家的這些姊妹間,羅元娘一直是個神般的遙遠的存在。
相貌出眾,才情過人,嫁給了當朝權貴,又生了嫡子……世間能想到的一切幸福,在她身上都能找得到。可沒想到……更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號稱江南四大巨賈之一的文家,竟然同意讓女兒給永平侯做妾室。
她又想到那天二姨娘的話,“諄哥是嫡子,卻不是世子”,會不會,這就是內幕呢?
十一娘覺得嗓子眼發幹,想問,又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到底是沒足月的,就是人參燕窩地喂著,到底不比秦氏生的兒子,活蹦亂跳不說,還聰明的很。三歲能識字,七歲能斷文,如今剛剛十歲,說是明年就要下場考秀才了。”說著,大姨娘深深地撇了十一娘一眼,“所以,我們的大小姐這幾年簡直是寢食難安……身體自然也就不可能好了。”
徐家真是複雜……
十一娘在心底苦笑。沉吟道:“文家,怎麽會答應把女兒送給別人做妾……這也太失顏麵了吧!”
一直沒有出聲的二姨娘卻冷冷地“哼”了一聲,語氣諷刺地道:“顏麵算什麽?是能吃,還是能喝。文家有了這層關係,今年才拿下了內務府的瓷器生意。比起瓷器上的利潤,顏麵算什麽?”
十一娘欲言又止。
正如二姨娘所言,顏麵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可關鍵的時候,它卻能讓人挺直了脊背,克服沒有吃、沒有喝的窘境。
但她不是來和兩位姨娘辯駁的,也沒有要去改變別人觀念的想法。
她淡淡一笑,道:“這樣說來,我們府上的秋羅有文家的小姐做伴,也還不算孤單!”
實際上是委婉地問大姨娘,為永平侯生過孩子的秋羅怎樣了?
大姨娘也是個聰明人,立刻笑道:“秦氏是從小在徐家老夫人身邊調教的,文氏是嫡女,我們秋羅雖然漂亮,可要是這女人隻靠漂亮就行,那又怎麽會有‘門當戶對’的說法呢?”說著,掩嘴一笑,眼角眉梢竟然就有了幾份嫵媚。
也就是說,秋羅連個姨娘都沒能到手!
十一娘臉色微變。
這兩位姨娘雖然年華已逝,容顏憔悴,但舉手投足中無間意流露出來的風情卻也能讓她猜到她們當年的美豔。連她們都落到這樣的下場,不正是“女人不能隻靠漂亮”的最佳論據嗎?
她不由輕輕歎一口氣。
“可我們羅家是官宦之家,世代文香,老太爺累官至內閣大學士,不是文家世代商賈可比擬。”十一娘進一步求證,“點長命燈,也不是普通的佛事吧?”
“沒想到,你還知道點長命燈的事。”一直冷著臉的二姨娘眼中就有了濃濃的笑意,“前吏部侍郎馬子夫在陝西做參政的時候,曾有外室婦攜子歸,先帝還不一樣稱他‘居官甚好,才品俱優’。何況你們三個都是沒有上族譜的呢!”
這下子,十一娘再也掩飾不住心中的悸動,臉色“唰”地一下變得蒼白。
“沒上族譜?”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沒有上族譜的。
大姨娘長歎一口氣,望著她的目光就有了幾份悲憫:“你們剛從福建回來的時候,二老爺、三老爺也帶著家眷從任上回來,家裏本來事就多,正好你又跌倒……大太太可以忘記吧!”
******
十一娘心情複雜地回到了綠筠樓。
十娘還沒有回來。
她讓冬青去打探了一下消息,百枝說,十娘自從下午出去後就沒再回來。
十一娘聽了靜靜沉默了半天,讓琥珀將五娘寫好的字展開給冬青看。
“我給你一夜的時候,你用明紙描一幅。”
雖然不知道十一娘要做什麽,冬青還是像以前一樣恭敬地應了。
十一娘沒再說什麽,由琥珀服侍著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冬青頂著個黑眼圈將她交待的差事交了。
十一娘拿過來仔細看了半天,然後點頭笑道:“冬青的畫功越來越好了。昨天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冬青應聲退了下去,十一娘寫了一封信,然後將信和明紙一起裝進信封封好交給秋菊:“你把這個送到杭州府簡師傅處。”又讓琥珀給了她五兩銀子,“萬萬不可讓別人知道。”
進了冬月,簡師傅就回杭州過年去了,明年三月才回來羅府。
秋菊接過信裝在了懷裏:“小姐是為了繡屏風的事向簡師傅請教吧?我一定不會告訴別人的。”
她有個哥哥在馬苑當小廝,和給羅家運貨的那些船夫關係都非常好。
十一娘沒有多做解釋,笑著去了大太太那裏。
“昨天晚上好好地睡了一覺,等會回去就要開始繡屏風了。”
盡量她今天來的比昨天還早,但她還是見到五娘。
大太太立刻讓人給她上羊**,待她喝了,又讓她安心繡屏風,晚上不用來請安了,還強調:“把那屏風按時繡好了才是真正的孝順。”
上次大太太也說過這樣的話,看樣子,大太太倒不是假意。
十一娘思忖著,就笑著應了,和大太太略聊幾句,就回了綠筠樓,開始聚精會神的繡屏風。
過了幾日,大太太派了人來給十一娘做春裳。
冬青愕然。
做春裳,是有定製的,要在二月初二之後。
現在,還沒有過年呢?
十一娘知道了隻是抬頭問了一句:“是隻給我做?還是大家都有?”
來量衣的人笑道:“自然是人人都有。不過,大太太說,十一小姐今年個子長了不少,讓我們給多做幾套。”
十一娘聽了,就有些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然後低下頭去繼續繡屏風。
琥珀聽了卻很是不安,拉了濱菊:“趁著小姐身邊有冬青服侍,我們去趟五小姐那裏——我以前在大太太處,與紫薇和紫苑相處的不多。我現在是十一小姐屋裏了,和幾位小姐屋裏的人還是多多親近些才好。”
濱菊對她的說法還是很支持,和琥珀去了五娘那裏。
第十六章 事態(下)
五娘早交了差事,天天膩在大太太處,琥珀她們去的時候,她並不在。
接待她們的是紫薇。
她笑盈盈地給兩人上茶:“琥珀妹妹可是稀客!”語氣裏有親昵,卻沒有敬重。
以前,琥珀是大太太的人,現在,是十一娘屋裏的人……大家都一樣了。不,憑在大太太麵前的體麵,十一小姐哪裏及得上五小姐!
琥珀哪裏聽不出來。
可這就是人情世事……
她淡淡地笑:“原是想讓五小姐幫著拿個主意,沒想到,五小姐去了大太太處!”
