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記》(蠻荒記外傳) 作者:樹下野狐

來源: 寂寞一城 2010-04-16 06:18:5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6091 bytes)
2009年春,蠻荒外傳《山.海》之《不周記》上映

  十一年前,阪泉河畔,楊絮紛飛,軒轅黃帝一記“刹那芳華”,塵埃落定,四海皆平;十一年後,軒轅黃帝萍蹤無定,生死不明,嫘母身中蠱毒,無藥可醫,大荒風雲再起。

  炎帝、白帝、龍族鎮海王臨危受命,共同扶持少主青陽。五族貴侯沉渣泛起,趁勢爭相反對、拖延十二國計劃。玄女招攬舊部,以恢複神帝製為口號,四處煽動叛亂,並帶領蚩尤與冰夷所生的陰陽聖童前往北海,腥風血雨於斯展開……

  他是蚩尤之子,身負深仇重托,矢誌登頂昆侖,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卻在北極的茫茫冰雪中迷失。從天之涯,到海之角,縱橫南北九萬裏,他看破生死,卻看不穿“情”之一字。

  北海天柱,水神無形刀,斬不斷女媧花與陰陽草;南疆巫穀,人魚有情藥,抵不過旱魃心傷烈火如飆。半顆紅豆,一種相思,千裏南海隻飲水一瓢;兩世水神,三代恩怨,萬般心結惟等春雪消……

  2009年春,蠻荒外傳《山.海》之《不周記》上映。共工、泊堯、女魃、延維、炎帝、少昊……競相登場,情仇難分,愛恨交纏,且看拓拔、蚩尤的後人如何譜寫大荒終曲後的傳奇樂章。


《不周記》第一章 天之涯、海之角

  每年北風刮起來的時候,無論在什麽地方,我總會想起那遙遠、遙遠的北極。

  湛藍的海麵一望無垠,浮冰跌宕,天空中漂浮著玫瑰色的彤雲。狂風呼嘯,雪花紛揚亂舞,白熊呆呆地坐在岸邊,歪著頭,傾聽遠處傳來的鯨魚長鳴……那澄澈寂冷的畫麵經曆了歲月的洗滌,卻日漸鮮豔明晰。

  在我與那片蒼涼而孤獨的世界之間,仿佛永遠隔著萬水千山,卻又似乎觸手可及。但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除了夢裏。

  北風刮過枕畔時,我常常會夢見遼闊的天海之間,她騎在巨大而青黑的鯨背上,碧衣鼓舞,肌膚勝雪,紫色的雙眸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一如那日的初見。

  那日是北海的初夏,極夜剛剛過去。我還差六十三天才滿十五歲,遍體鱗傷地掩埋在雪地裏,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天藍如海,無風,無雲。

  東方青紫色的淼淼冰洋上,那小半個彤紅的太陽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整個世界都仿佛靜止了。

  隻有那群雪鷲不斷地盤旋尖叫,前赴後繼地俯衝而下,拍打著翅膀,爭相啄食我血肉模糊的左臂。我想要揮手將它們趕開,卻無法動彈。

  羽毛紛揚,尖叫刺耳,一隻龍鷲衝落在旁側,猛地張開巨大的雙翼,其餘的雪鷲紛紛大步退開。

  我眯起眼,看見陽光閃爍,它烏黑的長翎如利劍戟張,那雙碧綠的圓睛森冷地凝視著自己,心裏突然一震,這巨鳥與姥姥好生相似!難道……難道竟是姥姥的魂魄化作了龍鷲,來庇護我麽?

  那麽妹妹呢?妹妹是不是也已經死了?我忽然感到一陣錐心徹骨的疼痛、悲傷、憤怒與恐懼,也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力量,大吼了一聲,一把捏住一隻雪鷲的脖子,從雪堆裏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

  四周的鷲鳥驚啼著衝天飛散,惟有那隻碧眼龍鷲傲然不動。

  陽光炫目,天旋地轉,我搖搖晃晃地站穩身形,一口咬住雪鷲的脖子,腥熱的鮮血湧入喉中,陡地打了個寒顫。

  雪鷲被我鋼鉗似的十指緊緊箍住,猛烈地掙紮著,鮮血順著我的下頜,一絲絲地滴落在雪地裏,綻開如朵朵紅梅。

  過了一會兒,那隻雪鷲再不掙動了,我的周身漸漸溫暖起來,傷口的疼痛卻隨之越來越加強烈。

  碧眼龍鷲冷冷地盯著我,突然尖嘯張翼,破空飛翔。

  姥姥!姥姥!我仰頭縱聲呐喊,聲音嘶啞淒烈,象是野獸在絕望地嚎叫。狂風刮在喉壁,火辣辣地如烈火灼燒。

  龍鷲環繞著我盤旋了幾圈,朝著西北徐徐飛去。

  是了,姥姥一定是要帶著我去尋找妹妹。我顧不上多想,拋開雪鷲屍體,趔趔趄趄地隨其狂奔。

  碧眼龍鷲啞啞地叫著,飛得很慢,每飛出數裏,就當空盤旋片刻,仿佛故意在等我追上來。

  狂風越來越猛烈,雪沫、冰塊鋪天蓋地迎頭撞來,裂麵如割。我渾身劇痛,奮力飛奔,好幾次踉蹌摔倒,又咬著牙爬起來。

  在我身後,十餘隻雪鷲始終遙遙尾隨,影子斜投在前方的雪地上,隱約不定。我知道隻要我倒地不起,就注定將成為這些屍鳥的盛宴。

  風聲呼嘯,地平線上湧起驚濤駭浪似的彤雲,從我頭頂滾滾卷過,藍天瞬間被淹沒了。

  四周混沌昏暗,偶爾亮起一道閃電,那隻碧眼龍鷲在雪霧裏若隱若現。

  「轟隆!」雷聲震耳欲聾,一陣狂風迎麵刮來,將我衝天拔起,接連翻了幾個跟頭,重重地摔撞在雪地裏,劇痛攻心,周身的骨骼似乎全震斷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狂亂飛舞,涼絲絲地撲在臉上,我指尖顫抖,屈肘彎膝,想要重新爬起身來,卻已耗盡了所有氣力。

  閃電接連不斷,轟雷如鼓,整個地麵仿佛都在嗡嗡震動。狂風推卷著雪浪,排山倒海地衝來,我呼吸一窒,向左翻了幾個滾,便被深深的埋在了積雪裏,什麽也看不見了,隻聽見颶風呼嘯,和著滾滾驚雷。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漸趨平靜。我全身麻痹冰冷,連痛楚也感覺不到了,意識渾沌,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恍惚中,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響,似乎有人正朝這裏走來。

  相隔不遠,腳步聲突然停止了。有人說:「……界碑被大雪埋沒了,難怪沒瞧見。再往前走,就是『天之涯』,咱們趕緊掉頭趕路吧,被那小妖女發現可就不得了啦……」

  又聽一個沙啞的聲音憤憤地說:「虎占一座山,鳥棲一株樹。小妖女一個人,憑什麽霸了幾百裏地?他奶奶的,方圓三千裏,就數這裏魚多,咱們這幾年受的鳥氣還不夠麽?幹脆燒了魚腸宮,宰了那小妖女,也為北海各族老百姓泄泄心頭之恨!」

  先前那人歎了一口氣,說:「小妖女神出鬼沒,心狠手辣,咱們合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就算鬥得過她,難道還鬥得過她的天子木牌嗎?蝦米碰鯨魚,有去無回,還是算了吧。」

  我心裏咯噔一跳,他們說的「小妖女」是誰?「天之涯」、「魚腸宮」又是什麽地方?如果那隻龍鷲真的是姥姥的魂魄所化,為何要將我引到這裏來?

  我迷迷糊糊地回想著姥姥說過的北海掌故,卻記不起半點端倪。但不知道為什麽,卻隱隱覺得自己注定要和他們所說的一切,發生些什麽瓜葛。

  人聲嘈雜,象是有數十人在低聲議論,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慢慢地說:「石長老說得對。天大地大,何愁沒有可住之地、可打之魚?得罪了那小妖女,我們個人生死事小,若牽連全族被誣犯上叛亂,罪莫大焉。」

  那沙啞的聲音「呸」了一聲,恨恨地說:「作亂就作亂!老子在北海住了幾十年,逍遙自在,姓公孫的非逼得老子離鄉背井,東遷西遷,還要和無腸國、柔利族那些怪物混住在一起,老子還真就他奶奶的不幹了!」

  雪地上又是一陣「咯吱、咯吱」的響聲,象是那人正朝這裏大步走來。

  那些人一齊驚呼叫喊,又聽那蒼老的聲音說:「鄧長老止步!前幾日的那場大戰你也瞧見了,玄女神通廣大,又有五族神人相助,還不是被炎帝、白帝和龍族的大軍圍攻盡戮,全軍覆沒?北海從東到西,漂浮了上萬具屍體,玄女的頭顱也被割下,送往了昆侖螺宮,難道你也要自己的族人象他們一樣,連死了也找不到葬身之所,隻能成為魚群的餌食嗎?」

  我腦裏嗡的一響,心跳驟然停止。姥姥死了!姥姥真的死了!雖然早已猜到,但此時聽說,仍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呼吸如堵,淚水湧出眼眶,卻被瞬間凝為冰霜。

  四周突然沉寂下來。

  過了片刻,那沙啞的聲音重重地「哼」了一聲,很是惱怒:「混沌生陰陽,陰陽生五行。五族分居,本來就是天地至理,嫘女憑什麽打破幾千年的規矩?他奶奶的,殺了玄女又怎樣?大不了把老子的腦袋也砍了!」越說越激動,「哧」地一聲,似是將什麽槍矛插入雪地中。

  我左腿上一陣劇疼,正好被那尖銳之物穿過,鮮血頓時從積雪裏洇滲而出。

  「雪地下有人!」四周一陣驚嘩,「沙沙」連聲,上方擠壓的厚厚冰雪很快便被鏟拋開去。人影晃動,我雙腿一緊,淩空飛起,已被幾人合力拉出。

  藍天如洗,三十幾個身著熊皮毛衣的大漢圍立四周,或手握魚叉,或提持長矛,或斜背彎弓,個個神色警惕,虎視眈眈地打量著我,一言不發。

  「年輕人,你是哪一族的?叫什麽名字?」一個白發披肩的老者拄著拐杖,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聲音蒼涼低沉。

  名字?我渾身蜷曲僵冷,心頭摻雜著驕傲、屈辱、憤怒、悲傷與仇恨,烈火似的熊熊燃燒,想要挺起胸膛,大聲回答,奈何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我的名字,叫共工。

  共工是遠古時康回的國號,自從這位水族凶神被伏羲殺死後,就成了曆代水神的代稱。

  姥姥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象康回一樣,勇猛頑強,百折不撓。

  「你的娘親是水神冰夷,父親是苗帝蚩尤,你還有一個貴為黃帝的舅舅。他們全都死了,死在了軒轅狗賊的手上。終有一天,你要踏破那座雪山,砍下公孫氏的頭顱,奪回屬於你的一切!」

  我永遠也忘不了五歲那年,姥姥指著昆侖山頂咬牙切齒所說的這句話。春日的陽光照在她碧綠幽深的眼睛裏,灼得象火,冷得象冰。更忘不了那一刻,我站在春風裏,渾身顫抖,恨怒填膺,暗暗對自己所發的毒誓。

  從那時起,我和妹妹便隨著姥姥天南地北地四處遷徙,聯絡反抗公孫氏的義士。但就在兩天前,族人和彩雲軍的勇士全都戰死了,死在了烈炎、少昊與龍族大軍的屠戮下,死在了北海漆黑冰冷的波濤中。

  我的拳頭越握越緊,冰雪混著血絲,從指縫間流下。這瞎了眼的賊老天,為什麽不讓我和族人一起光榮戰死?卻讓我困獸似的徒受屈辱,苟活於此?

  那些人被我凶惡的目光掃過,似乎都有些害怕,有人說:「辛長老,這小子的舌頭都凍僵了,生個火,給他取取暖再問不遲……」

  「慢著!」一個紅發虯須的大漢大步上前,單手握住插在他大腿上的槍杆,「這小子也不知什麽來曆,藏在雪地裏將老子的話全聽去了。若放他生路,到昆侖山一告密,他奶奶的,別說老子的性命,大家全都完蛋!」聲音沙啞,就是那脾氣暴躁的「鄧長老」。

  那些人麵麵相覷,又都朝那白發垂肩的老者望去。辛長老輕輕地頓著拐杖,沉吟了一會兒,搖頭歎息。

  我心中怒火如焚,這些人對公孫氏諸多不滿,卻如縮頭烏龜般貪生怕死。尤其這姓鄧的,口口聲聲不怕造反,事到臨頭,卻如此猥瑣卑劣,殺人滅口以求自保。姥姥說得不錯,這些賤民不足同謀大事,注定隻能任人魚肉!

  就在這時,那姓鄧的長老雙手握住槍杆,猛地往上一挑,將我高高地舉了起來。

  我眼前一黑,劇痛攻心,鮮血順著槍杆噴灑如雨。寒風呼嘯,將我的衣裳刮得獵獵鼓舞,露出繡著五色雲彩的一角衣襟。

  「叛黨!這小子是玄女叛黨!」那些人的臉色全都變了,辛長老更是微微地發起抖來。

  我又是怒恨又是鄙夷,啞聲狂笑,淚水順著眼角湧了出來。叛黨?不錯,老子就是玄女的外孫、叛黨的祖宗!

  當年公孫軒轅那廝一統大荒後,攜龍女隱退,留下正妃嫘祖,輔佐年幼的公孫青陽。這五年中,嫘女幾次三番頒布法令,要取消五族之製,引起各族貴侯極大的抗拒。

  姥姥趁勢以維持「神帝五族製」為口號,以五色雲彩為旗,聚攏民心,集結義軍,與昆侖抗衡。雖然屢遭大敗,卻每每山重水複,卷土重來。

  一個多月前,嫘女忽染重病,就連靈山十巫也束手無策,傳言都說是中了姥姥的蠱毒。嫘女性命垂危,公孫青陽又太過年少,長老會隻得暫將天下交與白帝與炎帝共同管理。

  大荒各國人心惶惶,都在揣測嫘女一旦病故,將由誰來主掌昆侖。一時間流言四起,甚囂塵上。

  有的說少昊與炎帝勾心鬥角,天下分裂在即;有的說行蹤無定的軒轅黃帝即將現身;還有的說軒轅黃帝早已攜同龍妃,悟道登仙,如今唯一能繼承帝位、平定紛爭的,隻有他的長子昌意了。

  大荒無主,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流言越多,對我們越是有利。姥姥率領彩雲軍挺進北海,一來招攬舊部,重奪水族帝女大權,二來借機尋覓沉入北海的翻天石,隻要有了這神石,擊敗烈炎、少昊,全都不在話下。

  短短九天,我們就接連攻陷了十一座城池,氣勢如虹,天下大震。各國內對嫘祖素有怨懟的諸侯、貴族聞風思變,蠢蠢欲動,就連向來對軒轅黃帝忠心耿耿的蛇族,也接連傳出了叛逆的消息。

  烈炎、少昊、敖越雲一邊偵騎四出,尋找那杳無音信的公孫軒轅,一邊各率大軍,趕到北海,與我們的彩雲軍連番惡戰。激鬥了幾晝夜,我們寡不敵眾,又中了少昊的奸計,終於被誘入重圍,傷亡慘烈。

  我血戰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殺了多少賊敵,渾身是傷,又被龍族艦隊的炮火擊中,拋入海中,不省人事,被洋流卷到了這裏。

  這三十幾人想必是北海蓋國的長老。聽他們方才議論,似乎是奉嫘女的「遷居令」,率族朝西南遷徙,與柔利、無腸等國的百姓混居共處。

  這些人途經海岸,目睹了這場惡戰,嚇得心驚膽寒,繞道遠遠地避開,不想又在這裏撞見了我。看見我衣襟上繡的五色雲彩,想到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論都叫我聽了去,難免又驚又怕又惱,魂魄出竅。

  周圍鴉雀無聲,那姓鄧的高舉長槍,滿臉通紅地瞪著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小子既是亂黨,還告他奶奶個密!就算他告密,老子也可以咬定他誹謗。嘿嘿,活捉亂黨,乃是大功一件,咱們將他手筋、腳筋挑斷了,送給黃帝軍領賞……」

  我被懸在半空,憤怒蓋過了疼痛,猛地發出一聲嘶啞的狂吼,雙手握住槍杆,「咯嚓」一聲折為兩段,從半空滾落在地。順勢握住槍頭,反拔而出,一個翻身滾到那姓鄧的腳下,將半截鐵槍狠狠地紮入他的小腹。

  那姓鄧的嘶聲慘叫,踉蹌後退了幾步,仰麵跌倒。眾人哄然驚呼,舉著冰盾連退幾步。

  我一瘸一拐地踏步上前,將鐵槍抽拔而出,昂頭四下掃望,喉中發出低沉的怒吼。四周冰盾如鏡,映照著我扭曲的臉龐,鮮血噴濺在上麵,斑斑點點,雙眸紅絲遍布,眨也不眨,說不出的猙獰凶暴。

  辛長老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拄杖朝後退去。

  有人高聲大叫:「這小子受了重傷,撐不了多久,大家一起殺了他,為鄧長老報仇……」

  我怒火上湧,大吼著將那半截鐵槍猛力擲出,「呼!」光芒爆閃,那人話沒說完,已被當胸貫入,筆直地淩空倒摔,鮮血噴湧。

  不等那些人回過神來,我又一頭將右側的大漢撞倒,奪過他手中的三戟魚叉,一把叉入他的胸頸,生生釘入雪地。然後狂飆似的左衝右突,或奪刀,或舞叉,血肉飛濺,殺人如砍瓜切菜,轉瞬間便放倒了七人。

  剩餘的二十多人大驚失色,倉惶奔退。似是想不到片刻前還冰僵如石的我,竟突然變得如凶獸般迅猛狂暴。

  有人叫道:「用箭射他!」

  那些人如夢初醒,紛紛彎弓搭箭,連珠怒射。

  我怒吼著揮刀疾旋,光浪層層疊疊,將四周射來的箭矢撞得衝天亂舞。但畢竟重傷累累,骨骼、經脈多處震斷,左腿上又剛被長槍刺穿,血流如注,憑借著兩傷法術,強聚起一線真氣,這才一氣嗬成,連殺九人。周旋既久,氣息稍竭,漸漸便抵擋不住。

  「吃」地一聲,右肩劇痛,已被一箭沒羽貫入,我身子微晃,左肋、右腿又連中兩箭,趔趄著摔倒在地。

  那些人齊聲歡呼。

  辛長老鬆了口氣,捋著長須,搖頭歎息:「年輕人,你既是亂黨,又殺我族人,老夫縱有寬恕之心,也饒你不得。來人,將他手筋、腳筋挑斷了,捆縛交與黃帝軍。」

  兩個大漢左手「呼呼」卷舞著繩索,纏住我的雙臂,右手拔出魚骨尖刀,大步上前。左邊那人一腳踩住我的側臉,將我死死地抵在地上。

  我匍匐在地,喉中發出低沉的怒吼,三支箭羽隨著我的呼吸而劇烈顫抖。亂發濕漉漉地貼在額前,我看見冰地倒映著那人的靴底,蹬踏著我的臉頰,看見自己血紅的眼睛,象烈火噴薄。

  我忽然又想起姥姥說的話:這個世界永遠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那些盲從的賤民就像是風中來回搖擺的蘆草,注定隻能被燒成灰、踏為泥!

  是的,終有一日,終有一日,我要登上昆侖的山巔,讓天下蒼生全都匍匐在我的腳底,永世臣服!

  想到這些,恨怒如野火,遍體燃燒,那些疼痛、寒冷全都感覺不到了。突然之間,我仿佛又生出無窮的力量,猛地抓住那人的小腿,奮力一絞。

  「啊!」那人慘叫著抱腿摔倒,我奪過他手中的魚骨尖刀,猛地插入他的太陽穴,瞬間便將他驚怖的頭顱釘入雪地。

  幾乎就在同時,我咆哮著衝躍而起,猛拽繩索,將另外那人一把揪到跟前,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他淒厲慘叫著,象先前那隻雪鷲似的劇烈掙紮,溫熱的鮮血噴泉般湧入我的喉中。

  那些人全都嚇得呆了,我鬆開手,哈哈大笑,說不出的快意,反手拔出身上的箭矢,接連拋甩,閃電似的釘入三個人咽喉。其中一枝擦著辛長老的耳畔飆過,嚇得他臉色慘白,簌簌癱倒。

  「殺了他!快殺了他!」那些人又是驚怒又是害怕,箭矢齊發。

  我連中了七箭,踉蹌著抄起地上的彎刀,勢如瘋魔地朝前衝去。「咻」地一聲,刀光飛舞,將一個大漢的頭顱齊肩砍下,鮮血衝天怒噴。刀光餘勢未衰,又劃過一道圓弧,旋風似的將左側大漢攔腰斬斷。

  那些人嚇得魂飛魄散,慌不迭地四散奔退。

  我縱聲狂吼,一把掐住辛長老的脖子,高高地舉了起來,想要砍下他的頭顱,丹田中卻突然劇痛如絞,指尖顫抖,再也沒有半點氣力。

  萬裏藍天,象無邊無際的深邃大海,急速地飛旋著。

  我搖搖晃晃地退了兩步,喉中腥甜狂湧,大吼一聲,將辛長老拋開,雙手握住彎刀,奮盡周身餘力,強撐著支在冰地上。

  喬家男兒隻有斬斷的頭,沒有跪下的膝。不能殺敵求生,就要血戰到死!

  風聲淒烈,雪沫彌揚,四周一片死寂。

  我無力動彈,剩下的十餘人驚駭地望著我,亦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喘,更不敢再往前踏上半步。

  「呀——呀——」

  就在這時,西北傳來淒厲尖銳的鳥鳴。抬頭望去,隻見一隻碧眼黑翎的龍鷲急速俯衝而來。

  姥姥!我心中一顫,分不清是喜悅、難過,還是酸楚。熱淚奪眶湧出,雙手酥軟,再也支持不住了,搖晃著跌坐在地。

  「又是這孽畜!快走!」那些人的臉色全都變了,顧不上再與我相鬥,搶身背起辛長老,朝南狂奔。

  那隻龍鷲也不追趕,在我頭頂盤旋了一會兒,突然尖嘯著急衝而下,雙爪抓住我的臂膀,衝天飛起。

  狂風撲麵,倒掀起我的亂發、破衣,獵獵鼓舞。

  天旋地轉,我看見藍天、雪地、冰川、碧海、銀山……上下四周應接不暇地急速倒退,想要看個仔細,眼前金星亂舞,一陣昏黑,什麽也看不見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聽到風聲激嘯,夾帶著陣陣鳥鳴,和一絲絲飄渺清甜的歌聲,時斷時續,似有若無。

  我心中一震,猛地睜開眼睛。

  在我下麵,是廣淼無垠的深藍大海,粼光閃閃,懸浮著數以萬計的冰山與阡陌分裂的冰塊,激流似的後掠飛退。

  雪白的冰鷗成群結隊,歡鳴回旋,宛如貼著海麵的片片白雲,在大風中離合聚散,蔚為壯觀。

  湛藍的海麵不斷綻開白蓮似的波濤,無數海豚、龍魚破浪而出,在半空中劃過道道弧線,衝入海中。循環複始,永無停息。

  萬裏高空,寒風凜冽徹骨,將我的神智刮得清醒了許多。傷口凝冰,鮮血已經止住了,周身卻無一處不在劇痛。丹田內更如尖刀剜絞,每吸一口氣,便疼得汗水淋漓。

  在與黃帝軍的大戰中,我遍體盡傷,奇經八脈也多有震斷。未經調養,又妄用兩傷法術,自毀經脈,和蓋國這些長老拚死血戰,縱然是銅頭鐵臂,也早就殘損如朽木風燭,臨近生死之線了。

  但這時我的心裏非但沒有絲毫的害怕,反倒說不出的輕鬆喜悅。抬頭望去,碧眼龍鷲張翼高飛,巨爪鐵箍似的抓住我的雙臂……多麽象姥姥第一次帶著我馭風飛行的情景嗬!

