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gured out how to download and here is the rest 回複:浮生 作者:阿冪

來源: 小蓓好 2010-02-21 23:27:0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00215 bytes)
回答: 浮生 作者:阿冪畫眉深淺2010-02-18 12:25:10
趙飛卿要製止已是不及,看尚寶珠去了,方虛空點著九兒道:“你也太不知厲害了 ,《思凡》哪裏是你說唱得便唱得的。”這《思凡》演的是一個二八年華的小尼姑春心萌動之態,唱詞遊離綺麗。一整段戲,由旦角一人獨撐,又需載歌載舞,最是考究一個伶人的唱念身段做工,一個旦角若是這個唱得好了,便什麽戲都不怕了。且《思凡》唱念身段若是一個過火,便流於誨色放蕩,九兒學戲滿打滿算也不過六七年光陰,哪裏就能把握住了火候,怕真是要將才起的名聲砸了。九兒卻道:“都是師父給九兒攔了這間屋子才惹起的事,九兒不能叫師父為難。”趙飛卿聽了九兒的話卻是怔了怔,知道沈墨卿將主意說了他自己的,心下黯然,師兄究竟和他生了隔閡,點了點頭道:“你是個好孩子。”

  那尚寶珠走到外頭,劈麵正撞上了穿一件青底團花得的英雄氅正候場的德生,便有意挑撥,笑道:“這才是英武少年。哪裏像那個九兒,說是個男孩子倒比姑娘家還嬌嫩些,沒的叫人看了厭棄。隻不知你師父怎麽偏就那樣疼他,不獨有自己的睡房,還巴巴的隔了換衣裳的房間給他,你們竟然也忍得過。”德生果然叫他一番話說得傻了。

  德生耳中隻響著尚寶珠那句:“哪裏像那個九兒,說是個男孩子倒比姑娘家還嬌嫩些。”眼前晃動九兒雪白麵龐如水雙眼,纖秀身影,細想他平日形容舉止果然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想得出了神竟是連幾遍開場鑼也不曾聽見,叫沈墨卿一腳踹了上去,好在他功底紮實,竟是沒有摔倒,反倒叫他借勢翻了一串長筋鬥,贏得台下一片彩聲。等下了台,德生本以為師父會得誇讚他幾句,卻不料沈墨卿麵沉似水,指著鼻子罵他:“我問你,你方才出的什麽神兒,發的什麽愣?你別當會唱幾出戲,有人叫你好就真把自己當角兒了,連行裏規矩也要忘了,我告訴你還早得很呢。照你這輕狂樣,早晚砸了自己招牌。到時候很可別說是我沈墨卿的徒弟,我丟不起這個人!”一番話說得德生抬不了頭,沒口子的稱“是”,捱完了教訓,便到一邊卸妝,忽地想起尚寶珠的話:“隻不知你師父怎麽偏就那樣疼他,不獨有自己的睡房,還巴巴的隔了換衣裳的房間給他。”心上便跳了兩跳,一雙眼不由自主悄悄地往九兒那小間覷去,怎奈青布簾子竟是一動不動悄無聲息,隻不知九兒在裏麵做什麽。

  直到收了戲,九兒才從屋子裏出來跟著大夥兒一起回家,德生因起了疑心故意的拉在了九兒身後留意瞧她,他到底還是怕被其他師弟看見了笑話,麵上還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隻敢偷偷留意。一路上,一會子覺得她體態嬌媚,實在該是女兒身;一會子又覺得他身形高挑挺拔,分明是個俊秀少年,越看越是疑惑,又不好與人說的。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大夥兒都睡下了,德生心事重重,哪裏睡得著,兩眼鰥鰥得望著窗外月色,好容易熬過了一夜。到了次日一早,天方朦朦亮,德生便起了身,梳洗了就往園子裏來。

  才踏進園子就聽到九兒的聲氣,仿佛新學的曲子,他隻不斷重複一句唱詞:“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德生一夜的疑惑頓時清明,隻覺眼前仿佛炸開一道白光:原來九兒真是女孩兒。這一下竟是歡喜非常,也顧不得許多,直直往園子裏衝過去,一轉過彎,腳步卻頓下了,園子裏不光九兒一人,竟是沈墨卿趙飛卿師兄弟兩個都在。趙飛卿眼尖,一眼看見了,笑道:“今兒起得倒早,過來吧。”德生隻得緩下腳步,到了兩人跟前,麵上鎮定如常,一邊拿眼去看九兒,隻覺九兒臉上顏色竟比往日更要鮮豔,臉上不由得漲得紅了,因怕沈趙二人瞧出來,忙借著練功走到了一邊。沈墨卿頗是得意:“照這樣下去,十日後雖不是很好,隻怕也能混得過去。”又笑:“這出好戲可不能白唱,得叫段老板出個大大的水牌掛上幾天才好。”一旁趙飛卿卻是暗暗歎息了聲:九兒,隻怕你唱了《思凡》,便再也沒有清淨了。

  沈墨卿話雖說得滿,到底怕九兒年輕,《思凡》又是最難的段子,萬一砸了場,到時候壞的不光是他自己的名聲,隻怕還有雲卿班的招牌,好在還有十日,索性將個雲卿班都扔給了趙飛卿照料,自己盯住了九兒日日苦練。趙飛卿知道女兒家究竟體力纖弱,心下不忍,又不好明說,隻得模糊著勸沈墨卿:“別太累掯著她,也不急在這一時一日。”沈墨卿總是不聽,幾日下來九兒便瘦了一圈,兩頰瘦損下頜削尖,愈發顯得纖細羸弱,仿佛風大一些就能吹跑了,叫人看著著實可憐。趙飛卿沒有法子,也隻得吩咐廚房單獨給九兒做些吃食,補上一補。好容易到了第十日上頭,沈墨卿臨去天蟾樓前還要將九兒拉在一邊細細叮囑才放心。

  天蟾樓一早掛出了水牌,聽說雲卿班的九兒要唱《思凡》,不到開戲的時辰台下樓上已是坐滿了人,就連數日不曾露麵的孫毓也攜了人到了。段去之不敢疏忽得罪忙親自捧了茶上去招呼。到了桌前方看見,孫毓此番竟是坐了下手,卻將上手讓給了人坐,麵上猶帶笑容,他是慣看眉眼高低的人,便知那人不尋常當下留神細瞧,見那人不過和孫毓一般大年紀,長眉掠鬢,鳳眼斜睃,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看著甚是和氣的模樣,隻是一眼掃過樓下諸多看客時,眼底卻是一派譏削。段去之便知這人心氣驕傲,隻怕連他身邊的孫毓都不放在眼裏,自己不過是戲園子老板,隻怕他更是不會拿眼角掃一下,上去招呼隻怕是自討沒趣,又不好不過去見禮,隻得堆了笑過來:“孫公子可是許久沒來了。”孫毓指著身邊男子道:“先來見過姬老相爺家次公子。”段去之方知,原來這人竟是孫毓的姊夫姬琅琊。

  這姬琅琊三字京城內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他姬家三代為相,一門中曾出過四個狀元,姬家長子姬辛夷也是榜眼出身,到了姬琅琊這裏,也一般是三歲入學,九歲上就舉了神童,寫得一手好文章,人人都當他定是未來的榜眼狀元,卻不料十一歲上,這姬琅琊竟是棄文習武。姬相爺便問他是何道理,這姬琅琊道:“人人都料說我會中狀元,我中了也沒有意思,反叫那些人誇了口去說他們慧眼識珠,我偏不遂他們的意。”一番話說得姬相爺夫婦倆啼笑皆非,因是姬琅琊是老來得的子,全家上下素來都十分寵愛他,因此也就由得他去了,偏著姬琅琊倒也爭氣,不過五,六年,倒是考了個武舉人回來,本來吏部放了個三品參將與他做,偏這姬琅琊生性散漫不喜管束,竟是推脫了,每日裏賦閑在家,好在他雖放任散漫,倒不喜走馬鬥雞,聽戲唱曲的,父母便也不去管他,隻不知道今兒怎麽到天蟾樓來了。

  正轉念間,忽然聽得笙簫聲漸起,幾拍之後有人和著唱道:“昔日有個目蓮僧,救母親臨地獄門。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餘零。”聲氣婉轉圓潤,柔媚頓挫,偌大的天蟾樓頓時寂靜,隻聽得幽咽吟唱,就連漫不經心靠著欄杆的姬琅琊也收斂了笑容往台上看去。

  姬琅琊向來不喜聽戲,此番也是叫孫毓硬拉了來,正感無趣,忽聽得清揚聲氣,柔且剛,倒是精神一振,轉頭看去。那戲台子上一少年尼僧穿青布直裰,素手纖纖,蓮步款款,手執拂塵才一露臉,台下已有分喝了聲彩,不知何處有人笑叫:“好個標致的小尼姑,不還俗才真個兒可惜了。”姬琅琊從不知人竟可如此無禮放蕩,眉間微微一皺,那台上的小尼僧恍若不聞,隻管自己且舞且唱,卻見他端正處如佛坐蓮台,嫵媚時若蝶戲花叢,一雙眼他才唱一段台下便是一片彩聲。隻聽他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 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換水, 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 他把眼兒瞧著咱, 咱把眼兒覷著他。 他與咱,咱共他, 兩下裏多牽掛。……”唱到此處,姬琅琊忽見那小尼僧一雙點漆妙目斜斜飛掠而至,似怒似怨似慕似嘲,與他目光一觸間,姬琅琊竟覺得心口一熱,不由慢慢綻開一絲譏嘲:嗬,果然是戲子,小小年紀就將眉目傳情學得純熟老練。正轉念間,就聽身邊孫毓一拍大腿笑道:“我還當他不知世事,原來早開了竅。這大老遠的一個眉眼兒就叫人銷魂。”姬琅琊一愕,更聽樓下也有人叫:“他看我了,他對我笑了。”姬琅琊揚眉:真是了得,一個飛眼竟將滿場子都招呼到了,怪道孫毓說是難得的尤物,硬是拉著來瞧。

  孫毓將身子湊過來,笑道:“姊夫,你瞧這孩子怎麽樣?”姬琅琊不做聲,隻看著台上的人兒載歌載舞:“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 香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 鍾鼓樓,做不得望夫台。 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芙蓉軟褥。 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 為何腰盤黃絛,身穿直綴? 見人家夫妻們,一對對著錦穿羅, 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知怎地,隻聽到“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一句時,姬琅琊仿佛覺得這小尼僧果然是滿懷幽怨無奈,著實的可人憐,正在此時,就見有幾人直直往台前闖去,邊叫:“好孩子,跟了哥哥去吧,哥哥保你穿錦著羅,吃香喝辣。”一邊就要往台上闖去。

  孫毓正看得高興,忽然來了這麽一出,豈不著惱,抓起茶盞來劈手就往台下扔,喝罵道:“沒長眼的*****,不好好兒得聽戲,抽什麽風。竟敢打擾小爺聽戲,也不打聽打聽小爺是好惹的麽?”那茶盞在人前擲得粉碎,鬧事的幾人抬頭見是個白麵後生,其中一人便破口罵道:“兔兒像姑也配自稱爺,不打聽打聽我鄭三專門收拾你這等小浪貨。”原來本朝男色風行,這等人一般叫他們“像姑”,意思是“像個姑娘”;有的像姑不愛聽這兩個字,於是用諧音稱之為“相公”,至於市井中人,就毫不客氣的直呼為“兔子”了。

  這孫毓哪裏受過這等欺辱,直叫身邊的家丁“下去給我往死裏打。”正折騰間,叫姬琅琊一把抓住了手臂,孫毓道:“好姊夫,這番可是人先招惹我。”姬琅琊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往台上一點,孫毓回頭看去,卻見九兒依舊在台上曼舞輕唱:“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 學不得羅刹女去降魔, 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夜深沉,獨自臥, 起來時,獨自坐。 有誰人,孤淒似我? 似這等,削發緣何? 恨隻恨,說謊的僧和俗, 哪裏有天下園林樹木佛? 哪裏有枝枝葉葉光明佛? 哪裏有江湖兩岸流沙佛? 哪裏有八千四萬彌陀佛? 從今去把鍾鼓樓佛殿遠離卻, 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不獨孫毓複又坐了下來,便是連台前的鄭三等人也靜了下來,隻看著台上人兒歌盡桃花,舞醉楊柳。一時唱罷,九兒隻斂衽一禮便往台下去了。台下靜了片刻,見他下去了方醒過神來,起了囉噪,要複場,偏九兒竟是頭也不回一下,全然不顧身後喧嘩,自顧下台。樓上姬琅琊瞧得明白,倒不由生出幾分驚訝來,這小戲子瞧著也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倒是鎮定自若得很。

  沈墨卿早在台口接著,一見九兒過來,忙拉著她笑道:“好孩子,難為你了,你今兒可算是給雲卿班掙了臉了。也叫那起沒長眼睛的瞧瞧我們九兒的本事。”又問:“方才可嚇著沒有,難為你竟這樣鎮得住場子。”一行又忙著叫人絞手巾來給九兒擦汗,又叫泡茶來給九兒壓驚,又問九兒可餓了沒有。正忙亂間段去之走了進來,眉頭微鎖輕輕歎息了聲。沈墨卿滿心歡喜之際也沒瞧見他神情不若往日,笑道:“去之兄,快來坐。”段去之卻道了句:“九兒,你來。”之後便瞧著九兒也不說話。他原是被孫毓打發了來叫九兒上樓去陪上幾杯酒的,想他自十五六歲起便跟著父親在天蟾樓招呼生意,這替外頭的公子哥兒叫伶人出去陪酒應唱已是家常便飯,隻是今兒麵對著九兒,隻覺他清水一樣的人物,過去應酬孫毓實在是醃臓了,是以那幾句話竟是重若千斤,硬是懸在舌頭出不了口,偏又不敢得罪孫毓,好半日才勉強道:“九兒,孫毓孫公子叫你過去敬幾杯酒. 別的不看,就瞧著方才他為你搭抱不平的份上,你也該過去謝一謝。”九兒抿一抿唇,輕聲道:“我不去。”沈墨卿知道孫毓得罪不起,便上來幫著勸道:“隻敬幾杯酒也就完了,日後隻怕還要靠他照應,千萬不能得罪。”一行說一行推搡著九兒出去,九兒雖滿心不願,隻拗不過兩個大人被推著往外走。

  那德生自九兒下台來就想上去說話,礙著沈墨卿在不好上前,此刻看九兒要被拉出去,他心知九兒是女孩子,隻怕她叫人瞧破了機關,那才真叫羊入虎口,再無全身而退的道理,上來急叫了聲:“九兒,別去。”九兒回頭瞧他一眼,還不曾開口,沈墨卿已回頭叱喝:“有你什麽事,還不侯著場去。”德生見沈墨卿神色俱厲,一時便軟了聲口,要想再說時,九兒已叫沈段二人帶了出去,心下焦急卻是沒奈何,隻得低了頭往台口站。

  話說九兒叫沈段二人拉著往外頭去,才到了外麵便聽得一陣喧嘩,都叫“出來了,出來了。”“瞧那嬌滴滴的模樣,真個比姑娘家還俊俏些。”“要是能抱上一抱,親上一親,那真是不枉此生。”輕薄言語一句句傳來,九兒縱是臉上滿是粉彩,也瞧得出她顏麵緊繃,好在並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騷擾,卻原來方才鬧事的幾個人已然讓孫毓叫隨行的家丁拿下了,又一張片子給送去了九城兵馬司那裏,是以此刻雖然那小戲子身形嬌娜,顏色誘人,到底還是性命重要,再沒一人敢輕舉妄動,叫九兒平安上了樓。

  孫毓早等得急了,看見九兒身影便喜心翻倒:“來了,來了。”一雙眼盯著九兒身影不放,姬琅琊見他實在是不成話,皺眉道:“不過一個戲子,你往日也不是沒頑過,就值得這樣了,好歹留些體統。”孫毓哪裏聽得進他得話,擺手笑道:“罷了,你素來沒有這龍陽之興,自然不知道其中樂趣。”正說話間就見九兒上樓,雖是身形嫋婷,腰肢婀娜,偏一步步行來端正凝重,絲毫不見輕佻,與片刻前台上那嬌嬈妖媚小尼僧判若兩人,姬琅琊不由坐正了身形,立心要瞧清楚這小戲子的麵目。

  

第六章

  九兒方一踏上二樓,沈段二人正要跟上來,才露出半個身子來,便叫孫毓喊住了:“你們回去等著。”段去之忙笑道:“孫公子,這孩子還是頭一回不懂規矩,您可多包涵著些。”孫毓帶笑道:“果真是頭一次麽?我怎麽聽人說他給許文翰敬過三杯酒啊?”臉色一沉道:“我瞧你年紀不大忘性倒是不小,我說的話你竟是都忘在腦後了,即這樣,你天蟾樓也不用開了,安心在家頤養便是。”段去之心上一驚,原來還是叫這個混世魔王知道了,當下不敢再說。沈墨卿也是吃了驚,果然不敢跟上去,又怕九兒脾氣上來衝撞了人,忙探出手來抓住九兒的一隻手臂道:“凡事忍耐些,左不過喝上幾杯,千萬別甩臉子給人瞧,有他照拂你省多少麻煩。若是惹惱了他,沒咱們的好。”九兒低頭瞧了瞧沈墨卿握在她衣袖上的手,慢慢道:“知道了。”沈墨卿覺得九兒一雙目光竟是刺一樣,刺得他雙手生疼,悻悻然鬆了手。

  九兒回過身來也不上去見禮,隻站那裏靜靜看著姬琅琊與孫毓兩人,孫毓也不以為忤,斜著眼上下仔細打量了她幾眼,笑道:“你站那裏做什麽?走過來些,我又不會當真就吃了你。”這話說到最後一句時已是萬分輕佻,九兒一路上已然聽了不少淫詞豔語,已忍耐多時,此刻聽到孫毓最後一幾話,心中怒氣再也按捺不下,好在她麵上用脂粉遮蓋著,瞧不出顏色變更來。九兒咬一咬唇,勉強上前數步,她麵上雖不見半點笑顏,秋水眼裏又團團一股怒氣,偏偏春山凝黛,杏臉潮暈,唇似含朱,嬌滴滴一團俊俏,瞧著分外的惹人憐些。孫毓見她走過來,身影纖纖,瘦而不柴,心中歡喜,還不待九兒走到桌前伸手便去拉她,九兒立時撤後幾步,叫孫毓拉了個空,孫毓也不緊逼,隻是含笑看她道:“倒酒。”一手將酒壺推了過來。

  九兒咬一咬牙走到台前提起酒壺滿滿斟了三杯酒,孫毓的目光隻在九兒手上,當真是指若削蔥,掌似柔夷,隻瞧著便覺得粉膩柔滑,他原就好色的,哪裏還按捺得下,當下一把便抓住了九兒的手,隻覺掌中似握了團凍脂,柔若無骨,滑不留手,哪裏舍得放開。九兒叫他抓住了手,幾次抽不回來,又羞又恨,低聲叱道:“放手。”孫毓笑道:“你陪我三杯酒,我便放手。”九兒咬牙問:“果真?”孫毓愛她嬌媚天真,不舍得難為,點頭笑道:“果真。”姬琅琊瞧得有趣,歪在那裏隻是笑。九兒聽見笑聲,轉眼來冷冷睨了姬琅琊一眼,姬琅琊和她目光一對心上一顫,麵上笑容卻是斂去幾分。九兒又道:“這位公子呢?”姬琅琊見說到了自己頭上,倒是來了精神,含笑看著九兒:這孩子倒是聰明玲瓏,隻可憐做了這個賤行,白白糟蹋了。

  孫毓大笑道:“你同我放心,這位公子不好男風,絕不會為難與你。”九兒忽地笑道:“三杯就三杯。”她將空著的那隻手伸了過去,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孫毓哪裏料到她是這個算盤,還來不及說什麽,九兒已是連盡三杯,她本不會喝酒,此刻拚著一股氣,連幹了三杯,早嗆得雙眼通紅,竟是滴下淚來,猶如梨花帶雨,格外的嬌嫩,孫毓已瞧得呆了,手下就鬆了勁,叫九兒奪回了手去。九兒手一得自由,忙不迭轉身便往樓下走,孫毓這才醒過來神撲起身來要抓,卻叫姬琅琊一把按在了椅子上“你答應過他,隻喝三杯便放他過去。”孫毓尤自嗐嗐連聲:“誰讓他自己喝三杯了,我是叫他陪我!”說完倒笑出來了:“這孩子有趣得緊,倒是和人不一樣。”又笑看姬琅琊道:“姊夫,你別是也被那隻小妖精勾動了心思,這麽著急攔在頭裏。那可要不得,被我那姊姊知道,可是要人腦子打出豬腦子來了。”姬琅琊熟知他粗鄙無禮,倒也不惱,隻淡淡道:“你也該收收心思了。”孫毓才要開口,樓下卻是一陣囉噪,姬孫二人不由都往樓下瞧去。卻是台上的武生出了岔子,他正舞雙錘,不知怎地,竟是滑了手,一隻梅花錘脫手飛將出來,正落在走過的九兒跟前,隻差那麽一步,便要落在九兒頭上,姬琅琊眼瞧得明白,心上竟是一緊,到口的一聲:“好險。”硬是叫他咽了回去,眼見九兒毫發未傷,吐出一口長氣,背心上隱隱已是出了一層薄汗。

  九兒隻顧低了頭往前去,再料不到會出這個變故,一時嚇得呆了,沈墨卿趕了上來,急急問:“可傷著沒有?”那武生便是德生,他一半心思都在九兒身上,隻怕她上得樓去給那孫公子輕薄了去,眼角忽然瞥見九兒衝了下樓,隻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心下一亂,手上便沒有分寸,一時脫了手才驚覺,偏偏險些傷到九兒,嚇得慌了,忙躍下台來到九兒麵前,正要說話,已叫沈墨卿抬手打了個趔趄,還不曾站穩,沈墨卿又是一腳踹了過來,德生不敢閃避,這一腳就踹實了,重重踹在了腿彎上,德生哪裏還站得住,撲通一聲跪倒了。沈墨卿上去要再來,九兒已回過神來,忙過來拉:“師父,大師兄也不是故意的,我並沒有傷著。”哪裏拉得住,沈墨卿又是一腳上去道:“我打的就是他一腦門的花花心思,隻不知道想些什麽,今兒好在沒有上到人,別說沒砸了你,要傷了看官他更是該死。”這裏正鬧著,那廂孫毓見險些傷到九兒,早招呼了家丁過來打德生,九兒見勢頭不好,拉起了德生就往後台跑,家丁們怕傷著了九兒,倒是不敢追了,隻得看著兩人逃回了後台去。

  德生進了後台一行喘息一行問九兒:“剛才那公子為難你沒有,可吃了虧,可被他摸了哪裏不曾?”九兒再料不到德生竟問得如此不堪,急火攻心甩手便是個耳刮子,拂袖便走。這一下手勁甚重,德生半邊臉都叫她抽得火辣辣地疼。德生這已是第二次捱九兒打,且是在各師弟麵前,麵上就有些掛不住,正要上去理論,福兒攔住了他,冷冷道:“該打,我瞧九兒還客氣了,你當九兒是什麽人?”德生詞窮,又見沈墨卿已然回來了,隻得作罷。沈墨卿回來時,麵上倒比方才好了許多,眼角眉稍還有幾分喜色,因不見九兒便問:“九兒呢?”

