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記》第七章 女媧花與陰陽草(上)
那道紅光在竄炸射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消散。
紅光彎彎曲曲,必定是蛇族的信號。想起延維,我心中一凜,難道那老妖怪知道不周山與康回的所在,所以領著蠻子到這裏來了?如果燭龍也隨著他們一起追來,那可就糟糕了。
康回嘿嘿冷笑:「放心吧,小子。不周山的『結界』雖然已被你打開,但寒暑之水的周圍是八百裏省考,要想闖進來哪有那麽容易?再說,伏羲、女媧都已死了,老子一個小指頭就能將昆侖壓扁。隻要你能劈得開這太極鏡,就算與天下為敵,又何足為懼?」
我熱血上湧,莫名地一陣激動。從小姥姥就教我要如康回一樣勇猛無畏、百折不撓,在我心中,他早已是和我爹一樣的大英雄。天意冥冥,讓我穿越數千年的隔閡,在這裏遇見他,結為師徒,這是何等奇妙的命運。能和他並肩而戰,不管是生是死,都不枉活這一世。
於是將柴刀別在腰間,全神貫注地聽康回傳授「無形刀訣」。
他先問我:「小子,你說天底下最不可抵擋的東西是什麽?」
「自然是水。」我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水可以催生萬物,也可以毀滅萬物,即便是最微小的水滴,也能擊穿堅石……」
康回搖頭大笑:「小子,老子是水神,你是水族中人,這麽想理所當然、但要想練成天下無敵的絕學,就必須拋卻族群偏見,融會貫通,洞察宇宙玄秘。」他頓了頓,道:「老子二十七歲時,坐在昆侖山頂,看著冰川融化的春洪衝垮兩座山峰,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乾坤秒理。苦思了三天三夜,創出『春洪決』,又用『玄冰虹影鐵』煉製了『怒水刀』,自恃可以橫掃四海。誰想到遇到了當時年僅十八歲的伏羲,居然一敗塗地,不到百招,就被那小子用劍尖抵住了咽喉……」
想不到他二十七歲時就自創了這等神功,更想不到伏羲十八歲便已如此了得。天河落地接海潮,一浪更比一浪高。我已經十五歲了,空懷大誌,卻未立方寸之功,比起他們,可真差得遠了!
我又是驚佩又是慚愧,康回接著說道:「我輸給這麽一個黃毛小兒,惱羞成怒,很不甘心。閉門苦修了三年,又上南荒找那小子鬥劍,沒遇見伏羲,卻在山腳下碰到了女媧。雖然那時她已經名滿天下,但我卻是第一次見她。」
「河邊蘆草如煙,楓林似火,她站在清澈的溪水裏,雙手捧著落花,秋天的夕陽照在她的身上,金光閃閃。我醉心於霸業,對美色從無興趣,但那一刻,看見落英繽紛,從她發鬢裙角交迭飛過,居然……居然像被雷霆擊中,無法呼吸。」
他怔了片刻仿佛在回想當時的情景,歎了口氣,道:「他奶奶的,老子哪裏知道這弱不禁風的小姑娘竟是隻身殺死六大凶獸的女媧?一時心猿意馬,就中了邪似的調笑,要她隨我回北海,做我的正妃。」
「那妖女聽了,笑得燦爛如花,說隻要我能接住她七招,她就嫁我為妻。那時全天下的英雄都不在我的眼裏,何況一個女子?可是,剛一交手,我立知不妙,連苦思了三年的『冰川刀決』還來不及使出,便被那妖女震飛『怒水刀』,在額頭上刺了『自不量力』四字。」
「我從沒受過這等侮辱,知道她的身份後,更是怒不可遏。回到北海,又冥思苦想了五年,化繁為簡,講『怒水刀』重新煉製成了無鋒無刃的『重刀』,再次南下鬥劍。這次與伏羲激戰了三百多合,卻還是敵他不過,『重刀』也被他的手指夾成了兩段。」
「就這樣,老子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三十年裏向伏羲、女媧挑戰了九次,卻無一勝績,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就連共工國內也有些長老進諫,讓我以社稷為重,不要以國主之尊,逞武夫之勇。
「嘿嘿,這些老家夥哪知道為人笑柄的滋味?老子一怒之下,將所有上諫的大臣全砍了腦袋,發誓不打敗伏羲、女媧,就以頭撞天柱山。我在北海又苦修了三年,從浩渺冰洋中悟創了獨門心訣,自認已能打敗那兩個蛇妖,於是將半柄重刀煉製成『裂天刀』,聯合了對伏羲不滿的各族,向蛇國大舉進攻。」
我這才知道當年那場大戰的起因。換了是我,接連受了這等重挫,也勢必引為奇恥大辱,想法設法複仇。
康回眯起雙眼,帶著幾絲自嘲與落寞,嘿然一笑,道:「誰想隔了三年,伏羲、女媧的修為突飛猛進,遠遠超過我的預估。女媧也不知用了什麽妖法,竟用泥土捏出十萬大軍,前仆後繼,殺之不盡。
「短短半年內,我們接連吃了九次敗仗,潰退幾萬裏。好不容易將伏羲的旗軍困在天山腳下,卻反被他幾進幾出,殺得大敗。那廝隻身與我們五族帝尊決戰,僅用了兩百多合,就砍去了狼、鷹兩大國主的臂膀,將龍王、牛主封住經脈。我雖然全身而退,卻隻剩下三十多騎退往北海,共工國的長老們公然嘩變,將國都獻給了女媧。
「老子一怒之下,就應諾誓言,一頭撞斷了天柱山,洪水四處泛濫。伏羲、女媧就用這太極鏡將我元神收封,又支起天柱峰,將這裏結為秘界,以防再有人撞斷這不周山。」
他說得輕描淡寫,波瀾不驚,我想象當時的壯闊情景,卻是熱血如沸。這天柱山高聳入雲,巍峨奇絕,他竟能以一己之力,將之生生撞斷!而他窮盡三十三年之力,苦修悟創的種種玄水神功,居然還是難攖蛇帝之鋒。伏羲、女媧的修為,更是匪夷所思。
康回道:「我被封鎮在太極鏡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看著這不周山、寒暑水,簡直快發狂了。每時每刻,我都在想,為什麽我始終贏不了伏羲?究竟什麽才是天下最難抵擋的東西?
「玄冰鐵堅不可摧,在三昧真火日夜煉烤下,也終究會化作一攤鐵水;猛烈的三昧真火,被春洪席卷,也立刻熄滅無蹤;勢不可擋的洪水,遇到息壤神土。也沒了脾氣;而即便是息壤神土,也無法阻止種子生根發芽……
「思來想去,五行相生相克,互相製衡,竟沒有什麽是不可抵擋的。偏偏我又沒有古盤的五德之身,要想打敗伏羲、女媧,難道真的終身無望了麽?悲沮躁怒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無法在五行之內打敗他們,為什麽不跳出五行之外?」
我呼吸一窒,原來他說了半晌往事,現在才引入正題,又聽他嘿然一笑,搖頭道:「不過『跳出五行之外』這六字說得容易,真要想起來,可真連頭也想破了。有一天,春去夏來,冰雪融化,我看著大風刮過不周山,花草搖曳;看著海上漩渦疾轉,大浪起伏……靈光閃現,終於悟到了一個至為簡單淺顯,又至為深奧玄妙的道理。
「寒暑之水交匯,所以有了『水火海竅』;冷暖二氣交替,所以有了春夏秋冬;男女歡好交媾,所以有了子女後代;陰陽二炁流轉,所以才有了氣血脈搏。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混沌生陰陽,陰陽生五行,五行生萬物』。
「花草樹木、禽獸蟲魚、風雨雷電、江山河海……世間所有的東西,包括你我,莫不是從陰陽而生,由五行構成。我雖然不是五德之身,卻不表示我不能以體內五行,逆練陰陽二炁!」
這七十多天來,我雖然在「水火海竅」修煉陰陽二炁,大有所獲,卻一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時被他一點,才明白其中的道理所在。
五行生克,並存製衡,實乃天地之道。沒有五德之軀,想將五行合一,是不自量力;而想要將其他四德滌除幹淨,更是自尋煩惱。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將五行真氣全都化入氣海,逆練為陰陽二炁。
陰陽二炁由五行而成,又不拘於五行,不管是水族、火族、土族,還是木族、金族,隻要順其自然,天人合一,都能修成屬於自己的兩儀真氣。
這個道理雖然簡單,但天下人偏偏都為五行所囿,要麽想成為五德之身,要麽想修煉至為精純的本屬真氣,卻沒有跳出五行之外,逆向反思。我聽得大為佩服,忍不住出口稱讚。
康回卻沒有半點兒得意之色,「哼」了以聲,冷笑道:「了不起個屁!伏羲、女媧早就想明白了這點,所以合修『太極陰陽』之法,天下無敵。老子確實被封鎮了一百多年後,才遲遲醒悟。
「想通了之後,不但沒有半點兒高興,反而說不出的失望懊惱。老子繞了以大圈,居然轉到了那兩蛇妖的修行之道上。就算元神出得了太極鏡,複活重生,又如何能保證打敗他們,一雪前恥?
「越想越覺得沮喪,直到有一天,夏去秋來,極夜降臨,看著西風重又壓過東風,刮得海麵波浪滾滾,才突然大徹大悟,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愚蠢!嘿嘿,陰陽五行,殊途同歸,天底下哪有什麽東西是不可抵擋的?如果有,這世界早就他奶奶的毀滅了。
「東風未必壓不過西風,太陽也未必輸給了星辰,隻不過陰陽二炁因時應勢,在不斷地循環變化罷了!譬如烈日下的大海,水汽蒸騰,化作雲霧,在高山上空降為雪雨,凝結為冰,到了春天,冰川融雪,化為山溪,匯為江河,又流入大海,再被狂風席卷,變作滔天大浪……這看似無窮無盡的變化,卻都是因陰陽二炁的循環而起。
「又比如同是盛夏酷暑,北方伏旱,河道幹涸,南方卻暴雨連綿,山洪肆虐。這是因為時同而地異,陰陽二炁的變化大相徑庭。同樣都是水,隻有順勢應勢,才有不可阻擋之力!」
我周身一震,如聆春雷。
因時應勢的道理我早就聽說,但卻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深入想過,沉吟了一會兒,說:「師父的意思是煉氣也好,鬥戰也罷,體內的陰陽二炁都應該因時應勢,隨著春夏秋冬、東南西北而有所調整變化?」
康回嘿嘿一然道:「小子,你總算不太傻。」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一字字地說,「我要教你的『無形刀』,就是以陰陽二炁為鋒,以天地萬物為訣,因時應勢,無形無影的天下第一氣刀!」
這句話如果是有別人嘴裏吐出,我隻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可笑狂言,但由古今第一水神親口說出,卻讓我熱血沸騰。
康回道:「你體內的陰陽二炁已經小有根基,聚氣為刀不算困難,難的是如何感時應勢,天人合一。你先閉上眼睛,告訴我聽到了什麽。」
我凝神閉眼,隻聽見狂風呼嘯,海浪喧囂。過了一會兒,聽見鳥翼翔風,草木簌簌搖擺,碎石從崖壁上迸飛墜落。又過了一會兒,聽見浮冰跌宕,白熊緩緩行走,鯊鰭在海麵上劃出漣漪。
再過了一會兒,這些聲音漸漸地被「水火海竅」的漩渦蓋過了,轟鳴聲越來越響。忽聽康回問道:「小子,你感覺到丹田內陰陽二炁有什麽變化麽?」這才突然意識到,氣海仿佛被那渦浪聲帶動,飛轉起來。
康回道:「人生來就有感應天地。模仿外物的天性與能力,比如你看見風和日麗,心情就爽朗如晴;看見淒風冷雨,就莫名地愁悶憂傷;你看見一個人對你笑,你就報之以笑;你看見別人在咀嚼食物,就會不知不覺地生出口水……意動而氣動,隨時隨境,變化無窮。」
我在會想剛才聽到海風呼嘯、鷲鳥盤旋、鯊鰭破浪……等等聲音時,丹田內的真氣運轉果然皆有不同,不由又驚又喜。
「無形刀的第一要義,就是『隨時隨境,天人合一』。」康回頓了頓,又說,「小子,你告訴我,風是什麽形狀、什麽聲音?」
我被他問的一愣,風無形無影,就連聲音也變化不定,如何回答?
他嘿然道:「如果沒有這搖曳的樹枝,起伏的波浪,你能看得出風的形跡,聽得出風的聲音麽?正所謂『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此刀之所以名叫『無形刀』,就是因為『以人為刀,氣為鋒,萬物為招訣』。師法自然,因時隨勢,故能無招無訣,無跡可尋!」
我反複念著「以人為刀,氣為鋒,萬物為招訣」十二字,心裏更是怦怦狂跳。大象無形,萬物為刀訣,這是何等恢弘之氣魄!如果能修成此刀,天下又有幾人是我敵手?
《不周記》第七章 女媧花與陰陽草(下)
一時間激動難抑,恨不能立即學會,橫掃昆侖。
此後三天,除了捕魚燒羹,給羅沄喂食,我始終靜坐在崖洞裏,一遍遍地揣摩「無形刀訣」。
心訣不過寥寥百字,看似簡明,卻奧妙無窮。他也不再另外指點,隻讓我自己思悟,體會那天人合一,大象無形的妙境。
臥聽風息潮起,坐看濤生雲滅,體內的真氣感應身外萬象,不短周轉變化。那種感受奇妙之極,仿佛天地間每一絲最微笑的變化都能在體內得以映照。
到了第四天,心裏越來越澄淨空明,我漸漸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也忘卻了丹田內的陰陽二炁,就連呼吸也似乎與風同化,忽快忽慢,忽長忽短,卻半點兒也沒有察覺。
若不是西南天邊又傳來一聲轟隆悶響,我那時便已進入「忘我之境」。睜眼望去,一道彗星似的紅光劃過霧中,映得天海如紅霞浸染。數百隻鷲鳥鳴著,貼著海麵,從西南方疾速飛來。
我心裏一凜,比起四天前,那道紅光已近了許多。照這麽推算,最多再過三五天,蠻子的船艦就能衝出海霧,駛入寒暑之水了。如果那時還不能修成「無形刀」,唯有憑一己之力,與蠻子拚死血戰。
我自己是生是死,無足畏懼,但一想到羅沄仍然昏睡不醒,不由有些著急起來。於是向康回問清了女媧花和陰陽草的所在,不顧陰陽獅龍獸咆哮窮追,禦風朝外衝去。
碧天萬裏,不周山的頂峰直破蒼穹,看不見盡頭。我沿著崖壁朝上疾衝,狂風刮在臉上,痛如刀割,讓人無法呼吸。
體內真氣受大風感應,洶洶流轉,破臂衝出,形成了八丈多長的凜冽刀氣,氣勢卻比從前猛烈了數倍,雖然還遠遠達不到「無形刀」的境界,卻以殺得那兩隻孽畜驚吼奔竄,不敢靠近。
也不知朝上奔了多久,霧氣繚繞,寒風刺骨,岩壁上的花草樹木越來越少,隻剩下淡青,淺墨的苔蘚與蕨草沾著冰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那兩隻孽畜的咆哮聲越來越遠,已漸漸追不上來了。穿過茫茫雲海,陽光燦爛,不周山依舊高不見頂,崎崛峭拔,參差綿延,像一道巨大的金色屏障,橫亙在蒼天與雲海之間。
一陣狂風刮來,異香撲鼻,上方凸出的冰岩上,姹紫嫣紅地開著幾千朵奇花,仿佛霓霞繚繞,又如火焰搖曳。那些花都並蒂而開,雙瓣雙蕊,應當就是康回所說的「女媧花」了。
我采了幾十朵最為豔麗的,兜入衣袖,貼在絕壁上稍作休息。大風呼嘯,衣衫獵獵,腳下隻要稍一打滑,便不知被刮飛出多少裏外。
我從沒有在這麽高的地方俯瞰過世界。
萬裏無垠,雲海翻騰。朝南遠眺,依稀能看見淡淡的青色,不知是海,還是哪片大荒的山脈。
這景象如此遼闊、壯麗、而又……寂寥。陽光將我的影子照在身旁的石壁上,整個天地,蒼茫得仿佛隻剩下我一個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相伴左右的,隻有這呼嘯不息的風。
我突然覺得一陣窒息的悲涼與難過。幾千年前,當伏羲在這裏種下女媧花,是否也曾有過高處不勝寒的感慨?如果有一天,我終於登頂昆侖,俯瞰蒼生,是不是也如此刻般孤單?
在這浩瀚無邊的宇宙麵前,生死、成敗、愛恨、榮辱……都顯得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就像女媧花的芬芳,隨風而來,隨風而散。
我不敢多想,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往下衝去。擺脫了獅龍瘦的糾纏,風馳電騁地衝入「水火海竅」,順著滾滾渦流直達海底,果然瞧見無邊無際的白沙上,搖曳著一叢叢雙葉雙枝、黑白兩色的陰陽草。
回到崖洞,依照康回指點,將采擷來的陰陽草與女媧花一起烤製研磨成粉,在滾水中煮沸,又用小火熬了六個時辰,倒入石碗,置於不周山的陰陽分界線上。
過了一天一夜,石碗西側一半的湯藥結了層薄冰,東側一半則溫熱如初。我將陰陽二炁集於指尖,攪勻湯藥,一點兒一點兒地喂入羅沄口中。
剛喂了一半,她就輕蹙眉尖,在我懷裏咳嗽起來,耳垂上的碧蛇跟著噝噝吐芯。雖然並未理科醒轉,已讓我大喜過望。
康回卻在鏡子裏冷笑不止,說蛇足妖女心狠手辣,最喜歡恩將仇報,我將她救活了,指不定要吃多少苦頭。
喝完藥湯,羅沄依舊沉沉熟睡,臉上冰霜盡融,身上的蛇鱗開始逐漸淡去,恢複為瑩潔光滑的肌膚。
蜿蜒的蛇尾也漸漸變為修長秀美的雙腿,黑發斜披在裸赤的身上,隨風拂舞,春光若隱若現。
我心裏怦怦亂跳,不敢再看,講太極鏡揣入懷裏,繼續閉目端坐,修煉元炁。但不知為何,腦海中全是她海棠般嬌媚的容顏,心猿意馬,雜念紛至,始終無法進入空明之境。
過了幾個時辰,困意上湧,漸覺皮怠,索性蜷身而臥,迷迷糊糊地做起夢來。
夢裏,我仿佛變成了伏羲,坐在女媧花盛開的萬丈絕壁上,她坐在我的身邊,碧衣鼓舞,手中捏著一朵並蒂花。下麵是絢爛的萬裏雲霞,燒紅了藍天,燒紅了石壁,也燒紅了她的笑臉。
她輕輕地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發絲飛舞,拂過我的耳梢、脖子,麻癢如此真實。鼻息之間盡是馥鬱的芬芳,分不清來自花蕊,還是她的身體。
我恍恍惚惚,一動也不能動,聽著涼風吹動花瓣,雲朵飄過山崖,冰雪在陽光中融化……心中充盈著從未有過的喜悅和幸福。
她抬起頭,微笑著和我說話,卻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麽,一陣大風刮來,青絲亂舞,她的臉突然如水光搖動,變成了姥姥的容顏,厲聲說:「大業未成,天下未定,你卻在想著兒女之情,怎麽對得起父母,對得起水族百姓?」
我吃了一驚,她一把將我推開,猛地往崖下躍去。
我叫道:「羅沄!羅沄!」想要伸手拉她,全身卻像被什麽緊緊縛住了,動彈不得。再一猛烈掙紮,頓時醒了過來。
陽光絢爛,她正背著手站在幾尺之外,笑吟吟地凝視著我,身上裹著青綠的布衫,雙耳碧蛇蜷吐芯,噝噝不已。
「你醒了!」我又驚又喜,想起在夢中呼喚她的名字,耳根頓時熱辣辣地一陣燒燙,正要起身,忽然發覺經脈被封,全身上下又被那混金鎖鏈緊緊捆縛。心中驟然一沉,難道蠻子已經來了?
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康回縱聲怒笑:「渾小子,被老虎咬了,還以為在逗貓!他奶奶的,老子說的話你不聽,活該被這妖女收拾!」
聲音不是傳自我懷裏,倒像是傳自她的身後。她嫣然一笑,伸出左手,那麵太極鏡赫然在她掌心。
我愕然不知所以,她臉頰暈紅,柔聲說:「悶葫蘆,多謝你解了我的蛇咒。這些日子,我昏昏沉沉,將睡將醒,你們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如果你不是捂死蘭瑪的外孫,不和康回這老反賊沆瀣一氣,我一定會赦了你的奴隸之身,好好答謝你。但你偏偏是泊堯的死敵,那就別怪我恩將仇報啦。」
泊堯?這名字有些熟悉,她昏迷時也似曾不斷地低呼過去,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聽說。突然記起燭龍所說的話,心中頓時像遭重錘,痛得無法呼吸。
公孫昌意!感情她口口聲聲、念念不忘的「泊堯」,竟然就是公孫軒轅與龍妃所生之子!在她心中,生也好,死也罷,最不能割舍放下的,原來是我的宿命之敵。
酸苦、懊悔、憤怒、傷心、恨妒……翻江倒海地湧上心頭,想起剛才夢中的情景,更是羞怒難當。好不容易才壓住怒火,冷冷地說:「我不怪你,隻怪我自己瞎了眼睛。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還你一命,兩不相欠。要殺要剮,隨你的便。」
康回更是左一個妖女,右一個蛇蠻,在鏡子裏罵不絕口,羅沄也不生氣,搖頭微笑:「悶葫蘆,你放心,我隻將你押解往南海,由泊堯處置。如果他真要殺你,我也會為你求情的。但這老反賊卻是千古重囚,惡貫滿盈,如果放了出來,那可就天下大亂了。」
我心裏又是一震,難道這些年來,公孫軒轅父子真的藏身於南海?難怪她在魚腸宮垂危之際,還記掛著諸夭之野!
康回怒極反笑:「臭丫頭,先別說此去南海十萬八千裏,單單那兩隻陰陽獅龍獸,就能他奶奶的將你咬個粉碎!」
羅沄咯咯大笑:「這兩支孽畜看的是你和這太極鏡,與我何幹?不周山的結界雖然破了,但五色石還在這兒呢。你就乖乖地在這石頭縫裏再呆上幾千年吧。」指尖一彈,竟將銅鏡拋入五色石和岩壁夾縫中。
「叮叮」連響,鏡光消斂,康回的咒罵聲很快微不可聞了。
陰陽獅龍獸當空跳躍嘯吼,搖頭擺尾,似乎頗為歡喜。
我眼睜睜地看著,怒火填膺,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康回對我恩同再造,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葬身於這兩隻孽畜的肚子裏了,更不可能消解她的蛇咒,修行「春洪訣」和「無形刀」。
她這一拋,不僅葬送了康回解印重生的機會,更斷絕了我和康回並肩作戰、橫掃大荒的念想。
最毒婦人心,我怎會莫名其妙地對這妖女產生如此好感?越想越覺得羞惱,自從與她相遇以來,第一次生出如此強烈的厭恨。
她若無其事地朝我嫣然一笑:「走吧。」將我提在手中,徑自往懸崖下衝越而去。獅龍獸果然沒有追來。
她一邊禦風衝掠,一邊發出奇怪的嘯歌,一會兒後,遠處的冰洋上波濤洶湧,浮冰跌宕,漸漸浮起一片巨大的青黑鯨背。
水柱長噴,龍鯨發出低沉的鳴叫,島嶼似的浮在海麵上。周沿的冰山被記得競相碰撞,眾白熊紛紛跳躍狂奔。
羅沄提著我躍上鯨背,大聲嘯歌,龍鯨像是聽懂了她的話語,鳴叫回應,徐徐朝南掉頭,破浪而行。
她將我放在鯨背,眯眼遠眺,臉上悲喜交織,歎了口氣:「北海,北海!我在這兒呆了這麽多年,總算又可以離開啦。」轉過頭,似笑非笑地說:「他第一次瞧見我的真身,也是在這北海的魚背上。隻不過那魚是鯤魚。那時事極夜。」
聽到「鯤魚」二字,我的心猛然提了起來,雖知燭龍當日所說的話裏,十句有九句是假的,但仍覺得關於父親和鯤魚的那一段不像是他所能臆造出來的,忍不住喝問:「妖女,『天之涯』究竟是不是鯤魚所化?我爹在不在鯤魚肚子裏?」
她一愣,咯咯大笑:「你真的相信燭龍告訴你的這些鬼話麽?」眼波流轉,凝望著天海交接處的茫茫大霧,睦中閃過古怪的神色,微笑道:「我將那石洞取名『魚腸宮』,不是因為那裏是鯤魚的腸腹,而是……而是我始終懷念當初和他同住在鯤腹中的日子。」
頓了好一會,她才又淡淡地說:「我生下來沒多久,就變成了螣蛇,幾十年間渾渾噩噩,就像個始終也無法長大的嬰兒,不知世間之事,一直到那年,在鯤腹裏遇見娘親,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才像被突然點醒。」
「可惜沒過幾個時辰,我娘親就死在了青帝手裏,就連大哥也不知所蹤,隻留下了我孤零零一個人。
「後來,所有的人都走了,隻剩下我和他娘親仍住在鯤腹裏。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的神識越來越清醒,卻依舊是螣蛇之軀,那種滋味就像……就像被關在牢籠裏,難受得簡直要發瘋了。」
聽她說「孤零零一個人」,我心中一陣刺痛,戚戚有感,但再往下聽,怒火又湧了上來。
泊堯的「娘親」自然就是指昔日的大荒第一妖女雨師妾了,她從小和這妖女廝混長大,難怪這麽無情無義,心狠手辣。
又聽她說:「再後來,泊堯出生了。他生出來的第一天,一直在哇哇大哭,我看他胖乎乎、粉嫩嫩的,覺得好玩,就纏在他的身上,吐芯逗弄他。他非但不害怕,反而止住哭聲,好奇地看著我,胡亂地伸手抓我,咯咯笑了起來。
「從那天起,我就多了一個玩伴,終日陪著他戲耍。他仿佛能聽的懂我說的話。當我高興的時候,他就跟著我咯咯直笑;當我難過的時候,他就將我攬在懷裏,嘟著嘴,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些什麽;就連睡覺的時候,也喜歡讓我纏著他,將頭枕在我的肚子上。」
她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聲音變得說不出的溫柔:「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就這樣和他一起長大。偌大的鯤魚腹裏,除了龍妃,就隻有我和他了,彼此朝夕相處,相依為命,仿佛成了一家人。
「他像是我淘氣的弟弟、知心的朋友,有時候又像是體貼的哥哥。他才六歲,卻已經狡黠得像個大人,就算是做錯了事,也能甜言蜜語,哄得龍妃轉嗔為笑。唉,看見他那可愛的笑臉,又有誰能發得起火呢?那時我常常想,將來他長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女少孩兒。
「又過了不久,他爹終於找來了,我從來沒見過龍妃那般喜悅,也從來沒經曆過那麽激烈的大戰。水泊死了,廣成子死了,那個上古的蛇巫也死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變回了人身。
「我一直忘不了他初次看見我變成人形時的眼神,驚訝、歡喜、好奇,又帶著幾分羞澀,似乎沒想到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螣蛇,竟然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少。他的小臉紅了起來,不好意思再靠近我,和我說話。我也覺得說不出的羞臊與尷尬。
「我們乘著鯤魚,在漆黑無邊的天幕下破浪前行,極光流舞,景色美得讓人窒息。好幾回,他悄悄地從眼角瞥望我,視線交接,又立刻躲閃開去。一夜之間,我突然長大了,而他還是那個六歲的孩子。我和他相隔不過幾尺,卻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生疏起來。
「後來,他爹平定了四海,成了至尊無上的黃帝,住在軒轅山上,龍妃卻不願搬入軒轅宮,和他一起住在山下的忘憂穀裏。
「我回到了大哥身邊,成為了蛇國公主,錦衣玉食,身邊有了無數的人服侍,但不知道為什麽,卻總覺得還不如在鯤腹時快樂。
「螺母頒了天子令,廢五族,要立十二國,接著又頒布了新田令、平等令、長老令,天下又亂起來了。烽火燎原,陸陸續續打了六年的仗。大哥率全族將士,跟隨黃帝平叛,我心裏始終惦念著那調皮可愛的男孩兒,就像牽掛著無法割舍的親人,每次聽到叛軍圍攻昆侖,總是擔心害怕。
「終於,我找了個機會,偷偷地跑到西荒。那時正值初春,冰川融化,雪水匯成大河,在峽穀洶湧奔流,兩岸開滿了紅霞一樣的花,蜜蜂飛舞。我正彎腰采擷,吸飲花蜜,忽然感覺到有人來到身後。
「隻聽有人吟誦道:『江花不如人麵紅,冰雪尤遜一段香。花蜜芳澤兩相渡,不知蜂兒為誰忙?』我回頭望去,看見一個俊秀少年坐在樹上,翹著二郎腿,笑嘻嘻地打量著我。
「我見他乳臭未幹,便如此輕佻浮脫,心下著惱,甩手一鞭朝他頭上劈去。不想他動作奇快,隻一刹那變晃到了我的身邊,托起我的下巴,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歎道:好甜。我要是蜜蜂,一定隻采這裏。
「我從沒被男子如此輕薄,羞怒交集,又一巴掌往他臉上拍去,誰知他這次卻不躲閃,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臉頰腫得老高,撫著臉笑嘻嘻地說:『這麽痛,看來不是在做夢。好姐姐,不如再賞我一口花蜜,以療我相思之苦。』又閃電似的在我嘴唇上輕輕一吻。」
說到此處,她雙頰酡紅如醉,更添了幾分嬌媚,低聲說:「我第一次遇見這樣涎皮賴臉的家夥,氣得簡直要炸開來了,可是任我如何全力猛攻,他總能輕而易舉地化解開去,一邊閃避,一邊還搖頭晃腦地吟誦:『枕邊風過耳,夢裏人依舊。何當剪紅燭,共把青梅嗅?』」
我聽到這裏,心裏更加怒火如燒。
鯨魚長鳴,水柱高高地噴起,雨水似的灑落而下,被陽光透照,閃爍著一圈圈七彩光環,暈染在她的眉梢眼角。
她沉浸在回憶裏,絲毫沒有注意我的神情,眼波迷離,低聲說:「那時我惱恨已極,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絲毫沒聽出他話中的意味。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號角,淒寒詭異,他臉色一變,笑著說:『姐姐,你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來。』衝天飛起,很快便翻過冰崖,消失不見。」
《不周記》第八章 真心話
羅沄繼續說道:「我正想追去,聽那角聲極為熟悉,猛然想起當是龍妃的蒼龍角無疑,又驚又喜,便循著角聲,朝西禦風飛掠。
「一路上,獸吼鳥啼不絕於耳,無數見所未見的凶禽怪鳥從四麵八方黑壓壓地飛來,峽穀中也滿是狂奔的野獸。
「到了無憂穀,我更是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兩側雪嶺連綿,冰川斜掛,山腳下的草野上、樹木中,甚至那洶湧奔流的河裏,都列著金戈鐵馬的各族將士,就連空中盤旋著的,也是水。木兩族的飛騎。個個劍拔弩張,遙遙包圍著竹林間的一個茅草屋。
「龍妃就立在茅屋錢,布衣荊釵,素顏如雪,笑吟吟地掃望著眾人,她比我記憶中更加美麗。那些人不知是忌憚她手中的蒼龍角,還是被她的容光所懾,鴉雀無聲,一動也不敢動。
「一片又一片的鳥群飛來了,和狂奔如潮的野獸上下呼應,穿梭在竹林周遭。人群中有人叫道:『大家還等什麽?隻要抓住這妖女和那小兔崽子,還怕拓拔野不乖乖就範麽?』零零落落地響起呼應聲,但依舊沒人敢上前動手。
「那是正是『天池山大戰』最激烈的時刻,黃帝遠在千裏之外,軒轅山四周隻有極少的金族護衛軍,這些混蛋鬥不過軒轅,就使這種無恥的技倆。我氣怒不平,一邊尋思如何幫助龍妃,一邊四處探尋泊堯的身影。就在這時,山上突然傳來哈哈大笑道:『你們來的正好,寡人已經靜候多時了。』
「眾人聞聲大亂,有人驚叫:『公孫軒轅!』我抬頭望去,隻見崖頂陽光刺眼,一個人影騎在白龍鹿上,凜凜如天神,對著眾人笑道:『諸位,自阪泉一戰,刹那芳華已有幾年未現人世。你們猜猜是自己的頭顱結實呢,還是對麵的破天峰牢靠?』說著,手中光芒一閃。
「隻聽『轟』的一聲巨震,對麵山嶺上的一座峭拔石峰應聲斷裂,朝著山穀轟隆隆滾落,冰川坍塌,雪崩不絕。
「那些人驚嘩大叫,或騎鳥衝天逃散,或禦獸掉頭狂奔,頃刻之間,就逃散了大半。剩下的不是被冰雪掩埋,就是跪地求饒。
「哼,要換了是我,豈能輕饒了這些逆賊?龍妃卻隻是微微一笑,九江他們全都放走了。等到山穀內再無旁人,那人才騎著白龍鹿從雪嶺上疾馳而下,閃電似的將我攔腰抱起,山手在臉上一抹,變成了先前所見的無賴少年。
「我又驚又怒,掙脫不得,卻聽龍妃笑道:『泊堯,別胡鬧。小心螣兒姐姐咬你。』他朝我扮了個鬼臉,笑道:『我已經先下手為強,咬過她了。』我吃了一驚,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泊堯!