紫薇微怔。
琥珀解釋道:“你也知道,我們家小姐這段日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一意繡屏風。偏偏今天早上大太太叫了針線上的嫂子們來給十一小姐量衣。四件綾衣,六件褙子,四件挑線裙子,一件綜裙,一件月華裙,外加四件褻衣,四件褻褲,六雙鞋,十二雙襪……以前都是冬青姐姐幫著打點。這次冬青姐姐幫著十一小姐做繡活,我不好打擾。想著五小姐最有眼光,就是大太太做新衣裳,也常讓五小姐幫著參謀,就想讓五小姐也給我出個主意。”
紫薇望著琥珀神態中一閃而過的得意,在心裏冷冷地一笑。
她這哪裏是來討主意,分明是來炫耀的!
“不如照著我們家小姐做。”紫薇的表情淡淡的,“今天早上針線上的嫂子們也到了嬌園,說是奉了大太太之命來給五小姐做春裳。也是四件綾衣,六件褙子,四件挑線裙子,一件綜裙,一件月華裙,外加四件褻衣,四件褻褲,六雙鞋,十二雙襪。我們家小姐去見大太太,也正是為這件事——一來要給大太太磕頭謝恩,二來是想聽聽大太太的意思,做哪樣的質地?哪樣的顏色好。”說著,她端起茶盅輕輕地呷了一口,笑道,“說起來,琥珀妹妹是在大太太身邊服侍的,又專管那首飾衣裳,幫十一小姐的衣裳拿個主意,還不是手到擒拿的事!”
濱菊聽了不由蹙眉。
大家不都說琥珀性情溫和敦厚的嗎?怎麽到了綠筠樓,卻說出這樣輕狂的話來!
“就是想來問問五小姐都做了些什麽顏色。”濱菊笑著接了話茬,不想讓琥珀再說出什麽得罪人的話,“免得大家重複了,總是不美。”
也是。
紫薇念頭一閃,笑道:“我們家小姐的意思,綾衣就月白、茜紅、鬆綠、薑黃各做一件,半臂和褙子就得配著這顏色,一件玫瑰紅,一件石榴紅,一件大紅,一件葡萄紫,一件草綠,一件藕荷色。至於裙子,挑線裙子就做白色。兩件做襴邊,兩件不做襴邊。綜裙做豆綠色,月華裙做真紫。至於褻衣、褻褲,鞋襪,自然與平常一樣。”
她一邊說,濱菊一邊暗暗的記在心裏。
“我們小姐還想做兩件主腰,兩條月華裙。”紫薇目光閃爍,“大太太特意吩咐了劉家嫂子幫著做。”
劉家嫂子,是羅府針線上手藝最好的。
“說起來,也是因為我們家小姐沒有十一小姐那手在杭州府都屈指可數的好繡工,”紫薇掩袖而笑,“要不然,何至於驚動劉家嫂嫂——她可是我們大少奶奶的陪房。”
這分明就是在告訴她們,十一小姐有的,她們五小姐有;她們五小姐有的,十一小姐未必就有。
濱菊的臉色發青。卻並不怪紫薇說話尖銳,隻怪琥珀做人張揚。
“五小姐和我們家小姐一個師傅學藝,隻是我們家小姐愛女紅多一些,你們家小姐愛書法多一些罷了。”她笑著說了幾句奉承五娘的話,就起身告辭,“你這邊也忙,我們還要幫十一小姐挑料子,選顏色!”
紫薇也不留她們,不冷不熱地送出了門。
路上,濱菊想到琥珀的來處,隻得強忍著怒氣委婉地和琥珀說起剛才的事來:“……我們家小姐一向是個柔和的性子,有什麽好東西,自然先讓了姊妹,特別是這些吃吃穿穿的,一向不講究也不看重。”
琥珀聽了笑道:“都是我不好。沒想到一句無心之話,竟然把紫薇姐姐給得罪了。她不會怪我們吧?”說出來的話卻沒有一點擔憂。
濱菊知道她沒有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在心裏暗暗歎一口氣。
自己沒有這資格說她,小姐總有資格說她吧!可小姐當務之急是繡屏風,怎麽好在這個時候讓她分心。還是等這屏風繡好了再說吧!實在不行,以後自己多看著她一點就是。
轉念間,兩人已下了回廊。
琥珀笑著對濱菊道:“姐姐要是有事就先回吧!我去劉家嫂子那裏一趟。”
濱菊愕然:“你幹什麽?”
琥珀笑道:“你不是說要幫小姐挑料子、選顏色嗎?不去劉家嫂子那裏看看都有些什麽料子、顏色,又怎麽幫小姐挑選呢?”
濱菊急起來:“你明知道我說的是應酬話,怎可當真?我們屋裏的人一向不在外走動,你要有什麽事,待回去稟了小姐再說。”
琥珀笑道:“小姐一心一意做屏風,我們怎可為這樣的小事打憂小姐。”說著,也不待濱菊發話,轉身匆匆往西邊去,“姐姐放心,我去去就來!”
濱菊跺了跺腳,趕上前去硬把她拽回了綠筠樓:“我也不是攔著你,隻是要稟了小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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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正在那裏繡荷包。
冬青和十一娘一樣,也在繡荷包。
她一邊繡,一邊抱怨:“今年大家都知道你在趕繡屏風,不送也不會怪您失禮。”
自從十一娘的女紅略有小成,每年春節前期她都會繡上一大堆荷包,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送給來祭祀的羅家親眷。
十一娘笑道:“我就是繡壽屏繡累了,換個手罷了。”
冬青忙放下手中的活要扶她去床上躺著:“要是累了,就歇歇。”
十一娘正要笑著推辭,小丫鬟稟說琥珀和濱菊來了。
兩人微怔,立刻收斂了笑容,十一娘坐到了繡架前,冬青去撩了簾子:“什麽事?”
濱菊和琥珀走了進來,把琥珀要去劉家嫂子那裏把早上十一娘決定的衣裳顏色、料子改一改的事說了。
十一娘望著滿臉坦蕩的琥珀,沉思了片刻,問她:“為什麽要改?”
琥珀笑道:“小姐的身量還小,皮膚又細如凝脂、吹彈欲破,我就想給小姐選幾件質地柔和、顏色素雅的絹綢做春裳……”
沒等她說話,十一娘已點頭:“你原是母親屋裏管衣裳首飾的,自然比我們有眼光。這件事,你做主就是了。”
琥珀笑著應聲而去。
濱菊歎氣:“小姐,您不知道,五小姐這次的春裳,都選的是些顏色鮮亮的,要是我們依琥珀所言,全做些顏色輕柔素雅的,豈不是和五小姐打擂台嗎?這可是您最忌諱的。”
十一娘聽著一怔,問濱菊:“五姐都選了些什麽顏色?”
濱菊細細地說了。
十一娘聽著笑了起來:“你有什麽可擔心的!可別忘了,這件事,全是琥珀做的主。”
濱菊隱隱已有些明白,但還是覺得這樣有些不妥。
她遲疑道:“可不管怎樣,她現在是我們屋裏的人,我們總不能讓她這樣亂闖吧?”