  唱貼旦的連生素來嫉恨九兒能得師父師叔寵愛,如今眼瞧他著要大紅成角兒了,心下隻當師父偏愛方能有此運氣,換了自己有次機遇,隻怕還要好些。此刻見沈墨卿問起,欺九兒不在,便上來告狀道:“方才大師兄不過白問了他句,就叫他打了,現如今回他屋子去了。”沈墨卿斜一眼他,冷冷一笑道:“德生,你過來。”德生低了頭走了過來:“師父。”沈墨卿道:“今兒你錯在哪裏自己可明白?”德生不敢辯駁,應聲稱是。沈墨卿頜首道:“即這樣,今兒晚飯後自己在園子裏跪上兩個時辰,好好長長記性。”又瞧了連生一眼,笑道:“有閑工夫,自己好好磨磨戲,梅香也要有個梅香的樣兒來。”說罷了便往九兒屋子那裏去了。

  連生再料不到沈墨卿不光沒有責怪九兒的意思,反倒是將自己奚落了場,當著沈墨卿的麵並不敢說什麽,一見沈墨卿走了,恨聲道:“他也不過是仗著模樣兒標致些,身量兒苗條些,就輕狂起來,我很是瞧不上眼。”福兒耳尖聽得明白,過來笑道:“九兒模樣倒也不見好到哪裏去了,隻不過沒生著三白眼水桶腰罷了。”卻是,這連生本也是一起學正旦的,小時候模樣倒也標致,隻奇在年歲越大容貌倒是愈差了,雖說是麵若銀盆,偏生成了雙黑比白少的三白眼,腰身肥碩,四肢粗短,模樣兒實在叫人不敢恭維。眾人聽得福兒嘲笑,俱一起哄笑起來,連生一張臉氣得青白,甩手出去了。

  卻說沈墨卿到了九兒屋子前,隔著簾子道:“德生是有不是,你卻不該當著眾師弟的麵,日後叫他如果管束他們?”九兒靜了片刻。出來見了沈墨卿道:“師父說的是,是九兒莽撞了。”沈墨卿仔細瞧了她一會子又問:“酒喝得那樣急,可上了頭沒有?”九兒在家時節,因著年紀幼小又是女孩子家,並沒有碰過酒,隨了沈墨卿學戲之後又怕壞了嗓子也是不叫碰得,今兒倒是她第一次喝酒,喝得又那樣猛,哪裏就能承受了,一直覺得心慌眼暈,見沈墨卿殷殷垂問,因怕師父擔心便掙紮道:“還好。”沈墨卿笑道:“那就好,師父怕你喝傷了。現如今,師父有一事與你商量。”九兒忙道:“九兒不敢,師父吩咐便是。”沈墨卿要的就她這句,當下笑說:“即如此我便作主了。下個月初十便是孫大人六十整壽,孫毓孫公子要請了戲班子去給他父親賀壽,有多少戲班子想去攀這個高枝,都不可得。那孫公子很是喜歡你。”沈墨卿頓一頓:“你的戲,便叫了我們雲卿班去,紅包酬銀豐厚不說。好孩子,這可是你揚名立萬的好時機,到時在座的有多少王公貴胄,你要是唱得好了,日後不怕沒有貴人扶持。”沈墨卿越說得得意,九兒越是覺著心中發冷,頭暈作嘔,一時沒忍住一口穢物噴了出來。

  沈墨卿閃避不及袍子上已然沾染上了些許,他性喜潔淨難免嫌惡,隻此刻明知她喝傷了,倒也也不好責怪,隻能回頭道:“福兒,用轎子好好送九兒回去歇息。”福兒忙答應了過來要扶九兒出去,偏德生自覺方才確是問得莽撞了,生怕九兒記恨,又怕九兒和福兒太過接近,便搶在頭裏過來伸手要攙,卻叫九兒一把推開,隻道:“不勞費心。”德生伸出的手僵在那裏隻臊得滿臉通紅。九兒也不要福兒攙扶,一路撐著到了外頭上了轎,一路顛簸回了沈宅,才一下轎便打熬不住,扶著轎把嘔個不住,福兒看著焦急,他也是沒經曆過的直急得沒法處,因想到師叔趙飛卿倒是在家,忙奔了進去尋到了趙飛卿將事情一說,趙飛卿也是急了,一個女孩兒家家怎麽就喝成這樣,一麵吩咐福兒往廚房去要醒酒湯,自己扶了雙喜出來,到了門外就見九兒已嘔得臉色青白,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也顧不得男女大防,過來輕拍著九兒後背,輕聲責備:“怎麽就喝成這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道愛惜。況且你和他們那起小子又是不一樣的,若是走漏了消息可怎麽好?”九兒聽得趙飛卿的話又是委屈又是後怕,扁一扁嘴竟是掉下淚來,她本嘔得麵色蒼白,眼圈兒鼻尖兒卻是紅紅的,此刻掉下淚來,分明是梨花帶露,海棠著雨,分外的可憐可愛。趙飛卿看得愣了愣,心口上仿佛叫人打了拳,半刻才道:“站風口裏,仔細一會子頭疼,先回屋吧。”扶著雙喜自己走在了頭裏。九兒仿佛要說什麽,想了想究竟閉了口,隻跟在趙飛卿後頭走了進去。

  過了一兩個時辰,沈墨卿也帶了人回來了,因不放心九兒特特過來瞧了。彼時九兒已喝了醒酒湯,趙飛卿又叫人煮了釅釅的茶來給九兒,沈墨卿見九兒麵色已比方才好了許多,因笑道:“我早知道你會照顧妥帖。這孩子量竟這樣淺,不過三杯就醉成這樣,。”又對九兒說:“下次不會喝就慢點喝,可別再逞能,要不然吃苦的還是你自家。”九兒聽得下次兩字,隻垂下了眼睫不做聲。沈墨卿又叫長喜吩咐廚房單獨給九兒做些鮮香細軟的吃食來便去了。這裏無話,那邊德生回了家見了福兒自然沒有好臉色,心中隻管猜疑九兒的隱秘可被福兒察覺,卻又不好問出口,隻得悶在了心裏,自這日裏不知不覺便與福兒冷淡起來,偏福兒是個沒心機的,一絲一毫也沒察覺,倒是一樣待德生。

  一轉眼就是丞相孫靜岸六十大壽,孫毓果然叫了雲卿班的戲且特地吩咐下來,獨獨九兒隻許清唱。原來這梨園行裏,清唱便是不穿行頭不上妝,與彩唱是全副行頭大濃妝不一樣,因有這樣一等伶人一上妝那是別樣的明媚鮮豔,隻下了妝之後本來麵目極是平常,沒的壞了興致。是以頑慣了的公子哥兒若是瞧上了哪個伶人,都會叫他清唱好瞧本來麵目究竟怎樣。這九兒哪裏知道其中關竅,沈墨卿因怕她著惱不肯去瞞了不說,又怕趙飛卿私下告訴她,越性連趙飛卿也不說了,到了日子就領了九兒德生等人往孫府來。

  當朝次輔孫靜岸生辰自然滿朝同僚自然都來賀喜,因此上孫府內熱鬧非凡,一眾家丁有迎接客人,有奉茶送水的,有送果品小點的,往來如梭。雲卿班此時自角門進了園子,由管家領著往別院去,一路上自然難免和這些奴仆撞見,其中裏自然有行為口齒輕薄的,將九兒由頭至尾評點一番,猜測她是男是女的。德生因那日之後九兒總不和他說話,隻在台上對戲的時候還和往時一樣,一下了台隻當瞧不見,心下懊惱非常,今兒雖見九兒被人言語上輕薄了去,生怕舉動冒撞了更叫九兒生氣,因此上低了頭,隻做聽不到看不見。倒是福兒因怕九兒不自在,故意用身子擋在她前頭,好叫她自在些。一路就到了別院,管家吩咐了幾句自去見孫毓複命。沈墨卿送走了管家回身來招呼孩子們上妝換,九兒自己是清唱不用上妝,見各位師兄都在脫衣服換行頭,深覺不便,就托了詞走到了園子外頭來,在一處假山石上坐了下來。

  那頭姬琅琊再與孫碧瀲不睦也沒有不來給嶽父大人賀壽的道理。這日卯時就和孫碧瀲一起過府給孫靜岸夫婦叩頭問安。孫靜岸和吳氏深知女兒女婿不和,自己女兒舍不得說,姬琅琊又說不得,隻得將些無關緊要的話來說,偏孫碧瀲受姬琅琊冷落已久,早憋了一肚子氣在,好容易姬琅琊和她一起回來了哪裏肯輕易放過,絮絮叨叨得告狀,孫靜岸就不好再坐下去,正巧管家來稟告有個郡王世子替父送禮致意來了,孫靜岸藉詞出去看。吳氏看丈夫走了,無奈隻得勸說:“你們新懷初抱的,彼此脾性都不熟悉,有些碰撞也是平常事,各自退讓一步也就好了。”又委婉暗示,姬家長子無後,他們兩人更該早些生個孩兒。姬琅琊哪裏耐煩聽這些,借著往前頭幫著孫毓一起招呼客人便走了出來,孫碧瀲又氣又恨卻是無可奈何。吳氏見女婿走了,方才勸女兒道:“你如今已是人家的媳婦,一切不比在家做姑娘時,凡是要忍耐著些,切不可太小性了,一會子你婆婆來了,可不許這樣胡鬧。”又道:“姬琅琊當真任起性來,便是他父親也要容讓幾分,你何苦去惹他。快別生氣了,你弟弟在外頭叫了班小戲來,說是很新鮮有趣,我們娘幾個自己在後頭樂。”孫碧瀲皺眉道:“弟弟還是那個脾性麽?他倒是男女不拘自己玩得樂了,隻是再這樣鬧下去,怕沒有差不多的人家肯將女兒給他了。”吳氏也是歎氣:“毓兒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麽勸得住。現如今我隻求有個女孩子能拘得住他,就是出身不好也沒甚要緊,抬了來做房裏人也是一樣的。”

  她娘倆在房裏說話不提,姬琅琊信步出來,沿著孫府花園內的玉帶溪一路走來,卻是到了雲卿班所在的別院前,原是要繞過的。偏叫他遠遠看見一樹梅花下端正坐著個少年,一眼望去神清骨秀,秀雅若蘭,姬琅琊疑惑:孫府何時竟出了這樣出色的人物?

  九兒因覺有人盯著瞧她便抬頭看去,一眼瞧見走近的姬琅琊,黛眉一蹙霍然起身。她與姬琅琊相見之時尚未卸妝又貼得瓜片,且不說濃妝遮掩了本來麵目,便是臉型與素顏時都是兩樣的,姬琅琊隻見她一麵,一時之間哪裏認得出來。九兒卻深切記得眼前這人,分明就是那日天蟾樓上那惡人的同伴。見九兒起身要走,姬琅琊也不知怎地,卻是急了上來幾步,開口喚道:“這位…..請留步。”才一開口,姬琅琊卻是頓住了竟是不知如何稱呼才是,這少年秀麗挺拔,如玉樹扶風,偏又肌光映雪,眉目如畫,端的雌雄難辨,隻是太瘦生了,仿佛略加指力便會碎了。姬琅琊心下隻怕他要走,想伸手去拉住他實在不合他往日習性,又怕冒撞褻瀆了這雪玉一般的少年,竟是一時無措起來。

  九兒皺一皺眉,她知道姬琅琊身份原是不好不搭理的,隻得站住,又見姬琅琊不做聲,勉強道:“這位公子沒什麽吩咐小人就告退了。”她這一開口,聲氣清透低回,卻是叫姬琅琊聽得分明真切,那一曲《思凡》這月餘來,每及夜靜便在他耳邊縈繞不去,姬琅琊怎麽會認不得她的聲音:“是你?!”他原也不曾去想那鮮豔到近乎妖豔的小戲子本來麵目是怎樣的,今日見了隻料不到這等清冷秀麗,半點也沒有伶人眉眼間慣有的矯揉造作。且住,他一個伶人又會在孫府?姬琅琊猛地想及孫毓素有斷袖分桃之好,難道他終究難逃他的手腳不成?姬琅琊忽然隻覺一陣惋惜,因問:“你怎地在此?”九兒卻不知他原是好意關切,她猶自記得天蟾樓頭他那譏嘲笑意,當下冷冷回複:“小人不過是個戲子,貴人賞麵叫了堂戲自然不能不來伺候。”姬琅琊聽他如此言語,隻當她是自願從了孫毓,方才的惋惜一化而為蔑視:“果然如此,倒是我問得多餘了,想來你也是習慣伺候貴人的了。”說罷了拂袖而去,才行了不遠,姬琅琊卻是頓下了腳步,這才想起自己的異狀來:那孫毓的孌童他見得也多了,已習以為常。隻今兒怎麽一知那少爺也成了孫毓枕邊人之後,便出言刻薄起來。想及於此,不由心下懊悔起來,姬琅琊本想回過頭去找九兒陪個不是,又實在抹不下臉來,心情比字吳氏房種出來時更是糟糕了幾分。

  九兒平白叫姬琅琊刻薄侮辱了去,隻氣得櫻唇顫抖手足發冷,心下恨極,卻是沒有發作的地方,一怒之下狠狠一腳踢在了身邊的梅樹上,卻聽有人笑道:“哎呦,可踢疼了腳沒有?是誰惹九哥兒生氣了,說來哥哥知道。哥哥替你出頭。”

  

第七章

  孫毓自管家來回複說是雲卿班已然進了園子,因正替父親招呼賓客不得空又不好開口詳細詢問問管家,縱然是心癢也隻得忍耐著在前頭周旋著,心內難免煩躁。好容易見父親來了,便尋了個籍口脫身出來,又因來的那些賓客內不少是他的玩伴怕叫瞧見了拉住不放,特特繞了小路自後麵穿了過來,一前一後,恰與姬琅琊錯過。他才到別院門前,就見一纖秀少年一腳踹在身旁的樹上,身形秀麗腰肢嬌娜,分明就是那小九兒。說來姬琅琊認不出九兒,那是隻認了九兒的麵龐,這濃妝素麵不熟的人自然是一時區分不得。通常這人認起人來都是先瞧臉,隻孫毓卻是與常人不同,他若是瞧起人來,是先瞧體態,再品容貌,是以一眼就認出了九兒。這九兒生了氣的模樣瞧著與那日天蟾樓頭冷冰冰的樣兒迥異,生動活潑,別有風致,心下大覺快意,一掃方才的煩悶,出口調笑。

  九兒自然認得孫毓聲氣,想走避已是遲了,一轉回身孫毓已到了跟前,九兒生怕孫毓和那日一般的動手動腳立時向後退了幾步。孫毓倒也不近身,笑道:“我可是長得青麵獠牙,是以小九兒怕我?”一麵在九兒方才坐的石頭上坐下身來,孫毓這一坐便將九兒的去路擋得幹幹淨淨,九兒若是要走非得自他身旁經過不可,這一下就叫九兒進退維穀,隻得站著不動。孫毓也不說話,似笑非笑覷著雙眼在九兒臉上身上打轉,九兒隻怕叫他瞧出破綻來,雪白素臉漲得緋紅,咬著唇側過了臉去。

  孫毓瞧了她好一會子,方笑道:“九兒,這回你可欠了我老大一個人情,要怎麽謝我才是?”九兒大為疑惑,她何時欠了他人情了,不由轉回頭來正眼看他。孫毓與她視線一觸,見她雙眼猶似白水銀裏養了兩丸黑水銀一般,笑意不由更深了幾分:“九兒,你唱思凡那日可是有人要砸你的場,你可知是誰麽?”九兒當日雖不明白,事後回想卻是猜著了七,八分,想是尚寶珠生怕輸了賭約,日後見了她要叫師兄,故意的叫了人來搗亂,此刻聽孫毓提及,皺了皺眉,隻不開口。孫毓瞧她眉尖輕蹙的模樣,卻是心上一動:這小九兒黛眉輕顰的模樣分大有西子捧心的嬌態。雖說這乾旦中男生女相素來也是常有的,和真正的女孩子相較起來究竟粗糙浮誇了些,再沒有一個像這般秀麗婉轉,風流天成,難不成這九兒竟是女兒家不成?孫毓心中起來疑惑麵上卻是絲毫不露:“當日我送了那些不長眼的東西去了九城兵馬司那裏,果然問了出來,卻是你們雲卿班的尚三娘子唆擺的,要叫九兒你唱不下去。”一行起身往九兒身前走,果然九兒便往後退步,不肯叫他捱近身來.孫毓更是有了幾分把握,笑道:“他這樣欺負九兒,我很是瞧不過眼,特地請他往九城兵馬司轄下典獄裏去住些日子,也好叫他知道我們九兒是不好欺負的,日後不敢再欺負你。”

  九兒這月餘來不見尚寶珠,隻當他輸了賭約卻是不甘願叫自己師兄故意避著,她本意隻是想叫尚寶珠知難而退罷了,並沒有存著故意要他難看的意思,故此反而稱意。此刻聽孫毓提及,才知原來是他做的手腳,尚寶珠吃了這次苦頭,以後隻怕不會輕易幹休,更是平白給了人倚勢淩人的名聲,反倒更是麻煩,因此上一眼看向孫毓,唇邊一抹淺痕,似怨似嗔,叫孫毓看得心旌搖曳,隻當她再怎麽這番也得說些好聽的話來,再不料九兒隻淡淡道:“孫公子好意。”孫毓不由愕然,失笑道:“九兒的意思卻是哥哥我多事了麽?”九兒微微昂首道:“不敢。我雖年少,卻還不怕一個尚寶珠。”眉宇間一掃方才的婉轉嬌態,卻是傲然清絕,仿若昔年灞橋煙柳下執鞭縱馬的五陵少年,意氣天然,自成風度。

  孫毓瞧她如此氣度倒又吃不準了,方才還是嬌怯怯弱生生的小女兒模樣,這會子怎麽又變了模樣,哪有女孩子這樣意氣風發的,莫不是自己疑心錯了?隻是想自己也是在脂粉叢裏打滾過來的人,怎會連雌雄也不辨起來?孫毓正在沉吟間,九兒道:“孫公子若是沒有旁的吩咐,小人就告退了。”拱手一禮,自孫毓身側走過,孫毓隻覺鼻尖聞著一縷極淡的香氣,如蘭似馥,清幽溢遠,分明便是女兒家體香,孫毓“呀”了聲,立刻醒覺過來,待要出手拉她已是遲了,眼瞧著便走得遠了。孫毓倒也不急著追過去,隻摸著鼻子笑,心道:“果然是女孩兒,若不是這體香,連我也險些叫她騙了過去,怨不得她日日在台上唱戲,還能瞞過了這許多人的眼,想來她應是從小男裝已慣的,方能有如此自然風度,不露出破綻來,著實有趣。

  孫毓一麵想著腳下慢慢跟過去,緩步踱進了別院。裏頭沈墨卿正忙著打點幾個孩子的行頭,一眼瞥見孫毓進來忙上前接鳳凰似的接著,陪笑道:“原來是孫公子大駕,小人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孫毓笑道:“不過經過這裏。過來瞧瞧罷了。”又笑道:“孩子們都準備好了麽?我可是在家父家母麵前誇下了口,說是定然新鮮別致的,可別掃了我麵子。”四下裏一瞧卻不才方才進來的九兒。沈墨卿知機,笑道:“德生,去叫九兒來,他也該準備著了。”德生答應了要去,孫毓笑道:“不必,一會子我要聽他唱一折《百花亭.醉酒》,隻消他好好唱了,我必有重賞。”說罷便走了。沈墨卿領了吩咐,忙著找九兒安排不提。

  且說姬琅琊走至後花廳,這裏是雖說隻是招待四,五品官員的所在,也有家人仆婦穿梭來去,內裏更是人聲鼎沸,這花廳裏頭明明都是些國家未來棟梁,社稷將來股肱,湊在了一起談論的卻俱是些本地風景,花月情事,哪家人家的小姐標致,那位大人又養了外宅被原配夫人知道打得雞飛狗跳,直說得精彩萬分。姬琅琊本就心煩,見這樣無聊更是聽不下去,提腳要走,就聽有一人道:“你們可知天蟾樓新近出的一出新聞?”聽得天蟾樓三字,知道那是九兒唱戲的地方,姬琅琊住了腳,隱約猜到這些人要說些什麽。果然,那人接著道:“這天蟾樓新捧紅了個小乾旦,小名喚做九兒。我去瞧過幾次戲,旁的不說,隻說那眉眼身段,說是月神花貌,柳態杏姿也不錯的。”一旁有人接了口笑道:“徐兄可是有名的風流才子,莫不是也動了心了?”那徐兄笑道:“哪裏哪裏。你們有所不知,這府上的公子慣常的憐香惜玉,見了那小戲子一麵也被勾了魂魄,竟是放了話了,誰要是打那孩子主意,便是和他過不去。”有人接口笑道:“這話說得好,孫公子果然是憐香惜玉,為著尚寶珠尚三娘子找人砸他場子,竟把尚三娘子弄到了九城兵馬司那裏去了。想來是還不曾得手,方才如此….”徐兄笑道:“正是這個道理,到了手了怕也不過如此。”

  姬琅琊聽他們越說越是不堪,竟是字字句句拿著九兒取樂,心頭火起按捺不下,一腳踢開了門走了進去。眾人本仗著主人不在,正說主家是非說得高興,聽得門響齊齊轉頭來瞧,進來的卻是孫府的乘龍快婿姬琅琊,他自然也是主人家,這下叫眾人真是萬分尷尬。有人見機得快,忙起身笑道:“原來是姬二公子,姬大人一向可好?”姬琅琊雙手攏在袖內,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看著那身穿四品服飾的中年人,他認得他的聲音,正是那姓徐的,因笑道:“徐大人,你和家父同朝為官,公務繁忙,還這麽記掛著家父,我在這裏替家父致謝了。”徐大人正鬆口氣,卻聽姬琅琊笑道:“若是孫靜岸大人知道了徐大人不獨能將公務處理得井井有條,連這京城上下各位大人家的私事都爛熟於胸,還得閑能尋花問柳,實在是一等一的人材,升遷指日可待,哪裏還會屈就這區區四品小官。”徐大人聽得姬琅琊如此這般說,當真是雙足發軟,隻恨自己方才圖一時快活,說得溜了嘴,若是真叫孫靜岸知道自己說過的話,別說是升遷了,隻怕是現有的品級也保不住,哪裏顧得了許多,忙上來拉著姬琅琊道:“姬公子,下官多喝了兩杯,胡說八道呢,您海量汪涵,海量汪涵。”

  姬琅琊又道:“原來徐大人量淺,這也難怪。我瞧著你年紀不小了,喝得多了難免有個頭疼腦熱的,就在家多歇息幾日吧。”徐大人聽他不過要自己告幾日假,才放下心,姬琅琊又道:“你有空了,多往天蟾樓泡泡,也好知道新近紅了什麽人,又有什麽故事,再來說給大夥兒解悶,可好?”徐大人連連施禮,一疊聲道:“下官不敢,再不敢了。”姬琅琊笑著掃視了下廳內,這下人人怕被他認出臉來都低了頭不做聲,他這才點了頭,道:“原是我打攪各位雅興了,各位自便。”說了轉身出去。他一走,眾人還不敢鬆懈,都知姬琅琊性情最是捉摸不定,隻怕他去爾複返,人人自危,都幹坐著不再說話。

  姬琅琊踏出門去,卻因看著天色不早,前廳怕是要開席了,他身為半子定是要侍奉孫靜岸左右的,隻得打點起精神來往前廳來,拜見過了父親姬相和嶽父,便在兩人下手坐下。此時廳上已然擺好了宴席,一般的也是人聲鼎沸,這前廳上都是一二品大員人人自重身份,不過揀些熱鬧場麵話來說,便是涉及風花雪月也是言辭含混,語焉不詳,隻每逢此刻人人笑得眉眼晦澀,大有深意。孫毓聽了隻覺可笑,隻端著酒杯擋了臉笑。姬琅琊倒是神色不見喜怒,一行還和人閑談著那家廚子端的好手藝,正說著已開了席,酒未過三樽,便一群伶人們裝扮齊整了往席前來,獨獨中間一人隻穿著一件青色夾襖,素淨著臉兒,愈發顯著眉橫春山眼凝秋水,夾在這許多穿紅著綠的伶人間,更顯清幽孱弱,我見猶憐,分明的是九兒。姬琅琊初時一怔,立時便知九兒方才說的伺候便是要來唱堂戲,可笑自己竟然硬往歪裏想,心中不免慚愧後悔起來。九兒進來時本低了頭,忽覺有人瞧她,便抬起頭來正對上姬琅琊目光,自然想起他方才的無禮,滿心不快,黛眉輕輕一鎖,便側過臉去不去瞧他。姬琅琊見九兒神色間大有不悅見責之意,更是懊惱,隻怪自己一時莽撞,偏是今兒這樣的場麵,他斷不好過去和一個戲子說話,隻得忍耐。

  沈墨卿捧了戲單子來請賞戲,孫靜岸是主家又是壽星公,便點了一出吉祥戲文,一手又將戲單遞給了姬相,姬相也點了出。輪下來便是姬琅琊了,姬琅琊拿著戲單,一麵向九兒瞧去,九兒隻是不看他。姬琅琊無可奈何,也不看戲單隨手一點,道:“這出。”孫毓探頭過來瞧了,不由笑道:“可是巧了,我正也要點這出。”卻原來姬琅琊順手一指,正是那出《百花亭。醉酒》,姬琅琊便笑道:“倒是我搶了你的戲了。”孫毓笑:“哪裏,你點我點都是一樣的。”一手將戲單子還了沈墨卿,不忘吩咐:“百花亭隻許清唱。”

  席上也有愛戲的,知道這出《百花亭》說的是唐明皇寵妃楊玉環與明皇約在百花亭赴筵,久候明皇不至,原來他已轉駕西宮梅妃處。貴妃羞怒交加,萬端愁緒無以派遣,借酒澆愁.,以至沈醉而栽歌栽舞,期間銜杯、臥魚、醉步、扇舞等身段可謂難度甚高,那身鳳冠霞帔甚增伶人顏色,很是不可少的,隻不知孫毓為了什麽定要清唱,不由好奇,便湊過身去問,孫毓笑而不答。

  戲單子依次傳了下去,總共點了七,八出戲文下去,依次抓了鬮,卻是福兒與連生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拷紅》一折在最前,第二出便是九兒的《百花亭》,下來才是那幾出賀壽的吉祥戲文。沈墨卿先謝了賞戲,拿了戲單子正要回來招呼著上戲,卻叫孫毓叫了回來。、孫毓笑道:“沈班主,雖是清唱,這身段可是一些兒不能少的,可別打量我是外行糊弄我。”原來這清唱略去的不止是妝麵,連身段也多有略去的,是以孫毓才會特意吩咐不可省去身段。沈墨卿隻得應聲稱“是。”姬琅琊看孫毓一眼,雖覺他故意生事,當著眾人的麵也不好說甚麽,隻向沈墨卿道:“辛苦九兒了。”沈墨卿連稱不敢,取了戲單子就下去了,回得下麵將戲安排吩咐下去,趕著連生福兒上去唱《拷紅》,看著兩人開唱了,又將孫毓與姬琅琊的話轉與九兒知道,又道:“雖說這清唱沒有帶全副身段的,隻是主人家既然吩咐了下來,也隻得照著來。你好生準備著,等福兒完了戲就該是你。”

  正說著,一個家人捧著紅木托盤走了過來,半昂著首道:“我家公子賞九哥兒的”一行將托盤送至九兒眼前,托盤上是滿滿三杯酒。沈墨卿知九兒量淺,且這唱戲前又不得吃東西,為的是怕存了食,唱戲的時候走氣打嗝,正空著腹,這三杯下去,隻怕真真要醉了,忙上來攔,笑道:“這位小哥,這酒放著就兒完了戲再喝。”那家丁也不理他,隻道:“我家公子吩咐了,請九哥兒務必喝了再上戲。”一行又將托盤往九兒眼前送了送。九兒聽了不作聲,伸手取過杯來喝幹,擲了杯,一行斜了秋水往孫毓處瞟了眼。孫毓打發了人過去送酒便留意著,這回子果然見九兒瞧了過來,隻覺一雙泠泠妙目含嗔帶怒,倒是別有一番嬌癡。孫毓瞧在眼內,心上不由高興,一手舉起了酒杯向著九兒一舉,自己一口喝了。九兒看他這個光景又羞又惱,漲紅了臉轉過身去,不再瞧他。姬琅琊在一旁見孫毓行為如此放浪不堪,若換了平日一早就翻臉了,偏今兒是嶽父孫靜岸的壽辰,隻得忍耐道:“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麽能耐。你好歹給嶽父大人留些顏麵。”孫毓聽了,卻是一笑道:“這便是欺負了麽?”正要繼續說下去,卻見姬琅琊眉凝目冷,到了唇邊的話就不敢出口,嗬嗬一笑而過。