  姥姥!姥姥!熱淚順著我的臉頰滾滾而下,張口大喊,聲音卻依舊嘶啞難辨。

  如果這隻龍鷲不是姥姥魂魄所化,為什麽它要在群鷲的尖喙下救出我來?為什麽要引著我奔向旁人不敢妄入的「天之涯」?又為什麽驅走那些卑劣的賤民,將我帶上長空?

  碧眼龍鷲呀呀尖叫,象在回答著我的連串疑問,朝下張翼急衝。

  前方極遠處的海平麵上,伸出一角雪白的陸地,險崖高矗,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目的銀光。

  龍鷲急速俯衝,狂風撲麵,碧浪噴舞,鷗群驚鳴四散。

  我幾乎是貼著海麵,狂飆似的朝西飛翔。轟鳴震耳,浮冰搖曳跌宕,龍魚接二連三地從我身邊高高躍起,夭矯衝落。

  那片陸地越來越近,岸崖高達數百丈,巍峨如雪山,迤邐連綿,橫亙於碧天藍海之間。不斷有冰塊從陡峭的崖壁上轟隆崩落,掀卷著滾滾雪霧,衝入大海,激湧起滔天大浪。

  碧眼龍鷲尖嘯著衝天飛起,轉眼便載著我掠過了岸崖。

  岸上是一片茫茫冰原,由南而北,形成了長達百餘裏的犄角,仿佛銀劍刺向天海交接處。就在這狹長的雪原上,成千上萬的青鹿正在狼群的圍堵下,東折西轉,狂奔如潮。屍鷲漫天盤旋,尖啼陣陣。

  這裏想必就是所謂的「天之涯」了。但此處冰天雪地,寸草不生,如何養得活這麽多青鹿?既有如此龐大的鹿群,為何又看不見半個獵戶?難道是那些人所畏忌的「小妖女」的緣故麽?

  我心底雖然疑竇叢生,但那時既已認定龍鷲是姥姥魂魄所化,相信它絕不會害自己,帶我到這裏來也必有寓意。權且聽之任之便是。

  遙望這片冰陸的另一端,水霧蒙蒙,雲蒸霞蔚,變幻出絢麗迷離的層疊光彩。隱隱能聽見遠處隆隆轟鳴,如悶雷不斷。

  龍鷲提著我朝西疾飛,越飛越快,不久便衝入了那片雲霞中。

  大風凜冽,濃香馥鬱撲鼻,仿佛還夾雜著淡淡的泥土與青草的芬芳。我精神一振,更覺驚奇,不知這寒荒極地哪來的花草清香?

  又過了一會兒,轟鳴聲越來越響,冰山倒掠,雲霞飛散,四周豁然開朗。我忍不住脫口低呼,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不知何時,下方的茫茫冰原竟已變成了廣袤原野,碧草起伏如浪,繁花似錦,一直朝西綿延二十餘裏,與海天相接。

  草坡南北兩側都是巍巍雪嶺,彩雲橫繞。山嶺上冰川重疊,沿著斜坡陡壁,轟隆不絕地朝下推擠衝泄,宛如萬千條銀蛇,蜿蜒矯舞,衝匯成一道道的溪流,穿過草坡,朝大海滾滾奔騰。

  數之不盡的青鹿、雪兔、白羚……以及諸多說不出名字的珍禽異獸遍布山坡,悠然自得地飲水吃草,隻有在虎狼鷹鷲等猛獸突施偷襲時,才發足飛奔。

  遠處海麵藍如靛青,不見半塊浮冰,映襯著兩側雪嶺,明淨如畫。海天一色,惟有大風刮來,白雲層層翻湧時,才看得出哪裏是海平線。

  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隨著姥姥在茫茫北海征伐激戰,又時值極夜,觸目所及,除了冰洋雪地,就隻有變幻莫測的絢彩極光,此時突然看到這壯麗奇景,竟有些呼吸窒堵,恍如隔世。

  「轟!」後方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嗚鳴,天搖地動。

  我吃了一驚,回頭眺望,隻見一道巨大的水柱從雲霞中滾滾噴起,衝天摩雲。被水柱掀卷的炎熱氣浪衝擊,周圍的霓霞漣漪似的蕩漾擴散,迅速冷凝成姹紫嫣紅的雲層,貼著草坡朝下翻騰。

  閃電亂舞,雷聲轟隆,暴雨傾盆而下。

  兩側的冰山雪嶺被熱風刮卷,冰壁迸裂,接二連三地坍塌雪崩。那些高高堆積的冰川更如銀河飛瀑一般衝泄而下,衝撞起滔天雪浪,極為壯觀。

  龍鷲歡鳴長嘯,提著我乘風飛翔,衝過茫茫風雨,朝著遠處那依舊風和日麗的海岸線飛去。

  這場雷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了一會兒,轟鳴漸止,後上方的那道衝天水柱突然消失。大風又陡轉寒冷,雲霞彌散,天霽雨收,隻有崖嶺上的冰雪仍在崩泄不絕。

  我們一路低飛,到了岸邊,綠草漸少,亂石四立。漆黑的礁岩密密麻麻地朝南延伸,一直與西南側的雪山相連。

  龍鷲張翼旋轉,沿著弧形的礁石群朝雪山飛去。

  雪山高萬仞,南麵的峭壁上的冰層早已崩塌殆盡,露出青黑發亮的岩石,布滿坑坑窪窪的凹洞。石縫間青草搖曳,萬千海鳥鳴啼飛舞,衝落其間,啄喙梳羽,顯然都在這裏安家築巢。

  山腳奇石嶙峋,露出一個高兩丈、寬三丈的黑洞,底下一半淹沒在海水中。

  碧眼龍鷲俯衝而下,將我輕巧地拋落在洞旁的岩石間,又呀呀尖叫著振翅衝起,朝西麵遼闊的碧海飛去。

  姥姥!姥姥!

  我又驚又急,不知道它為何突然棄我而去,嘶聲大叫,喉嚨卻已完全沙啞了。眼看著龍鷲越去越遠,消失在天海之間,我竟淚水盈眶,惶急得象一個孩子。

  海浪轟鳴,激撞礁岩,飛濺在臉上、身上,腥鹹而苦澀。狂風凜冽,刮得我無法呼吸,丹田、經脈更痛如火燒刀絞。

  我從小就受姥姥嚴酷訓練,她要我成為堅韌不拔、剛強勇悍的王者。換作別人,兩天內接連受了這麽多的重傷,估計早就魂飛魄散了,我能強撐到這一刻,全憑著追隨姥姥、尋找失散的妹妹的信念。此時龍鷲既去,支柱突消,體內所有的疼痛都加倍地爆發出來。

  我半倚礁石坐著,朝著龍鷲消失的方向嘶聲呐喊,卻始終不見它飛回,心中絕望焦怒,第一次感覺到森寒刻骨的孤獨與恐懼。

  這時正值退潮,海水層層衝刷,倏然遠退,越來越多的礁石露出海麵。旁邊那幽深的黑洞也隨之越變越大,尖石交錯,仿佛鯨魚巨口,擇人而噬。

  我忽然又想,龍鷲生性嗜殺好食,如果它不是姥姥所變,早就將我吃了,何必千裏迢迢送我到這海邊岩洞?難道……難道這洞裏藏有什麽秘密?心中仆仆大跳,趴伏在岩石上,凝神俯瞰。

  潮水退得越來越快,不過一會兒,洞口就變得十餘丈高、二十餘丈寬了。

  左側洞壁上碧光粼粼,從上而下刻著三個蛇篆大字,第三個字仍有一半淹沒在海水中。

  我跟著姥姥學過一些蛇文,認得第一個字是「魚」,第二個彎彎曲曲,頗為複雜,一時辨認不出,第三個雖隻露出一半,卻可猜出是「宮殿」的「宮」字。

  是了,魚腸宮!我突然想起那些蓋國長老所說的話,心中嘭嘭大跳,忍痛抓住石沿,一點一點地朝下攀爬,想要探查個究竟。

  礁岩上青苔遍布,我氣虛力弱,極難抓牢。一陣大浪拍來,手上一滑,頓時翻身急墜,重重地撞在旁側的石頭上,滾入海中。

  「嘩!」浪頭卷湧,將我高高推起,眼前金星亂舞,什麽也察覺不出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感到焚心裂骨似的劇痛,睜開眼,四周漆黑一片,隱隱約約看見亂石錯立,幽深不可測,才知已被拋到了洞裏。轉頭回望,海潮已退出數十丈遠,露出犬牙般交錯的暗礁與尖石。

  雖然不知洞內到底有些什麽,但那隻碧眼龍鷲既是姥姥所化,它救我到此,必有道理。於是咬緊牙關,踉蹌起身,扶著洞壁,一步步地朝裏走去。

  甬洞幽黑曲折,凹凸不平,到處都是尖石銳岩,以我彼時的微弱真氣,隻能影影綽綽地瞧見些輪廓,摸索前行。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兩百來步,額頭、雙腿便已被石沿接連磕碰,痛入骨髓,腳底更是劃得鮮血長流。

  前方忽然陰風大作,卷來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兒,依稀還能聽見女孩兒嚶嚶的哭泣聲,時斷時續。

  我心裏一震,妹妹!一定是妹妹!驚喜欲爆,顧不上危險,一邊跌跌撞撞地朝裏大步奔踏,一邊嘶聲大吼。沙啞的回聲隆隆作響,震得什麽也聽不清了。

  又摸黑走了兩百多步,腥臭氣越來越濃,聞之欲嘔,前方突然跳起一點綠幽幽的火光,接著兩點、三點、七點、數十點……越來越多,交相輝映,仿佛螢火蟲在夜色中成群飛舞。

  我雖然自負膽大,心中也不免生出幾絲寒意,正想凝神細看,腳下一絆,猛地撲地摔倒,雙手下意識地往下一撐,「格拉啦」一陣脆響,似乎將什麽壓得粉碎。

  「哧」地一聲輕響,指縫間擦起幾點火星,接著「劈啪」連爆,幾綹碧翠的火光衝竄而起。

  我猛吃一驚,險些低呼出聲。

  雙臂所撐處,居然是一具骷髏,雪白的頭骨恰好與我正對,眼洞森森,齒顎迸裂,仿佛正盯著我無聲獰笑。

  那幾簇火光熊熊高竄,赫然是骷髏碎裂後所迸發的磷火。受其所激,四周螢光閃耀,碧火紛燃,將洞內照得慘綠透亮。

  我屏息環顧,倒抽了一口涼氣。

  洞窟高闊幽深,曲折不見底,地上橫七豎八地盡是骷髏殘骸,或躺或坐,或立或臥,從骨骼粗細來看,全都是十來歲的少年,有幾具甚至不過七八歲大小。

  骸骨具具都頗為完整,保持著臨死時的姿勢。如果是被凶獸猛禽拖到這裏吞食,最多殘留些許頭顱、椎骨,絕不會是如此景象。但如果是被人所殺,為何骨頭上又見不到半點折裂損傷?

  我又是驚疑又是駭怒,小心翼翼地爬起身,掰下那具屍骸的腿骨,當作火炬高高舉起,一步一步地朝裏走去。右拳緊握,片刻也不敢放鬆。

  剛走了幾步,又聽見那「嚶嚶」的少女哭聲。

  那哭聲與妹妹何其相似!我心頭一緊,熱血全都湧上了頭頂,不顧一切地朝裏大步衝去。

  陰風怒嘯,磷骨火把獵獵卷舞。越往裏奔,地上的骸骨越來越多,被我腳底踏過,火星「劈啪」四濺,竄起萬千點鬼火,映照得甬洞深碧慘綠,幻影憧憧,象是幽冥地府。

  前方惡臭撲鼻,哭泣聲越來越近。洞角出現了一具尚未完全腐爛的屍體,接著又是一具。依稀可見是兩個八九歲大的男童,張大嘴,圓睜雙眼,全身勾蜷緊繃,滿臉都是恐懼痛苦的神色。

  向左拐過一個彎,那嚶嚶的哭泣聲突然消失了,陰風也隨之停止。任我如何縱聲嘶吼,前方死寂沉沉,全無回應。

  磷火跳躍,左側慘青的石壁上,赫然刻著兩個人頭蛇身的圖案,一男一女,兩兩交纏。

  我當胸象被重錘猛擊,這圖案分明是姥姥為我們兄妹所作的「伏羲女媧旗」!姥姥說過,要想打敗公孫軒轅,就必須戳穿他「伏羲轉世」的謊言,而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告訴世人,惟有我們兄妹才是真正的伏羲、女媧轉世。

  這張旗圖至今尚未公布,無人可知。姥姥將它刻在這洞中石壁,自然是要引導我救出妹妹!

  再往裏奔了幾十步,隻見一個少女匍匐在地,黑發披散,動也不動。我心底驟然一沉,握著骨火炬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摒住呼吸,慢慢地踏步上前。不斷地暗自禱告,卻不知道當否希望她就是妹子。

  「呼!」

  剛停下腳步,右邊腥風大作,黑暗中突然衝出一條巨物,將我緊緊纏住!

  我遍體重傷,經絡錯斷,又奮力狂奔了這麽久,早已經如強弩之末。想要聚氣掙紮,丹田卻像被重錘猛擊,周身癱軟,黃豆大的汗珠涔涔滾出。

  那怪物發出狂暴淒厲的尖嚎,越纏越緊,勒得我臉色漲紫,透不過氣來。森冷的氣息噴吐在我頸間,吹得寒毛盡乍,繼而脖子上又是一涼,仿佛絲絲雨水,接連滴落。

  我胸膺窒堵,呼吸越來越困難,五指漸漸鬆開,腿骨火炬「噗」地掉落在地,火光劇烈搖曳,明滅不定地照耀著四周。

  那怪物纏繞著我緩緩滑動,影子投映在石壁上,蜿蜒盤繞,約有四丈來長,似是一條巨蟒。

  雪白冰冷的鱗甲從胸前倏然晃過,光澤刺目,還來不及細看,眼前一花,咆哮震耳,隻見獠牙森森,紅舌吞吐,一張血盆巨口已將我當頭籠罩其中。

  許多年以後,我又夢見了那一刻的情景。

  冰冷的鱗甲緊貼著我的肌膚,獠牙刺入脖頸,長舌在我的臉上拖過濕濕的唾涎……那曾經窒息得將欲爆炸的恐懼,在夢裏卻化作了無邊的甜蜜、悲傷、幸福與惆悵。

  多麽希望時光能永遠凝結為那一刻嗬,那是她與我最為貼近的瞬間。

  我甚至曾想,如果那一刹那,她真將我吞入了肚裏,是不是好過後來發生的一切呢?所有的恩怨情仇、雄圖霸業全都在開始時嘎然而止,向死而生,向生而死,至少可以和她同化一體,永不分離。

  但是這樣的念頭在我的心底隻是一閃即逝。

  我一直記得姥姥所說的那句話,孩子,你生來就是統治這個世界的。山的上麵是天,天的上麵是星辰,你要想站在昆侖的山頂俯瞰蒼生,就要忍受孤獨與寒冷。

  當我真正明白這句話時,距離初見她的那一瞬間,已經滄海桑田。


《不周記》第二章 玄嬰老祖

  初見她的那一刻,她是一條蛇。

  許多年以前,在那綠光明滅的山洞裏,我被她緊緊勒纏,呼吸窒堵。蛇信舔吮著我的脖子,將湧出的鮮血汩汩吸入。我渾身酥痹刺痛,想要奮力掙紮,卻連指尖也動彈不了。

  我一點一點地沉陷入無邊的黑暗裏,覺得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恍惚中,我聽見狂風怒吼,鷲鳥尖啼,火焰劈啪作響;聽見海潮退湧,冰雪崩落,那條巨蛇淒烈不絕的長嘯。眼前昏黑,氣血亂湧,依稀又聽見女子嚶嚶的低泣聲,猶在耳畔,然後便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當我再睜開雙眼時,已經躺在了海邊的亂石堆裏。

  藍天,白雲。

  冰山,碧海。

  鷗鳥歡鳴,浪花層層疊疊地卷過我的雙腿,湧向胸前,冰涼沁骨。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身在何處、發生何事,心中一凜,伸手撫摩脖子,發覺傷口已經結疤了,渾身仍在火燒火燎似的疼痛。不知道那條巨蛇為什麽沒將我吃了,我又如何從洞內回到了洞外?滿心疑惑,剛想站起身,丹田內劇痛如裂,頓時又重重地摔回海水中,金星亂舞。

  「喂,你想找死麽?你全身上下大大小小一百六十八處傷,再亂動彈,靈山十巫也救不活你啦!」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就像竹葉間篩落的春風,蓮葉上滑落的露水。

  我轉頭朝東望去,看見碧浪起伏,浮冰跌宕,她騎在青黑的巨鯨背上,右手斜握著一條長長的蛇鞭,腰懸龍角,長發、綠裙獵獵鼓舞,冰雪般晶瑩的肌膚被陽光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光,不可逼視。

  那一刹那,我的胸口突然象被什麽刺痛了,竟有些無法呼吸。

  我見過許多好看的姑娘,在我眼裏,容顏縱使美麗如花,也不過轉瞬凋為春泥,比起不朽的功名霸業,實在無足珍惜。但她的美卻如此獨特,無法言傳。就象初春早晨,陽光下閃耀的枝頭新綠,仲夏夜裏,月色中消融的雪嶺冰川。清新純淨,讓人不忍摧折。

  「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到這裏來?」那雙紫色的妙目凝視著我,神情無邪而妖媚。大風吹來,繚亂的發絲遮住了她半邊瑩潔如玉的臉頰,耳垂上懸著兩條碧綠的小蛇,不住地曲彈伸縮。

  「喂,臭小子,我問你話呢!聽見沒有?」她眉尖輕蹙,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仿佛有些嗔惱,說話的聲音卻依舊那麽動聽。

  我突然醒過神來,耳根滾燙如燒,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羞窘,張開嘴,想要回答,喉中卻依舊隻發出嗬嗬的沙響。

  她連問了幾聲,怒色少消,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臭小子,原來你是個不會說話的悶葫蘆。」

  右手蛇鞭飛揚,「啪」地一聲,將我身畔的一塊礁石劈成兩半,高聲說:「不管你是誰,這裏方圓三百裏,不管花草樹木、人魚禽獸,全都屬於我。你既到了『天之涯』,從今往後,就是我的奴隸。」

  奴隸?我一愣,心裏陡然湧起怒火,正想反唇相譏,忽聽空中傳來「呀——呀——」的聲音,抬頭望去,那隻碧眼龍鷲平張雙翼,銜著一枝淡紫色的雪蓮,從雪山頂顛急速地俯衝而下。

  是姥姥!我又驚又喜,啞聲大笑。想起昏迷前聽見它的尖啼,越發確信一定又是它救了自己。

  碧眼龍鷲撲扇著翅膀衝落岸邊,昂首踏步,將那枝雪蓮拋落在我身旁,「呀呀」叫了幾聲,神情倨傲,似乎在催促我吞下。

  雪蓮花瓣玲瓏剔透,冷冽的幽香鑽入鼻息,就象炎炎夏日喝了清涼的山泉,我精神一振,心想,這必是姥姥給我療傷的仙花妙藥。於是也不理會那紫瞳少女,拾起蓮花大口咬嚼,囫圇吞咽。

  花瓣入口辛寒如割,剛吞了幾口,肚內突然劇痛如絞,我指尖一抖,險些連花枝也拿捏不住。

  紫瞳少女一怔,格格大笑:「笨蛋,這『斷腸花』是嚼爛了,和著冰雪外敷的,誰讓你吞下?」

  我臉上燒燙,將信將疑。腹內果然越來越疼,牽扯著身上的各處傷口,我越是咬牙強忍,越是痛楚難捱。

  她卻笑得前仰後合,幸災樂禍,耳垂上的那雙碧蛇一齊嘶嘶吐信,仿佛也跟著在嘲笑。

  眼見我蜷身顫抖,滿頭冷汗,卻始終不哼一聲,她漸漸止住笑聲,似乎有些詫異,嫣然道:「你倒真是個有嘴兒吐不出聲的悶葫蘆。」招了招手,碧眼龍鷲盤旋著落在她的左肩,低頭輕啄她的掌心,說不出的親昵。

  我心中一沉,象是突然墜入了無底的冰淵。

  姥姥驕傲剛強,從來不肯居人之下,就算她死後化作了碧眼龍鷲,又怎會對這陌生少女如此恭順服貼?難道……難道這隻龍鷲隻是她豢養的靈寵?不過是陰差陽錯將我帶到此處罷了!

  刹那之間,就象溺水之人被抽走了最後一根浮板,我全身僵冷,嘴裏又酸又麻又苦,所有的痛楚都突然感覺不到了。想到我僅憑著這孽畜碧睛黑羽,就一廂情願地認定它是姥姥,更覺滑稽懊惱。

  她撫摩著龍鷲的頭頸,對它柔聲說話:「小黑呀小黑,這小子雖然是個又啞又笨的奴隸,好歹也救過我一命,你再去尋些『寄生草』與『冰甘果』來。」

  龍鷲似是聽懂了,呀呀叫著衝天飛起,朝那片絢麗如錦緞的山坡掠去。

  她足尖在鯨背上輕輕一點,躍到我身邊,從腰間取下一個銀白的絲囊,往左手掌心倒了一顆赤紅色的丹丸,運氣化開,徑直塗在我肚臍上。濃香馥鬱,腹內頓時轉暖,那刀絞似的痛楚亦大為轉輕。

  她的手柔若無骨,溫軟滑膩,撫摩在身上,感覺說不出的異樣。我知道她在幫我療毒,臉上卻一陣莫名的燒燙。長到這麽大,雖曾和一些女子有過肌膚之親,卻從未如此窘迫尷尬。

  這隻龍鷲是她的靈禽,已無疑問,但她又為何說我曾救過她的性命?難道她竟是……我心頭咯噔一跳,突然想起匍匐在山洞中的那個黑發少女來。

  是了,那隻龍鷲定是瞧見她被巨蟒擄到了洞中,所以才將我帶到這裏,指望我救其主人。隻是我當時明明也被巨蟒纏住,自顧不暇,又如何救得了她?隱隱覺得似有不當,卻想不出其中關竅。

  「轟!」

  這時,東邊雲霞中突然噴起一道衝天水柱,仿佛銀龍破空。

  漫天霓霞亂卷,一層層漣漪似的,環繞著水柱朝外擴散。氣浪所及,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兩側冰嶺雪崩不絕。

  我初到這裏時,便見過這奇異景象,此刻遙遙相望,更覺壯觀震撼。不知道那道水柱從何處噴出?竟有如此驚天動地的力量。

  海上鷗鳥驚啼,紛紛盤旋繞舞,飛回崖壁上的罅隙洞巢。就連她所騎乘的鯨魚也發出低沉的嗚鳴,緩緩向下沉去。

  她「哼」了一聲,挑眉冷笑:「老怪物又皮肉發癢啦。」從絲囊中取出幾枚丹丸,捏開我的嘴,一顆顆喂我吞下。我聞著一股清冷的幽香,從鼻間直灌頭頂,不知究竟是來自丹丸,還是她的身體。

  她的指尖玲瓏剔透,象春蔥,象冰雪。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的肌膚有如她這般瑩白光潔,渾無瑕疵。心中不自覺地嘭嘭大跳起來,摒住呼吸,仿佛稍一吐氣,就會將她吹散,令她融化。

  遠處,那道水柱滾滾衝天,雲霞洶湧,雷雨交加。海邊卻隻有些蒙蒙雨絲,被狂風刮卷,牛毛細針似的飄忽亂舞,粘在她的發鬢上,閃閃如珍珠。

  過了一會兒,陽光從彩雲間透射而出,露出一角藍天。海麵上浮現一彎七彩的虹橋,她的臉顏也象是被映上了霓霞,光彩動人。

  我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的痛楚,象有人扼住了我的咽喉,握住了我的心,酸痛、燒灼,而又帶著幾絲難以名狀的甜蜜。這種感覺來得如此迅猛而奇特,竟讓我有些莫名的驚惶、恐懼。

  她鬆開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頗為滿意:「悶葫蘆,你經絡盡斷,骨骼碎裂,髒腑又受了二十八處重傷,要不是遇上我,早死了一百遍啦。」

  我凝神掃探,渾身上下數十個傷口都已愈合如初,就連錯斷的經脈、骨骼亦大多接合,隻待休養恢複。又驚又奇,想不到她區區幾顆丹丸,竟有這等奇效!