「白龍鹿轉頭歡嘶,朝我臉上添來,我腦中一片空茫,想不到當年頑皮搗蛋的男孩兒,竟然已經長成了挺拔少年。」
「他躍到龍妃身邊,從口中吐出一隻甲蟲,笑嘻嘻地說:『娘,小小一隻變聲蟲,加上一點兒炎火流沙,就將這些膽小鬼嚇跑了,你說好笑不好笑?』原來他聽聞叛軍要來,早早在對麵雪嶺上買下了炎火流沙,算準時間,用火引點著。再起著白龍鹿,口含變聲蟲,橋化成公孫軒轅的模樣,將叛賊唬得不戰而敗。」
她微微一笑,柔聲說:「他從小古靈精怪,長大了還是這般。久別重逢,我恍恍惚惚,就像是做了一場大夢,龍妃和我說什麽,也全記不真切了,隻是在不斷地回想先前他所說的話,以及……以及那兩個吻,心亂如麻,耳根如燒,從未有過的迷亂。」
「那天夜裏,我坐在溪邊的大石上,聽他說這幾年來發生的事情。兩岸春花搖曳,河水在月色下泛著萬點銀光,他斜躺在樹枝上,一蕩一蕩,一邊說,一邊嘴帶微笑,不懷好意地凝視著我。」
「我從來沒害怕過人和人,但不知為什麽,在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下,我竟說不出的緊張,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隱隱之中又仿佛帶著幾絲朦朦朧朧、無法言喻的期待。」
「夜風吹來,夾帶著他身上的氣息,像綠鬆花般的好聞。我正忐忑不安,他卻忽然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略帶著沙啞的嗓音,問我:『螣兒姐姐,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我一愣,臉上頓時燒了起來,不知該怎麽回答。」
「他也不等我說話,自顧自地歎了口氣,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已經有好幾年啦。白天夜裏,常常會沒來由地想起她。卻不知她心裏,有沒有想過我?』我心中一沉,像被蜜蜂蟄了似的刺痛,想起他親我時說的那些荒唐話,心裏突然又是一緊。」
「風停住了,四周靜謐得聽不見半點兒聲音,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神色古怪,就像居高臨下的豹子。」
「我頓時明白他說的那個姑娘是誰了,心裏怦怦亂跳起來,咽喉像被什麽緊緊扼住了,無法呼吸。」
「眼睜睜地望著他朝我一寸寸地迫近,一顆心緊張得像要蹦出咽喉,想要掙紮,卻仿佛一隻獵物,被他震懾,周身酥軟,不能動彈。」
「他猛地一躍而下,將我緊緊地抵在岩石上,臉貼著臉,呼吸灼熱得像南荒的炎風,一字字地低聲說:『好姐姐,我一直忘不了你,忘不了你赤身坐在鯤背上的樣子,忘不了你紫色的眼睛,忘不了你臉上的紅暈,忘不了你的笑容,忘不了你修長的雙腿和可愛的腳趾……』」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烈火似的在我耳根灼燒,我渾身發抖,想要張口吸氣,卻感覺到他滾燙的嘴唇移過我的臉頰,重重地壓在我的唇瓣上,肆無忌憚地闖了進來。
「刹那間,我像是被雷電擊中了,迷迷糊糊,天旋地轉,又仿佛變成了一根羽毛,在虛空裏飄搖……」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癡癡地仰著頭,臉頰酡紅如醉,似乎在回想著當時的光景,眼波裏分不清是歡喜還是羞惱。
看著陽光下,她濕潤的唇瓣鮮豔欲滴,宛如櫻桃,我的心刺痛如針紮,劇烈地抽縮起來。想到當年當夜,她被公孫昌意如此恣意輕薄,更是恨怒難遏。
在我眼中,嫘女和公孫青陽都是我的第一大敵,但從那一刻起,對公孫昌意的仇恨竟遠遠蓋過了所有人。
又聽她輕聲說:「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將我鬆開,笑嘻嘻地說:『此花開謝無花開,吹盡春風總不如。好姐姐,親過你的嘴兒,此後我可要變得更加挑剔了。』我心中一震,像是突然驚醒。聽他話語,似乎我不是他所親的第一個女人,更不是最後一個。」
「想到被這半大不小的少年玩弄於鼓掌之間,我臉上滾燙如燒,淚水險些湧了出來,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臉上,翻身朝外衝去。
「掠過『回頭石』,他仍木樁似的,遙遙地站在河邊,沒有追來,我心裏的委屈、修怒,全都翻湧成了烈火般的憤恨,咬著牙暗暗發誓,我要再牽掛他半絲半毫,就叫我變回蛇身,永不超脫。
「唉,我生平祈了那麽多願,老天一個也不實現,唯獨這一個卻又這般靈驗。我氣衝衝地回到蛇國,過了沒多久,叛亂全都平定了,皇帝登軒轅台封禪,大赦天下,追封蚩尤為戰神,我和哥哥也受了封賞。
「父老鄉親無不額手稱慶,而我心裏卻繚亂如麻,沒有半點劫後安寧的喜悅。耳根火燒火燎,仿佛還回響著他的低語;唇舌酥麻如電,似乎還殘留著他的餘味。每天就像是著了魔,顛來倒去,夢裏夢外,總在想著他那灼灼如火的眼睛、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越是想將他從腦中除去,他的音容笑貌卻越是鮮明。每次走在河邊,總忍不住朝旁邊的樹梢掃望;在風裏聞見綠鬆花的香氣,心跳與呼吸總難免瞬間停滯;有時獨自坐在海邊,隨手亂塗了半晌,才發現沙灘裏密密麻麻畫的全是他的眼睛……
「那時向我提親的王公貴族踏爛了門檻兒,我卻為什麽偏偏中了邪似的,對這乳臭未幹的臭小子念念不忘?
「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月,一天中午,忽然聽說昆侖山上發聲了大事,黃帝帶著龍妃離開帝宮,不知所蹤。從那日起,他也跟著音信全無,仿佛從這世界上消失了。
「各族偵騎四出,整整半年,始終沒找到他們的下落。有人說黃帝早已受了重傷,性命垂危,為了不讓大荒重起波瀾,才借隱退之名,在荒僻之地羽化登仙。還有人說,其實性命垂危的不是黃帝,而是泊堯。
「說什麽泊堯被水族重傷,就連靈山十巫也束手無策,黃帝隻好帶著他,踏遍天下,尋找解救的藥方。
「我雖不相信,心裏卻七上八下,更加牽掛他。每天如坐針氈,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悄悄派了好多人去打探他的消息,卻也一無所獲。
「一天夜裏,從夢中醒來,瞧見風吹簾舞,影子在西牆晃動,我竟跳了起來,脫口喊出他的名字。
「外屋的婢女以為有刺客,全都提著燈擁了進來。我怔怔地站在晃動的燈光裏,什麽聲音也聽不見,腦子裏反反複複,隻在想著他生死不知,相見無期,淚水流了滿麵。」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真的喜歡上他啦。可是你若問我,為什麽會喜歡一個十二三歲大地黃毛小子,我也答不出來。隻知道自從被他親過以後,就連喝蜜水也沒了滋味。再俊德男子到了我跟前,也不過如過眼雲煙。」
她的話越是低婉溫柔,我心中的恨怒便越是強烈,昌意,昌意,終有一日,我要從你手中奪回天下,再奪回她的心!
但那時的我太過年輕,不知道世上沒有一種刀,能斬斷情絲。正如再高的青山也遮不住江河,再多的星星也鎖不住夜色,就算我修成無形刀,無敵天下,對於這件事,依舊無可奈何。
她停了好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道:「將近黎明時,公雞一聲接著一聲啼叫起來,我仿佛突然醒了,心底裏一個念頭越來越鮮明。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他在天涯,在海角,是生,是死,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我什麽也顧不上收拾,就騎著蛇鷲飛出了都城。天地茫茫,也不知該上哪裏去,隻能飛到哪裏,便在哪裏尋找他的蹤跡了。春去秋來,我就這麽不停不歇地飛了一年,去過北海,去過南荒,穿越了數不清的山嶺湖海,就連騎乘的蛇鷲也換過了九隻,卻始終沒有看到他的影子。
「日複一日,我漸漸變得灰心起來,但每次想到就此放棄,永無再見之期,心裏卻又痛如刀絞。
「有一天,我騎著鷲鳥飛到了南海,看見一個女孩兒坐在小船上,一邊抽抽噎噎的抹著眼淚,一邊揮舞著繩索,在波濤裏搖曳。
「我問她為什麽哭,她說她不小心將爹爹最心愛的彎刀掉入海裏了,所以才用繩索係了磁石,想將彎刀吸找回來。
「我想要勸慰他,卻突然悲苦難當,我的行為與她何其相似!都不是大海撈針,水中捧月,自欺欺人罷了!
「我又想,朝南三百裏,就是窮山,與其受這無窮無盡的思念折磨,倒不如喝一口忘川的水,將他徹底忘卻。
「到了諸夭之野,已是深夜。圓月當空,山穀裏寂寂無人,我捧起溪水,正想喝下,卻見粼光晃動,印照著旁邊的石壁,那雪白的岩壁上用朱紅、靛青畫了一個少年,滿臉玩世不恭的笑容,赫然竟是泊堯!
「刹那間,我的心跳、呼吸全都頓止了,瞬也不瞬地盯著那畫像,反複看了好久,確認是他無疑。
「他嘴唇的右上方有顆小黑痣,不留意的話絕看不出,畫這像的人連這麽小的細節都記得如此清楚,顯然和他極為熟悉,卻不知是誰?
「就在這時,大風鼓舞,山上傳來一陣鳳鳥的尖嘯,像是有人騎著鳥朝這兒飛來。我隱身在岩石後,過了片刻,果然瞧見一個紅衣女少騎著鳳鳥落到忘川河畔。她躍到石前,怔怔地望著石上的畫像,滿臉暈紅,淚水盈眶。
「過了一會兒,她從腰間的絲袋裏取出一支筆,一個大銅盒。銅盒裏盛著七彩顏土,她用筆沾了水,調濕顏土,又在石壁上畫起來。鳳鳥張翅長鳴,繞著她反複徘徊,她置若罔聞,隻是專心致誌地在石上作畫。
「我悄悄繞道她旁側,隻見她認真地勾勒著泊堯的容顏身形,越發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尤其那雙灼灼閃爍、會說話的眼睛,仿佛利箭似的穿透我的心。
「我又是喜悅又是傷心又是疑惑,喜的是既然這女少能畫出他的容顏,可見他尚在人世;傷心的是難道他竟藏匿在此,卻始終不讓我知曉?疑的是既然他的行蹤如此隱秘,這女少又為何能夠知道?
「紅衣女少手指顫抖,再也畫不下去了,淚水一顆顆地用了出來,低聲道:『昌意!昌意!』突然將筆遠遠地擲了出去,猛地轉身跳入忘川。
「我大吃一驚,急忙揮鞭將她纏住,拉了回來。她卻哭著問我是誰,為什麽不讓她忘卻從前之事。
「我這才明白她不是想自殺,不過是想忘了泊堯!想到她與他之間多半也有著曖昧的關聯,又是妒怒又是傷心,重重地抽了她一耳光,指著壁畫,喝問她泊堯在哪裏。
「她呆了一呆,尖聲大笑起來,說:『原來你也是來找他的。好,好,我帶你去。』她領著我騎上鳳鳥,朝窮山飛去。
「遠遠地,我便瞧見山嶺上紅光映天,仿佛霞芒吞吐。鼓樂弦歌之聲斷斷續續,越來越響。
「飛上雪峰,隻見天池周圍的宮殿樓閣張燈結彩,到處都是提著燈籠、端著美酒佳肴絡繹穿梭的侍女。
「天池中央的大殿裏,人頭擁動,歡歌笑語,有人叫道:『新娘新郎呢?怎麽還不上場?』
「喧嘩聲中,鼓樂高奏,兩列侍女從南麵的曲廊提燈走來,中間幾人攙扶著一個華服少年,踉踉蹌蹌,東走西撞。
「燈光映照在他彤紅的臉上,醉意熏然,嘴角猶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是他!原來他就是新郎!
「坐在我前邊的紅衣女少咯咯大笑起來:『你的心上人就要成為女兒國的駙馬啦,你是打算下去討杯喜酒呢,還是和我一起回去,喝忘川之水?』
「想到這兩年來我對他日夜牽掛,尋遍四海,他卻在這裏笙歌醉酒,依紅偎翠,我簡直要氣炸開來了,忍不住將那女少一掌打落天池,尖聲大叫他的名字。
「他轉頭望來,雙眼一亮,哈哈笑道:『我的新娘來啦!』不顧四周嘩然,衝破曲廊的琉璃瓦,躍到我身後,將我緊緊摟住。當著眾人之麵,親吻我的耳垂,低聲說:『好姐姐,兩年沒見,你可長得越發俊俏啦。』
「我周身酥軟,滿腔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下方喧嘩鼎沸,許多衛士騎鳥衝來,叫嚷著要將我們拿下。
「他哈哈大笑,抱著我衝天飛起,越過雪峰山脊,朝下滑落。下方是深不可測的冰壑,尖石嶙峋,不斷迎麵撞來,我心裏卻無半點兒恐懼,隻是緊緊地抱著他,淚水盈眶,心想,我終於找到他啦!
「到了穀底,那些追兵早已看不見了。他笑道:『姐姐,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拉著我沿溪流朝南飛掠,穿過草野,穿過森林,到了一灣蘆葦搖曳的湖邊。
「月光將湖麵鍍得一片銀白,就連那連綿的蘆葦也仿佛霜雪覆蓋。大風刮來,湖上霧靄漸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流雲貼著湖水無聲無息地飛過。這景象如此靜謐而美麗,宛如夢境,讓我也變得迷蒙起來。
「他拉著我躍上一艘泊在葦草中的木船,用手劃水,朝湖心蕩去。過了好一會,到了一個小島邊。碧葉連天,荷花搖曳。他將小船停靠在荷花身處,突然縱身躍入水中。
「我吃了一驚,正要探頭呼喚,手臂一緊,被他拉得翻船落水。他將我緊緊抱住,猛地吻住了我的嘴,朝水裏沉去。我如遭電擊,暈暈沉沉,隨著他一起朝下悠悠墜去。
「淡淡的月光照在青灰色的水裏,隱約可以瞧見湖底貼伏著一條巨大的怪魚,張著嘴裏,露著森森獠牙。
「我心裏一凜,掙紮著想要提醒他,他卻搖頭微笑,拉著我的手,箭也似的衝入那大魚的口中。
「到了那魚的肚腹裏,我才發覺這條大『魚』竟然是石頭築成的。『魚』肚用水晶簾相隔,外麵是湖水,裏麵卻能自由地呼吸。裏麵的案幾床榻,擺設得一如當日鯤魚。
「他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好姐姐,你可知道我最為懷念的是什麽時光?這些年裏,我一直惦念著你,惦念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我又是驚訝又是喜悅又是悲傷,再也按耐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原來他用石頭砌成巨魚,是為了Ji念和我在鯤魚中生活的日子。他說之所以選擇這裏,是因為那雲水相接的湖麵,總是他想起『羅裳獨舞,水雲渺渺』,想起我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他嘴上如塗糖抹蜜,卻依然聽得意亂情迷。所有的嗔惱、怨怒、委屈、悲苦……全都轉化成了如火如荼的幸福與歡悅,讓我融化如春雪。就在那夜,就在那荷花搖蕩的湖底,我迷迷糊糊地將自己交給了他……」
「住口!」我聽得怒火焚燒,再也忍耐不住,「我沒興趣聽你寡廉鮮恥的往事,我隻問你,『天之涯』究竟是不是鯤魚所化?我爹在不在鯤魚的肚子裏?」
她微微一笑:「別著急,我還沒說完呢。」頓了頓,繼續說到,「我和他在『雲葦湖』裏一住便是二十多天,那二十多天是我一生中最為快活的日子。
「有時,他將清晨的露珠與黃昏的雨滴串成項鏈,掛在我的頸上,說要和我『朝朝暮暮,永不分離』。
「有時,趁我睡著,采擷了千萬朵鮮花,鋪滿我全身,然後又將這些花兒蒸成水汽,收入水晶瓶裏,說從此就擁有了我的氣息。
「就連這兩條青蛇,也是他從湖裏抓來的,說要讓它們日日夜夜掛在我的耳梢,傾聽對我的思念。
「每一天,他總是能想出那麽多稀奇古怪的花樣來討我歡喜,每一天,我都像是活在夢裏,幸福甜蜜,又帶著不真實的虛幻。就連走路,也仿佛踩在軟綿綿的雲端。清晨醒來時,常常不敢睜眼,生怕一睜開雙眼,一切又煙消雲散。
「雲葦湖裏,仿佛隻有我們兩個人,黃帝和龍妃也從未現身。每次問他父母的下落,問他這兩年來的生活,他總是笑而不語。
「那時我正情濃似水,雖然想起那畫他像的紅衣女少,想起女兒國公主,總難免酸溜溜地想要追問究竟,但被他甜言蜜語一打岔,便有忘得一幹二淨。
「唯有一件事,始終擱在我心底,像一個難以打開的死結。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要問他,既然喜歡我,為什麽這兩年裏始終不來找我?
「他卻笑嘻嘻地說:『花開自有期,何必借東風?等到簷錢柳葉變綠,燕子自然會飛回來。』
「我聽了很不滿意,說:『要是燕子就是不飛回來呢?』他歎了口氣,說如果有一天,我又消失不見了,他一定也會像我一樣,滿世界地找尋,直到找到我為止。我這才重轉歡喜。
「然而花無百日好,再長的美夢總有醒來的時候。一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有人叫道:『昌意!昌意!』
「我睜開眼,卻發覺他不在房內。那聲音凶狠低沉,竟是從岸上穿透水波傳來,我頓覺不妙,連忙衝出石魚。
「從荷葉間隙朝島上望去,草坡上昂然站著一個大漢,右手握著一柄蛇形長刀,左手提著一個紅衣女少。那女少臉色煞白,滿臉驚慌恐懼,正式當初在忘川河畔勾畫泊堯形象的女孩兒。
「月光雪亮,照的湖麵銀光萬點。那大漢一邊傳音呼喊,一邊四下轉頭張望。我看見他的臉,吃了一驚,他竟然是我大哥手下的得力幹將,『九頭蟒』相侑……」
她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淡淡道:「此人就是相繇、相柳的父親,當年也曾和你彩雲軍在北海交過幾次手。
「我離開蛇國,四處尋找泊堯下落,大哥擔憂我的安危,就派他來尋找保護我,不想他追到窮山,知道了我大鬧女兒國婚禮之事,就因此猜出了昌意得身份,惹出了無窮的風波。
「我剛想喊他的名字,卻見他一把捏住紅衣女少的脖子,沉聲說:『昌意,你再不出來,我就捏斷這丫頭的脖子。』話音沒落,泊堯便從他斜後方衝躍而出,一掌拍在他後心,將紅衣女少劈手奪過。
「相侑噴出一口鮮血,臉上卻露出獰笑,口中念念有詞。紅衣女少忽然尖聲大叫,低頭咬住了泊堯的手臂。我大吃一驚,還不等衝出湖麵,泊堯便已臉色青紫,坐倒在地。
「相侑從懷中取出一個八角銅瓶,哈哈大笑:『這小子的真氣果然了得,若不是神上出此妙計,要想將它擒獲還真不容易。』瓶裏光芒噴吐,衝出一個頭戴氈帽的雙頭蛇人……」
延維!我心中一震,感情這老蛇巫幾年前便與相侑聯手,盯上了公孫昌意。其目的多半便是那「軒轅星圖」了。
果然,又聽羅沄「哼」了一聲,說:「我雖然沒見過那老妖怪,但見他那猥瑣貪婪的模樣,便猜出了他是誰。他搖頭晃腦,之乎者也地說了一通,逼迫泊堯交出」軒轅星圖「,說什麽那女少已被他下了」萬蛇涎毒「,被她咬上一口,唯有他獨門秘藥可解,否則必定受盡七天七夜的痛楚而死。
「我聽得氣惱已極,從水裏躍出,放聲大笑:「你們來的太遲啦,軒轅星圖已經被我拿走了。相老頭兒,你要想活命,就先殺了這老妖怪,把解藥交給姑奶奶。」相侑看見是我,臉色頓時變了。
「他中了泊堯一掌,經脈已斷,那裏是我的對手?延維也全無真氣,隻有束手就擒的份兒,但延維還不等相侑回過神來,已甩出幾條毒蛇,咬在相侑身上。相侑嘶聲慘叫,不過片刻,便周身痙攣,倒地而亡。」
我大感意外,忍不住說道:「既然害死他的是延維,那當日當著相繇,相柳之麵,你為什麽不說出此事,讓他們自行內鬥?」
羅沄搖頭咯咯直笑:「那兩兄妹想要『軒轅星圖』都已想得發狂了,對老妖怪言聽計從,你以為他們會相信我說的話麽?再說了,看著他們被殺父仇人這般耍弄,何等滑稽有趣,我又何必掃了大家的興?」
她頓了頓又說:「老妖怪殺了相侑,又慌忙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方瓶,拋到我的手中,說此事與他全無幹係,是相侑在南荒將他抓住,逼迫他尋找軒轅星圖。那是我一心隻想就泊堯,竟沒起疑心,便將方瓶裏的藥丸喂他吞了下去。
「泊堯剛吞下藥丸,立刻痛的縱聲大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將我重重的甩了出去。老妖怪趁機躍入水中,轉瞬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這才知道上了他的當,又氣又恨,卻無暇追趕。又怕他逃走後,重新帶著奸人殺回來,倉促間,隻有封住泊堯的經脈,抱著他禦風飛掠,逃到了雪山深處。
「那毒藥極為猛烈,泊堯臉色青紫,渾身僵直,七竅流出黑血。到了這時候,也隻有什麽法子都試一試了。一夜之間,我便在諸夭之野的各部族裏抓來了九個巫醫,勒令他們設法相救。但他們都說這蛇毒是上古秘方所製,世上無人可解。我一怒之下,就將他們都殺了。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泛著青光,那麽俊俏的臉,那一刻竟變得如此陌生可怖。柳葉黃複青,燕子去又回,但他呢?難道真的要從此永訣?我越想越是傷心,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活著又有什麽興味?
「想起我們所說的那些山盟海誓,更是心痛如絞,索性抓起他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吮吸傷口的膿血,然後吐到一旁。心想,要麽吸盡他的毒血,將他重新救轉;要麽就和他一同死在這裏,永不分離。
「我吸了十幾口,便覺得天旋地轉,寒意攻心,牙關咯咯亂撞。但那時我什麽也顧不得了,一邊為他吸血,一邊將那九個巫醫的血液放出,盛入冰管,再輸入他體內。
「這麽折騰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夜裏,他的臉色終於轉為蒼白,體內的毒素也都清得差不多了。我混混沉沉,渾身冷的簌簌發抖,再也支撐不住,伏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不周記》第九章 無形刀
「迷迷糊糊中,忽然聽到他驚聲大叫,我睜開眼,隻見他踉踉蹌蹌地站在陽光下,驚愕地環顧著雪地裏的那九具僵屍。」
羅沄歎了口氣,說:「他那麽聰明,不消我說話,便猜出我做了什麽。」
「我見他無恙,歡喜無比,想要抱他,卻沒力氣站起來。他也不上前拉我,怔怔地盯著我,神色古怪,像是不認識我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這些人都是你殺的?你傻了他們,就為了給我換血?』
「他的語氣冰冷而生疏,讓我莫名地一震害怕,單想到我費盡周折,冒著喪命之險,才將他救轉,他卻這麽說我,我委屈、怨怒,於是大聲說:『是我殺的又如何?要不是我做了惡人,你現在就是死人了!』
「我賭氣站起身,正想跑開,卻一陣眩暈,人事不省。接著,他照顧了我好幾日,每天煎煮草藥,又用真氣為我疏導體內的寒毒,到了第七天的傍晚,我出了一身大汗,神誌才清醒了許多。
「他如釋重負,緊緊地抱著我,我又是委屈又是甜蜜,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們就這麽重歸於好了,但從那時開始,卻又像多了一層無形的隔膜,再難有從前那無間的親密。」
她頓了好一會兒,紫色的眼眸裏滿是淒涼,又低聲說:「雲葦湖是不能再住了,我們搬到了『落霞穀』。他生怕我餘毒未清,常常外出尋找草藥,一去便是一日。
「我常常獨自坐在樹屋裏,看著晚霞如火,燒紅了整個天空,又看著明月東升,一點點地移過中天,等著他回來,心裏空空落落。
「有一天,我突然想,他究竟是真的去找草藥呢,還是隻想避開我?想到這兒,心頓時痛得像被揀到刺紮。於是我在他衣裳上沾了『青蚨香』,待他去得遠了,再遙遙跟在後麵。
「那天,我隨著他走遍了諸夭之野。他是去采集草藥的,但又不完全是。他每到一處,采完了藥草,他總要坐上好久,獨自吹笛自娛。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神情那麽落寞。
「他究竟在想著什麽呢?我又是憐惜又是難過,多想衝上前將他緊緊地攬在懷裏,但不知道為什麽,卻又覺得他離我那麽遙遠,遠得仿佛隔著萬水千山。
「有幾次,他或是在山上遇見茶姑,或是在渝萬裏邂逅采蓮女,那麽丫頭進倉頻送秋波,又是山歌又是蓮曲,他一掃陰霾,笑容燦爛,竟也跟著吹笛合奏,還將采來的花兒送給她們。
「我看得氣惱,幾次想要上前,卻又強行忍住。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到了忘川河畔的一片新墳前,默立了許久。後來我才知道,墳裏埋著的,有那紅衣女少,還有被我殺死的巫醫。
「那天夜裏,我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月光從搖動的枝葉間篩漏而下,斑駁地灑在他的臉上,明暗不定。」
「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他了解得如此之淺,他的心底到底裝著些什麽?他生性多情。對好些女子都溫柔體貼,女兒國主、紅衣女少……甚至邂逅的采蓮女,都無不被他吸引。」
「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是不是也對別的女人說過呢?那些甜言蜜語,那些天長地久的誓言,在我出現之前,是不是也像春風般縈繞過別人的耳畔?否則女兒國公主為何要與他成親,那紅衣女少又為何流著眼淚要畫他的畫像?」
「漸漸的,我開始反反複複地想,究竟他說的哪一句才是真心話?他是真的喜歡我,還是是因為一時情動?現在是不是開始討厭我了?越想越是針刺般的痛楚與擔心。」
「圓月掛在窗口,像一麵巨大的橙黃銅鏡。大風呼嘯,刮過樹屋,樹葉沙沙作響。我突然覺得一陣陣徹骨的寒意,牙關咯咯亂撞起來,低頭望去,猛吃一驚。不知何時,雙腿竟已生出雪白的蛇鱗!」
「我又驚又怕,忽然想起了族中長老說話的話。當年所中的蛇咒雖然暫時消解,但餘毒仍深埋髒腑、骨骼之內,一旦受到刺激,很可能重新化為蛇形。一定是因為救泊堯時,吸入了太多的『萬蛇涎毒』。恰逢這月圓之夜。陰寒最盛,內外交感,一起發作出來。」
「我越來越冷,仿佛周身血液全都凝固了,沒過多久,雙腿變化成蛇尾,腰腹以下全是蛇鱗。」
「我簌簌發抖,想要蜷身取暖,卻一個翻滾,掉入樹下的草叢中。河水粼粼,斜照著我的身影。我看見自己的臉慘白如鬼,脖子上也已隱隱現出紋鱗,說不出的醜怪。」
「但那時,我心裏最為擔憂害怕的,卻不是自己會不會死、能不能變回人形,而是泊堯突然醒來,瞧見我這可怕的模樣,該怎麽辦?」
「因為那些巫醫的死,他心底裏原本就在怪責我,如果再見到我這樣子,還會喜歡我麽?」
「我用盡力氣,沿著河朝南遊走,鑽入山腳的一個洞穴中。月光照在我的身上,冷如霜雪,嗬出的每一口氣都成了淡青的冰晶。」
「我蜷成一團,再也動不了了。暈暈沉沉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一陣清亮的笛聲。」
「我心裏一震,難道是泊堯找來了?我睜開眼,將近黎明,東邊暗黑的天邊紅霞如火,樹林裏霧靄彌散,朦朦朧朧。一個牧童騎在青牛的身上,橫吹竹笛,朝這裏緩緩走來。
「我剛想朝裏縮去,他已先瞧見了我,大叫一聲,嚇得從牛背上摔了下來。青牛受驚狂奔,他跌跌撞撞朝林外跑去,大叫:『蛇妖,有蛇妖!』
「這距離樹屋不過幾裏,如果激動泊堯,我就避無可避了。霎時間,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騎也似的躥飛出去,將那牧童緊緊纏住。
「力氣太極太猛,『咯拉拉』一陣脆響,他骨骼盡碎,睜著眼,驚駭地瞪著我,已經死了。溫熱的身體貼著我冰冷的鱗甲,帶來些許暖意。
「我又是後悔又是驚慌,看著他在身上的血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竟……竟鬼使神差地咬住了他的脖子,貪婪地吮吸起來。
「熱血汩汩地湧入喉中,像熊熊火焰,又像是滾滾春江,將我凝結如冰的經絡全都融化,衝開。
「就在這時,泊堯沿著河岸奔掠而來,一邊呼喚著我,一邊四下張望。我咬著牧童的喉嚨,緊緊蜷縮在漆黑的洞角,大氣也不敢喘。看著他漸行漸遠,消失在淡藍的晨霧裏,淚水不住的湧出眼眶。」
「太陽升起來了,晴空萬裏,樹林裏鳥鳴瞅瞅。我吸光了牧童的血,雙腿準見恢複人形,但肌膚依然遍布蛇鱗。我不敢回到『落霞穀』,更不敢出現在人前,隻是翻過雪嶺,藏到密林深處。」
「從那一天起,一切群都改變了,再也無可逆轉。他在四處尋找我,我也在四處尋找著從前的自己。
「我試過了千百種法子,嚐過千百種丹藥,卻無一奏效。即便稍有好轉,一道月圓之夜,必定寒毒攻心,從新化作蛇形,痛處難當。唯一能解救我的,便是童男童女的血。」
我聽到這裏已明白了來龍去脈,心裏五味交集,也不隻是憐憫。惋惜。惱恨,還是嫉妒,插話道:「所以你逃到了北海,想要逼迫燭龍煉燒『本真丹』,幫你恢複人身?」
她搖了搖頭,說:「我可不知道燭老妖被囚禁在『天之涯。海之角』。我到北海,不過是想橫豎都是一死,倒不如死在鯤魚肚子裏。我和泊堯在那度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時光,他如果真的喜歡我,尋遍千山萬水,一定會找到這裏。
「但北海茫茫。竟沒有鯤魚的蹤跡。有一天,我到了這兒,遠遠瞧見山頂噴出的衝天水柱,還以為這連綿雪山就是鯤魚所化。不想見到燭老妖後,才知道那不過是天吳當初用來折磨燭龍的地殼罷啦。」
我心裏一沉,殘存的希望全都煙消雲散。不周山雖然被女媧的結界所封,但在漩渦的重壓之下,寒暑之水依然能滲過地表,從那山頂的地殼噴薄而出,天吳對燭龍恨之入骨,把它囚禁在鼎爐中,姿勢借用這水貨交攻的天地偉力,讓燭老妖日日夜夜永受煎熬,生死兩難。
羅沄咯咯一笑:「燭老妖為了能脫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起初也將我騙啦,等我醒悟過來,便百倍十倍地收拾他。
「他抵受不過,就自告奮勇要為我燒製『本真丹』。哼,虧得我沒輕易上當,否則就像你一樣,成了他脫身的敲門磚了。
「我無處可去,便在這裏安頓下來。無意中發現了那山洞,取名為『魚腸宮』,權當時鯤魚肚腹,聊以慰自。
「這幾年,我在『天之涯』興風作浪,就是想弄些響動,好讓泊堯聞聲找來。不想他沒來,反倒將延維這老妖怪給招來了。
她臉上紅暈如霞,嫣然一笑:「這些話憋在心裏好些年,今天能說出來,真是舒暢極啦。」
又從袖中取出一枚烏黑的丹丸,柔聲說:「小子,你救過我性命,又解了我的蛇咒,我說這些話,隻是讓你明白我這麽帶你,也是情非得已。但這秘密我可不想教第二個人聽了去。你乖乖把這藥吞了,做個名副其實的悶葫蘆,姐姐我才能放心。
說著捏開我的嘴,將藥丸放入我的口中。
我無法掙紮,直覺的喉裏像著了火,轟然躥燒到頭頂,痛的淚水交迸。啞藥!原來這妖女竟想將我毒啞!