  九兒空著肚子三杯下了肚,酒上頭得格外快些,到了該她上去的時候已有了兩三分酒意,聽得雲板響動,隻得踩著蓮步上得場,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這大戶人家叫堂戲不過是湊個熱鬧,擺個譜,讓各位爺們取樂而已,哪裏就有認真瞧戲的。前麵一出戲,眾人都未留意,隻顧說話喝酒。此刻卻聽一縷清音傳來,媚而不妖,中正圓潤,別有一段風流滋味,不由都凝了神轉過臉來瞧。卻見階下燈燭照如白晝,綽約立著一青衣少年,生的腰細身長,娉婷嫋娜,雪白一張麵龐,星眼微澀,雪腮帶暈,似羞似恨,別有一段風流銷魂,人人看得目搖神移,眼不轉睛。

  “玉石橋斜依把欄杆靠,歡見魚戲水,金絲鯉魚在水麵上漂,水上漂。”九兒唱到此處,素手中灑金折扇輕輕灑開,抖動下漾出一片粼粼波光,正映在她眉眼間,卻是光影翦翦,愈贈媚態。眾人到此時哪裏移得開眼目,隻怕自己氣息大了驚擾了眼前佳人。九兒此時依著曲子便是要做出斜倚欄杆的姿態來,到底酒有些上頭,腳下一個沒有站穩,險些便要倒,所幸她見機得快,蠻腰輕折,硬是將身形穩住了,隻這柳腰輕晃的模樣,翩若驚鴻掠影,婉似遊龍嬉水,倒似身段上原本就該這麽演的,絲毫不露破綻,更增風流。一時間席上席下一片彩聲,更有人讚道:“好一個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果然是布衣荊釵不掩國色,”眾人紛紛附和。孫毓得意,心道:“若不是我叫她喝了三杯酒,帶了幾分酒意,哪裏就有這樣的媚態。”

  席間卻有人看得心驚,正是姬琅琊。他見九兒腳下一個踉蹌,隻怕她要跌倒,雙手按著桌子霍然起身,一聲“唉呦”幾乎衝了唇,忽見她竟是在電光火石間將身形穩住了,方鬆了口氣,猶自覺得心頭鹿撞,緩緩坐下,所幸眾人都在瞧九兒,並沒有人瞧見他的異常。姬琅琊穩住心神,又往階下瞧去,卻是九兒正做出個臥魚姿態來唱道:“當空雁兒飛騰, 聞奴聲影落畫屏。”一雙媚眼斜斜自席間掠過,當真是嬌婉萬狀,無處不可憐。在座的雖都是朝廷重臣此刻瞧得幾乎是眼內出火,到底還自重身份,不好做出輕狂舉止來,卻是將一雙手掌拍得通紅。姬琅琊看得明白,這九兒分明真是醉唱了,雖是妖媚萬狀,令人魂銷,卻怕下了台以後無法收拾,難免心焦,不由責怪孫毓頑得太過。眼見眾人注意都在九兒身上,悄悄起了身,走到外頭點手叫來自己的小廝,附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看著他去了,正要折回來,無意往階下看去,卻是九兒緩緩後仰下腰,啟檀口,露玉齒將一隻酒杯銜在口中,又緩緩立起身來,當真是步步嬌態,妙舞神揚,廳內彩聲幾乎所將窗欞震破。

  孫毓大是得意,心下狠狠將自己誇獎了番:若不是清唱,哪裏看得到這樣柔韌如柳的纖腰;若不是醉唱,哪裏有這樣銷魂的模樣。他一得了意便要向人誇耀,卻不好向父親說的,正要和姬琅琊說話,一轉頭卻不見他身影,四下一瞧,卻見姬琅琊站在席外,目不轉睛得看著九兒。



第八章

  卻說沈墨卿隻怕九兒因酒誤事,站在了階下,借樹影擋著身子,將一顆心提在了嗓子眼,直到此刻方才放下心來,滿臉堆笑,一行和著拍子輕扣樹幹。正瞧得高興,卻聽身後有人問道:“沈班主何在?”一轉身卻見個十五,六歲的小廝,生得麵目清秀,一手捧了隻小錦盒站在那裏。沈墨卿忙過去笑道:“鄙人正是沈墨卿,敢問小哥兒大名,有什麽吩咐?”小廝笑道:“班主客氣了,我叫公子喚我做小卯,因看九哥兒似有些不勝酒力,特地公子吩咐送醒酒石來給九哥兒。”沈墨卿笑道:‘多勞貴主人念著,敢問貴主高姓?“一手要來接,小卯卻笑道:“班主,這是給九哥兒的,就不麻煩你老轉交了。”竟是不回答沈墨卿問題,倒弄得沈墨卿紅了臉,隻得笑道:“既如此,卯哥兒請寬坐,九兒一會子就完戲。”兩人正說著話,戲就完了,九兒扶著樹過來,憑它身後彩聲如潮,她竟是置若罔聞。德生與福兒已然過去攙扶,九兒推卻兩人雙手:“不妨,我還走得動。”一麵過來見沈墨卿。

  沈墨卿不及開口,小卯已然起了身到了九兒麵前,卻是見了個禮,笑道:“九哥兒安好。”全然不知身後沈墨卿微微變色。此刻九兒已有三四分酒意,一雙泠泠秋波斜向眼前人,半嗔道:“我不認得你。”小卯叫她睨了一眼,隻覺一雙妙目宛若秋水深潭幾乎要將人溺死期間,本就心旌搖曳,再吃她半嬌半嗔一聲,頭臉立時漲得通紅,方才麵對沈墨卿的靈牙利齒竟是丟在了九霄雲外,半刻才穩下心神,回道:“我家公子吩咐小人給九哥兒送醒酒石來。”九兒因身在孫府,隻當小卯是孫毓的童子,冷笑道:“不敢,請上複孫公子,三杯酒我還承受得起。”說罷了拂袖就要走,小卯才知九兒生了誤會,忙上來攔著,一口氣說道:“九哥兒誤會了,我家公子姓姬,姬琅琊。我家公子知道九哥兒性喜潔淨,特地吩咐小人用熱茶將醒酒石細細洗過了,九哥兒盡可放心。”一麵將錦盒遞了過來:“公子還吩咐了,說這幾塊石頭很不值什麽,請九哥兒賞個麵別嫌棄才好。”小卯語氣恭敬,仿佛九兒一般也是世家公子出身,絲毫不見輕視。因見九兒接過了錦盒,小卯又道:“我家公子還有句話吩咐小人轉致,說是這堂戲九哥兒日後能不出還是不出的好。”九兒本就不想出堂戲,今兒實在是逼被上了梁山,又叫孫毓暗地裏調戲了去,本就委屈,忽然聽得一句知心話,心上一酸,一滴珠淚似落非落懸在了睫間,宛若蓮凝新露,格外的可人憐些,可憐小卯哪裏敢再看,說了聲告退低了頭就向外衝,要找姬琅琊複命。一頭卻撞進了孫毓懷裏。

  孫毓見九兒扶醉下去了,哪裏還坐得住巴巴的跟了過來,正見小卯在和九兒說話,離得遠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麽,正在疑慮,可巧小卯撞著他,伸出一隻手拎住了,笑道:“你家公子巴巴的吩咐你送什麽好東西來了?”小卯臨來前得了姬琅琊吩咐,說是萬一親家公子問起,不必隱瞞,實說無妨,故此坦然回道:“醒酒石。”孫毓拉長了聲音“哦”了 聲,放開他,笑道:“去吧。”放開了小卯自己往九兒跟前來。

  九兒見他來了,心中厭惡,偏是在人家府內沒處走避,更是不願叫他瞧見自己落淚的模樣,回轉身擦去眼淚,一麵將錦盒收在了袖中。孫毓走到她身後,笑道:“九兒,你今兒可是大大出了風頭,外頭那些大人們都說要好好賞你,你想要什麽?隻管說。”九兒向前走了幾步,離著孫毓遠了,方才轉回身來道:“府上已然給了包銀,不敢再領賞賜。”孫毓逼進一步,一麵鑒賞九兒容色,隻見她黛眉帶暈,鳳眼銜羞,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雖千嬌百媚亦不足言其美,心中讚歎不絕,笑道:“若是我非要賞呢?”一邊捱近身去。

  九兒見他不斷捱近身來,仗著酒意,說話便不留情麵:“公子出身名門,書香世家,想必幼承庭訓,是識禮知恥之人,自然明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道理。請自尊重。”孫毓幾時叫人這樣義正詞嚴訓斥過,眼見九兒神色凜然,宛若淩霜雪梅,另有一番動人心處,反倒覺得有趣,不怒反笑道:“九兒真是好大脾氣。你瞧一瞧哥哥給的東西再生氣也不遲。”一麵自懷裏掏出樣東西來,卻是把匕首,青色鯊魚皮的鞘子,白玉為柄,上嵌著一粒貓兒眼,映著燈燭熠熠生輝。

  一見孫毓掏出匕首來,一邊的福兒隻當孫毓叫九兒罵得惱羞成怒,當下便要衝過去,卻叫沈墨卿拉住了胳膊。沈墨卿是在風月場裏打滾過來的,知道孫毓此刻已被九兒迷了神智,莫說隻是罵了幾句,怕是捱了打也是沒事的,福兒此刻過去,反倒是要給他找著發作的籍口,故此不放福兒過去:“糊塗,我們在人家府中,你這樣過去可不叫人把腿也打折了。且不說孫公子未必真有惡意,便是有惡意,你又能奈何,還不是白得罪人。且瞧一瞧再說。”他手下有把力氣,福兒掙脫不得,心中焦急,隻能眼睜睜瞅著孫毓緩緩逼近九兒。

  孫毓一行慢悠悠笑道:“這匕首是家父托人自西域尋來的,今兒就給我們九兒防身用了。”一行拔出了匕首,果然是刃凝秋水,直映得人眉目生寒。九兒見他拔出了匕首來,到底年幼,再有骨氣也不由微微變色。孫毓瞧她一眼,將匕首還入鞘內,笑道:“誰叫我家九兒生得這般國色天香,不笑的時候,風致楚楚,我見猶憐。這一笑起來,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像你這般的絕代佳人,世人哪有不愛的,自然少不得有登徒子要來煩擾,哥哥又不在你身邊,怎麽放心得下,如今你有這匕首防身,我也好放心些。”九兒聽孫毓說話十分的不正經,口口聲聲加了“我”字,仿佛自己已然成了他的禁臠,更是那些詞語統統是用來形容女子美貌的,不免疑慮自己真身已然叫他瞧破,一張粉麵忽紅忽白,心種忐忑,卻是發作不得。孫毓見她神情,知道她已有知覺,反不好再逼了,當下拉起她一隻手來,將匕首放在她掌中,忽地又笑:“九兒,可收好了。若是有人待你不敬,憑他是誰,隻管捅,惹出事來,哥哥替九兒兜著。”說了握摸了九兒手掌一把,將手在鼻尖一聞,大笑道:“好香,好香。”揚長而去。

  九兒隻氣得臉兒雪白,一腔羞憤無可宣泄,恨不得將匕首劈麵擲還給孫毓,隻他人已然去得遠了,若是追了過去,隻怕更是自招欺辱,一眼瞧見了福兒倒是有了主意。偏沈墨卿上來笑道:“九兒你可得收好了,別辜負孫公子一番心意。這匕首且不說旁的,隻這上麵那貓兒眼已很值些銀子了。”九兒叫孫毓這一鬧酒倒是醒了,聽了沈墨卿的話,抬眼看向沈墨卿,微笑道:“既如此,還是師父收著,這樣貴重的東西,九兒當不起。”一邊要將匕首遞給沈墨卿。九兒自登台以來,每日裏看官們賞下的珠寶銀兩已不知凡幾,九兒都是瞧也不瞧上一眼,一概都是“師父收著。”,沈墨卿已習以為常,便也要伸出手去接,忽見燈燭映照下九兒雖是眉目如畫,隻一雙盈盈秋水裏竟是不見半點笑意,沈墨卿心上一動,本欲伸出的手硬是停了下來,笑道:“九兒可是糊塗了,這是孫公子給你防身用的,不比平常。”九兒道:“既然師父不要,九兒鬥膽,就請福兒師兄將這匕首還了給孫公子。就說九兒福薄,當不起如此厚賜。”一行將匕首遞給了福兒。

  沈墨卿聽得九兒竟是執意要將匕首還回去,未免心疼,話已出了口倒不好再往回收,正自心疼,卻聽福兒道:“九兒,我瞧著你還是收著的好。你長得這樣…..這樣好看。”說到此處,福兒臉上微微一紅,好在他身在樹影下,沈墨卿和九兒都沒有瞧出來:“留著防身總是好的。那個孫公子不是說‘憑他是誰,隻管捅’麽,然後他若是再對你不敬,你就拿他的匕首捅他。”九兒聞言,抿著唇靜靜瞧了瞧福兒,展顏笑道:“福兒師兄說的是。”將匕首收了回來。沈墨卿聽得福兒竟是這樣挑唆九兒,心上著惱,橫他一眼,道:“既完了戲,還不收拾箱子去,等人服侍麽。”說罷了拂袖而去。

  不多時戲單子上點的戲都唱罷了,沈墨卿正督著眾人收拾衣箱,就見孫府的管家過來道:“沈班主且慢,席上各位大人喜歡九哥兒的戲,特特又點了出《牡丹亭.驚夢》,這可是從來沒有的恩典,九哥兒可別叫大人們等得久了。”沈墨卿忙答應了,回頭去找九兒。九兒早聽見了,方才唱《百花亭》時席上那些重臣們目光灼灼,如芒刺在背,此刻哪裏肯再去,隻淡淡道:“煩勞老管家上複各位大人,九兒福薄,領了貴府公子三杯酒的賞便已不勝酒力,實在唱不得了,不得已隻好叫各位大人掃興了。”孫管家眼瞅著這個小戲子眼似秋水,映著燈柱之光熠熠生輝,更是言語清澈有紋有理,哪裏有半點酒醉的模樣,不免嗔著他不識抬舉,隻席上各位大人還等著,因勸:“你若是唱得好了,大人們另有賞賜,你豈不便宜。快些隨我來。”沈墨卿也幫著勸,九兒卻還是那句:“我醉了,實在唱不得了。”孫管家便有些著惱。冷笑道:“我勸你還是瞧一瞧自己身份再說話,不過是會唱幾出戲,左不過也是給人解悶的,可別給臉不要臉。”九兒一張臉兒氣得通紅,道:“我可不是貴府的家生奴才,貴管家擺威風怕是擺錯了地方。”沈墨卿大急,連聲喝止:“九兒,你住口。”正鬧成一團時,隻聽有人閑閑道:“我瞧著九哥兒確是醉了,孫管家何必定要強人所難。”孫管家聽得聲氣熟悉一轉頭就見姑爺姬琅琊站在身後,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管家也熟知自家姑爺的脾氣,瞧著和氣,性氣最是燥烈,一翻了臉,憑你是誰再不容情的,連相爺夫人都要容讓三分,他一個下人哪裏敢怠慢,忙笑道:“是,是。隻是席上各位大人都侯著九哥兒呢,姑…. “姬琅琊不容他說完,自顧一點沈墨卿道:“沈班主,過來說話。”一行說著一行掃一眼九兒,卻見他雪白麵龐漲得通紅,櫻唇上卻失了顏色,知他氣著了,不免著嗔,橫一眼孫管家,孫管家吃他一瞪眼哪裏再作聲,隻得垂手低頭站在他身後。

  沈墨卿趨前幾步,到了姬琅琊眼前行了禮,堆起笑顏道:“姬公子有何吩咐。”姬琅琊道:“九兒到你班裏幾年了?”沈墨卿不知他問這個作甚,不敢不答:“九兒七歲上來的,已有七年了。”姬琅琊點一點頭,道:“如此說來,他可算是你養大的了。”沈墨卿更是摸不著頭腦,仔細瞧姬琅琊麵色,卻見他眉飛掠鬢,一雙鳳眼黑黢黢地瞧不出喜怒來,更不知道他是為九兒出頭的,還是要九兒過去唱戲的,隻得小心應對:“小人不敢說拿九兒當親兒子待,卻也是比旁的孩子偏疼些,故此縱得他很有些小性子。”姬琅琊聞言倒是笑了:“一個孩子有些小性也是應該的。”又道:“如此甚好。九兒既已醉了,你們這就回去吧,想來外頭那些老爺們也是通情達理的。”九兒聽姬琅琊說到“通情達理”四字時,隻覺語氣裏滿是譏諷,不由半垂著螓首微笑起來。姬琅琊遠遠看著九兒杏臉猶潮,黛眉暈染 一笑之下更是似羞似喜,半嗔半歎,可說有萬種風情千樣嬌態,更有一雙妙目若春水初溶,既媚而清,不可盡訴。這樣一等的美貌若是女子隻怕也入得了《無雙譜》了,偏生落在了這個賤行裏,實在叫人可惜可歎,想來那些以“斷袖分桃”為風雅之事的“風流名士”定然不肯放他過去,姬琅琊便有心幫他一幫,因道:“九兒,請過來說話。”這請字一出口,九兒倒不覺著什麽,孫管家和沈墨卿不由勃然變色。

  看著九兒到了眼前,姬琅琊卻是斂了笑容問道:“你喜歡唱堂戲麽?”九兒咬一咬唇,搖頭道:“不喜歡。”姬琅琊要的就是他這句,笑道:“沈班主既拿你當親兒子待,想來不會勒掯著你做你不喜歡的事。”又問沈墨卿:“沈班主,我說的可是?”沈墨卿何等見識,聽姬琅琊一聲請,已然知曉這是要為九兒出頭了,此時聽他發問,將笑臉堆了個十足十:“是,是。九兒不願做的事,自然沒人會逼著他。”姬琅琊點頭道:“沈班主可要記得今兒自己說的話才好。”一麵轉身要走。

  九兒心知有了姬琅琊這番話後師父日後便是再不甘願意也不能逼自己出堂戲了,心中十分感激,見他要走,出聲喚道:“姬公子,請留步。”姬琅琊聞言轉回了身,卻見九兒已然走麵前就要跪下來,倒是嚇了一跳,立時伸出手來攙扶住:“白日裏我也是言語有莽撞之處,這回子權當賠禮,萬不敢當此大禮。”姬琅琊這一攙扶,正握著九兒雙手,隻覺著手軟膩,柔若無骨,更有一段芬芳竟體,不由心頭鹿撞,忙似燙了手一般摔落了九兒雙手,扭頭便走,迎著夜風,猶覺兩頰做燒。

  九兒驀然叫姬琅琊握住了手,到底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家,哪裏就會不慌亂的,臉上飛紅起來,又因姬琅琊給她解了圍,反倒不好掙紮了,正無可奈何處,姬琅琊卻是猛然放開她的手轉身走了。九兒這才鬆懈下來,因想著日後再不用出堂戲了,難免心下歡喜得意,若是換了有曆練的,自然會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九兒畢竟年紀小,神色間便帶了出來,雖說臉上猶是紅紅的,分明的笑意盈盈,眄波流轉,原是十分可人的模樣,看在沈墨卿眼內心上更是不悅,礙著姬琅琊方才的態度,也不好再說什麽,自己走過一邊去看著德生福兒等人收拾衣箱鑼鼓不提。孫管家眼見得戲班子叫姬琅琊打發了回去,隻得回到前麵席上複命,因姬琅琊在席上,不敢實說,隻得說九兒已然醉得不行了,實在是不能唱了,已然打發了回去。這些尚書,學士深覺掃興,不過略坐了會子就散了。

  且不說孫管家如何在孫毓麵前加油添醋訴說挑撥。隻說那些官宦子弟們自這日見識過九兒麵貌身段唱功之後,片子一張張雪花般傳來,變換著因頭要九兒過去唱堂戲,九兒一概不肯答應。因有著姬琅琊招呼在,兩頭都不好逼她,沈墨卿更是懊惱,眼瞧著雪白銀子一堆堆飛走,焦急心痛,卻也無可奈何。這一來九兒反倒更出了名,都讚她出淤泥而不染,甚有風骨。更有好風雅的文人將九兒比做的梨花,賦詩讚她:“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旖旎風格盡在其中。

  至此九兒已聲名鵲起,來天蟾樓聽戲的十停裏有九停是衝著她去的,那孫毓旁的地方也不去頑了,幾乎是每日必到,也會打發了人叫九兒上樓說話,九兒能推則推,能躲則躲,孫毓也不生氣,依舊日日來瞧戲,照舊打賞。每日下來,自是彩頭無數,九兒素來不把銀子看在眼內,都是沈墨卿收著,自此沈墨卿待九兒更比其他弟子不、同些,出入更是給九兒雇了乘小轎代步,儼然已是個角兒的氣候。

  

第九章

  這一轉眼便已是來年初夏,這日散了戲,雲卿班的人正要回去,卻見天蟾樓對街圍了一圈人在瞧熱鬧。福兒素來是個愛瞧熱鬧的,因道:“我去瞧瞧.”說著一溜煙跑到了對街。沈墨卿皺眉道:“就他愛瞧熱鬧。”一麵招呼著上路,才走了沒多遠,福兒已然追了上來,把著九兒的轎子向內說:“九兒,虧得你沒有去瞧,可是叫人難受。”九兒因問:“什麽事?”福兒歎息道:“原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死了爺爺,沒錢葬埋,眼瞧著天熱要擱壞了,正自賣自身呢。我方才瞧見錦樂坊的老鴇子過去了。”九兒聽到這裏,急急打起轎簾道:“停下。”

  沒等著轎子停穩,九兒已然邁步下轎,不及和沈墨卿交代,徑直就要往對街去,福兒並不敢攔她,隻得跟在了後頭。第二乘轎子裏的沈墨卿不免嗔著福兒多事,見九兒要過去,怕死人的氣味把她熏病了,忙出聲喚她:“九兒,你去做什麽?天氣這般熱了,有死人的地方不幹淨。”眼見九兒隻顧往前去,又叫:“福兒,你好生跟著,不許九兒捱近死人。”又知道福兒素來敬畏九兒,不敢在九兒麵前作主的,隻怕擋不住,又向一旁的德生道:“你也去瞧著,有什麽事來告訴我。”一麵自己也下了轎向對街張望。

  正說話間,九兒已然到了對街,就聽得人群裏傳出一個婦人的聲音,正勸道:“你左右都是要跟了人去的,與其給人做奴為婢,挨打受罵,吃一世的苦頭,也未必能落得清白。倒不如跟了我去,好好的學些本事,將來不怕沒有你的好日子過……”九兒聽口氣便猜著說話的人大抵便是錦樂坊的老鴇,立時出聲打斷:“她不跟你去。”那些瞧熱鬧的,聽得有人橫裏插了杠子進來,都覺有趣,紛紛轉頭來看。卻見人牆外站著個綠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生得玉膚若雪,眉目瑩然,映著身後日頭,仿佛有光華流轉,不可逼視。自然有認得他的人,便騷動起來:“原來是雲卿班的九哥兒,真真比女孩兒家還要標致。”“怪道人送他賽梨花的綽號,果然真人比梨花更雪白嬌嫩些。”眾人有心瞧熱鬧,便分開了條路讓她走了進去, 九兒穿過人群,隻見地上跪著個女孩子,正哀哀哭泣,身旁有一領破舊蘆席,席下蓋著具屍身。那蘆席委實太短了些,蓋著頭便露出腳來,腳上套著一雙早已瞧不出本來顏色的文士靴,九兒哪裏看得這個,自己眼睛先自紅了,正要上前相勸,跟上來的德生忙勸道:“別去,已然有氣味了,小心熏著了。”九兒不理,過去要拉那女孩子起身,卻叫人擋住了:“小哥兒且住。”

  擋她的正是錦樂坊的鴇兒喚做海青兒。海青兒今年也不過二十四,五歲,原是歌妓出身,自十五歲上破身接客,雖不曾名動京師,也可謂一時之秀,偏她極有手段,竟是叫她籠絡住了個姓馮的富商,二十歲上頭便贖了身出來做了馮氏的外室。馮氏又開了這家錦樂坊叫海青兒打理著。樂坊便是歌肆,原是海青兒的本行,做起來自然是如魚得水,兩三年工夫竟把個錦樂坊經營得頗有聲色,馮氏因此而對她格外青眼些。今兒她本想往瑞福祥銀樓老號去打幾件首飾,偏巧叫她瞧見路旁有個女孩子要自賣自身安葬祖父,心想著揀了回去做個燒火丫頭也是便宜的,仔細一瞧,那女孩兒雖說即瘦且小,眉目倒是秀麗,若是好生拾掇一番,倒也算個清秀佳人,便要收買她,那女孩子原也應了,偏一旁瞧熱鬧的人裏有人嘴碎,將她的身份說破了,那女孩兒立時反悔不肯答應了,海青兒正巧言相勸,卻叫人出聲打斷,心上著惱的,又見九兒品貌宛如嫡仙一般,隻怕是哪家少爺公子,不好得罪的,一時住了口。後聽人叫出九兒名字,方知道也不過是個戲子,大夥兒一般都是賤行,更欺她年幼,故意擋住了去路。

  九兒見一婦人擋住去路,秀眉顰了顰,道:“請讓一讓。”海青兒不說話,隻管拿眼上下覷他。九兒叫她瞧得時候長了,不免有些心虛,她自知這半年來身形變化漸大,日益的胸豐腰細起來,天氣又熱,每日裏遮掩是大費周折,唯恐露出行跡來。此刻見這婦人目光遊移不定,隻在自己周身打轉,到底年幼,隻怕叫她瞧出破綻,因道:“你瞧什麽。”海青兒笑道:“我慣常聽人說雲卿班的九兒比女孩子還要嬌嫩標致,本是不信的,想男孩子家再標致也是有限的,難免皮糙肉厚,今兒見了九兒,我才相信,這男孩子嬌媚嬌嫩起來,可真是生生要人命的,怪道來我錦樂坊的客人都沒口子讚你呢。”九兒不由臉上紅了,隻做聽不見,向著地上的女孩兒道:“葬你祖父要多少銀子?”那女孩兒還不及開口,海青兒已然笑道:“怎麽,九哥兒是打算買了回去做丫頭呢還是房裏人?可不知孫毓孫公子答應不答應。”這話方出了口,九兒已勃然變色,轉眼瞧向她。海青兒一觸到九兒的目光,不由後悔起來,方才還見他嬌滴滴一團風流俊俏,怯生生無限溫雅豐韻,隻當他軟弱可欺,不過是仗著孫毓等公子哥兒撐腰,也沒甚了不得的,再不料這小戲子忽然間沉下臉來,竟是鳳眼含威,柳眉帶煞,饒她見慣了世麵,也不由心上顫了顫,竟是有些害怕,足下悄悄退開幾步。