十一娘聽了卻若有所指地笑了起來:“她可不會亂闖。”
濱菊還欲說什麽,一旁看著的冬青已笑著上前:“現在及時把繡屏繡好才是正事。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她自然不好再說什麽,曲膝行禮退了下去。但心裏到底是放不下,坐在宴息處聽著外麵的動靜,想問問琥珀去劉家嫂子那裏的情況。
不一會兒,她聽到辛媽媽和人打招呼:“琥珀姑娘,您回來了!”
濱菊就站起來整了整鬢角,靜坐在那裏等琥珀進來。
腳步聲漸走漸近,卻從門外而過。
濱菊一怔。
起身撩簾朝外望。
就看見琥珀轉身進了套間。
套間有樓梯到樓上的十娘處。
難道她是要去十小姐那裏不成?
念頭掠過,她暗暗吃驚,想到剛才琥珀在五娘那裏說的話,她更覺得自己所猜不錯。
猶豫片刻,濱菊跟了過去。
剛上了幾階,她就聽了琥珀的聲音:“……僅是襪子就做了十二雙。”
然後是百枝強打起精神的應酬:“十一小姐是長身子的時候,不像我們家小姐,每年都做,幾箱子手都插不進去了。”
“誰還少了衣裳穿不成!”琥珀笑道,“不過是添幾件圖個新鮮罷了!”
“是啊!”百枝的聲音已有些勉強,“隻是我們家小姐脾氣怪,做衣裳,還不如買幾本書回來讓她高興!”
“這樣說來,十小姐這次沒有做衣裳了?”琥珀的聲音裏隱隱有些興奮。
濱菊聽了大怒,在樓下喊琥珀:“小姐等著你去回話呢!”
琥珀不再說什麽,笑著下了樓。
濱菊麵帶愧色地向百枝道歉:“她是大太太屋裏的……”
沒等她說完,百枝已握了她的手:“妹妹什麽也別說。我心裏知道。”
“許是針線上的事多,要分次數做。”她不由安慰百枝,“過兩天針線上的人就要來給十小姐量身了。”
百枝卻是苦笑:“府裏小姐們添衣裳都是有定製的,我還怕她們不給十小姐做不成?隻是,十小姐是大的,卻讓十一小姐給越到前頭去了……我們本就艱難,以後隻怕日子更難過。”
第十七章 糾葛
不是有句詩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認真說起來,她們和十小姐相比不過是從地上滾到了竹席上——高了一篾片罷了。所以十一小姐才會對十小姐那樣的容忍。誰知道,琥珀卻是惹事的主,攪得大家不安寧。
濱菊帶著怨怒去了十一娘處,正好看見琥珀在和十一小姐說做衣裳的事:“……先幫您和五小姐做了,十小姐那裏還沒開始。隻是不知道十二小姐是隨著您後麵做衣裳呢?還是隨著十小姐後麵做衣裳?”
十一娘的眸子明亮,隻是微笑。濱菊卻是臉色發青,那天晚上在暖閣宴客時對琥珀生出的好感立刻煙消雲散了。
冬青看著情況不對,給濱菊找差事:“我要幫著小姐分錢,做荷包,你去趟許媽媽那裏——小姐連夜趕繡屏,這銀霜炭用的多,讓她給我們多拔一些。”
濱菊隻得點頭去了。
十一娘就拿起了針線,表示自己要開始繡花了。
琥珀隻當沒有看見,拿起火鉗把火盆裏的炭拔了拔,笑道:“我還聽說,這幾天十小姐在給大太太抄佛經,說是想趕在過年前寫好,讓大太太能在初九觀世音菩薩的誕辰日之時帶到慈安寺供給觀世音菩薩呢!”
十一娘聽了微怔:“那大姨娘處……”
“聽珊瑚姐姐說,正是因為大姨娘求十小姐抄佛經,十小姐這才想起大太太也是那信佛的人。”琥珀笑道,“十小姐還說,以前年紀小,大太太寵溺著她,她也不知道。如今長大了,又跟著夫子讀了書,這才知道大太太的好。大太太聽了,還說‘人從書裏乖’,如今十小姐也知道好歹了!”
十一娘眼底閃過詫奇:“她當著大太太說的這番話?”
琥珀給火盆裏加了兩塊炭,笑道:“自然是當著大太太說的這番話。當時,珊瑚姐姐就在一旁服侍呢!”
沒想到,十娘竟然開始低下頭去奉承大太太了。隻是,臨時抱佛腳,會不會太遲了些?
十一娘思忖著,琥珀又道:“說起來,這幾日大太太那裏真是熱鬧。五小姐從早到晚都陪在大太太身邊,十小姐又不時地去湊個興兒,就是十二小姐,也比平常走得勤,晨昏定省後,常常陪著兩位姐姐說話兒,逗得大太太笑的合不攏嘴。”
十一娘愕然,繼而苦笑。
就這樣還是個香饃饃不成……
琥珀仔細地打量著十一娘的神色,嘴上卻沒有歇:“這天色也不早了,我去看看秋菊的飯提回來了沒有?小姐這樣辛苦,怎麽也得弄點好吃的才是。我下午再去趟劉家嫂子那裏,看看她們什麽時候做十小姐的衣裳……我們也好有個準備!”
十一娘笑起來:“也是,我們也好有個準備。”
琥珀聽著眼睛一亮,璀璨的像夏夜的星:“小姐,那我就去準備了!”
十一娘點頭。
琥珀腳步輕盈地走了出去,竺香來了。
她曲膝稟道:“小姐,五姨娘來了!”
十一娘很是意外。
想當初,她剛醒沒多久,有天夜裏突然被一陣哭泣聲驚醒。張開眼睛一看,竟然有個白裙曳地的絕色女子坐在她床前抹著眼淚。她當時就呆了。還以為自己又遇到了什麽匪夷所思的事,嚇得不敢動彈。待聽到冬青和她的對話,她這才知道這女子竟然是自己這一世的生母呂氏。
看到她隻敢偷偷摸摸地對女兒表示關心,十一娘立刻就對這個我見憐猶的可憐女子有了憐憫之心。
後來又見五姨娘把自己的金飾剪成一小截一小截地拿給冬青,讓冬青給她買人參、燕窩之類的珍貴藥材補身體,她更是感動。
所以,在她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和大太太的為人後,就和五姨娘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她可不希望惹怒了大太太牽連到這個性格懦弱、身如浮萍的女子。而五姨娘,自從感覺到了十一娘對她的疏遠後,她雖然神色黯然,但還是毫無怨言地配合著她的決定——沒什麽事,決不登十一娘的門。
她來,肯定是有什麽事?
“快請姨娘進來!”十一娘雖然心裏很焦急,臉上卻不露半分,笑盈盈地囑咐竺香。
竺香忙把五姨娘請了進來。
冬青上前給她行禮,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問十一娘道:“你這屏風還要多長時候才能繡好?”
看著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十一娘一怔,道:“姨娘可是要我幫著做什麽繡活?”