我又是驚怒,又是傷心,又是憤恨,死死的瞪著她,想要縱聲怒吼,卻隻發出幾聲喑啞的怪嘯。
這時,海上刮起了大風,前方濃霧離散,巨浪滔天,重重波濤掀卷著數以千計的浮冰,朝這裏猛烈地搖蕩撞來。
「轟」的一聲,兩道火光交錯飛起,將四周映照的彤紅明亮。
號角驟起,鼓聲密奏,幾十艘戰艦乘風破浪,衝破濃霧,朝我們包圍而來。黑帆獵獵,繡著白色蛇形人像,正是相繇的艦隊。
羅沄臉色頓時變了,冷笑一聲,仰頭嘯歌。龍鯨發出低沉的鳴叫,水柱高噴,徐徐朝下沉下去。
那些戰艦來的飛快,「嗖嗖」之聲大作,箭矢漫天亂舞,接連紮入龍鯨厚實的背肉。
箭鏃上也不知塗了什麽毒,頃刻間白煙四躥,焦臭彌漫,龍鯨吃痛悲鳴,猛烈搖震起來。
想不到她機關算盡,終究還是自投羅網,也好,與其被她帶到南海,受盡公孫氏的屈辱,倒不如死在這幫蛇族叛軍的手裏!
我憤怒,驚訝中,又夾雜這幾分快慰,忍不住啞聲大笑。
「笑什麽?走!」羅沄抓住我的衣領,衝天飛起,朝南踏浪奔衝。
濃霧中響起相繇的笑聲:「相請不如偶遇。風大浪急,天寒地凍,螣兀公主不如上船喝一杯熱酒暖暖身。」話音剛落,前方「嘩」地衝起幾十個人影,一張大網鋪天蓋地朝我們罩了下來。
羅沄反應倒也迅疾,立即翻身轉向,提著我朝下俯衝。
右側又響起一個甜得發膩的笑聲:「孩兒們,還不快接住公主,別讓她落水受涼。」
水麵粼光晃動。忽然炸破開來,又衝起一張縱橫百丈的大網,迎麵將我們兜個正著。那網似乎是用海蛛的蛛絲織成,方一沾上,便牢牢黏附,無法掙脫。越是撕扯,反倒纏得越緊。
羅沄傷勢初愈,真氣本來就不濟,哪裏還能脫身?幾十個蛇族大漢歡呼著踏波衝來,將我們捆縛網中。朝旗艦掠去。
相柳叉著腰笑吟吟地站在船頭,衣袂飄飄。
四個大漢推著一輛青銅車,從她身後徐徐滑出,相繇軟綿綿地坐在車上,雙臂絞如麻花,頭也耷拉向一側,原本還算清秀的臉扭曲變形,銅鈴綠眼冷冷地盯著我們,嘴角獰笑,充滿了怨毒與憤恨。
這兩兄妹沒死,必定是投降了燭龍。我四下掃望,卻沒瞧見燭老妖,也投有延維與百裏春秋的蹤影。
相柳瞟了我一眼,笑著說:「公主,你和這小子躲在哪裏洞房花燭?過了這麽久才出來,讓我們這些賓客等得好不焦急。」
我耳根一燙,羅沄咯咯大笑:「好酸,好酸小妖女,你等得這麽心焦,是想鬧洞房呢,還是想當新娘?」
相柳臉上紅暈泛起,笑吟吟地說:「駙馬爺誰敢搶?我隻是想討一杯喜酒喝罷了。」拍了拍手,高聲叫道:「來人,給公主和駙馬上酒。」
轟然應諾聲中,我們被重重地拋在甲板上,六個大漢抬著那裝著蛇神蠱的巨大青銅圓缸走了過來。彩霧繚繞,腥臭撲鼻。
相繇歪著頭,森然笑道:「蛇神蠱泡的酒,滋味自是一流。上次公主沒喝成,這回可不能錯過了。」
沒等我醒過神,兩個蠻子已拿長柄銅勺舀了半勺酒,捏開羅沄的嘴,直往她口中灌去。她奮力掙紮,酒水沿著嘴角絲絲滴落。
看著她臉色漲紅,卻發不出聲,我心裏說不出的痛快。誰讓她恩將仇報,將我捆綁毒啞?活該她有此下場!但想到她的魂魄將被蠱蟲化解,灰飛湮滅,對她的怨恨又漸漸化為針刺般的痛楚。
相柳揮了揮手,示意兩蠻子退開,嫣然道:「公主,喝了這杯喜酒,記性是不是好多了?軒轅星圖被你藏在哪兒,現在想起來了麽?」
羅沄瞼頰酡紅如火,乜斜著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氣,笑道:「我還以為『蛇神蠱』有多麽了不起,原來也不過是清湯寡水。還有沒有更烈些的蠱酒?給你姑奶奶再喝幾盅。」
「臭丫頭,還嘴硬。」相柳咯咯一笑,解下五弦骨琴,十指輕輕拂動,琴聲如峭穀陰風,聽得人不寒而栗。
羅壇「啊」的一聲,臉色瞬間慘白,雙眉緊蹙,汗水涔涔而下。脖子上隱隱凸出幾條蚯蚓似的曲線,隨著琴聲節奏,朝她頭頂緩緩延伸。
一旦這些「蛇神蠱蟲」鑽人她的腦中,便萬劫不複了!我凝神聚念,想要衝開經絡,奇經八脈卻依舊酥麻滯脹。即便用兩傷法術強行衝開,又如何能震得斷這混金鎖鏈?
正焦急躁怒,海上突然狂風大作,層層烏雲隨著濃霧迅速彌漫。巨浪翻騰,風帆鼓舞,船身猛烈地搖曳起伏。
那些蠻子哇哇大叫。在相繇的喝命下,爭相收帆轉舵。號角四起。其他船艦也紛紛收起風帆,調轉方向。
風暴來得極快。天色迅速暗了下來。黑沉沉的雲團在上方洶湧翻騰,時而亮起幾道刺目的閃電,雷聲轟鳴。
我丹田裏一震,沉埋著的陰陽二炁突然朝上衝起。「叮!」腰間那柄柴刀發出一聲尖銳的長鳴。
周圍眾人慌亂奔走,並未察覺,我卻仿佛被雷電霍然擊中。
隨時隨境,天人交感。順時應勢,師法自然……康回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如雷聲般在心底滾滾回蕩。
無形刀奧妙精深,我不過初窺門徑。但此刻生死攸關,無論成與不成,都隻有奮力一搏!我心中怦怦劇跳,閉目凝神,屏除所有的雜念,感應著周遭的一切。
狂風撲麵,夾帶著冰晶雪雨,經絡內的陰陽真氣旋轉翻湧,就像頭頂的雲海、四周的驚濤,一重高過一重,一浪壓過一浪。
「轟!」一道閃電劈中旗艦的主桅,帆布頓時燃燒起來。眾人驚呼聲中,桅木「咯啦啦」地折斷,朝著甲板上重重撞落。
相繇喝道:「把他們帶到艙底去……」話音未落,十幾道藍紫色的閃電又如靈蛇亂舞,接連劈在艏樓上,四周火焰噴吐。我旁邊的兩個蠻子渾身著火,慘叫著摔下船去。
狂風怒嘯,前方掀起一波巨濤,將船身高高拋起。
我和羅沄沿著傾斜的甲板疾速翻滾,重重地撞在船舷上,如果不是蛛網勾住了鐵錨,已經被淩空甩入海裏。
相柳想要衝過來,卻被接連墜落的斷木攔住去路。
片刻間,船頭便已陷入洶洶火海。那些蠻子驚呼不絕,顧不上相繇兄妹的喝令,爭先恐後躍入海裏,朝附近的船艦遊去。
風浪越來越猛,火焰越來越高,我的心裏卻越來越寧靜澄明,漸漸忘記了生死。忘記了羅沄,也忘記了自已。仿佛逐漸與天地同化,變成了風,變成了火,變成了那肆虐的驚濤與淩厲的閃電,跌宕在這逼仄的天地之間。
閃電交加。波濤洶湧,左側突然卷起一排高達二十丈的巨浪,以排山裂地之勢,轟然猛擊而下。
轟鳴劇震,整艘船淩空翻轉,猛地被撞裂開來,斷桅、亂木四處飛炸,慘叫不絕。我隻覺得腦中嗡然一響,人已高高飛起。
就在那一瞬間,體內似乎有一種至為玄妙的變化突然發生了,玄竅內的真氣如地火噴薄,竟和周遣的驚濤駭浪交相感應,重重激湧,硬生生衝開了任督二脈!
我又驚又喜,心念剛動,頓時從又天人交感的「忘我之境」裏脫離而出。狂風撲麵,驚濤駭浪迎頭打來,將我們撞飛出數十丈外。
四周人影紛飛,夾帶著折斷的桅木、碎裂的艙板……縱橫亂舞。我胸口被飛旋的巨木掃中,喉裏腥甜上湧,和羅沄一起摔入洶湧的波濤。
經脈雖已衝開大半,但身上的混金鎖鏈仍舊緊緊捆縛,無法掙脫,立即朝下疾速沉去,氣泡汩汩四躥。
灰藍的海水裏,光影迷蒙。她貼伏在我身邊,長睫緊閉,臉頰如火,黑發如碧藻般飄搖卷舞,像是沉睡的水妖,那麽妖媚,又那麽純淨。
往上浮去,是一個驚濤駭浪的世界;往下沉淪,則是萬古長眠的夢。但至少,在那裏、在那一刻,她是屬於我的。
如果我和她沉入海底,或許再也沒有後來的種種痛苦。我之所以沒有死,是因為我知道,如果那一刻死了,即使沉埋在北海最深處,她的心依然懸浮在南海明媚的陽光裏。
我要奪回屬於我的一切,更要奪回她的心。
湍急的波濤與旋轉的暗流,從四麵八方擠壓著我,身體憋脹得無法呼吸。這情景與「水火海竅」頗有些相似,受其所激,玄竅裏的陰陽二炁很快又湧動起來。
我重新靜下心,默誦著「無形刀心訣」,真氣洶洶遊走,不過一會兒,奇經八脈次第貫通,手指、腳趾全都能動彈了。
我緊緊拽住蛛絲,真氣螺旋式地繞體飛轉,帶著她衝出了海麵。
「在那裏!那小子在那裏!」混亂中,依稀聽見相繇的狂吼,以及蛇蠻此起彼伏的號角。
風浪如狂,海麵如傾,我用蛛絲纏住一條狹長的艙板,朝南漂去。所有戰艦全都乘風破浪,在後狂追。
相繇猶嫌速度太慢,一邊吹號一邊嘶聲喝罵。
百餘個大漢分乘十餘艘蛇頭潛水船,衝落海裏,奮力揮槳,朝我們包夾而來。相柳更親自領了數十飛騎,乘著肥遺飛蛇,在閃電與怒浪之間穿掠急追。
這些蠻子生怕我們淹死,再也找不到軒轅星圖的下落,個個卯足了勁。要不遺餘力。沒過多久,與我們相距已不過二十丈遠。
我伏在艙板上,高一浪,低一浪,體內的真氣也隨之奔騰翻湧,仿佛與大海融為一體。柴刀懸在腰間,和著狂風、閃電,叮叮當當地搖震不絕。
後上方突然傳來幾聲尖嘯,三個蛇蠻騎著龍鷲,各握著一杆長近兩丈的青銅蛇矛,疾速俯衝而下,想要將我搠穿、貫挑於空中。
我避無可避,又無法掙斷混金鎖鏈,格擋反擊,正想翻身衝入海裏,天空中又劈過一道閃電。
「叮!」砍柴刀突然衝天飛起,就如同那道稍縱即逝的閃電,在黑暗中劃出一輪刺目的光弧。
那三個蠻子嘶聲慘叫,連人帶馬都被劈成了兩段,血肉紛揚。
我突然醒悟,以我現在的修為,雖然不能做到「以人為刀,氣為鋒,萬物為招決」,但以陰陽二炁駕禦這柄柴刀,已然綽綽有餘!
氣隨意動,意與境合,氣境相生,無兵不可用。
隻要能借助此刻風暴驚濤的天地偉力,這些蛇蠻,又如何敵得過這鏽跡斑斑的砍柴刀?
霎時間,鬱積的憤怒、屈辱、悲傷、喜悅……全都隨著熱血湧上我的頭頂,我旋轉著衝天躍起,啞聲長吼,與四周喧沸的狂濤相互感應。
柴刀環繞著我,飛旋破空,發出尖利的激嘯,勢如颶風奔雷,那些蠻子飛騎剛一接近,立即被斬得骨肉橫飛。
幾艘蛇頭潛水船距離我尚有十丈,被柴刀氣芒所劈,「咯啦啦」地裂開幾道縫隙,再被浪頭拍卷,頓時迸炸開來。
四周驚呼迭起。
大浪扶搖,海麵如沸。我長吼不絕,說不出的痛快。
柴刀時而如犴風,時而如雷電,時而如巨浪,時而如烈火……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頃刻間,便有九艘潛水船被我劈沉海底。那些飛騎更是驚慌逃竄,狼狽萬狀。
我殺得興起,卻沒注意到身上的蛛絲越絞越緊,越拉越長,羅沄身子突然朝下一沉,被幾條蛛絲勾著蕩出六七丈外。
我猛吃一驚,想要伸手將她拉回,奈何雙臂被混金索綁縛,無法動彈。還不等我變向回追,幾個蠻子已趁機騎鳥俯衝,揮刀斬斷蛛絲,將她虜走。
「放箭!放箭!」就在同時,箭矢漫天亂舞,全都朝我射來。
心念一分,陰陽二炁立即散亂,「哧哧」連聲,我左腿、右肋一陣劇痛,已被三支長箭貫入。和柴刀一起,如斷線風箏般墜入海中。
蠻子歡呼四起,揮劃長槳,朝我迅速圍來。
波濤浮沉,閃電飛竄。兩支鐵箭夾在我肋骨間,每吸一口氣,便鑽心劇痛。海水裏彌漫這濃烈的血腥。
無形刀的心決雖然厲害,但我終究才修行了兩個多月,要想保持始終如一的全神貫注,談何容易?隻要稍有分神,意念、真氣與天地間的聯係便驟然隔斷,留與敵寇可趁之機。
這些蠻子倒也罷了,換作高手相爭,剛才這一瞬間的失誤,便足可讓我萬劫不複。
刀有形,意無形,要想退而求其次,以有形之刀,發揮出我所擁有的最大威力,必須先設法掙斷身上的混金鎖鏈。
蠻子高呼怪嘯,箭矢擦著我周沿,接連不斷地穿入水裏。
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咬緊牙關,凝神聚念,感應那轟鳴的雷聲,咆哮的巨浪。
「轟!」驚雷方起,那柄柴刀又從幾丈開外破浪衝出,在空中猛一回旋,閃電似的朝著我自己的左肩劈來。
眾人嘩然驚呼,我眼前一黑,劇痛攻心,柴刀已劈斷混金鏈的扣鎖,嵌入肩骨一寸有餘。
「嘭嘭」連聲,扣鎖立斷,混進索被陰陽二炁鼓震,頓時飛卷拋揚。
全身陡鬆,真氣蓬然四溢。我反手拔出柴刀,啞聲怒吼,隨著浪頭衝天飛起,一個筋鬥便躍到了那劫走羅沄的蠻子上頭,一刀劈下,將他天靈蓋剁得粉碎。
電閃雷鳴,天地昏暗,狂風卷著暴雨,肆虐在巨浪與黑雲之間。
我左臂抱緊羅沄,乘風踏浪,來去如奔雷,怒吼著穿掠於眾蛇蠻之中。每一刀揮出,都呼應著風雷電火、驚濤駭浪,因時借勢,千變萬化,爆發出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的力量。
所到之處,人頭飛舞,鮮血高噴。無論是青銅方盾、黑鐵蛇矛,還是尋木所製的潛水船,被柴刀氣芒劈掃,無不迸裂碎斷。
陰陽二炁越是在我體內循環周轉,我越是覺得萬象紛呈,隨心所欲,似乎真的與天地同化,變作了摧垮一切的狂風,變作了劈裂萬物的閃電,變作了這恢宏廣博的滔滔怒海……酣暢淋漓,難言其妙之萬一。
兒時遙望昆侖山頂的仇恨、目睹彩雲軍折戟北海的悲怒、被人踩踏臉頰匍匐在雪地裏的屈辱、聽聞羅沄訴說往事的嫉妒……全都翻江倒海似的在心底裏沸騰,漸漸地匯成一個越來越鮮明的念頭:我要摧毀眼前所看見的一切。我要將所有擋住我去路的妖魔小醜,全部都斬盡殺絕!
柴刀劈斫在血肉裏,劈斫在骨頭間,劈斫在刀槍劍盾上……那咄咄的聲音,被狂風刮送在耳畔,夾帶著雷鳴、浪濤、廝殺、慘叫……交織成黃鍾大呂似的悅耳轟鳴。
也不知過了多久,雷聲漸漸小了下來,風浪轉小,黑壓壓的雲層變為灰青色,天色漸亮。
丹田內那狂暴的陰陽二炁隨之漸漸平息,冷風吹在我的臉上,怒火如澆,清醒了幾分。
環首四顧,這才發覺我已殺到了一艘戰艦的艉樓上。方圓幾裏的海水全被浸染成了暗紫色,冰洋上漂滿了殘桅斷木,以及跌宕起伏的屍體。
附近的六七艘戰艦不是被劈斷舵尾,就是被豁開側舷,翻覆半沉,一片狼藉。
我所站立的船艦頗為巨大,三根桅杆已斷其二。艉樓上環立了數十個蠻子,臉色慘白,駭怒交集地等著我,握著兵器的手微微發抖,被我眼睛一掃,紛紛踉蹌後退,鴉雀無聲。
下方甲板上又站了百餘大漢,團團護衛著坐在青銅車裏的相繇。他歪著頭,怒火欲噴,握拳的雙手青筋暴起。
相柳立在他身後,淡綠的雙眼毫不退縮地凝視著我,雙頰暈紅,神色古怪,嘴角依舊掛著那甜美莫測的微笑。
想不到這麽短的時間內,僅憑我一個人、一把砍柴刀,就殺了數百蠻子,擊沉了小半艦隊!我仰天想要大笑,喉中卻隻發出沙啞的「嗬」聲。
一生中,我的修為從未有如此刻這麽高,原本應該喜悅才是,但不知為什麽,又突然想起了那開在不周山壁、雲海之上的女媧花,覺得一陣徹骨的蒼涼與莫名的傷心。
閃電驟亮,雷聲隱隱。
我低頭望去,心裏又是一沉。羅沄臉紅如火,昏迷依舊,脖子上那一條條蚯蚓的凸紋全都不見了,難道已經鑽入腦子裏?
相柳忽然拍著手,咯咯笑了起來:「原來螣兀公主已經將『軒轅星圖』傳了給你,恭喜你修成『三天子心法』。隻可惜你棕油伏羲、女媧的本事,也來不及解開『蛇神蠱』,救回她的性命啦。」
原來他們將這「無形刀決」誤認作「三天子心法」,難怪全都噤若寒蟬。我啞聲怒笑,抱著她躍下艉樓,朝那兄妹二人大踏步地走去。
那些蠻子臉色齊變,紛紛退避。
相繇大怒,喝罵不絕,吃力地舉起號角,奮力長吹,周圍卻始終沒有一個蠻子敢上前阻擋。
就連四周殘餘的二十餘艘戰艦,也置若罔聞,毫無動靜。
片刻間,我就走到了相繇身前。
相柳臉上毫無懼色,笑吟吟地說:「我們可沒有『蛇神蠱』的解藥,就算殺了我,也無計可施。不過,你若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不但能幫你救回螣兀公主的性命,還能助你找回你失散的妹妹。」
我心頭一震,頓住腳步。
相繇歪著頭,怒笑道:「他奶奶的,要殺就殺跟他囉嗦什麽?反正找不到『軒轅星圖』。也免不了死在燭老妖的手裏,幹嘛替這小子賣命……」
相柳搖了搖頭,微笑道:「大哥,從來隻有順流的水,沒有逆流的河。公孫軒轅已經死了,共工既已得到了『三天子心法』,別說炎帝、白帝,就算燭老妖,也不見得是他的對手。我們又何必螳臂當車?
「更何況,他與我們一樣,都想除掉嫘女與公孫氏,恢複太古之治;又都被燭老妖和延維坑害,差點兒送了性命。既然同仇敵愾,自當聯手協力。共工神上,你說我說的話對不對?」
我第一次被人稱呼「神上」,臉上微微一燙,冷笑不語,用柴刀在甲板上刻了幾個大字:「你知道我妹妹在哪裏?她當真沒有死?」
相柳嫣然一笑,柔聲道:「我有一個姨姥姥,住在南疆萬花穀,是除了靈山十巫之外,大荒最神通廣大的巫醫。我聽說前些日子,炎帝帶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去找她醫治啦。」頓了頓,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刻著兩條人蛇的翡翠玉柱,一字字地道,「隻要找到我的姨姥姥,不管是你的啞巴病,還是螣兀公主的『蛇神蠱』,抑或是你妹妹的生死,全都不在話下。」
我心口如遭重錘,淚水險些湧上眼眶,那玉柱赫然竟是妹妹所佩之物!
《不周記》第十章 彩雲間(上)
正午,沒有一絲風。廣袤而平靜的湖麵,倒映著漫天雲霞,一切都像是凝固了。
除了「嘩嘩」的搖櫓聲,沒有其他聲響。湖水中看不到魚,湖麵上甚至沒有飛行的蜻蜓。
偌大的世界,仿佛隻剩下了我們。
「我姨姥姥就住在那個島上。教你的話,可全都記住了?」相柳笑吟吟地坐在船頭,淡綠的雙眼凝視著我,臉上似乎也映染了嫣紅的霞光。
我隻當沒有瞧見,搖著櫓,駕著小船,徐徐地向那片碧翠蔥鬱的小島駛近。丹田內的陰陽二炁隱隱翻騰,感應著四周那詭譎萬變的雲氣。
曾聽姥姥說過,在南荒最南疆的崇山峻嶺裏,有一片瘴氣彌漫的森林,森林裏有一片紫色的湖湖裏住著大荒最善於煉製蠱藥的巫族——氐人族。
湖水之所以是紫色的,是因為湖的上空一年四季布滿了赤紅的雲霞。那些雲霞是氐人燒製丹藥所蒸騰的霧氣凝結而成。
這些人魚是遠古蛇族的後裔,六百年前,因涉嫌參與火族叛亂,妄圖用蠱毒謀害赤帝,而被降罪,舉族流放到了南疆。
相傳那裏埋葬了無數南蠻的屍體,怨氣所結,到處是劇毒的溪水瘴氣和毒蛇蟲子,就連蟑螂也難以生存。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些氐人們老的老,死的死,隻剩下很少數辛存下來生活在湖心的小島上。
他們將所有的怨毒仇恨詛咒都燒製在丹藥裏,蒸騰的霧氣凝結為赤紅如血、濃豔如火的雲,隨風而動,方圓三百裏Ren獸絕跡,就連候鳥經過上空,也紛紛中毒墜落。
我一直以為那隻是荒誕的傳說。
但是當我乘著狹長的小舟,行駛在這片紫紅靜謐的湖麵上,才知道仇恨的力量,竟可以大到改變這個世界。
如果姥姥還活著,一定會罵我聽從這妖女的蠱惑,隻身犯險,來到這天下巫醫都不敢靠近的死地。
但人生在世,步步皆險,若能找著妹妹,就算闖上黃泉地府,又有何妨?再說,倘若不能救活羅沄,不能讓她親眼目睹我殺死昌邑,奪回屬於我的一切,又怎能寫我心頭之恨?!
見我沒有理他,相柳又笑吟吟地說:「我姨姥姥最討厭話多的人,共工神上變成了啞巴,一定很得她歡心……」
她瞟了一眼軟綿綿斜倚在船舷的羅沄,歎了口氣:「不過,如果她知道你喜歡的不是我,而是這病懨懨的螣兀公主,可就指不定如何對你啦。」
我耳根微微一燙,冷笑不答。
她領著我繞行八萬裏西海,登陸南疆,穿過萬花穀,來到這萬籟俱寂的紫雲湖,就是為了帶我這「孫女婿」來拜見巫氐的。
她說姥姥絕不救族外之人,除非我娶她為妻,否則羅沄也罷,我妹妹也好,斷無生路。
羅沄卻睜開眼,聲如蚊吟地笑道:「你放心,我差點兒吃了他,又將他毒成啞巴,還打算將他送給最為仇恨的死敵……他若喜歡我,那可就奇了怪啦。兩位誌同道合,再也適合不過。你們夫妻抱上床,別將我這媒人丟過牆就成啦。」
她傷勢未愈,又添新蠱,體內的「蛇神蠱」雖被相柳封住,卻無氣力活動,說了幾句話,便氣喘籲籲,滿臉桃紅。
就在這時,湖麵上突然刮起了大風,赤紅的雲層潑墨似的翻滾,小船跌宕,鼻息間盡是惡濁酸臭的氣味,聞之欲嘔。如果不是早已吞下羅沄所給的「辟毒珠」,隻怕我也支撐不住了。
島上「轟」的一聲,湧起衝天火光,照得四周通紅。
相柳長發亂舞,嫣然一笑:「擇日不如撞日,姨姥姥剛煉成今天的丹藥。趁著她心情大好,咱們趕緊拜堂成親,救你妹子性命……」
話音未落,島上鼓聲密奏,尖嘯四起,仿佛有萬千大軍在密林裏齊聲呐喊。
相柳臉色微變,笑道:「趕巧又來了這麽多朋友,咱們連請柬都省得再發啦。夫君,走吧。」翻身抄步,朝島上禦風飛去。
我顧不得多想,背起羅沄,緊隨在後。
茂密的森林隨風起伏,就像洶湧的碧海。她翩翩飛掠,衣袖鼓舞,赤足玲瓏剔透,仿佛隨著密鼓的節奏,跳著蠱惑的舞蹈。
遠處是一片盆地,滾滾火光就是從那兒騰空而起。褐紅色的土壁搖搖環立,縱橫六七裏,深達幾百丈,氣勢宏偉。
越是逼近,濁臭的氣味就越濃烈。到了盆壑邊,鼓聲震耳欲聾。濃煙夾湧,熏得人眼酸喉嗆。
壑底是片廣闊的草地,島上的泉水匯成溪流,從四麵土壁流瀉而下,交匯成一灣月牙似的水潭。
潭邊架著九個巨大的青銅巨爐,爐火熊熊。百餘個彩巾纏頭的蠻人一邊拍打腰間的皮鼓,一邊環繞著丹爐呐喊奔走。一踩入水中,那些蠻子的腿便化作了魚尾,搖曳穿梭。
水潭裏浮著一個白發魚尾的幹癟老婆婆,閉著眼睛,口裏念念有詞,手指曲彈,不斷地拋射出一顆顆五顏六色的冰晶。撞著爐壁,爐火頓時轟鳴爆炸,噴湧成條條火龍。
四周鼓聲如雷,密密麻麻地包圍著幾千個服飾各異的漢字,人人臉上都蒙著五彩紗巾,和著鼓樂縱聲長嘯,衣襟、帽簷無不繡著一朵五色祥雲。
北海一戰,彩雲軍幾乎盡數覆沒,為何還有這麽多人聚集在這南疆萬花穀?姥姥與巫氐、蛇族向無往來,縱有殘兵,有怎麽會與這些魚族的蠻子結成盟友?