  九兒見她退了下去,也不理她,自顧邁步上前,一把拉起了那女孩兒道:“跟我來。”轉頭要走。海青兒隨身原是帶了個喚做尹金的龜奴一見那小戲子要自自家鴇媽手下搶人,忙過來阻攔,他本是粗鄙已極的,自然說不出好聽的來:“你一個兔兒爺不好生伺候爺們去,難道也喜歡女孩子不成。”眾人聞言哄地笑開。九兒一手拉著女孩兒手腕,空著的一手反手便是兩掌摑在了尹金臉上。自趙飛卿知道她是女兒身,怕她吃虧,私下裏教了她不少刀馬旦的工夫,九兒也下了工夫去學,此刻手上已是頗有氣力,這番又是用了力打的,兩掌下去,尹金麵上已然起了鮮紅指印。尹金吃了這虧,哪裏啃肯罷休,嘴裏一麵罵個不休,一麵挽起袖子要上去廝打,德生福兒兩兄弟早過來攔在了九兒身前。

  德生此時身量已然長得足了,足足高過了尹金一個頭去,且猿臂蜂腰,背厚膀闊,尹金便不敢再向前去,隻管道:“什麽阿物兒,不過是個陪爺們玩的戲子,就敢打爺爺,爺爺叫你白打,也不活了,你等著,爺爺去叫人來。”德生聽他滿口的汙言,句句是衝著九兒去的,有意要討九兒喜歡,擼起袖子過來一把抓著尹金衣衣襟,提拳便打。他手上氣力豈是九兒可比的,兩拳下去,尹金麵上就如開了染色鋪一般,五色俱全。德生還要再打,尹金已然承受不起,抱拳苦苦哀求:“原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求小哥兒別打了,實在是受不住了。”德生本就有心討好,扭頭問九兒道:“九兒,你說饒是不饒?”九兒還不及開口,那海青兒已搶先道:“好啊,我倒要找你們師父評個理去,我先瞧中的人,你們搶人不算,現如今把我人也打傷了。可認真是沒有王法了。”

  九兒放開那女孩兒,排開德生與福兒走到海青兒眼前,斥道:“她好好一個女孩兒,你竟是硬要拉她入風塵,做你那倚門賣笑的營生,這也叫王法。”海青兒冷笑道:“隨你去便好麽?左右都是伺候人。跟了我去,尚且有出頭的一天,窩在你們戲班子裏,可有什麽好了?你尚且自身難保,這會子倒要來充英雄好漢。”德生眼見人聚得愈來愈多,隻怕中間有人說出更不好聽的來,過來勸道:“九兒,便是你要帶了她去,總得問了師父才是。”一行伸手要來拉她,九兒叫海青兒氣得顏色若雪,一把甩開德生道:“師父那裏我自會交代。今兒隻不能叫她帶了人去。”說到此間,卻是心上一片酸楚刺痛,不由將下唇咬得一片雪白。德生還要再勸,卻見九兒神情不比平常,便不敢再說。

  便在此時,隻聽得福兒的聲音在人群外叫道:“諸位,借光,借光。”一路喊了進來,身後卻是跟了沈墨卿與趙飛卿師兄弟。原來福兒眼瞧著事情鬧了起來,隻怕九兒吃虧,悄悄的就去搬了救兵來。

  卻不知海青兒與沈墨卿原是認識的,見沈墨卿進來,隻冷笑道:“沈班主,瞧瞧你收的好徒弟。毛還沒出齊了呢,倒知道搶女孩子了。”沈墨卿已然聽福兒訴說了始末,當下向著海青兒笑道:“九兒還是個孩子,哪裏就知道那些事。既然海姑娘要人,隻管帶了去。”九兒依舊不肯答應。沈墨卿又勸九兒:“你也是好管閑事。也不想想她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混我們男人堆裏也不是事。反倒誤了她。”海青兒笑道:“這才是正理呢。”說著過來就要拉人,再不料方才一直不吭氣的女孩子忽然叫道。“我寧可伺候…..伺候這小哥也不和你去。”一行往九兒身後躲。

  人群裏便有人哄笑道:“別是瞧這賽梨花標致俊秀,這小娘皮動了春心了吧。”海青兒聽了也掩著口直笑,一雙媚眼滴溜溜飄向九兒。九兒叫她瞧得著惱,正要發作。便聽有人笑道:“我們九兒標致不標致,與你們這起子人有什麽相幹。”那聲氣似笑非笑,沒半點正經,分明是那混世的魔王孫毓。九兒隻覺頭皮發麻,心上煩惱,隻恨孫毓這一出頭,又是這樣的口氣,分明是要坐實兩人關係匪淺,可怕日後自己便是生了一百張嘴隻怕也辯解不清,當下隻低了頭不做聲。

  這片刻早有家丁將人群分出條路來,孫毓施施然走至九兒麵前笑道:“九兒你好狠的心,哥哥到底是哪裏得罪你了,竟一直不肯見我。今兒你可是躲不過了。”九兒聽得周圍人群竊竊而笑,更是氣惱,正要發作,孫毓口風已轉:“這便是九兒瞧中的女孩子麽?瘦是瘦些,麵目倒是整齊。”一行斜了眼瞅了瞅海青兒。海青兒早聽得孫毓名聲,知他最喜眠花臥柳,手上極之散漫,早有巴結之意,偏生孫毓雖是寡人有疾,倒是挑嘴的很,素來隻往城裏那幾家名妓家裏去,從未去過錦樂坊,此刻眼見孫毓一眼瞅來,忙上去嬌滴滴一個萬福,道:“孫公子。”她自恃口舌靈便,正要放出手段來籠絡,便聽得孫毓道:“方才是你說我家九兒毛也沒出齊麽?”

  海青兒聽得孫毓開口便是為九兒出頭的,麵上的笑便僵了,應也不是不應也是。孫毓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頭頂兜了兩圈,歪了頭道:“天氣怪熱的,你這麽大團毛頂頭上累得慌,不如鬆快鬆快。”海青兒還不曾回過神來,孫毓身旁的家丁已然過來一旁一個架住了她,另有一人拔出匕首來在海青兒麵前晃了晃笑道:“海老板,我們公子好心要讓你涼快涼快,你可別晃。刀子不長眼,別頭發沒剃了,倒把你眉毛刮了。”海青兒這才知道孫毓瞧著一臉笑嘻嘻沒有半點正經,卻是手段狠辣,方知害怕,一行掙紮一行向著孫毓苦苦哀求,孫毓笑道:“你求我做甚?你得罪的可不是我。”海青兒也算知機得快,扭了臉來向著九兒求肯:“奴家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九哥兒,奴家知錯了。九哥兒你這樣的聰明俊秀,別我這婦道人家一般的見識,饒了奴家這遭罷,奴家再不敢胡亂說話了。”孫毓插口笑道:“我勸你日後少抹些粉罷,這一哭,麵上倒是衝出兩條溝來,若是叫你那些恩客瞧見了,豈不是倒足了胃口。”卻原來是海青兒哭得狠了,眼淚將麵上脂粉衝出兩條溝來,露出脂粉底下黯淡顏色來,孫毓素來是個口上不積德的,難免出言奚落。

  九兒黛眉緊蹙,雪白麵龐上忽白忽紅,她心上雖厭惡海青兒為人,卻是更不想和孫毓扯上關係,眼見一把匕首隻在海青兒頭頂晃動,就是不落下去,知道孫毓明著是要海青兒頭發,實情卻是要自己低頭。雖見海青兒哭也也著實可憐,隻一瞧見孫毓笑嘻嘻神情,便開不了口。

  偏巧那邊德生更是麵色驚疑不定,隻猜不透九兒與那孫毓到底是何糾葛,卻又不敢開口,一雙隻往九兒身上覷去。九兒正不知如何脫身,見德生目光隻在自己身上遊移閃爍,便借機發作:“你瞧什麽?”德生再不料九兒突然發作,張著口紅了臉做不得聲。九兒指著德生冷笑道:“你若是打量我和那起子沒廉恥的人一樣,可就是糊塗脂油蒙了心了。告訴你,早著呢,真惹急了我,大家麵上須不好看。”說話間卻是冷冷睨了孫毓一眼,一行拉起那女孩子要走。

  孫毓雖沒有半些正形,原也是玲瓏剔透的人,知道九兒明是指著德生發作,卻把自己罵在了其中。他倒也不著惱,一行品鑒她娥眉微豎,鳳眼含嗔的嬌嫩模樣,一行閑閑笑問:“人家女孩子賣身葬祖,你有銀子麽?”

  隻一句話就叫九兒停下了腳。到了此時,九兒方知銀子原是有大大的用處,偏生自己素日裏得的那些賞銀,都交在了沈墨卿手內,手上竟是連半兩銀子也沒有。此刻說不得向沈墨卿開口:“師父。”她素來麵皮極薄,當著許多人,底下要銀子的話硬是開不出口,不過四,五月的天氣,已是掙得頭臉緋紅,更顯得一雙秋水瀲灩生輝,手上不覺鬆了,眼見著要放開那女孩子。 孫毓偏在此刻笑說:“九兒,你要女孩子做甚?倒不如讓哥哥帶了回去,也好給哥哥端個茶,鋪個床。也不辜負了她的青春。”

  沈墨卿見九兒衝撞孫毓,原就擔著心,隻怕孫毓立時翻臉。此刻見孫毓開口要人,忙過來笑道:“孫公子說得甚是,這女孩子進了相府也是她的造化,九兒你也該放心了。”九兒聽孫毓說得不堪,反倒重又抓牢了那女孩子,一咬牙將方才說不出口的話向著沈墨卿道:“九兒想問師父借些銀子好幫助這姑娘扶柩回鄉,也是師父的恩德。”沈墨卿哪裏敢答應,一麵瞧著孫毓麵色一麵向九兒道:“好孩子,師父知道你心慈。隻是,你每日隻瞧著師父收著銀子,卻不知道師父養著那麽一大班子人,每日裏開出門來樁樁件件事情都是要花錢的,哪裏存得下許多銀子來。也罷,既然九兒開了口,師父怎麽著也得答應。”一行自袖內摸了幾塊碎銀子出來,道:“除了這些,再不能了。”

  九兒不知銀子數目,一手接過了銀子,向女孩子問道:“那些可夠了?”那女孩子方知眼前這個秀麗灑落如玉篁臨風的少年竟也是個沒錢的,他雖好意,到底掙不過命去,搖了搖頭,輕聲道:“多謝小哥好意,想來也是小樓命該如此,小樓願意和方才那媽媽去。”九兒這才知道銀子不夠,聽沈墨卿方才的聲氣,想來也是再要不出銀子了,正想問福兒德生倆人商借,便聽得孫毓笑道:“銀子麽,哥哥有的是。如今隻瞧九兒怎麽做了。”一行說一行湊近九兒身邊,笑道:“天這樣熱,九兒還穿得這許多,遮得這樣嚴實,若是熱壞了,可是叫人心疼。”

  九兒本就心虛,叫他這樣一說,連耳根一起紅得透了,拉著小樓向後退,要避開孫毓。一回頭卻見沈墨卿擋著德生福兒兩人,不叫他們過來,心上更是涼了半截,卻也不肯就此撒手不管小樓,因道:“你要怎地?”孫毓笑道:“我哪裏就會舍得拿九兒怎麽著,不過是要你記得欠哥哥這個人情,日後記得還便好。”

  孫毓一行說一行自小廝手內接過來銀票,向九兒遞去。九兒情知接了孫毓這張銀票,日後便是扯不清的糾葛;若待不接,那小樓隻怕當真便是要墮入火坑。念及自己身世,九兒自不能袖手旁觀,隻得咬一咬牙,伸手去接銀票。孫毓將銀票放在九兒掌中,指尖順勢在九兒掌心劃過,九兒急急縮手,臉上顏色由紅轉白:“你放尊重些。”孫毓嘖嘖笑道:“竟是一手的汗,這毒日頭底下可別真熱壞了。人就叫你師父幫著葬了吧,自個兒可別逞強”

  沈墨卿還未曾接口,他身後的福兒已然耐不住了,向著孫毓罵道:“不過是會投胎罷了,什麽東西,也來埋汰人。呸!沒有你當官的爹給你仗腰子,……”話還不及說完,臉上早著了沈墨卿重重兩掌,嘴角便沁出血來:“混賬東西,回去看我皮不揭了你的。”孫毓收斂了麵上笑容,斜斜瞅一眼九兒,聲調一如平常,亦不見喜怒,隻問:“九兒,這個人衝撞了我,你說怎麽處置?”

  且不說福兒這次是為她出的頭,隻說瞧在福兒是與她一處長大的師兄弟的情分上九兒也不能不理,隻得輕聲道:“我師兄無禮,還請孫公子高抬貴手,饒他這次。”孫毓隻作聽不見,將方才遞銀票的手舉了起來,放在鼻尖上嗅了嗅,方慢慢道:“瞧在他同九兒師出同門份上,你們打折他一條腿也就是了。”家丁們得了吩咐,放了海青兒,過來要拉福兒。九兒急急提高了聲氣:“我師兄無禮,還請孫公子高抬貴手,饒他這次。”孫毓這才點頭道:“既是九兒開口,我便放了他。”一麵壓低了聲音,俯在九兒耳畔悠悠道:“我終於叫你開口求了我次。”說罷了,直起身來自顧走了,帶來的家丁小廝扔開了福兒一窩蜂似的跟在他後頭。

  九兒熬到孫毓等人都去了,眼內淚水方掉了下來,又急忙用袖子抹去了淚。將銀票方在了小樓手內,並不說話,扭了身便回到對街,自己上轎。沈墨卿嗔怪著九兒多事,卻不好拿她作伐,又見福兒衝撞孫毓,便拿福兒出氣,還要再打,還是德生過來勸了半日,沈墨卿方才作罷,氣哼哼過來上轎,眾人回家不提。

  且說那小樓拿了九兒塞在她手內的銀票,自去買棺盛斂。因家鄉遠在千裏之外,帶著靈柩到底不便,到了第二日便拉了西郊外化人場一把火燒了,準備隻攜骨灰返鄉。等三日後除了重孝,小樓便收拾了衣物過來櫃前結賬,因當日不曾向九兒致謝,又向櫃上打聽九兒住處。小二笑道:“到底是外鄉人,竟是連赫赫有名的賽梨花都不知道。隻是他雖長得比人家小姐還要標致嬌嫩,到底是個戲子,我瞧你手上尚有餘錢,不如自己返鄉來得幹淨。”小樓臉上紅了,不免辯解一番。掌櫃聽了,過來斥退了小二,向著小樓道:“論理你也該去瞧瞧,九哥兒那日回去便病了,說是中了暑氣,吃了藥也不見好,已數日不曾登台了。”說著便將雲卿班所在細細說與小樓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請看文的大人們留下你們的反饋,好讓我知道你們意見和見解。

  

第 10 章

  小樓來在雲卿班跟前,躊躇了半刻方才抬手要敲門,身後走過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來,卻是段去之。因連日來九兒身上不好,吃了好幾貼藥下去都不見起色,這些日子都登不得台,是天蟾樓就此不得安生,那些衝著九兒去的看官們,一日兩日還耐得住性子,這四五日不見人,都等不得了,勒逼著段去之要人。段去之被催逼不過,隻得往雲卿班來看個究竟,到得門前就見階前一個穿著素色衣裳女孩子,才留頭的模樣,在門前徘徊。因他心裏有事,隻淡淡掃她一眼便走到門前敲門,應門的不是往常的老仆,卻是福兒。原來今兒是師叔趙飛卿親身去請大夫,福兒心急,便一直在門口侯著,他自然認得段去之,把門開了放他進去。小樓原本不知道如何開口,一見門開了,正要籍機跟上,卻叫福兒攔了下來。

  福兒眼尖一下認出段去之身後的小樓,正是那日九兒死活要幫的女孩子來,因九兒生病泰半是因為她的緣故,便沒有好臉色:“你來作甚?”小樓到底是女孩子,叫人冷臉一問,便漲紅了臉,半日方道:“我來謝九哥兒搭救之恩的。”福兒卻道:“不必了。若是叫我師父見了你可就糟了。”一麵就要關門。卻原來那日九兒受了些暑氣,身子本就不爽快,吃了些解暑湯原本好了些,卻不知德生竟是抽風了一般,為著九兒拿了孫毓銀子的事和九兒爭執起來,不知道說了什麽,將九兒氣得把吃下去的解暑湯吐了個幹淨當晚便發起燒來,這些日子吃了好幾貼藥都不見好,人竟是瘦了一圈。惹出事的德生自然叫沈墨卿狠狠責罰了頓。沈墨卿雖怪德生,更怨的卻是小樓,想著若不是她,九兒自然不會中暑,又哪裏會有後來的事。小樓聽得九兒果然病了,更不肯離去,拉著門不肯鬆手。福兒拿她沒有法子,隻得道:“你隨我來。”掩上門帶著小樓由小路繞到了九兒房前,先敲了門,隔門和九兒說了幾句,回身向著小樓道:“九兒身上不好,你可別多招他說話,瞧一瞧便走吧。我在這裏等你。”一邊退在一邊。小樓須得深吸一口氣方敢推開房門,隻踏進一步卻是呆了。

  隻見九兒坐在床沿,隻著月白中衣的身子微微前傾,半側著頭,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瞧著進來的小樓,悠悠道:“你來見我作甚?我可是沒銀子了。”一行站起身向小樓走來,她赤足踏在地上,暗黑的地麵更將雪白雙足映得猶如美玉一般晶瑩,小樓眼瞧著這美麗得不知是仙是妖的少年走近,心口撲撲亂跳,卻仿佛叫人扼住了脖子,別說是動一動指頭,便是要發聲也是發不出來。

  九兒自那日著了暑氣,身上便一直不爽快,難免有些心浮氣躁,見小樓隻低了頭不說話,不免細細皺眉,道:“你來見我,就為了杵著不說話麽?”小樓聽得九兒有不耐之意,隻得掙紮應聲:“外頭都說你病了……。”九兒點頭:“原來是來瞧病人的,現如今你也瞧過了,若是沒有旁的事,我也不虛留你了。”

  小樓聽了逐客令倒是抬了頭,卻見九兒麵龐上白得沒有一絲顏色,益發顯得眉眼猶如墨染,人更是瘦生可憐,心上不忍就此離去,一轉眼瞧見桌子上還放著幾樣小菜,一碗清粥,卻是動也不曾動過的,因道:“都過了午時了,你還沒用飯麽?你如今正病著,原更該保重著才是,冷了吃對身子更不好,拿去廚房熱一熱才是。”九兒聞言倒是笑了:“多謝好意,我並不餓。一會子想吃了,自會叫人去熱。你還是跟著我師兄去吧,免得叫人瞧見了不好。”一行說一行要去開門,才一轉身驀然隻覺天旋地轉,竟是站立不穩,向下便倒,小樓見狀急急伸出雙手去攙扶,卻哪裏扶得住,兩人一起倒了下去,九兒身子便正正壓在了小樓身上。

  小樓原是好人家的女孩兒,眼見得男子的身影壓了下來,驚嚇之餘隻得伸掌抵在九兒胸前,卻覺著手處卻是兩團酥軟,哪裏是男兒的胸膛,一時嚇得呆了。九兒被小樓按在了胸口,又羞又氣,掙紮起身,踉蹌退後撐在桌角上方才站穩了,指著門,顫聲道:“你出去。”小樓這才回過神來,自地上站起身來,一時也不知怎地稱呼九兒才是, 稱姑娘也不是,呼小姐更不對,又見九兒顏色不豫,心上更是忐忑,不敢開口,隻垂了頭呆在一旁。

  九兒氣惱下,難免提高了聲氣,外頭福兒聽見了,隻不知道那小樓怎麽招惹了九兒生氣,他素來將九兒敬若神明,並不敢貿然推門進房,隻得在外頭揚聲叫道:“姑娘,你快出來罷,一個女孩子家賴在男孩子房裏成什麽話,可別帶累壞了九兒名聲。”

  男孩子?小樓聞言抬頭看向九兒,原來雲卿班的人竟不知道九兒是女兒身,隻是她這樣美貌的一個女孩子家為著什麽要扮成男兒身,呆在戲班子裏?九兒對上小樓疑惑神色,她是冰雪一樣的人兒,自是知曉小樓已然看破,心上隻怕小樓一時口快說破了,今後再不能抬頭做人。情急之下,伸出手抓牢小樓手臂,想要出言懇求,卻是口唇翕動發不出聲來 九兒手上頗有點氣力,又是情急出手,將小樓臂膀握得生疼。小樓忍痛,輕聲道:“九哥兒,你且放手,我不叫便是。”九兒心上猶疑,手上倒是略鬆了勁。小樓又說:“你與我有恩,我不能替你分憂解勞已是有愧,若再不知好歹,說破你的身份,可是連畜生也不如了。”九兒怔怔聽了,心上一酸,鬆手道:“你去罷,這裏可不是女孩子該呆的地。”一行轉身移步往床頭去,小樓見她步履輕浮,身形不穩,忙過來攙扶,一握著九兒手,隻覺掌心火燙,竟是做著燒。小樓不免出聲埋怨:“你何苦這般作踐自己身子,燒著呢還打赤腳,可是嫌命長了。”扶了九兒坐下,正想著要去喊人,卻叫九兒拉住了:“很不必。每日都這樣。過一會子也就好了。”又笑道:“我哪裏就有福氣這麽容易死了。若是有福氣的,七年前就該死的。”小樓聽她話裏滿是厭倦之意,不知她受了什麽委屈,以至於十四五年紀,已是如此心灰意冷,一時不知如何開解,自己倒先落下淚來,怕被九兒瞧見,忙忙的扯了袖子去擦淚。

  卻說外頭福兒久不見小樓出來,不免著急,他不敢進屋,隻在門外喊:“姑娘,你可說完了沒有。”又怕叫人聽見了,並不敢高聲。喊了幾聲不見小樓出來,正焦急間,就聽得身後有說話聲,,回過頭去,卻是德生領著個先生往這邊來,那先生身後跟著的書童手上提著個藥箱。福兒忙接了過去,笑問:“大師哥,這位郎中先生麵生的很,像是沒來過的。師傅新請的?”德生麵上不甚活絡,道:“這位是姬相爺府上的家醫,馮先生。”因小樓尚在九兒房中福兒隻怕叫人撞破了,九兒臉上須不好看,因笑道:“有勞馮先生了,病人房中雜亂,容小人先去收拾下。”馮先生擺手道:“既是病人也不必講究,先瞧病是正理。”

  這位馮先生,叫做馮融,五十餘歲年紀,是姬相二十餘年前自江南訪得,因姬太夫人多病,故此重金延聘了在府內以應不時之需。這位馮先生自幼從學與名醫範石湖,於醫道上最是精通,善能斷生死,行止又謹慎又謙和,故此二十餘年來京城內很多官宦世家但凡有內眷生了病都央了他去瞧。今番往雲卿班來是奉了姬府二公子姬琅琊之命,臨來前二公子又將他喚了回去吩咐,說是不必在病人前提及他。馮融心上疑惑,卻不好管主人家是非,領命而來。

  說話間已到了九兒房前,德生便要去推門,福兒情急攔道:“師哥,九兒病著…..”德生心上本就不爽快,見福兒攔著,伸手將他推在一邊道:“我自有分數。”便要去推門,卻見房門自己開了,卻見九兒俏生生立在門前,一雙鳳眼冷冷梭著眾人,道:“什麽事。”午後斜陽正映在她臉上,照臉生霞,身上隻穿一件玉色單衫,倒是另有一番風流瀟灑。德生方才還是一股盛氣,此刻見了九兒的麵,又是這樣風姿,早將一股氣拋在了腦後,放軟了聲氣,賠笑:“九兒,這位是馮先生,醫術精通,最是了得,吃了他的藥,你的病便能好了。”回頭要將馮先生往裏請,卻隻見那馮先生呆呆站著,將一雙眼牢牢盯在九兒臉上。

  德生心上不悅,也不好說什麽,隻把手去推那馮融,喚道:“先生,先生。”馮融方才回過神來,隻道:“這位就是九兒麽?敢問九兒年庚幾何,家鄉何處,父母可在,本姓是什麽?”九兒聽問,隻覺這位先生行止怪異,見他神色驚異倒不似無禮取笑,也不好衝撞,隻道:“九兒七歲上便跟了師父,其餘的已然記不得了。”德生也覺怪異,在旁道:“先生,先瞧病吧。”將馮融延入九兒房中。福兒忙跟了進去,留意四下一瞧,已然不見小樓身影,鬆了口氣,回頭再瞧九兒,卻見她似笑非笑對著他眨一眨眼,方才分明是她故意拖延時間好叫小樓藏身,不由也自笑了。德生瞧在眼內,當著外人不好發作,隻道:“福兒,還不給先生倒茶。“馮融擺手:“先診脈吧。”說罷了先凝神調息數亭,先診了左手,眉尖皺一皺,仔細瞧了瞧九兒,又叫換右手,也診了片刻。

  德生留意看馮融神情,見馮融如此忙問:“可是病勢有礙?”馮融收手道:“九兒脈息指下端直,長且有力,如按琴弦,又見浮大,來盛去衰,狀如洪水之勢。原就有氣鬱之症又逢暑氣內滯,好在先天足,尚不妨事。”德生道:“既如此,還請先生往前頭去吃茶開方。“馮融起身,隨著德生走至門前尤回首道:“九兒果真不記得父母家鄉了麽?”見九兒依舊搖頭,也隻得歎息一聲。德生走了幾步見福兒沒有跟上,回首道:“師父昨兒教的戲,你可練熟了?仔細師父問你。”福兒無奈,隻能跟了過去。

  馮融到了前頭,見了沈墨卿師兄弟,將方才的話說了,又擬了藥方。沈墨卿忙雙手接過,滿口道謝,又奉上紅紙封好的謝銀。馮融不接,道:“學生是奉了我家二公子的吩咐,不敢再領。學生另又一事要請教班主。”沈墨卿賠笑道:“請教二字不敢當,先生相問,定然知無不言。”馮融笑道:“班主客氣了,貴班的九兒可是江南人士?學生聽他口音,猶帶鄉音。”沈墨卿笑道:“先生好耳力。九兒果然是江南人士。”馮融聽了點頭告辭,回去見姬琅琊複命。