“不是,不是!”五娘忙否認,隨後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十一娘就朝著冬青使了個眼色。
冬青笑著帶竺香退了下去:“我去給姨娘沏杯茶。”
五姨娘胡亂點了點頭,見兩人退了下去,沒待十一娘開口,已道:“你就是太實在,總是吃虧。”
十一娘聽著有些摸不清頭緒。
“你天天在家裏繡這個什麽屏風,五小姐和十小姐卻陪在大太太身邊……你也要多個心眼才是!”
要論心眼,隻怕這府上少有比五姨娘遲鈍的了!
十一娘忍俊不住地笑起來。
沒想到,連一向不理世事的五姨娘都知道這段時間五娘和十娘很得大太太的歡心,為自己急起來……
五姨娘看著她笑,嗔怪道:“你別總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我全是為了你好。”說著,眼睛一紅,“說起來,都是我不好。你這樣伶俐的一個人,偏偏托身在我肚子裏……”
這又不是自己能選擇!
十一娘忙掏了手帕給五姨娘擦眼淚,又安慰她:“看姨娘說的。我要不托身在你肚子裏,哪有今天這樣的好日子過。您別哭了。您說的我都知道。說起來,繡屏風也是盡孝。大太太是個明白人,一定會知道我的苦心的。”
五姨娘聽了情緒好了很多。道:“也是,大太太心如明鏡似的,什麽好,什麽不好,什麽錯,什麽對,她一向是清清楚楚的。”
生母對嫡母一向評價很高,十一娘早已習慣。又寬慰了五姨娘幾句,喝了冬青上的熱茶,五姨娘感覺好多了,起身告辭。
十一娘親自送五姨娘出了綠筠樓,抬頭卻看見濱菊和秋菊兩人站在綠筠樓外一個十二級台階的八角涼亭裏說著什麽——秋菊的表情有些不屑,濱菊的表情卻很是嚴肅。
琥珀不是說要去督促秋菊提飯嗎?怎麽秋菊卻在這裏和濱菊說話?
她不由抬頭看了看天空。
大朵大朵的烏雲像破絮似地飄在空中,使得光線有些陰暗,看不出是什麽時辰!
兩人也看見了十一娘,連袂過來給五姨娘行禮。
五姨娘和兩人說了幾句閑話就由小丫鬟扶著回了。秋菊也和濱菊散了:“我去提食盒去!”
濱菊則朝十一娘使了個眼色,應著秋菊:“你快去!”
秋菊應聲而去,濱菊就扶著十一娘往綠筠樓去。
“琥珀沒有吩咐秋菊去提飯嗎?”
“吩咐了。”濱菊道,“隻是遇到我,說了會閑話。”
十一娘聽她回答的坦蕩,不由微微點頭。
濱菊性格開朗,又體貼寬厚,光明磊落,和她相處的越久,就會越喜歡。
“小姐,我有話跟您說。”
她眼底閃爍著歡愉,讓十一娘看著心中一喜,不由低低地道:“是不是姨娘……”
濱菊點頭。
兩人重新出了綠筠樓,站到了剛才濱菊和秋菊說話的涼亭——這裏視野開闊,有人來,一眼就可以看見,不容偷聽。
“秋菊回去問了她娘。”濱菊正色道,“她娘說,大姨娘是家生子,不過父母早逝,靠著一個叔叔過活。後來叔叔娶了嬸嬸,容不下了,這才想方設法進府當了差。因為人長得漂亮,性情又溫和,就被去逝的老太君放在了大老爺的屋裏。家裏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歡她。而二姨娘卻是當年發大水的時候逃難逃到我們這裏來的。自賣為奴,進了府裏。她先是在外院掃地,不知道怎麽就搭上了原來的大總管牛安理在賬房裏當管事的外甥,借著牛大總管的勢,從外院調到了內院的花房,專管暖房裏的花。沒幾日,又趁著給老太君送花的機會得了老太君的歡心,把她調到了大老爺房裏。兩人在大老爺屋裏待了五、六年,從三等丫鬟做到一等大丫鬟。大太太進門後,就做主將兩人收了房。”
牛安理是許孝全的前任。許孝全做了總管後,他要求脫藉,全家遷到了揚州。不過,牛安理雖然離開羅家十幾年了,羅家的婦仆偶爾提起他的語氣間都是親昵。看得出,他在羅家的人緣關係很好。
十一娘卻聽著眉頭微蹙。
這樣看來,大姨娘有些老實,二姨娘有些心機。不管是哪種,在羅府從來不缺這樣的人。
挺正常的啊!
“小姐,還有一件事!”濱菊的聲音壓得很低,“秋菊說,她娘說起二姨娘的時候,很是鄙視。”
十一娘聽著精神一振:“可知道是為什麽鄙視?”
“說二姨娘是個狐狸精,把牛大總管的外甥給害死了!”
十一娘吃驚地望著濱菊。
“牛大總管的外甥一直等著二姨娘放出來,結果,二姨娘卻被大老爺收了房,牛大總管的外甥一氣之下,就跳了井!秋菊的娘還說,牛大總管走,也與這件事有些關係!”
第十八章 決定(上)
事情遠比十一娘想的複雜。
她決定以靜製動。
然後對自己屋裏的下了禁足令——沒什麽事,全都待在屋裏,就算是有相好的來約,也不允許出去。
五姨娘那裏,她派了冬青去。說自己要繡屏風,讓五姨娘沒什麽事就不要來綠筠樓了。
還好十一娘屋裏的人早就習慣了她的低調,五姨娘也早已習慣了女兒的疏離,就是琥珀,對十一娘的命令也表現出了足夠的恭順,每天隻在宴息處陪著秋菊、竺香等些針線、說說話兒。
她們這邊寂然無聲,外麵卻語笑喧闐。
一會兒五娘給大太太畫了副觀世音的圖,那圖上的菩薩嘴臉竟然和大太太一樣,大太太極喜歡,讓人掛在了自己宴息處,西府三奶奶來的時候,還特意領了三奶奶去看,讓三奶奶好一番誇獎;一會兒是十娘陪著大太太念經,慈安寺的主持慧真師太來看大太太,十娘竟然能和慧真師太講經,慧真師太直誇十娘是觀世音座前的玉女轉世,喜得大太太合不攏嘴,當場就將自己最喜歡的一串沉香念珠賞給了十娘;一會是十二娘,用絹紗做了各式的絹花送給大太太,大太太當時拿在手裏,一時分不出是真是假,還用手摸了摸……隻有十一娘,不聲不響地待在屋裏繡屏風。
別人都好說,辛媽媽和唐媽媽回到自己的住處卻常聽到十娘和十二娘屋裏的媽媽眉飛色舞地講自己家的小姐是如何在大太太麵前露臉,又是怎樣討大太太歡心的,特別是十娘屋裏的兩位媽媽,以前十一娘雖然風頭不如五小姐,但比起十小姐來說,那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兩人也常常歎息十娘性子太強,自己跟錯了主子,誰知道,十小姐一夜之間像是開了竅似的,不僅把十一小姐壓了下去,就是五小姐,如今在十小姐麵前也不像從前那樣目中無塵了。兩人突然看到了希望,話裏話外自然也都是這些事。更有十二小姐屋裏的兩媽媽在一旁笑道:“說起來,我們家這幾位沒有出閣的小姐,十二小姐年紀小,不能算在其中,五小姐、十小姐、十一小姐,瞧那身段眉眼,最漂亮的要數十小姐了。隻是她以前身子骨弱,在大太太麵前走動的少,如今全好了,又有不輸那青女、素娥的才情,大太太自然是十分的喜歡。”
十娘屋裏的兩個婆子聽著歡喜,拿了五百文出來讓廚房裏添菜,請她們吃酒。還道:“終是有了揚眉吐氣的一天。”聽在辛、唐兩位媽媽耳朵裏,全不是個滋味。
兩人知道冬青陪著十一娘在繡屏風,不敢去找,拉了兩個小丫鬟說事:“說的是初一、十五去請個安,可你想想,接這屏風的時候已過了初一,隻在十五去給大太太請了安。等到下個初一,又是新年,大家都要去給大太太請安的,這就吃了一次虧,等到十五元宵,又是個闔家歡聚的,這就又吃了一次虧……這樣一次兩次,等到能天天晨昏定省的時候,隻怕那屏風早就繡完了。”
秋菊也急,苦著臉:“有什麽辦法?難道還讓小姐丟了那屏風不管不成!你也不看看,小姐每年晚上繡到亥初才歇下,寅末就起來。哪裏有功夫啊!”