  她見我訝異,更加得意,挑眉笑道:「這些『五行丸』雖能迅速愈合骨骼、經脈,卻少不了脫胎換骨的疼痛。你乖乖地在這兒躺著養傷,我去收拾那老怪物。」轉身飛掠,碧衣如風荷搖曳,很快便消失在虹霞雨霧之中。

  我吐了口長氣,如釋重負,心中卻又空空落落,有些莫名的惆悵。不知她所說的「老怪物」是誰?

  不等多想,左側肋骨突然錐心劇痛,接著「格拉啦」脆響不絕,全身骨骼象是全都擠到了一起,疼得我金星亂舞,眼淚、汗水全都迸湧而出。這才明白她說的「脫胎換骨的疼痛」。

  這種痛楚曆所未曆,就象被全身打散了,又重新糅合在一起,我自負最能吃苦捱痛,卻也被磨折得渾身戰栗,嘶聲大吼。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痛楚方才漸漸消散,我精疲力竭,連呻吟的氣力也沒有了,蜷在礁岩海浪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又是一陣碎斷擠壓似的尖銳劇疼,將我生生痛醒。這次比先前更加猛烈,仿佛重錘猛擊,利斧怒鑿,恨不能一頭撞死。

  痛極昏迷,醒複劇痛,如此循環反複,到了第七次醒來時,全身雖然仍在熱辣辣地燒疼,卻已沒了先前撕裂欲死的痛楚。再凝神細察,奇經八脈、斷骨傷口果然盡皆愈合,手腳也有了些許力氣。

  朝東望去,冰洋湛藍如靛,那輪紅日已經越過了白雪皚皚的海岸線,照北極太陽移動的速度來推算,我竟已昏迷了好幾「日」。

  不知何時,身旁的礁岩石隙裏多了十餘個淡青色的圓果,和幾十株鮮綠的齒葉草,六七隻長喙正在岩石上跳來跳去,爭相啄食,見我醒來,紛紛尖啼著衝天飛起。

  這些碧草、青果想必就是龍鷲銜來的「寄生草」與「冰甘果」了,聞來清香撲鼻。我這才覺得唇焦口燥,饑渴難耐,於是坐起身,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冰甘果清涼甘甜,恰如其名。寄生草雖名為草,卻葉質幼嫩,比那些菜蔬更為爽口。草果入腹,丹田內仿佛多了一盆炭火烘烤,暖洋洋地直達奇經八脈,氣力倍增,竟有意想不到的療傷益氣之效。

  我盤腿調息了一會兒,精神大振,凝神內視,真元已恢複了兩三成。

  空中傳來熟悉的「呀呀」之聲,睜眼望去,果然是那隻龍鷲銜著十幾株寄生草俯衝而來。

  眼見那紫瞳少女沒有隨它同至,我心裏莫名地有些失望。

  龍鷲繞頂盤旋,將藥草拋在我身邊,便又呀呀叫著朝東邊的雪嶺飛去。我躍起身,大聲呼喚,它卻渾然不管,消失在雪峰雲霞之間。

  四處眺望,前方天海茫茫,青碧相接;東南雪嶺連綿,雲蒸霞蔚。一時間,我茫然不知所往。

  海浪聲聲,潮水一重重地刷過礁岩,朝外退去,左下方又露出那一小角漆黑的「魚腸宮」來。

  我心中一緊,不知洞中那些骸骨是誰?巨蛇生耶死耶?剛想到洞中再探個究竟,便又遲疑起來。

  龍鷲既然不是姥姥所化,妹妹自然不會在洞裏了。如果就在我入洞時,那紫瞳少女回到這裏,看不見我,會不會以為我不告而別呢?

  想起那雙似笑非笑的紫色眼睛,我的臉上又是莫名一陣燒燙。

  她究竟是何方神聖?藥術如此高妙,又有馭鳥騎鯨之能,為何獨自一人住在這人跡罕至的「天之涯」?大荒中的巫醫我大抵知曉,思來想去,卻找不到一人能和她對上號。


  不管她是誰,滴水之恩,當湖海相報。她救了我性命,恩同再造,就算她當真要我做奴隸,喬某人又豈能抗辭?大不了等我殺了公孫氏,再將這條命賣給她便是!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打定主意,留在這裏等那少女回來。但風起風滅,潮退潮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依舊不見她的蹤影。

  我吃光了寄生草,又抓了幾條紅鱗冰鱈魚,生啖充饑,而後繼續坐在礁石上盤腿調息。迷迷糊糊中又睡著了,再睜開眼時,紅日東懸,一動不動,惟有海浪淹過了雙膝。

  在這北海以北,世界的盡頭,白日漫長無邊,時間象是靜止了。我雕冰為壺,磨石成沙,做了十二個沙漏,十二個沙漏全部翻轉,便是一「天」。每過一「天」,我就在礁石上刻一道痕。

  沙漏翻轉,礁岩上的刻痕越來越多,就這麽過了十八「天」,她依然杳無蹤影。我終日禦氣調息,困了便睡,渴了便喝雪山上迸落的冰水,餓了便吃冰洋裏鮮甜的海魚,經脈一日比一日好轉,等待的渴切卻更加焦灼。

  每隔一日,龍鷲便會銜來「冰甘果」、「寄生草」,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奇花異果,我隨著姥姥走遍了大荒南北,竟不識得其中一二。

  唯一能篤定的,便是這些花果都有益氣補脈的奇效,比起昆侖、靈山的藥草不遑多讓。

  到了第十九日,依舊隻有龍鷲飛來,我大為失望。難道她已經離開了這裏,不再回來了?

  相見無期,何以謝恩?大仇未報,難道還要在這天涯海角永無窮盡地等待下去?我五味交雜,想到姥姥,想到妹妹,心裏更是沉甸甸地如塊壘鬱結,忍不住縱聲長嘯。

  傷勢已基本痊愈,吼聲激蕩入雲。崖壁罅洞中的萬千棲鳥驚啼衝天,盤旋不散。就連遠處草坡上的獸群也隨之接二連三地嘶吼呼應。

  我嘯吼許久,連月來的悲怒愁苦釋放了大半,運氣指端,在崖壁上刻了十六個大字:「救命之恩,永誌於心。他日相見,死生付托。」

  剛刻完最後一個字,身後突然傳來「轟」地一聲巨響,那道衝天水柱又從東南雪嶺雲霞中噴薄而起,霎時間雲霞亂湧,雷雨如傾。

  我突然想起那日也是這般情景,心中一動,那紫瞳少女當時冷笑著說要去收拾「老妖怪」,難道這水柱與那「老妖怪」有什麽關聯麽?隻要能找到「老妖怪」,自然也就能找到她了!

  於是再不遲疑,聚氣雙足,淩空飛掠,朝著那道滾滾水柱急衝而去。

  這是我二十多「日」來第一次離開海邊。雷電交加,風雨撲麵,五彩雲霞在四周離合聚散,鼻息間盡是泥土與草木的芬芳。

  下方是如浪綠草,似錦繁花,成群的牛羊、麋鹿驚嘶奔逃,潮水似的沿著清澈的山溪迤邐流動。

  水柱四周姹紫嫣紅的霞雲離心飛湧,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渦旋,交迸出無數道閃電,如銀蛇亂舞。

  刹那間,整片大地被映成了妖豔的藍紫色。

  雷聲隆隆,兩側的連綿雪嶺隨著天地搖晃,崩塌的冰塊象天河飛瀑,滾滾衝泄而下,一層推著一層,一浪高過一浪。所過之處摧枯拉朽,冰川、岩石、晶柱……全都被席卷其中,匯聚成更加猛烈可怖的聲勢,最後轟隆撞擊大地上,推送起數十丈高的滔天雪浪。

  在天地偉力麵前,個人顯得如此卑微而渺小。我穿梭其間,呼吸窒堵,衣裳盡濕,仿佛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跌宕搖擺,隨時都將翻轉沉溺。心裏分不清是震駭、憤懣、悲苦,還是快意。

  這多麽象我十幾年來所走過的路嗬!

  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我就被世界遺棄,注定要與天下為敵。前方艱難險阻,每一步都是窮途。但就算天崩地裂,將我封埋,粉身碎骨,隻要還有一口氣在,我便誓將這天地翻覆!

  過了一會兒,雷電風雨隨著水柱漸漸轉小,天地漸亮,空中那如漩渦似的霞雲也層層消散,陽光在彤雲雪嶺間射出數十道金劍似的光芒。

  我越過綿延的杉樹林,沿著冰川朝雪嶺上衝去。那道水柱餘勢未消,噴起的霧浪被狂風刮卷,如大雨紛飛。

  越往上衝,山勢越是陡峭,冰川、亂石仍在不時坍塌崩落,轟隆連震,雪浪澎湃噴湧。

  我高掠低伏,雙掌撥掃,將迎麵撞來的冰石雪浪震得衝天掀起,繽紛炸舞。

  離山頂那道水柱越來越近了,那隆隆的巨震聲轟得我雙耳嗡然作響,整片雪嶺似乎都在顫動。空氣中彌散著一種奇怪的氣味,象是硫磺,又象是丹藥,還摻雜著鮮花的芬芳與野獸的腥臭。

  我屏息凝神,高高地躍上了山頂,一幅蒼茫壯麗的奇景撲入眼簾。

  雲海茫茫,南北連綿數百裏的巍峨雪嶺,在陽光下閃耀著金燦燦的光。大地被它分割成了迥然相異的兩半。

  雪嶺的東邊,是白茫芒的北極大地,與湛藍無邊的冰洋。雪嶺的西邊,則是絢麗如錦緞的「天之涯」,以及瑰奇萬變的五色雲霞。

  在這片雪嶺的中央,是一個縱橫近千丈的巨大的深淵,冰崖環立,霧氣騰騰,水柱就是從這裏噴薄衝天。

  陽光穿過漫天水霧,穿過那些參差錯立、姿態各異的冰錐玉柱,閃爍著一圈圈七彩的光環。不斷有冰塔、冰棱融化崩塌,墜落巨壑。

  水柱越來越小,轟鳴著落入深淵,震動漸消。

  我掠到壑邊,狂風怒舞,刮得我呼吸窒堵,頭發、衣裳獵獵翻飛。那股氣味越發濃烈,隨著淵中的濃霧洶湧翻騰,時香時臭。

  霧氣太濃,山壑又深不可測,我看不清下麵究竟有些什麽。縱聲長嘯,聲音在深壑間滾滾回蕩,卻始終無人應答。

  我微覺失望,正想到別處探尋,忽然聽見淵底傳來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象是有人在垂死呼救。

  難道她這些日子不見蹤影,竟因被困在了這裏?我心中大凜,貼著陡峭的崖壁往下衝去。

  風聲尖銳,激嘯刺耳,到處是翻湧的濃霧,什麽也看不清,我隻能憑借著意念與聽力的感應,本能地穿掠騰挪,閃避開迎撞而來的堅岩利石。

  也不知往下衝了多久,怪味越來越濃,那聲音也漸轉清晰,象是女子,又象是孩童,分不清是不是那紫瞳少女。

  一陣大風刮來,霧靄紛揚,視野頓轉清明。我猛吃了一驚,從未見過這等奇詭的景象。

  下方數百丈處,是滾滾如沸的湛藍水麵,縱橫各數百丈。無數的氣泡一串串翻湧衝破,掀卷怒浪,蒸騰為霧。

  中央長著一株巨大的榕樹,高約百丈,枝繁葉茂,被狂風刮卷,須葉亂舞,噴薄出萬千簇青紫色的烈焰。相隔這麽遠,熱浪仍洶洶撲麵,刺得我難以睜眼。

  在那枝葉繁密、怒火噴舞的榕樹頂端,急速飛旋著一個黃銅藥鼎,內刻太極圖案,藥丸亂滾;鼎下則逆向急旋著一個白金八角爐。

  銅鼎、金爐的環耳各扣著八股粗如嬰臂的混金鎖鏈,遙遙鎖釘在四周的崖壁上,絞旋到了極處,便雙雙反向拋彈、旋轉,激撞起更加猛烈的火光。

  這些倒還罷了,最詭異的,是在那白金八角爐內,竟坐著一個不到六歲大的男童,雙腕、雙踝全纏鎖著混金銅鏈,脖子上戴著玄冰鐵枷,雙肩琵琶骨還被兩條鐵鉤穿過,渾身火焰竄舞,不斷地發出淒烈而黯啞的慘呼。

  我見過的酷刑不可勝數,更曾親手折磨仇敵,極盡殘忍,但從未見過有人這般淩虐一個孩童,驚駭之餘,心中油然生出同情與憤怒。於是畢集真氣,急衝而下,揮出一記氣刀,奮力猛劈在金爐的混金鎖鏈上。

  隻聽「當」地一聲劇震,火光爆舞,我竟被氣浪反拋出幾十丈遠,半身幾乎全都酥痹了,那混金鎖鏈卻巍然不動。

  爐內的火焰熊熊高竄,那男童的慘叫聲更加淒厲,但任憑爐火如何狂猛,身上卻似毫發無傷。

  我又驚又奇,問他是什麽人,被誰鎖在這金爐之中。他卻避而不答,喘著氣反問我是誰,究竟有沒有能耐砍斷鎖鏈,將他救出;如果沒有,就快快叫別人前來相助。

  我被他激得怒氣上衝,哈哈大笑:「如果連這幾條銅鏈也斬不斷,我共工又何以配稱喬家男兒!」畢集渾身真氣,又是接連幾記氣刀揮斬在銅鏈上。非但沒能劈開分毫,反倒震得自己虎口迸裂,氣血翻湧。

  「你姓喬?」那男童止住慘叫,斜長雙眼閃爍出奇異的光芒,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連聲音也變得古怪起來,「這幾記氣刀是誰教你的?你祖上是誰,叫什麽名字?」

  他說話的神態老氣橫秋,和渾圓白嫩的臉容極不相稱,我隱隱中雖覺得這男童很不尋常,當時卻未曾多想,傲然道:「這氣刀是我姥姥獨門所創,就算告訴你,你這小娃兒又知道什麽?」

  「是了,蚩尤!」那男童的臉色微微一變,突然哈哈大笑,「你是蚩尤和冰夷的兒子!你的姥姥是烏絲蘭瑪!」

  我心中驚疑更甚,大荒中知道我身世的人寥寥無幾,即便是在彩雲軍將士麵前,我也隻自稱共工,想不到這乳臭未幹的六齡小兒不但知曉我娘和姥姥的名諱,還知道我隱秘的身世,頓時生起殺機,喝道:「小娃兒,你到底是誰?」

  「小娃兒?你叫我小娃兒?」那男童笑得眼淚都湧出來了,喘著氣,咳嗽道,「我是你姥姥的老朋友了。我叫……我叫『玄嬰老祖』,你姥姥沒有告訴過你麽?」

  我反複追想,從未聽說大荒中有這麽一個人物。他見我將信將疑,又說:「嘿嘿,我退隱江湖已近六十年,又被困在這裏十五年,你不認得我原也正常。但我對你姥姥、你娘、你舅舅,還有你爹的事情,全都了如指掌。」

  烈火狂舞,燒得金爐燦燦閃光,他坐在其中,周身彤紅,雙眼也仿佛跳躍著兩團火焰,一口氣說了許多關於姥姥和我娘的往事,其中一些我曾聽姥姥說過,另一些雖然聞所未聞,卻也不象他信口胡編。

  更何況這榕樹火焰極為狂猛,如果他不是水族前輩,受這等折磨煉烤,早就化成了灰燼,又怎會寸膚無傷?對他不由又相信了幾分。

  男童歎了口氣,說:「我和你姥姥相識幾十年,是惺惺相惜的老朋友,她於我有莫大恩德。可惜當年我中了公孫軒轅那小賊的計,被他鎖在這爐鼎之中,飽受折磨,不得掙脫。否則我又豈能坐視那小賊害死你爹和舅舅,侵淩北海,篡奪五族河山?」

  頓了頓,雙眼炯炯地盯著我,笑道:「你姥姥剛韌睿智,是天下第一等女中豪傑,除了她,大荒中再也沒人有能耐和公孫小賊抗衡了。她現在境況如何?過得還好麽?」

  「她……她……」我鼻頭一酸,熱淚竟忍不住奪眶湧出,哽咽不成聲,「她已經死了!」

  「什麽?」玄嬰老祖臉色驟變,說不出的古怪,分不清是驚愕、失望、傷心,還是憤怒,喃喃道,「她也死了!她也死了!」

  姥姥已死,舉目無親,想不到竟會在這天涯海角重見她的故人,我心裏強抑了許久的悲痛再難自持,對他也莫名地生出親近之感,咬牙擦去淚水,道:「前輩,你再忍上一忍,我來劈開這混金鏈……」

  玄嬰老祖搖了搖頭:「小子,這『八極混金鏈』比『玄冰鐵』還堅韌百倍,又有『陰陽水火印』封鎮,光憑你眼下的真氣,赤手空拳,就算鑿上十年八載,也斬斷不了。」

  用胖乎乎的食指指著上方的銅鼎說:「你來得正巧,藥鼎裏有二十八顆五色丹丸,是用來修煉五行真氣的,前兩日才剛剛燒好。你先吃一顆白色的,隔兩個時辰再吃一顆黑色的,以後每隔兩個時辰吃綠色、紅色、黃色的,依此類推,越快吃完越好。」

  我打開銅鼎,果然看見二十八顆黃豆大的丹丸,五色鮮豔,異香撲鼻,赫然是先前聞見的氣味。依照他所說,先吞了一顆白色藥丸,方一入腹,就覺得辛冷如刀,渾身雞皮疙瘩全都泛了起來。

  他嘿嘿直笑,帶著幾分得意、狡獪與幸災樂禍:「這些丹丸都是按照我的心得,用『天之涯』的花草獸珠合煉而成的,天下多少人做夢也求不到,便宜了你小子啦。不過良藥苦口,要想長真氣,難免要吃點苦頭了。我再傳你一套心法,可以將藥力迅速化為己用……」

  還未說完,耳廓突然一動,變色道:「不好!那小妖女來了,你快收好丹丸,藏到水裏去!」

  「小妖女?」我方甫一愣,上方遙遙傳來熟悉的龍鷲叫聲,接著又聽見一個女子銀鈴般的清脆嬌叱:「老妖怪,你若想少吃苦頭,就老老實實地給本姑娘煉藥,再敢噴水搗亂,小心魂飛魄散!」

  是她!

  原來她所說的「老妖怪」指的就是玄嬰老祖。我心中嘭嘭大跳,相隔二十日,重又聽到這聲音,如遇故人,喜悅填膺。

  正想說話,玄嬰老祖卻瞪起雙眼,又急又怒地傳音喝道:「小子,還不快藏到水裏去!」

  聽兩人說話的口氣,似是彼此結有冤仇。玄嬰老祖是姥姥舊交,那少女卻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她此刻要我做她奴隸,折辱老祖,的確也為難得很。我來不及多想,將丹丸收好,深吸了一口氣,衝入下方滾滾沸波之中。

  氣泡在四周汩汩亂竄,水溫竟是意想不到的森冷,體內藥力受其激發,五髒六腑更象浸於冰窖一般。我打了個寒顫,抓緊垂入水中的榕樹長須,飄搖跌宕,朝上凝神觀望。

  透過急劇晃蕩的水麵,依稀看見那紫瞳少女騎著龍鷲繞樹盤旋,嘴唇翕動,也不知說了什麽,滿臉都是嬌嗔薄怒的神色。突然揮起一鞭,重重地抽在水波上,火焰交迸,漣漪蕩漾。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生氣的模樣也如此動人。水光瀲灩,她的容顏也變得朦朦朧朧,捉摸不定,就象「天之涯」的雲霞,北海的極光。

  我的心仿佛也被那長鞭抽中了,忽然疼得難以呼吸,這種感覺竟比上一次來得更加猛烈,臉上、耳根,一陣陣熱辣辣地如烈火燒灼,刹那間,竟蓋過了體內、體外所有刺骨的寒冷。

  我緊緊地攥著榕樹的枝條,驚惶、迷惘而恐懼,仿佛變回了童年時第一次沉入水底的自己。不同的是,那時上方水麵所搖晃的,是姥姥斜長的身影。

  許多年以後,我又沉入東海的波濤裏,夕陽的金光鍍照著另外一個少女的臉,她癡癡地俯瞰著我,淚水充盈在她藍色的眼睛,整片大海仿佛都倒映入她藍色的眼睛裏。

  那一刻我才明白,愛和恨是找不出因果的,就象海和天分不出界線。水麵上下的兩個世界,似乎截然相反,卻又如此相似。讓你看不清風景與倒影的,不是漣漪,不是吹動漣漪的風,而是你自己的眼睛。

  歲月的河遄急而冰冷,年少的我沉在水裏,看著她一鞭又一鞭地抽打著火爐,象在抽打著自己,體內丹丸的藥力全都散發出來了,渾身戰栗,幾將窒息。

  就在那時,就在那天之涯、海之角的深淵裏,我平生第一次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卻不知道任何緣由。她離我那麽近,又那麽遠,我和她之間,注定橫亙著永遠也無法穿越的界限。


《不周記》第三章 蛇妖

  她走了之後,我躍出水麵,牙關凍得「咯咯」亂撞,大口大口地呼吸。在水下憋得太久,整個人像要爆炸開來了。

  火榕樹隨風狂舞,四周的水波漩渦怒卷,巳上升了十餘丈。玄嬰老

  祖坐在鼎爐裏,周身通紅,皮焦肉灼,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痛楚,臉蛋扭曲,雙眼豎長,看上去猙獰可怖。

  他緊握雙拳,咬牙切齒地罵著小賤人,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原來鼎中的藥丸是那少女逼他所煉,方才眼見丹丸全無,她大發雷霆,將爐火激發至最大。令他倍受煎熬。

  聽他罵得惡毒,我心有怒氣,忍不住截口說:「前輩,不知這位姑娘和你有何怨恨?她對我有救命之恩,不像是心機歹惡的人。不如我去見她,將這些丹丸全送給她,請她將你放了……」

  「她救過你的命?」玄嬰老祖一愣,縱聲狂笑,「這小妖女殺人不眨眼,不敲骨吸髓已經是萬幸,還會救人性命?小子,這世上口蜜腹劍的小人多如牛毛,你涉世不深,能分辨個屁仇人、恩人!」

  他越是詆毀那少女,我越覺刺耳,於是便將我與姥姥如何大戰炎、黃帝軍,如何孤身幸存,如惡被龍鷲銜到海邊洞裏,又如何撞見巨蛇,陰差陽錯救了少女,以及她如何報恩相救的事一一說來。

  玄嬰老祖一邊聽,一邊冷笑,聽到我被巨蛇纏住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子,你知道這小妖女是誰嗎?」

  乜斜著雙眼,一字字地說:「她是無晵蛇姥的女兒、蛇帝晨瀟的妹妹,在洞中纏住你,吸你鮮血的,就是這個妖女!」

  我猛吃一驚,蛇帝晨瀟對公孫氏忠心耿耿,是我彩雲軍的死敵之一。大荒中傳言他有一個失散已久的妹妹,叫做羅沄,卻極少有人見過。

  玄嬰老祖道:「她和公選小賊的長子公孫昌意從小就生活在一起,中了太古蛇族蠱咒,雖然暫化人形,但每逢十五月圓之夜,必定化回蛇身,如果不盡快吸童男、童女的血,就永不能變成人形。嘿嘿,虧你還以為那隻龍鷲是玄女所化,它抓你到洞裏,不過是因為當時找不著童男,拿你這半死不活的頂數罷了。」

  我想起洞內的那些童子骸骨,心頭寒意大起,伹仍難以相信,搖頭道:「她若真是蛇妖,為何不吸光我的血,反倒挖空心思救我?」

  「小子,我看你是被小妖女的美色迷了心竅!」玄嬰老祖冷笑一聲,又說,「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再過六天又到十五了,到時你看看便知。」頓了頓,道,「廢話少說,這小妖女沒拿到丹藥,過兩日定會再來滋擾,如果被她發現你在這兒,一定將你連血帶肉吃個精光。要想活命,趕緊將丹丸全吃光了,再全力修煉我教你的心法。」

  我心中卻想,不知她要玄嬰老祖煉的藥做什麽?難道她真是蛇妖,拿這些藥是為了恢複人身?否則為何會這麽焦急生氣?想起她滿臉嬌嗔的樣子,心卻不由得怦怦大跳,突然又想,她是蛇也罷,不是蛇也罷,橫豎都救了我的性命,我又怎能奪走對她如此重要的丹丸?