  

第十一章

  且說馮融去見姬琅琊複命,那姬琅琊正在外書房看書,見了馮融回來,立時延他坐下,又屏退小廝,親手斟茶予馮融,馮融忙站起身,連稱不敢。姬琅琊按他坐下,笑道:“此番勞煩先生了。”細細詢問九兒病情飲食如何,又叫馮融將藥方子寫將下來,自己細瞧了遍,暗自點頭,方放下藥方子笑道:“那孩子沒有個父母兄姊在身邊照應,又難得他出淤泥而不染,不肯自侮,原也叫人敬重。此番病了,我既與他有緣見過兩次,倒不能坐視不理,先生說可是?”馮融見姬琅琊相問忙起身,口中稱是不絕。姬琅琊又請馮融吃茶,閑閑說過些別話,馮融方起身告退。

  卻不知二少奶奶孫碧瀲哪裏得了消息,說是二公子打發了家醫去替一個小乾旦瞧病,早打翻了一缸子醋在那裏,直忍到晚間,姬琅琊回到房內,孫碧瀲自顧在那裏逗弄暹羅貓,也不搭理,陪嫁的通房丫頭銀屏上來替他寬了外衣,又斟上玉露茶來。姬琅琊笑道:“到底天熱,吃了點肘子有些膩,須得濃濃地倒杯普洱來方好。”銀屏忙應了,不一會子果然煮了釅釅一壺茶來,斟了姬琅琊吃。孫碧瀲開口道:“房裏可還有普洱沒有了?若是沒有了,可得多多備著。”銀屏笑道:“姑爺平日裏不愛吃普洱,有個一二兩的也盡夠了。”孫碧瀲笑道:“你有所不知。這樣熱的天,我們堂堂首輔次公子,武解元倒是吃起肘子來,油膩膩的,也不怕壞了胃口。改明兒興致來了興許就趕個羊肉爐子,吃個兔肉也未可知。怎好不多多備著些。”銀屏笑道:“二奶奶多慮了。這樣熱的天氣,吃羊肉兔肉怕不流鼻血呢。姑爺哪裏就這樣糊塗了。”孫碧瀲也笑道:“我是個糊塗的,你也糊塗了不成?今兒他還打發了人往兔子窩去了,你也是他房裏人,竟不知道?”銀屏這才明白孫碧瀲口說的兔子不是吃食,卻是世人口中的兔兒像姑,臉上不由紅了,低了頭不做聲。

  姬琅琊忍了半日,此刻聽孫碧瀲越說越是不成話,最後竟是將九兒比作像姑一流,不由心上火起,冷笑道:“兔子窩是什麽,難得二奶奶一宦門千金,竟是精通得很,倒要請教一二。”孫碧瀲本就窩著火,見姬琅琊反唇相譏,不由惱怒起來,娥眉倒豎:“你做得 ,我就說不得?不過是個戲子,兔兒像姑,死了幹淨。那等下作地方,別人躲尚且躲不急,你倒好巴巴的打發了人去替他瞧病,打量我是死人不知道呢還是認真眼裏沒有人。”銀屏見孫碧瀲說得刻毒,已知不妥,再看姬琅琊滿臉的嚴霜,眼見就要發作,忙過來勸解:“我的好二奶奶,姑爺不過是體念上天尚有好生之德,哪裏就會有了外心,可別冤屈了他。”孫碧瀲還不及說話,那頭姬琅琊已然擲了茶杯。

  茶盞在水磨細磚地麵上跌得粉碎,茶液濺了孫碧瀲一裙子。孫碧瀲素來氣性也不小,冷笑道:“可是惱羞成怒了。你好歹自己尊重些,你不怕叫人瞧笑話,我還要臉呢。”姬琅琊怒極反笑,站起身來道:“拜令弟所賜,孫府上還有臉麵麽?倒是稀罕新聞。”說了也不取外袍,抬腳便走,到了門前又站下了,也不回頭冷冷道:“我勸你說話好歹也留些口德,沒的折了自己的福氣。”說罷,摔了簾子便去。

  銀屏見姬琅琊果真惱了,便要去追,孫碧瀲既恨兄弟不給自己長臉,又恨姬琅琊為著個戲子和自己破臉,喝止銀屏道:“站住!你若是去了,仔細你的腿。”銀屏回轉身來,賠笑道:“好小姐,一個小戲子,左右不過還是孩子,姑爺也不過一時心軟,哪裏就真有什麽了,何苦為了這沒影的事和姑爺爭執,不說氣傷了自己身子,還和姑爺生分了,也不值當。”一番話說得孫碧瀲有些動容,卻又放不下臉來,隻低了頭不說話,一手摸著那隻貓。銀屏自幼跟著孫碧瀲,對她習性自是熟悉,見她這個情形,便知道是心思活動了。又笑道:“不然就讓婢子給姑爺送衣服去,隻說是小姐叫送的。姑爺得了這個台階自然也就回來了,豈不是好。”孫碧瀲想了想,方道:“隨得你去,隻不許說是我的主意。我今兒若是低了這個頭,日後哪裏還轄製得了他。”銀屏隻得稱是,取了外袍往外頭書房來。

  到了外書房,卻是黑漆漆的沒個燈影,不獨姬琅琊不在,便是他的貼身小廝小卯也不見蹤影。銀屏左右打聽了方知道,姬琅琊早出了府,往哪裏去卻是沒人知道。銀屏隻得回房,不敢隱瞞,一一照實回稟,直把孫碧瀲氣得仰倒,又不好找旁人出氣,隻把銀屏並幾個小丫頭支使得團團轉,動輒得咎,直折騰到近四更天方才歇下。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白日裏馮融走後,沈墨卿便喚了人依著馮融的藥方子抓了藥來,吩咐廚下立時煎來與九兒吃,一麵又同了趙飛卿一起往九兒房內來。卻說九兒見馮融去了,將小樓自櫥後喚了出來,正要打發她去,才開了門正撞上沈墨卿師兄弟倆。九兒隻當沈墨卿要發作,忙道:“她不過來瞧瞧我的病,說話便要走的。”沈墨卿卻笑說:“你助她葬了祖父,她來瞧你也是你該當的。”一行又說:“你身上不好,隻管上床歇著,不必拘禮。”小樓聽了,忙過來扶了九兒在床沿坐下,沈趙飛卿笑吟吟瞧著小樓殷勤仔細的樣兒,隻不說話,沈墨卿自己在椅上坐下將馮先生的話轉訴與九兒知道,又囑咐她隻管靜心養病,不必憂心戲班的事。九兒一一應了。趙飛卿見師兄說罷了,方開口:“小樓姑娘家鄉可還有親人麽?”

  因趙飛卿想著九兒眼瞧著將及及笄之年,這雲卿班上下,除了廚下的任娘子再沒個女眷,就有許多不便之處,不是長久之計。如今見小樓形容秀氣幹淨,行止也像個知禮數的,對九兒又存感恩之心,若是有她照應,九兒說不得方便許多,固有此問。小樓起身答道:“沒人了。”趙飛卿點頭道:“既如此,小樓可原留下幫這做些個針黹縫補,我們也方便,你也有個安身之處。”小樓因父母早亡,自幼與祖父相依為命,如今連祖父也故去了,說是攜靈回鄉,便是到了家鄉隻怕也沒個安身立命之處,更又舍不得九兒病著無人照料,見趙飛卿相問,正中下懷,忙應了下來,九兒欲待阻攔已是不及。

  如今雲卿班正蒸蒸日上,沈墨卿正愁打雜人手不夠,趙飛卿此說倒也正中下懷,便笑道:“如此甚好。”一行又向九兒笑道:“我隻說姬公子那樣替你謀算,攔著不許叫你出堂戲,怕你受委屈,偏偏自個兒從不來瞧你,叫人琢磨不透。可這一聽說了你病了,倒也上心,巴巴打發了家醫來替你瞧病,等你病好了,也得親自上門去謝他一謝才是正理。”九兒的臉騰地紅了,掙紮道:“師父。”沈墨卿知她臉皮極薄,再說隻怕臉上掛不住,便向小樓笑道:“九兒與你有恩,這些日子你就多照應些。”說了便同著趙飛卿一同起身走了。想九兒與姬琅琊統共不過見過兩,三次,哪裏就有了甚麽,偏沈墨卿語意曖昧,著實叫人難堪,九兒心上懊惱,卻也無可奈何,隻得罷了。

  卻說那馮融果然有些本事,幾貼藥下去,果然見了起色,不獨不做燒了,也吃得下東西,沈墨卿與趙飛卿師兄弟倆歡喜得什麽似的,吩咐了廚下隻管揀著九兒素日愛吃的做。馮融隔了幾日又來了次,換了張方子,囑咐依方調理即可。得了這話,到了夜間沈墨卿便和趙飛卿商量著要選個日子叫九兒重回天蟾樓登台。趙飛卿是知道九兒底細的,難免比對別的孩子更心疼些,到底舍不得,因道:“哪裏就急在這幾日,九兒還是個孩子,可別留下病根才好。”沈墨卿再聽不進,第二日趁著在天蟾樓唱戲,抽了空來尋段去之商議。段去之早被那些看官們逼得急了,聽得是九兒可以登台,忙笑道:“真真是救命的天皇菩薩。九兒若是再不好,我的戲樓都要被人拆了。”又道:“你也別怨我心急,實在等不得了,就三日後,你與九兒商議好了戲碼,我替他出個大大的水牌。”沈墨卿笑道:“我倒想他唱出《驚夢》 不怕不叫那些看官風魔,你隻管寫著,我回去叫他備著戲。”商議既定,沈墨卿折返了來,叫了德生過去,囑他這幾日將《牡丹亭。驚夢》一折好生備著,待三日後與九兒合演。

  到了夜間,沈墨卿將九兒德生叫來跟前,先問了九兒飲食睡眠如何,又問新來的小樓服侍可殷勤小心,九兒一一作答。沈墨卿絮絮了半日方歸入正題,笑道:“馮先生到底是相府家醫,果然有手段,九兒這一病可是叫人焦心,你若是再不好,段老板的天蟾樓隻怕都要叫人拆了。”九兒何等伶俐,沈墨卿這話一出口,便知道這是打算要她回去登台了,不過是要她自己吐口而已,雖說身子還有些倦怠,手足不甚有力,如今也說不得了,當下道:“九兒如今既好了,並不敢偷懶,但憑師父吩咐。”沈墨卿笑道:“果然是好孩子。師父且問你,你病以前教你的那折《驚夢》可忘了不曾?”九兒答:“九兒記得。”沈墨卿點頭笑道:“如此甚好,明兒好生與你德生師兄對一對戲。不瞞你說,段老板已應允給你出個大大的水牌。好孩子,你可不能丟了你師父的人。叫人看咱們雲卿班的笑話,也砸了你自個兒的招牌。”又向德生說:“九兒身子方好,你多照應著些。累壞了他我可是不依的。”德生應聲,和九兒一起退出來。

  倆人一路走來,德生隻顧偷眼看向九兒,見九兒素衣鴉鬢,春山含黛,雖說是形容比生病前大大的清減,借著月色倒益發的風流韻籍,惹人羨慕愛憐,不免痛惜起來,不停的拿眼覷她,又怕九兒著惱,隻管揀那些不相關的話來說。九兒惱他無禮,又不便翻臉發作,強自忍耐,待得他說了七句八句方才淡淡回上一聲,直來至在後院前,德生還要往前走,九兒站住身形,道:“天這般晚了,師兄也該早些回去歇著,明兒卯時還要對戲呢。”說罷了更不停留,轉身移步而去。德生不敢相拗,隻得慢慢回身走了,到底不死心,走幾步便回身瞧一眼,卻見九兒一路再不遲疑,轉眼已然轉過樹叢去,瞧不見人影了,心上不舍也隻得罷了。

  且說到了第二日天蟾樓才將九兒的水牌掛出,因她是久病複出,唱的又是纏綿悱惻的《驚夢》,果然驚動了四城,人人便是一擲千金也是不吝,隻怕占不到好位,賞不了佳人,聽不著妙音,不過半日工夫,已是滿了座。段去之歡喜得不行,到了晚間收了場,吃罷了晚飯便往沈墨卿處來。沈墨卿老遠接著,兩人坐下閑閑說了寫別話,段去之因笑道:“不怕和你說,明兒的《驚夢》,今日一出水牌,座次不過半日工夫便出罄了,漲了三成價錢,那些人還隻怕搶不著。你好福氣,那九兒可是不世出的角兒,怎麽就叫你得了去。”沈墨卿聽了也是歡喜,笑道:“去之兄抬愛了,哪裏就誇得他那樣。”段去之今日來倒是有正經事的,當下正色道:“九兒如今已是如此聲勢,再叫小名兒,倒是失了身份,也該有個正經名字了。”沈墨卿正色道:“我原也想趁著明兒唱驚夢,正式起個好名兒,一時倒沒主意,去之兄可有好名字麽?”段去之笑道:“明兒個許文翰許大人也要來,許府書香世代,都是科舉上出身的,一門出了兩個榜眼一個狀元,。若不是他家姑娘死的早,隻怕當今的皇後也是出自他許府上。他如今正蒙聖眷,前途自然無可限量,若得他賜個名,那才是十分的風光。”

  沈墨卿聽說,笑道:“好果然是好,隻怕高攀不上,還請去之兄周旋成全才好。”段去之笑道:“那裏的話。墨卿隻管往年前去想,旁的人我不好說,若是我們九兒再無不答應的道理。”沈墨卿凝神一想,果然恍悟,笑道:“我竟是混忘了。果然有七八分準信的。”以沈墨卿的心思,原是要叫九兒出來見上段去之一見,倒是段去之連稱不敢,沈墨卿方才作罷。兩人又就明兒九兒登台的事細細商量了,直交初鼓段去之方才起身告辭。

  到了第二日午時,沈墨卿並趙飛卿便領了雲卿班辭了祖師爺牌位,三乘小轎便往天蟾樓來,且不提樓前如何熱鬧,人聲鼎沸。隻說眾人不敢驚動聲張小心避開,悄悄的入了後台,各自分散,九兒便往自己的小隔間來。她隻當自己病了這些日子,房內說不得已是塵埃積厚,方一挑簾子倒是一怔,不獨地上也是纖塵不染,桌幾更是明淨,幾乎照得出人影,正吃驚間,德生過來在門口陪笑道:“師叔知道你今兒要回來,怕你嫌氣悶肮髒,一早吩咐我收拾幹淨了,九兒隻別嫌我手腳不利索才好。”九兒心上感激,回首微微笑道:“哪裏,師兄素來做事勤快幹淨,再沒有不知道的。”德生得九兒回眸一笑,但見她香饜勝雪,橫眄如波,三分溫柔,十分嫵媚,一顆心頓時化了,魂兒隻飛到九霄雲外,哪裏還知道身在何處,傻傻站在門邊,也不會言語了。

  沈墨卿聽得明白,過來踹了德生一腳,罵道:“真個是傻子,呆這作甚,討賞麽?還不去裝扮,小心誤了場,仔細我揭了你的皮。”德生這才回過神來,不敢做聲,垂了頭腦去了。沈墨卿轉臉又向九兒笑道:“我早說你師叔偏心的很,一樣都是師侄,旁人再不在他心上,隻偏疼你,旁人不知道的,怕是拿你當他正經徒弟了。他既待你這樣,日後有了出息可要好好孝敬他,切莫忘恩負義才好,更別忘了根本才是。”這話聽著是向著趙飛卿說話,實則卻是在敲打九兒,趙飛卿待你再好也不過是個師叔,我才是你師父,可別混顛倒了。九兒何等聰明,如何不明白,也辯駁不得,頓一頓方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九兒還是明白的。”沈墨卿聽了,方笑道:“別怨你師父囉嗦,師父知道你是好孩子,不過白囑咐幾句。“說了撂下簾子,轉身出去,卻撞見趙飛卿正站在身後,不免有些臊,隻得尋些話來說:“外頭福兒唱得如何了?”趙飛卿將方才的話聽得明白,笑道:““我確是偏疼九兒,也不過心疼她身世淒涼,又自尊自重,著實可人憐些。”又笑一笑:“師兄若是有旁的想頭,未免多慮。”說來趙飛卿年輕時也是個烈火烹油的性子,一口氣咽不下的,若是旁人有觸犯,決計不會吞聲,這才惹來大禍,叫人生生打殘了。待得傷將養好了,早已將往日的盛氣磨平了許多,近年來年歲日長,益發的溫和起來。到底性氣還在,聽沈墨卿猜忌,究竟沒有忍下這口氣。沈墨卿吃他一堵,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倒不好當這許多孩子翻臉的,也隻能摔開手作罷, 且不說兩人各自負氣走開,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九兒梳妝罷了,自顧挑簾而出,她今兒唱的杜麗娘,雖也是正旦,到底是富貴人家的年輕小姐,行頭自然鮮豔嬌媚些。九兒這一裝扮起來,雖還是日常見慣的容貌,此刻瞧起來格外的風流俊俏,動魂銷魄,屋內的人都做聲不得,隻把眼牢牢盯在她身上。

  雖說眾人平素也知道九兒秀麗婉轉,也自納罕,怎隔著十數日不見,再見怎就嬌媚如此,猶如明月梨花,即清且豔,不可言表。眾目睽睽下難得九兒倒是若無其事,不疾不徐來在台階前,隻等著前頭那折《虎牢關三英站呂布》唱罷了好登場,一行低了頭整理衣帶,她這一低頭,便露出白白一段後頸來,襯著金蝶穿花的衣領,益發的光膩如玉,雪白耀眼。隻看得眾人目瞪口呆,心中無不惋惜,這樣一等出色美貌,若是身為女兒,怕不是傾國無雙的絕色,不怕沒有潑天的富貴可享。偏偏生在一個男孩子身上,又落在了這樣的下流行當,實實的暴殄天物,叫人扼腕。德生是知道九兒真麵目的,見人人盯著她看不免發起急來,隻怕叫人瞧出情弊來,己蠍蠍蟄蟄過來,站在九兒身後,用身子擋著眾人目光。他原是憋了許多話的,又不敢出口,便把眼去偷覷她,一行把手上的折扇捏了來轉了去,直把扇子骨折騰嘎吱作響。九兒黛眉輕蹙,也不回頭,隻道:“你消停些,把扇子折騰壞了,一會子怎麽唱戲。”德生如聞綸音,賠笑:“是,是。”果然不敢再動了。再說那頭趙飛卿也怕人瞧破了,他仗著是師叔,先呼喝起來,隻推說餓了,打發了沒有戲的這個去煮茶,那個去買點心,有戲的又催著上妝,果然就忙起來了。趙飛卿到底腿上有舊傷,站久了便疼,見人都分散了,便在一邊的交椅上坐下,才一抬頭,就見沈墨卿瞧著他,神色間頗有些陰晴不定,不免有些心虛,隻做口幹,端了茶盅來喝水。

  且放下後台內不提,隻說外頭那些瞧戲的。不獨來了許多的官宦巨室捧場,其中也有與九兒舊有過節的,存心來找茬兒的,正是那錦樂坊的海青兒。

  海青兒自那日叫孫毓當眾羞辱了,心中自是恨極九兒,隻礙著孫毓勢大,自己不敢出頭。她自十五歲上破身接客,每日裏迎來送往,自然認識好些官吏富商,原想籍著他們出氣,卻不知才一開口,那些人怎肯為了個紅顏半老的秋娘去得罪當朝宰輔的公子,一個個尋了因頭推得幹淨。海青兒一口氣直忍到今日,聽說今兒九兒要唱《驚夢》,糾纏著一位新交的富商帶她來了。到了天蟾樓,放眼望去個個都是達官貴人,在海青兒眼內一隻隻俱都是錢袋子。偏這些人將個那個小九兒奉若珍寶,心中更是恨恨不絕。正咬牙間,卻叫她瞧見了個人,海青兒不由得了主意。

  

第12章

  海青兒既打定主意便不惱了,隻等了散戲好找人做文章。她本意也不是來瞧戲的,因此上隻管倚在在王姓富商身畔撒嬌撒癡,一行又將兩道秋波向著故友新交亂送,耳上一對明珠璫亂晃,沒有半分停歇,一眼瞥見孫毓,因在他手上吃過苦頭,很有些怕他,隻轉過臉去生怕叫孫毓瞧見。

  孫毓自然也來瞧戲。且說九兒病了這些時候,他派人過來殷勤問安致好,又著人送新鮮別致蔬果來與九兒吃,著實出力討好。

  忽一日裏孫碧瀲氣哼哼回來告訴,說是姬琅琊打發了家醫去替九兒瞧病,因氣不過與他紛爭了幾句,竟是甩手走了,數日不肯回房,鬧著要孫毓派人去砸了雲卿班的場子。孫毓正一心要哄住九兒,別說是去傷她,便是罵一罵她在孫毓看來也是討嫌,該當挨打的。因孫碧瀲是同胞姐姐不好說得,隻得言語安慰,更幫將姬琅琊找到。卻原來姬琅琊自往城外的田莊去了,因他不許莊下人等往外傳說,是以孫碧瀲遍尋不著。姬琅琊既與那小戲子無染,孫碧瀲的氣也平息了許多,孫毓又著力安撫了好一陣,孫碧瀲方肯丟開手。

  孫毓到底又怕九兒被姬琅琊得了去,恨不得將人從雲卿班接出來,另尋好處安置,隻顧忌著九兒性子剛烈,怕弄巧反拙,倒把往日的好處一筆勾倒,不敢輕舉妄動,說不得隻好耐下性子。此番聽說九兒病好了,複又登台,哪裏肯錯過,早早的便到了天蟾樓,留神四處瞧了,並不見姬琅琊身影,方鬆了口氣。

  孫毓專為著九兒而來,哪有興致瞧前麵的戲文,正心焦間,突聽得簫聲起,吹的是一折《繞池遊》,便聽唱道:“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幽咽明滅 婉轉雍容,分明便是九兒的聲氣,精神大振,凝神望向戲台。便見那杜麗娘扶著春香肩而上,寶髻珠衫,翠袖羅裙,端的一身的俊俏妖媚,行止間更是說不盡的風流瀟灑,直瞧得人心花怒放,隻一照麵,滿樓便俱是喝彩之聲。這《驚夢》說的是南宋南安太守杜守之女杜麗娘一日在園中遊春回房,因被滿園春色勾引動了愁腸,思春情濃倦怠欲睡,夢中與一書生相識相依,兩情繾綣,正訴濃情,卻被母親驚醒,猶縈念不已。這生與旦一唱一和,眉眼相送,端地是濃詞豔曲,演來叫人魂銷。更有那沈墨卿別出心裁,一概不用笙笛板眼,隻把一管蕭吹起,若有若無,如慕如訴,明滅交織,,稱著台上佳人清音,更是勾人魂魄。

  這一曲罷了,人人隻說看得眼內出血,心上起火,沒口子的叫好,恨不能自身化做那柳夢梅,哪裏還顧惜銀子,潑水似的往下賞,隻求九兒出來謝上一謝,好再見佳人一麵,偏九兒是一貫的做派,憑你將天上的星星把來送他也是不返場的,雖是知道,到底不死心,哄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仍不見九兒出來,隻得罷了,正要走,卻見那出將口的簾子一挑,先走出兩人來。

  卻是沈墨卿與段去之二人,沈墨卿手上拎著一卷紅綢,滿臉堆笑,向著四下裏一抱拳,道:“各位大人老爺公子留一留貴步。”一行與段去之兩人將把那卷紅綢拉開,紅綢上墨汁酣漓三個鬥大的今隸—玉梨嬌,一旁以行楷寫了兩行詩,詩曰:“雪做肌膚玉做容,不將妖豔嫁東風。”行筆古樸凝重,宛然端莊,可稱大家。便有識得的人哄叫了聲:“許文翰許大人的字。”原來許家子弟習的字與世人不同,既不師法二王,亦不從柳顏瘦金,學的卻是東晉時衛鑠衛夫人,以平和大方為形,內蘊嫵媚,當世再沒有第二家的。尤其是許文翰許侍讀,一手魏體,並世無雙。隻是許家素來詩禮傳家,再不許子弟涉足煙花柳巷,狎玩優伶的,若有觸犯,必定重責。偏許文翰喜愛聽戲,在這天蟾樓常年有包廂的,已算是家族內的反叛。許文翰那一支上人丁單薄,傳至他已是三代單傳,又素來聰明靈巧,二十三歲上便中了榜眼,是以老太君深為溺愛,其父許繇也隻得罷了。卻不料這次竟是出頭一個小戲子擬寫名字,實是大大的出格,以其父的性氣剛烈,隻怕不能善了。

  且說台上沈墨卿聽得有人識得來曆,更是得了意,笑道:“敝班的九兒不曾出師,原不該起名兒。得蒙許大人錯愛,特賞了這個名兒。從今而後,玉梨嬌便是我雲卿班的當家正旦。”大夥兒齊齊鼓掌喝彩,更道:“好個玉梨嬌,除了他再沒人配叫這個名兒。”又哄叫著要九兒出來謝名。沈墨卿笑道:“饒恕則個,小孩子麵皮薄,禁不得這個。”一麵團團作揖,好在九兒素來嬌怯大夥兒也是知道的,段去之又在一旁幫著說話,也就罷了。樓上有一人卻是看的咬牙切齒,不是旁人,正是那尚寶珠尚三娘子。

  話說尚寶珠年前自九城兵馬司那裏出來之後再也不曾登過台,倒不是他不願意,一來他與九兒結下了怨,更不想被九兒壓在頭上,是以不願回雲卿班來;二來他得罪了孫毓是行裏人人俱都知道的。孫毓是混世的魔王開罪不起的,尚寶珠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角兒,少了他一樣的唱戲,故此沒有戲班子肯要他。尚寶珠隻得閑下來。好在,他唱戲時頗會鑽營應承,倒也存下了好些珠寶銀子,不必為生計犯愁,又有沈墨卿榜樣在前,也想著自己拉個戲班子做班主的,這些日子都在外頭買孩子。前些時候才回了京,便聽得九兒要唱《驚夢》故意的來了,他自己是行家,識得好壞,原是要故意挑錯的,再不料九兒竟是天生該吃這行飯的,不僅扮相嬌美雍容,連唱腔也別具新意,隱約有自成一派的格局。聽得身旁炸窩子一樣的喝彩,似鋼針往心裏戳一般,卻也無可如何。又見到九兒的正式名兒又是這樣赫赫揚揚的來頭,與自己當年不過是紅紙上師父賞的名字相較可謂有天淵之別,心中更是妒恨已極,回手摔了茶盞,拂袖而去,才來到天蟾樓外,便叫人喊住了。

  一回首卻是個美貌女子,二十四五歲年紀,一身的錦繡裝扮,斜插珠釵,鬢邊顫巍巍一朵芙蓉花,斜倚著轎門,分明不是良家聲氣。尚寶珠仔細打量了,認得是海青兒,兩人原也有過幾次露水姻緣,算是舊相識,便笑道:“原來是海青兒姐姐,姐姐今兒得空也來瞧戲?”折身回在海青兒麵前,一行順勢在她手上摸了一把:“多時不見姐姐倒更標致了。”海青兒嬌滴滴向著尚寶珠飛了一眼:“我常聽往我那裏去的那些哥兒爺們說著九兒戲如何好,今兒特來開開眼,我不懂戲,瞧著也不過那樣,隻不知那些人就哪裏看的出好了。我隻替你不忿,那小九兒哪裏就有本事蓋過你的頭去,不過是仗著生得美麗些,得了那些人的意,你白吃了這個虧,倒忍得住聲。”一麵說一麵細瞧尚寶珠麵色。果然尚寶珠臉上便掛不住,他本來麵目鼻高唇薄,倒也清秀,這一拉下來很有幾分陰森,隻一轉眼,尚寶珠倒又笑了:“我也老了,原也該讓著孩子們出頭的。海青兒便笑:“都是我不好,說錯了話,寶珠兄弟倒是真真有氣量,果然是大丈夫,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兄弟賞姐姐個麵,往我那裏去坐坐,姐姐置酒賠罪。“一麵拉了尚寶珠便往轎子上去。尚寶珠半推半就,笑:“姐姐今兒怕不是一個來的吧,就那樣拋下人,怕是不好。”海青兒聽了,麵上僵了僵,嗔道:“你去是不去?”