竺香生母早逝,父親繼弦。雖然繼母不曾打罵她,卻從來也沒給過一個好臉色給她看。要不是她生母曾經和五姨娘一起在大太太屋裏服侍過,五姨娘念舊情,她縱然有機會進府當差,也不可能分到小姐屋裏,還拿三等丫鬟的月例。
看到大家都很擔心,沉默寡言的她不由安慰大家:“姐姐和媽媽們別急。大太太隻讓給五小姐和我們十一小姐做了衣裳,這樣看來,還是我們小姐在大太太麵前更有體麵。”
正好琥珀來找秋菊,讓她去提食盒,聽了竺香這番話,不由暗暗點頭,索性不做聲,看她們都說些什麽。
“大太太不是說,快過年了,家裏的事多。等忙過了年關,再做十小姐和十二小姐的衣裳嗎?”辛媽媽咕嚕道,“這是什麽體麵?”
“媽媽糊塗了!”秋菊已回過神來,滿臉是笑地解釋,“我們家小姐能越過十小姐先做衣裳,說不定,這就是大太太在補償我們小姐這些日子的辛苦給的體麵呢!媽媽們以後別聽那幾個婆子嚼舌頭。”
辛媽媽和唐媽媽都覺得秋菊兩人說的有道理,不住地點頭:“難怪小姐讓我們少和別人說話,少和別人來往,想來是早就算到了會有這樣的事。”
琥珀正聽得入迷,突然有人在她身後高聲喊道:“琥珀姑娘!”
她回頭,就看見一個麵目清秀的三旬婦人帶了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正笑盈盈地站在門口,兩人的手上,還各捧了一個靚藍色粗布包袱。
想到自己剛才偷聽被這兩人看見了,琥珀羞得滿臉通紅,快步迎向前,走了一段距離才高聲笑道:“劉家嫂子,含笑姐,您們怎麽來了!”
“我們來給十一小姐送做好的春裳。”那婦人笑道,“沒想到剛進門就看到了琥珀姑娘,這可太好了。”
琥珀忙幫著劉家嫂子和含笑撩了簾子:“還勞煩兩位親自送來。”
“我們也是奉了大太太之命。”劉家嫂子和含笑進了屋,將包袱放在了屋子正中的圓桌上,“說是讓我親自交到姑娘手裏。”
琥珀忙給劉家嫂子和含笑斟茶。
劉家嫂子攔了她:“不用了。我手裏還有大把的活計要做,實在是不能得閑。等過幾日閑了,再來看十一小姐就是。”說著,竟然執意要走。
濱菊正坐在床上清理平時攢下來的花樣,聽到動靜也走了出來,幫著琥珀留客。
劉家嫂子看她們留的真誠,又想到包袱裏的衣裳,笑了笑,道:“不瞞兩位姑娘說,我正在給諄哥做衣裳——和你們小姐一樣,耽擱不起!”
既然耽擱不起,那還親自來送衣裳!
兩人心裏都覺得有些奇怪,又見劉家嫂子留不住,隻得送她們出了綠筠樓。
回到屋裏,打開包袱一看,琥珀和冬青都怔住了。
如桃花般輕柔的醉仙顏,如雨過天晴般清澈的天水碧,如皓月般皎潔的玉帶白,還有似白而紅的海天霞色……無一不是隻在大太太身上見過的稀罕料子。
兩人麵麵相覷,抖開了放在最上麵的一件蔥綠色褙子。
對襟,平袖,膝長,收腰,冰梅紋暗花,衣緣飾月季花蝶紋織金絛邊,胸前釘三顆白玉扣。
兩人同時倒吸一口冷氣。
這樣的新式的樣子,這樣精致的工藝,她們從來沒有見過。
琥珀像拿著個燙手的山芋般,忙把散開的包袱重新係起來:“快,放到小姐的箱籠裏去。”
濱菊的臉色也有些白。
小姐曾經說過。槍打出頭鳥。想不被人打,最好不做那出頭的鳥。
這件衣裳要是穿出去了,隻怕就不是出頭鳥,是開屏的孔雀了。
她忙捧了另一個包袱,和琥珀一起進了臥房。
“你們這是怎麽了?”冬青坐在十一娘身邊幫著十一娘把細如發絲的絲線再一分為二,而十一娘飛針走線,頭也沒抬一下。
濱菊把手中的褙子抖給冬青看:“這是剛才劉家嫂子送來的,說是新做的春裳。”
“怎麽會這樣?”冬青的聲音有些發顫。
十一娘聞言不由抬起頭來。
看見那件褙子,她也怔住。
琥珀就上前幾步,在十一娘耳邊把剛才劉家嫂子說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十一娘。
十一娘聽了沉默半晌,起身道:“我試試,看這春裳合身不合身。”
琥珀忙上前幫十一娘脫了小襖,穿著綾衣把那褙子套在了身上。
白色的窄袖綾衣,鵝黃色的挑線裙子,蔥綠色的褙子,月季花蝶紋絛邊飛揚的織金讓這素淨的顏色更添了幾份鮮亮。
十一娘站在鏡台前,摸著胸前的白玉扣長歎一口氣:“你們說,我的臉色是不是比以前差了不少?”