  於是向玄嬰老祖行了一禮,大聲說:「多謝前化賜我丹藥。大丈夫知恩圖報,我定會想辦法救前輩離開此地,但這些藥丸。我卻隻能還給那位姑娘……」

  「臭小子你瘋了麽?」玄嬰老祖一怔,暴跳如雷,將混金鎖鏈扯得叮當作響,衝我大吼,「這些藥丸是我煉製的,幹小妖女鳥事!他奶奶的,老子燒了七年才煉成三十顆,你敢送給妖女,老子出了這裏,第一個吸幹你的魂魄!」

  他咆哮了一會兒,見我不為所動,又強斂怒氣,改為軟語央求。我已打定主意,沿著崖壁朝壑頂衝去,他急怒之下,重新又破口大罵。

  剛衝上五六十丈,又聽他尖聲傳音道:「臭小子,你想不想救活你爹?」我仿佛被雷電劈中,頓時停住腳步。

  玄嬰老祖漲紅了臉,尖聲大笑:「普天之下,隻有我知道公孫小賊殺了你爹之後,將他屍身藏到了哪裏,也隻有我知迫怎麽叫他起死回生!你若將這些丹丸給了小妖女,就休想再從我嘴裏挖出一個字來!」

  從我懂事起,姥姥就一遍又一遍地吿訴我,我爹如何中了公孫軒轅的離間計,與舅舅反目成仇,又是如何被公孫軒轅與旱魃所殺,梟首裂屍,將屍身藏在了大荒各個隱秘之處。

  這些年,除了掀翻公孫氏。我最大的心願莫過於找到父親的屍首,將他與娘親合葬在蜃樓城的舊址。但任我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點兒消息。這時聽見玄嬰老祖的話,又是驚疑又是狂喜又是悲戚,竟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玄嬰老祖生怕我不相信,又傳音說道:「小子,你知道為什麽偌大的北海,唯獨這裏四季如存麽?為什麽隔三岔五,就會噴出衝天的水柱?為什麽公孫小賊要將我囚禁於此?為什麽那小妖女孤身一人霸在這裏,周圍的百姓都不敢踏入一步?」

  不等我回答,便徑自說道:「我原本被天吳閃禁在北海淵底,十一年前,公孫軒轅突然將我移到了此處,我也覺得奇怪。有一天,那公孫小賊不小心說漏了嘴。讓我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這『天之涯』的八百裏雪嶺並不是真的雪山,而是鯤魚所化!」

  鯤魚!我心中大凜,那太古巨獸被公孫軒轅降伏後,便隨著他一起不知所蹤,行跡成謎。

  但這凶獸當年既能被女媧封鎮入島,沉於海底,今日變成連綿雪山也不足奇。更何況除了鯤魚,又有什麽東西能噴出這等衝天摩雲的磅礴水柱?

  玄嬰老祖冷笑著說:「公孫小賊生怕你姥姥找到你爹的屍首,施法複活,於是便詭稱將他梟首裂屍,分散各地,實際上將你爹的屍身藏在了鯤魚肚子裏。然後又將鯤魚封鎮北極,化若雪嶺。就算你姥姥想破了腦袋,又怎能找到這裏?

  「公孫小賊雖然妖法通天,但鯤魚畢競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凶獸,被他鎮化為山後,心肺還要過上百八十年才能徹底石化,每隔幾日,便要噴起衝天水柱。四周的冰天雪嶺被噴出的熱浪一攪,陰晴雲雨,反倒變成了草木蔥榮的沃野。

  「公孫小賊生怕露出破綻,便故意將我囚禁這裏。縱然有朝一日,你姥姥找到此處,也以為這深淵不過是像天櫃山一般的海竅地孔,公孫小賊借此為牢獄,折磨我罷了。嘿嘿,誰想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讓我知道了這個秘密,又偏偏讓我今日遇見了你!」

  他說的這些話雖然頗為離奇,卻能自圓其說,入情入理。我心中怦枰狂跳,稍一猶疑,還是轉身朝下衝落,沉聲道:「如果前輩說的是真的,那位……那位羅姑娘也必定知道我爹的所在。我去找她問上一問……」

  「問她?」玄嬰老祖尖聲大笑,「你以為公孫小賊會將這麽大的秘密告訴一個黃毛丫頭麽?她留在這裏,不過是向我勒索煉藥罷了。鯤魚長逾千裏,別說你找不到入口,就算找著了,要想在鯤魚肚子裏尋到你爹,也好比海底撈針!」

  頓了頓,冷冷地說:「小子,我和你姥姥既是舊時至交,又同仇敵愾,自然願意助你達成心願。但你如果辜負我一番好心,將我費盡心血所煉的丹丸平白便宜了那小妖女,別說救活你爹,連我都沒法活著離開這裏,敢問又如何做你向導?」

  我貼在冰壁上,看著下方火焰亂舞,波濤如沸,心裏亦繚亂起伏,但一想到能救活從未謀麵的父親,其他一切便都顧不得了。於是取出一顆黑色的丹丸,吞入肚內,說:「前輩剛才說的心法是什麽?」

  玄嬰老祖大喜,圓胖的臉上紅彤彤的盡是光彩,哈哈大笑:「我這心法叫攝……叫玄嬰大法,隻要你牢記於心,每日依法修煉,很快就能將二十八顆五行神丸吸收煉化。最多過上七七四十九天,便能劈斷混金鏈,解開封印了!」

  他將心法仔仔細細地傳音相授,我背得滾瓜爛熟,再依照他的指點,將丹藥所化的元炁如納入丹田,循環經脈。起初覺得那心法頗為簡單,無非是化氣煉氣,和姥姥所傳的「玄水訣」並無多大差別。但到了後來,才發現其中蘊藏了艱深奧秘與無上變化。


  他把丹田比作火爐,玄竅比作煉鼎,二十八顆五行丹丸到了腹內,還需以真氣繼續煉燒。隻有將這些丹丸煉成氣丹,經過經脈反複循環,才能真正將五氣合一,納歸氣海。

  我雖然熟知五行相生的道理,卻從未這麽混煉過五行真氣,頗覺新鮮。接連吞了白、黑、綠、紅、黃五顆丹丸後,果然覺得丹田內有五股真氣相激相生,在奇經八脈間循環穿梭,每繞體一次,便增強許多。修煉了不過四個時辰,真氣竟似乎暴漲了一倍,心中驚喜,難以描述。

  玄嬰老祖也大感意外,沒想到我進境如此神速,緊張、狂喜之餘,似乎還有些許羨妒。

  此後我每隔兩個時辰便吞一顆丹丸,盤坐於冰壁的洞隙中循環煉氣。每吞完五顆,再調息兩個時辰,如此五行循環一次,正好一「天」。不知不覺中已過了五「天」,丹丸隻剩下了三顆,她卻始終沒來。

  到了第六「日」,深淵裏的漩渦越卷越高,距離玄嬰老祖的鼎爐巳不過十餘丈,有時浪濤轟鳴卷來,撞擊在爐壁上,白霧「哧哧」蒸騰,激得火焰更加狂猛。

  玄嬰老祖卻不再嘶聲慘叫,不管爐火如何炙烤,始終端然盤坐,豎長的雙眼似閉非閉,口唇翕動,念念有詞。

  我正想吞下第二十六顆丹丸,忽然聽見上方傳來一聲尖利的長嘯,接著「咻咻」之聲大作。抬頭望去,雪壑冰峰圍合的藍穹上,劃過無數道赤紅的火箭,雲霞迸舞,群鳥驚飛。

  又聽號角破空,夾帶著陣陣淒厲的骨鈴,引起野獸此起彼伏的咆哮。

  玄嬰老祖的臉色驟變,睜開眼,目光如利電似的朝上眺望,竟是從未有過的憤怒與駭怕。

  我心中更是大凜,難道是炎黃軍從蓋國長老哪裏聽說了我被龍鷲虜走的消息,一路追殺過來了?

  空中巨石縱橫,火矢亂舞,冰壑四周衝起道道紅光。冰峰崩塌,連著亂石、冰川,一齊從峭壁上滾滾墜落,其中還夾雜著若幹斷折的箭矢。

  我抓住半支斷箭,箭杆上刻著蜿蜒的蛇紋。是蛇族!這些蠻子對公孫氏忠心耿耿,定是打探到我的蹤跡,到這裏搶功來了!

  我又驚又怒,玄嬰老祖卻咪起眼,舒了口長氣,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還是那小妖女。嘿嘿,就憑她這點兒本事,也想學什麽蒼龍角?」

  蛇族軍隊剽悍凶狠,一旦認定是她救了我,定然痛下殺手。我來不及多想,也顧不得玄嬰老祖連聲喝止,沿著冰壁飛速上衝,很快便躍出了壑口。

  狂風鼓舞,火矢呼嘯著從四周怒射而過。幾塊巨石從天而降,接二連三地將我身邊的冰塔、冰牆撞得四炸迸飛。

  幾百個蛇族蠻人騎乘著蛇鷲,狂呼怪叫,沿著東側的雪嶺疾速飛來,不斷彎弓放箭。

  蛇鷲飛騎的後下方,則是數以百計的青銅投石車,在一條條巨蟒的拖引下,朝著山上蜿蜒衝來,速度極快。

  每輛銅車分為三節,穩穩地架在巨蟒背上。前後兩節裝滿了巨石,各站著一個蛇族大漢,中間那節車上則立著兩個大漢,有條不紊地接過巨石,安放在投石機上,高高地拋射而出。

  更遠處,冰洋湛藍連天,百餘艘蛇首帆船正乘風破浪,繞過最北端的霄嶺,朝著「天之涯」疾速挺進。轉頭西望,數十艘戰艦已經沿岸停靠,成千上萬的蛇族將士分列蛇陣,旌旗卷舞,朝著山穀中衝來。

  略一數去,來的蛇軍至少有兩三萬之多。海、陸、空三頭並進,東西夾擊,卻層次分明,秩序井然,儼然是久經沙場的精銳之師。

  在漫天火矢衝擊下,西麵原本絢麗斑斕的山野巳卷起了熊熊野火,獸群驚嘶狂奔,有的被箭矢射中,悲鳴倒地;有的受烈火焚燒,嘶聲慘烈;有的則驚惶逃向兩側雪嶺,被崩塌的冰石轟然掩埋。

  在這蒼茫死寂的北極,唯有這片沃野美如江南,卻在片刻之間,因我而成塗炭!我怒火如焚,雙拳捏得「咯咯」作響。這些蠻子既然想趕盡殺絕,老子就和他們拚個魚死網破!

  那淒烈的號角聲吹得越來越加高越,令人聞之寒毛盡乍。

  群獸如回潮怒浪,紛紛止住奔逃,漫山遍野地仰頭悲吼。獅虎、青鹿、蒼狼、白羚、凶牛……乃至鷲鳥、雪鷹,各種飛禽走獸全都跟隨著那激越的角聲,發出排山倒海的咆哮。

  角聲從西北側的雪峰遙遙傳來。她站在陡峭的冰崖邊,碧衣鼓舞,飄飄欲飛,仰頭吹著赤紅的龍角。鷲鳥在她頭頂盤旋。

  角聲妖詭森寒,卻聽得我熱血如沸。那些獸群更如著了魔似的,不顧烈火,不顧箭矢,在號角的指揮下,匯如洶洶怒潮,向那些繞過雪嶺、出現在岸邊的蛇族軍隊狂奔猛衝。

  曾聽說大荒中有人能奏樂禦獸,其中又以龍女、百裏春秋、火仇仙子等人最為了得。但這些人有的死了,有的隱退,無緣得聞其妙。想不到她年Ji輕輕,竟有如此神通!

  想起玄嬰老祖說的話,我的心頭又是一緊。這角聲確實有些像傳說中的蒼龍角。難道……難道她真的是蛇姥的女兒?真的是那個與公孫氏、龍女有著極深淵源的羅沄?

  獸群越過溪流,翻過丘嶺,潮水似的朝西北席卷,很快便和蛇族的先鋒騎兵迎頭相撞。那些蠻子雖然彪悍無畏,也經不起這等衝擊,刹那間血肉橫飛,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後方的蛇族紛紛衝天放箭,拋射巨石。箭石流星密雨般地撞入獸群,火焰衝舞,許多猛獸悲嘶倒地,眾獸卻絲毫沒有受驚逃散,隨著角聲節奏,繼續浩浩蕩蕩地咆哮猛衝。

  一陣狂風刮來,我後頸一涼,汗毛俱乍。那些蛇族飛騎呼嘯著衝掠而過,兩個蠻子騎鳥俯衝,長刀怒卷,朝我頭上砍來。

  我下意識地反身揮掌,掌心「呼」地衝起一道兩丈來長的黑光,那兩柄彎刀應聲碎炸,蠻子連人帶鳥,如斷線紙鳶似的衝天倒撞,鮮血狂噴。

  我微微一愣,想不到這一掌竟有這麽大的威力。又驚又喜,接連揮出幾記氣刀,勢如犴飆,將夾衝而來的六七個蠻子飛騎一一劈飛。

  那些蠻子似乎沒料到這麽快便遇見我,咿呀大叫。當先六七十騎盤旋俯衝,朝我亂箭齊發。另外數百人則騎鳥繞飛,繼續朝北側雪峰掠去。

  火光繽紛,箭矢如電,全都被我雙掌掃舞震飛。這幾式「回浪訣」我練了整整十年,直到今日才顯出驚人威力。

  我縱聲嘯吼,大步奔掠,氣刀縱橫卷掃,四周冰雪接連迸炸,隨著我的氣浪,如滔天大浪般滾滾噴湧,轉眼間又有二十多飛騎被我震得橫死當場。

  「轟!」一個三丈方圓的巨石從斜後側淩空撞至,被我掌刀撥掃,頓時拋彈起七丈來高。

  還不等我站穩身形,兩個、三個、四個……數十個巨石,接連不斷地破空呼嘯而來。每個石頭都重逾千斤,速度又迅如雷霆,就算我有開天辟地之力,也無法瞬間全部震開。

  生死一線,隻有奮力一搏了!我凝神聚氣,陀螺似的衝天飛旋,雙掌錯舞,掀卷起羊角風似的重重氣浪,那些巨石或被我直接震飛,或擦著我身側衝撞在地,砸開道道深坑,冰迸雪炸。

  東麵雪坡怪嘯連連,二十餘輛青銅投石車在眾巨蟒的拖曳下,率先衝上了斜嶺。繼而越來越多的戰車越出山脊線,漫天巨石,如隕星雨般縱橫亂舞。

  我接連震飛了七十餘個大石,氣息窒堵,雙掌已有些應接不暇,後方狂風呼嘯,「砰」的一聲,避擋不及,被結結實實地撞中背心,喉中腥甜狂湧,頓寸翻了幾個跟頭,朝山崖下摔去。

  亂石飛舞,轟隆連聲,上方崖壁坍塌雪崩,將我卷溺其中,沿著陡壁疾速滾落。那些蠻子縱聲歡呼,也不追趕,徑直向北麵霄嶺衝去。

  若在從前,被這千斤重的巨石撞中,我縱然不死,也必定氣息奄奄,伹此時除了皮肉劇痛,髒腑、經脈居然沒什麽大礙。也不知是因為吃了「冰甘果」、「寄牛一草」,還是玄嬰老祖那些五行丹丸之功。

  我天旋地轉,朝下翻滾了百餘丈、奮起全力,大吼著一拳擊入冰壁,這才止住疾墜之勢。

  冰川雪石飛瀑似的撞在我頭上、肩上,噴湧反彈,朝深崖下轟隆衝落。我強忍劇痛,深吸了一口氣,牢牢攀附在壁上,

  萬裏藍天火矢繽紛,霓霞如荼,數以千計的蛇族飛騎從上方呼嘯衝過,朝羅沄所在的山峰夾衝包圍。那些青銅投石車也在眾蟒的拖曳下,沿著山脊蜿蜒北向,疾速挺進。

  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這些蠻子想抓的不是我,而是她?」心中非但沒有放鬆,反倒更加驚疑駭怒,猛地翻身飛旋,踩著峭壁朝上疾衝。

  那些蠻子去勢極快,毫無防備,我淩空抄掠,躍落在最後一名飛騎的背後,雙掌合擊,將他天靈蓋打得粉碎,神不知鬼不覺地拋下深壑。騎著蛇鷲,尾隨蠻子朝西北疾飛。

  海上群帆鼓動,蛇族的船艦已經陸續停靠在「天之涯」岸邊,越來越多的蠻子登陸列陣。

  步兵半跪在最前沿,兩兩相護,一個斜舉青銅長矛,一個緊握大盾,排成楔形尖陣,後麵依次是弓箭、火弩手與投石車。騎兵分列兩側,巋然不動。

  號聲長吹,前方的蠻子先鋒軍朝兩翼退散。獸群勢如破竹,從烈火熊熊的山坡衝擁而下,向岸邊奔去。長箭、火矢、亂石頓時破空呼嘯,鋪天蓋地,頃刻間便有數百隻猛獸立斃當場。

  這些蠻子身經百戰,勇悍守Ji,獸群縱然凶狂,遲早將被圍戮殆盡。但他們傾盡全軍之力,到這北極海角,肖然不是為了狩獵。如果不是為了來擒我,唯一的目標,便隻有她了!

  漫天飛騎越來越多,將她團團圍住。箭在弦上,隻等一聲令下。

  她卻毫無一絲懼怕之意,站在崖邊,嘴角微笑,依舊仰頭吹角。那繚亂的發絲,起伏的衣裙、耳垂蜷舞的碧蛇,半眯著的紫色雙眸……襯著雪山、藍天、火光、雲霞,美得像一幅畫。

  角聲突轉低沉,聽來卻更加淒厲。龍鷲尖嘯,當空張開巨翼,接著呀呀之聲大作,雪嶺北側突然衝起千百隻鷲鳥。發狂似的衝向盤旋著的蛇族飛騎。

  蠻子措手不及,上百人或被鷲鳥啄瞎眼睛,或被撞得淩空摔跌,慘叫不絕。一時間箭矢穿梭,刀光閃動,陣形大亂。被自己人亂箭誤傷的,竟比死在鷲鳥尖喙利爪下的更多。

  忽聽「叮」的一聲,東邊突然響起鏗鏘激烈的琴聲,仿佛金戈鐵馬,殺氣逼人,漫天鷲鳥驚飛四散。

  琴聲密奏,與龍角聲互不相讓,一個甜膩婉轉的聲音笑著說:「師尊,你聽我這曲『迎賓歡』彈得如何?比起前幾日有沒有長進?」眾蠻子齊聲歡呼。

  我轉頭望去,隻見一條赤紅色的肥遺飛蛇騰空盤旋,一頭雙身,左邊蛇身上騎著一個黑衣少年,背負長弓,腰懸蛇形長刀,亂蓬蓬的頭發,一雙銅鈴綠眼光芒閃爍,嘴角雖然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但那笑容卻讓人莫名地心生懼意。

  肥遺另一邊的蛇身上,一前一後坐著兩人。前麵是個白發老人,雙眼翻白,須眉飄飄,蠟黃的臉上盡是蕭索落寞的神色,又夾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怨毒。

  他身後是個黑衣赤足的美貌少女,尖尖的瓜子臉,彎彎的柳葉眉,雙眼淡綠,笑意盈盈,膝上橫著一具雪白的五弦骨琴,十指跳動,撥奏出淩厲激越的琴聲。

  那白發老瞎子微微一笑,什麽話也沒說,旁邊的黑衣少年卻拍手哈哈大笑:「妹子琴藝一日千裏,可喜可賀!再過一年半載,『萬獸無韁』可就後繼有人啦!」

  萬獸無韁?難道這個老瞎子竟然是百裏春秋?我心中一沉,驚疑更甚。

  當年北海一戰,百裏春秋的念力鏡被公孫軒轅劈成幾片,重傷大敗,自此便杳無影蹤。姥姥為舉大業,收羅舊部,也曾遣人尋找這廝,卻一無所獲,想不到他竟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這兄妹二人想必是他的門生,但瞧這黑衣少年囂狂放浪之態,對他似乎又沒有弟子應有的恭敬,頗為奇怪。

  這幾年來,蛇族擴張極快,大有恢複伏羲女媧之治的架勢。各國蛇裔明裏奉晨瀟為主,暗地裏卻各起爐灶,擁兵自立。這些蠻子瞧其服飾,應是北海相國的蛇裔,算得上晨瀟的嫡係。

  如果玄嬰老祖所言非虛,紫眸少女真是晨瀟的妹子羅沄,這些蛇蠻為何竟敢對她如此不敬?