  尚寶珠道:“去,去。姐姐相邀,做兄弟的哪有不去的理。”上了轎和海青兒擠坐在一處。轎子一走,尚寶珠手腳便不老實,海青兒按住他的手,笑道:“你就急得那樣。我先問你,你不覺著那小九兒身段嬌柔妖嬈,神氣風流妖媚,生得這樣美貌,很不像男孩子。若說是個絕色的女孩兒,怕是沒有人不信呢。”尚寶珠手上停了,皺一皺眉道:“若不是因為那樣,他哪裏就有如今的聲勢。”海青兒笑道:“現如今就有多少人想他的,若他真是個女孩兒,隻怕許多人就要瘋了,倒是很有場熱鬧瞧呢。隻是你們梨園行可是有規矩的,女伶哪裏能這樣的拋頭露麵,更沒有沒有男女同台的先例在,現如今雲卿班如日中天,多少戲班子眼熱呢,出了這個笑話,倒是會趁了多少的人意。”

  尚寶珠不說話,隻是拿眼瞅著海青兒,半刻方笑:“真真是最毒婦人心。那小九兒可有人護著,你這樣渾說,不怕人拔了你的小舌頭做下酒菜。”海青兒也笑:“隻消話不是從你我口中說出的,便是皇帝老兒也不能拿你我怎樣。一個男孩子生得太俊了,也不是好事。”尚寶珠攬住海青兒柳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道:“怪隻怪他生得太娘娘腔了,怨不得人亂想。”兩人一路親親熱熱,再無別話。

  尚寶珠與海青兒商議既定,兩人都是在風塵中打滾多年的,三教九流的人物自然識得不少,或是打趣,或是借著酒意,有意無意各自露出口風去,隻說九兒生的那樣嬌媚可愛,怯弱動人,哪裏像是男兒身,怕是女子喬裝,方才有這等顏色。那些人素來就羨慕九兒美貌,隻是礙著九兒素來驕傲又有姬孫兩府公子做靠山,不好動他的,如今得了這個話自然當成新聞四下裏著力的宣揚,更免不了其中添些油加些醋, 這一傳十,十傳百,口口相傳的宣揚開去,不幾日已然鬧得人人皆知。

  一時間滿城物議,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信的自然是想九兒那等的風流天成,嬌韻欲滴,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有攝魂之魅,奪魄之妖,自然是女子喬扮的,男人再美也不會有這等顏色,別樣神韻。也有不信的,說這雲卿班上下幾十口子,難不成人人都是瞎子,分不出男女來。想必是別的戲班子嫉妒雲卿班如今的盛勢,故意放風出去埋汰人,好壞雲卿班招牌的。

  且不說外頭滿城的風雨,隻說雲卿班內沈墨卿聽了傳言,心上也疑惑起來,將往日的異樣一樣樣都想了起來,或是九兒從不許人拉一拉他的手;又或是九兒從不肯與眾師兄弟一處梳洗;又或是平日裏九兒的神氣舉止秀美溫婉,大有閨秀之風;又想及自外頭傳言出來後,九兒除了每日練功上台,竟是不出房門半步,連飯也是端進房去的,果然是心中有愧,不敢見人。越想越確信無疑。又念及趙飛卿對九兒素來回護得緊,從不許別個子弟靠近他一步,樣樣都擋在頭裏,莫不是他一早知道了,隻是同九兒串通著欺瞞他一個?不由惱恨起趙飛卿來,心道:“我與你師兄弟二十餘年,又在你落難時著力相幫,你竟這樣欺瞞與我,想是存心瞧我的笑話,又或是貪圖九兒年幼貌美,心有不軌,方才這樣出力討好。”

  待要去尋趙飛卿說個明白,猛然想到,本朝以來就不曾有過男女混台這等觸怒祖師的事,現如今外頭隻是傳言,並沒有真實憑據,若是自家先鬧將起來,犯了這樣天大的忌諱。叫人瞧了笑話去不說,隻怕落了人口實,以後再難在梨園裏立足;若待不說破,到底不甘心,想了想方才開門喚長喜過來,吩咐叫九兒來。

  九兒一聽沈墨卿喚她,知道泰半是為著近來外頭的傳言,心上直打鼓,勉強應道:“知道了,你先去,我隨後就來。”一麵關上了門,仔細打量了周身上下,自覺看不出半點破綻,方才來至沈墨卿房內,還不及開口,沈墨卿已一拍桌子喝道:“跪下!”九兒本就心虛,見沈墨卿這個樣子,哪敢不跪,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跟前。沈墨卿也不開言,隻拿眼牢牢看她,麵上如凝秋霜。九兒心上慌亂,粉頰上便飛起兩朵紅雲來,一聲不敢出。沈墨卿瞅了她半晌,方冷笑道:“我倒是收了個好徒弟,果然演得好戲,也不枉我辛苦教了這七八年,竟是一絲痕跡也不露呢。隻是不知誰給你的膽子,就敢這樣。”九兒到底年幼,又是委屈又是害怕,低低道:“九兒並不敢。”沈墨卿冷冷道:“我瞧你膽子大的很,又有你趙師叔撐腰,哪裏有不敢的事。你們師叔侄同心,隻獨獨瞞我一個,果然很好。”

  九兒聽沈墨卿意思竟是連趙飛卿也恨上了,心上很不欲帶累,咬一咬牙,抬頭道:“都是九兒一人的錯,不幹師叔的事,師父莫錯怪了人。”沈墨卿再不料九兒到了此時猶敢出言頂撞,倒是吃了一驚,仔細往她麵上瞧去,隻見九兒粉麵微微帶些潮紅,眼角猶帶淚痕,雖做男裝打扮,依舊如海棠帶雨,豆蔻含露,端的明豔絕倫,不由心上一動,想道:“素日倒不曾留意,這丫頭果然生得好顏色,現如今就已這樣美貌,換上女裝怕不是傾國無雙的絕色。眼瞅著孫姬兩家公子都對她頗為回護,莫非也瞧出端倪了?倒是得留些地步,日後她若得了勢,也有情分在。有許多好處。”當下便轉了聲氣:“你且起來說話。”

  九兒聽沈墨卿突然聲氣轉和,大出意外,不敢就此起身。沈墨卿歎息:“我是你師父,打小看你長大,就如自家孩子一般,哪裏就不疼你了,不過是外頭傳得實在難堪,又有許多混話在裏頭,一時氣急了,方說話重了些。我雖不如你師叔溺愛,到底待你也和其他師兄弟不同些,事事不曾委屈著你,你細想想可是?”一麵俯身伸手將九兒扯起來,又道:“你也熟知咱們行裏的規矩,這男女同台是得罪祖師爺的大忌諱。雲卿班如今正紅,多少人眼熱,等著挑咱們錯呢,你好歹沉住氣,千萬鬆不得口。不然不獨你做不成人,還要連累你這些師兄弟一起被人笑話,你如何忍心。”

  九兒點頭答應,她心上隻怕沈墨卿追問她身世來源,卻不料沈墨卿竟是不追求,不由得暗暗鬆口氣,又見沈墨卿揮手令她自去,忙告了退,才走到門口,沈墨卿忽地叫道:“九兒,你先回來。”九兒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隻不知沈墨卿要說些什麽。

  沈墨卿凝神瞧著九兒,拿手指敲著桌麵,半刻才道:“你到底是女孩子,終日和師兄弟相處,總要謹慎小心才是,便是你師叔平日裏也該遠著些,別鬧出笑話來,倒被人瞧低了。我知道你素來是個好孩子,自尊自重的,不過白囑咐一句。”九兒聽了,心上慘然,粉麵上紅一陣,白一陣,低頭不語。

  自流言傳揚開以來, 九兒平日還得裝作沒事人一般依舊上台,這台下風言風語尚可忍耐,下了台反倒難挨。雲卿班裏上下幾十口子,難免有素日嫉妒九兒得意的,也有羨慕她美貌的,得了這個傳言,雖不敢就此戲侮與她,瞧她的眼光便甚是輕薄,言語間更難免有些不敬,偏她生就了個驕傲倔強的性子,不肯就此示弱,隻裝做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到底心上氣苦。待到今日被沈墨卿點破本來麵目,又沒的吩咐了那些很是叫人難堪的話,難免十分的羞恨委屈,直熬到自己房內方鬆懈下來,一手掩了門,淚珠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了下來,猶怕叫人聽見笑話,咬著牙不肯哭出聲來,隻是強忍。想一會心事,掉一會子淚,一個人直悶悶坐到午後時分,方才起身 淨了麵,連飯也不曾吃,便往前頭來同大家回合,連生素來嫉恨九兒,見九兒眼圈有些紅,便出言嘲笑:“九兒怕是被風迷了眼吧,連眼都紅了。不過這眼圈兒紅紅的倒更像個標致小姐了,怪可人憐的,隻可惜沒有裹小腳,便是小姐,也算不得全璧。”

  九兒隱忍已久,此刻見連生出言挑事,不由發怒,似笑非笑瞅一眼他:“好在是像標致小姐,若像梅香,才是憾事。” 連生再不料素日裏從不還口的九兒竟出言諷刺,臉上掛不住,欲待上前理論,德生已然過來擋在頭裏:“外頭的人埋汰他,你是自家師兄弟,也要欺負他不成?” 連生臉上更掛不住,冷笑:“他果然是男孩兒麽?還是你們台上恩恩愛愛,假鳳虛凰慣了,到台下也不分真假了。”德生有意為九兒出氣,便要上前和連生理論。卻叫九兒一把拉住袖子,轉頭但見九兒神色凜若冰霜,唇角噙一絲冷笑,道:“我知道你不忿我一直壓著你一頭,這原也是人之常情,隻是得先唱幾出好戲叫人瞧瞧你本領才好, 才不枉你心高氣傲了場。” 連生眼見九兒眉眼間隱含怒色,倒心虛了,不敢再說,班裏本來有許多人要瞧好戲,再不料一向嬌怯的九兒忽然發作,倒是有一團的威風,令人生畏,都有些震懾住了,各自丟開手,待要散開去,沈墨卿來了,將大家喚在一處,正言厲色訓導一番,說九兒如何不是男孩子,外頭傳言不過是人為了敗壞他名聲胡謅的,自己班中更該同聲一氣才是,若是自家再生事,定不輕饒。

  且不說沈墨卿如何在雲卿班裏彈壓。但說許文翰自為九兒題了名字,被人當作一時的風流佳話,四城的傳說,早便傳進了許府。許文翰之父許繇生成了個燥烈異常的性子,聽得獨子竟做出如此放浪不羈的事來,本已大怒,隻礙著老母親十分溺愛這個獨孫,略有責罰也是不依的,隻好忍耐。一日忽然聽說那九兒玉梨嬌原是女子,一股衝衝怒氣那還得了,一回了府,立時叫傳許文翰往外書房去。

  許文翰今日原不該著當值,偏巧聖上新近得了隋時展子虔的一幅《弋獵圖》,一時不辨真假,知道許文翰最是眼利,便宣了他去甄別,故此並不在府內,許繇聽得小廝回報原委,也無可奈何,隻得罷了,回得房內見了夫人周氏,不免報怨幾句。周氏乃是許繇繼配,嫁過來時,許文翰不過四,五歲,方啟蒙,周氏待之如同親生。這周氏雖沒有沉魚落雁之姿,閉月羞花之容,倒也生得杏靨桃腮,柔美婉轉。論性情皮裏秋陽,聰明不露,伺候婆母夫婿更是無微不至,因此上雖沒有生育,倒也頗得許繇母子寵愛。

  周氏一行聽著許繇報怨的話,一行令丫頭捧了臉盆來,親身伺候著許繇寬了外袍,淨了麵,奉上茶,又親手替許繇打扇,方賠笑道:“不是我溺愛,這真怨不著咱家孩子。老爺細想想。文翰的媳婦去了也有兩,三年了。依我說,早該另尋良配了。偏是文翰這孩子也是實心眼,一意要守三年,原是他的一番癡心,我們做長輩的也不好辜負他。隻是他房內的幾個丫頭又算不上出色人物,怨不得他往外頭散心去。老爺即怪,以後不許他再去也就是了,何苦生氣。”許繇氣略平,又說:“話雖如此,也該打一頓,方是教訓。”周氏忙笑道:“罷喲。老爺,我家孩兒也是朝廷命官,你好歹也給他留些體麵。再者,老太太也是不依的。”許繇聽周氏抬出母親來,方罷了,因問:“今兒馮先生可來給母親過診過脈了?怎麽說。”

  周氏道:“先生留了脈案在這裏,老爺請看。”一麵自妝台上取了脈案來交在許繇手上,許繇細看,卻是年老之人尋常的虛脈,隻需細細調理,並不打緊,放了心。猛一抬頭見周氏神氣猶疑,因問:“你從來言語最是爽快,今兒怎麽溫吞起來,倒不像你素日為人。”周氏見問,屏退了眾人,方道:“今兒馮先生很叫人摸不著頭腦,請完脈,老太太留他吃茶的時候,忽然就提到了我們去了的姑娘。”許繇聽了,恨恨道:“都十六,七年了,難為他倒記掛著。”再坐不住,站起來在房內兜著圈子,又問:“母親怎麽說?”周氏道:“老太太立時便哭了,馮先生不好再坐,便走了。我瞧著以後老太太的平安脈倒不好再麻煩馮先生了。”許繇歎息:“不要他來,倒顯得我們心裏有鬼似的。還是他吧。”周氏應了,兩人相顧無言,隻餘歎息。

  

第十三章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姬琅琊這些時日來隻帶了個隨身小廝小卯住在莊上,倒也逍遙,隻是把消息隔絕了,城內發生的新聞竟是一概不知。這日因把帶來的幾本書都看完了,便打發了小卯回來替他叩問父母金安並取幾本書去。姬夫人正在房內和大媳婦鄭氏惠娘說話,聽說小卯來問安,便差人喊進去,小卯叩了頭,姬夫人不叫他起來,隔著簾子細問了姬琅琊近日的飲食起居,又說:“莊子上雖說清淨,到底比不得家裏一應事務都齊備的,一時急要什麽也不方便,略住些時日散散心也就罷了,早些回來,免得老爺擔心。”她說一句,小卯答應一聲。一時說完了,卻不叫小卯走,隻顧出神,惠娘在旁輕輕喚了幾聲,姬夫人方才回神,隻道:“你去罷。”見小卯去得遠了,方向惠娘說:“你弟媳婦近日鬧得很不成話。我當日就跟你父親說這門親做不得,你父親偏不肯聽,如今娶回這樣一個媳婦來,如今直把丈夫氣得不肯回來,住在外頭,知道的人尚且說不出好聽的,不知道的,還當我欺負沒娘的孩子。” 惠娘聽得婆母怨怪起公公來,哪裏敢接口,隻得陪笑。

  姬夫人又說:“你也別隻顧著自己賢良方正,也好好勸勸你弟媳婦。” 卻原來孫碧瀲自得知姬琅琊住在莊上,忍了幾日,到底放不下,幾次打發了人去請,姬琅琊隻不肯回來,孫碧瀲又不好自己往莊上去的,一腔怨恨無可發作,整日裏隻拿著房內的丫頭小廝出氣,便是連素來說得上話的銀屏也得了許多不是,直鬧得底下人人人自危。姬夫人見實在鬧得不成話,略說過幾次,也不見孫碧瀲有所收斂,她也不好再管,隻得叫惠娘去勸。惠娘素日厭著孫碧瀲為人,很不願交往,如今婆母即吩咐了,也隻得稱是,又揀著姬夫人平日愛聽的話來說,方混了過去。

  小卯自姬夫人處出來,便往外頭書房取了書,用包袱皮包了,隻怕叫孫碧瀲知曉,特特選了平日裏運米柴肉菜的西角門。恰巧府內有個喚做容桂的家丁因與小卯沾著些親,平日裏頗說的著,今兒也在這裏躲清淨,見了小卯便拉住了不肯放,笑說:“且坐會子再去,便是投胎也不急在這一時。”小卯又氣又好笑,啐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倒是坐了下來,問:“你即喊我坐,可又什麽好東西孝敬不成?”容桂笑道:“好東西沒有,好新聞倒是有個。”小卯也笑:“又哪裏聽人亂嚼舌根了,且說來聽聽。”容桂笑著拿眼覷他,隻不說話。小卯見他神氣古怪,便道:“若是沒話說,我可得走了。”一行佯裝起身。容桂忙按住他,笑問:“聽說你也見過雲卿班的玉梨嬌?真人果真和女孩子一般標致嬌媚麽?”小卯皺眉瞧他,反問:“玉梨嬌又是誰?他標致不標致與你我有什麽相幹。”容桂笑道:“果然在莊子上住傻了,這樣大的新聞也不知道。”一行將事情細細說與小卯知曉,其間更免不了自己添了油加了醋。小卯聽得了,神色變更,拉著容桂的手笑道:“我隻不信,我瞧這不過是人見他生得好,編出話來埋汰人。”容桂道:“無風不起浪,人這樣說必是有影的,又怎麽沒有人編出話來埋汰旁人。”小卯起身笑道:“由得你說罷,我隻要去了。若是給二奶奶知道我回來了,說不得皮也扒了我的。”容桂還要再留,又哪裏留得住。

  卻說小卯一路無話回到莊上,徑直來見姬琅琊複命,姬琅琊結過包袱,先問:“老爺太太身子如何?有什麽吩咐?”小卯回道:“老爺不在府上,隻見著老夫人。”便將姬夫人的話轉訴一遍,姬琅琊聽了,淡淡說聲:“知道了。你去罷。”自去翻檢小卯取來的書籍,選了本《鹽鐵論》來看,正看到“是以先帝建鐵官以贍農用,開均輸以足民財;鹽、鐵、均輸,萬民所戴仰而取給者,罷之,不便也。”因要喝茶,一行瞧著書,一行伸手去摸茶盞,早有人遞在了手上,一抬頭卻是小卯,姬琅琊因道:“你還有什麽話說?”小卯遲疑片刻,方道:“小卯聽到個傳聞,隻不知該不該說。”姬琅琊因見他慎重,倒是來了興致,將書放在一邊笑道:“什麽傳聞值得這樣,你且說來聽聽。”一行端了茶盞來喝茶。小卯道:“坊間近來都在傳說雲卿班的九兒原是女孩子喬扮的。”

  小卯話才出了口,那姬琅琊一口茶直噴了出來,將麵前放的《鹽鐵論》書頁都打濕了,小卯急忙上來收拾,姬琅琊擺一擺手道:“你去罷,這裏不用你。”自己跌坐在椅內,心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頭緒:一會子想到便是雲卿班上下數十口子有意一起欺瞞世人,可九兒日日在天蟾樓登台,底下那些看客都不是瞎子,九兒若是女孩子哪裏有瞧不出來的道理;一會子又想到九兒形容品貌,若是女子才不辜負那樣一等的嬌娜可愛;一會子又不免替九兒捏著把汗,且不說是傳言是真是假,到底物議難堪,想他心上還不知怎樣難過。 姬琅琊想了半日,複拿起書來要看,卻哪裏看得下去,又扔過一邊,再坐不住,站起身來在房內來回兜了幾圈,方拿定了主意。

  到了第二日午後,才吃罷了飯,姬琅琊便動身回城,進了相府,因姬相今日輪著在內閣值宿,便先去內堂見了姬夫人,叩頭請安,又說:“都是孩兒任性,累母親擔心。”姬夫人忙親身攙他起來,挽他在身邊坐了,一行好言撫慰了幾句,又叫人趕緊去稟告老爺,又趕著往廚下去吩咐晚膳做幾樣二公子喜歡的菜來,頗頗忙亂了陣。偏姬琅琊因心上有事,雖陪著姬夫人說話,難免有些神遊太虛,姬夫人隻道他和孫碧瀲到底是少年夫妻,雖然口舌紛爭,許久不見難免記掛,便笑道:“我可是糊塗了,隻顧拉著你說話。天這樣熱,也該讓你先回去梳洗下才是。”姬琅琊忙站了起來告退,卻不是回自己房中,一轉身便出了府。

  卻說姬琅琊帶這小卯這一路行來,將近到了天蟾樓跟前,卻又停住,勒著馬龍頭,想道:“我竟忘了,天蟾樓何等熱鬧,我若這樣過去不光沒有法子說上話,若叫熟人瞧見了,倒生出是非來,反為不美,不如侯他散了戲,再做道理。”因怕回去了不好再出來,便侯著雲卿班回去的必經之路,挑了家喚做西江月的酒樓,將馬扔給了酒保,自己上了二樓,選了臨街的雅座,叫了幾樣精致小菜並一壺酒,竟是要在那裏坐等。

  小卯擔心姬夫人回頭不見姬琅琊要問,上來勸道:“公子出來,老夫人是不知道的,難免要等著吃飯,一會子不見公子去,自然要問,若是知道公子出來是為著甚麽,老夫人那裏還好說話,若是給少奶奶知道了,難免又是一場閑氣。依小的愚見,公子不如回去換身衣裳,和少奶奶見上一見,再說出來會朋友的好。”姬琅琊本叫小卯說得心動,忽然聽得孫碧瀲名字,當下冷笑道:“你與我回去稟報母親,便說我在外麵會朋友,晚上回去再給她叩頭。至於少奶奶,她愛怎地便怎地。”小卯一見姬琅琊立時反臉,便知失言,不敢再說,領命而去,隻留下姬琅琊一個人在那裏自斟自飲,一行向街下去瞧風景。

  姬琅琊雖身在雅座內,隻是酒樓自隔的間壁究竟薄,另一側房內男女調笑之聲清晰傳來,淫詞豔語不絕於耳,姬琅琊聽得胸悶厭煩,便喚了個酒保來,吩咐道:“叫他們輕聲著些,光天化日,須不好聽。”西江月是京城數得著的酒樓,裏麵的酒保個個生了一雙富貴眼,見姬琅琊發作,先把他周身一瞧,但見他人物俊秀,衣裳清楚,知道是個有身份的,偏那邊廂的客人也是有身份有來頭的,兩邊都不好得罪。他也是慣會服侍人的,忙另取了壺酒過來,笑說:“公子等朋友麽?先嚐嚐小店十二年的女兒紅.”說著要替姬琅琊斟酒,姬琅琊把手一擋:“你且說去。”酒保隻得收了手 賠笑道:“隔壁是柳蔭巷王媽媽家的翠琉,端地唱得好曲,人長得又清氣,不比尋常粉頭,尋常客人輕易見不著她,今兒也是位貴客,方才出來伺候。公子即怪,小人去說聲也就是了,那邊聽不聽小人可做不來主。”姬琅琊還待要說,忽聽得街上一陣囉唕,人人都在叫:“來了,來了。玉梨嬌來了。”姬琅琊一扭頭往街下瞧去,隻見兩輛大車在前頭走,前頭一車上是雲卿班的那些伶人,德生等人俱坐在上頭,後麵一車裝著些箱籠並刀槍劍戟。車後跟著一式一樣的三乘小轎,兩旁有不少人跟著跑。天這樣的熱,三乘小轎當中那一乘的轎簾子倒是低垂著,連人影子也瞧不清楚。酒保也探了一探頭,笑道:“都說玉梨嬌是女孩子,我瞧著倒有七八分真,但凡他在轎內,憑他天氣再熱,也不見他掀一掀簾子。”說罷了話,一扭頭桌上扔著一錠銀子,隻不見了方才那位公子。

  待得姬琅琊下了樓,雲卿班一行人已然去得有些遠了,依著姬琅琊本意,原是來見一見九兒問個詳情的,隻是若是這樣跟下去,行徑未免孟浪,與孫毓之流又有何異?若是不跟上去,豈不是白白走了這一遭?正在遲疑間,卻聽得前麵前頭傳來喀拉一生脆響,而後便是家什東西傾覆的聲音。姬琅琊吃了一驚,凝神看去,雲卿班綴後的三乘小轎俱都停了下來,轎子裏的人一一下來,中間那乘轎邊立著個少年,嬌嫩臉龐,清瘦身形,果然便是九兒。又見得街兩邊的人漸漸聚攏過去,因想人多口雜,九兒麵皮又甚薄,獨怕有甚難聽的話叫他聽見了,豈不是白叫他生氣,拉了馬要往前去,走了幾步又停下了,心道:現如今都在議論他是男是女,我若這樣過去,豈不是又添了罪狀,大家麵上都不好看,且瞧一瞧再做道理。