冬青和濱菊怔住,仔細地打量著十一娘的臉。琥珀卻笑道:“要不,您用點胡粉。據說,這是宮裏的東西,市麵上十兩銀子一盒。我們大太太就是用的這種粉。”
十一娘黝黑的眸子閃了閃,又道:“要不,我剪個齊劉海吧?”
琥珀又笑道:“大太太最不喜歡有人剪齊劉海的,說是把個臉擋了一大半不說,還顯得畏畏縮縮的。聽說以前五小姐最喜歡剪齊劉海,大太太讓人做了倒梳給五小姐用。”
十一娘笑了笑,脫了褙子讓琥珀收起來:“這既然是春裳,當然要在春季的時候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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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春季雖然有些日子,但春節很快就到了。
掃塵、祭灶王、祭祖、守歲、拜年……十一娘隻在守歲的那天晚上去吃了個團圓飯,初一一大早去給大太太拜了個年,其餘的時候都在屋裏繡屏風,春節的熱鬧與喧囂自然也就與她無關。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羅家和往年一樣,晚飯的時候吃了湯圓,留了各處守夜的婆子和護院的,各屋的丫鬟、媳婦子都放了。秋菊也跟著杜薇她們走百病。隻是回來的時候腰間多了一個荷包。
第十九章 決定(下)
十一娘把荷包裏簡師傅繡的那幅百壽圖拿出來攤在桌上,又望了望繡架上那幅自己隻完成了一半的作品,輕輕歎了一口氣。
“小姐,那我們還要不要繼續繡下去?”冬青有些猶豫地道。
“當然要繼續繡下去。”十一娘笑道,“雖然我不管是繡技還是速度與簡師傅相比都相形見拙,可你發現了沒有,我現在繡出來的‘壽’字相比剛開始繡出來的‘壽’字是不是有了很大的提高?”
冬青掌了燈,仔細看了半晌,點頭道:“是與以前不同些,感覺您針角比以前更平整細密了……”
十一娘點頭笑道:“所以說,這也是磨練繡技的機會!”
冬青笑了笑,道:“那小姐今天早點睡吧——有了簡師傅幫著繡的這幅百壽圖,您到時候也有交差的東西。”
這段時候日日夜夜盯在寸尺見方的地方,眼睛都有些痛起來。難怪好些繡娘年過三旬眼睛就瞎了,這真是一碗吃青春飯的差事。像簡師傅那樣,專門到富貴人家傳授繡藝,雖然是一條不錯的出路,但對繡藝的要求也十分高……
十一娘思忖著,笑道:“今天就早點睡吧,好歹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別人出去狂歡,我們也給自己放個假吧!”
冬青掩嘴而笑,安排竺香值夜,親自服侍十一娘歇下,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琥珀來了以後,冬青和濱菊把臨窗的那間屋子讓給了她,琥珀也曾謙讓,可冬青和濱菊一來是習慣住在了一起,二來是對琥珀還有幾份戒心,執意推辭,和秋菊、竺香擠在一起。
她進門的時候,濱菊和秋菊兩個人都沒有睡,正窩在濱菊的床上看她攢的花樣子,討論著明年春裳在挑線裙上繡什麽樣的襴邊好看。
看見冬青進來,秋菊立刻機敏地跳下床迎了上去:“小姐歇下了!”
冬青點了點頭。
秋菊給她打了洗臉水:“簡師傅送了什麽東西給小姐?”
冬青笑道:“就是寫了封信來問候小姐一聲。”
秋菊眼露豔羨:“小姐和簡師傅的關係真好!”
“那是自然。”冬青笑道,“要不然,跟她學藝的人這麽多,怎麽就隻把‘雙麵繡’的絕技傳給了我們小姐呢!”
秋菊點頭,道:“冬青姐,你說,要是我好好服侍小姐,讓她把這絕技也傳給我,小姐會不會答應?”
“這個我也不好說!”冬青笑道,“不過,平時府裏有誰來請教女紅,小姐也是盡心幫忙的。你要是真感興趣,不如哪天問問小姐!”
秋菊點頭,還欲說什麽,一旁的濱菊已笑道:“天色不早了,明天一大早冬青姐還要服侍小姐繡屏風,大家少說兩句,都歇了吧!”說著,動手去收散了一床的花樣子。
秋菊應喏一聲,三人歇下無話。
第二天寅正時分,天空還沒有一絲光亮,辛媽媽和唐媽媽已經起床,到了廂房旁的小廚房燒好了熱水,寅正三刻,十一娘起床,濱菊服侍盥洗,秋菊已經熬好了白粥,十一娘就著一碟筍脯,一碟醬王瓜吃了小半碗粥,就坐在繡架前開始繡字了。
眼看著窗外天色漸明,有小丫鬟來稟:“十一小姐,大太太讓您現在就去趟芝芸館。”
十一娘愕然。
這個時候,大太太傳她做什麽?
心中困惑,手腳卻不敢慢半分。讓冬青賞了那小丫鬟一把窩絲糖,進屋換了件衣裳,她帶著琥珀去了大太太處。
走到屋簷下,她就聽到了五娘歡快的笑聲。
看樣子,大太太的心情不錯。
十一娘心中略定,一旁的小丫鬟已撩了簾子稟道:“十一小姐來了!”
屋裏的人收斂了笑聲,十一娘進了屋。
大太太穿了件丁香色蝴蝶葡萄紋妝花襖笑盈盈坐在堂屋的羅漢床上,五娘穿了件月白色竹節紋小襖,身姿婀娜如風拂柳般立在床踏上,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散去,嘴角眉梢都洋溢著愉悅。
看見十一娘進來,她掩袖而笑:“正說著妹妹,妹妹就來了!”
十一娘笑著上前給大太太行禮。
大太太就指了床邊的一個錦杌:“坐!”
十一娘笑著虛坐在了錦杌上。
五娘就有些迫不及待地笑道:“十一妹,母親要帶我們去燕京看大姐。”
十一娘吃驚地望著大太太。
大太太對十一娘的驚訝很是滿意,笑著點了點頭:“年前,你大姐派了嬤嬤給來我請安。說你們祖父、母都已去逝,大老爺如果在燕京侯職,你們的大哥又準備進國子監讀書,趁著這機會,讓我也去趟燕京,一家團聚。”說著,大太太歎了口氣,“說起來,自從你們大姐嫁人後,我也有十幾年沒見著了。心裏怪想的。聽她這麽一說,還真動了心思。偏偏你大姐怕我丟不下家裏的這些人事,頻頻寫信催我去燕京。我一合計,正好四月份逢著徐家太夫人過壽,我去給太夫人拜個壽也不錯。想著一個人去也沒什麽意思,就想把你們兩人也帶去見識見識。”
該來的事終於還是來了……
十一娘心裏反而平靜了。
“十一妹,”五娘滿臉是笑,“我們可有福氣了。”
十一娘臉上露出猶豫之色,喃喃地道:“屏風還沒有繡完呢……”
大太太笑道,“我原準備隻送禮去,現在既然帶了你們去拜壽,以前準備的壽禮就有些寒酸了。屏風就暫時放一放吧!”