  我正疑竇叢生,又見那黑衣少年朝著紫眸少女拱手行禮,笑嘻嘻地說:「在下相繇,拜見滕兀公主。」

  果不其然!我勒住鳥韁,真氣畢集右掌,屏息靜觀其變。隻要蠻子稍有異動,立刻拚死相救。

  羅沄置若罔聞,依舊微笑吹角。角聲越來越高,龍鷲尖聲長嘯,翎毛利劍似的根根豎起,上空的鷲鳥也振翼尖啼,團團盤旋,似乎在角聲與琴聲中掙紮。

  黑衣少年相繇笑嘻嘻地也不生氣,又行了一禮,說:「滕兀公主隱居天涯海角,隔絕塵緣俗世,原本不該胃昧打攪,但三天之前,陛下暴病駕崩……」

  羅沄睫毛陡然一顫,臉上閃過驚愕悲怒之色,角聲登時變調。

  晨瀟死了!我心中也是一凜,這小子既用了「暴病駕崩」四字,足見其死得蹊蹺。再看這些蠻子毫無悲傷恨怒之色,多半就是這兄妹二人害死。

  晨瀟是我彩雲軍的宿敵之一,他死了,我原本當高興才是,但眼見她雙頰暈紅,眼角似有淚光閃爍,我的胸口竟也像塊壘鬱積,說不出的憋悶難受。

  相繇歎了口氣,說:「蛇不可一刻無首,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死了,又沒子嗣,長老會都在商議新帝人選。八長老中,有六個推舉公主繼位,真可謂所望所歸。可惜相某人也一直想坐這個位置,思來想去,沒有其他辦法,隻好請公主禪讓給我了。」

  弑主篡位的亂臣賊子不少,但像這小子這般明火執仗的卻不多見。我怒火如燒,羅沄卻隻是嘴角冷笑,仍不應答。

  角聲陡轉尖高淒厲,直欲破雲,將琴聲完全壓製。群鳥厲嘯,黑雲似的團團飛轉,隨時都將撲衝下來。

  蠻子騎鳥包圍四周,開臂張弓,不敢妄動。

  黑衣少女十指急拂,琴聲也越來越激越,突然「嗡」的一聲,琴弦迸斷,將她玲瓏如玉的指尖震裂了一道血口。

  「不玩啦,不玩啦!」她猛地把琴往懸崖上擲去,吮吸手指,大發嬌嗔,「大哥,跟這小妖女囉嗦這麽多幹嗎?砍了她的手腳,帶給國相便是。」

  琴聲既斷,那些鷲鳥再無所懼,隨著角聲的節奏,淒烈怒嘯,前仆後繼地朝著蛇族飛騎猛衝而下。那隻龍鷲更迅疾如雷霆,朝著相繇當頭撲落。

  相繇哈哈大笑,閃電開弓,「轟」的一聲,龍鷲腹部被青鐵箭貫入,周身火焰亂舞。眾蠻子跟著亂箭齊發,霎時間便射死了數百隻猛禽。

  ―那隻龍鷲帶我到此,又喂我良藥,更曾被我誤認作姥姥轉世,雖隻短短一月,卻已有如老友。見它悲啼著摔落在羅沄腳邊,簌簌顫抖,我腦中嗡的一響,怒火灌頂,再也按捺不住,禦鳥朝前衝去。

  羅沄彎下腰,撫摩著它的脖梗兒,一顆淚珠倏然滴落在它頸羽上,咯咯大笑:「你想做蛇帝,隻管去做,但這裏方圓三百裏,都是我的天下,除了他,誰也不能踏人一步!」

  說到最後一句時,蛇鞭怒舞,「啪」地將相繇的長弓橫掃兩半,連他的臉頰也被抽出一道血痕,身子劇晃,險些翻身摔落。

  還不等我出手,她已經衝天掠起,蛇鞭呼嘯狂卷,青光如虹。隻聽慘叫迭聲,血肉飛濺,眨眼之間,便有二十餘騎被她連人帶鳥掃成了兩半。

  狂風刮舞,彌漫著腥臭刺鼻之氣,隱隱可以看見淡紫色的霧瘴,外闈的百餘飛騎突然丟掉兵器,狂亂地抓撓著全身,發出淒怖痛楚的長呼。三五個挨得最近的,手指滿臉亂抓,青霧蒸騰,哧哧作響,很快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蠻子嘩然驚呼,慌不迭地騎鳥飛退。

  我又奇又喜,想不到她的修為、蠱毒居然如此厲害。

  相繇撫著臉頰,縱聲狂笑,左手一翻,舉起半片青銅殘鏡,一道刺眼的金光電射而出,投映在羅沄臉上。

  光芒搖晃,她眯起雙眼,臉上暈紅如霞,又是驚怒又是悲楚,忽然尖聲大叫,周身如水波似的蕩漾起來。

  衣裙獵獵翻卷,如輕煙嫋散。她那纖巧白皙的雙腳銀光閃耀,竟泛起片片蛇鱗,接著朝上疾速擴散,頃刻之間,腰身以下已變作蛇形,銀白的蛇身淩空盤蜷,和那張嬌媚絕倫的臉顏相映襯,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春秋鏡!我驚怒交迸,想不到此鏡被公孫軒轅劈裂後,殘片仍有如此神力!正如玄嬰老祖所說,今日本來已近十五,羅沄蛇身將現,被念力鏡這麽一激。更是無所遁形。

  蠻子振臂歡呼,羅沄軟綿綿地飛旋而起,朝鏡中衝去。

  那黑衣少女哧哧而笑:「師父,你的神鏡果然厲害。我們再試試獸牙釘好不好?」手指連彈,銀光亂舞,十餘枚長不盈寸的獸牙射入羅沄體內。她蛇身陡然蜷縮,雙眉緊蹙,卻連呻吟聲也無法發出。

  我縱聲狂吼,抄足疾衝,雙手氣刀衝出四丈來長,狂飆似的將前方飛騎撞掃粉碎,朝那道鏡光撲去。

  幾在同時,後方「轟」的一聲巨響,一道磅礴水柱衝天噴湧。雪嶺上方的雲霞如漩渦亂湧,姹紫嫣紅,亮起萬千道閃電。

  雷聲狂震,暴雨傾盆而下。

  刹那間,天色驟暗,山頂突然變得漆黑一片,影影綽綽,什麽也瞧不分明了,隻有那道神鏡金光滾滾閃耀,依稀可見她的身影浮沉其中。

  蠻子猝不及防,驚嘩四起。

  我趁亂橫衝而過,猛地將她緊緊抱住,衝天飛掠。

  濃香撲鼻,膩人欲醉,和她的體味迥然兩異。我心中一沉,空中閃電亂舞,將懷中人照得雪白透亮。

  柳眉斜挑,雙頰暈紅,一雙淡綠的秋波驚愕地凝視著我,帶著幾分羞惱、恨怒。赫然竟是驕縱狠辣的黑衣少女!

第四章 軒轅星圖(上)

  漫天閃電亂舞,山頂一片亮紫。有人尖叫:“郡主!相柳郡主被那小子擄走啦!”那些蠻子咿呀怒吼,騎鳥四麵包夾衝來。

  我胸肋一陣劇痛,就在這驚愕的刹那之間,黑衣少女已閃電似的將一柄蛇形匕首刺入我懷中,接著又順勢一掌朝我臉上拍來。

  我怒火上衝,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朝後一扭,她:“啊”地吃痛低吟,左肩已然脫臼,緊握匕首的右手也不由鬆開。

  既已搶錯了人,隻有將錯就錯了!我封住她的經脈,拔出匕首,橫架在她的脖子上,縱聲大喝:“把螣兀公主交給我,否則我就殺了這個妖女!”

  那些蠻子驚呼盤旋,紛紛朝相繇望去。

  雷聲隆隆,狂風暴雨,四周又陷於黑暗之中。唯有春秋鏡的那道金光淡淡閃耀,映照這相繇的臉,似笑非笑,陰晴不定。

  羅沄蛇身蜷曲,距離鏡麵隻有不到三尺的距離,隻要他稍一發力,立即便會收入其中,形神俱滅。

  我的心中亂跳,竟是從未有過的緊張,短短片刻,卻有如幾個時辰般漫長。

  匕首緊貼著相柳的脖梗兒,沁出一行血珠。她喘著氣,哧哧而笑:“臭小子,你以為我哥會拿天下霸業換我的性命麽?他隻會任由你殺了我,再將你碎屍萬段,為我報仇雪恨。”

  相繇仰頭哈哈大笑:“知我者,妹子也!”又是一道閃電亮起,他猛地將羅沄收入殘鏡,喝道:“放箭!”

  雷聲轟鳴,四周破風之聲大作,數以千計的箭矢、巨石朝我怒射而來。

  我又驚又怒,想不到他竟真的如此絕情!左手氣刀縱橫卷掃,奮力抵擋,朝前淩空疾衝。

  箭石密如暴雨,有的被我刀光撞碎,有的被我護體真氣彈飛,銀光碎蕩,繽紛刺目。

  但我身在半空,無所依傍,既要聚氣禦風,又要單手掃震巨石、箭矢,不免有些捉襟見肘,比起方才獨擋數百輛投石車,更吃力了幾倍。

  “嗖!”右側赤光暴舞,相繇的青鐵箭夾卷烈焰,迫麵而來。

  這一箭氣勢驚人,相隔猶有二十幾丈,已激得我寒毛盡乍。這廝絕情狠辣,真氣卻端的不可小覷!我大喝:“來得好!”回身急轉,一記“濤生雲滅”,將青鐵箭猛然劈碎。

  氣浪轟然鼓蕩,震得我左臂酥麻,呼吸窒堵,光刀也如水波似的搖蕩開來,肋間的道上更撕裂似的錐心劇痛。

  四周飛石、亂箭呼嘯撲麵,我強聚餘力,接連震飛八塊大石,卻來不及再提起抵擋,暗呼糟糕。

  “哧!”左腿一痛,已被箭矢貫入,身子頓時失衡。相柳“呀!”地失聲痛吟,也被射中肩窩。

  巨石接連呼嘯衝來,我下意識地翻身飛旋,將她護住,雖然奮力擋開了前方的兩塊巨石,後背卻再次被大石猛撞,“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天旋地轉朝山崖下墜落。

  蠻子齊聲歡呼,亂箭、巨石、蛇矛、鐵錐……和著暴雨狂風,四麵八方地攢射而來。

  相繇更不給我半點兒喘息之機,連發了七支青鐵火矢,我避擋開了六支,卻被最後一支貫中右肩,火焰噴舞,半身全都燃燒起來了。

  不遠處,那水柱越噴越高,像一條蒼龍直破霓霞,攪動著姹紫嫣紅的層層雲海,躥舞起數百道閃電。

  雷鳴震耳欲聾,使得天搖地動。左側山嶺搖搖欲墜,冰壁不斷迸裂,雪崩連連,仿佛隨時要坍塌下來,將我淹埋。

  要想就出羅沄,隻有險裏求生,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我咬牙拔出箭頭的鐵箭,抱著相柳朝那崩塌的滾滾雪浪衝去,“轟”的一聲,半山如傾,將我們掀撞在冰壁上,周身骨骼仿佛全都震碎了。

  上方驚呼迭起,那些蠻子沒想到我竟會自殺似的衝向雪崩處,紛紛勒韁盤旋,不敢追來。

  漫天的巨石、箭矛被雪浪重重推卷,頓時麥稈兒使得拋飛飄舞,各散東西。

  四周漆黑混沌,什麽也看不清楚。我傷口迸裂,鮮血淋漓,真氣也岔亂難聚,唯有聽天由命,抱緊相柳,朝下翻身急墜。接連撞在崖壁、冰石上,痛的金星迸舞,淚水交湧。

  閃電驟亮,下方是深不可測的崖壑,尖石如犬牙兀立,稍有不慎,便會撞得頭斷骨裂而死;上方玉嶺如傾,雪濤怒吼,搖搖噴湧出數百丈遠,遮蔽了大半個天空,就像是萬千銀獅白龍咆哮奔走,貼著陡壁,滾滾席卷而下。

  與這天地威力相比,人實在是渺小不足道。一旦被這崩塌的冰雪卷入,縱你有*鐵骨,也是死路一條!

  眼角撇去,我突然瞧見下方的崖壁上有一道狹長的縫隙,精神大振,抱著相柳貼壁疾衝,猛地一個翻身倒掛,縱聲大喝,左臂氣刀轟然劈入。

  生死關頭,真氣竟格外雄渾充沛,石隙頓時迸炸開來,豁出一個寬三尺、深一丈的罅洞,恰好夠兩人棲身。

  方甫衝入,身後轟隆狂震,血崩冰碎,仿佛整個世界都隨之崩塌了。

  我氣血翻騰,腦中嗡嗡作響,就連指尖也不自覺地簌簌顫抖。相柳緊緊地貼著我,胸脯劇烈起伏,溫熱的氣息吐在我的脖子上,酥麻難耐。

  閃電一道接一道地亮起,透過那瀑布般傾瀉不絕的雪浪,將洞隙內映得忽明忽暗。相柳驚魂甫定,淡綠的雙眸瞬也不瞬地盯著我,突然霞生雙頰,咯咯大笑起來。

  外麵轟隆狂震,那些蠻子當然聽不見笑聲,但我還是下意識地扼住她的喉嚨,喝道:“你笑什麽?”

  她臉色漲紫,眼角眉梢卻依然滿是笑意,我手微微一鬆,她咳嗽著喘了幾口氣,笑著說:“我笑你麵狠心軟,說得出,卻做不到。”

  我心中一凜,又想起姥姥說的話,她常說我堅忍不拔,勇猛無畏,固然很好,但對敵人中的老弱婦孺總下不了狠手,終有一日會因此翻船。饒恕敵人,就是害了自己,要成就大業,就必須要冷酷無情!

  “住口!”我右手一翻,將蛇形尖刀抵在她的咽喉上,怒從心起,“你以為我不敢殺了你麽?”

  她卻似毫不害怕,微笑著說:“你若要殺我,為什麽剛才不一刀割斷我的咽喉?為何不將我當做盾牌,去擋那些箭矢飛石?為什麽不將我丟到山崖底下?為什麽反倒護著我、救我?”

  我被她連番詰問得說不出話來,又是羞惱又是恨怒,冷冷地盯著她,幾次想要一刀刺入她的脖梗兒,卻始終下不了手。想起羅沄生死未卜,突然怒火上衝,“啪”的一掌,重重地抽在她的臉上,喝道:“小妖女,我留著你的狗命,是為了救回螣兀公主!”

  她的臉頰頓時腫起老高,雙眼卻依舊毫不退縮的凝視著我,笑意盈盈,仿佛覺得我頗為有趣。

  我一出手,心裏便有些懊悔,打女人原本便非大丈夫之舉,更何況是打一個不能動彈的女人。於是收起刀,凝神傾聽外麵的聲音,不再理他。

  洞外轟鳴不絕,洞口已被厚厚的冰雪覆蓋,四周重歸黑暗,隻有在閃電飛舞時,隱隱投入一些白光。

  她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冰涼滑膩,鼻息之間,盡是她妖嬈濃鬱的芬芳。這一刻,整個世界仿佛都被毀滅了,隻剩下她和我,藏在這狹窄的洞隙。

  她仰著頭,故意朝我耳邊嗬了一口氣,說:“那小賤人是你什麽人?你為什麽要冒死救她?”

  我隻當沒聽見。她又問:“你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

  連問了七八個問題,我始終不答,她幽幽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我知道啦,你一定是喜歡上那個小賤人了。”

  我臉上一燙,喝道:“你胡說什麽?”

  她“撲哧”一笑:“被我說中心事啦!可惜呀可惜,再過半個時辰,你的心上人就要被砍頭剜心,當成祭品了……”

  祭品?我更覺不妙,想要扼住她的喉嚨,喝問究竟,右肩卻突然酸痛難忍,五指劇烈的顫抖。

  相柳凝視著我,笑眯眯的說:“我大哥的箭簇上淬了七十二種蛇毒,還加了『冰火蟻』等十幾種蠱蟲的蟲卵,見血即化。天底下除了他,就隻有我知道解藥。再不解開我的經脈,求我救命,一個時辰內,你連骨頭也剩不下啦。”

  “少廢話!”我強忍劇痛,一把將她提了起來,惡狠狠的說,“就算我死,也先宰了你!你們相對螣兀公主做什麽?要把她帶到哪裏去?”

  肩膀上仿佛有千萬隻蟲子在瘋狂的咬噬,每吸一口氣,心肺便如刀割似的疼痛。我知道她說的多半不假,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隻要能救出羅沄,什麽也顧不得了。

  相柳淡綠的雙眸在黑暗裏灼灼閃光,柔聲說:“我這人吃軟不吃硬,你若想威脅我,我偏就不說。你要是叫我兩聲『好姐姐』,我心一軟,說不定不知幫你解了箭毒,還幫你救出你的心上人來……”

  我二話不說,手指用力往她肩窩的傷口一掐,她“哎呦”一聲,痛得淚水交湧。

  我指上徐徐加力,一字字的說:“我有幾百種折磨人的法子,你如果不像一一嚐遍,就老老實實的告訴我:相繇要將螣兀公主帶到哪裏去,想要做什麽?”

  她咬唇喘息,不但不討饒,反倒哧哧直笑。

  我越發惱怒,拔下她的發簪,刺入她左手食指間。

  她周身一顫,咯咯大笑:“臭……臭小子,你想和姐姐歃血盟誓麽?這麽喜歡……喜歡姐姐,這根發簪就送給你當作信物好啦!”

  我逼供過的敵人不計其數,擔任我如何折磨,她始終笑吟吟的不肯屈服。我驚訝之餘,也微覺佩服。沒想到這刁蠻狠辣的小妖女,看起來弱不禁風,意誌卻如此堅韌。

  洞外的噥噥聲越來越小,雷聲零落,炮火與獸群的轟鳴也漸漸不可聽辯。不知蛇足大軍是否已經撤退?抑或正侯在洞外,等我自投羅網?

  但此時此刻,我右臂已完全麻痹,牙關咯咯輕撞,連打寒戰。如果再不動手,可就更沒有救出羅沄的勝算了!

  我知道從相柳的口中再問不出什麽來,一咬牙,左手聚氣為刀,對著右肩便欲斬下。

  “慢著!”相柳失聲驚呼,似是沒想到我寧可自斷右臂,也不願受脅於她。訝異地盯著我,雙頰漸轉暈紅,神色變得說不出的古怪,歎了口氣,“我懷裏有一個香囊,香囊裏就是箭毒的解藥。”

  我微微一怔,將手探入她懷中,果然摸著一個絲囊。她的肌膚滑膩如脂,冰涼柔軟,我指尖觸及,心裏不由起了些異樣的感覺。她的臉上又是一紅,垂下眼簾。我不敢多想,將香囊抽取而出。

  囊中有六顆蠶豆大的藥丸,三紅三綠。她低聲說:“綠色的藥丸內服,紅色的外敷。”

  我夾起一顆綠丸,剛要吞下,她忽然又“撲哧”一笑:“笨蛋,你就不怕我騙你,讓你吞下更多的毒藥麽?”

  這妖女狡獪難測,所說的話原本不足取信,但我已中劇毒,又將自斷手臂,她如果想害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我略一遲疑,仍將綠丸咽入腹中。藥丸方一入腹,全身果然便如火爐烘烤,大轉溫暖。

  再用真氣化開紅丸,塗抹在肩頭傷口,“哧哧”輕響,霧氣騰繞,那冰寒麻痹的感覺漸漸轉為如割的劇痛。

  我心中頓寬,想到剛才這般折磨她,微感愧疚,將她脫臼的左肩瞬間接上,沉聲說道:“多謝!”

  她痛得低吟一聲,歎息道:“謝我就不用啦。我肩上也中了箭毒,你幫我上藥,咱們就扯平了。”

  她肩上的箭杆雖已被我折斷,箭簇卻仍在其內。我撕開她的肩領,雪白的肩頭果然已經轉為烏黑。換做別的女子,即使沒被逼供折磨,也早已呼痛不止。她挨了這麽久,居然若無其事。

  我將綠丸送入她口中,指頭被她濕軟的舌頭舔掃,臉上不由一燙,縮回手,握著紅丸,竟有些不好意思塗抹在她肩頭。於是解開她的經脈,將藥丸放到她手掌中讓她自行敷抹。

  我聚氣雙掌,正想震裂冰壁,出去尋救羅沄,忽然聽見相柳在身後咯咯大笑:“一、二、三,倒也!”

  話音未落,我的心口突然一陣萬蟲噬咬似的劇痛,眼前金星亂舞,如墜深淵,刹那間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不知道過來多久,似是一盆涼水澆到我的頭上,我猛地一個激靈,睜開雙眼。

  苟活熊熊,四周布帳鼓舞,我被玄冰鐵鏈鎖住手腳,綁在帳篷內的大柱上。相柳就坐在幾步開外的虎皮椅上,翹著腿,腳尖一晃一晃,一邊磕著瓜子兒。以便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沉,這才明白中了她的奸計。她誘我吞下的藥丸中,必定摻了什麽厲害的蠱毒。枉我身經百戰,空負掀翻天下之誌,居然會被這小妖女玩弄於鼓掌之間!滿嘴苦味,又羞又惱,臉上、耳根更是熱辣辣地燒燙。


第四章 軒轅星圖(下)

  邊上兩個蛇妖族蠻子見我醒來,將剩餘的一桶水又潑到我的身上,罵罵咧咧的朝我身上抽來。

  鞭上盡是尖刺倒鉤,又不知道淬了什麽毒藥,每挨一鞭,便痛入骨髓,火燒火燎。我咬著牙不發一聲。

  [你們都出去!]相柳從椅子上躍下,奪過蠻子手中的長鞭,將他們趕出帳外。轉身踱到我身邊,歎了口氣,說:[你這麽惡狠狠的看著我,一定是怪我騙你上當。可是我早告訴過你啦,是你自己不聽,我有什麽辦法?]

  我冷笑不語,握緊雙拳,運足真氣,想將鎖鏈震開,但任我如何奮力猛掙,鏈條始終絲毫無損。

  [這鏈條由北海玄冰鐵製成,一百隻猛獁也拉不斷。不如你先吃點瓜子兒,攢點力氣吧。]她嫣然一笑,將恪出的瓜子送到我的嘴邊。

  我怒火中燒,[呸]的一聲,將瓜子瓤吹到她的身上,喝道:[要殺要剮隻管來,少廢話!]

  [你脾氣這麽暴躁,難怪遍體鱗傷。]她也不生氣,手指輕輕比劃著我胸膛上遍布的傷痕,在我耳邊吹了一口氣,[人常說[不長疤,不留記性],你說說,我該怎麽辦,才能讓你永遠都忘不了我?]

  篝火跳躍,映照著她的笑靨,明媚而俏皮就像個撒嬌嗔怪的孩子。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小覷了這妖女。她被我折磨逼供,現在自然要加倍回報。我死在這裏便也罷了,卻不知道羅沄現在是生是死?想到那雙無邪而妖冶的子色眼睛,我的喉嚨像被是什麽卡住了,憋悶的無法呼吸。

  [你放心,螣兀公主沒死呢。]她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吟吟的說,[你想要見她,就叫我三聲[好姐姐]。叫的不中聽,我就……我就砍下她的雙手。]

  [你敢!]我猛地掙起鐵鏈,心中卻鬆了一大口氣。

  [天下有什麽我不敢做的事兒?]她咯咯大笑,忽然揮起一鞭,重重的抽在我的臉上,霎時間劇痛如裂,鮮血從額頭、顴骨汩汩滑落唇邊,濕熱腥鹹。

  雙眼被粘得睜不開來,什麽也瞧不見,原以為將是狂風暴雨似的一頓鞭打,但過了半響,卻遲遲沒有落下第二鞭。

  鮮血漸漸凝結,睜眼望去,她斜握長鞭雙頰暈紅,定定地凝望著我,眼睛中又是那古怪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國主、國相到!]帳外突然傳來一聲吆喝,簾門掀起,寒風凜冽,相繇昂然大步走入,後麵跟著一群蛇妖族蠻子。

  一行人中除了百裏春秋,還有一個長了兩顆腦袋的蛇人,頭戴氈帽,眼睛滴溜溜的四下轉動,頗為滑稽。

  [妹子,怎麽還不宰了這個小子?]相繇大大咧咧地坐在虎皮椅子上,碧眼寒光閃爍,笑嘻嘻地打量著我。

  相柳咯咯笑道:[這小子這麽好玩兒,一下子弄死了多可惜。等我玩夠了,再燉成羹,奉與國相為饗。]劈手又是一鞭,重重地抽在我的胸膛上,痛得我無法呼吸。

  [不可,不可!]那雙頭蛇人喉結滾動,搖頭晃腦的說,[此子皮糙肉厚,烹之必不鮮美。跺為肉泥,佐餐可也。]

  我心中一凜,這人的形容言止頗為奇特,似乎在哪裏聽說過,但一時間卻記不起來。

  相繇哈哈大笑,拍了拍手:[有請螣兀公主!]

  百裏春秋眼白翻動,從懷裏取出春秋鏡的殘片,念念有詞。一束金光從餐鏡中蛇出,人影晃動,羅沄憑空翻落在地,蛇尾盤卷,黑發瀑布似的披散在赤裸的肩頭,臉紅如桃花。

  見她無恙,我心裏懸著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她抬起頭,見在和我,似乎也頗為驚訝,朝我嫣然一笑。我心中砰砰直跳,耳根燒燙,身上那如割似燒的痛楚全都感覺不到了。

  [啪!]相柳突然又是一鞭,狠狠地抽在我的臉頰上,我淬不及防,眼前又是一陣金星亂舞。

  隻見她柔聲說:“公主,你上金枝玉葉之身,絕不能像這小子一樣,平白受此折磨。反正軒轅皇帝也已經死了啦,隻要你說出[星圖]的下落,我們不但不殺你,還設法幫助你解除[蛇咒],如何?”