  卻說原來是雲卿班拉箱籠的那輛大車的車轅斷了,所幸上頭並沒有坐著人,車上裝著的箱籠刀槍並鑼鼓家什雖是散了一地,倒是沒人傷著。前頭那車上的德生福兒等人過來收拾東西,九兒見師兄弟們都在收拾,便也要上去幫忙。趙飛卿見人聚攏得越來越多,其間便有人對著九兒指指點點,眼光也甚是輕浮,知道九兒麵嫩,怕臊著她,忙道:“九兒,你身子骨弱,當不得這等粗重活計,先回轎子裏去等著。”

  隻是九兒想著大夥兒俱是一樣高低的人,雖說師叔是心疼著她,這樣一來反顯得自己勢利嬌貴碰不得,別人口上不說,心中定然不服。她素來是個驕傲聰明的人,自然不肯討這個嫌,是以口中雖然應聲,依舊上去要幫手。沈墨卿見了也說不叫九兒搭手,同令她回轎子裏去等著,便是德生福兒也說人手盡夠了,隻不許她過去。九兒隻得丟開手,向後退了幾步,正要回轎,眼角掠過之處,卻見人群一角立著個男子,甚是眼熟,不禁抬頭瞧了一眼,見那人生得鬢若刀裁,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卻是姬琅琊,不覺一怔。

  姬琅琊正瞧著九兒,見九兒一雙妙目轉來,不由甚是歡喜,對著九兒微微一笑。九兒那裏已然側轉螓首,桃花麵上早飛起兩抹紅雲來,更兼娥眉半蹙,似羞似驚,乍喜還愁,說不盡的嬌韻欲滴,婉轉可人。這一番嬌態不獨落在姬琅琊眼內,一旁的德生正巧抬起頭來,也瞧得清楚明白,他眼見得九兒忽然臉露嬌態,循著她眼光看去,一眼瞅見姬琅琊,德生心上便泛起酸來,忙不迭過來,把身子有意擋在九兒與姬琅琊之間。他向來有些怕九兒,不敢揚聲,隻賠著笑:“九兒,雖說沒了日頭,到底天氣熱,還是轎子裏涼快些。”一麵伸手替九兒掀起轎簾子。

  九兒因自知是女兒身,是以素來謹慎小心,一些兒不敢大意,隻怕眾目睽睽叫人瞧出破綻,難以做人。如今外頭物議飛揚,又逢天熱,衣衫單薄,掩飾起來分外艱難,正是十分警惕的時候,忽被姬琅琊一笑,便有些心虛,紅了臉把頭一低就鑽進了轎子,又把轎簾低垂了,忽又想起姬琅琊兩次援手之恩,兩頰更覺做燒。

  且說德生服侍九兒上了轎,猶不安心,又抬頭去瞧姬琅琊.。卻見姬琅琊似笑非笑,睜著一雙鳳眼瞅著自己,不免心虛,不敢再看,勉強裝個沒事人,低了頭自己走開,依舊過去收拾。

  姬琅琊因見德生故意拿身子擋著,行止鬼祟,疑心倒是更深了層。心道:我雖說是好意,若是徑直去問九兒,倘她果然是女孩兒,未免冒撞唐突,她素來又有些小性兒,隻怕羞惱之下,將我看做孫毓一流,不僅不見情,反而生恨;若去問他們班主,想那沈墨卿不是個好相與的 ,素來眼內隻有銀子,從他口中怕問不出什麽,反倒叫他捏住了把柄,還不知要生出什麽事來;眼前這人同九兒自小一處長大,知曉些內情也未可知,也是天意,竟把他送與我。”姬琅琊既拿定了主意倒也不急在這一時片刻,便自回府不提。

  德生隻顧著姬琅琊,卻不知身後的沈墨卿把什麽都瞧在了眼內,心道:莫非是這小子春心動了?九兒生得這樣一等顏色,又同他日日在一處扮作夫妻,演的都是你儂我儂的戲文,他歲數又大了,自然就有了想頭,原也難怪他。如今趁早教訓一番,不然日後鬧出事來就遲了,不說叫別人看了笑話去,便是外頭那些公子哥兒平白丟了這樣一個美人,也斷不會輕饒了我。

  沈墨卿素來老練深沉,權滑機變,當下也不動聲色,隻做若無其事,一般的盯著眾人收拾完了東西。回到了家下,故意尋著德生一個極小的錯處,不許他吃飯,立時要罰他到園子裏去拿大頂,德生已累了一日,聽得要拿大發頂,唬得顏色都變了,不住口的說:“師父饒了德生這次,再不敢了。”一行拿眼哀求一旁的趙飛卿。趙飛卿便勸道:“天這樣熱,孩子們也都累了一天了,便是有錯,也叫他吃了飯再罰。”沈墨卿哪裏肯依,隻說要罰,又說:“沒有我雲卿班,焉有你今日!”趙飛卿哪裏會聽不出來沈墨卿的話外之意,心上咯噔一下,已知這雲卿班再不是久留之地,當下不再做聲,隻往一旁坐下。沈墨卿話出了口也知太重,後悔也遲了,便也裝個沒事人,丟下句:“你們吃你們的,不必等我。”便盯著德生往後院去。

  到了後院子,因沈墨卿在後頭跟著,德生不敢遲延,隻得紮緊了腰帶,倒立起來。沈墨卿看了會子,見德生頭臉已然漲的通紅,汗珠子大顆大顆往下滴,方道:“你且下來,我有話說。”德生早累得雙臂發酸,一聽得沈墨卿喊他下來,如聞綸音,翻身下來,不及擦汗先過來給沈墨卿叩頭。沈墨卿道:“我今兒罰你,你可知為什麽?”德生著實摸不著頭腦,知道沈墨卿瞧著和氣,實則嚴厲非常,隻不敢辯嘴:“徒兒不知。”沈墨卿冷笑道:“我知道如今你歲數大了,心思活動了,癩蛤蟆想著吃天鵝肉。我實話告訴你,橫豎你的生死約在我手上,若是你有一星半點兒行差踏錯,說不得一根繩子勒死你是正經,省得給我惹禍。”德生到了此刻方明白沈墨卿因何發怒,隻低了頭不做聲。

  沈墨卿又問:“你可服不服?”德生隻覺著眼內火辣辣的疼,心上卻是冰涼一片,道:“徒兒不敢。”沈墨卿方道:“諒你也不敢、今兒你便給我跪在這裏仔細想想。不叫你不許起來。”又冷笑著瞅了德生幾眼,方甩了袖子走開。德生果然不敢起來,跪在那裏胡思亂想:一忽兒想到九兒的絕代花容,那樣一等的美貌,究竟要做了他人的口中食,囊中物,著實舍不得;一忽兒想,九兒打小就有些性子,如今歲數漸大了,更是驕傲任性,自己縱有一腔情誼, 多半也不在她眼中,橫豎都是一場空;想一陣歎一陣又恨一陣,跪在那裏倒也不寂寞。

  話說自小樓留在了雲卿班,果如趙飛卿所料,九兒諸事都方便許多,譬如如今天熱,每日裏小樓便在九兒房中替她備好洗澡的水,每次她屋裏頭梳洗,小樓便守在門外頭,免得叫人撞破。是以雖說九兒這七八年來養成的習性,總有些警惕防備,拗不過小樓這樣的謹慎殷勤,慢慢便熟了,有些女孩子家貼身的事,便不抗拒小樓近身服侍。

  且說小樓因想起九兒今兒神色有些怔忡,想著叫她笑一笑:“今兒你可不知道,今兒有樁新鮮事瞧。”九兒因問:“什麽?”小樓一行替九兒打散頭發,一行笑道:“你們出去後,來了個人,隻說是你二叔,如今鄉下發大水,把田地都衝沒了,實在沒有飯吃了,才來投奔你的,話說的可憐。結果叫廚房裏的三娘給打出去了。” 那知九兒聽了,隻低了頭,低低問道;“那人可還說旁的沒有?” 小樓笑說:“那人哪裏肯走,還要生事,恰巧許文翰許大人來了,拿著官威,撮弄著他去了,方了了局。”小樓在替九兒梳頭,正羨慕她一頭烏發光可鑒人,觸手如絲,渾然不覺九兒神色異常,又想博她一笑,又打趣道:“我們都說自古隻有冒認官親的,如今九兒也和做官一樣風光了。”卻不曾想九兒已然驚得顏色變更,櫻唇上血色褪得幹淨,這樣熱的天,竟是嬌軀微微發顫,半天做不得聲。

  

第 1 章

  話說許文翰因前些日子給九兒提了名字,惹來父親許繇一番訓誡,說他替許氏祖先丟人,又叫他跪在祖宗牌位前背誦家訓,勒令著他不許再往戲園子跑,不然就打折他的腿。雖說許文翰不是個聽話的,他若是聽話,依著許家嚴謹門風,也不會去戲樓聽戲,更不會給個戲子題寫名字了。隻是老父親震怒,做兒子也不好再忤逆,是以許文翰有些日子沒往天蟾樓去。偏巧今日許文翰不該在翰林院當值,約了幾位同年敘舊,想著許久不見九兒,不知她如今怎樣,算著時辰也該散戲回家了,特特繞道來瞧一眼,卻不料才走到雲卿班的宅子前,就見門前圍了許多人,中間有個四十來歲的漢子,頭剔得光光的,一臉橫肉,隻穿一件藍布衫子,正在那裏指天戳地的叫罵:“我呸,左右不過是戲班子,下九流的地方,還當是什麽王府相府,就敢攔著人不叫往裏進!,叫九兒出來,我親口問她敢不敢不認我這個二叔。她爹娘死了,成了角兒也不過是個唱戲的,她就敢忘本,老子管叫她沒有下場。”

  許文翰聽得那人聲氣不對,仿佛捏著九兒了不得的把柄在手,又想起街坊傳言都說九兒是女孩子,這人即說是他二叔,莫非就是捏著這個,忙把僮兒許筠叫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道:“這也鬧得太不成話,你依言去震嚇幾句。”,許筠得了話,分開人過來,道:“天子腳下,也是你胡亂喊叫撒野的地方?驚動了九城兵馬司,打你四十板子,管叫你性命先丟了一半。”那漢子聽說得厲害,先是唬了一跳,回頭一瞧不過是個清秀僮兒,氣焰反到上來了,冷笑道:“欺負爺爺是外鄉人麽?別說是九城兵馬司,便是當今皇帝也沒有不許人尋親的道理。今兒要是見不著九兒,爺爺就不走了。”許筠也冷笑道:“你即是九兒叔叔,卻把自己親生侄兒賣入賤行,當真好大的出息。你也別不服氣,隻管同我一起去九城兵馬司那裏評個理,瞧瞧你賣良為賤,依律怎樣懲治。”

  那漢子聽到這裏方覺得害怕,雖不敢出聲,到底不甘心,又嘟噥著道:“好歹也可憐我是問著鄰居借的盤纏,若是一文不著,我可怎麽還賬,多少也給個幾十兩。她如今既是大紅的角兒,那麽多公子哥兒喜歡她,平日裏得了賞還少得了?哪裏就在乎這些,。”許文翰聽他越說越不成話,心頭火起:想九兒那樣伶俐幹淨嬌嫩的一個人兒,親叔叔竟是這樣的,將他賣做賤行,不獨不覺得羞愧,還想著打秋風,可見造物之弄人。也罷,留他在這裏,還不知說出什麽來,不如我帶了去,震嚇幾句,再給些銀子打發了是正理。也免得給九兒生事。

  許文翰正要開口,就聽一婦人罵道“且不論你究竟是不是九兒二叔,便你是他二叔,你既賣了他,他便與你無涉了,給你銀子是人情,不給是正理。你若是糾纏不清,自然有講理的地方,再不走可怨不得老娘了。”卻是雲卿班的廚娘任三娘,把衣袖挽得老高,一手叉腰,一手擎著根燒火棍,橫眉立目站在門前,。那漢子見是個秀麗婦人,哪裏會怕,冷笑過來,把脖子一伸道:“你敢打你爹呢。”任三娘天生是個火爆脾氣,哪裏禁得這個,舉棍便要打。許文翰唬了一跳,知道一棍下去,絕難善了,忙出聲喝止:“住手,不可打人。”那漢子眼見有人幫他,樂不可支,笑道:“這位老爺果然是明理的人。”又向著任三娘一笑。任三娘見他無賴異常,哪裏忍耐得下,又不識許文翰身份,故此冷笑道:“我打的不是人,是畜生。”一行還要再打,那漢子也把頭往棒上撞。

  許文翰忙道:“筠兒,攔下了。”許筠聽了吩咐,迎著燒火棍下來的勢頭,一把握住棍頭:“大嫂,得罪了。”任三娘幾次抽棍不得,將臉漲得通紅,隻得撒了手。 那漢子頗是得意,不停的拿眼覷著任三娘。許文翰眼見此景,心中也是一團怒火,勉強忍耐,冷冷到:“你要銀子,原也容易,隨我來。”一行一點馬鐙,自己緩緩前行。那漢子忽然聽得有銀子拿,他雖無賴,倒也不莽撞,不敢就跟上去。許筠見狀因道:“我家少爺堂堂五品翰林,還會騙你不成?你不來也由得你。”也不再搭理他,自己快步跟了上去。漢子見任三娘怒目而視,知道在這裏一時半刻討不著好處,不若跟了那少爺去,回頭再來也是一樣,想定了主意也跟了過去。

  許文翰即然立心要震嚇他幾句,自然要曉得他捏著九兒什麽把柄,故此隻挑著僻靜的路走,半日方閑閑問道:“你哪裏人氏,一口官話倒是說的不錯。”那漢子笑道:“回大人的話,小人是蘇州人氏。”許文翰點了點頭,道:“果然是好地方,隻是今年不曾聽得江蘇府報水災。你家的田地怎麽遭的災?你可知捏造災情,禍亂人心是個什麽罪名?”那漢子心上咯噔一下,深自懊悔:‘原來是替九兒那個小妖精出頭的。早知如此便不該跟他來,也不會中了他埋伏。’ 隻是話出了口,無法收回,那漢子隻得強作鎮定,陪笑道:“小人又不曾說今年。大人誤會了。”許文翰見他強辯,更是惱怒,冷笑道:“原來倒是我會錯意了。冤屈了你。你姓什麽?”那漢子一抬頭,隻見許文翰一臉的嚴霜,心上已經寒了,又想著他既是替九兒出頭,若是撒謊早晚是要揭穿的,不若實話實說:“小人姓酈,麗耳酈,學名叫做酈仲文。因小人行二,鄉裏人都叫小人酈二郎。”許文翰一聽得個酈字,立時勒住了馬,,饒他素來鎮定老練,此刻也覺心慌意亂。

  且說許文翰到底是官場上曆練過來的人,心上雖慌,麵上倒是絲毫不露。又點了馬鐙前行,一行道:“這姓倒少見。名字倒也文氣,可曾念過書?” 酈二郎已知這許翰林的厲害,說話錯不得,因此上一些兒不敢大意,陪笑道:“回老爺,小人也曾上過兩年學,究竟不是讀書的種子,不過記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認得自己名字罷了。”許文翰點了點頭,又問:“你兄長在生時也念過書麽?”酈二郎忽見問起亡兄來,不知許文翰心意,心上惴惴,不敢答聲, 他自己在那裏盤算,便聽那僮兒喝道:“兀這廝,我家老爺問話,你做什麽不答!作死麽?”酈二郎唬得一抖,悄悄抬頭一瞧,卻見許文翰麵上隱隱一團殺氣,不敢再瞞,心道:‘是了。定是九兒那小東西把實情告訴了他,他如今要替九兒出氣。’不敢再瞞,撲通一聲雙膝跪倒,磕頭不止:“小人情願直說,隻求大人饒命。”許文翰因見在街上,繞是行人稀少,也怕叫人聽了去,故此止道:“我也不欲害你性命,你且慢說來。”複又抬頭往前看去,眼見街角有一破落小酒館子,門窗低矮,便是連酒幌子也破爛不堪,若在往日,許文翰定嫌醃趲,眼角也不會掐下,如今也顧不得許多,催馬前去,到了門前勒住了,不待許筠來扶,已然反身下馬,方跨進門去,撲鼻已是一股黴味,酒館內不過一個年老的掌櫃並一十來歲的小夥計,說不得給了銀子打發了出去。

  許文翰揀了張幹淨些的凳子坐下,冷笑道:“說罷,若有一句不實,你也不用活了。”酈二郎已仔細盤算過了,哪些話可說,哪些話不可說,故此老老實實跪在許文翰跟前,把他認為可說的一五一十直招了出來。原來酈仲文的兄長酈伯和本是一榜解元出身,可說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為當地名士。一十六年前也曾赴京應試,本以為依著他的才學,便是不名列三甲,也總在二榜上提名,卻不料連個同進士出身也沒有撈著,就此灰心仕途,絕了進取之念,好在祖上留有薄田十數畝,雖不豐富,倒也不愁生計,每日隻守著妻女過日子,日子原也逍遙。不料八年前,他夫婦二人俱感染了時疫,不上一個月便雙雙故去,遺下一女便是九兒,彼時不上七歲,便隨了叔叔酈仲文過活,酈仲文成親時分析的家業早叫自個兒敗完了,平日裏靠著兄嫂周濟過活,如今兄嫂即死,遺體又小,家業悉數落在他手上,不上半年也被消耗一盡,更欠了十數兩印子錢,著實沒有法子,恰逢雲卿班來買孩子,九兒又自己願意跟了去,故此將二十兩銀子簽了十年生死約。

  許文翰越聽越怒,一拍桌子喝問道:“唗,你這死囚嚢,竟還不說實話,打量本官好性不成。我隻問你,九兒緣何願意跟了雲卿班去,又緣何充做男孩子?”酈仲文見許文翰滿麵殺氣,心道:‘罷了,我此刻不說,他回去問了九兒一般知道,說不得罪加一等,不若實說,再求他開個恩,饒過我去。’因道:“那債主因見九兒生的好,說是十日裏還不了帳,就要拉了人去抵債。恰逢雲卿班來買小戲子,她便動了心思要去,我想著雲卿班出的價好,還了債,還能有富餘,便答應了。偏雲卿班不要女孩子,沒法子才假充的…….” 許文翰聽了,隻覺氣往上撞,偏還有極要緊的事沒問,隻得咬牙強忍:“九兒就沒個外祖,舅舅,做主麽,由得你胡來?”酈仲文道:“不瞞老爺,我嫂子原是我兄長在回鄉路上娶的,並不知她出身來曆,家鄉何處。”

  許文翰心上已如明鏡一樣,知道已有七八分真信了,心上鹿跳,又問:“難不成她在你家那些時候,都沒有歸寧?” 酈仲文忽地笑道:“老爺有所不知,我那嫂子不是先兄明媒正娶的,不過是私定,瞧形容舉止也像是大家子出身,花容月貌的,隻是失腳犯了個淫字,便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哪裏就有臉回去。”他素習是個下流可惡的,又因念過幾年書,刻薄起來更是陰損。許文翰是個燥烈的性子,聽到這裏,如何按捺得住,撲起身來提腳便往酈仲文身上狠狠踢去.一行罵道:“我把你個披人皮沒人性滿嘴噴糞的畜生,做下這等喪天良滅人倫的事,便是打死你也便宜了你。”酈仲文哪裏防備得許文翰忽然大怒,閃避不及,被踢得如同滾地葫蘆一般,許文翰還不解氣,複又拿起凳子砸去,許筠眼見許文翰眼睛都赤紅了,唬了一跳,知道動了真氣,雖說許文翰如今聖眷正隆,當真打死了人,被言官知道總是麻煩,忙上來死命抱住許文翰的腰:“老爺,消消氣。砸死他是小事,倒髒了你的手。”許文翰哪裏肯依,掙紮著把凳子扔了過去,究竟失了準頭,堪堪落在酈二郎頭側,那凳子本就舊了,撞在地上,跌個四分五裂。把個酈仲文唬得魂飛魄散,心道:‘若是真砸我頭上,還不把腦袋爛了,果然是要我命呢。他是個官,便真打死了我,也不過跟碾死隻螞蟻一般,我卻是白丟了一條命,早知九兒有這麽個靠山,再不該來的。’ 許文翰猶不肯罷休,隻說:“你與我把他捆了送到大理寺去。”又冷笑道:“我叫他死的心服,他賣良為賤已然是一樁罪,將女充男,顛倒陰陽更是其罪非輕;兩罪並罰,管叫皮也揭了他的。”

  酈仲文聽了驚出一身的冷汗,,顧不得疼痛,從地上爬起身來,不住口的哀求,又道:“老爺高抬貴手饒了小人這條賤命,小人定為老爺立個長生牌位,早晚供奉,求菩薩保佑老爺長命百歲,百子千孫,公侯萬代。”一行死命磕頭,不幾下已把額角磕破了,流下的血把半邊臉都染得紅了。許筠也勸道:“老爺,好歹他也是九兒叔叔,饒人處且饒人,打發他回鄉也就是了。真打死了他,九兒未必喜歡。”許文翰冷笑道:“他也配做人叔叔?我放了他去,好叫他再去囉唕九兒不成。”酈仲文人雖無賴,倒也聰明,聽得許文翰口風已鬆,立時指天罰咒,隻說若得大人開恩活命,再不去囉唕九兒,如若違誓,死後曝屍荒野不得安葬。

  卻說許文翰原也無意真把這酈仲文送大理寺,隻為一見官,九兒身世便再遮瞞不下,縱她德行無愧也難堵悠悠眾口,正所謂打老鼠忌諱著玉瓶兒。見他嚇成那個模樣,又發了毒誓,許筠也在一旁幫著相勸,便也借機下了蓬,道:“也罷,瞧著我僮兒替你求情份上,暫且饒你。” 一麵又叫許筠遞過去兩鋌細紋官銀,酈仲文嚇得狠了,不敢接。許文翰隻道:“我也不叫你白來這一遭,你隻管接著。隻是你今兒務必要出城去,日後若是叫我再在京城裏見著你,可怨不得我心狠。”酈仲文見許文翰依舊臉上如掛嚴霜,隻怕他反悔,忙伸手接了,急急磕了頭,奪門而去。

  許文翰見人去得遠了,又獨自坐了一會,定一定神,寧一寧氣,方才起身出門。許筠早牽著馬在旁候著,見許文翰出來,忙迎過來問道:“老爺,都這個時辰了,張老爺那裏可還去不去?”許文翰想一想,道:“先回府。”又正色道:“今兒的事不得向人混說,尤其不能叫老太君知道。若是走漏了消息,唯你是問。”許筠是許文翰的心服親隨,平日裏沒甚事瞞著他的,但見今日許文翰神色慎重,知道厲害,雖是一腔疑問隻不敢問,應道:“是。”許文翰正要上馬,忽地想道:‘且慢,今兒這事一鬧,沈墨卿那廝定然知道。他又是個慣會拿腔作勢的,瞧著寬厚和順,實則皮裏秋陽,不是個東西。隻怕九兒年幼,不知人心深淺,叫他賣了還替他數銀子呢。倒是趙飛卿也還罷了,或可在他身上周全一二。’

  且不說許文翰這裏盤算著主意。隻說雲卿班裏,酈守文來鬧的事,有小樓搬給九兒聽,自也有人學給沈墨卿師知道。沈墨卿聽了,半刻不語,心道:‘九兒是女孩子的事隻怕瞞不住多久了。那丫頭年紀越大主意也越大,現如今我還哄得住,再過些時日,她翅膀愈加硬了,還指不定怎樣,揭破了也未嚐不是好事。隻是她麵嫩,身子又弱,還得勸解幾句,別思慮過頭,回頭又病,倒是耽誤了唱戲。’因喚來長喜道:“你去同九兒說,若是有人在她麵前亂嚼舌根,隻管同我說,我給她做主。”

  正說著,就聽得外麵忽地人聲喧嘩,有罵人的有喊打亦有勸解的,煞是熱鬧,忙出門去看,就見福兒同連生扭在一起,一旁的師兄弟們有拉架的也有趁機撥火的鬧成了一團。,德生擺出大師兄的身份在一旁勸,隻是拉了這個溜了那個,哪裏就勸得開。

  沈墨卿怒道:“成什麽樣子,還不住手。”喊了幾聲,眾人打得性起,竟沒人聽他的,待要親自下場去拉,雖也有幼功在身,不過是正旦出身,功夫又扔下許久,一時竟是插不上手,氣個仰倒。好在趙飛卿也聽到動靜也趕了來幫著德生拉人,他自叫人打傷後雖腿腳不甚便利,到底是武生出身,底子深厚,同德生一起用力,不多時就把人分開了,按著跪下,還有人嘴裏咕噥著,不肯罷休。

  沈墨卿見狀更是生怒,道:“好啊,一個個翅膀都硬了,眼中不獨沒有師父,連王法也沒有了,我留著你們作甚,不如一個個都打死了,我還省心,也不生閑氣。”趙飛卿見沈墨卿眉毛都立了,知道氣得厲害了,因勸道:“孩子們淘氣也是常有的,訓誡一番也就罷了,何至於就要打死。。”又向著德生道:“你是大師兄,你怎不勸解些。”

  德生臉紅了紅,道:“我來得遲,並不知道什麽,不敢渾說。”一行拿眼去瞅福兒。沈墨卿便指著福兒,冷笑道:“果然是你這個不安分的,又生事。打量我好性麽。”上去要打,趙飛卿忙攔著:“且聽他說個緣故,再打不遲。”沈墨卿向著趙飛卿說:“你同我去問這個小奴才。有緣故則還罷了。”

  福兒跪在地上,強著頭,他臉上一片青紫,一隻右眼都睜不開,還自斜著眼恨恨瞅著連生。怒聲道:“原是連生嘴裏先不幹不淨,滿嘴嚼蛆,我打他還是輕的。”沈墨卿聽了,氣過頭倒是笑了出來,道:“這個話可笑,你還殺了他不成。”福兒便道:“他再混說,我便把這條命同他拚了。”