我又驚又奇,再凝神掃探,心裏突然大震。人群中赫然站著一個六歲大的男童,仰頭背手,嘴掛微笑,斜長的雙眼光芒閃爍。
羅沄浮著我背上咯咯輕笑:「原來你的新娘子帶你來這兒,不是見姨姥姥,是見燭老妖。」
我怒火上湧,翻手扣住相柳脈門,她也不躲閃,反而挺胸迎了上來,微笑道:「我以為共工胸懷大誌,一心打敗公孫軒轅,重奪天下,沒想到隻是個敢說不敢做的懦夫。怎麽,區區一個燭老妖,就讓你害怕了?」
我知道這妖女故意激我,臉上卻仍不免熱辣辣地一陣燒燙,鬆開手,在石壁上劃了一行字:「誰說我怕燭龍了?我來這兒,是為了救我妹子的,如果找不著她,我就將你千刀萬剮!」
她斜挑眉梢,似笑非笑地說:「沒錯,我帶你來這兒,就是想讓你與燭老妖決一雌雄的。你連他也收拾不了,又怎能打敗烈炎,救回你的妹子?」
我順著她的眼光望去,怒火更是轟然衝頂。
西麵起伏搖曳的草浪中,站著九個紅衣大漢,當中那人氣宇軒昂,紫衣紅帶,絡腮胡子紅如火焰,神色從容淡定,不怒而威。果真就是近年來名震四海,被稱作「大荒第二帝」的烈炎!
如果不是他,彩雲軍又怎會折戟覆沒?姥姥又怎會梟首城門?血海深仇,永誌難忘!
我悲怒填膺,恨不得立即衝躍而下,和他拚個魚死網破。但他懷中抱著一個少女,瞧不見臉容,一動不動,也不知是不是妹子瑤雩。我心裏怦怦劇跳,唯有強忍怒氣,靜候良機。
直到此刻,相柳才將來龍去脈和盤托出。
原來當日燭龍雖然逃出生天,又汲取了數以千計蛇蠻的真氣,卻始終沒能克服「攝神禦鬼大法」所帶來的痛苦與危險。
他之所以放過相繇兄妹,便是想借巫氐之力,助他煉成「本真丹」,將體內五行神識合而為一。
相繇野心勃勃,囂狂傲慢,受了這奇恥大辱,哪能甘心由他擺布?
偏巧北海一戰,瑤雩重傷昏迷,被火族俘虜。烈炎為了顯示仁慈,以招撫各路義軍,假惺惺地找來各族巫師為她救治。奈何這些庸醫無一堪用,靈山十巫又不知所蹤,他束手無策,隻好懸賞求醫。
相繇聞訊想出這借刀殺人之計,一麵假意俯首稱臣,告訴燭龍巫氐的下落;一麵又暗自派人到鳳尾城,獻給烈炎萬花穀、紫雲湖的地圖。讓他與燭龍狹路相逢,兩敗俱傷。
相柳在我耳邊輕輕地吹了口氣,柔聲道:「共工神上,我可沒有騙你。你妹子的確在這裏,我姨姥姥也的確隻救本族中人。玄女化羽,彩雲軍群龍無首,這一個月來,燭老妖橫掃大荒,天下震動,你的部屬也好,各路義軍也罷,全都投入他的麾下。現在死心塌地追隨你的,可就隻有我們相國臣民了。能不能問鼎昆侖,全在今日一戰,你可別叫我們失望。」
她這番話雖不能全信,但也有幾句是真的。半個月前,被我柴刀威力所震,那些蛇蠻都已認定我找到「軒轅星圖」,學會了「三天子心法」,對我戰戰兢兢,奉若神明。
此外,我又逼迫相繇兄妹和我一次吞下「子母噬心蠱」,若我有什麽三長兩短,他們也會立刻斃命。這妖女縱有二心,又能玩出什麽花樣?
想到這裏,我心裏疑怒漸消,握緊柴刀,觀望著下方情景。
盆壑裏的鼓聲突然停了下來,呐喊聲齊齊頓止。
六個人魚蠻子走到一個煉丹爐前,合力旋開圓門,又舉起一個北鬥似的青銅巨勺,從爐裏扒出一個雞蛋大的赤紅丹丸,齊聲大吼,揮動長勺,將丹丸高高地拋出百十丈遠。
「轟」的一聲,地動天搖,火光衝舞,草地竟被炸開一個縱橫各近六十丈的巨坑。濃煙滾滾,惡臭彌漫。
我猛吃一驚,彩雲軍掩著鼻子紛紛後退,縱聲歡呼——「妙極,妙極!這麽小的一顆丹丸便有如此威力,所有這些丹丸加在一起,隻怕連昆侖山也要被炸飛了!」
「有此神丸,還怕他奶奶的紫火神炮!」
「紫火神炮算什麽?燭神上吞此神丹,隻消放一個屁,就將烈炎小子炸到九霄雲外了!」
烈炎微笑不語。
那些氐人族的蠻子卻陰沉著臉,似乎大為失望。
人魚婆婆從潭裏衝越而出,繞著那尊煉丹爐走了幾圈,眉頭緊皺,忽然將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拄,喝道:「什麽『五行本真丹』!白白浪費我大半月的功夫。燭龍神上,如果你就這麽點兒本事,還是趁早回北海去吧!」
這老婆婆想必就是巫氐了,想不到脾氣如此乖張暴戾,連燭龍都幹喝罵。看著燭老妖臉色驟變,我大感快意,對巫氐不由添了積分好感。
眾人嘩然大叫:「他奶奶的,燭神上參悟陰陽五行,獨創之煉丹妙法。吞此神丹,天地為之變色,神鬼望風而逃,老魚婆你煉不出,是你本事不足,徒負虛名,居然敢推脫藐上,簡直神人共憤,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姥姥屍骨未寒,這些牆頭草就隨風轉向,個個都成了燭龍的忠臣死士,作出義憤填膺之狀,劍拔弩張。但忌憚烈炎的「太乙火真斬」與巫氐的蠱毒,叫嚷了半晌,沒一個敢踏步上前。
烈炎微微一笑,朗聲道:「寡人烈炎,特登山門,懇請巫氐施以妙手,就我義弟之女性命。」聲音響如洪雷,將盆壑內的喧嘩聲全部壓了下去。
羅沄被震得呼吸急促,伏在我背上微微顫抖。
我氣血翻騰,暗覺凜然,想到他懷中少女果真是久違的妹妹,熱淚又忍不住湧上眼眶。
巫氐握杖的手青筋暴起。胸脯起伏,似乎在強忍怒氣,過了好一會兒,才冷冷地道:「老身從不救族族外之人。」
烈炎道:「氐人、火族原是一家,手足互殘,冤冤相報,何時方了?寡人此次前來,不僅為了求醫,更望能與氐人族冰釋前嫌,一笑泯恩仇……」
巫氐猛地一頓拐杖,厲聲怒笑:「好一個『一笑泯恩仇』!我十八代氐族,三千五百七十九戶,六百年來流放南疆,受盡劫難屈辱,存活至今的不過一百二十六人!你輕輕巧巧的一句『冰釋前嫌』,就想將似海深仇一筆勾銷麽?嘿嘿,姓烈的,你要想求幾萬冤魂的寬恕,就先跪下來,朝這紫雲湖叩上十八個響頭!」
那八個火族侍衛怒容滿麵,手按刀柄。
烈炎卻二話不說,將瑤雩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朝著巫氐伏身拜倒,「咚咚」連叩了八個響頭。
四周嘩然,巫氐等人盡皆愣住,就連相柳也低「咦」一聲,大為驚訝。似乎都沒料到以他萬乘帝尊之軀,竟肯向本族罪因低頭謝罪。
這薄情寡義的奸賊,害死我父親,居然還如此假仁假義,惺惺作態!
他越是這般做作,我越是怒火如沸。若不是顧及妹子的安危,早已拔刀而起。
烈炎站起身,高聲道:「六百年前,氐顬氏為亂黨誘騙,的確犯了弑上謀叛的大罪。但舉族連坐,流放南疆,刑罰未免過重。後代子孫六百年未得赦免,更有違族法『寬恕』之道。寡人這十八個響頭,自不足以抵消你們所受的苦楚,隻盼能消融冰雪,化解仇怨。從今日起,氐人可重返故土,或者隨意挑選八百裏膏腴沃地,休養生息,六百年內永無賦稅。」
盆壑內嘩聲更起,那些氐人竟似被他說動,麵麵相覷。
燭龍哈哈大笑:「我聽說南疆氐人剛烈不屈,矢誌不移,所以才遭火族趕盡殺絕,生生世世囚居在這窮山惡水。可惜聞名不如見麵,日口聲聲和火族勢不兩立的巫氐,原來也不過是貪生怕死、奴顏媚骨的老糊塗!」
氐族蠻子的臉色全都變了。
巫氐麵無表情,冷冷道:「燭龍神上,我隻答應收下八百株神草,幫你煉製『本真丹』,可沒答應為你賣命。丹藥不成,過不在我。我們氐人族與火族的恩怨,更和你無關。你若覺得此地辱沒了你,又何必賴著不走,自討沒趣?」
她轉過頭,森然道:「姓烈的,你既知道叩十八個頭不足以抵罪,我就不囉嗦了。我們在這紫雲湖住了六百年,早就習慣了,犯不著承你的情。這小丫頭不是我氐族中人,救她有違祖宗之法。除非一命抵一命,你拿自己骨肉至親的人頭,來換取她的性命!」
《不周記》第十章 彩雲間(下)
四周哄然,有人尖聲大叫:「姓烈的,旱魃住的情火山距這兒不過是七十裏,有種你去砍下她的腦袋,再回來跪求老妖婆施救!」聽到這話,那些人更是七嘴八舌地高呼叫好。
巫氐冷冷道:「砍不砍得頭顱不打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若有本事割下旱魃的一綹頭發,我就權當以命抵命。」
當年涿鹿大戰之後,女魃變得瘋瘋癲癲,六親不認,體內的赤炎真氣更是狂霸無比,所到之處不是大旱,便是山火。除了公孫軒轅,天下再無人是她對手。巫氐讓烈炎去割她頭發,擺明了是叫他送死。
烈炎居然毫不猶豫地答應,抱起瑤雩,領著八侍衛朝西禦風飛掠。眾人都想瞧熱鬧,紛紛簇擁著燭龍、巫氐,吵吵嚷嚷地追隨在後。
我隻盼燭龍與烈炎快快動起手來,好趁亂搶回妹子,誰想雙方對峙了這麽久,不但沒交戰,反倒帶著瑤雩轉往情火山。隻好強自按捺怒火與焦躁,和二女一起混入人群,遠遠地跟在後頭。
相柳低聲說:「旱魃喜怒無常,發起飆來無人可當。你不必著急動手,隻要伺機攪局,讓她與烈炎、燭龍鬥個天雷勾地火,咱們就能坐撿便宜啦。」
這妖女倒地篤信我修成三天子心法,將寶押了我身上。卻不知我的「無形刀」隻初窺門徑,要想從這三大頂尖高手眼皮底下救出瑤雩,談何容易?
偏偏萬花穀內死寂沉沉,除了時而刮起的大風,以及漫天翻騰的絳紫雲霞,再沒有可以借助的自然偉力,除非再來個山崩地裂、颶風暴雪……我瞥見那些氐人背負的煉丹囊,心裏「怦怦」直跳,呼吸如窒。
這時,上空突然傳來嘈雜的鳥鳴聲,一群鳳尾鷹頭的火紅怪鳥貼著雲霞,「呀呀」地急掠而過。
有人叫道:「食火鳥來了,旱魃一定就在附近!」
我隨著人流,浩浩蕩蕩地掠過紫雲湖,穿入萬花穀,又越過重重絕嶺峭壁。大風迎麵刮來,黃沙漫天,下方山穀裏灰蒙蒙一片,草木逐漸疏少,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堅岩石礫。
天上黑紫色的彤雲滾滾翻湧,越往遠處,越洇染成姹紫嫣紅的雲霞,夾雜著橙黃碧青,幻麗流彩。
一座赭紅色的雄嶺兀立於群山中,直沒彩雲。那群食火鳥「呀呀」叫著,便是朝彼處飛去。想必那兒就是傳說中的情火山。
空中狂風呼嘯,冷意侵骨,羅沄伏在我背上,不住地顫抖,就連吐在我脖間的氣息,也像是寒霜凝結。我擔心她血液僵凝,又漸漸露出蛇形,暗暗將真氣輸入她的體內。
周圍那些人喧嘩吵鬧,都在爭論烈炎幾招內慘死於旱魃之手,竟沒一人認出我,更沒人留意相柳與羅沄。
將近情火山時,越來越炎熱,口幹舌燥,皮膚上很快便敷了一層細細的白鹽。被那層層熱浪所激,體內的陰陽二炁也跟著急速旋轉起來。
前方彩雲洶湧翻滾,仿佛重重巨浪,貼著山嶺噴湧而下,又朝上掀起。不時亮起一道接一道的閃電,雷聲滾滾。
情火山高逾萬仞,南北綿延十幾裏,全都籠罩其中,在狂風中影影綽綽,若隱若現。
烈炎似乎來過許多次,抱著瑤雩,徑直衝人茫茫雲霞火霧之中,高聲道:「妹子,妹子,哥哥來看你了。」聲音在山嶺問遙遙回蕩。卻沒任何應答。
熱浪灼人,火光滾滾。鳥獸驚嘶悲鳴,紛紛盤旋不前。眾人隻好舍棄坐騎,禦風而行。
山穀內峭壁夾立,大霧彌漫,十步開外什麽也瞧不見。
颶風怒嘯,峭壁上火星四濺,衝爆起道道火光,和著那轟隆不絕的雷聲,像是隨時要坍塌陷落。
眾人的驚呼叫喊此起彼伏,片刻間,就有十幾人或一腳踏空,或被推搡擠壓,慘叫著墜落懸崖,生死不知。
羅法突然咯咯輕笑起來,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悶葫蘆,這裏就像一個即刻會噴發的大火山。你猜猜,如果你的『姨姥姥』將剛才煉的丹藥全都拋出來,會變成什麽景象?」
我心裏一沉,猛地轉頭四望,哪裏還有相柳、巫氐等人的蹤影?剛才隻顧著瑤雩安危,緊緊跟隨在烈炎後方,卻沒注意那妖女何時溜之大吉。
正覺不妙,忽聽後上方「嗖嗖」連聲,數以千計的鷹翎長箭係著丹丸,流星似的穿過雲霞、濃霧,擦起萬千道火光。
「轟轟!」四周怒飆狂卷,火浪衝天,整片山嶺仿佛頃刻間爆炸崩塌了。
我還來不及調整呼吸,已被排山倒海的氣波當胸撞中,眼前一黑,騰空飛起。
轟鳴如雷,震耳欲聾。倘若不是玄竅內的陰陽二炁應激相感,形成強沛無比的護體真氣,我早被撞成了肉泥。雖然如此,還是被震得口中腥甜狂湧,五髒六腑仿佛全都移了位。
心裏驚怒交迸,稍不留神。還是中了相柳「一石三鳥」的毒計!
敢情巫氐與相繇兄妹設下此局,將烈炎誘入這裏,不是為了要什麽旱魃的頭發,隻是想借所謂的「五行本真丹」,激爆情火山烈焰,讓他與燭龍死無葬身之地罷了!
這妖女早算計好了,有巫氐在此,即便我和羅沄全都炸死,她也能解開體內的「噬心子蠱」,從「蛇神蠱」裏問出「軒轅星圖」的下落。可恨我太過托,又急著解救瑤雩,才會被她的甜言蜜語所蒙蔽。
一顆「五行丹」便能炸開諾大的溝壑,這麽多丹丸加在一起,威力更是恐怖得難以形容。
觸目所及,姹紫嫣紅。烈焰噴湧,掀卷氣鋪天蓋地的氣浪,像雪崩,像河決,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連綿的山嶺就像是紙糊的泥捏,一層退這一層地迸炸坍塌,塵土滾滾。巨石呼嘯如隕星,縱橫亂舞。
到處都是飛旋著的殘肢斷體,到處都是淒厲痛苦的慘叫。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傾軋山下,燒成灰燼。
眨眼之間,這數十裏崇山峻嶺,就變成了腥風血雨的無邊地獄。
在這咆哮肆虐的天地偉力麵前,人力顯得何其微渺。縱然你有在高的修為,再強的真氣,也隻能聽天由命。
我無暇尋找瑤雩,更來不及抵擋閃避,隻能將羅沄拽如懷中,憑借陰陽二炁的應激反力,如落葉飄萍,跌宕東西。混亂中,背上又遭亂石接連撞中,噴出幾口鮮血,火人似的朝下疾速墜落。
天旋地轉,「砰砰」連聲,仿佛撞碎了什麽堅岩大石,又衝折了藤蘿樹枝,然後一頭砸在石壁上,眼前金星亂冒,終於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耳邊叫道:「悶葫蘆?悶葫蘆?」心裏一凜,睜開眼睛,又看見那雙澄澈的紫色妙目,和無邪妖媚的笑容。
她伏在我胸前,手握柴刀,橫架在我頸上,得意地微笑道:「小子,你又成我的俘虜啦。」
相隔幾尺,月光照著她瑩潔如玉的臉,清麗不可言。我恍惚若夢,過了一會兒,才想起發生何事,身在何地。
夜穹湛藍,月朗星稀,峽穀兩側的山壁銀白如霜雪。我們被崖壁上橫生的灌木托住,懸在半空。
朝峽穀兩端遙望,連綿的山嶺崩塌近半,亂石累累,仍有星星點點的火焰在夜色中跳躥燃燒。
上方的崖壁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青翠欲滴的灌木,大風吹來,沙沙作響,紅果搖曳。
幾十裏光禿禿的山穀,僅有這片山崖長了千百株這種不知名的果樹,層層迭迭,就像橫空羅織的綠網,將我們兜住。否則我們早就摔下崖底,被隕星似的亂石裝成肉泥了。
我想起瑤雩,心中一緊,想要躍起身,筋脈卻酥麻灼痛,連胳膊也抬不起來。
羅沄咯咯笑道:「悶葫蘆,你沒死就算命大了,老老實實歇著吧。」我渾身是傷,百骸欲散,她被我護在懷裏,反倒沒什麽大礙。
她似乎知道我的心思,揮刀個一串紅果,津津地嚼著。笑道:「放心吧,以你這點修為都死不了,何況炎帝?有他庇佑,你妹子一定周全得很。嗯,這果子又酸又甜,真解渴,你吃不吃?」將一顆果子送到我嘴邊。
我口幹舌燥,喉嚨裏更像烈火焚燒,剛想張口,她卻又將紅果收了回去,笑吟吟地說:「我才沒那麽傻呢,你吃了果子,恢複氣力,我可收降不住你。除非你立下毒誓,養好傷,安守奴隸的本分,乖乖聽我的話。我叫你朝東,你便不能往西……」
她的聲音溫柔甜美,聽得我心裏怦怦直跳,但想到她對昌意的深情,想到她對我的所作所為,怒火頓時又用了上來。
大丈夫可殺不可辱。這妖女和相柳一樣,都是心如蛇蠍,我如果聽她擺布,非但不能報仇雪恨,還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於是閉上眼睛,轉頭不再理會。
她歎了口氣,說:「不吃就算了,這麽甜的果子,有些人卻偏偏不識好歹。」一邊吃,一邊故意讚不絕口。「
我不搭理她,自顧凝神調息。
在北海這段時日裏,我吞服了不少奇丹靈草,又被燭龍築就五行之基,再加上康回所傳的心法與」無形刀訣「,已初步煉成陰陽二炁,脫胎換骨。蓋因此故,經曆這場天崩地裂的大爆炸,雖然遍體鱗傷,卻幸未殃及根本。
過了一會,真氣充盈,遍體循環繞走,經絡燒灼的痛楚漸漸消淡,饑渴的感覺也減輕不少。
心中澄明如鏡,周遭的風吹草動,全都感應得曆曆分明。
這時,峽穀南邊刮來的大風嗚嗚呼嘯,夾雜著幾絲窸窣的衣袂聲與隱約難辨的話語,似乎有數以百計的人正朝這裏禦風飛來。
我猛一翻身,奪過羅沄的柴刀,抱著她衝上崖壁。
她沒想到我這麽快便能動彈,剛想說話,便被我捂住嘴,鑽入深凹的岩洞裏。
洞內逼仄,我緊緊地貼著她,呼吸互聞。她驚怒的瞪著我,臉頰暈紅,以為我要做什麽非禮之舉,奮力掙紮。
想不到她重傷虛弱,力氣竟如此之大,直到我抓住她的手掌,寫道:「有人來了。」
她這才慢慢安靜下來,胸脯起伏,將信將疑。
我又聞見那股清冷的幽香,從鼻間直灌頭頂。忽然想起那日為了救她,也曾和相柳藏身崖壁洞隙,情景仿佛,心情卻大不相同。
這兩個蛇族妖女有許多相似之處,都貌美如天仙,狠毒若蛇蠍,你永遠不知道那張笑吟吟的俏臉後,藏的是怎樣的心思。
但兩人又大有不同。
她妖媚狠辣中又帶著孩童般的無邪。就連身上的香味,也澄淨得如同北海的藍天和白雪。
而相柳就像這萬花穀的漫天彩雲,絢麗陰沉,詭譎萬變,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吞噬得片骨不存。
思忖間,風聲凜冽,十幾人淩空抄掠而過。
當先那人紫衣紅帶,赤髯如火,懷裏抱著一個少女,赫然是烈炎!
他既沒死,瑤雩應當也無大恙了!我又驚又喜,正想衝出追截,他卻忽然轉身折返,氣刀呼嘯橫掃,將身後的十幾個大漢打得鮮血狂噴,而後穩穩地衝落到下方的亂石堆中。
「殺了他,別讓他跑了!」
南邊的呐喊聲震天價響,轉瞬間又有幾十人禦風包抄衝來,將他圍在當中。
我凝神掃探,瑤雩呼吸雖然微弱,卻連綿悠長,應當隻是昏迷未醒。倒是烈炎渾身鮮血,氣刀的光芒明暗不定,經脈似乎受了重傷。
果然,那些人將他團團圍住後,也不急於進攻,叫道:「姓烈的被燭神上打了三掌,又被情火山壓住,經脈斷裂,支撐不了多久了!大家輪流耗他真氣,不必著急動手。」
人影閃動,呼嘯不絕,從遠處趕來的追兵越來越多。
略一打量,少說也有兩三千人。有的黑衣玄帽,耳懸雙蛇;有的服飾各異,衣繡彩雲。既有北海蠻族,也有不少彩雲軍。其中甚至有幾個曾在姥姥手下擔任要職的大將。
這些人一心對付烈炎,根本沒注意到崖壁的洞隙裏藏了別人。
我凝神屏息,暗暗調氣,正籌劃著如何趁他們混戰之時,出其不意,奪回瑤雩,忽然又聽見燭龍的笑聲遠遠地傳來:「烈小子,想不到一別多年,你還是如從前般愚鈍可欺。嘿嘿,這老蛇婆與你有滅族之仇,你以為僅僅憑你叩十八個響頭,就真能一筆勾銷麽?拓拔小子竟然放心把天下托付給你,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笑聲越來越近,雷聲似的在峽穀裏轟隆回蕩:「大家聽好了,能取烈炎項上人頭者,等我平定天下、登上神帝之位後,必定封他為南荒赤帝!」
眾人哄然應諾。
霎時間,刀光縱橫,氣浪迸舞,兩千多人從四麵八方朝烈炎發起猛攻。
《不周記》第十一章 兩忘崖
月光照得峽穀內一片雪亮,我瞧不清烈炎的身影,隻看見氣浪如彩菊朵朵,淩空怒放。那道十餘丈長的赤紅色氣刀有如霞光飛舞,地火噴薄,氣勢之剛猛霸冽,見所未見。
所到之處,神兵碎斷,巨石炸裂,那些人前赴後繼地攻近,又無一例外地慘叫飛跌。頃刻間,崖壁、壑底便濺滿了點點鮮血。不像是他在遭受圍攻,倒像是肆意屠戮。
這廝經脈震斷,居然還能使出如此狂猛的「太乙火真斬」,假使沒有受傷,威力更不可想象。
我對他雖然厭恨,心裏也不由生出些許佩服。如果他懷中抱著的不是瑤雩,自然樂得坐山觀虎鬥,但此時此刻,卻比我身臨其境還要緊張。一邊凝神觀望,一邊等待時機。
燭龍飄然落在亂世堆上,眯著眼觀望了一會兒,悠然道:「巫氐神上,老夫幫你報此大仇,你當何以為謝?」從懷中提出一個乾坤袋,輕輕甩抖。光芒閃耀,巫氐和相柳一同滾落在地。
巫氐冷冷道:「本族之事,豈敢勞燭神上大駕?先前紫雲湖裏,你也瞧見了,老身技藝淺薄,煉不出你要的本真丹……」話音未落,「啪」地一聲,額頭已被藤鞭抽中,鮮血淋漓。
一個北海蠻子揮舞長鞭劈頭蓋臉地朝她打去,連聲喝罵:「你奶奶的,燭神上看得起你,才給你效忠使力的機會,老蛇婆你不識抬舉便也罷了,居然還敢將神上誆到這裏,偷施暗算!神上仁厚,饒你不死,讓你戴罪立功,再敢耍什麽花樣,老子把你軋成鹹魚肉幹!」
巫氐任他如何鞭撻,始終咬著牙,冷笑不語。
相柳伏在她身邊,衣衫破碎,臉頰紅腫,肩頸上盡是青淤血紫,顯然也受了不少折磨。
我心裏大感痛快。這就叫惡人自由惡人磨。遇見這奸狡凶殘的昔日大荒第一神,婆孫兩孫女有得苦頭吃了。
燭龍那孩童的臉上泛起一絲森冷猙獰的微笑,搖頭道:「算了。既然巫氐神上不肯,老夫又豈能強人所難?巫瞽,聽說你的『吸魂蟲』能吞人神識,雲人所不能雲,我很早就想見識見識了。」
巫氐神色驟變,想要掙紮,卻被兩個大漢死死按住。
一個矮胖禿頭的瞎子拄杖上前,眼白翻動,從腰囊裏捏出兩隻細小如黑蠶的蟲子,摸索著朝巫氐的鼻孔裏塞去。
我猛然一驚,這老蛇婆若真死了,瑤雩與羅沄找誰救去?