  羅沄咯咯大笑:[你若能消得了《蛇咒》,怎麽先不幫你們延維國相變為人形?在說什麽《星圖》,我連聽都沒聽過,又怎麽告訴你下落?]

  延維!我心中大震,這雙頭人蛇竟是那傳說中的太古蛇巫。

  當年軒轅台上,吐過不是這老賊畏懼公孫軒轅,臨陣溜之大吉,公孫軒轅又豈能冒充黃帝,竊奪我舅舅之位?這十幾年間,延維杳無音訊,誰想竟然會出現在此時此地!

  延維兩頭齊搖:[噫呼兮!真人麵前豈可言假?拓拔小賊將《三天子心法》並同蚩尤之屍身藏於鯤腹之內,唯有得《軒轅星圖》者,方可知鯤魚之所在也。汝盜星圖,藏北海,吾固知之,安可狡辯哉!]

  原來公孫軒轅竟將[三天子心法]藏於鯤魚肚內,難怪這些年姥姥上秒年 入地,也找不到半點兒消息。

  我想起玄嬰老祖說的話,心中更是劇跳如撞。這要能進入鯤腹,不僅可以見到我爹,更能找到古往今來,人人夢寐以求的第一秘芨。

  羅沄笑道:[延維國相既然知道的這麽清楚,還來問我做什麽?]捋了捋耳鬢的亂發,神色從容淡定,任由延維如何誘逼,始終不肯鬆口。

  [公主既然敬酒不吃,要吃罰酒,那我就沒有辦法啦。]相柳從發髻上拔下發簪,笑吟吟的瞟了我一眼。[我剛從別人那裏學了些叫人不舒坦的法子,公主要不要試試?]

  幾個蛇族蠻子大步上前,揮舞鎖鏈,將羅沄雙手緊緊扣住。相柳抓住鐵鏈,將她左腕高高舉起,搖頭歎息:[這麽美的手,比冰雪還白,如果留下些疤痕,可就太可惜啦。]猛地將發簪刺入她食指的指甲縫中。

  我心中一緊,竟像是紮在自己身上般疼痛。

  相柳目光灼灼,微笑地凝視著我,仿佛不是為了拷問她,而是在報複我,故意照著先前我折磨她的次序,將羅沄的十指直縫一一刺遍。沒紮一次,我的心中便劇痛的收縮一次,不火如焚。

  鮮血從羅沄指尖股骨湧出,她臉色雪白,手指微微顫抖,笑容卻不減分毫。

  相繇起身鼓掌,嘖嘖讚歎:[公主剛毅堅韌,國有陛下之風!區區發簪,看來是不能讓你記起《軒轅星圖》的下落了,來人,上《蛇神盅》。]

  六個蠻子哄然應偌,吃力地抬著一個巨大的青銅圓缸,緩緩走到帳中。旋開缸蓋,頓時惡臭撲鼻,升騰起五顏六色的霧氣,繚繞四周。

  旁邊那些蠻子的臉上都露出恐懼憎惡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幾步。

  相繇笑嘻嘻地說:[公主,這《蛇神盅》是延維國相當年親創的祭神之盅,由三百六十五種毒物封雜壇中整整一年培育而成。隻要你一坐進壇裏,盅蟲立即就會鑽入你的腦子,幫年想起所有想不起的事情。唯一的缺點,就上你的魂魄隻怕要被盅蟲分而化解,灰飛煙滅了。]

  延維閉目微笑,臉露得意之色。幾個蠻子抓住羅沄,將她高高抬起,便欲往銅缸裏扔去。

  [住手!]我心裏驚怒欲爆,大聲喝止。[你們要《軒轅星圖》,無非就是想找到鯤魚與《三天子心法》,我知道鯤魚在哪裏!]

  那些蠻子紛紛停下,驚訝地望著我。相繇眯起雙眼,綠光閃爍,笑嘻嘻地說:[你知道?]

  事已至此,再也顧不得其他了,我一咬牙,高聲說:[不錯!隻要你們立誓放了公主,我立刻就帶你們進入鯤腹,尋找《三天子心法》。]

  相柳咯咯大笑:[臭小子,年以為信口開河就能救得了他麽?你衣角上明明繡著五彩雲,是叛黨餘孽,敢問叛黨餘孽又如何會知道《軒轅星圖》和《三天子心法》的下落?]

  [玄女神機妙算,無所不知,何況區區《軒轅星圖》?]我冷冷地斜睨著相繇,[我們彩雲軍為什麽冒著全軍覆沒的危險,深入北海?我又威嚇要跋山涉水,孤身潛入《天之涯》?閣下既已看見山頂的那道衝天水柱,難道還猜不來麽?]

  相繇臉色微微一變,瞳孔收縮:[你是說……這《天之涯》的雪山就上鯤魚所化?]大帳內頓時鴉雀無聲,就連羅沄也忍不住[啊]的一聲低呼。

  百裏春秋眼白翻動,顫聲自言自語,[不錯!不錯!除了北海,又有何處能容得下鯤魚千裏之軀?出科這孽畜,又有什麽東西能噴出九百丈高的水柱?茫茫北極,到處都是冰原草苔,唯獨這裏四季如春,花開不敗……早就該想到啦!早就該想到啦!]

  相繇忽然又哈哈大笑,說既然我知道《三天子心法》的下落,羅沄更加沒什麽用了,隻要將我扔進裝著《蛇神盅》的青銅缸裏,一切自然都水落石出。如果到說驗證是我在說空口大話,再將羅沄扔進缸裏也不遲。

  我知道他仍將信將疑,所以故意拿這話試探嚇唬我,於是也哈哈大笑:[我隻說能帶你們進入鯤腹,可沒說我知道《三天子心法》在哪兒。實話告訴你,《軒轅星圖》不在公主手裏,也不在我手裏,而在我師傅手中。師傅若感應到我有不測,便會立即將星圖震為碎片。到時天下之大,就沒人知道天子心法的所在了。鯤魚長幾千裏。你們若有耐心找上百八十年,那就隨你們的便吧!]

  這些蠻子被我說得越發糊塗,紛紛喝我師傅是誰,星圖又為何到了他的手中。

  我隻好繼續胡謅,自圓其說:[我師傅叫玄嬰老祖,是玄女的生死之交。當年正是因為從螣兀公主的手中盜取了《軒轅星圖》,才被公孫軒轅封鎮在這裏。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救他出去。當今天下,知道師傅解印決的唯有螣兀公主一人,你們若殺了她,我師傅無法脫身,你們也再得不到《三天子心法》。]

  [玄嬰老祖?]百裏春秋皺著眉頭,喃喃念叨就遍,搖頭說,[我從沒聽說此人。]

  羅沄雙眸卻忽然一亮,失聲叫道:[原來你是那老妖怪的徒弟!]恨恨地[呸]了一聲,說:[老妖怪偷走軒轅星圖,害我受罰,守在這裏好些年,我就算是死了,也絕不放他出來!]

  我見她朝我悄悄眨了一下眼,心中大喜,再得她已明白我意。隻要能帶著這些蠻子到那深壑旋渦之中,騙他們斷開玄嬰老祖的鎖鏈,便有機會脫身,殺出重圍。

  相繇雙眸灼灼地盯著我,笑嘻嘻地說:[小子,你最好不要騙我,否則我會讓你後悔出生到這世上。]

  那些蠻子將我和羅沄背靠地捆在一起,出了大帳,騎鳥朝雪嶺上飛去。

  天藍如洗,遠處臉麵的雪嶺白霧騰繞,冰川仍在隆隆地衝瀉著。那絢麗如錦緞的山野已被燒成焦土,從下方疾駛倒掠而過。火光點點,迎風搖曳,到處都是燒焦的野獸屍體。

  船艦密密麻麻地停滿了海灣,蛇族大軍沿著岸線紮寨,排成蜿蜒的蛇營。

  數以千計的蠻子士兵正抵空騎鳥盤旋,縱橫穿梭,尋找著什麽;看見相繇,相柳領著我們朝山頂飛去,紛紛勒韁行禮,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狂風吹來,鼻息間盡是羅沄的清幽體香,她的發絲繚亂的飛舞,拂動著我的臉頰和耳梢,又麻又癢,仿佛螞蟻,一路鑽到了我的心底。

  她別過頭,傳音問我:[悶葫蘆,你真的是那老妖怪的徒弟?]

  我搖了搖頭,正想將如何在淵底遇見玄嬰老祖的經過告訴她,相柳又是一鞭淩空抽來,斜劈在我和羅沄的肩頸上,咯咯笑道:[臭小子,命都快沒啦,還有空談情說愛。有什麽貼心話,到了黃泉路上時慢慢說吧。]

  不一會兒,我們就越過雪嶺,衝入了那淵壑之中。

  大霧茫茫,那些蠻子手裏的火炬迎風亂舞,明滅不定,照的四周陰慘慘如鬼域。眾鳥尖聲驚啼,掙紮盤旋,如果不是白梨春秋急撥琴弦,強行禦駕,恐怕早就掉頭衝天飛逃了。

  穿過濃霧,湛藍的水麵依稀可見。遠遠地便聽見玄嬰老祖淒厲的尖叫:[救命!救命!]

  浪花滾滾,氣泡翻騰,那株巨大的榕樹東搖西擺,須葉亂舞,朝上噴薄出熊熊烈焰。

  黃銅藥鼎與八角爐逆向飛旋,在八股混金鎖鏈的繃扯絞旋下,忽高弧低,跌宕在榕樹頂端的火海裏,激撞起姹紫嫣紅的層層火光。他坐在金爐內,渾身火焰躥舞。

  我在淵底呆了幾日,已熟悉了這煙氣水霧,那下蠻子初來乍到,被刺得眼酸鼻堵,涕淚交流,口中哇哇亂叫。唯有延維心花怒放,拍手大笑:[好大一鼎!可烹肉羹,可烹肉羹!]

  有聽羅沄傳音:[悶葫蘆,你要想活命,就乖乖聽我的。]如此這般,在我耳邊悄悄地囑咐了一遍。

  我心領神會,大聲叫道:[師傅,是我!]

  聽見我的聲音,玄嬰老祖立即止住慘呼,罵道:[臭小子,現在懂得叫我師傅了!他奶奶的,先前叫你老老實實呆著,你也不聽,倘若遇見那小妖女,豈不是前功盡棄!……]

  話沒說完,羅沄便咯咯大笑:[老妖怪,你擔心得晚啦。你徒兒貪生怕死,賣師求榮,已經投降我族,拿你做上供的祭品了。]

  玄嬰老祖又驚又怒,哇哇大叫,我急忙又高聲叫道:[師傅,你別聽螣兀公主胡說。我將她捉回來了,還帶來了一些朋友。你再忍上一忍,很快就能解開鎖鏈,放你出來啦。]

  聽了我們三人這番對話,蠻子們的懷疑又消了大半,隻有百裏春秋低著頭,緊皺雙眉,耳蝸不住地搖動,傾聽著玄嬰老祖的叫罵聲,似乎想到了什麽,卻又不敢確定。

  我對相繇說:[《軒轅星圖》就藏在我師傅的肚子裏。隻要你立誓放過我們,放過公主,待我們合力解開師傅的封印,便立即領你們去找《三天子心法》……]

  相繇哈哈大笑:[既有《軒轅星圖》,又何需你們師徒帶路?小子,害死你師傅的,是你自己,可怨不得別人!]忽然拔出腰間蛇形長刀,翻身俯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玄嬰老祖的肚子猛刺而入。
第五章 水神(上)

我大吃一驚,還不及叫出聲來,相繇的長刀已刺入了玄嬰老祖的肚臍,鮮血激射。眾蠻子齊聲歡呼,一浪高過一浪地叫著:[軒轅星圖!軒轅星圖!]

玄嬰老祖圓睜雙眼,申請古怪地瞪著相繇,分不出是憤怒、震驚、還是狂喜,胖嘟嘟的雙手虛空探張,整個人像是凝固了。

我和他雖然不是真的師徒,但相處了幾日,早已將他當作叔伯般的長輩,眼看他刹那間遭此毒手,又是憤怒又是懊悔,卻被旁邊的蠻子死死拽住鎖鏈,動彈不得。

相繇哈哈大笑,隨著白金八角爐飛速旋轉,正待將玄嬰老祖的肚子剖開,右手突然一震,肩膀劇烈地顫動起來。

[轟]的一聲巨響,玄嬰老祖的丹田猛地鼓起一團絢麗的光漪,將相繇連人帶刀朝裏吸去。

相繇臉色驟變,左手抓住刀柄,想將長刀拔出,刀鋒卻被緊緊卡住了。下方怒浪掀卷,火焰狂舞,環繞著鼎爐疾速飛轉,形成一個強猛無比的巨大旋渦,將他攪在當中。

四周的歡呼頓時轉為靜驚嘩,相柳尖叫:[大哥,快鬆手!]

相繇拚命掙紮,肩臂顫抖,卻像被粘在了刀柄上,臉色慘白,豆大的汗水涔涔滾落。

玄嬰老祖獰笑著凝視著他,淩空十指徐徐抓緊,[咯啦啦]一陣脆響,蛇形長刀竟螺旋似的攪扭起來,相繇縱聲慘叫,衣裳迸裂,雙臂肌肉暴起,隨之慢慢地扭曲變形。

我又驚又奇,六連延維也看得目瞪口呆。

百裏春秋眼白亂在換,顫聲連問:[怎麽回事?究竟發生了什麽?]卻沒有人有空回答。

相柳揮鞭大叫:[你們還幹等什麽!還不趕快將他拉回來!]那些蠻子如夢初醒,紛紛騎鳥疾衝而下。

五個將佐搶在最前,兩人手忙腳亂地抓住相繇的雙腿,個拽住他的一隻臂膀,另外一人抱住他的腰,奮力朝後拉扯。誰想不但沒有能將他拉出,反倒被他緊緊[黏吸],一齊卷入氣旋之中,驚呼狂叫。

十個,二十個,一百個……近千名蠻子全部衝上去了,前仆後繼,當空列隊拉扯,就像五條長蛇,吸附在玄嬰老祖丹田上,飛旋甩舞,周身劇烈顫抖,發出淒烈可怖的慘叫聲。

[攝神禦鬼大法!]百裏春秋終於從四周如潮的慘呼聲中猜出發生了什麽,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麵如土色,牙關咯咯亂撞,[你……你……你是燭……燭龍神上!]

玄嬰老祖哈哈狂笑:[想不到這世間第一個認出我的,居然是個瞎子!百裏春秋,別來無恙!]雙臂一振,體內絢光層層爆炸,刺得我睜不開眼來。

燭龍!我既驚且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

想不到這口口聲聲自稱是姥姥故人的三尺男童,居然是姥姥的宿敵,當年的水族第一大神!

不等我回過神,又聽[轟隆隆]連聲劇震,下方旋渦怒在換,掀卷著火焰、驚濤,高高噴起,再度形成了巨大的衝天水柱,將我們撞得破空飛起。

[還不快走!]羅沄蛇尾飛揚,在噴湧的碧浪間劃過一道銀色的圓弧,借著那反在撞之力,和我一起朝上衝起二十餘丈。

座下的那隻巨鷲來不及躲閃,頓時被狂流卷入,[嘭]的一聲,羽毛碎斷份揚,頃刻間便沒了蹤影。

身旁群鳥驚飛,悲鳴徹耳,那些兀自騎鳥盤旋的蠻子嚇得魂飛魄散,不顧相柳的尖聲喝令,更無暇顧及我們,紛紛沒命地朝上飛逃。

天旋地轉,轟鳴如雷,我和羅沄背靠背緊緊地綁縛在一起,行動極為不便,如果近憑借自身真氣,絕來不及禦風逃離,隻好不斷地回折縱躍,踏在鳥獸或蠻子的頭頂,借勢上衝。

朝下瞥望,旋渦越轉越急,來勢洶洶,朝上層層疊疊地飛甩噴湧撞擊在四周冰壁上,雪炸石飛,掀卷起更加狂暴的驚濤。

那千餘名蛇族蠻子被卷溺其中,陀螺似的疾速飛轉,骨骼碎裂,慘叫不絕,丹田內的真氣綿綿不絕地熟入前人的體內,再經又彼此的經脈,次第相送,長河般滔滔湧入燭龍的氣海之中。

  鎖住銅鼎、金爐的那八股混金鎖鏈,被狂流絞得緊繃筆直,隨時欲裂,燭龍縱聲長嘯,[當]的一聲,一股鎖鏈率先迸裂拋揚,鼎爐頓時失去了平衡,朝右加速飛旋。

  接著[當當]之聲大作,剩餘的七股混金鏈全部斷裂,鼎爐仿佛離弦之箭,呼嘯著破空衝起,絢光如彗星似的滾滾飛舞。

  周遭的旋渦隨之倍漲,刹那間便朝我們逼近了百丈,不斷有蠻子建交著墜入其中,連人帶鳥都被撞得粉碎。

  那情景詭異而恐怖,直徑七百多丈的巨大旋渦,湛藍而幽深,滾滾飛旋,熱氣蒸騰噴湧起熊熊赤焰與洶洶白沫,就像一條來自地獄的猙獰巨蟒,朝我們張血盆大口,咆哮追來。

  我不敢有片刻停留,奮起畢身真氣,在眾鳥之間蹬踏縱躍,全速上衝,加上羅沄蛇尾不住地飛揚掃蕩,平衡方向,倒也算有驚無險。

  鼎爐飛旋,越衝越近,離心甩出一輪又一輪炫目的霓光。那近千蠻子一個貼著一個,接連吸撞在鼎壁上,慘叫著簌簌亂抖,青煙飛騰,焦臭撲鼻。

  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相繇驚駭狂亂的表情。他須發戟張。臉色醬紫,雙手仍緊握著刀柄,與燭龍緊緊相連,皮膚如波浪急劇欺負蕩漾。

  燭龍身子越變越大,隱泛出青色的蛇鱗。羅沄連聲催促:[快走!快走!老妖怪就要變回獸身啦!]話音未落,[嗡]的一聲,黃銅藥鼎掀卷狂風,擦著我們身側飛旋衝天。

  燭龍仰頭狂笑,雙腕、雙踝鎖著的混金銅鏈應聲掙斷,接著雙手外分,將玄冰鐵枷生生扭開,又將穿入琵琶骨的兩把鐵鉤震碎拔出。

  這是我第一次目睹[攝神禦鬼大法]的威力。在他借助鼎爐氣旋,吸納了近千人的真元之後,這些牢不可破的混金枷鎖竟變得有如紙糊!

  此時距離崖頂已經三十丈了。水柱雖然還未衝出壑口,四周噴湧的熱氣早已騰空。

  天上赤紅、墨紫的雲層洶湧翻騰,閃電如銀蛇狂舞。下方大浪滾滾古沸,轟鳴震耳。

  我屏住呼吸,一記[上天梯],淩空高高飛起。

  剛剛躍出壑口,水柱便從身後轟然噴起,刹那間將我們撞飛出百十丈外,越過雪嶺,沿著冰川,朝下骨碌碌地滾落。

  天旋地轉,閃電亂舞,隻聽雷聲狂奏,天色驟然轉暗。狂風、暴雨、夾雜著拳頭大的冰雹,劈頭蓋臉地攢射而來。

  我重重地撞在凸起的冰岩上,。又翻滾了十幾丈,終於停了下來,喉裏卻腥甜翻湧,痛得無法呼吸。

  那道水柱滾滾衝天,攪動著漫天紅黑赤紫的雲海,我抬頭望去,心頭大凜,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雲層中,赤鱗閃耀,巨大的蛇身若隱若現,一圈圈盤滿了整片天空,東邊雪嶺的上方,懸著兩條長達數百丈的碧光,時亮時暗,赫然竟是燭龍豎長的雙眼,似閉非閉,凶光閃耀。

  閃電亂舞,天地盡紫,他那張大得無法想象的臉當空驟現,血紅巨口,獠牙森森,猙獰如夢魔。嗬出熱氣餓腥臭颶風,刮得山頂雪霧蒙蒙;狂笑聲更蓋過了雷鳴、雪崩與一切喧囂。

  [北冥神蟒,燭光九陰。睜暝晝夜,吐息春秋。]

  我呼吸窒堵,腦海;裏突然閃過這句話。從小就聽過燭龍當年的凶威,傳說它一睜眼,便是白晝,一閉眼,即成黑夜。原以為隻是荒誕誇大之語,此刻親眼得見,才相信天下真有這樣的怪物。

  羅沄我背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突然咯咯笑了起來:[怎麽,悶葫蘆,你怕了麽?]

  我臉上一燙,正想否認,燭龍那雙碧綠的長眼突然張開,天地陡然一亮,兩道藍光從他的瞳孔中怒爆射出,閃電似的擊落在十幾丈外的雪峰上。

  [轟]的一聲,並快衝天暴舞,整片冰川衝瀉而下,我和羅沄捆縛一起,難以抵擋,隻能眼睜睜地接連遭受重撞,肋骨斷折,[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又被雪浪高高拋起,朝著漆黑不見底的懸崖墜落。

  所幸就在那時,一群鷲鳥驚啼著從前方飛翔而過,我飛舞鏈條,勾住一隻雪鷲的腳爪,和羅沄意義拋蕩到它的背上。

  還沒坐穩,又聽到燭龍當空哈哈狂笑,巨尾破雲而出,挾卷颶風,轟然橫掃在背後的雪嶺上。轟隆巨震,偌大的山峰頓時碎炸如齏粉。

  頃刻間天搖地動,雪崩滾滾,方圓幾十裏的天空;裏,盡是流行般縱橫呼嘯的巨石與冰塊。

  鳥群狂亂地尖啼著,朝海邊急速飛去。寒風呼嘯,暴雨撲麵,我鼓舞護體真氣,騎鳥左右閃避,身邊不斷有鷲鳥被流石撞中,悲鳴著拋飛墜落。

  燭龍狂笑不止,巨尾飛騰卷舞,將崔嵬連綿的雪嶺接連撞斷。

  閃電亂舞,擦燃出道道流火,隨著漫天冰石,呼嘯著衝入雪山、草野、冰洋……火光激撞。到處都燃燒起來了,岸邊的營寨、帆船也陷入了火海,人影奔走,驚呼慘叫不絕於耳。

  就連那湛藍如鏡的冰洋,也大浪四湧,滾滾如沸,映襯著漫天霓彩絢麗的流火,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瞬間毀滅了。

  我們騎著雪鷲,紙鳶似的在狂風暴雨裏飄忽跌宕,好不容易衝到了海邊,十幾塊巨石突然隕星似的怒嘯衝來,[轟]的一聲,將雪鷲的頭頸生生撞斷。

  無頭雪鷲馱著我們,筆直地衝入海裏,浪花四濺,冰涼徹骨。

  海水不斷地灌入我的口中、鼻裏,想要揮臂遊泳,偏偏雙臂被銅鏈緊緊鎖縛,朝下急速沉去。

  羅沄蛇尾搖曳,猛的翻身上衝。巨石、流火、冰塊眼花繚亂地從天而降,撞入海中,氣泡汩汩四湧。

  我們浮出海麵,背靠背,在冰洋裏沉浮跌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驚魂稍定。四周扶滿了斷桅殘與蠻子的屍體。

  雷聲隆隆,號角長吹。岸邊停泊的船艦烈火熊熊,人影紛亂。那些驃勇凶悍的蛇族蠻子全都被燭龍浮現半空的巨臉嚇壞了,爭先恐後地躍入水中,有些人認出了羅沄,卻也隻顧逃命,無暇理會。

  這時,雪嶺上的水柱漸漸小了,天地卻依舊昏暗一片。

  閃電飛舞,燭龍巨大的身軀盤蜷在黑紫的雲霞裏,笑聲轟隆如雷:[小妖女,你躲到哪裏去了?物品要挖出你的心,剔出你的骨,把你剁碎了,熬成一鍋肉羹,送給拓拔小子媸奴……]

  我心中大凜,他被公孫軒轅囚禁了這麽久,飽受羅沄的戲耍折辱,對她早已恨之入骨。此刻衝出樊籠,必定要大肆宣泄,報仇雪恨。天海茫茫,卻沒有一個地方能躲得過他的如電利眼。

  此刻正值漲潮,海浪卷著屍體和斷板,刷過你灘與礁岩,一重重地朝岸上撞擊。我突然想起了魚腸宮。那石洞原本就頗為隱秘,現在又恰好淹於海平麵下,正是藏身的絕佳所在。

  於是趁著四周混亂一片,我們重新潛入水中,遊過暗礁群,神不知鬼不覺地鑽入了[魚腸宮]的洞口。

  進了石洞,朝上油了幾丈,便又浮出了水麵。四周漆黑不見五指,洞外的喧囂聲全都聽不見了,隻有我們急促的呼吸與心跳聲。

  我和她背靠背坐著,鬆了一口長氣。羅沄突然咯咯大笑,笑聲回蕩在凍窟裏,清亮得如同鈴聲。

  我問她笑什麽,她也不回答,肩頭顫動,又嚶嚶地抽泣起來,我看不見她的臉,不知道她究竟是歡喜,還是傷悲。女人的心思就像那[天之涯]的陰晴雲雨,總是那麽難猜。

  哭了一會兒,她漸漸平靜下來了,說:[我從前常常想,有一天我死在這洞裏的時候,不知道誰會在身邊陪著我?沒想到臨到末了,居然是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悶葫蘆。]

  我剛想說出自己的名字,又聽她歎了口氣,夢囈似的輕聲說:[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是不是……是不是也在想著我?]