十一娘恭敬地應了聲“是”。
“我們過完年就啟程。”大太太笑道,“你下去收拾收拾吧!有什麽要添減的,讓許媽媽幫著置辦就是。”
十一娘笑著站了起來:“平日母親賞了不少,在我看來,也沒什麽可置辦的。隻是我眼皮子薄,想請許媽媽去我屋裏看看,有沒有什麽不妥當的。畢竟是去大姐家給大姐的婆婆拜壽,體麵上的事還是要顧著的!”
大太太聽了連連點頭:“我的兒,你說的對。這可不是你們一人的事,還有你們大姐的體麵。”說著,直接叫了許媽媽進來,“把老吉祥的掌櫃叫來,給兩位小姐都添些頭麵首飾。”
許媽媽笑著點了。
十一娘又問了些進京要注意的事項,看著五娘在一旁有些不耐煩了,這才起身告辭回了綠筠樓。
她前腳剛踏進門,吳孝全家的後腳就跟了過來。
她手裏還提了個小罐。
“十一小姐,我有個事想求琥珀。”
十一娘自然不會攔著,笑道:“媽媽有什麽吩咐隻管叫她去辦就是。”
“也不是別的。”吳孝全家的指了指手中的小罐,“知道您要去燕京,我想讓琥珀幫著把這罐糟鯗帶給大小姐的陪房盧永貴。”
十一娘麵露難色:“還不知道大太太那邊怎樣安排的……”
沒等她的話說完,吳孝全家的已笑道:“大太太帶許媽媽去,內院的事托給了姚媽媽,外院的事托給了我們家那口子。連翹病著,就留在家裏了,落翹和珊瑚幾個都去。您和五小姐,各帶兩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兩個粗使的婆子……”
十一娘在心底苦笑。
她屋裏有三個大丫鬟,琥珀卻是大太太賞,怎麽也得把她帶上,難怪吳孝全家的來求琥珀幫著帶東西。
“既是這樣,就讓琥珀幫著跑一趟吧!”吳孝全家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再拒絕,隻怕吳孝全家的會有想法,“隻是不知道我們到時候怎樣找這個盧永貴?您也知道,我們畢竟是女眷,又是去羅家做客……”
“小姐放心,我不會做那糊塗事。”吳家孝忙笑道,“這盧永貴幫著大姑奶奶掌管著陪嫁的產業,平常在外麵跑的多,在家裏待著的少。您到燕京要走二十來天,等您到的時候,都開春了,他隻怕早就出了門。您到時候讓冬青把這交給盧永貴的弟弟盧永福就行了。盧永貴的父親原是賬房的大管事,我們家那口子,當初多虧有他老人家幫著照顧,所以兩家走的很近。盧永貴上次回餘杭,說就欠這糟鯗吃,我原是答應了給他糟些的,可燕京山長水遠的,我也沒人帶去。因是您跟著去,我這才起了這心思。”
怎麽還這麽曲折……
十一娘笑道:“那這個盧永福又怎樣找?”
吳孝全家的笑道:“他如今在永平侯府的馬廝裏當個小管事。那裏是外院。您到時候拉個小廝一問就知道了。”
十一娘笑著應了,讓冬青把東西收了。
濱菊就和吳孝全家打趣:“要是找不到人,東西我們可是不還的。”
吳孝全家的笑道:“姑娘們隻管吃了。我這裏還多的是。”
大家一陣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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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五娘和十一娘要陪著大太太去燕京的事就傳開了。
十一娘屋裏的氣氛卻有些壓抑。
帶兩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兩個粗使的婆子……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好說,這大丫鬟,帶誰去好?
十一娘決定去大太太那裏。
畢竟這話隻是出自吳孝全家之口……就算大太太真有這打算,在她沒有宣布之前,還是有機會為她屋裏爭取一個名額的。
打定主意,十一娘站起來,門前的簾子突然毫無征兆地被撩開,十娘那張宜嗔宜喜的臉出現在十一娘的眼前。
“好,好,好。”她一副氣極而笑的模樣緩緩地走了進來,“你可真行!去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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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尋事
十一娘見十娘麵色猙獰,烏黑的眸子裏像有兩團火在燒,又想到她曾經把這身體推倒在地喪了性命,不由心中一悸。可這個時候,卻不是退縮的時候,你越是退縮,別人就越覺得你懦弱。 她笑盈盈地望著十娘:“母親是有這麽一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姐姐可是有什麽東西要我捎帶?”說話間,十一娘背脊挺立如鬆,竟然有了一股凜然之氣。 十娘一怔。 十一娘卻不敢把她逼緊。要是兩人真的鬧起來,不管是誰對誰錯,總會給人心胸狹窄、尖嘴薄舌之感。要不然,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姊妹怎樣就沒有一個退一步的。大太太知道了,雖然會怪十娘脾氣暴劣,更會怪自己不懂處理這些矛盾。說不定,還會讓自己在大太太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她示弱著退後幾步,笑道:“姐姐難得下樓來,我這裏也沒有什麽好招待的。上次宴請,五姐送了我兩包上好的信陽毛尖。姐姐知道我是個不懂茶的,我喝也就是牛嚼牡丹。姐姐不如嚐嚐味道如何?要是覺得還順口,我讓冬青給百枝送去。” 十娘不由冷笑:“到底不同,竟然還有信陽毛尖!”眼底的怒氣少了不少。 這人的脾氣也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歇,你擋得住她第一下,又願意做低伏小,她的火氣自然也就小了。 十一娘望著她笑容親熱,然後把身上的披風解下來遞給琥珀,一副不再出門、誠心待客的模樣,又吩咐冬青去沏茶,讓濱菊把自己常用的那個灰鼠皮的坐褥拿來墊到杌子上好讓十娘坐。 十娘的臉色微微一霽。 誰知道,接過披風的琥珀眼珠子一轉,笑道:“十一小姐,大太太差人傳您去的……要不,我去跟珊瑚姐姐說一聲,說您立刻就去,讓她在大太太麵前暫時幫您打個掩護?” 十一娘心裏暗暗喊糟。 十娘平日裏最聽不得有人拿大太太來壓她。 