正想挺身衝出,相柳突然咯咯大笑:「彩雲易散,水月難撈。彩雲軍口口聲聲要扞衛公義,重現五族之治,玄女死了沒幾天,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小人就背主棄義,和燭老妖沆瀣一氣,不僅不顧瑤雩少主的死活,連共工少主的結發妻子也想一並害死。也不怕傳到天下人耳朵裏,為後人所恥笑麽?」
「共工少主的結發妻子?」巫瞽一愣,周圍那些彩雲軍也露出驚愕的神色,紛紛朝她望去。
相柳眼波流轉,灼灼地凝視著我的藏身處,嘴角微笑,高聲說:「不錯,我就是你們共工少主的妻子。一個月前,他在北海與我結為夫妻,又在『天之涯』找到了『軒轅星圖』,修成『三天子心法』。公孫軒轅已死,當今天下,再沒有人是他的敵手!」
聽到三天子心法,那些人哄然大嘩,就連燭龍也悚然動容。
我又是恨怒又是好笑,這妖女一定是根據體內「噬心蠱」的異動,覺察出我在附近。被她這麽一攪,再想要伺機而動已沒可能了。於是示意羅沄屏息藏好,猛地伏身衝出。
不周山的那段日子,在康回指點下,我成天與陰陽獅龍獸周旋,時而要衝上山嶺雲端,時而要撲入水火海竅,內外交感,千錘百煉,早已練就了獨特的禦風術和刀法。
和那狂猛漩渦以及如影隨形的太古雙獸相比,這數千人的重圍反倒千瘡百孔,有太多空隙可鑽。
我上掠下伏,刹那間便穿過了幾百人的合圍,衝到烈炎左側,一把朝他懷裏的瑤雩抓去。
他喝了一聲好,回旋翻轉,「轟」的一聲,太乙火真刀狂飆似的與我手裏的柴刀撞個正著,激爆起炫目的霞光。
我喉嚨一甜,從虎口到肩膀全部酥麻震痹,身不由己地朝後翻了幾個筋鬥,重重地撞在石壁上,柴刀險些脫手。
「少主!」
「是共工少主!」
幾個跟隨姥姥最久的長老率先認出我來。四周驚呼迭起,彩雲軍的將士潮水似的向後退卻。
燭龍哈哈大笑:「小子,原來是你。幾天沒見,怎麽變成一樵夫了?難道『三天子心法』就是你這砍柴的功夫麽?不過你居然能擋下這記『太乙火真斬』,而沒斃命,也算沒辱沒我的聲名。」
「共工?」烈炎右臂氣刀光芒大斂,驚訝地望著我,又看了看懷中的瑤雩,「你……你就是四弟的兒子?」眼裏竟似淚水盈眶,神情又是喜悅又是悲傷。
到了這生死關頭,他居然還在惺惺作態。
我怒火填膺,恨不能仰天大吼,握緊柴刀,在石壁上劃了一行大字:「少廢話,把妹妹交還給我!」
烈炎愣了愣,微微一笑,竟真的將瑤雩拋到我懷中,說道:「她的刀傷箭傷瘡都已愈合,經脈也已全部續上。隻是體內中了七種奇怪的蠱毒,一直無法解開。
瑤雩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嘴唇幹裂青紫,全身更冷的像冰塊。我緊緊地抱著她,恍如隔世,胸膺內如塊壘鬱結,想哭哭不出,想要怒喊卻喑啞無聲。
妹子,妹子,我絕不會再讓這些人傷你分毫。
我默默地在心裏立誓,撕下袖布,將她牢牢地綁縛在背上,轉頭尋找巫氐,這次發覺她和相柳居然全都不知去向!心中大凜,再叫、凝神探掃原來的藏身處,羅沄果然也沒了蹤影。
這婆孫二人必是趁著混亂,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時,擄走羅沄,逃之夭夭。
隻恨」三天子心法「五子太有魔力,就連燭老妖也為之神奪,一時沒有察覺。
直到此刻,才有人回過神來,轉頭四顧,指著峽穀北邊大叫:「在那裏!別讓她們跑了!」
我禦風追去,身後人潮洶湧,全都尾隨不舍。
相柳與巫氐一前一後,貼著崖壁朝上飛掠,突然鑽入一個狹長岩洞,轉身舉起一把丹丸,笑道:「你們再敢上來,大家就一起同歸於盡。」
大風故卷,洞口紅光吞吐,映的她臉紅如霞。有人失聲叫道:「棲鳳洞!這裏是兩忘崖!」
眾人驚嘩四起,紛紛頓住。
據說旱魃就住在兩忘崖,棲鳳洞中。情火山原本就是南疆沉睡的火山,棲鳳洞更是火山的噴火口之一。
旱魃喜火,住在這洞裏,日積月累,又沉蘊了猛霸無比的赤炎火靈。一旦相柳將「五行丹」引爆開來,山腹內的岩漿必定肆虐噴薄,後果不堪設想。
燭龍仰頭大笑:「先前那場大火也燒我不死,僅憑這幾顆丹丸,你就想嚇唬老夫麽?巫氐神上,你我井水不犯河水,隻要你老老實實地煉出本真丹,我保證你長命百歲。」
以他的修為,固然無需害怕,但他絕不想逼死巫氐,那就沒有人可以為他煉製本真丹了。
相柳吃透了他的心理,咯咯笑道:「是不是嚇唬,你來試試便知。」指尖一彈,一顆丹丸撞在對麵崖壁上,轟然爆炸,亂石滾滾崩塌。
眾人驚呼怒罵,慌不迭地退避開來。
巫氐閉著眼,盤坐調息,對叱罵聲置若罔聞。
相柳又舉起一顆丹丸,斜挑眉梢,高聲道:「燭神上,你是蛇族後裔,幫你煉製本真丹原也應當。但你害得我大哥形如廢人不說,還謀弑我夫君,打著彩雲軍的旗號招搖撞騙,禍害天下,我和姨姥姥若答應幫你,又怎麽對得起我的夫君?對得起被你害死的無辜冤魂?」
她說得煞有介事,那兩聲「夫君」更是柔媚入骨,喊得我兩耳發燙。
眾人如夢初醒,有人尖聲大叫:「他奶奶的,打蛇打七寸,隻要擒住這小子,不信她不就範!」
那些北海蠻子對我修成「三天子心法」之事原本就將信將疑,又仗著有燭龍撐腰,重新朝我圍了上來。
倒是彩雲軍舊部一則多少感念點兒舊情,二則對我突飛猛進的修為太感驚詫,躊躇不前。
相柳朝我柔聲傳音:「共工神上,你妹妹中的七種蠱毒叫『彩虹蠱』,原本七日內便會發作,變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行屍走肉。那些庸醫雖然將蠱毒暫時封Zhen壓製,但就如同築堤春洪,一旦迸決,危害更勝十倍。三個時辰內,她再不得姨姥姥救治,就算女媧重生,也無計可施了。」
相柳嫣然一笑,又高聲說:「夫君,你放心吧,你我既已結為夫妻,自當同舟共濟,不離不棄。你妹妹也罷,螣兀公主也罷,姨姥姥都會全力相救。正邪不兩立,今日我們能不能活著離開這裏,重振五族大業,全看你的『三天子心法』可否製住烈炎與燭老妖了。」
這妖女忒也狠毒,三言兩語,又將我和她綁到一處,到了這個份兒上,我想不和燭龍拚死以鬥,都不可能了!
我怒火如燒,緊握柴刀,掃望著層層圍擁上來的人群,想起姥姥,想起她說的那些話,想起我的名字,想起康回,想起不周山上搖曳的女媧花。
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命運。
上天降我於世,給我這麽多的苦難、痛苦、仇恨,是因為我背負著遠勝於世人的使命。
我沒有退路,無從回避,要麽在重壓下粉身碎骨,要麽用它砸碎樊籠。哪怕是死,也要像我父親一樣,魂魄化作星旗,光耀長空!
於是我揮舞柴刀,在石壁上一字字地寫道:「康回轉世,共工重生。回我麾下的,既往不咎。與我為敵的,格殺勿論。」
周圍喧嘩大作,一個人縱聲狂笑:「康回轉世,共工重生?小子,你好大的口氣,以你這把生鏽的破柴刀,也想與天下為敵?老子墩頭山勃馬,鬥膽領教你的『三天子心法』!」
那人魁偉黝黑,額頭上長了個大肉角,從左側崖壁上衝躍而下。彎角長刀氣芒努爆,擦著我的身側劈入石壁,堅岩應聲炸裂。
他剛一出手,又有三十多人個北海蠻子衝了上來,二話不說,就朝我疾風暴雨似的猛攻。
大風吹來,陰陽二炁洶湧流轉,我周身的寒毛全都豎了起來,怒火灌頂,猛地轉身回旋,一刀反向斜撩。
就在那一瞬間,壑底的累累巨石突然競相懸空浮起,隨著我柴刀揮出的弧線,勢如隕星,呼嘯怒舞。
「砰砰」連聲,那三十幾人被亂世撞中,鮮血狂噴,筋骨盡斷,連哼也來不及哼上一聲,便立斃當場。
勃馬朝後連翻十七八個筋鬥,雙膝重重著地,身子一晃,臉色醬紫地瞪著我,張口想要說話,從額頭到右胸突然迸出一條紅線,鮮血激射,迎風炸散為數截。
峽穀裏鴉雀無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相柳拍著手掌,咯咯大笑:「好一個『補天決』!夫君,想不到才短短兩天,你的『三天子心法』居然又有如此的突飛猛進。還有哪些人想要尋死,隻管上前一試。」
這一刀不過借狂風之勢,天人交感,與周遭亂世合二為一,被她心口胡謅,倒成了女媧所創的「補天決」。
那些人瞠目結舌地望著我,又是驚駭,又是狐疑,不敢再輕易上前。
燭龍站在崖石上哈哈大笑:「小子,『三天子心法』含混沌陰陽、五行八極,變化無窮。你連你爹的八極之身也沒築成,便敢胡吹法螺,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現在棄刀求饒,再讓巫氐獻上本真丹,瞧在當日拜我為師的情分上,我不但可以饒你一死,還能幫你殺了烈小子,為你報血海深仇。」
彩雲軍交頭接耳,低聲私語。
一個矮胖的禿頂老者高聲道:「燭神上說得不錯!共工少主、玄女、水神共宗同源,本是一家,自當同仇敵愾。北海一戰,多少將士慘死在烈炎、少昊兩奸賊手下,玄女更被懸首示眾,辱莫大焉!你若真想帶領大家重振聲威,恢複盛世,現在就當殺了烈炎,為弟兄們報仇雪恨!」
這人姓莫,是水族的長老,跟隨姥姥二十多年,在彩雲軍裏極有聲望。他一開口,其他長老、將領也紛紛附和,都說隻要我殺了烈炎,自當唯我馬首是瞻,與螺母、少昊決一死戰。
烈炎昂然站在十幾丈外,依舊從容不迫,毫無懼意,朗聲道:「共工,你知道你父親畢生的夢想是什麽?他為什麽縱橫九萬裏河山,不屈不撓,戰死涿鹿?」
我緊緊握著拳頭,指甲嵌入掌心,那要爆炸似的疼痛,讓我強抑住沸湧的怒火。這奸賊出賣我父親,害死我姥姥,還在這裏惺惺作態!我倒要瞧瞧他還能編出什麽謊言來。
他卻仿佛坦然無愧,凝視著我,雙眼如火焰跳躍,仿佛要洞照到我靈魂深處,一字字地說:「你父親要讓大荒處處都是蜃樓城,自由、平等,永遠再沒有欺淩、壓迫和戰亂。寡人與軒轅黃帝殫心竭慮,就是為了繼承他的遺誌,天下大同,開萬世之太平。
「寡人不知道玄女和你說了什麽,讓你為她所驅,分不清是非公義。她為你起名共工,是想讓你做轉世的康回麽?康回無惡不作,撞斷天柱山,給世間帶來滔天劫難。難道你的夢想,就是變成這樣權欲熏心、自私自利、視蒼生為螻蟻的狂人嗎……」
「住口!」我再也按捺不住,啞聲怒吼。狂風咆哮,遍地巨石縱橫飛舞,隨著柴刀光芒所向,朝著他排山倒海地掀卷橫掃。
「轟隆」連震,石壁崩裂飛炸,那些人紛紛奔掠退散。
烈炎單臂氣刀滾滾,將巨石接連撞飛,繼續高聲道:「腐草流螢之火。不知紅日之光。你身為喬家男兒。豈能閉目塞聽,為這些別有所圖的奸人蒙蔽?寡人所說是真是假,你隻要去問問路邊的老嫗、小兒,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他越是這麽說,我心裏的怒火越是洶洶不可遏,漫天亂石飛舞,隨著我的刀光滾滾旋轉,羊角颶風似的橫衝直撞。
他經脈重創,真氣大不如前,太乙火真刀忽明忽暗。雖然如此,其勢仍迅猛如雷霆。巨石被氣刀掃中,要麽粉碎四炸,要麽燃燒如火球,破空飛旋。照得峽穀光怪陸離,姹紫嫣紅。
被狂風與氣浪所激,峽穀內零星未滅的火焰又熊熊高躥起來,漸漸映紅了半個夜空。
棲鳳洞裏紅光噴湧,越來越熾熱,相柳、巫氐衣衫盡濕,拉著軟綿綿的羅沄,不斷地朝外移動。
那些人更遠遠地躲到了幾百丈外,隻有燭龍倚靠在明暗不定的崖石上,笑嘻嘻地坐壁上觀。
我體內的陰陽二炁滾滾盤旋,隨著周遭大風與氣浪的變化而越轉越快。柴刀的光芒也越來越盛。鬥到酣處,「呼」的一聲,氣芒陡然暴漲了幾倍,每一刀劈出,都如隕星流火,開山裂地。
烈炎依舊一邊躲閃抵擋,一邊口若懸河,挑撥我與姥姥的關係,縱有空隙,也不反攻。在那些人眼裏,似乎是我大占上風,將他殺得凶險萬狀,但我卻知道他在故意讓我,怒火更盛。
這廝奇經八脈震斷近半,真氣隻剩下不足三成,若今天還殺不了他,豈不讓天下人笑話!
趁著他被逼到石壁邊,我啞聲大吼,奮起真氣,一記「天河訣」朝他攔腰卷掃。狂風、怒火、漫天大石……全部被這一刀的氣浪牽引,形成前所未有的衝擊波,相隔尚有二十丈,他身後的崖壁便已應聲崩裂。
他猛地朝後一晃,發須亂舞,脊背緊貼在石壁上,皮膚如波浪起伏。
就在我以為他將被撞成齏粉的一瞬間,四周驚呼迭起相柳失聲大叫:「小心」在、一股狂霸得難以形容的氣旋突然朝我身後猛撞而來!
燭龍!
我心裏一沉,雖然早就知道這老妖奸狡陰狠,卻沒想到他竟會不顧一族大神的身份,像我這等無名小輩透視暗算。
刀勢已成,如覆水難收。此時我若回身招架,就算不被亂石、氣浪撞斷經脈,就算不被烈炎乘隙偷襲,也決計擋不住燭龍這一記全力猛擊。
左右都是一死,就算是死,也要先為姥姥報仇雪恨!我把心一橫,不顧一切地繼續朝烈炎攔腰劈斬。
烈炎眼中光芒怒射,大喝聲中,突然貼著壁崖破空飛起,雙手合握,一道赤火紫光層層疊疊地迸爆開來,衝成無比的絢霓霞光……
「轟」那道狂飆似的氣浪從我頭頂的氣旋應聲炸破,化作怒潮驚濤似的氣波,將我騰雲駕霧地推飛出幾十丈,當胸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劇痛如裂。心中的憤怒、恐懼……也仿佛隨之炸散無形。
我這才知道原來烈炎這一刀不是為了取我性命,而是為了化解燭龍的偷襲!
但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拚著性命,去救一個欲殺他而後快的仇敵?
我驚愕迷惘,思緒混亂一片,隻聽四周轟鳴滾滾,驚呼迭起,燭龍哈哈大笑:「好一個『太乙火真斬』!赤帝光刀,從此成絕響,可惜呀可惜。烈小子,你既要死了倒不如將太乙火德送給老夫!」
我轉頭望去,漫天霞光爆湧,氣浪橫飛,烈炎踉蹌拋跌,又被七八塊巨石接連撞中,渾身都是鮮血,也不知是生是死。
燭龍窮追不舍,兩隻圓胖的小手交錯飛旋,旋起一個狂猛無比的漩渦,將他朝裏逆吸而去。
這老賊坐山觀虎鬥,等的就是占此便宜!我怒火如燒,凝神聚氣,揮刀朝燭龍撲去,無論如何,烈炎總救了我一命,我要想殺他報仇,就當先清還此債!
峽穀裏層層怒爆的火浪、狂飆,激引著我玄竅內的陰陽二炁,轉化為滔滔不絕的柴刀氣芒,朝著燭龍縱橫怒掃。
老妖猝不及防,隻好先放開烈炎,回身招架。在「天之涯」時我便領教過他的真氣,此時正麵對決,更如同置身海嘯,呼吸窒堵,胸腔憋漲仿佛要爆炸開來。隻擋了幾招,喉中已是腥甜狂湧。
那些北海蠻子歡聲雷動,紛紛大叫:「什麽『三天子心法』,到了燭真神麵前就如泥堤木壩,不堪一擊!」
「燭真神先殺烈炎,再斬共工。四海臣服,大荒稱雄!」
彩雲軍死寂一片,沒有一個為我說話,更沒有人上前相助。隻有幾個長老遠遠地朝我喊話,讓我別再螳螂當車,趕緊向燭龍伏地稱臣,她們也會為我求情,一同討伐公孫,重現五祖之治。
我聽得越發悲怒鬱結,連這些老臣尚且如此,世間還有什麽忠義之士?說什麽「舍生取義」、「仁者治天下」,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罷了!能讓蒼生俯首稱臣的,不是有仁有義的君主,而是無敵天下的強者。
唯有羅沄與相柳,一個斜躺在棲鳳洞口,紫色雙眸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我,咬唇不語;一個臉紅如霞,眉尖緊蹙,不時地傳音提示我招架閃避。
我心中一暖,想不到臨時到末了,教我性命的是勢不兩立的仇敵,擔心我生死的竟是這兩個幾番害我的妖女。
燭龍仿佛察覺到相柳傳來的聲波,森然笑道:「小妖女,等我吸了太乙真火,就算沒有本真丹,也足以打敗拓拔小兒了。你既然是這小子的結發妻子,又怎能不陪著你丈夫共赴黃泉?」突然一掌朝棲鳳洞打去。
相柳、巫氏倒也機靈,他話音未落,便提著羅沄急衝而出。
「轟」的一聲,洞口進炸,噴湧出熾烈火光,對麵崖壁更被震得縱橫龜裂,搖搖欲墜。
我丹田的真氣也被激得四處亂湧。心裏一動,以我自身的真氣根本不是燭老龍的對手,唯有借用外勢,天人交感,用「無形刀」殺他個措手不及。
雖然此舉極為冒險,但橫豎都是一死,自當死得轟轟烈烈,絕不辱沒喬家男兒的聲名!
我咬緊牙,將瑤雩從背上解下,拋到相柳手中,示意她們快速逃離。而後趁著棲鳳洞的餘勢未消,奮起所有的氣力,將柴刀朝洞裏怒甩而去。刀去如流星。狂飆卷起。
紅光一鼓,崖壁上亮起幾百道刺目的紅線,有如赤蛇狂舞,朝峽穀兩端疾速蔓延。所到之處,萬千紫光霓芒怒射噴湧,又聽「轟隆隆」一陣驚天巨響,整片山崖全部都炸將開來!
「咻咻」激響,數以百計的豔紅色火山彈繽紛怒舞,打入對麵石壁,激騰起道道白煙,幾十個北海蠻子避之不及,頓時被打成篩子,抱著身子遍地打滾,嘶聲慘叫。
還不及等那些回過神來,赤紅的岩漿已如同怒狼排空,衝天噴湧,將山壁摧枯拉朽地掀飛,亂石飛舞。
驚呼慘叫不絕於耳,整個夜空被燒得灼灼紫紅。到處都是交錯拋揚的紅光火線,到處都是飛瀉如瀑的熔岩烈火。也不知有多少人或被岩漿席卷,或被火石撞死,焦臭撲鼻,黑煙滾滾。
相柳婆孫逃得極快,就在火山彈噴飛出的那一霎那,便已帶著瑤雩,羅沄衝上崖頂。她轉過頭,淡綠色的雙眸驚慌憂急,似乎在叫喊我的名字,但立即便被天崩地裂的轟鳴聲蓋過了。
這個世界仿佛都毀滅了。我站在漫天傾瀉的火焰下,心裏卻如此暢快,再無半點牽掛。
陰陽二無就如同那喧囂歡騰的岩漿,一重又一重,沿著我的奇經八脈滾滾噴薄,直灌泥丸宮,蹦發出從未有過的驚人力量。
「『大象無形,大音有希』。此刀之所以叫『無形』,『以刀為人,氣為鋒,萬物為絕招』。師法自然,因時隨勢,故能無招無決,無跡可尋!」康回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如驚雷似的在耳邊回蕩。氣浪滾滾,環繞著我急速飛旋,岩漿,烈火,巨石,火彈……重裝而來,又被無形氣波掀卷拋旋重重搖蕩在我周圍,與我戚戚感應,相激相生。
那感覺如此美妙,我的身體仿佛充盈膨脹,寸寸爆炸,仿佛與天地同化,變成了這姹紫嫣紅的長空,變成了這烈火噴薄的大地,變成了這四炸飛舞的兩望崖……
燭龍站在變幻不定的霞光裏,孩童的臉映的通紅,轉眸四顧,怒火在眼睛裏熊熊燃燒,哈哈大笑:「小子,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與我同歸於盡?嘿嘿,你體內的真氣都是吃了我的丹藥得來的,現在就全部還給我吧!」
雙掌交錯,衝爆起一輪巨大的漩渦氣浪。我呼吸一窒,拔地而起,被那漩渦一寸寸吸去。
而我所期待的,正是這一刻。
他狂猛無比的玄水氣旋,再加上峽穀裏噴薄肆虐的滔天火浪,一裏一外,一冷一熱,就如同那巨大水火海竅,將我卷在其中,將我玄竅內的陰陽二無瞬間激燃到了似將爆炸的頂點……
氣血仿佛全都湧上了我的頭頂,憋得我青筋暴起暴起。這情景再熟悉不過,在不周山下,冷暖之水裏,我已不知苦練了幾千遍。
「以人為刀,氣為鋒,萬物為招決!」
我啞聲大吼,猛地合手飛旋,「噗噗」連聲,周身噴湧出道道氣芒,拖曳著四周那滾滾飛旋的狂飆,轟然炸湧,就像彗星劃空,長虹貫日,朝著他雙掌中央怒撞而去!
「轟」的一聲,我的耳朵幾乎被震聾了,頭痛欲裂,周身如炸,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仰天衝起百餘仗高。
從眼縫裏望去,漫天火光絢麗耀眼,他也如斷線風箏般飄搖翻飛,一直衝過了對麵那崩塌不止的崖頂。
我終於使出了無形刀。
「隨時隨境,天人合一,以炁為鋒,無招無訣」。
這一「刀」刺出,大象無形,內外交感,他所承接的不止是我畢身之力,更是周遭的狂飆、崩石,以及兩望崖裏噴薄而出的消天烈火。
但我終究還是小瞧了燭龍。
換作別人,早已炸散如灰飛,他居然還能踉蹌爬起身,搖搖晃晃地瞪著我,閃掠過驚愕、駭異、憤怒、恐懼等種種情緒,然後又縱聲狂笑起來:「三天子心法?三天子心法?臭小子,你真的學會了三天子心法?」
他全身光芒閃耀,泛化出刺目的蛇鱗,片刻間,便又疾速膨脹,化作了大得無以形容的巨蛇,一圈圈盤滿了整片夜空。
岩漿噴薄,火彈亂舞,將他的蛇身映染成妖豔的紫紅,那雙豎長的雙眼似閉非閉,投射出凶獰怨毒的碧光,乎亮乎暗。
狂笑聲中,他忽然倒卷而起,朝著我猛衝而下!巨大的人臉頃刻逼至,將峽穀兩側的山巒撞得土崩瓦解,亂世炸舞。
我呼吸一窒,被那血盆巨口裏怒卷而出的腥風吹得拔地飛起,猛地貼在石壁上。仿佛被山嶽傾軋,憋漲得幾欲寸寸碎裂,別說再感應天地之勢,施展「無形刀」,就連指尖也無法動彈。
就在我以為將死之際,空中傳來「呀呀」的叫聲,我看見那群食火鳥疾速飛來,幻鳴盤旋,爭相吞食著破空劃舞的道道火焰。
我看見一道淡紅的人影穿過絳紫暗紅的夜空,穿過滾浪騰舞的煙雲,穿過霞火,穿過峽穀,穿過這崩塌毀滅的一切,尖嘯著衝撞在燭龍巨大的蛇身上。
轟鳴狂震,一團又一團鑲著金邊的暗紫氣浪層疊爆炸,怒放出一道又一道豔紅的火箭,然後噴湧成萬千霞光,縱橫萬裏,照紅了整個世界。
燭龍蛇身陡然扭曲,轉過頭,發出憤怒而痛楚的咆哮。
我腦中嗡嗡作響,什麽也聽不見了,隻感覺胸前一空,巨力驟消,沿著石壁滑落在地。
火山彈無聲地繽紛飛揚,就像是夏夜裏歡騰的煙火,映照著滾滾黑雲,映照著漫天赤霞,也映照著她飛揚卷舞的赤紅衣裳。
那一刹那,我看見她蒼白的麵容,淡綠的雙眸,看見她凝視著我,淚水充盈,夾雜著驚訝、狂喜、痛楚、迷惘……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看見她的淚珠劃過突然變紅的臉頰,來不及滑落,便瞬間蒸騰消散。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旱魃。
第十二章 - ~心藥~㊣
若幹年以後的一個春末的下午,當我看見那個少女坐在長草搖曳的山頂,藍色的眼睛裏倒映著白雲,我忽然想起了初見旱魃的那一夜,她怔怔地坐在兩忘崖上,凝視著漫天的霞火。
那是我太年輕,不知道當一個女人抬頭看雲時,心比雲更寂寞。
相柳對我說,就在那一夜,她喜歡上了我。
旱魃殺死燭龍的時候,相柳與巫氐正被著羅沄和瑤雩,朝著紫雲湖的方向禦風飛掠。相柳說,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腦海裏總晃動著“天之涯”的洞隙中,我掐住她的肩膀,凶神惡煞的樣子。
她說從小到大從沒一個男人敢對她如此。當我的十指掐入她肩窩的傷口的那一刻,她全身酥軟,痛徹心骨,想要癱倒在我懷裏,變作一條蛇。她說其實從那時起,就知道要麽殺了我,要麽愛上我。再沒其他選擇。
那天夜裏,山嶺崩塌,轟鳴震耳,整個世界仿佛即將毀滅。她不顧一切地轉過身,背著瑤雩,朝兩忘崖飛奔。
她看見旱魃流星似得撞在燭龍身上,烈焰炸舞,那巨大的蛇身瞬間卷縮,悲鳴著轟然塌落。
氣浪滾滾,排山倒海地朝她掀湧,天地赤紅乳燒。
當她重新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平靜了。夜空一半湛藍一半子紅,灰黑的煙雲凝結不散,
峽穀像被盤古的巨斧削過,堆滿了亂石,熾紅的熔岩仿佛豔麗的溪水,在巨石間徐徐流動。
旱魃就坐在壓頂,仰著頭神情恍惚。而我躺在她的身側,一動不動。
她想要上前看我是否還活著,旱魃突然轉過頭,朝她尖聲怒嘯,紅衣飄卷,就像火鳳凰似的朝她衝來。
就在那時,我從地上躍起,擋在她的身前。
她說因為這一刻,她愛上了我,並決定一直愛到滄海桑田。
她說這些話時,是六十年後的一個黃昏。那時她眼波迷離,嘴角微笑,胸口插著一支羿神箭,很快就要死了。
我抱著她漸漸冷卻的身子,呼吸如堵,怎麽也無法告訴她,那一夜我擋在她身前,不是為了救她,而是為了保護與她相隔幾尺的瑤雩。
但我知道她的心裏也一定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我,包括我自己。隻不過每個人都需要一些謊言來慰藉。
比如燭龍想方設法燒煉本真丹,比如羅沄告訴我她和昌意的往事,比如那一夜,旱魃看著我,卻低聲呼喚我父親的名字。
我依然記得旱魃撫摸我的臉時顫抖的指尖,記得她凝視我的淒楚哀婉的眼神,記得她永遠也無法流出的淚水,記得她仰望雲霞是蹙著的眉,記得她喂我的紅豆那酸甜苦澀的滋味……
關於她與我父親,偶來我聽說過多種故事,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的,但我知道他之所以給這座山起名叫“兩忘”,是因為縱然她已經瘋了,有些事卻永遠無法忘記。
所以當我擋在相柳麵前,被她的氣浪撞飛出山崖時,她眼中的的眼神才會那麽驚愕而傷心欲絕。
她緊緊抱著頭,衝天而起,發出淒厲狂亂的尖嘯,周身火光狂舞,天地盡紅,與東邊天際的晨曦交相輝映。
我躺在亂石堆裏,想起瑤雩,想起羅沄,想要起身尋找,靜脈卻一陣劇痛,讓我無法動彈。
隱隱約約聽見山前山後,有人在叫:“八郡主!八郡主!”“炎帝陛下!”叫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
我心裏一凜,右邊突然伸過來一隻濕軟滑膩的手,將我的嘴輕輕掩住。接著我聽聞相柳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別出聲,他們很快就要走了,你經脈斷了大半,不是這些南蠻的對手。”
相隔咫尺,她緊緊地貼著我的身子,卻一眼也不瞧我,連接紅暈,神情有些奇怪。
周圍三三兩兩匍匐著許多燒焦的屍體,十幾個火族的飛騎盤旋掠過,沒有發現藏在洞隙裏的我們,又繼續朝東飛去。
有人在崖下大叫:“陛下!陛下在這裏!”歡呼四起,許多人騎鳥衝下山去。我聽見烈炎沒死,惱怒,失望中又仿佛有些如釋重負。
這是,東方霓霞翻湧,金光四射,萬裏山巒都被鍍上了道道紅邊,在晨暉照耀下,峽穀內更是斷石兀立,滿目瘡痍。
那些人很快又簇擁著烈炎,騎鳥衝上藍天。
其中一個少年低聲笑道:“烈伯伯,可惜我來的玩了,沒來得及分一杯燭老妖的蛇羹,他就被熔岩化了個幹淨。”少年懷裏軟綿綿地躺了一個昏迷的少女,正式瑤雩。
我驚怒交迸,掙紮著想要起身追去,卻被相柳緊緊抱住。
她說:“放心,我早在你妹妹頭發上抹了青蚨香,不管他被帶到哪裏,一定都能找著。”
霞光映染在那個少年的笑臉上,神采飛揚,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之力。
如果那一刻我隻奧他就是昌意,又或者如果那一夜,相柳背回兩忘崖的,不是瑤雩,而是羅沄,往後的許多事情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但人生中沒有如果。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和期冀擦肩而過。
比如昌意帶走瑤雩時,羅沄就在三十裏外的夷山,那裏遍地沙石,驕陽似火。比如相柳背著我來帶夷山腳下時,羅沄已不知去向,巫氐卻卷身我在河邊,渾身鮮血,奄奄一息。
她眼中滿是怨毒與憤怒,喘著氣,咬牙切齒地告訴我們是延維那老妖怪和百裏春秋追蹤到這,打傷了她,搶走羅沄。
延維對“三天子心法”垂涎已久,羅沄體內又有他所創的“蛇神蠱”,等他最終相信羅沄不知道“軒轅星圖”的下落時,她早已魂飛魄散,萬劫不複。
我又急又怒,心中突然湧起的一陣如絞的劇痛讓我卷成一團,不住的顫抖。手背、脖子、臉上浮現出點點猩紅。
相柳吃了一驚,以為是我體內毒火發作,巫氐卻嘶啞著嗓子大笑起來,問我是不是吃了兩忘崖上的紅豆。
她說這種紅豆叫相思果,由情花、月宮桂、淚紅豆……九種奇花異樹嫁接而成。長在南疆沼中,被旱魃一直到了兩忘崖上。每三十年一開花,五十年一結果,花開之時,絢爛如火海,異香傳達百裏之外。
果實酸甜苦澀,五味齊全,成熟後能掛枝十年而不落。傳說隻要有情人各吞食半枚相思果,從此以後,就算天南地北,陰陽相隔,也能銘記不忘。
但如果是失戀或單戀之人,吃了這紅豆,想到心上人,則心痛如絞,被體內情火活活燒死。即便僥幸存活,每年八月桂花開時,也必定重新受此折磨,至死方休。
相柳越聽越急,問她是否有藥可解。
巫氐此時像是回光返照,臉色轉好,氣息也順暢了許多,冷笑道:“丫頭,難道你真的喜歡上這小子了?嘿嘿,他喜歡的是那小妖女,你救活了他,又有什麽用?”