  我心頭一震,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黑暗中,她的聲音如此溫柔酸楚,竟讓我莫名地想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針紮似的嫉妒。忍不住[哼]了一聲,說:[誰說我們會死在這裏了?]

  她微微一笑“[燭老妖的眼睛洞照九陰,秋毫畢現。就算現在沒有發覺,過幾個時辰,號潮退去,洞口重新露出,我們就再沒有地方隱藏了。]

  頓了頓,又說:[悶葫蘆,老妖怪記恨的是我,與你沒什麽關係,你快想辦法掙斷鎖鏈,逃命去吧……]

  [喬家男兒就算頭懸刀下,也絕不臨陣脫逃!]我熱血上湧,截斷她的話語,[更何況共工欠你一條姓名,今日若能保你周全,死複何惜!]

  她緘默了一會兒,歎氣道:[你沒有欠我什麽。其實是你先救了我的命。]

  我一怔,突然想起燭龍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心中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轉頭朝甬洞深處望去,猶疑著問道:[那些孩童的屍骨,當真……當真是被你吸盡了鮮血才……]

  [不錯。]她回答得倒頗為幹脆利落,[我從小中了《蛇咒》,每到十五月圓之夜,就會化為蛇形,忽冷忽熱,疼痛難忍,隻有吸了童男童女的血,才會恢複人是很。那些骸骨都是附近村莊裏生了重病,或被野獸重傷的孩子,就算不被我吸盡鮮血,也活不了多久。


《不周記》第五章 水神(下)

  我這才明白為什麽那日碧眼龍鷲會千裏迢迢將我帶到這裏來。它必定是以為我奄奄一息,所以便將我看作救治主人的「良藥」了。

  想到先前將它誤認做姥姥,心中像堵了塊大石搬,說不出的窒悶難過,又問:「既然這樣,你為什麽沒有吸幹我的血,反倒替我療傷,救我性命?」

  她咯咯一笑:「我要是沒吸你的血,又怎會變回人形?你經脈俱斷,又被我吸了大半的血,居然還沒死,倒讓我驚訝的很。我一個人這在呆了好些年,除了戲耍老妖怪,平時也沒什麽樂子。留下你做我的奴隸,除了無聊時逗弄逗弄,蛇咒發作時,如果找不到童男童女,還能那你應急,多好。」

  如果是別人對我說這樣的話,我早已怒火填膺,飽以老拳了,但從他口中說出,我竟絲毫不覺得生氣。想起當時被她蛇身緊纏,咬頸允血的情形,臉上、耳根反倒莫名其妙的一陣陣發燒。

  我收斂心神,說:原來你早就知道燭龍過的身份了,所以才故意讓我騙相繇,說『軒轅星圖』藏在他肚子裏。燭龍手腳、頭頸、琵琶骨都被混金枷鎖封住,無法自己調動真氣,施展『攝神禦鬼大法』,相繇一刀刺入他丹田,正好激發氣旋,自投羅網。「

  羅沄笑道:「誰讓他這麽貪心,急不可待?」又歎了口氣,「可喜歡還沒來得及拿到『本真丹』,就讓老妖怪逃出來了。」

  「本真丹?」

  我微微一怔,敢情羅沄逼迫燭龍煉製的藥,並非他所潛心煉製的那二十八顆五行丹丸,而是傳說中能化解所有獸身魔咒的『本真丹』。

  但燭老妖與我爹、姥姥乃至舅舅,都是勢不兩立的宿敵,即已知道我的身份,又何甘心將苦苦練了幾年的丹丸全都送給我?甚至傾力傳授我所謂的『玄嬰大發』,幫我將丹丸煉成五行氣丹?

  想起他吸納近千蠻子的真元,震開枷鎖的情景,我心中又是一震,豁然醒悟,是了!這老要這麽『好心』幫我,不過是想我感其恩德,稀裏糊塗的做他的敲門磚、替死鬼罷了!

  他被封鎮在鼎爐之內,即便吞了這些丹丸,也無法運氣煉化。為是想打通筋脈,衝出樊籠,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誘騙別人吞丹煉氣,然後再將五行真氣輸入他體內。

  如果不是蛇蠻子突然殺到,我趕著去救羅沄,現在被吸幹真元的就不是那些蠻子,而是我了!

  我越想越是駭怒,冷汗涔涔而出。老妖怪心機歹毒,謊話連篇說的,不知道他那些關於鯤魚與我爹的事情,又究竟是真是假?

  正想向羅沄一問究竟,「轟」的一聲,整個山洞像是突然崩塌了碎石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腳下的海水也猛然噴湧而上,淹過了胸膛。

  難道是老妖怪殺來了?我們都吃了一驚,來不及多想,一齊起身朝洞內一步步地跳去。

  洞窟劇震,四壁迸裂,上方的尖石錐岩接連衝瀉而下,冰雹似的打在我們頭上、身上,險些阻斷了去路。

  我們左閃右避,幾次摔倒,幾次從亂世堆裏爬起,踉踉蹌蹌地朝裏跳了百來丈遠,身後又是一陣「轟隆隆」的劇震,整個頂壁全塌了下來,煙塵滾滾,將退路嚴嚴實實地封住。

  過了許久,一切才重轉平靜。羅沄笑道:「這下好啦,老妖怪再也找不到我們,我們也永遠出不去啦。」

  我原本還指望「魚腸宮」另有出口,聽她這麽一說,心裏大為失望。定了定神,說:「這裏距離洞口不過百丈遠,我們每日挖上七八丈,十幾日就能出去了……」

  羅沄咯咯直笑:「十幾日?洞壁的石頭全是金剛岩,我們赤手空拳,還被綁住手腳,每天能挖一兩尺,就已經謝天謝地啦。這裏沒吃沒喝,除非我吃了你,或者你吃了我,其中一個人才能挨到最後。」

  洞裏漆黑陰冷,她的肌膚貼在我的身上,冷得像冰。我聽她笑聲古怪,忽然想起現在正是十五,心中一凜。如果現在她的蛇咒發作,變回巨蛇,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我一點兒回旋、抵擋的餘地也沒有。

  她身體微微顫抖,嗬著冷氣,笑道:「悶葫蘆,你雞皮疙瘩怎麽冒起來啦?害怕我吃了你麽?你放心,我吃你的時候,一定先咬破你的膽。沒了膽,你就不知道害怕了。」

  我搖頭不語心想,我沒有死在北海的血戰中,沒有死在蓋國長老的刀槍下,也沒有死在蛇族蠻子與燭龍手裏,早已賺回了幾條命。現在被困再這裏,橫豎都是死,倒不如被她要死,救她一命。想到這裏,心裏平靜了許多。

  我們坐在黑暗裏,各自想著心事,再也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又似乎過了很久,她身上越來越冷了,緊緊地貼著我的背,蛇尾盤纏,牙關輕撞,低聲說:「好冷啊。這時候的南海一定陽光燦爛,溫暖得很。悶葫蘆,你……你去過南海沒有?」

  我一怔,不知她為什麽會突然提起南海,點了點頭,說:「七歲的時候,姥姥帶我去過。」

  她卻又不應答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慢慢地說:「南海有一個非常、非常魅力的島,叫做『諸夭之野』,那裏四季如春,開滿了奇花異草,就連海裏的珊瑚,也絢麗得像天邊晚霞。悶葫蘆,如果………如果我死了,你幫我埋在那裏,好………好不好?」說道最後一句,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身上滾燙如火,嗬出的氣,也熱氣騰騰,白霧似的繚繞四周。

  我大覺不妙,回頭嗬氣成鏡,凝神探查,她的肩上頸上果然已布滿了銀白的蛇鱗。突然想起他先前被春秋鏡和獸牙釘重創神識,一旦蛇咒發作,化回獸身還是其次,如果因此導致元神泯滅那可就萬劫不複了!

  她咯咯笑了兩聲,說悶葫蘆你快……快趁著我還沒變成蛇,把我殺了否則……否則就來不及啦!聲音虛弱斷斷續續。

  我又驚又急,想要劃破手臂將鮮血送到他口中,奈何手腳全被混金銅鏈綁縛,隻有十指與小腿能過活動。

  倉促間無暇多想,猛地站起身,將胳膊重重的撞在洞壁凸出的尖石上,鮮血頓時潺潺流出,劇痛錐心。

  被我腳踵掃到,洞角突然閃起幾點磷光,接著赫赫連聲,四周星星點點仿佛有無數碧綠的眼睛在黑暗裏窺視我們。我側臥在地,用腳將不遠處的半片頭骨撥到身邊,盛接鮮血,又將頭骨推到她嘴邊,讓她喝下去。

  如此周轉反複,她迷迷糊糊地綴飲了幾瓢血,頸上的蛇鱗慢慢轉淡身體也不再滾燙如火,雖然蛇咒仍未清除,一時半刻卻沒什麽危險。

  我頭昏眼花,再難支撐,側躺在地上,說不出的疲憊,過不多久,也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泊堯!泊堯!半夢半醒中忽然聽見他的叫聲門我吃了一驚猛然轉醒。

  洞內綠光流離,忽明忽暗。氣鏡搖曳,映照她酡紅的側臉,眉間緊蹙,嘴唇翕動,似乎在說著夢話。身上汗水淋漓,體溫仍然有些冰涼,但比先前已如同天壤之別。我鬆了口氣,忽然發現她的右手與我的左手十指交叉緊緊相握,心中頓時碰碰狂跳起來。氣鏡中,她黑發披散半身‮裸赤‬和我緊貼著背,蛇尾彎卷,這圖景多麽象……象伏羲和女媧。

  她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一顆淚珠悠然滑過臉頰。

  我心裏仿佛被什麽猛撞了一下,喉嚨若堵,酸楚疼痛憐惜溫柔……全部如潮水般湧了上來。她夢見什麽了?問什麽而哭?在她無邪而嬌媚的容顏下,究竟藏著怎樣的心事和過往?

  那似我生平第一次將一個女孩兒的淚水插去。想將他緊緊地抱在懷裏然而我不能。綁住我的不止有這斬不斷理還亂的混金銅鏈還有那無形無影的命運枷鎖。我的臉上滾燙如燒仿佛又聽見姥姥在耳邊怒喝:「男子漢大丈夫就當縱橫四海讓眾生稱臣於腳下,怎能夠婆婆媽媽兒女情長!」

  姥姥妹妹全部死了,彩雲軍也盡數覆沒,大仇未報,大業未成,被燭老妖困在山腹裏,不想著如何脫身。卻為一個相識不久的女子情迷心動。又怎對得起天上的祖宗英魂!

  不管能否逃離此地,總得全力一試。

  我深吸了一口氣,摒棄雜念。將手從她的指甲縫裏抽了出來。反握住一根腿骨。用真氣激然磷火,灼燒混金銅鏈最細的一環

  不知不覺中。又運用起灼龍傳授的心覺,丹田似火爐,玄竅入煉鼎,體內真氣循環激生,經過指尖,化作猛烈無比的火焰。燒的銅鏈紅利透白卻也將右臂燙得哧哧生煙,劇痛攻心

  我咬緊苦苦強忍,過了一會兒。那根腿骨竟然在我的手裏劇烈的震動起來。噗的一聲,自行脫手飛出。釘入左側的石壁中。

  我嚇了一跳,轉頭望去。那根腿骨插在一塊凸出的石壁上。磷火跳躍。慘青的壁畫上。刻著兩個人頭蛇身的精致圖案,一男一女。兩兩交纏。正是第一次進入魚腸宮時。我所聽見過的那副石畫。

  與上會不同的是。那兩條人蛇的刻紋上滲透著暗紅的血線,在磷火的映照下,閃爍著幽碧的光,彷佛水紋回旋流動。

  是了。剛才為了救羅沄。我胳膊所撞擊之處,就是這幅石圖。那麽這圖紋上滲的。應該就是我的鮮血了。

  但是這根腿骨為什麽又會無緣無故的徑自脫手。釘入石壁?

  我大感好奇。仔細端詳。才發覺這截腿骨長近三尺,比起普通的成年人也長了許多,絕對不是少年的骸骨。難道這洞窟中。除了被羅沄咬死的童男童女。還有別的人麽?

  環顧四周。果然又發現了若幹粗長的腿骨和臂骨,握在手心,用真氣激燃了片刻。竟然無一例外的脫手飛出。釘在石圖的周圍。

  我心裏突突大跳。人的一舉一動。無一因元神而起。人一死。魂魄很快便離體。這些骨頭毀損大半,其人少說也死了幾十年,又怎麽會有如此奇異的現象?這骸骨與石圖之間。究竟有著什麽隱秘的關聯?


  我站起身。背著羅沄。在湧洞內仔細搜尋其餘的骸骨。她睡的很沉。蛇尾迤邐拖曳,呼吸始終悠長而均勻。

  甬洞內一共有六十九具屍體。成人的骸骨全部拚在一起。隻有這一具,而我用來盛血的半片頭顱,赫然也是其中的一塊。除了此人的骸骨。其他屍骨都沒有任何出奇之處。更不會自行搖晃。釘入石壁。

  從拚接的骸骨來看。此人身高竟超過十一尺。比我生平見過的任何人都魁梧。骨頭傷痕遍布。有的是箭鏃所留。有的是刀斧砍的。脊椎裏甚至還殘留著七枚兩寸長的銅釘,雖然猜不出他的族別身份。但猜出他生前一定是個撓勇無比的戰士。

  敬重之意油然而生。我低聲道;「前輩。得罪了。」正想將骨骸收好。那些骨頭竟像是鐵釘遇見磁石,全都破空衝起,「咄咄」連聲,釘入石圖周圍。

  磷火高躥,碧光縱橫交錯地投射在地上。我低頭望去,猛吃一驚,骨頭排布而成的,赫然竟是「共工」二字!

  這位前輩究竟是誰?為何死了那麽久,魂靈還聚結不散?他用屍骨排出我的名字,又是什麽用意?是要我幫他厚葬?申冤?還是複仇?

  四周碧光閃耀,將我和羅沄的影子斜斜地投映在石壁上,詭秘而陰森。我又驚又疑,站著動也不敢動,遍體冷汗涔涔。

  就在這時,石圖紫光流轉,那一男一女的人蛇圖居然活了似的,輕輕地動了起來,絞纏旋轉,仿佛在相擁親熱,看得我耳根燒燙。

  接著,那兩條人蛇紋像又漸漸扭轉,背靠著背,蛇尾絞纏。「嘭」的一聲,那石圖忽然一點點地旋轉起來,每旋轉一圈,石圖便朝外突出半寸,那些骨頭隨之急劇震動。

  轉了三圈後,石圖周沿絢光四射,插在壁中的骨頭陡然倒射而出,石壁頓時分崩離析,大塊大塊地剝落坍塌,露出一麵巨大的太極青銅圓壁。壁上光影浮凸,刻著許多蛇篆陽文,那雙蛇圓石就嵌在太極魚線的正中。

  沒想到在這甬洞裏竟藏了這樣的玄秘機關!這麵太極圓壁的後麵是什麽?是通往外部的地道,還是秘不可知的暗室?

  想到或許有可能逃出此地,我的呼吸、心跳仿佛全都頓止了,屏息走到壁前,辨認著上麵的蛇文,其中大半都不認識,隻有「水」、「蛇」、「天」等寥寥幾個字勉強識得。

  青銅壁密不透風,比玄冰鐵、混金銅更加堅硬,任我如何用肩膀奮力頂撞,始終巋然不動,唯有那雙蛇圓石依舊在許許轉動,放射出七彩絢光。

  機關的玄竅應該就在這石圖之內了。

  凝神端看,原來那兩條人蛇並非真的「活」了,隻因石圖上深深淺淺地刻畫了許多問路,滲於刻紋中的鮮血不斷流動,乍一看,便有了人蛇在「活動」的錯覺。想起姥姥一直對我說的話,陰陽和合,萬物乃生。

  這青銅壁與石圖既然以陰陽太極為玄關,是否意味著圖上的兩組紋路一為陰,一為陽呢?陽線上滲流了我的鮮血,如果陰線沾上女子的鮮血,又會如何?

  我小心翼翼地用尖骨在羅沄指尖紮出一滴血,彈到石圖上。

  如我所料,血珠果然迅速洇入引線,化成青碧色。那兩條人蛇紋像隨之逆向飛旋,驟然分散,石圖周沿怒放出萬千道刺目的霞光……


《不周記》第六章 不周山(上)

  「轟」的一聲,太極青銅壁進裂開來,那塊石圖飛旋衝出,磁石附鐵似的落到我手心裏。

  狂風怒卷,刺眼的霓光就像是強猛無比的漩渦,將我和羅沄平地拔起吸入其中。我疾速旋轉,眼花繚亂,心肺憋悶得像要炸開來了,什麽也看不見、聽不清,似乎墜入了無底深淵,又仿佛懸浮在萬丈高空。

  突然身下一空,重重地摔落在地。寒風刺骨,大雪紛亂撲而,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藍天、陽光、彤雲、雪花、石壁、冰洋……仍在我四周疾速旋轉,過了片刻,才漸漸看清。

  亂石嶙峋,冰雪厚積,我竟然到了很高的雪嶺崖邊。身後是連綿絕壁,高聳人雲,前方兩尺以外,就是萬丈懸崖。崖下是蔚藍遼闊的大海,天海交接處,被茫茫大霧籠罩,映著陽光,像鍍了一層金邊。

  「魚腸宮」就在海平麵下,洞內的甬道就算再過高陡,我破壁而出,離海麵最多也超不過六七十丈,怎會忽然來到這麽高的半山?

  我又驚又奇,轉身環顧,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與海,仿佛被我所在的山嶺從上到下分割成了兩半,東邊豔陽晴空,碧海萬裏,不斷有龍魚破浪躍出,生機勃勃;西邊卻是大雪紛飛,冰洋浩渺。偶爾看見幾隻白熊臥坐於浮冰之上,蒼涼寂寥。

  海麵一半藍、一半白,徑渭分明。交接處波濤洶湧,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東麵刮來的暖風越過這道線,也立立即成了猛烈的狂風,席卷起漫天暴雪。

  就連我腳下的山嶺也仿佛被無形的界限分割成了兩半。東側碧草搖曳,青鬆傲岸,崖上開滿了姹紫嫣紅的野花,迎風搖動,起伏如浪。西側雪石兀立,冰川高掛,晶瑩剔透的冰塔之間,寥落地綻開著幾朵雪蓮。

  此為何地?我怎麽會突然到了這裏?如果不是因為胸肋傷口隱隱刺痛,不是因為手中還握著那塊石圖,我真以為是在夢裏。轉頭仰望,崖壁陡峭如削,連一條罅隙也見不著,更別說讓我掉到此處的裂洞了。

  這一生中,我看見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兒,遇到過許多難以逾越的坎兒,卻從沒有如這一刻般驚愕迷惘,不知所措。

  羅沄躺在我的背上,仍在昏昏沉睡著,她的蛇尾仿佛本能似的纏在我的腰上,我站在陌生的崖邊,前沒有出路,後沒有歸途,就像困在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夢魘中。

  就在這時,東邊突然響起一聲巨吼,震得我寒毛盡乍。轉頭望去,一隻龍頭獅身、鷲冀豹尾的黃毛巨獸正咆哮著,一步步地朝我逼近。身長近兩丈,氣勢淩人,凶睛如海水般幽深湛藍,每踏出一步,巨爪下的石礫立刻凝為堅冰。

  如果換了平時,再多的凶獸我也不怕,但此時全身被縛,雙膝以上不能動彈,我無法招架反擊,唯有聚氣腳底,朝西跳躍。

  剛衝出幾步,前方腥風狂卷,又有隻幾乎一模一樣的黃毛巨獸從上方怒吼撲下,擋住了去路。這隻凶獸身形更大,遍體火焰熊熊,血紅的眼珠猙獰地瞪著我,仿佛耍噴出火來。

  懸崖寬不過四丈,右邊是高連碧天的峭壁,左邊是遠接冰洋的深淵,我背著羅沅,被兩隻巨獸一前一後地堵住,已無路可去。狹路相逢勇者勝,既然無法逃生,就隻有拚死一搏!

  我畢集真氣,大吼著淩空飛翻,朝那隻黃毛巨火獸衝下,想以最快的速度,將它踢落懸崖。不料那隻巨獸的速度比我更快,迎麵猛衝,咆哮著噴出一大團青紫色的火球。我眼前一紅,眉毛、睫毛、頭發、衣裳、全都燒了起來,灼痛難忍。當胸又被它長尾狂飆似的掃中,喉嚨裏腥甜狂湧,重重地撞落在地。

  身後怒吼如雷,另一隻臣獸又已騰空衝到。就在這一瞬間,忽然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我耳邊大喝:「滾到它的肚子底下,踢它那撮兒白毛!」渾厚低沉,不知道從哪裏傳來。

  我來不及多想,翻身急轉,就在耶隻巨獸將要踏到我胸口的刹那,滾到了它的肚腹下方,果然瞥見一撮兒白毛。立到以頭抵地,反身倒踹。那巨獸吃痛狂吼,遠遠地飛了出去。

  不等我喘口氣,邪隻黃毛臣火獸又挾卷烈焰,隆隆地狂奔而米,那個聲音叫道:「快跳下去!」我這才聽清聲音競來自手心的石圖。翻手一看,那石圖的背麵光滑明亮,青幽幽地映照著我的臉,居然是麵青銅圓鏡。

  鏡子被陽光一晃,炫光四射。兩隻巨獸像是受了刺激,發出狂暴的怒吼,一前一後地猛撲而至。

  身後吼聲震耳欲聾,烘風撲麵,身上未滅的火焰頓時又猛烈高躥起來。那聲音不耐煩地大喝:「看什麽看?還不快跳下懸崖!」

  我已沒有其他選擇,更無暇去想這鏡中怎會傳出聲音,一咬牙,背著羅沅,縱身割崖下跳去。

  雪花迎麵亂,無窮無盡的波光繽紛閃耀,我睜不開跟,隻聽見耳邊狂風怒嘯,以及鏡中人銅鍾似的狂笑聲。我縱聲長呼,衣裳、頭發獵獵鼓卷,就像斷了線的紙鳶,在狂風裏飄搖墜落。上方又傳來凶獸的震天怒吼,從手中的銅鏡望去,隻見那兩隻黃毛巨獸張開羽翼,貼著崖壁疾衝而來,越追越近。

  我心中大凜,照這速度,不等我們衝入冰洋,就要被這兩隻孽畜撕咬得粉碎了!叉聽鏡中人說:「小子,崖壁馬上會出現一個裂洞,你鑽到洞裏,那兩隻畜生就奈何不了你了。」

  翻過鏡子,朝下方斜照,懸崖上的確有一個巨大的裂口。我猛一提氣,淩空幾個直翻,變向斜衝而人。

  裂洞懸空,形成一個側立的「凹」字,上下兩壁傾斜光滑,寸革不生,就像被巨斧砍斫而成。裂洞內壁嵌著一塊色彩斑讕的巨石。高百丈,寬兩百多丈,在陽光下閃耀著溫潤知玉的光澤。

  那兩隻黃毛凶獸平張雙翼,在裂洞卦咆哮盤旋,果然不敢再追進來。我更覺驚奇,不知這裂洞裏有什麽玄秘,竟讓如此凶暴的巨獸都望而卻步?