隻是她喝斥琥珀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十娘已臉色一變,上前一步就要把她屋裏那黑漆圓桌掀了——這圓桌是紫檀木的,很沉,她連使了兩次力都沒能掀翻,索性衣袖在桌上一掃,茶具器皿“嘩啦啦”落地碎了一片。 十娘的動作很快,琥珀幾個看得呆若木雞。 十一娘不由呻吟。 各屋裏的器皿都是要上冊的,按著四季更換,桌上擺的這套粉彩十樣錦的茶具最少值十兩銀子……她是要賠得。 這念頭一閃,十娘已挽著衣袖朝她衝來。 十一娘知道,要是十娘這拳頭打下來,除非像以前一樣,把自己打個半死,要不然,這“沒有手足之情”的大帽子十娘要被扣上,自己也跑不了……她剛想抬手護著頭,眼角掃過冬青驚恐的麵孔,心中一動。 如果自己真的被打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燕京了? 一瞬間,她硬生生地壓住了用手護頭的本能。 “十小姐,你不顧自己,總要顧著四姨娘才是!” 在琥珀焦急的叫喊聲中,冬青已一把將十一娘拽到了自己的身後,簾子一晃,百枝和九香衝了進來,一左一右地挾了十娘,讓十娘不能動彈。 “狗東西,你們眼裏還有我這個主子嗎?”十娘鬢角青筋凸起,滿目赤紅,像困在籠子裏的野獸,樣子十分嚇人。 百枝的臉色更不好看,她朝著十一娘點了點頭:“十一小姐,我們家小姐失禮了,等會我們再來給您陪罪。” 九香也滿臉歉意地朝十一娘點了點頭,然後兩人拽了十娘就走。 十娘一邊叫罵,一邊掙紮著,揚起的腳踢翻了一旁的小杌子,百枝和九香卻是一言不發,隻管奮力架著十娘往外走。 她們兩人俱是高大的個子,十娘很快被架了出去。 “……你們兩個小娼婦,那小蹄子給了你們什麽好處,你們要幫外不幫裏……” “十小姐,”百枝的聲音有些沮喪,“您也不用罵,我們隻是不想落得碧桃和紅桃的下場罷了!” 十娘的聲音嘎然而止。 據家裏的媽媽們說,碧桃和紅桃都打得半死,然後被賣到了娼寮……她們都是從小服侍十娘的…… “十小姐,您就消停消停吧!”百枝的聲音裏帶著疲憊,“您這樣鬧了有什麽好?大太太就會正眼瞧你還是四姨娘就能從那破廂房裏搬出來。說起來,您今年也十四歲了,嫁得早的,都是做母親的人了,怎麽還一點也不長進……” 聲音漸行漸遠,半晌,十一娘屋裏的人才回過神來。 “小姐,您沒事吧!”冬青拉了十一娘的手,有些激動上上下下打量她,“您怎麽也不避一下。這要是一巴掌打上去了,非破相不可……” 她的話音剛落,門簾子毫無征兆地被撩開,一張笑眯眯地圓臉出現在大家的視線裏:“哎喲,這是怎麽了?十一小姐發好大的脾氣啊!” “許媽媽!” 屋裏的人都微微變色,冬青更是張口欲解釋,十一娘已狠狠捏了一下她的手,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媽媽真是稀客!” 許媽媽眼珠子一轉,把屋子裏的情況看了個遍,這才笑著向十一娘福了福,道:“大太太吩咐我到五小姐和十一小姐屋裏看看,看有沒有什麽要添減的東西。沒想到,五小姐那裏缺兩枝上等的狼毫筆,您這裏,倒是缺一套粉彩的茶盅。”說著,抿著嘴笑起來。 十一娘也笑:“那就有勞媽媽幫著記著,到時候給我們添上。”又繞過地上的碎瓷把她迎進自己的臥屋,“媽媽進來喝杯茶吧!” 許媽媽看也不看腳邊倒的小杌子,神色自若地跟著十一娘進了臥屋。 琥珀忙指揮著竺香上茶上點心,冬青則領著濱菊和秋菊打掃宴息處的狼狽。 ****** 許媽媽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傾耳聽宴息處的動靜,竟然隻有輕微的窸窣聲。 她不由暗暗點頭。 想必冬青和濱菊看到有客人,所以蹲在地上用帕子包著手在撿碎瓷。 許媽媽放了茶盅,琥珀忙將早已準備好的賬冊遞了過去:“媽媽請看。” “那我就不客氣了。”許媽媽笑著,將賬冊攤在了一旁的茶幾上,然後從衣袖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匣子,打開,拿出副眼鏡仔細地看起來。 琥珀不由暗暗心驚。 這副眼鏡,還是大太太娘家兄弟在廣東任參議的時候讓人從廣東帶過來的,別說是羅府了,就是整個餘杭也隻有這一副。沒想到,大太太竟然把它賞給了許媽媽……想著,心裏不由羨慕起來,做人做到許媽媽這樣,也不算白活了! 十一娘卻想著十娘。 據說,當年四姨娘從福建回來的時候立刻將手中的賬冊全交了,在太太麵前循規蹈矩不越雷池一步,要不是十娘把自己給打了,大太太還真找不到發落她的借口……這樣縝密的的怎麽會養出十娘這樣一個魯莽到無知的女兒來…… 兩人各有心思沉默不言,許媽媽翻賬冊的“沙沙”聲讓屋子更顯靜謐。 良久,許媽媽抬頭,笑著將眼鏡放進匣子,重新裝進衣袖:“正如小姐所言,大太太平日賞的東西就多,要是日常用度,也就不用添什麽了。隻是這樣進京,是去大姑奶奶家裏給徐家太夫人祝壽,到時候,滿堂富貴,我們比不得皇室貴胄,可也不能太寒酸。大太太已經在老吉祥給十一小姐訂了一套珊瑚玳瑁貝殼頭麵,一套珍珠赤銀頭麵。我又瞧了十一小姐前幾日做的春裳,倒是正好,不用添置什麽了。隻是不知道十一小姐還有什麽想添的東西沒有?” 十一娘笑道:“我也沒什麽想添的東西。” 許媽媽聽了就笑著站了起來:“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回了大太太了!” 十一娘站起送客:“有勞媽媽走一趟。” “十一小姐總是這麽客氣。”許媽媽笑應著,和十一娘告辭,去了大太太處。 “怎樣?”大太太半倚在臥屋的貴妃榻上,麵無表情地望著屋裏躡手躡腳收拾箱籠的丫鬟們。 許媽媽猶豫了片刻。 大太太起身:“你跟我來。” 許媽媽應了一聲“是”,和大太太去了樓下的宴息處。 “怎麽?兩個小丫頭都提出了要求?”大太太的目光有些冷。 許媽媽忙給大太太斟了一杯茶,笑道:“兩位小姐的東西我都看了看,平時您賞的多,又新做了春裳,也沒什麽要添減的。私下裏呢,五小姐提出來要買兩枝好狼毫,也不過是五十兩銀子的事。十一小姐倒是什麽也沒提……不過,我去的時候,卻遇到了一樁事!” 不願意當著屋裏的丫鬟說出來的事,自然不是普通的事! 大太太“哦”了一聲,坐直了身子,一副側耳傾聽的樣子。 許媽媽上前兩步,壓低了聲音:“十小姐到十一小姐屋裏鬧事,把屋裏的東西都砸了。我進去的時候,佯裝不知的樣子問十一小姐,說,十一小姐好大的脾氣。十一小姐卻避而不答……太太,您開始選十一小姐的時候,我還有些不大樂意。覺得不如五小姐,有個兄弟在家裏……現在看來,她倒真是個宅心仁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