相柳“呸”了一聲:“誰說我喜歡他了?羅沄已被延維抓走,他倘若死了,就再也找不到三天子心法啦。”
巫氐冷冷地說:“要我教他解法也不難,除非他跪在我麵前,答應我兩件事……”
相柳跺腳道:“姨姥姥,這小子心高氣傲,寧死也不會向人跪拜求情,你……就別難為他啦。”
巫氐喝聲道:“臭丫頭,姨姥姥就快死了,這麽做還不是為了你?這小子想保全性命,必須答應兩件事。第一,現在就與你同拜天地,結為夫妻。他做了你丈夫,我自然不會讓你當寡婦。第二,殺了烈炎,推翻火族,為我氐族枉死的冤魂報仇雪恨!”
那時我渾身火燒火燎,肝膽欲裂,聽著孫婆在一旁爭吵,迷迷糊糊得就如同做夢一般。恍惚中心想,大業未成,又沒救出瑤雩,怎能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死了?我與烈炎本來就不共戴天,隻要能報的大仇,就出妹子,就算當真娶這妖女為妻又有何妨?
眼前突然閃過羅沄似笑非笑的紫色雙眼,心頭更是痛不可當,猛的咬牙拜倒在巫氐身前,用手指在地上劃道:“姨姥姥放心,你說的兩件事,我全都應承。”
相柳“啊”的一聲,滿臉暈紅,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巫氐容光煥發,仰頭大笑:“很好,很好!這才是我的乖孫女婿!”又說,“你中的‘相思果’毒,用水晶花、壁棠草、青華石研磨成水,凝結成冰針,刺紮在‘中樞’、‘靈台’、‘神道’、‘神庭’、‘石門’、‘華蓋’七處穴道上,就能將情火暫時克製久久八十一日。但要想徹底根治,隻有剜出你心上人的心肝,用她的心血凝成冰針,刺入這七個穴道。否則……否則……”
她聲音越來越低,身子微微一晃,倒伏在地,雙腿漸漸幻化成淡青色的魚尾。
相柳失聲叫道:“姨姥姥!姨姥姥!”緊緊地抱住她,淚水一顆接一顆地湧了出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淚水晶瑩剔透,猶如梨花帶雨,再不是平時那狡猾狠辣的妖女模樣。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不知道為什麽,看見她哭得這麽傷心,我的疼痛竟漸漸消減了許多。
忽然發覺她與我之間,有著不少的相似。比如都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姥姥,都在設法解救自己的姐妹兄弟,都打著伏羲、女媧的旗號,顛覆昆侖之治……或許天意冥冥,她和我的相遇也早已注定。
埋葬了巫氐,她怔怔地站在墳前,眼睛紅腫得像個桃子,輕聲說:“我讓你假扮我夫君,隻是為了哄姨姥姥高興,好救出你妹妹和螣兀公主。現在她已經死了,這些話也不用當真了……“
我一時熱血上湧,答應了巫氐,心裏原本有些後悔,但聽他這麽說,反倒又有些慚愧起來。我搖了搖頭,在地上寫道:“一言既出,如大海東流,永不複返。我既答應了娶你為妻,絕不更改。”
她耳根、脖子全都變成了桃紅色,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著頭,慢慢地說:“你放心,姨姥姥昨天就已經將解救你妹妹的法子告訴我了。我們說好了攜手同盟,對付螺母和炎帝。無論你娶不娶我,我一樣會救瑤雩。”
我拉住她的手臂,跪倒在巫氐墳前,撮土為香,又一齊拜了三拜,在地上寫道:“我們已當著姨姥姥之麵拜過天地,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妻子。”
她淚水接連落在地上,嘴角卻忍不住漾開笑意。抬起頭,凝視著我,咬唇說:“那好。你我既然已結為夫妻,從今以後,你心裏……你心裏隻能有我一個,再不能想著別人了。”
我想起羅沄,心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皺起眉頭。
她怒道:“剛拜完天地,你又想她了?”甩脫我的手,起身便走。我想要拉她,卻痛苦難忍,渾身沒有半點兒力氣。
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恨恨地望著我,說:“活該!誰讓你想她?疼死你才好呢。”
一陣大風卷來,她的黑發、衣裳獵獵鼓舞,臉頰暈紅,肌膚勝雪,淡綠的雙眼裏滿是嬌嗔薄怒。
我仿佛第一次發覺她的美貌,心裏一陣劇跳,痛楚竟消減了幾分。
忽然想起與她相識以來的種種情狀,她雖然有害我之心,但是敵我兩立,情有可原。何況每次到了緊要關頭,她似乎總是手下留情,網開一麵,反倒是羅沄三番五次恩將仇報,又將我毒成啞巴,送與仇敵,比起她來,待我狠辣了幾倍。但我為什麽偏偏對後者念念不忘?
再說羅沄心裏隻裝著昌意,與我注定如水火相隔,而相柳卻和我同仇敵愾,又已結為夫妻。孰輕孰重,何去何從,還用說嗎?
於是定了定心神,又在地上寫到:“誰說我想她了?我隻是擔心她死在延維的手上,來不及取她的心血,化解‘相思果毒’。”
相柳這才怒色稍減,哼了一聲,說:“延維做夢都在想‘三天子心法’,哪能這麽輕易殺了她?沒得到‘軒轅星圖’前,一定會留著她的姓名。我們一邊養傷,一邊用青蚨蟲跟蹤便是。”
見我痛得滿頭大汗,臉上又露出關切之色,蹙眉說:“真的這麽痛嗎?我幫你揉揉。”上前扶住我,伸手在我胸口輕輕揉搓。
我被他摟在懷中,軟玉溫香,咫尺鼻息,臉上不由滾燙如燒。那隻滑膩如脂的手撫摸在我的胸膛,更激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感覺,心跳更劇,掙紮著想要推開她,坐起身來。
她一怔,“哧哧”笑了起來,將我重新摁回她的腿上,柔聲說:“夫君,你我已經拜過天地,又有什麽打緊?乖乖躺著,再揉一會就不通啦。”
陽光燦爛,照著她酡紅的臉頰、亮晶晶的雙眼、眉梢嘴角全是淺淺的笑意,大風刮卷著她繚亂的發絲,拂動在我的臉上,那妖嬈馥鬱的體香回合著這處草木的氣味,氤氳成令人窒息的芬芳。
我從未和一個女子如此親近,也從未如此窘迫,閉上眼,不敢看她,卻感覺到她的心跳,和悠長輕柔的呼吸,那種感覺如此奇特,我仿佛變回了嬰孩兒,躺在母親的懷裏,被她撫摸著臉頰,聽著她溫柔飛低語……
不知不覺中,我竟然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昆侖山皚皚白雪;夢見高原上的起伏如浪的綠草;夢見母親抱著妹妹,站在彩霞裏朝我微笑;沒見從未謀麵的父親,就如同他們所說,我長的與他如此相似;沒見羅沄;沒見相柳;沒見不周山上怒放的女媧花和瞬息萬變的雲海……但不知道為什麽,卻沒有夢見姥姥。
醒來的時候,狂風呼嘯,頭頂是密密麻麻的滿天星辰,搖搖欲墜;下方是無邊無際的錦繡山河。
我騎在肥憶蛇上,朝北飛翔,相柳從身後緊緊抱著我,笑吟吟地說
,前方那隻跌宕飛翔的青蚨蟲已經找著了羅沄的氣味,隻要風向不變,很快就能追上延維。還告訴我,她沿途已采到了水晶花和碧棠草,等到了鬆果山,再收一些青華石,我就不會為了別的女人心痛了。
將近黎明時,她伏在我背上沉沉的睡著了,雙手依舊緊緊地抱著我,一刻也沒有鬆開。
天地蒼茫遼闊,在這一天中最為漆黑的時候,這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了我們兩個。她的臉貼在我的肩上,濕熱的呼吸吐在頸間,讓我想起了水窪裏偎依的魚,一陣莫名的酸楚與惆悵。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但我知道,無論是她,還是我,都再也找不到遊回江湖的路了。
天亮了,又暗了,晝夜交替。我們就這麽循著青蚨蟲,迎風飛翔,餓了就吃林間的野果,渴了就喝山上的泉水,困了就在蛇背上相互依靠著打個盹兒。
接連十幾天,一路朝北,期間時而轉往東邊,時而又折返向西,越過了千山萬水,卻始終沒有追上他們。
羅沄詭計多端,一定是在故意捏造路線,拖延時間。延維和百裏春秋利欲熏心,注定隻能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想到這些,我的擔心漸漸淡了下來,而掛念她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也就不那麽強烈了。反倒開始籌劃著找到她後,如何消解“相思果毒”,救出被炎帝軍擄走的瑤雩。
那天夜裏,經過鬆果山,相柳在半山找到了青華石,和著水晶花、碧棠草研磨成水,煮沸蒸餾,又凍凝成冰針,紮在我的任督二脈的七處要穴。
費了這麽多天,隻吃些野果充饑,這時精神轉好,頓時覺得饑腸轆轆。鬆果山上有許多X(不會讀)渠鳥在山穀裏盤旋,我小試身手,用氣刀掃下幾十隻,挑了七八隻最肥的,交與相柳。
相柳在山溪邊拔毛去髒,清新幹淨,又搭架燒烤起來。煙氣騰騰,濃香撲鼻,她手忙腳亂地翻動著鳥肉,鼻尖、額頭全是不小心抹上的點點黑灰,看得我啞然失笑。
她照了照溪水,也忍俊不禁,躍起身,將黑灰塗抹在我臉上。
我翻身一轉,將她挾抱在懷裏,她奮力掙紮,又叫又笑:“臭小子,剛恢複點兒力氣,就來起伏老婆,羞也不……”說道“老婆”兩字時,聲音突然就小了下去,胸脯起伏,身體如棉花癱軟。
我和她雖已私拜天地,結為夫妻,卻始終名不正、言不順,彼此間有些如無別扭,如隔輕紗,更不好意思有什麽親熱舉動。此時肢體胡纏,肌膚相貼,耳根不由一陣燒燙,鬆開手,將她放在溪邊。
月光如銀,輝映著粼粼溪水,她咬著唇凝視著我,臉上暈紅。低下頭,雙手捧水洗了一會兒臉,突然將溪水朝我身上潑來,大笑道:“臭小子,你渾身泥塵,更該洗洗。”
我隻有在小時,曾經和瑤雩如此胡混耍鬧,被她這麽一搗亂,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剛才僵凝尷尬的氣氛頓時又化散開來。通信驟起,猛的俯身前攢,將她攔腰抱起,向溪流中央丟去。
她尖聲驚叫,雙手緊緊勾住我的脖子,雙腿交纏在我腰上。我真氣未複,一個趔趄,一起摔入河中。
山溪很淺,隻沒過膝蓋,她抱著我浸在冰涼湍急的溪流中,咯咯大笑,忽然又一翻身,騎在我身上,笑道:“小壞蛋,快叫我三聲‘好姐姐’,否則今晚你就隻能趴在河裏吃生魚,別想吃烤X渠了!”
她玩的高興,一時間忘記了我已經不能說話,渾身濕漉漉的,居高臨下,衣裳緊貼,玲瓏盡現。
我心中怦怦劇跳,不敢正眼相看,更不知應該如何回應。她忽然醒悟過來,“啊”的一聲,雙頰酡紅似醉,翻身躍回岸上。
肥憶蛇盤卷在幾丈開外,昂頭吐?,發出奇怪的“咻咻”聲響,好像在取笑我
們被她撿起的石頭拋砸,立刻縮成一團。
搭架上的X渠鳥“劈啪”作響,半邊都已經烤得焦了,我們濕漉漉的坐回火堆旁,一邊烘烤衣裳,一邊撕扯著鳥肉充饑。叫苦的鳥肉吃在嘴裏,卻仿佛又一種酸酸甜甜的滋味。
她一邊低頭吃,一邊抬眼喵我,我忍不住又偷偷笑起來。我用鳥骨畫寫問她笑什麽。
她咯咯大笑道:“傻瓜!你吃的這隻,我忘記掏去內髒和腸子啦。你狼吞虎咽的,也不覺得難吃嗎?”
我這才覺得嘴裏有些腥苦,忙不迭地吐了出來。她笑得花枝亂顫,拍手笑我是比這鳥兒更呆的大呆鳥。”
火光映照在她粲然的笑靨,淡綠的眼睛溫柔得如同春水,襯著臉上沒有洗去的黑灰,又顯得俏皮可愛。我不禁跟著笑起來,心裏充盈著莫名的溫暖,和從來沒有過的鬆弛。
從那時起,我和她之間漸漸沒有了拘謹,雖然依舊不敢真如夫妻一般,有什麽親昵的舉止,但彼此間也逐漸會嬉鬧打趣,開些玩笑。就練那條肥憶蛇也和我熟稔起來,日漸放肆,不時趁著她與我要閑時,吐信舔我的耳根和脖子。
相處的越久,我越覺得她不在是從前印象裏那驕縱刁蠻,狡猾狠辣的妖女,有時候像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有時卻又如母親般溫柔體貼,但我在心底深處,卻依舊時時悸痛,牽掛著那紫眸雪膚的少女。
此後的一個多月,我們一邊調息療傷,一邊繼續跟隨著青蚨蟲,追蹤延維和羅沄的下落。一路轉折,從南荒到了西荒,又從西荒回到南荒,卻仍舊沒有他們的蹤跡。
一天傍晚,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夾雜著密集的冰雹。青蚨蟲嗡嗡亂舞,再也尋不到半點兒氣息。我們索性騎著蛇衝落到半山的岩洞裏,生火烤內,避雨少歇。
我和她坐靠左岩壁上,翻轉著半隻獐腿,望著洞外灰
蒙蒙一片的雨霧,想到前路茫茫,都有些沮喪。
她蹩眉說:“延維老奸巨猾,隻怕白是早有察覺,故意做了於腳,否則青蚨香又怎會忽東忽西,追了兩個月,還是沒半點兒消息?”
我想起羅沄所說的相侑被延維所殺之事,略一遲疑,還是左地上畫寫而出。
她臉色大變,猛地跳起身,重重地踢了石壁一腳,顫聲喝道:“這無恥老賦!等我抓到他,定要將它碎屍萬段!”石壁崩裂,塵土麓麓而下,肥遺蛇噝噝吐芯,蜷到一旁。
她又轉身恨恨地盯著我,恕道:“臭小予,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到底還有什麽事瞞著我?快說!”
我被她這麽一喝,也有些惱恕,心想既已結成夫妻,你要知道,全部告訴又有何妨?
於是火將如何躲避燭龍,陰差陽錯揭開太極封印,到了不周山,又如何遭遇康回,修行“無形刀”等事,全部毫無隱瞞地左地上一一寫出。
她垃看臉色越是蒼白,木頭人似地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顫聲問道:“這麽說,你根本沒找到到‘軒棘星圖 ’ ,也沒修成‘三天子心法’?你在北海和兩望崖裏使的,不過是康回教你的氣刀?”
我點了點頭。
她眼中淚水盈盈,閃過驚恕、惱恨、懼悝、懊悔……種種神色,忽然一跺腳,哭道:“臭小予,你害死我啦!”
我心想我從來沒說修成了什麽“三天子心法”是你自己這麽斷然篤定,還四處宣揚,怪的誰來?但見她靠著石壁,哭得嚶嚶切切,心頓時又軟軹了下來,上前將她扶住。
她一把將我推開,梗咽著說,蛇裔幾百年來役如奴隸,他們相國更不知吃了水族多少析辱,父親誤信延維,就是是為了能找到“三天子心法”重振蛇族,再不要做大荒次人一等的賤民。
父親死後,她和相繇被延維誆騙,為了報父仇,成大業,孤注一擲,連晨瀟都殺了,退無可退,對“三天子心法”可謂誌在必得。
事到如今表才告訴她,羅沄壓根不知道“軒轅星圖”所在,我學得火不過是水神氣刀,她又當上哪去找天子心法,與昆侖抗衡?和我這大荒第一反賊貼,結為夫婦,牽連了她自己不說,全族幾十萬人,隻怕都要慘死於螺母之手了。
我聽得五味雜陳,忍住氣惱,在地上寫道:“除了她和我,再沒人知道私結夫妻之事,既然她怕白受連累,我們今日就一筆勾銷,權當沒發生過此事。
她一怔,恕道:“姓喬的,我們拜過天地,天知,地知,你之,我知,豈能一筆勾銷?再說那天夜裏,兩忘崖下,我當著眾人之麵叫過你夫君啦,你想要賴是不是?”
被她這麽一說,倒像是我在反悔。
我一時氣結,不接他的話茬兒,又在地上寫道:“燭龍等人都已經死在了兩忘崖下,隻要追上延維、百裏春秋,將他們殺了;再趁著烈炎重傷未愈,一並殺了滅口,就再沒人知道相國造反之事。”
不想她毫不留情,反而“呸”了一聲,滿臉紅暈,冷笑道:“臭小予,我看出來啦,你反悔娶我,就想找個借口殺光所有的證人,是不是?何必拐彎抹角,這麽麻煩?
不如現在一刀將我殺了,明日就好追上你的親親小羅沄,和她結拜天地,白頭偕老。” 一邊說,一邊步步朝我逼近,仰著脖子,作出大義凜然,引頸受戮之狀。
肥遺蛇也跟著搗亂,在一旁搖頭晃腦,不住地噝噝吐芯。
我沒想到她竟會變得這麽胡攪蠻纏,又是氣怒又是好笑,轉身左石壁上寫道:“你我已經拜過天地,我才將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你既不想被我拖累,牽連族人,又不想和我撇清幹係,到底想要怎樣?”
她眼圈一紅,恨恨地望著我,也說不出話來。見我走回到洞口坐下,翻轉著烤獐腿,不再理她,她又坐倒在地,曲著腿,把頭賣在臂彎裏,肩頭顫動,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我雖然早已猜到她是為了“三天子心法”才口口聲聲叫我夫君,但聽了她剛才才這一番話,還是忍不住心裏惱恕。於是狠下心,不管她如何啜泣,也不搭理。
她哭了一會兒,看我始終不搭理,就漸漸止住抽泣,抹了抹眼淚,冷冷地說:“我餓了,獐腿烤熟了沒有?”
我劈下一半獐腿丟給她,她胡亂撕扯,吃了幾口,又丟回給我,說:“這一半不好吃,我要吃你手裏的。”
我懶得和她噦嗦,就將於裏的牛隻拋給她,將她撕得亂七八糟的半截獐腿才拍拍幹淨,全都吃了。
外麵暴雨起來趕大,冰雹砸在地上,“啪啪”作響。
枉風吹來,火光搖曳,那堆木頭原本就濕了一半,沒過多久,就慢慢熄天了。洞裏本來就陰冷,火堆一天,更覺得透骨的寒意。
我坐在黑暗裏調了一會兒氣,漸漸有些困倦,剛閉上眼,又聽見她說:“我冷。”我沒理她,她自己卻貼了上來,將頭靠在我的肩上。
我不說話,肩頭上就濕了了一片。找心裏大軟,想起地這一路上對我的種種體貼,又不
由有些歉疚。她背負著全族人的期冀,與我成親,無論是想借“三天子心法”打敗螺母、炎爺,聽說我修的不過是水神氣刀,自然難免大失所望。
而我答應娶她為妻,也不過是想解開“相思果毒”救回瑤雩。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心比心,又有什麽理由對她這麽惱努?
她肩頭不住地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因為啜泣還是寒冷。
我暗暗歎了口氣,伸手想將她抱住,不想於手指觸及處,柔軟如綿,光潔滑膩……不知什麽時候,妞竟然已脫去了所有衣服!
我腦中“嗡”的一響,還不等回過神,她已經蛇一樣鑽入我的懷裏,緊緊樓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哭著說:“你這很心短命的小賊,已經娶了我,不許你再反悔!再敢耍賴,我就……我就把你的心給剜出來!”
濃香撲鼻,呼吸如堵,她緊緊地抱著我,就像藤蔓纏繞著大樹,八爪魚抓著珊瑚,我想要掙脫,卻被她一口咬住脖子,全身一震,隻覺得一股烈火狂飆似的情焰從丹田洶洶躥湧上來……
許多年以後,當我想起兩忘崖下的那一夜時,常常會想起那姹紫嫣紅的漫天雲霞。不是因為旱魃,而是因為和那雲霞一樣熱烈奔放、狡黠莫測的相柳。
巫氐說過,化除“相思果毒”的唯一解藥,是心上人的心血。但地卻沒有告訴我,其實還有一種遠比這更筒單、更安全的辦法,那就是愛上一個同樣愛你的人。
當我知道這一點的時候,相柳已經死了。
從那時開始,我常常會做一個夢,夢見她緊緊地抱著我,騎著肥遺蛇,飛翔左那無邊無際的幽暗的晨曦裏。在我們的前方,沒有跌窘搖擺的青蚨蟲,隻有蒼茫呼嘯的風。
第十三章 - ~ 南海~㊣
相柳對我說,那天夜裏,她換給我的獐腿上塗了巫氐的一種催 情 藥,叫做“移情花”,她的唇齒塗了另一種催 情 藥,叫做“別戀草”。
當她的牙咬在我的肚子上時,兩種情藥合而為一,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燒熔為鐵水。
我不是鐵石心腸的人。
但我知道,如果世間真有一種東西能夠讓人移情別戀,它一定不是蠱毒或者情藥,而是另一個人長年累月、滴水穿石的柔情。
那天夜裏,洞外風雨交加,冰雹縱橫。她溫柔如水,狂野似火,緊緊地著我,指甲常常地嵌入皮肉,一聲又一聲叫喊著我的名字,如泣如訴。
閃電亮起的時候,她終於像一隻溫馴的小貓,伏在我的臂彎沉沉地睡著了。我看見她嘴角微笑,臉上仍有一道淡淡的淚痕。手臂摟著我的肚子,右腳橫跨在我的腰上,仿佛生怕我會趁她睡著時,掙脫離開。
我就像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恍惚不定,隻有脖子上的傷口仍在火辣辣地燒痛。
她說人不長疤,不留記性,這樣我就永遠也望不了她。但她不知道,留在心上的疤痕,才留存更久,痛得更深。
到了半夜,風雨漸小,我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吹笛,陰寒淒厲。相柳一震,頓時醒了,在我耳邊低聲說:“是師尊!”
百裏春秋既在附近,延維、羅沄也不遠了。我們苦苦追蹤了二個月,等的就是這一刻。我困意全消,和相柳循著笛聲,騎蛇飛去。
細雨霏霏,她從背後緊緊地抱著我,將頭貼在我的肩膀上,小鳥依人,一言不發。從她的呼吸和心跳,我能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溫柔與羞澀。
想到剛才發生的一切,想到即將見到羅沄,我耳根如燒,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麽滋味兒。
轉到幾個險峰隘口,雨漸漸停了,層巒疊嶂,霧靄繚繞。一群一群的凶禽怪鳥呀呀叫著,貼著密林,越過山嶺,穿入一個狹長的山穀。
笛聲就是從那山穀傳來,尖銳入雲,越來越響,夾雜著此起彼伏的野獸嘶吼,與低沉密集的戰鼓聲。
淡淡的月光照在山穀裏,仿佛牛乳輕紗。竄群鳥尖嘯著紛亂飛舞,下方則是恕吼狂奔的獸群,隨著笛聲的節奏,潮水似的朝西湧去。
那些凶獸的背上伏著百來個頭戴枷鎖的囚犯,東張西望,神色狼狽,憤怒而驚慌。
百裏春秋就騎在其中一隻盾甲青兕上,眼白翻動,橫吹鐵笛。但我卻沒有看見延維和羅沄。
山穀西邊,旌旗獵獵,六十個火族大漢騎著猛獁,挺著兩丈長的赤鐵巨矛,朝狂奔而來的獸群徐徐前進。身後是七八百名訓練有素的火族步兵,列著方陣,敲著腰鼓,腳步整齊劃一。
獸群越奔越近,一個火族將領大喝:“放箭”幾百支箭矢破空激嘯,劃出道道火光,密集地穿入獸群。
人仰馬翻,悲鳴四起,中箭的猛獸或跪膝倒地,或吃痛狂奔,和前後左右奔擁而至的獸群接連撞在一起,亂成一團。
不等百裏春秋的笛聲穩住受驚的獸群,第二批、第三批火箭又呼嘯射來,山穀內火光四起。尖啼盤旋的鳥群,也有不少被亂箭射中,簌簌墜落。
相柳指著那火族將領對我說,他叫赤青戊,是南荒猛獁軍的統將,有萬夫難當之勇。這些囚犯一定是他俘虜的五族叛軍。要想找到延維與羅沄,就得先抓住他和百裏春秋。
她不說我也認得。那日北海大戰上,此人就曾當著我的麵,殺了二十多個彩雲軍的將士。此時重逢,心裏不由怒火躥湧。
我的奇經八脈都已恢複,雖然山穀內沒有兩忘崖的烈火,也沒有北海的狂濤,無法天人交感,將陰陽二炁激爆至最大,但要想對付赤青戊,已經綽綽有餘。
我掠下山嶺,衝到狂奔的獸群上方。左一腳,右一腳、踩著群的背脊朝前飛躍,就像踩著激流中的石頭,幾個起落,就已撲到了那隻盾角青兕的背上。周圍那些囚犯大呼小叫,我一把抓住百裏春秋,劈手奪過鐵笛,氣刀縱橫掃舞,將撲麵撞來的凶禽盡皆臂飛,又衝天躍起,騎上肥遺蛇背,朝火族將士飛去。
沒了笛聲,獸群頓時亂作一團。
相柳嫣然一笑:“師尊,你來聽聽我的禦獸曲,比起從前是不是大有長進。”用衣袖擦淨鐵笛,悠悠地吹了起來。
笛聲清幽悅耳,就像月夜的山泉,清晨的微風。那些獸群嘶鳴著停止狂奔,漸漸安靜下來。
百裏春秋聽出她的聲音,臉色頓時變得慘白。那些火族蠻子還以為我們是援兵,鼓聲頓止,齊聲歡呼。
我突然疾衝而下,氣刀怒掃,轟然劈在赤青戊騎乘的猛獁前足上。猛獁悲鳴,如小山傾倒,將它高高地掀飛而起。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我已一刀剁下他的右臂,將他的頭死死地按在汙泥中。
火族蠻子嘩然驚呼,相柳高聲道:“玄女之孫、康回轉世共工在此!再不快丟掉兵器、伏地求饒,就叫你們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那些囚犯中大半都是彩雲軍,其中還有幾個是兩忘崖一戰中的幸存者。聽說是我,無不縱聲歡呼。
後來我才知道,自從那夜我與烈炎拚死激鬥,又險些以“無形刀”打敗燭龍後,我的事跡便被一傳十、十傳百地不斷誇大。人人都知道玄女的外孫是康回轉世,修成了“三天子心法”。
就在我和相柳騎著肥遺蛇,四處追尋羅沄的兩個月裏,我已經被各地的叛軍神化成了天下無敵的人物。就連一些原本不服從姥姥的木族、火族叛軍,也莫名其妙地將我奉為領袖。
大荒中甚至流傳起了一首韉謠:
山不周,天河決,
嫘母無石補天裂。
地將缺,共工活,
昆侖北海變顏色。
看見我從天而降,瞬間將赤青戊製伏,那些火族衛士全都呆住了。有幾個凶悍的蠻子揮刀想衝上前來,被赤青戊喝止:“慢著!陛下有令,凡見到共工,盡心善待,不得為敵!全都退回到郢火待命。”
我聽了忍不住啞聲怒笑,這廝生死操於我聲,居然還在惺惺作態!郢火城距離這兒尚有百餘裏,他搬救兵,就讓他搬去好了。
那些火族蠻子麵麵相覷,紛紛向我躬身行禮,然後偃旗息鼓,掉頭朝西退去。沒過一會兒,就走了個幹幹淨淨。
眾囚犯歡呼不已,爭相朝我拜倒,山呼萬歲。
相柳吹笛驅散鳥獸,躍到我聲邊,笑吟吟地問百裏春秋:“師尊,延維老賊呢?你們把滕兀公主藏到了哪裏?”
他眼白翻動,又是沮喪,又是羞惱,頹然道:“一個半月前,羅沄帶著我和延維來到桂林八樹時,遇見了洛姬雅,那妖出認出羅沄耳朵上的雙蛇,就擒住我們,救走了羅沄?????”
聽到洛姬雅的名字,相柳臉色微變,我心裏也是一震,不知是該高興還是煩惱。
洛姬雅喜怒無常,蠱毒無雙,不管任何人,隻要觸了她的逆鱗,必定生不如死。
自從龍女嫁與公孫軒轅後,便被視為大荒第一妖女。
以洛姬雅和公孫軒轅的交情,多半會解開羅沄體內的所有蠱毒。我要想從她眼皮底下剜出羅沄的心血,隻怕比登天還難。
果然,百裏春秋接著又說道:“流沙妖女解開了‘蛇神蠱’,對我們百般折磨。然後又帶著我們東彎西繞,到處采集草藥,說要從延維的血裏煉出‘不死藥’來。兩天前,到了令丘山下,正好遇見火族猛獁軍,聽說公孫昌意將要大婚,她就將我連同八十一種藥草,當作禮物,讓赤青戊前往南海,轉托給昌意。”
相柳追問他延維和羅沄的下落。他搖了搖頭,說洛姬雅隻將他交托給赤青戊,羅沄與延維仍隨她走了。他生怕被烈炎斬首,因此才不顧一切地吹鐵笛,禦百獸,想要逃出生天。不料冤家路窄,偏偏遇見了我們。
那些囚犯紛紛證實其言。
相柳滿臉失望,對無法手刃延維遺憾不已。我心裏卻怦怦直跳,知道應當去哪裏尋找瑤雩和羅沄了!
再過七天,就是昌意婚禮的日子,以羅沄的性子,聽說心上人大婚,必定妒怒攻心,趕往南海搗亂。
諸夭之野賓客雲集,烈炎等人必然都會前往道賀,正是渾水摸魚的大好時機。如果運氣夠好,不但能救出瑤雩,找到羅沄,說不定還能殺死昌意、烈炎,鬧他個天翻地覆!
我用氣刀避開那些囚犯的枷鎖,在地上劃寫,問他們是否想加入我麾下,一齊殺死螺母,重建五族之治。那些人紛紛拜倒,奉我為盟主,叫嚷著要砍下赤青戊的頭顱祭旗。
我又以手代口,在地上寫道,昌意大婚,萬眾矚目,少昊、烈炎等各族貴侯勢必趕往南海慶賀,昆侖山上隻剩下公孫青陽和重病垂危的螺母,正是刺殺他們的絕好機會。
眾人連聲叫好,七嘴八舌地獻謀獻策,有的說應當盡快聯絡各路義軍、合力圍攻昆侖;有的說兵貴神速,要想攻其不備,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即刻潛入螺宮,來個閃電偷襲。
赤青戊在一旁聽得搖頭怒笑:“想不到苗帝陛下英武蓋世,生出的兒子居然是個不分是非好歹的糊塗蟲!喬共工,你為虎作倀,禍害天下,怎麽對得起祖宗的英靈?怎麽對得起炎帝陛?????”