  鏡中人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嘿嘿笑道:「放心吧,小子。有五色石在此,別說這兩隻孽畜,就算是鯤魚、大鵬,也不敢放肆。」

  五色石?我從來聽過這麽荒唐無稽的話,忍不住哈哈大箋:「你說這塊巨石是女媧用來補天的神石?那麽敢問閣下又是誰?」陽光斜照在鏡上,除了我的臉,依稀還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臉容。那張瞼疤痕遍布,紅色的頭發,紅色的胡子,連眉毛也是火一樣的赤紅,嘴角眉梢盡是乖戾凶暴的神色。

  他搖著頭,哧哧冷笑:「溝渠裏的小泥鰍,連大海也沒見過,可降可憐。小泥鰍,依你說,這裏是哪兒?這塊石頭是什麽?老子又是誰?」

  我聽他左一個「小泥鰍」,叉一個「小泥鰍」,滿口鄙夷挖苦的語氣,不由怒氣上衝,高聲說:「誰是『小泥鰍』?我姓喬,叫共工,是苗帝蚩尤之子……」

  「共工?你叫共工?」鏡中人一怔,臉容晃動,突然哈哈狂笑起來,「你叫共工!你叫共工!」

  我不知道他因何發笑,見他聽到父親的名字,似乎也沒半點兒震動,心裏更加惱怒,但無論如何,剛才總是得他指點,才逃過了一劫,忍著氣,冷冷地說:「敢問有什麽可笑的?」

  「我不是笑你,我隻是笑這賊老天,有趣!真他奶奶的有趣!」鏡中人依舊大笑不止,連眼淚都湧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喘著氣說,「小子,你問我是誰,石壁裏插了一柄砍柴刀,老子的名字就在上麵。你‮來出拔‬看看就知道了。」

  銅鏡突然嗡嗡震動,朝西欲飛,我轉頭看去,石壁的罅隙裏果然插了半截銅鏽斑斑的砍柴刀。剛一走近,那兩隻黃毛巨獸便縱聲咆哮起來,又是憤怒又是恐懼,幾回想要撲人,卻又盤旋頓止。

  我手臂無法活動,隻能勉強反手握住刀柄,一點一點地拔了出來。柴刀長三尺,彎如新月,青綠的刀鋒上刻著兩個蛇篆,我認識的蛇文不多,但這兩字卻再也熟悉不過。

  「共工?」我一愣,想不到他競和我同名,這才明白他為什麽大笑。翻轉柴刀,刀鋒另一麵上叉刻著兩個蛇形古篆,第一個繁複難辨,第二個卻是極為簡單的「回」字。

  鏡中人「咦」了一聲,有些驚訝:「小子,原來你隻認得一點兒蛇文?既認不得全,先前又為什麽能解開『伏羲封印』,進人這不周山?」

  伏羲封印?不周山?我聽他越說越離奇,正覺滑稽,突然想起「魚腸官」中那具骨骸所布成的「共工」二字,想起手中銅鏡的「伏羲女蝸」紋,想起身旁的「五色石」,再想起姥姥所說的那些太古舊事……心中一震,突然明白這柴刀上刻的是什麽字了。

  共工康回!刹那間,我像被雷霆劈中,一動不動,驚愕得什麽也說不出來。難道這鏡子裏赤眉赤須的怪人,竟是太古時與伏羲、女蝸連番大戰,撞斷天柱,最後被封鎮魂魄的水神康回?

  「小子,你還是不相信麽?」那人哈哈大笑,「如果這裏不是被老子撞缺而不周的天柱山,又如何會有看守天拄山的陰陽獅龍獸?如果這下麵的太海不是寒暑之水,又為什麽如隔兩界,一半冷、一半熱?如果這塊石頭不是女媧所煉的五色石,又怎麽會頂得住這橫斷的天柱峰?如果我不是康回,叉為何被封印在太極鏡中?」

  他咄咄追問,每一句都如楔子般打入我心底。從小就聽說了許多關於康回與天柱山的掌故,所有的線索都在這一刻渾然貫通。

  呼吸如堵,思緒如亂麻,握著手中那鏽跡斑斑的砍柴刀,想到它竟是傳說中康回所使的「裂天刀」,雖然覺得荒謬,卻又無法不信。

  康回哈哈狂笑:「賊老天啊賊老天,你讓老子在這兒封印了幾千年,偏偏又讓一個叫『共工』的小子解開這封印,究竟是什麽居心?嘿嘿,等老子出了這破鏡,就撞斷不周山,攪你奶奶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怨毒與悲憤,讓我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但又心有戚戚,熱血全都湧上了頭頂。

  康回漸漸止住太笑,眯起雙眼凝視著我,一字字地:「小子,老子是共工,你也是共工,命運裏緣分已定。隻要你劈開『太極鏡』,放我出來,你想要什麽,老子都讓你如願以償!」

  我心裏一震,天意冥冥不可測,難道老天讓我起名共工,又讓我隻身幸存,輾轉到「天之涯」,陰差陽錯地解開「伏羲封印」,就是為了放出這囚禁了幾千年的凶神惡靈,推翻軒轅之治嗎?

  然而放出這凶神,對於天下究竟是福是禍?倘若他再次撞斷不周山,淹沒的可就不隻是昆侖,而是整個大荒!難道為了我個人的宏圖大業,真忍心陷蒼生於水火之中?

  見我沉吟不答,康回似乎也不著急,眼珠滴溜溜地轉動,打量著我。皺眉說:「奇怪,奇怪!小子,你不是五德之身,體內卻為何有五行真氣?」

  我略一躊躇,將燭龍如何煉製五行丹,騙我吞服,叉如何教我煉化五行,為他做嫁衣之事簡單說了一遍。

  康回哈哈大笑「這就難怪了!小子,那廝把你當作煉丹的鼎器啦,丹成而鼎壞。沒有五德之身,偏偏強煉五行真氣,就好比用小溪承接黃河之水,泥沙俱下,河床盡毀,決堤泛濫是遲早的事情。你運氣到『鳳池』、『金門』、『中樞』、『靈台』、『紫宮』五處穴位,看看是什麽感覺。」

  我剛一運氣,就像被雷電劈中,眼前一黑,劇痛攻心,渾身冷汗全都冒了出來。

  康回笑著說:「五行相克,這五處穴道首當其衝。七天之內,你的奇經八脈,就會寸寸震斷,然後是十二經脈、五髒六腑,最遲不超過十二天,你身上的每一塊骨骼、每一寸皮肉都會迸斷碎裂,受盡痛苦而死。」

  我心頭寒意大起。我不怕痛,更不怕死,但霸業來成,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去,無論如何也不甘心。

  我知道他所言非虛,也知道他必定有解救之法,說這些,無非是迫我求他相助,將他從鏡裏放出。

  果然,康回一轉話鋒:「不過天下沒有合不攏的江、吹不平的浪,老子是水神的祖宗,深諳水勢無形變化之妙,想要化弊為利,又有何難,隻要你劈開此鏡,拜我為師,七日之內,體不但可以化解所有鬱結的五行氣丹,更能台而為一,修成無堅不摧的玄水真氣!」

  鏡麵在陽光中閃著炫光,他的雙眸灼灼地盯著我,仿佛燃燒著兩團火,微笑著說:「大丈夫一言九鼎,永不悔改。隻要你我師徒聯手,當今天下,又有誰能阻擋分毫,」

  我的心裏轉過了千百個念頭,想起姥姥,想起我所立的誓言,想起當日北海血戰的慘烈情景,喉頭又像被什麽堵住了。

  罷了罷了,那盲從卑賤如螻蟻的蒼生與我何幹?爹死了,娘死了,舅舅死了,姥姥死了,妹妹死了,彩雲軍的將士們全都戰死了,我與這個世界本就仇深似海,就算撞斷不周山也無法填平!

  這些日子以來鬱積於心的悲怒、屈辱與仇恨,刹那間全都如洪水決堤,我一咬牙,轉身將銅鏡狠狠地擲向石壁。

  陰陽獅龍獸驚怒狂吼,「嘭」的一聲,石壁碎炸,銅鏡卻彈回我的手心,分毫無損。

  康回哈哈笑道:「太極鏡以混金煉成,豈能這麽容易撞裂?小子,你先用裂天刀斷開身上的鎖鏈,然後再全力劈砍。」

  我反握柴刀,穿過混金鏈,將刀背抵在五色石上,稍一用力,捆縛在胳膊上的那條鎖鏈果然立刻撬斷開來。又奇又喜,想不到這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砍柴刀居然如此鋒利。於是依法炮製,將餘下的鎖鏈一一撬斷。

  羅沄從我背上軟綿綿地滑落在地,臉紅如桃花,仍在沉沉昏睡。我們剛一分開,銅鏡背麵的雙蛇紋像也隨之離散。

《不周記》第六章 不周山(下)

  許多年以後,我才從一個蛇族長老的口中得知解開「伏羲封印」的原因。

  為了讓天柱山永不傾塌,大荒不再受洪水泛濫之苦,伏羲、女娟以「融血封印術」將康回的元神封鎮在太極鏡中,又用此鏡形成「結界」,隔斷了大荒與天柱山的通途。

  除非一對蛇裔的童男童女,將各自的鮮血滴在鏡子的背麵,又背靠背,形成與「封印式」截然相反的「解印式」,才能消融伏羲、女蝸滴在鏡中的血,打開結界。

  我雖然不是蛇裔,但姥姥為了讓我將來成為眾人眼中的「伏羲轉世」,不留一點兒破綻,每隔三個月,就將蛇族蠻子的血注一次到我的體內。但她卻絕不會想到,就是這不斷輪換流淌著的蛇裔的血,讓我與伏羲的宿敵相遇。

  我雙手合握柴刀,奮力劈在太極鏡上,虎口進裂,雙臂酥麻,連退了十幾步,銅鏡沒有半絲裂紋,柴刀上卻已迸了兩個缺口。

  陰陽獅龍獸盤旋洞外,搖頭擺尾地嗽嗷怪叫,似乎在幸災樂禍。我被激得怒火上衝,畢集全身真氣,接連砍了二十幾刀,刀鋒卷刃,雙手鮮血流淌,卻始終無功而返。

  康回大為失望,搖頭說:「小子,你體內五氣衝克,這麽下去,不但劈不開鏡子,還要經脈寸斷而死。『裂天刀』縱有再大威力,在你手裏也不過是破銅爛鐵。算了,算了,老子先教你『春洪訣』,再傳你『無形刀』。」

  他讓我盤坐在地,運氣丹田,說:「經脈如河流丹田是真氣之海。你見過河流因泥沙淤積,改道泛濫,卻何曾見過大海被江河所帶的泥沙填埋?五行氣丹鬱結在你的經脈中,就好比河流中的泥石斷木,要想將這些『泥石斷木』從小溪衝擊到江河,再從江河衝擊到大海,就隻有以十倍、百倍之力,以春洪奔泄之勢,日夜衝擊。」

  我自小和姥姥修行玄水神功,對於水族煉氣的種種法門無不爛熟於心。他所傳的「春洪訣」卻別開生麵,認定人體內蘊藏的潛能無窮無盡,如同千年不化的雪嶺冰川,隻要能因時借勢,將積雪化為春洪,不但可以化歸氣海,大漲真元,更可以將經脈中的種種「淤積之物」衝刷一盡。

  我依照他傳授的心訣,意守玄竅,運氣在每一個氣丹鬱結處反複循環周轉,過了兩個時辰,五處穴道的鬱脹刺痛感果然消減了不少。

  他卻搖頭連呼太慢:「小子,照你這麽練法,最快也要三年五載才能初有小成,那時你早就連骨頭也剩不下了。這裏有現成的寒暑之水,比起昆侖山的春洪更強了萬倍。你快跳到那漩渦中心,內外感應,全速煉氣。」

  海麵上金光閃閃,那巨大的漩渦卷引著陰陽兩界的冷暖海流,滾滾飛轉。其規模聲勢,比「天之涯」的深壑漩渦更狂猛百倍。

  天上雪鷲盤旋,不敢靠近。幾隻巨花鯊擦著周沿遊弋而過,頓時被飛旋卷入,高高地拋飛而起,又重重撞下,血肉四炸,轉眼蹤影全無。

  我心中大凜,這漩渦號稱『水火海竅』,由寒暑之水交匯形成,是大荒最為凶險的地方之一。魚鳥尚且不敢靠近,我躍人當中,不是自尋死路麽?但左右都是一死,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死裏求生!

  我將羅沄抱起,斜靠在五色石上,即使陰陽獅龍獸衝進來,也不敢傷她分毫。又將太極鏡塞進懷裏,緊握砍柴刀,深吸了一日氣,猛地縱身飛躍,朝那漩渦疾衝而去。

  那兩隻獅龍獸立即展翅回旋,咆哮追來。一團團火球挾卷狂風,擦著我身側熊熊衝過,隕星似的撞人冰洋,激起衝天浪花。

  所章康回對這兩隻凶獸了如指掌,總能料得先機。我聽他呼喝指點,一邊禦風飛行,左閃有避;一邊揮舞柴刀,揮出道道弧形光‮逼,浪‬得那兩隻孽畜不敢靠近。雖然驚險萬狀,卻總算衝人了漩渦之中。

  「轟」的一聲,大浪扶搖高噴,我還沒來得吸氣,便驟然沉人了水底。四周激流飛旋,湛藍遼闊,無數水泡繽紛上湧。


  我呼吸一窒,海水洶洶灌人口鼻,忽而冰冷徹骨,忽而滾熱如燒,張口嗆咳,又有更多的水流湧入,憋漲得快要爆炸開來了。雙手狂亂地劃舞著,想衝出水麵呼吸,四周的狂流卻卷著我疾逮下沉。

  滾滾的漩渦就像一個無底的巨洞,無數的冰塊、魚骨、獸屍……飛旋環甩,光影閃爍。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意識漸漸變得混沌起來,隻覺得天旋地轉,不斷地往下沉陷。

  「小子,水裏有的是空氣,用你的皮膚呼吸!」

  依稀聽見康回的叱喝,我迷迷糊糊地依從他的口訣,屏住呼吸,將水中空氣濾人毛孔,透過經絡、血管,絲絲脈脈地匯人心肺……突然如沐甘霖,醍醐灌頂,像是從夢魘中驟然清醒。

  又聽康回喝道:「小子,意守丹田,氣如春洪,將你與這漩渦同化一體,讓冷暖水流與你體內的陰陽二炁同速同流。」

  這句話輕巧簡單,卻深蘊奧義,我用了兩三個時辰才漸漸初窺其妙。隨著渦流疾速旋轉,仿佛與天地同化,冷暖兩股水流滔滔湧,在經絡間回旋奔騰,勢如春洪大江,卷滌走了所有的「泥沙」與「木石」。

  我飛旋在冷暖交迭的水裏,恣意地呼吸著,周身通泰。那種滋味說不出的奇妙,所有的噪音、雜念,全都消失了,仿佛變成了一條魚,自由自在,超然物外。

  我甚至還能看見遠處漂搖的水草,看見數以萬計的聚散分合的彩魚,看見簿上的浮冰,看見不周山,看見白雲,看見掠過白雲的飛鳥……一切那麽靜謐,那麽美麗。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康回叫道:「今天夠了,上去吧!」我順著渦流,離弦之箭似的離心疾衝,到了冰冷徹骨的「寒水」裏。此時意識澄明,真氣充沛,絲毫不感到寒冷,隻覺得饑腸轆轆。

  恰好一條豹紋鯊遊弋而來,我一掌揮出,氣浪卷著水波,猛擊在它尖鼻上,它吃痛翻騰,氣泡汩汩。

  我趁勢反撩柴刀,閃電似的劈人它的腹部,不顧它猛烈掙紮,拖著它朝上遊去。鮮血如紫霧,在海水裏繚繞彌散。遠處的鯊群聞見腥昧,紛紛掉頭衝來。我左手氣刀連舞,水波劇蕩,又有兩條鯊魚被劈得鮮血四溢,群鯊頓時圍撲而去,頃刻間就將它們撕咬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我趁勢朝海麵遊去,「嘩」的一聲,高高衝天躍起。

  那兩隻獅龍獸正虎視眈眈地盤旋在漩渦上空,看見我的身影,立即又咆哮著展翅追來。

  火球、冰錐交替著呼嘯衝至,被我柴刀格擋,轟然猛擊在冰麵上,大浪炸舞,嚇得那些或漫步、或閑坐的白熊紛紛四散狂奔。

  相隔不過幾個時辰,我仿佛已有了脫胎換骨似的變化,無論是刀芒、氣浪的聲勢,還是禦風飛行的速度,都有了極大的提升。不過片刻,便有驚無險地踏著絕壁,衝上了五色石所托頂的斷層。

  那兩隻孽畜隻能悻悻盤旋,怒吼不止。

  我哈哈大笑,許久以來第一次這麽暢快一但轉頭看見羅沄斜倚彩石,蛇尾盤蜷,仍然沉捶不醒,心中的喜悅頓時又淡了下去。

  我用柴刀在石壁上剜出一大塊石頭,磨成石鍋,再將鯊魚鰭切成薄絲兒,和著冰雪倒人鍋中,雙手燃氣為火,燒了鍋魚翅羹美美地吃了一頓。

  吃飽喝足,困意上湧,我和衣躺在地上,睡了一覺。醒來時,東邊天海處依舊大霧茫茫,霞光鍍染,紅日似乎一動也未曾動過。

  羅沄斜倚石壁,低眉垂睫,東風拂動著繚亂的發絲,雙頰嫣紅,凝著一層層淡淡的冰霜。

  我的咽喉又像被什麽堵住了,即使她沉睡著,卻也仿佛有莫大的魔力,讓我難以逼視,無法呼吸。伸出手,想要為她拂去薄霜,她耳垂上的那兩條碧蛇卻蜷起身,噝噝吐芯。

  康回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在鏡子裏嘿嘿冷笑:「小子,你喜歡誰不好,偏要喜歡蛇族的妖女。蛇族的女人心狠手辣,冷血無情,什麽時候被她囫圇吞進肚裏還不知道呢!」

  我臉上一燙,霍然起身,說:「誰說我喜歡她了?我隻是……隻是欠她一條性命,不可不報。請問前……師父你有什麽辦法,可以救她嗎?」

  康回「哼」丁一聲:「她中了蛇咒,哪有這麽容易解開?又不知吃了什麽亂七八糟的藥丸,加上元神受損,受了十九處傷,能活到現在已屬僥幸了。」

  我聽他語氣,知道必有解救之法,一咬牙,俯身在地,朝著銅鏡叩了三個響頭,正式拜他為師,懇清他瞧在師徒情分上,救羅沄一命。

  不料康回不喜反怒,在鏡子裏暴跳如雷:「臭小於,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為一個蛇旗妖女,不惜下跪求人,還他奶奶的算得上老子的徒弟,配得上共工的名字嗎?老子和蛇族妖女向來誓不兩立,你要真想做我的徒弟,先將這妖女大卸八塊,熬一鍋蛇肉羹獻祭老子!」

  我耳根燒燙如燒,被他罵得又羞叉怒,但既已拜他為師,又欠了羅沄救命之恩,就隻有任他數落了。

  他破口大罵了半響,才漸漸鬆了口,叫道:「罷了罷了!老子遇到你這麽一倒黴徒弟,其能自認晦氣。醜話說在前頭,老子隻能將小妖女的蛇咒暫時壓鎮,要想讓她永不再回複蛇身,隻有找南疆巫氐。哼,過了幾千年,也不知道那些人魚巫女被蛇族殺光了沒?」

  頓了頓,又說:「不周山頂有一種花,並蒂而開,雙瓣雙蕊,是伏羲那廝栽在這裏,討女媧歡喜的,叫做『女媧花』。寒暑之水的海底白沙裏,長了一種草,雙葉雙枝,黑白兩色,叫做『陰陽草』。你將這兩種花草采來,研磨成粉,喂這小妖女吃了,至少三五年內不會回複不了蛇形。」

  我從沒聽說過南疆有人魚女巫,也沒聽說過「女媧花」與「陰陽草」,但聽說有藥醫治,已心花怒放,差點兒笑出聲來。

  康回冷笑著說:「你先別忙著高興,那『女媧花』長在離這兒三方仞的高峰,『陰陽草』生在『水火海竅』的正下方海底,以你現在的修為,還沒采到,就被獅龍獸咬得粉碎了。要想救你心上人,先將『春洪訣』練得初有小成了再說。」

  從那日起,我又用冰塊和鯊魚骨做了十二個沙漏,依從康回指點,在不周山與寒暑之水間靜心修行。

  每天先在「水火海竅」裏煉三個時辰的陰陽二炁,然後捕殺些鯊魚海獸,帶到裂洞中,或搭架燒烤,或煮成羹湯,大快朵頤。再將熬得細滑的魚羹小心地灌入羅沄的口中,為她輸氣活脈。

  她雖然依舊昏睡不醒,但氣血平和,呼吸均勻。倒也沒有惡化的征兆,我懸著的心也逐漸放了下來。每天喂她羹湯之時,看著陽光下,她熟睡著的甜美容顏,心中總像被什麽緊緊握住,酸痛、甜蜜而窒息。

  在這不周山明媚的陽光裏,在這冷暖交替的風中,什麽王圖霸業,什麽報仇雪恥,都漸漸變得縹緲模糊起來,就像那永遠被大霧遮掩的天海交界,遙遠而不可及。

  我甚至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能永遠這麽陪伴著她,哪怕她永不醒來,哪怕我永遠無法離開這裏,也要比從前那顛沛流離、四處征戰的日子快活得多了。但每次稍一念及,眼前立即便又晃過姥姥的臉容,不敢再多想。

  沙漏翻了又立,立了叉翻,這麽過了七十多天,那輪紅日終於升出了茫茫大霧。我經脈中那滯脹刺痛的鬱結感也早已消散一空。

  康回所授的「春洪訣」雖然還沒有完全領悟,但早已倒背如流,大有斬獲。體內真氣越來越強沛,潛藏在丹田與任督脈中的陰陽二炁也已能隨心所欲地掌握,每一次氣刀揮出,都有兩輪氣勁,循環飛舞。

  起初與陰陽獅龍獸周旋時,隻有躲避、招架之功,少有還手之力。到了三十天後,除了能抵住雙獸狂風暴雨的攻擊,也漸漸有了頗具威力的反擊。到了六十天以後,那兩隻孽畜竟已被我殺得應接不暇,嗷嗷亂叫,輕易不敢再來挑釁。

  每次見我稍有喜悅、自得之態,康回就立即潑以冷水,說以我現在的真氣,砍砍柴、劈劈石頭尚可,耍想挖出女媧花,震開太極鏡,還差之甚遠,更別說稱霸天下了。

  這一天,修完陰陽二炁,吃過烤魚,他忽然說:「小子,你現在的真元勉強夠格了,老子傳你一套『無形刀』,等你修成此刀,嘿嘿,除了老子,天下再沒人是你的敵手!」

  話音剛落,西南天海交接處,突然「轟」地衝起一道紅光,將茫茫大霧照得通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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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記》(蠻荒記外傳) 作者:樹下野狐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170495 bytes) () 04/16/2010 postreply 06:2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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