不等他說完,我猛地拔起半截斷槍,貫入他的左胸,將他生生釘在地上。轉過身,繼續在地上劃寫,讓那些人立即回去召集各自的人馬,七天內在昆侖山下的丹熏城集合,共討嫘母。
那些人摩拳擦掌,高聲呼應,又和我一起歃血為盟,然後騎上飛禽,各自離開。
相柳始終笑吟吟地望著我,一言不發,直到和我騎著肥遺蛇,飛出幾十裏遠,才抱著我的腰,柔聲說:“我的夫君智勇雙全,不愧是玄女之孫、苗帝之後。這‘聲東擊西,瞞天過海’的妙計,使得天衣無縫,別說螺母,就算是西王母重生,也絕對料想不到。”
我裝作不明白她話中之意,她嫣然笑道:“夫君,你刺的那一槍偏了半寸,當我看不出來嗎?那些火蠻子沒走多遠,現在多半已經將赤青戊救轉過來了。往後七天,少昊、烈炎一定將重兵全都埋伏在昆侖山上,南海就更沒人防範啦。”
她就像在我的心裏下了蠱,對我的想法總能了如指掌,而我卻從來沒能猜透她的心思。
為了避開火族的耳目,我們晝伏夜出、朝南飛行,四天後的清晨,終於到達南海。
萬裏碧天,風起雲湧,無邊無際的湛藍海麵上,千帆相競。
大荒各族、各蕃國的使節果然都超來了,載著滿滿的禮物,爭先恐後地駛往諸夭之野,討好昌意。
港口邊人來人往,泊了許多將要出發的大船。來的客人太多,連水手都不夠了,許多船主正站在艏樓,朝著岸上大聲吆喝,掃募有經驗的水手。我們喬化成南荒蠻子,隨著人流混上船。
風帆獵獵,破浪前行。陽光昭得遍海都是金光。我扶舷南眺,想起姥姥第一次帶我和瑤雩來到南海的情景。
那年我剛滿七歲。公孫軒轅大破諸族聯軍的“四獸陣”,下詔廢除五除之別,改設十二國。我隨著姥姥逃出西荒,又輾轉到了南海。
也是在這海上,也是在八月,我們聽說龍族鎮海王與鮫人國主大婚,公孫軒轅將親往道賀。
姥姥拍著船艙,淚水盈眶,又是悲怒又是傷心,說如果我舅舅還活著,一定可以趁著婚禮,殺死軒轅,奪回天下。
沒想到天意循環,又給了我這次機會。嫘母垂危,公孫青陽性情柔弱、隻要殺了昌意,公孫家再沒有能和我一爭短長的主人!
身邊人來人往,暄曄如沸。那些賓客要麽在打賭昌意的新娘究竟是哪能一族的公主。要麽在猜測公孫軒轅的下落,還有不少人居然在議論我。
短短兩個月,我大戰燭龍、烈炎,神出鬼沒,似乎成了大荒中的名人。但在這些人眼中,姥姥已死,彩雲軍再沒有什麽可怕的了,就算我真的修成了“三天子心法”,也絕對抵不過公孫軒轅的“刹那芳華”。
我暗自冷笑,相柳握住我攥緊的拳頭,低聲說:“滴水穿石,百年不遲。如果公孫軒轅沒有死,一定會出現在這次的婚禮上。你答應我,絕不要和他莽撞拚命。”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發絲飛舞,凝視我的眼睛裏充滿了溫柔、關切和憂懼。
刹那間,我的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除了妹妹與姥姥,生平第一次有人這麽在乎我的生死。
和她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恍恍惚惚,如在夢裏,不管是同拜拜天地還是那一夜的雲雨,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直到那一刻,我才鮮明而強烈的意識到,她真的已經成了我的妻子。
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時候,海上風浪越來越猛,白雲翻騰,變幻出萬千莫測的形狀。一個巫師高舉碧綠的烏龜殼,歎了口氣,說看這光景,婚禮當天隻怕要有狂風暴雨了吧。
周圍人連稱可惜。
我心裏卻有如怒潮洶湧。如果真有風暴,就來得更猛烈些吧。越猛烈的風暴,越能感應我體內的陰陽二炁 ,將無形刀的威力激化到最大。這樣即使遇上公孫軒轅,也能有拚死一博的機會。
有人搖頭笑道:“天有不測風雲,這世上的許多事情是沒法卜卦算出的。比如苗帝明明與公孫軒轅、炎帝情同手足,最後慘死在姬遠玄那奸賊的手上,偏偏他的兒子卻像被豬油蒙了心,一心要殺死軒轅、炎帝,為姬遠玄報仇雪恨。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我心裏一震,這種話很早以前也曾經聽人說過,我一直視作挑拔我與姥姥的謊言,不屑一顧。但不知為什麽,此時聽來卻覺得說不出的刺耳。
周圍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談起當年之事,從蜃樓城到古浪嶼,從蟠桃會到天帝山盟,又從嫘母的婚禮談到阪泉與涿鹿之戰,時而哄然大笑,裏麵唏噓感歎。
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和姥姥所說的大相徑庭,甚至完全相反。我越聽越覺得鬱結如堵,心中憤怒、淆亂而又難受。想起兩忘崖下與烈炎的那番交手、想起他所說的那些話,更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如果說烈炎當時是妄圖離間,胡編亂造,這些人現在根本不知道我在船上,為什麽要一齊撒這彌天大謊?還說得嚴絲合縫,毫厘不差?
我心亂如麻,正想問相柳,卻聽見有人叫道:“那是什麽?”轉頭望去,海麵上大浪分湧,鼓起一個烏黑光滑的“山脊”。接著嗚嗚震耳,一條巨大的水柱從那“山脊”上破空噴起、漫天細雨般蒙蒙灑落。
船身被晃得劇烈搖擺,眾人驚呼迭起、趔趄奔跌。
相柳眯起眼,冷笑道:“夫君,你的心上人來啦。”指甲在我手背上狠狠地一掐,鑽心的疼痛。
波濤起伏,龍鯨嗚鳴著浮出水麵,一個碧衣少女立在魚背上,黑發卷舞,乘風破浪。果然是這兩個月來,我們日夜追尋的羅沄。
見到她,我的心裏怦怦劇跳,剛才的那些疑慮全都煙消去散。那雙紫眸掃過船上眾人,卻沒有認出我,也沒有認出男裝打扮的相柳,臉上依舊是那似笑非笑的嬌媚神情。
周圍口哨四起,都以為她是南海的蠻族漁女。一些年少輕狂的賓客被她的秋波勾得神魂顛倒,有的大聲朝她喊話,有的則忍不住禦風騰空,朝鯨魚追去。
相柳笑吟吟地說:“夫君,現在正是解開你‘相思果毒’的絕好機會。過了這座山,可就沒這水啦。”不等我回答,已翩然衝起。
相柳心狠手辣,又對 羅沄頗有醋意,既然知道從好懊處問不出軒轅星圖的下落,一定不會再有半點兒留情。
我雖想解除紅豆情毒,卻不想當真剜出她的心來。於是隻好翻身抄足,緊隨在相柳與那些浮浪費少年之後。
羅沄轉頭嫣然而笑,揮袖撒出一張巨大的碧綠漁網,迎風鼓舞,將搶在最前的幾個少年兜頭罩住,“轟”的一聲,砸入海中,那幾人被漁網的尖鉤劃得鮮血淋漓,吃痛大叫。
血腥味隨著波濤迅速蔓延,沒過一會兒,海麵上就浮出了幾十隻鯊魚的三角尖鰭,朝著漁網疾速遊來。
那些人惱怒交集,越是奮力掙紮,被捆得越緊,一邊強聚直氣,和四麵包圍來的鯊魚拚死激鬥,一邊朝著羅沄破口大罵。
羅沄拍手咯咯大笑。剩下的那些少年見她出手這麽毒辣,都有些驚愕駭然,踏著波浪躊躇不前,隻有三五個自恃修為高強的,反被撩起好勝之心,和我們一起繼續朝前追趕。
大風鼓卷,龍鯨嗚鳴著噴出一條水柱,又漸漸地沉入海裏。那些少年眼睜睜地看著她咯咯大笑著消失在碧波中,又是失望又是沮喪,隻好迎著遠處滿船的哄笑,悻悻返回。
我抓住相柳的手,並肩衝入海中。在水火海竅的滔滔漩渦裏,我修煉了許久,早已能純熟自如地利用周身毛孔,在海裏恣意呼吸。相比之下,南海的急流大浪倒算不得什麽了。
水中空氣透過我的經絡、血管,絲絲脈脈地匯入心肺,又透過我的手掌,沁入相柳的體內。
她第一閃嚐到的這種奇妙的滋味,又驚又喜地凝視著我,嫣然一笑,五每時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掌。
深藍色的海水無邊無際,我們就像兩條魚,和四周翩然穿梭的鯊群一起,自由自在朝前遊溯。
前方兩百餘丈外,龍鯨拖曳著漁網,如小山般無聲地移動。那五六個少年早已被憋悶得透不過氣,無力掙紮,更不用說和前仆後繼的鯊魚拚鬥了。
紫紅色的血霧迅速彌漫,景象慘不忍睹。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從斜側方疾速遊來,揮刀劈斬,驅散鯊群,將漁網豁開一個大
那些人如蒙大赦,箭一般朝上衝脫逃散。
隔得太遠,看不清那人的容貌,隱隱約約覺得似乎曾在哪裏見過。羅沄騰雲駕霧似的從鯨魚背上踏奔而回,朝他揮鞭劈打。
那人對她的路數似乎了如指掌,微一躲閃,便奪過長鞭,將她拽入懷裏。羅沄奮力掙紮,但從那動作來看,不像是生死相搏,倒像是至為熟稔、親密的戀人在拌嘴鬥氣。
我心裏一震,突然明白這個人是誰了!羅沄騎著龍鯨,大張旗鼓地出現在南海,又無緣無由地平起波瀾,對這些賓客施加辣手,無非就是為了敲山震虎,引出昌意來。
狹路相逢,我心底積抑了十幾年的怒火瞬間噴薄。凝神聚氣,全速朝前遊去。
但他的速度快得驚人。不像一條魚,更像一隻青雲直上的大金鵬鳥,眨眼間便抱著羅沄衝出了水麵。
等到我和相柳破浪而出時,他們已經乘著蒼鷲飛出了十幾裏外,遙不可追。
我和相柳費盡心機,就是為了除掉昌意,怎甘心讓他在眼皮底下跑了?又騎著肥遺蛇,勉力追了足足兩個時辰,直到連他們那小如黑點兒的身影也消失於茫茫天海之間,才漸漸停了下來。懊喪恨怒,無以言表。
經過這一番周折,我暫時忘卻了船上聽到的種種流言,又重新燃起了對公孫氏的如火仇恨。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暴露身份,我們收起肥遺蛇,假扮成落水的賓客,禦風而行,混上了前麵一艘駛往窮山的大船。
傍晚時分,海上金光萬裏,漫天都是紅彤彤的火燒雲,迎麵刮來的風中帶著濃烈的花香,熏人欲醉。
在一片歡呼聲中,船舷終於抵達了諸夭之野。
港口泊滿了大大小小的兩百多艘船。華燈初上,星星點點連成一片,銀河似的燦爛映在海裏,映襯著遠處的藍天、晚霞、連綿巍峨的雪山,說不出的明麗壯觀。
號角四起,幾十個迎賓使騎著鷲鳥,有條不紊地穿梭飛翔,將賓客引上飛車,帶往窮山瑰霞峰的貴賓館。
我早就聽說過諸夭之野的美麗,但所有的描繪,都抵不上親眼目睹的震撼。坐在飛車上,俯瞰著那浮光掠影的錦繡大地,心裏的殺機戾氣也仿佛被拂麵的暖風融了大半。
瑰霞峰積雪皚皚,雲霞環繞。貴賓館依著山嶺連綿而建,金色的琉璃瓦在夕暉映照下,如同一條黃龍,夭矯於雲海之間。
這裏原本是鸞鳳國的宮殿,自從得知公孫昌意居住在諸夭之野,大荒各族的使臣就絡繹不絕地飛到這裏,尋紡公孫軒轅的蹤跡。少昊和烈炎為公孫昌意主持大婚,將這綿延六裏的恢宏宮殿群,全都征用為貴賓館。
相柳和我所住的,是西麵山崖上的一間。窗外是彤紅赤豔的漫天晚霞,和翻騰不息的金色雲海。
朝南望去,萬丈峭壁如刀斧鑿,一直連接到窮山的主峰。據說在那浩渺天地的中央,就是女兒國的北鬥七殿,站在樓閣上,伸手就能摘到星辰。
再朝南望去,透過川流翻湧的雲層,依稀可以看見藍色的大海。世人說窮山以南,海之所盡。那片海的南邊,真的是世界的盡頭麽?
每個人一生之中,總會有些時候,突然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自己曾走過的、和想要走的道路。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陣蒼涼入骨的惆悵與迷惘。
短短三個月,從北海的天之涯,到這南海的海之角,穿越了整個大荒,究竟為什麽而來,又為什麽而往?
那天,相柳倚窗而立,衣袂鼓舞,仿佛也被清涼的大風滌去了心塵。轉過頭,凝視著我,嫣然一笑,霞光映照在她的臉上,美得熠熠奪目。
我看到她的笑容,心旌搖動,呼吸如堵,突然想起了不周山上搖曳的女媧花。
如果我不是共工,如果沒有遇見羅沄,如果世間萬物都可以像這瑰霞峰的晚景絢麗無瑕??????我多麽想拋開所有的一切,將她緊緊地抱住。
但我沒有。
那個念頭一閃即過,隨著窗外的流霞,被大風吹散。
六十年以後,也是這樣漫天如火的晚霞,也是這樣淩雲絕頂的高處,我抱著好漸漸冷卻的身體,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刻,想起了諸夭之野的那個傍晚,想起她絢爛奪目的笑容。
從那時開始,我常常會夢見她。
人生就如同夢裏那恣意不定的狂風,在無邊無垠的幽暗的晨曦裏,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卻不知道自己的方向。
當你知道錯過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掉頭。
有時我想,至少那一刻,她一定也曾感到了我心中的悸動。所以她臉紅如霞,轉過頭,假裝尋找漫山搖響的晚鍾,嘴角卻噙著似有若無的笑容。
當天夜裏,當最後一縷霞光在瑰霞峰上淡去的時候,迎賓大殿裏燈火通明,載歌載舞,到處是觥籌交錯、大聲笑談的賓客。我們趁著夜色,悄悄地溜出貴賓館,尋找昌意和羅沄的蹤跡。
之後兩天,我們沿著窮山,找遍了每一座山峰,每一座宮殿。甚至去了盆地,去了峽穀,去了石林,去了草原,去了諸夭之野第一個人有人居住地方,卻始終一無所獲,也沒有人知道公孫昌意和他的新娘住在哪裏。
婚禮那天夜裏,窮山上的各處宮殿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所有的賓客都在等待著子時的到來。
我和相柳經過忘川時,突然想起了羅沄提到的“雲葦湖”。那裏裏她和昌意最為隱秘和甜蜜的地方。
於是我帶著相柳朝南飛掠。穿過草野,穿過森林,果然看見了一角荒蕪搖曳的湖麵。
就如同羅沄所說,湖麵被月光鍍得一片銀白,就連那連綿的蘆葦也仿佛霜雪覆蓋。湖上霧靄浮動,隨風起伏,大片大片的流雲貼著湖水無聲無息的飛過。
我們悄悄地掠到湖心的小島上。岸邊荷葉連天,一陣大風吹來,彌漫著濃鬱的桂花清香。
我心中頓時一陣絞痛,汗珠涔涔而下,險些跌坐在地。巫氐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八月桂花開時,潛埋在體內的紅豆情毒必定會聞香而動,至死方休。
相柳抱住我,取出青華石、水精花、碧棠草的冰針,紮在我的七處穴道上,劇痛雖然緩解了一些,但經絡內仍然火燒火燎,渾身綿軟無力。
這時,西邊的小樹林裏突然傳來一陣悠揚清越的笛聲。相柳背著我,披上隱身紗,悄悄地到了樹林裏。
透過亂石與枝葉,我看見昌意背對著我,站在一個草亭裏,衣衫鼓舞,橫吹長笛。羅沄坐在旁邊,癡癡地凝望著他,嘴角微笑,淚光瑩瑩,臉被月光照得冰雪般瑩白。
大風吹來,亭外落葉飄卷。笛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婉轉,羅沄右手握著竹筷,輕輕地敲打著石案,淚水忽然奪眶湧出,低聲和唱道:“木落其英,隨風無定,彼狡童兮,不與我行。”
昌意頓住笛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一口氣:“木落其英,子滿其枝,彼蝴蝶兮,尋芳到遲。”
羅沄低聲道:“彼蝴蝶兮,尋芳到遲!彼蝴蝶兮,尋芳到遲!”
反反複複地念了好幾遍,眼圈又是一紅,微笑道:“我隻記得你曾對我說過‘此花開謝無花開,吹盡春風總不如’;隻記得你說過‘枕邊風過耳,夢裏人依舊。何當剪紅燭,共把青梅嗅’;隻記得你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又消失不見了,你一定也會像我一樣,滿世界地找尋,直到找到我為止??????可是這些話,你全都忘記了嗎?”
昌意慢慢地道:“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忘記。滕兒姐姐,我喜歡你是真的,想念你也是真的,這幾年裏,我也真的從南海到北極,從昆侖到時東海,我找過了許許多多的地方,卻都沒有見到你。你走的時候,沒有留下半句話,這些年來又杳無蹤跡,我甚至找了靈祝,卜算過你的下落,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生,是死,或者已經喜歡上了別人?????”
羅沄淚珠一顆顆地掉了下來,咯咯大笑道:“我的心裏滿滿當當塞的全是你,再也容不下別人了!這些年來,醒著的時候,時時想著你,睡著的時候,夜夜夢見你。後來連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是醒著還是睡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看著淚珠接連不斷地滑過她酡紅的臉頰,我心裏劇痛如絞,情毒烈火似的焚燒。相柳緊緊地抱著我,尖尖的指甲嵌入我的頸背,不知道是疼惜,還是妒怒。
那時他們距離我隻有百丈之遙,我找遍了千山萬水,等候了年年歲歲,好不容易才有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卻偏偏被小小的半顆紅豆所製,痛得不能動彈,無法呼吸。
第十四章 - ~與子偕老~㊣
大風呼嘯,樹葉沙沙作響,桂花吞馥鬱撲鼻:
羅沄撫著胸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笑道:“我曾以為你說的那些甜言蜜語,隻對我一人說過,你的溫柔體貼,也隻是因為我。如今才知道,原來在你心在你心裏,我和別的女人並沒有什麽不同。泊堯,泊堯,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真的有喜歡過我麽?從前說那些話的時候,也是出於真心的麽?”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雖然在笑,眼角眉梢卻全是衰婉淒絕的神色,我心中一震,突煞想起如在兩忘崖下所吃的那串紅豆,才明白原來她也中了情毒。
洛姬雅可以解開數以萬計的蠱毒,甚至可以解開“蛇神蠱,”,卻唯獨不能消除“相思果毒”。因為紅豆本身是沒有毒的,毒隻存在你自己的心裏。當你決定去喜歡一個人時,就注定要承受肝腸寸斷的痛苦。
昌意似乎沒有察覺,描了搖頭,說:“螣兒姐,我從前待你是真是假,難道你還不知道嗎?你在我心裏,始終是獨一無二的。”
羅沄道:“那好,我再問你,你說當年左北海鯉魚背上,第一次看見我時,就想長大了以後娶我做妻子,還說要像你爹娘一樣,一起泛舟海上,牧馬南山。這句話也是真的嗎?”
昌意點頭說:“自然是真的、”
羅沄喀喀笑道:“到了這時候還騙我。你如果真想娶我,為什麽我第一次到諸夭之野時,就聽說你要成親了?這回故地重遊,屈然又撞上你的婚禮?這兩次的新娘好像都不是我呢。”
昌意道:“你說的第一次,是指女兒國的公A主麽?那幾日我在天池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亂話或許是有的,卻從來沒答應要娶他為妻。否則為何一看見你,就立即隨你走了?”
羅沄臉色暈紅仁,仿佛平靜了一些,挑起眉梢,似笑非笑低聲道:“那麽這一次呢?這一次你為什麽不和我走?”
風勢越來越大,長草起伏,枝葉亂舞。天上不如什麽時候湧來了大片的烏雲,將月光遮擋得時隱時現。兩人一個站在革亭的暗影裏,一個站在淡淡的月光中,顯得那麽疏離。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昌意緩緩地說:“春時花,秋時月,夏時風,冬時雪。螣兒姐姐,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是從前……哪怕是兩個月以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帶你一起走。隻是……隻是……”沉呤著沒再往往下說。
羅沄微微一笑,淚水脩然滴入酒杯,柔聲道:“隻是現在時過境遷,春花變作了秋月,你已徑喜歡上她了,是不是? ”
昌意沉默不話,相柳忽然又在我耳朵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我幾乎火要憋爆開采。她叉吮著我的耳朵,蚊子似的傳音道:“你們男人都是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大混蛋。你要是敢像他一樣,下次被咬的就不是耳朵啦。”
羅沄捂著心口,重新坐了下來,左手手指把玩著酒杯,淡淡道:“其實你不說,我也已經知道啦:這幾天我們喝的酒,都是用相思果汁釀成。如果你喜歡的人還是我,我心裏到在就不會這般疼痛了。而如果我不喜歡你,你也早就情毒發作,生不如死……”
昌意吃了一驚:“你吃了兩忘崖上的相思紅豆?難道連滾沙仙子也沒有解救的法子?”
上前抓住地的手腕,沉聲說:“螣兒姐姐,你快隨我回南瓊宮,我這就讓人去找靈山十巫,幫你救治……”
羅沄將他的手甩開來,咯咯大笑:“傻瓜,我騙你的!”仰頭將酒水一飲而層,起身走出草亭,笑道:“如果我真中了相思果毒,早酒二給你喝的酒裏下些蠱藥,剜出你的心來啦。”
昌意隨著她一起走了出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時,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麵容,我大吃一驚,怒火更直躥頭頂。直到那一刻,我才認出他就二是在兩忘崖上虜走瑤雩的小子。
羅沄握著酒杯的手不住地微微顫抖,笑道:“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在逗你玩呢。你以為我一真的還像從前那樣纏著你麽?當年之所以不告而別,就是因為殺了那些巫醫後,與你有了隔閡。漸漸明白過來,你和我性子相差太遠,又喜歡拈花惹草,勉強左一起,終究還是要分開,到不如一走了之,還能留些甜蜜的回憶。”
她情毒發作,苦苦強忍痛,聲音卻說不出俏皮輕快。
昌意跟在她身後,低著頭默然不語,將信將疑,渾然沒有注意到她正將一支支冰針紮住忙督二脈的七處穴道裏。巫氐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暫時封製相思果毒的唯一辦法。
羅沄軲身笑道:“前幾天在北海聽說你結婚的消息,心裏很好奇,不知道這位新艱完竟是何方神聖。如果她處處比我好,固然讓我生氣;處處不如我,豈不更讓我傷心?你且說說,她底有什麽地方比我好?”
昌意搖了搖頭,正想回答,遠處雪山上“砰”的一聲,突然衝起一大簇五彩繽紛的煙花。
接著轟鳴連響,煙花滿天怒放,隱隱夾雜奪著鼓樂喧嘩之聲。此刻距離子時,已不到一個時辰。
羅沄凝視著昌意,眼中淚光丸閃爍,嫣煞一笑:“良辰已至,唯待新人。你走吧。陪了我三天,已徑夠啦。他們到處找你,再不不回去,可就來不及拜天地了。”
昌意稍一躊躇,問她是否願意參加婚禮。
她地笑呤呤說:“好啊。反正我千裏迢迢趕來,除了送禮之外,就是想看看她。看看她,為什麽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讓你神魂顛倒。”
我周身劇痛難忍,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朝窮山飛去,卻沒半點兒氣力阻擋。。相柳借著風勢,將青蚨香吹沾到他們的身上,背著我,遙遙地跟隨在後。
漫天煙花亂舞,五光十色,越來越繁密絢麗。雪山上的宮殿燈火輝煌,就像幾條金龍,迤邐天地之間。相隔很遠,就已經能清晰地聽到鍾鼓轟鳴,以及歌舞喧鬧的聲音。
越往上飛,寒風撲麵,桂花的香氣漸漸淡不可聞,那火燒火燎似的劇痛也隨之消減了許多。
我有讓相柳在七處六道上紮了冰針,疏通徑絡,想要搶在昌意到達山頂前將他們截下,奈何相隔太遠,他的禦風術又極為高明,越追越遠,等我們掠過瑰霞峰時,他們已到了窮山頂峰的天池。
山頂雲橫霧鎖,險峰高兀。燈光、篝火、煙花……相互交織,朝天池七殿飛去。鍾樂鼓號、歡歌笑話徹耳可聞。
我們夾在人流裏,飛上了天池。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奢華而壯麗的景象。
天池浩渺,環繞著巍峨的雪嶺。深藍色的水麵上蓮花描曳,綠也浮蕩。那些瓊樓玉宇燈火燦爛,被回祈的曲廊連接,遙遙俯瞰,果然就像北鬥七星投映在湖中,壯麗難言。
湖心主殿彩燈描曳,四周水麵上懸浮著無數蓮花燈,交相輝映,喜氣詳詳。絲竹飄飄,金鍾長鳴,到處是擁擠的人流,熱鬧非凡。宮女提著燈,往返穿行於曲廊之上,端送著酒水佳肴。
那些賓客或騎鳥盤旋,在迎賓使的指引下,飛住各殿;或降茫在天池邊,乘著數以百計的月牙小船,絡繹不絕地穿過心蓮海,抵達各自的桌席。
昌意與羅沄剛衝落主殿,四周就一片歡騰,有人叫道:“新郎來啦!新郎可算來啦!”個殿賓客紛紛起身,鼓掌長呼。
趁著四周喧嘩,無人注意,我和相柳喬化成宮女、仆夫,端著酒肴混入主殿。殿內密密麻麻,站滿了各族貴侯。
我凝神掃望,心中怦怦直跳,除了生死不明的公孫軒轅,以及留在昆侖山上的螺母、公孫青陽,各族權貴似乎今都來齊了。
一個白衣王冠的胖子和烈炎坐在一起,眯著眼睛,笑(*^__^*) 嘻嘻地交頭接耳,想必就是陰狡深沉的白帝少昊。
此外,祝融、蓐收、英招等曾與彩雲軍交過於的熟麵孔,也全都站在殿上,濟濟一堂。
要想在眾日暌暌之下,當著這麽多純頂高於之麵而殺死昌意,談何容易!但既然已錯過了最佳的下手時機,就隻有耐心了。(似乎不通?)
昌意走到殿中央,對著四周長揖行禮,高聲道:“多謝各位長輩親朋、貴賓佳客來此道賀!昌意遲到一步,自罰三杯。”取過宮女端來的酒杯,連飲了三杯。
有人起哄,說這麽久還不見新娘,也要讓她出來罰上三杯。
眾人連聲叫好,說佳偶天成,自然要成雙成對,新娘子不出來罰酒,婚禮就不讓開始。
各殿的賓客遠遠地聽見,紛紛敲著桌子,大笑起哄。
昌意看了一眼笑呤呤站在邊上的羅沄,微笑不語話,神色有些尷尬。
遠處金鍾連震,接著又是一陣煙花轟鳴,有人叫道:“吉辰到!”
大風鼓舞,簷鈴叮當亂撞,燈火明滅,殿上頓時變得昏暗起來。
我轉頭望去,雪嶺上空黑雲翻湧,天色比起先前更加陰沉了,偶爾亮起一道閃電。湖麵上的蓮花隨著狂風洶洶搖擺,月牙船急劇地波蕩著,隨時都將翻覆。
一場意料之中的大風暴即將到來。
鼓樂高奏、曲廊上嫋娜地走來兩行宮女,提著燈籠,點點紅光共衣袂亂舞。中間那身著風冠霞帔的女人就是昌意的新娘,臉顏被紅蓋頭遮擋,隻有被大風鍁卷時,才露出嫣紅的唇瓣。
喧嘩聲盡皆頓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
相柳掐了一把我的手臂,恨恨地傳音道“憑什麽我們隻能在姨姥姥墳前拜堂,這女人嫁給昌意就能這麽風光?我不管,你要和我重新拜一次天地!”
我沒有心思回應。在那明暗不定的燈光裏,我隻看見羅沄微笑而立,影子曳在牆上,那麽落寞蕭索。新娘走進殿裏時,歡聲四起,她眼裏;淚水瑩瑩,視線卻一刻也不曾離開昌意。
大殿裏,似乎隻有我和她聽不見周圍的喧嘩與眾人的說笑打趣。直到少昊敲了敲金鑼,宣布開始同拜天地,她睫毛輕輕一顫,似乎才回過神來。
昌意牽過新艱手中的紅帶,在歡呼聲中,慢慢走走到禮台前,正要對著殿外的天池下拜,羅沄突然大聲叫道:“且慢!”
殿內頓時妥靜下來,所有人無不訝然地看著她,昌意的臉色有些古怪。
她嘴角微笑,端著一個碧玉瓶與兩個酒杯,從容地走到昌意身邊,倒滿一杯酒,票聲道:“昌意,我要走啦,不能吃完你的喜宴。所以先敬你一杯,祝你們相敬如賓,忘記世間所有煩惱。”
相柳在我耳邊傳音:“你猜這杯酒有沒有毒?”我心中怦怦大跳,隻見昌意接過酒杯,正端到唇邊,新娘突然
搶過酒杯,將就水一飲而盡,低聲說:“這杯酒我替他喝啦。”
眾人哄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心裏跳。覺得新艱的聲音有些熟悉,還不等細想,羅沄又倒了一杯酒,遞給新娘,似笑非笑地說:“你喝得太早,這杯酒才是敬你的。祝你們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這次卻是昌意從她手中將酒杯搶了過來,沉聲說:“杯酒情深,不忘故人,媵兒姐姐,不管你這杯酒是酸是苦,我都甘之如飴。”
羅沄淚水脩然奪眶,他剛要舉杯,便又劈手奪過,一欽而層,將杯子連著玉瓶一齊砸碎在地。
眾人大嘩,枉風刮來,燈火搖曳,她滿頭黑發竟然瞬間變得雪白!我和相柳吃了一驚,昌意更是滿臉駭異,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羅沄淚水漣漣而下,咯咯喀大笑道:“好一對癡情怨偶,好一個杯酒情深!我敬你的那杯酒,無毒無蠱,原本隻是忘川之水,卻偏偏讓她喝了。很好,從今往後,她再也記不得你,你也嚐嚐相思紅豆、情火焚心的滋味!我敬她的這杯酒,是流沙仙子所釀,叫做‘與子偕老 。這幾天裏,我原想和你同飲此酒,可惜……可惜你再不是和我白頭偕老的那個泊堯!”
她笑靨如花,額頭、眼角、唇邊……卻已生出不少淡浚的細紋,僅僅伍片刻之閘,那春花般嬌媚的容貌就枯萎凋謝了,隻有那雙紫色的眼睛,滿溢著淚水,依舊那麽的澄澈和嫵媚。
她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呼吸如堵,腦中一片空白。
在那之前,我從沒聽說過一種毒藥,叫1做“與子偕老”。有人對我說,當你喜歡一人的時候,恨不能和他瞬間白頭。但如果你喜歡的人變了新,你唯一能做的,或許隻有忘記。
我始絡無活忘記羅沄,就如同她始終無法浩忘記昌意,她沒有喝忘川之水,卻喝了那杯讓自己瞬間白頭的酒,是因為寂寞的人生太過漫長,而有些事情到死卻也不願忘卻。
大殿上亂成一片,昌意抱住羅沄,大聲的叫喊著巫醫。
相柳對我說,這是下手的最好時機,但那時我卻像石人似的僵住了,惶惶惚惚,一動也不能動。
等我醒過神時,烈炎、少昊、祝融……已經羅沄與新娘圍住,把脈查探,輸遞真氣。
一個白發巫祝拯了搖頭,說羅沄所喝的毒酒以“彈指紅顏老”、曇花的朝露、瞬息草等幾十種秘藥合釀,再加上她體內的相思果毒,剛猛霸烈,元可醫治。到是新娘剛飲忘川水,可以立即用三生石化解。
這時殿外狂風鼓舞,閃電交加,按著響起一連串的驚雷,震得湖麵漣漪蕩漾。潑墨般觳的黑雲已經順著雪峰滾滾而下,彌漫在天池四周。
一個鳳族的彩衣巫女高聲說,再不行禮。吉時就要過了。少昊敲了敲金鑼,示意眾人安靜,然後繼續主持婚禮。
眼看著昌意格羅沄撇在一旁,在眾人的歡呼聲裏,繼續與新娘拜天地,拜父母,又相互對拜,我心中怒火如燒。陰陽二X(不認識)感應著驚雷、狂風,在玄竅、丹田洶洶盤旋。
少昊微微一笑,道:“大禮已畢,天地為證。再喝過交杯酒,你們就是夫妻了。”拍了拍手,兩婢女重新端著酒杯走到兩人麵前。
怒風咆哮,埀幔亂舞,殿內的燈火被刮得如同一道道橫著的紅線。天邊忽然又起幾十道閃電,將四周映眼得一片青紫。
新娘站在欄邊,霞帔翻舞,不知是被寒風侵骨,還是受了方才的驚嚇,全身仿佛在微微發抖。
她與昌意一齊接過酒杯,手臂相繞,剛端到唇沿,雷聲枉震,她猛地一顫,將昌意手中的酒杯掃落在地,頓足哭道:“姥姥,我……我下不了手!”
“哧哧”激想,青煙四冒,玉石磚地瞬間極泅水蝕出幾十個黑洞。眾人哄然大嘩,昌意臉色也倏然變了。
大風刮末,新娘蓋頭掀卷翻起,露出一張蒼白而秀巧麗絕倫的臉。我像被雷電劈中,刹那間無法沽呼吸。
這個,“新娘”竟然就瑤雩!
還沒等我回過神采,那鳳族的彩衣巫女突然閃電般衝向昌意,黑綾飛舞。幾乎就在同一瞬件,烈炎、少昊、祝融齊齊出掌,“轟”地一聲,氣浪炸鼓,周圍的石案頓時被掀得破頂衝天。
眾人驚呼著趔趄後跌,我呼吸一窒,隻見黑綾翻卷飄忽,彩衣巫女被少昊、祝融的氣刀震得翻身飛趺,眼看就己要持上烈炎劈來的火真氣刀,瑤雩卻突煞斜衝而至,擋在她的身前。
我大吃一驚,真氣應激而生,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然而已經遲了。
烈炙失聲低呼,收刀後撒,瑤雩仍被氣芒當胸掃過,頓時噴出一口鮮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昌意大叫:“瑤雩!”我啞聲怒吼,氣刀哄然狂卷,將他與祝融、少昊盡皆逼退開來,抄身抱住瑤雩,她軟綿綿地躺在我的懷裏,臉色慘白,經脈具斷,連眼神部已經渙散了。
“共工!”彩衣巫女看見我,像是舒了口大氣,倚著石柱,淚水倏然而下,柔聲微笑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果然也來了。”
姥姥!聽到她的聲音,我心神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海一戰,她不是已經死於烈炎之手,被懸首城門了麽?難道那隻是她的金蟬脫殼之計?
眾人哄然,似乎都沒料到我和姥姥竟會現身於此。
少昊搖了搖頭,歎道:“水聖女,你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女兒和兒子,尤嫌不足,如今還要再害死外孫與外孫女麽?”
姥姥伸手在臉上輕輕一揭,露出清澈碧眼,如雪素顏,咯咯大笑道:“害死我孩子的,是公孫軒轅,以及你們這些趨炎附勢的奸佞小人。今日我到這裏,就是要將爾等臣賦子斬盡殺絕,為我孩子報仇雪恨!”
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冷冷的道:“烏絲蘭瑪,軒轅陛下三番五次饒你,你卻執迷不悟,你以為你的那點兒奸謀能瞞得過天下人的耳目麽?從你勾結我身邊奴婢,給我下蠱開始,你就注定了今天的結局。”
說話的人是白衣女子,鬢角攢著冰玉珠花,臉上沒有一絲我情,站在人群裏,卻有一種君臨城下的絕代風華。
她身後站著一個清秀的弱冠少年,眉目和昌意有些相似,卻少了幾分飛揚灑脫的神采,多了幾分平和淡定。
滿殿嘩然,那些人紛拜倒高聲道:“拜見螺母、黃帝陛下!”
找心中大震,沒想到傳聞中中毒垂危的螺母竟然毫發無損,還帶著公孫青陽來到這窮山天池!
姥姥睬起眼,笑道:“科丫頭,原來你也沒死,我還是太小瞧你啦!我敢來這裏,自然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你肯帶著公孫青陽同來陪葬,那可再好不過。”
她舉起碧兕角,鳴鳴吹響,尖銳的聲音和著隆隆雷聲,忽促、猙獰而淒厲。
螺母淡淡道:“你找的是這兩個人麽?”拍了拍手,四個金族衛士才扛著兩個麻袋走到殿中,朝外一抖,倒出兩個被混金鎖鏈緊緊相縛的人來。
右邊那個虎頭人身,手腳如蹄,雙臂上纏鐃著兩條赤練蛇,碧綠的三角眼又是憤怒又是羞慚。在邊那女子頭戴
九頭鳳冠,丹風眼冷若冰霜。居煞是許久不見的強良與九風仙子。
姥姥一震,臉色被閃電照得慘白。
螺母淡淡地道:“你理在窮山九峰的赤炎火晶石都已經衩祝火神挖出來了,九風、強良等三百六十九個反賊也全部都極石金神與長流仙子拿下。再,想要炸斷雪峰,隻有留待來年了。”
眾人嘩然,姥姥眼中的驚怒之色,一閃而逝,徐徐放下兕角,微笑道:“科丫頭,你隱忍韜晦峪、裝神弄鬼的本事一點兒也不輸你娘。這麽說,我投在天池與婚宴酒水中的“五味夢還露”,也都被你掉過包了?”
螺母火拍了拍手,金族衛士推出五、六個五花大綁的巫祝,個個麵如死灰,朝著她磕頭如搗蒜,都說被姥姥脅迫,不得已才想要給眾賓客下毒,痛哭流涕得懺悔求饒。
螺母眼角也不抬,火拍了拍手,六個金族衛士大步上前,格十幾個血淋淋的頭顱擲在殿中。
那些人裏,有彩雲軍的長老,也有其他各部義軍的領袖。其中兩個怒目圓睜,正是七天前被我從赤青戊手中救出的囚徒。
她淡淡地說:“你布置在南海的十三路叛軍、包圍昆侖的十七股反賦,以)及浸入賓客裏的一百四十六個逆賊,全部已被拿下,負隅頑抗的,一律斬去了首級。現在暫時寄存的,就隻剩下你項上的這顆頭顱。”
殿內死寂一片,過了好一會兒,那些人才如夢初醒,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短短片刻間,發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變故,我抱著瑤雩,腦中仍是混亂一片,如在夢中。
姥姥略咯笑道:“原來你早就知道啦。你和烈小賊假惺惺地為瑤雩與公孫昌意操辦這場婚禮L。就是想以此為誘餌,釣我上鈞了?”
螺母淡然道:“北海一戰,浮屍遍海,就連“你”都被砍了腦袋,為何獨獨瑤雩幸存下來?而且偏偏還陰差陽錯,送到了火族的手裏?你看準炎帝陛下慈愛仁厚,必定會救她性命,定下了這“苦肉計”,我們又豈能不順水推舟,將錯就錯,送你個美“人計” ?”
昌意一直失魂落魄地站在幾丈外,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瑤雩,聽到這句話,臉色頓時變史了,猛地轉頭朝螺輝母與烈炎望去。
烈炎搖了搖頭,說:“昌意對瑤雩一見傾心,為了救她,使盡了個種辦浩,我主張他們成親,並不是想設什麽圈套,隻是想化千戈為玉帛,將上一代的仇恨治弭無形。隻可惜……隻可惜水聖女你被權欲與仇恨遮住了心智,”要逼迫她趁機殺死昌意……”
姥姥仰頭大笑:“烈小賊,你倒真會惺惺作態地裝好人。當年如此,現在還是如此。你如果真的體恤瑤雩雩,剛才又為什麽下此重手,恨不能一刀將她劈死?你早布好了天羅地網,等著我們朝裏鑽,卻不告訴瑤雩,也不告訴昌意,這就是你所謂的‘化幹戈為主帛’?”
烈炎神色慘然,想說什麽話,卻沒有說出來。
少昊哈哈一笑,道:“這事是寡人和螺母安排的,與炎底陛下沒什麽幹係。瑤雩個好姑娘,所以我們才將你安排好的毒酒,全都換過了。沒想到偏偏冒出來一個螣兀公主,瑤雩一定以為她是你安排的人,生怕毒死昌意,所以才搶過來喝了。至於剛l才這一掌,她是為了救你,才拚死相挨。你有這樣一心為你的外孫女,難道也不感到半點兒心疼,慚愧麽?”
姥姥眼中怒火跳躍,咯咯笑道:“科丫頭,既然你早已知道了我的所有計劃,為何偏偏要拖到這一刻?依我看,你是想借我之手除掉公孫昌意,好讓你自己兒子成為拓極小子唯一的繼承人,是不是?”
螺母臉上閃過一絲幾絲難以察覺的悲傷,淡淡道:“到了這境地,你還是要耍這挑撥離閘的惡毒心計。我裝作中蠱,為昌意主持婚禮,除了將計就計,引你入局之外,隻是想見他一眼。可惜,他始絡沒有來。”
這時狂風更猛烈了,殿內燈火被刮滅了大半。烏雲已衝湧到了天池上方,從簷外疾速地飛流而過。
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如銀蛇亂舞,“轟”的一聲,遠處的一個亭閣被雷電擊中,熊熊著起火來,黑煙躥湧。
瑤雩睫毛顫動,迷迷糊糊地叫道:“昌意,昌意!”
昌意淚水滾落,叫道:“我在這裏。”想要上前,卻被我迎麵一掌,迫得後退幾步。後麵的金族衛士紛紛上前,將他拉住。
瑤雩睜開眼,看見是我,嘴角牽起一絲笑容,低聲道:“哥哥,是你!你也來參加我的婚禮幺?_”我心痛如絞,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句話,熱淚劃過臉頰,仿佛烈火燒灼。
姥姥蹲到我身邊,輕輕撫摩著她的臉,淚水盈眶,微笑道:“好孩子,姥姥在這裏。你放心,娃娃一定會殺了這些人,為你報仇。”
瑤雩搖了搖頭,也不知哪裏裏的力量,緊緊抓住姥姥的手,顫聲說:“姥姥,你別……別殺昌意。”
姥姥嘴角微笑,卻一句話也不應答。
自從在北海聽到她的噩耗的那一刻起,我就期盼著姥姥沒有死,但那一夜重逢,更多的竟是驚異、迷惘和恐
懼。在那明天搖曳的燈光裏,她的臉陰晴不定,那麽陌生,就像是一個我從來也不認識的人。
我想起烈炎所說的話,想起那些賓客的種種議論,胸膺裏仿佛被什麽堵住了,憋悶得無法呼吸,忍不住用手指§在地上一宇宇地劃寫,問她殺死我父京的,宄竟是公孫軒轅,還是舅舅。
她眉梢一挑,灼灼地叫(好像又不通?)、凝視著我,柔聲道:“孩子,你是相信姥姥,還是相信這些害死你妹妹的奸賊?”
我喉嚨裏火燒火燎,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麽回答。
瑤雩知道她再也不肯饒怒昌意,眼中又是傷心,又是失望,抓著她的手新新私開。朝著我微微一笑,歎息道:“哥哥,這兩個月是我過得最為快話的日子。早知如此,到這裏的第一天,我就……我就該去喝那忘川之水……”
眼波流轉,凝視著不遠處的昌意,臉頰忽然變得暈紅如醉,神色從未有過的溫柔,光彩照人,微笑著低聲道:“昌意!昌意!”
閃電飛舞,大殿內一片藍紫,她的笑容凝結在嘴角,再也不動了。我的心口像被重錘猛擊,視線瞬間模糊。
雷聲轟鳴,蓋過了一切喧嘩。昌意臉色慘白,似乎在大聲叫喊她的名宇,朝這裏撲衝而來。
姥姥咯咯大笑,冰蟬耀光綾流雲飛舞,迫退昌意,轉身朝螺母和青陽接連不斷地攻去。
四周人影閃爍,祝融、蓐收、英招等人都蜂擁而上,將她圍座中央。烈炎呼喝隻要將她擒任,不必傷她性命。
那一刹那,從前姥姥告訴我的每一句話矗,全都像殿外的流雲一樣湧過腦海。
我的心裏突然像被選閃電映照的大殿一樣雪亮。那些曾想到而不敢深究的疑問、那些自相矛盾的故事、那些因果、那些深仇大恨……突然都顯得這麽荒唐,近乎無稽。
我知道她騙了我。
從我和妹妹剛董事起,我們就生活在她所編製的謊言的世界裏,按照她的意誌,去做每一件事,去成為她所希望成為的人。
那天夜裏,在那南海以南、最按近星辰的窮山頂端,我的夢醒了,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怒嘯的狂風卷得灰飛煙滅。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可笑,如此悲涼。閃電縱橫,雷聲轟鳴,黃豆大的雨點夾帶著冰雹,像通道白簡,繽紛亂舞地穿入殿裏,打在我的身上,打在瑤雩蒼白的臉頰,仿佛她流淌著的淚水。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曳在地上,不遠處就是白發蒼蒼、昏迷不醒的羅沄。有一瞬間閘,我臉熱如燒,突然對姥姥如此怨怒,如此仇恨。
如果不是她,妹妹不會死,我也不會淪為天下人的笑柄。如果不是她,或許此時,我正參加瑤雩與昌意的婚禮,或許剛剛認識了羅沄,或許有許多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的“或許”。
但這怨恨是一閃而過。
當我看見她獨自在眾人重圍裏左衝右突,當我看見她身上飛濺出的鮮血,當我看見閃電下她嘴角的笑容和眼角的淚光……熱淚突然決堤似的湧出我的眼眶。
我想起她將我抱在臂彎,親吻我的臉額時的盈盈笑臉;想起地帶著我和妹妹,孤獨地走在荒草搖曳的山頭;想起她對我說,你的父京和舅舅都是頂天立她的大英雄,有一天,你會將這個世界踩在腳下……
你或許會怨懟自己的家人,但你又怎能因此滋生出哪怕半點兒的仇恨?
對我來說,她不僅是我的姥姥,更是我的母親京、我的父親、我從小至今的所有一切。
殿外驚雷滾滾,狂風掀卷著大浪,和著暴雨,一起撲來。桌案傾倒,杯盤狼籍。
那一刻,整個天地仿佛都翻覆了。
紛亂的人群眾,我沒有睡見相柳,心想,她終於還是棄我而去了。在這歌時時狂風暴雨、冷漠無情的世界,隻有姥姥和瑤雩,才始終是最愛我的人。
而現在,我隻剩下姥姥這最後一個親人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別人再傷她分毫!
尾聲 - 欲與天公試比高
殿外竄起幾十道閃電,天地俱亮,我背起瑤雩,啞聲大吼,俯身衝入人群,氣刀卷舞,將周圍眾人盡皆掃開。喉嚨中迸爆而出。陰陽二X滾滾怒爆,衝出我的手譬,瞬間化作了幾
十丈長的藍紫氣芒,所向披靡。
那些人驚呼著紛紛後退。
姥姥大笑道:“好孩子,聽姥姥的話靜,殺了螺母和公孫青陽,你就是昆侖山的主人!”她碧綠的眼睛裏閃耀著喜悅、驕傲、憤怒、傷心、苦楚、仇恨……諸多神情,在閃電與刀芒的映照下,灼灼如火。
我旋身掃舞,氣刀大開大合,每一刀雖然都極為簡單,卻天人交感,借勢而生,猶如狂飆雷霆,兩根大柱轟然斷象,大殿頓時坍塌了一半。那些人忙不迭的四退開來,有些人更被迫的跌入水中。
殿外號角長吹,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麵八方圍衝進來,都想將我和姥姥擒住,建立大功。
混亂中,昌意迎麵衝來,想將瑤雩從我背上搶走,被我氣刀掃中,噴出一口鮮血,踉蹌後退。那些人頓時像炸開鍋般,洶洶怒沸,叫道:“抓住這小子,別讓他和玄跑了!”
少昊和烈炎連聲呼喝,一個要我棄暗投明,俯首投降,一個則讓眾人手下留情,不可傷我們性命。但無論是哪一種話,停在耳中都像是莫大的侮辱,激起我更加熾烈的怒火。
電閃雷鳴,虎麵大浪如傾,我背著瑤雩,氣刀光芒怒放,在殘垣斷壁之間殺伐衝突。到處都是刀光,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轟煞炸舞的氣浪。頃刻間,便有百餘人被我劈中撞飛,慘叫徹耳。
幾十個大漢拎著一張巨大的黑蠶金絲從我背後樸來,想趁我不備,格我兜頭罩下,被我四刀怒掃,“轟”的一聲,連同整個大殿的層頂,全都一起震色出幾十丈高。
大雨如潑,滾滾黑雲沉甸句的壓在頭頂,閃電亂舞,轟隆聲震耳欲聾。我全身都已經濕透了,分不清是雨水、浪濤、鮮血,還是眼淚。
少昊喝道:“好小子,不愧是蚩尤的兒子!既然煞不肯投降,就接寡人一刀!”白袍飛舞,貼著湖麵朝我衝來采,轟鳴連聲,九塊巨石衝天飛起,順著他袖子飛卷的方向急速飛旋,合成一柄巨大的石劍糾,朝我當頭劈下。
狂風呼嘯,我呼吸一窒,像被大山當頭傾軋,腳下的大殿倏然塌裂,連著我一齊朝下沉去。
想不到這縱情於聲色的胖子,竟然也已修成了白招拒的“大九流光劍” !
湖上大浪滔天,那洶湧起伏的波濤,仿佛與四周的風雲雷電一起湧入我的丹田,刹那閘激爆成猛不可當的陰陽二X,化作無形氣刀,迸勢怒斬。
轟隆狂震,少昊微微一晃,九塊巨石衝天飛起。我胸口劇痛如裂,“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貼著地麵衝入湖潮中。
四周轟然大嘩,少昊擦去口角的一絲鮮血,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如果能打得敗寡人,寡人就放你和玄女下山!”
我臨風站定。不遠處,蓮花搖曳,碧怕起伏,北鬥七殿幻火寥落,整個天池都籠罩在無邊的黑暗中,隻有閃電大作時,才看得見四周那漫漫如星的萬點刀光。
那一夜。包圍在窮山頂峰的一共有兩萬多人,其中還不包枯盤旋空中的那三千最精銳的金族飛騎。
螺母早已布下天羅地王,算好了每一步。我知道我再,也衝不出去了。但我寧可與姥姥一同戰死。也絕不能向他們跪地乞降!
姥姥站在我的身邊,衣棠獵獵,大笑道:“科丫頭,你以為這樣就能打敗我麽?我們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
她轉過頭,微笑凝視著我,眼中又是驕傲,又是喜悅,柔聲說:“好孩子,姥姥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失望。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做成你爹和你舅舅路跆了!”說到最後一句時,突然反手一刀,紮入自己的心口。
姥姥!我熱淚滂沱,驚駭痛楚,緊緊地抱住她,想要輸入真氣,將她救話,可她的心脈與經絡卻都已自行震斷了。
她摩挲著我的臉,手指冰涼,臉上卻煥發出一重溫潤的光彩,低聲微笑:“傻孩子,你以為姥姥還想離開這裏麽?姥姥不死,也隻能成為你的累贅。”
雷聲隆隆,和著四周的喧嘩與逼仄的狂風,讓我憋得透不過氣來。
她碧綠的雙眼恍惚渙散,像是越過了我,凝望著天上的滾滾津鳥雲,微笑道:“姥姥從前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全不重要。你隻需問自己,人生短短百年,為的是什麽?你是想要像螻蟻一樣,渾渾噩噩地被人踩在腳底、朝不知夕;還是要翻手為雲覆手雨,主宰蒼生萬物?好孩子,我知道有一天……有一天你一定會……登上昆侖的……巔峰,讓這些人……這些人在你腳下……訇匐……”
她的身體越來越冷,聲音斷斷續續,紛手什麽也聽不見了。我昏昏沉沉,腦中空茫一片,隻有一個念頭反反複複地在心裏激蕩:姥姥終於還是死了,又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知道,當她登上窮山天池時,就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因為早在十年以前,當我母親與舅舅死去的那一刻起,她也已經死了。剩下的,隻是一具軀殼,和一顆浸滿了仇恨的心。
四周突然沉寂了下來,就連那滾滾雷鳴也暫時頓止,隻有狂風依舊呼嘯,掀卷著波濤。
我背著瑤雩,抱著姥姥,站在暴雨橫斜的荷葉上,看著那寂然無聲的人群,想著姥姥所說的話,空空蕩蕩的心理,仿佛又一點兒、一點兒地燃起了熾烈的火焰。
許多年以後,在那長草搖曳的山頂,一個藍眼睛的少一女告訴我,大多數昆蟲成年的壽命隻有短短幾天。
比如蟬在黑暗的地底經曆了漫長的冬天,化蛹、破繭,飛上高樹,隻為了最後短暫而歡愉的鳴唱。蝴蝶也是如此,吐司結繭,破蛹化蝶,為的也隻是在短暫的生命裏,留下斑斕的瞬間。
她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天上風起雲湧,暴雨將至。在她雪白的赤腳下,一群螞蟻正慌張地穿過盤虯的樹根,尋找新的避雨洞穴。
她不知道生命有如白駒過隙,再長的歲月也隻是彈指一揮間。
對我來末說,哪怕是做撲火的飛蛾,也遠勝於這些終日匆匆忙忙的螻蟻,不知因何而采、為何而往。
那一夜,在窮山頂峰、天池之央,我從沒有那麽貼近過死亡。看著羅沄瞬間白頭,看著瑤雩香消玉殞,看著姥姥化羽,我知道終有一天,我也會死去。但在這一天到來 之前,我發誓要給這個世界留下震天動地的聲響。
從那一夜開始,一切都不在關乎仇恨,關係的隻是尊嚴、野心與人生的價值。姥姥告訴我的身世是真是假,那些人是否害死了我的父親,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總有一天,我要踏著這些人的頭顱,登上世界的頂峰!
就在我下這個決定的時候,“轟”的一聲震天巨響,仿佛幾百個驚雷同時驚爆,烏雲裏噴炸出萬千遵刺目的火光,融的天池通紅一片。
透過那個千瘡百孔、分崩飛揚的雲層,我看見環繞天湖的九座山峰瞬間崩塌,雪崩滾滾,仿佛天柱傾倒,銀河迸瀉。
四周驚嘩四起,在我心裏一震,難道姥姥所理下的赤炎火晶石終手還是爆炸了嗎?
還來不及細想,閃電飛舞,雷聲轟鳴,無數欺的巨石、冰川、棱柱……破空炸舞,整個窮旁山頂峰似乎都被夷平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炸斷窮山九峰的不是姥姥的赤炎火晶石,而是巫氐與燭龍合練的所謂“五行奪真丹”
就在我和姥姥被螺母、少昊團團圍困的時候,相柳趁亂逃出了北鬥七殿,將剩下的所有“五行奪真丹”部理在了九峰之下,一一引爆。
那天夜裏,天崩地裂,周遭亂作一團,我沒有再遇見她。
我一直以為她早已棄我而走了,直到六十年以後,才知道當我借著山崩雷火,施展無形刀殺出重圍的時候,她,被流石撞成重傷,摔下了雪嶺,一直修養了整整三個月。
此後的六十年中,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隻有她一直不舍不棄,四處尋找著我。她找遍了大荒四海,找遍了三山五嶽,找遍了每一個她所能到達的地方。
除了不周山。
背皙著瑤雩與姥姥,趁亂衝出重圍時,恰巧看見斜躺在殘垣斷壁、奄奄一息的羅沄。原奪守護在地身邊的昌意與烈炎,都被突如其來的山崩流火撞得不知道去了哪裏。
於是我用冰蠶耀光綾將她和瑤萼、姥姥一起綁在身上,順著那滾滾雪崩、滔滔飛瀑,一齊衝下了萬丈懸崖。又穿過瑰霞峰,穿過雲葦湖,穿過忘川穀,到了茫茫南海之上,
回頭望去,連綿崔巍的窮山籠罩革在一片白蒙蒙的雪霧,上方是黑茫茫的滾滾烏雲,夾雜著銀亮飛舞的閃電,以及岩漿般破空噴薄的萬幹火線。
那一刻我忽然升起強烈的後悔,後悔沒有在今夜之前,去窮山以南,看一看南海與世界的居頭。
羅沄醒來的時候,我正騎著虎斑鯊乘風破浪,遊弋在冰天雪地的北海。寒風呼嘯,浮冰跌宕,不遠處的白熊站石冰墩上愣愣地瞪著我們,緩緩地走開。一切都那麽澄澈寧靜,仿佛我們從未離開。
她的頭發已經全部變白,滑膩如凝脂的肌膚也化若雞皮,隻有那雙紫色的眼睛,依舊那麽美麗:我知道她再也變不回從前的容貌,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心裏卻仍然劇痛入絞,情火如燒。
她低著頭,看著冰洋中自己的倒影,咯咯笑了起來,淚水還來不及滑落就在她的臉額上凝結為冰。
她躺在魚背上,仰望著北海的萬裏藍天,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微笑著說,想不到這個世界最為了解她的竟然是我。
她說在窮山上時,覺得身心具疲,了無生趣,隻想回到北海,回到這荒寒無人的天之涯、海之角。她說這裏就是她的故鄉,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經過蒼龍灣的時候,我將姥姥與瑤雩沉入了冰冷的海中。那裏的海底沉埋著萬千彩雲軍的英魂,它們一定不會感到寂寞。
那時剛入丸月,太陽已斜掛在了西邊的天海交接線上,晚霞如火,在風中疾速流動,仿佛在與雪鷺齊馳並舞。
我躺在鯊魚上,看著晚霞染紅了海麵,就像那傍晚無邊的鮮血,心裏那麽蒼瓊、疲憊,而又放鬆。
不知什麽時候,我也躺在魚背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才發到。羅沄伏在我的身上,左手裏抓著她自己的心,右手捏著一支沒有融化的血針,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
容。
就在我夢見不周山上搖曳的女媧花時,她剜出了自己的心,將心血疑成冰針刺入我的任督七穴。
她死的時候,一如生時那般愛麗,張揚而率性。
我的情毒已經消除了,但為什麽那一刻心中卻依然如此疼痛?
或許是北海的狂風太過寒冷,可以凍結一切,我流不出眼淚,笑不出聲。我對自己說,既然一切都在這裏結束,那麽一切就都在這裏開始。我要回到不周山,取回封
鎮康回的神鏡,將“無形刀”修煉得爐火純青,然後再回到大荒,去攪他個天翻地覆!
於是我騎著鯊魚到了天之涯,將她理葬在那曾一起躲藏過的洞穴裏,又從那兒回到了不同山。
我將陰陽師龍獸打得落花流水,然後又借助冷暖之水的漩渦,劈裂了不周山的山壁,朝下足足挖了一百多丈,卻始終沒有找到那麵太極銅鏡,
直到我摸到了袖中的幾枚“五行本真丹”。
我將那些丹丸丟入不用山的縫隙,用真氣強行攪爆,在那震耳轟鳴聲中,岩洞飛炸,山石崩塌,我終於看到了嵌在石縫中的那麵青銅神鏡。
但就在我抓住鏡沿的那一瞬間,上方的崖壁轟然倒下,連帶著滾滾冰雪,將我和鏡子一齊壓在了不周山下。
那巨大的壓力,帶著徹骨的冰寒,將我經脈緊緊封住,絲毫也不能動彈。我仿佛變成了一個冰人,氣血僵凝,就連睫毛上也覆蓋著厚厚的冰霜,漸漸地,呼吸越來越虛弱,連半顆塵埃也無法吹起。
透過那扶長的洞隙,我看見淡紅的夕陽日正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湛藍的海麵吞沒。天空中星辰點點,依稀可見。時而隨著狂風,舞動起炫目的極光。
再過不久,這裏又將是漫長而寒冷的極夜。
但我知道,再長的夜都有破曉的時候,終有一天,朝即從東邊升起,冰雪消融,我將帶著這麵鏡子衝出不周山 。
那一天,就將是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