  沈墨卿和趙飛卿見福兒嘴硬,倆人對瞧一眼,趙飛卿便問:“連生如何說的?”福兒恨聲道:“那些話,他好意思講得,我卻沒嘴說。”意思竟是不肯複述。沈墨卿瞧了瞧一旁的連生,隻見他不獨頭臉打腫了,額角還掛著一縷血,連衣衫都撕扯壞了,顯見吃虧更得厲害,因問:“你來說。他做甚麽打你。若是他無理,我也替你做主。”連生見沈墨卿相問,吱唔了半日,又瞧一眼福兒,也是不肯說。沈趙兩人見問不出來,隻得去問旁人。

  這雲卿班裏很有些臉酸心毒的人,平日裏很瞧不過九兒得意,自己又沒本事出不了頭,深自懷恨,連福兒同九兒走得近了些,也叫他們銜恨,因看沈趙二人都偏心九兒,隻不敢說。今兒見福兒和連生為打了起來,自是高興,瞧著是來勸的,暗裏卻是架火挑撥,指望他們打破頭才好。如今見沈趙二人都怒了,誰願意擔幹幹係,逼問得一緊,自有人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原是連生去廚房要水洗澡,恰逢廚房裏正忙著備晚飯,沒有人搭理他。恰遇見小樓把九兒用完的銅吊子還來,又說了九兒身子不爽,想吃粥的話,那任三娘便趕著叫人去做。連生見廚房下的人都奉承九兒,便惱了,立在門口隻說九兒和外頭的那些公子哥兒如何如何,底下有許多不堪入耳的話。小樓立時惱了,上去同他撕扯,又不住口的罵他,連生一時不防,臉上還捱了幾下,待回過神來便要打小樓,還是廚房裏的人拉開了。連生捱了打,怎麽肯罷休,更說九兒和小樓也不清不白,又有許多不幹不淨的葷話,氣得小樓要拿刀砍他,她到底是女孩子,體弱力微,不獨沒有砍著人,自己還叫連生打了幾下。

  這一番吵鬧早有人跑去學舌給福兒聽,期間不免自己又加了點作料。福兒是個無理硬三分,得理不讓人的主,怎麽忍得下這口氣,忙趕了過來,恰好見著小樓吃虧更是生氣,因此便和連生打在了一起。

  沈墨卿聽了緣故,不免深自惱恨連生多事,指著他道:“好,好,你果然長出息了。你也別說我偏疼九兒,要人疼,自己也得有本事。你也排出戲,我一般叫段老板替你出水牌,若是捧你場的人有九兒的一半,我便一樣待你,”連生聽了,喜得眉開眼笑,又道:“師父即如此說,連生自當盡力,也不辜負師父七八年來的教導。隻是還請師父一視同仁,叫大師兄給連生配戲才好。”

  他打了個如意算盤,想德生是出名的文武小生,沒有九兒的戲,便是他掛頭牌,每日裏來瞧他的人也不少,有他在,自然好上許多,誰又分得清那些人是來瞧他還是來瞧德生。沈墨卿哪裏不清楚他想些什麽,一口答應,又道:“都依你。隻是我醜話說在前頭,若沒人捧場,今兒的帳,我自會好好同你算。”又向德生道:“你可別偏心。兩個師弟,你須得一樣看待,認真唱戲才是。”德生還不及答應,便聽九兒喚了聲:“師父。”旁人還不怎樣,倒先把趙飛卿唬了一跳,不禁埋怨小樓多口。想九兒素來心重,那樣難聽的話叫她知道了,還不氣出病來。抬眼看去,就見九兒嫋嫋走來,伊臉兒雪白,雙眼卻是微紅,顯見得哭過了,反倒顯得秀麗絕倫。

  且說九兒走到跟前,先把連生瞅了一眼,微微一笑,她這一笑,雖說是若桃綻新蕊,明媚鮮豔之極,瞧在沈墨卿眼中也有些膽寒,隻不知她要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3563新坑曆史上有名的一個紅顏禍水的故事,不是打算翻案隻是從另一個角度看第一次嚐試第一人稱,大家多提意見。

  

第十五章

  且說九兒因見眾師兄弟們都跪著,獨她站著,倒顯得勢利,便也要跪在一處,沈墨卿見九兒要跪下,忙過來攔著,又笑道:“都是那起子混小子胡鬧得不像話,我才罰他們跪。同你不相幹。”九兒見沈墨卿親身來攔,倒不好執意,先謝了,才說:“九兒有個想頭,也望師父答應。”沈墨卿聽了九兒聲氣,知道自己說的她都聽見了,方才有“也”字一說,因笑道:“師父幾時待虧過你不曾,這樣的慎重。你隻管說。”九兒道:“咱們梨園行自古就有反串的,便是師父年輕時也串過《羅成叫關》。九兒不敢和師父比,倒想唱一折《轅門射戢》,若唱好了,也顯一顯咱們雲卿班的本事。”她的話雖說得和軟,聽在連生耳中隻覺心涼了半截,情知九兒是故意要以偏行來壓自己。想九兒原是京城頭挑的正旦,平日裏捧他的人原就多,這番忽地反串生角,還是雉尾生,隻怕來瞧的人都要擠破門,自己如何相爭得過?如今隻求沈墨卿不肯答應。

  想沈墨卿本就是內裏行家,知曉《轅門射戢》說的是漢未淮南袁術,派大將紀靈攻打屯軍小沛的劉備,又恐徐州呂布相助劉備,備重金以賄之。呂布知袁術欲先圖劉備而後謀己,故設宴以說和。不料袁術大將紀靈托軍令不允,呂布怒而射戢,終力服紀靈,使其退兵。不獨趙飛卿年輕時唱過,便是德生也曾數次唱過,果是一出好戲。隻是九兒天生成的清兮婉揚,娥眉善顰,秋水含情,再一打扮起來更是十分的風流嫋娜,嗓子又圓潤噴薄,實是百年難得的正旦坯子。九兒要反串小生,若是巾生也就罷了,偏要唱武生,雖則九兒身量高挑俊秀,到底體態妖嬈了些,失於單柔,隻怕撐不住場。

  沈墨卿沉吟半晌,想了些推脫之詞,又怕九兒臉上掛不住,滿臉堆了笑才往九兒臉上瞧去,卻見她雙眉微揚,鳳眼斜睃,淩然有威光懾人,倒是氣象萬千,自有一派格局,心想:‘且慢。這丫頭行事素來出人意表。我也數次聽長喜說飛卿私下教她來著,保不定就學過了。若是唱好了,那便是驚人眼目,更上層樓的好事。便是不好,也不怎麽要緊,反倒可以刹一刹她的威風,再則反串不過偶爾為之,到底傷不著本行。’ 又轉眼去瞧了趙飛卿眼 ,見他麵上並無憂色,方向著九兒笑道:“你去問你師叔,當年他每唱《轅門射戢》都是轟動九城,沒人不知道的。他若是肯教你,我自然不攔你。”趙飛卿也笑道:“九兒即想唱,倒說不得要把壓箱底的功夫拿些出來,才不枉你叫我聲師叔。”那連生聽沈趙二人都應了,心上叫苦,隻是做聲不得。

  卻說沈墨卿聽得趙飛卿一口應承,不由轉頭把他細瞧了眼,心上冷笑:‘果然不錯,答應的這樣爽快,隻不知道私下教了多久。他倒充做好人,獨瞞著我,怪道這個丫頭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內。’麵上卻堆起笑來:“九兒,你可得好生學了,也不枉了你師叔這番辛苦。”趙飛卿一般把沈墨卿瞧了一眼,也笑道:“九兒這番若是唱得好了,自然是大揚咱們雲卿班威風的好事,哥哥,你說可是?”沈墨卿見趙飛卿把他心思都點透了,有些著惱,隻不好當著孩子們的麵發作,隻得笑道:“那也是九兒的體麵。”說了又把眾人訓誡一番,方令起來。又指著連生道:“你既要上進,我也不好掃你的興,九兒有你師叔教,我便來教你,免得說我偏心。”說罷自己轉身去了。連生聽得師父肯親自點撥不免得意,忙跟上去,走過九兒身畔,嘴角噙著笑向九兒道:“九兒最是聰明,想來這個雉尾生一般能唱好,保不定日後連大師兄也不如你。”又一邊瞧眼德生,果然見他顏色有些變更,心上更是得意,正要疾步跟上,卻聽趙飛卿道:“連生,你且站下。”連生知趙飛卿素來最疼九兒,不免懊惱自己得意忘形,竟忘了他在,不免害怕,到底不敢違背,束手而立,喚了聲“師叔。”

  趙飛卿上下打量著連生,見他麵目倒也說得過去,隻是身材五短,腰身粗肥, 偏又做出一番風騷樣兒來,格外蠢俗,本意就瞧不過眼,又想起他屢次無故生事,這番更是辱及九兒,不由愈加厭憎,戳指罵道:“不安分的下作東西,隻是欠打。你有那些口舌功夫,不說好好的多學些戲,隻會瞅著人眼紅,滿嘴噴糞,再有下次,斷不饒你,滾罷。”連生叫趙飛卿一罵,把臉漲得血紅,不敢抬頭,一路奔了下去。且不說他懷恨,日後終究生出事來,隻說趙飛卿見連生去了,又看向德生,倒是和緩了顏色:“九兒反串,不過偶一為之,雖說當不得真,說不得你也要受些累,好好陪她練練,別叫那起小人瞧了笑話去。”德生應了。趙飛卿點頭道:“你們也都散了罷。”一麵說著扶了雙喜的肩往回去,到得了福兒身邊,停下腳步,把一隻手在他肩上拍了幾拍,笑讚道:“你很好。”福兒雖是顏麵青紫,聽得趙飛卿誇讚,也自歡喜,不由得意起來,仰著頭去瞧九兒,隻不料九兒早已走了,纖纖身影漸行漸遠,不一會子已轉過彎去,再瞧不見。

  話說趙飛卿與沈墨卿各自拿了本事出來指點九兒同連生,一晃便是月餘,兩人各自學成。沈墨卿便擇了吉日,要九兒與連生同一日登台,約下以二人所得彩頭為憑,來定輸贏。

  這一日天蟾樓掛出兩麵水牌來,一出是九兒反串的《轅門射戢》的《射戢》一折。連生亦是學了出正旦戲,乃是《西廂記》中《聽琴》一折。這日裏天蟾樓一早便坐滿了人,隻待好戲開鑼。

  且不說前頭如何熱鬧,隻說段去之雖把水牌掛了出去,心下卻沒底:‘連生還則罷了,他素來是唱貼旦的,今兒串個正旦,也不算越行,貼旦這一行,素來演的都是活潑可喜的角色,偶爾串個正旦端正雍容許是不足,倒是嬌媚妖窕些,保不定便討了好去。隻是那玉梨嬌,實在不知他什麽想頭,便是要串,也該扮個刀馬旦,他非串什麽呂布,若是砸了,外頭這些人中保不定便有會生事的,實在不叫人省心。’他一麵心上埋怨,一麵又忙著招呼著熟客,偏今兒那些公子哥兒商量好似的,倒來的齊全,段去之一個也不敢疏忽得罪,直忙得腳不點地,好容易招呼完了,已是早軸戲唱罷了,中軸戲是連生的《西廂記.聽琴》。沈墨卿倒也待他不薄,一般的做了簇新的行頭,把連生從頭至腳裝扮起來,果然也有個小姐的模樣。

  段去之自會走路起便在天蟾樓呆著,日日伴著戲文長大,實在是大行家,入耳便知端的,當下留意傾聽。隻聽連生先唱《天淨沙》:“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莫不是裙拖得環佩玎咚?莫不是鐵馬兒簷前驟風?莫不是金鉤雙控叮當敲響簾櫳?”又轉《調笑令》:“莫不是梵王宮,夜撞鍾;莫不是疏瀟瀟曲闌中;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潛身再聽在牆角東;原來是近西廂理絲桐。”論聲氣雖不及九兒圓潤噴薄,自成一家,倒也婉轉動聽,頗有聲色。段去之心道:‘也怨不得他素日不忿,是有些本事。隻是做人太不安分。’卻是連生在台上故意的撒嬌撒癡,把眼風亂拋,果然惹得台下有些浪蕩子們大是情動,彩聲不絕,隻是哪裏還像相府千金鶯鶯小姐,分明是《百花亭》裏的上廳行首賀憐憐。

  因連生唱罷了便是九兒的壓軸戲《轅門射戢》,段去之心上擔憂,要往後台去瞧一瞧,方起身,就聽有人喚道:“段老板。”段去之放眼瞧去,卻是孫毓的貼身小廝喚做孫秀的,正笑嘻嘻站在那裏,忙起身堆起一臉笑:“秀小哥,敢問孫公子這一向可好?許久不見孫公子來鄙樓瞧戲,我還當哪裏禮節疏忽,得罪了公子自己還不知道,今兒見了你,我才放心。”

  孫秀與段去之素來熟稔,一些兒不忌諱,道:“哪裏就那樣容易被得罪。我家公子出外做了些生意,前日才回。”一行又把嘴往水牌上駑一駑,笑:“有他在,你隻管放心。”段去之會意,也笑:“我糊塗,九兒今日串雉尾生。可是重頭戲,孫公子又素來疼他,自然要來捧場。我未及遠迎,罪過罪過。”孫秀笑罵道:“你在我跟前裝個鬼。我隻告訴你,我家公子吩咐了,一會子玉梨嬌唱罷了,你拉著我家姑爺,別叫他也往後台去就是了。若辦好了,自然有賞。若是辦砸了,你也知道我家公子不是好性。”段去之聽了心上叫苦,孫毓得罪不得,那姬琅琊又豈是好性,又不能不答應,隻得稱是。

  正說著,台上鑼鼓喧天,隻見出將門處簾子一挑,走出位俊美無雙的呂布將軍來,頭戴束發紫金冠,雙插雉尾,身著白蟒箭袍,紅裎帶束腰,足蹬朝靴,十分的風流。又見他雙眉斜飛而帶怒,鳳眼斜睃似含情,眉心處豎了一抹朱砂痕,陡增七分英氣三分威光,隻一露麵,已是一個碰頭彩。又見他伸雙手把那一雙雉尾攬將下來,做個手勢,一抖一放,擺個亮相,台下又是一片喝彩之聲。便是段去之也在心內喝了聲彩:‘九兒果然好扮相,便是飛卿當年,英武或有勝之,若論風流俊俏也不如他。隻不知唱得如何。’倒是打疊起了十分精神。

  便聽九兒開口喚了聲“將軍”先唱句搖板:“將軍休要逞剛強。”立時又轉西皮二六版:“剛強怎比那楚霸王。霸王強來烏江喪,韓信他強來喪未央……..”平日裏她的唱腔幽咽婉轉,起伏跌拓,如珠在櫝中,寶光內蘊。今兒拔高了嗓音,倒是一派慷慨激昂,如斷金裂帛,響遏行雲,驚人眼目,自是彩聲如雷。便是素來不肯輕易稱許人的段去之也不由得大喝了聲:“好!”‘怪道飛卿偏疼他,實在是百年難得的好苗子,當年若是學了文武生,今日德生也隻好望其項背。’一會子台上便唱到了這折戲的緊要關節處,那呂布要箭射畫戟來調停曹劉倆家。便瞧兩個旗牌官抬了畫戟在台子兜了圈,作個吧畫戟插在轅門外的樣兒。九兒便唱到:“大隊人馬列兩旁。這一旁站定紀靈將,那一旁又站劉與張。一個個出神把我望,看我射戟似穿楊。”念了句白:“弓來。”一伸手自旗牌官手上接過弓來。

  原本戲台上所用的刀槍劍戟俱是假的,一概不過虛應故事而已。隻是今兒九兒所用那套弓箭是趙飛卿昔年所用,倒是真家夥,弓弦一般是牛筋所製,箭亦是羽箭,不過去了箭頭,為的是射出箭的勢頭好看,不負溫侯神射之名。

  隻見九兒做個彎弓搭箭的勢子,一手拉動弓弦,正待把弓弦拉滿,便要射出那支去了箭頭的羽箭。眼見得就要弓開如滿月,卻不料九兒手中弓弦忽然崩斷,半截弓弦自她右掌中抽彈而出,弦尾生生打在她臉上。就聽得九兒痛呼一聲,不由自主把雕花弓墮在地下,將雙手掩在麵上。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一時都呆住了,又見九兒手指縫中竟赫然滴出血來,都嚇得慌了,台上台下都亂作一團。

  沈墨卿更是魂飛魄散,同趙飛卿一起撲到台上,把九兒攙扶下去,在小房內坐定,沈墨卿又一疊聲叫人拿燈來,三四盞燈團團把九兒照著,趙飛卿輕輕拉開九兒擋在麵上的手,但見九兒閉著雙眼,半邊臉上都是血。沈趙兩人對瞧一眼,都是心如擂鼓,都道九兒的臉叫弓弦抽破了。沈墨卿心下涼了半截:‘不知傷的怎樣,若是破了相,那真枉費了我一場心血。’趙飛卿亦不由哀歎:‘好可憐的孩子,已吃了半世的苦,若臉破了,日後可怎麽是好。’

  且不說沈趙兩人急著要水要給九兒洗去臉上油彩好瞧清楚傷勢如何,隻說樓上雅座上孫毓也瞧得清楚,唬了一跳,直直跳起身來,待要打發了孫秀去瞧九兒傷勢,一轉頭卻不見人影,因他素日行為放誕,從不忌諱什麽身份體麵,見孫秀不回,越性親身走上一遭,才一轉身便撞上奔過來的孫秀。孫毓本就心上煩惱,再叫他一撞,更是動怒,伸手就把孫秀打了個嘴巴又踢了幾腳,孫秀不敢做聲亦不敢避,咬牙忍受了。孫毓怒氣不息,罵道:“都是平日太慣著了,尋個空便去挺屍。待回去把皮也剝了你的。”罵完了自己氣衝衝往樓下去。孫秀見孫毓下樓,忙把桌上那隻尺餘高的黃花梨木箱子抱了起來,跟了下去。

  九兒這一傷,接下去的戲自是唱不成了,那連生倒也乖覺,隻說願意代唱,沈趙二人此刻一顆心全在九兒身上,也顧不得許多,揮手叫他去。卻不曾想連生才一上台,還不曾開口,就叫人一通瓜果給砸了一頭一臉,隻得退回去。更有個十八九歲的華服少年帶著頭起哄,隻說都是衝著玉梨嬌來的,玉梨嬌既不唱了,不要想著拉個什混賬人來充數,得退銀子。他這一挑頭,下頭又有跟風的,一時間吵嚷起來,鬧哄哄亂成一團,段去之沒奈何,那裏四處作揖討饒,一麵又恨連生多事:若不是他生事,九兒不會賭氣要唱雉尾生,不唱雉尾生,便沒有今兒的意外。正忙亂間,忽見孫毓一路過來,滿臉的嚴霜,心上先慌了,忙不迭過來接,還不及開口,就叫孫毓打斷了:“你且住口。”一麵往起哄的那群人慢慢看去,瞅見那個帶頭的少年,認得是兵部職方司郎中百裏遊的胞弟百裏濱不由冷笑幾聲:“我道是誰,原來是百裏少爺。”

  雖說京城之內多的是王侯世子,隻是這些人多少都拘著些身份體統,不敢太過出格。不若這個孫毓是混世的魔王,一時惱了,再不認人的。百裏濱平日裏也是不務正業的主兒,曾在孫毓手下處討得些好處,自是認得人,一見是他,不免有些怕。又想自己兄長不過是有實差無實權的職方司郎中,哪裏就能和手握權柄的次輔抗衡,一時住了口。他這一住聲,一旁便有人噓他,笑他膽小,百裏濱臉上掛不住,強辯道:“我特來瞧玉梨嬌的戲,現如今他隻唱了一半竟下去了,還不許人說了?”他自知與理有愧,又被孫毓冷冷瞧著,不免越說越是心虛,聲音也漸次低了下去。果然孫毓聽了,從鼻子裏笑了幾聲,道:“你又待怎的?若要銀子,我這裏有,你有膽隻管拿了去。”說著果然將幾錠雪花白銀擲在桌上,拂袖而去,段去之不敢怠慢,亦步亦趨的跟了去。百裏濱熟知孫毓脾性,哪裏就敢去拿,不過白便宜了旁邊那些人。

  且說那連生含恨帶羞回到台下,還沒開口報怨,便聽有人罵道:“糊塗油脂蒙了心的東西,你添個什麽亂,也不照照鏡子就上去了,把個閨門千金演成了上廳行首,實話告訴你,,你要想做正旦,得先把你那身骨頭去去騷味,”連生本就又氣又愧,聽得有人罵得狠辣,臉上便掛不住,待要反唇相譏,循聲瞧去,卻是天蟾樓的老板段去之,已是得罪不起。段去之的身後又跟著孫毓,更是不敢頂撞,不獨不敢出聲,連怒容也一並收斂了,低了頭閃躲在一旁,自去收拾頭上身上狼藉,隻可惜了一身簇新行頭,竟是糟蹋了。

  如今隻說小房內,九兒麵上的油彩都已洗去,隻見她半邊臉顏色雪白,另半邊臉自眼角往下有一道指頭粗的淤痕直伸至唇角,顏色紫紅,不時滲出血絲來,已然腫了老高,稱著她如雪顏色,格外觸目,所幸沒有傷著眼睛,肌膚受創也不深,尚有轉圜餘地。隻是右掌都叫牛筋抽破了,這個創口卻深,血流不止,方才一臉的血蓋是九兒用受了傷的手捂著臉所致,不過是虛驚,倒叫人嚇得不輕。

  這裏沈墨卿雖早打發了德生去買止血散,趙飛卿見九兒手掌已用汗巾紮了依舊流出血來,不由著急,一疊聲問:“德生呢,怎地止血散還不來。”沈墨卿見九兒臉上的傷腫得益發厲害,更是著急,不免遷怒,一時間班裏所有人動輒得咎,都被沈墨卿罵了個遍。正紛亂間,就見門簾子一挑,段去之引著孫毓走了來。沈墨卿雖在忙亂間,倒還清楚明白,知道這些公子哥兒不過喜歡九兒美貌,今日九兒的模樣,萬不能叫他瞧見了。便用身體故意擋著,一麵陪笑:“裏頭亂得很,快請孫公子外頭去坐。”他正欲引著孫毓出去,萬不料身後九兒竟自走了出來,立在孫毓跟前。沈墨卿見她半邊臉若凝脂凍玉,另半邊卻是血痕殷紅的模樣,別說美麗,便是端正也不能說,心上惴惴,忙轉頭去瞧孫毓麵色,卻見他神色如常,隻不知他作何是想。

  且說九兒素習厭惡孫毓行止放蕩言語輕浮,避之唯恐不及,今兒怎麽大異常態,反倒是自己個兒站了出來?

  這其中卻有個緣故,因九兒深知這孫毓這一般人平時奉承著自己,不過是瞧自己容貌標致,當個美麗的玩物罷了,色在則人情在,若是沒了色,必然棄之唯恐不及。方才她已然在鏡中瞧見了自己臉上的傷,可謂觸目驚心,一眼瞅過之後便不敢再瞧,自身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孫毓之流。是以孫毓一進來,她便故意的站出來,好叫孫毓把她臉上的傷瞧個明白,想他見了定會生厭,也省得日後他再來囉唕。

  孫毓背著手踱步過來。伸出手來抬起九兒下頜,見九兒不閃不避,先覺詫異而又揚眉笑了笑,先把她的臉仔細瞅了瞅,方閑閑問道:“可請了大夫不成?臉上的傷不是做耍的,若是破了相,未免可惜了這樣的花容月貌。”他開始說話倒還正經,隻末一句卻又露了本來麵目,甚是輕浮。九兒臉立時漲的通紅,抽身退開幾步,道:“破相便隻當擋災了,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孫毓聞言笑道:“九兒倒是想的開,隻怕人家不舍得。沈班主,你就舍得麽?”

  沈墨卿一直揪著心,隻怕孫毓甩手就走,卻見孫毓依舊拿著九兒調笑,才鬆了口氣,又見孫毓點名問他,忙上來道:“可不是。若真破了相,別的且不說,戲定然是唱不成了。孫公子您素來豪爽慈善,還望公子心疼九兒這些年為著學戲吃的苦,給說個好大夫才好。”孫毓笑道:“這可不勞你操心,一會子自有好大夫送上門來。倒是那把弓呢?你們扔哪裏去了?”

  沈趙二人方想起那把弓來,一疊聲的喚人去找,福兒等人忙答應了轉頭出去,才一打簾子,就見德生站在外頭,臉色雪白。福兒因道:“師哥,你怎地不進去?”隻說了這句又自顧奔了出去找弓,德生卻依舊是站著外頭發呆。

  卻說趙飛卿見德生站在外頭不動,不由生怒,罵道:“你站外頭做什麽?有鬼拖著你的腳不成?這裏沒人吃了你。”說著過去一把把德生拖了進來,又問:“藥呢?”德生不敢耽擱,從懷裏取出藥包來,趙飛卿正要接,卻見半路裏孫毓插進手來就把那包藥接了過去,瞧也不瞧一手遞給了孫秀。趙飛卿見狀急道:“孫公子,您這是做什麽。”上來就要拿,卻叫孫毓一把推了開去, 道:“別混用外頭的藥。你們不知道的,隻當藥鋪裏出來的都是好藥,卻不知其中大有講究,除了那些老字號鋪子愛惜羽毛不肯亂來,差不多的藥鋪裏出來的藥多有以次摻好的,又或者拿了陳年舊藥來充數。九兒千金之體,哪裏就能冒這個險。”他說道千金之體時,故意把字咬重了,一麵似笑非笑拿眼睛去瞅九兒。九兒自然聽出他言外之意,臉色忽白忽紅,又發作不得,隻得扭過頭去不理他。

  說話間卻又進來幾人,前頭一個卻是姬琅琊,這他身後跟著馮融,手上提著藥箱子。沈墨卿此刻方明白方才孫毓所說的“自有好大夫送上門來”,原是出在這裏,心上不由暗伏,又想:‘別瞧他素日沒個正形,倒有些先見。聽他方才口風,想是知道了九兒真身,隻不知他作何打算。’

  九兒再不料姬琅琊忽然間進來,想她究竟是才十四五的女兒家,難免有愛美之心,隻恐他把自己一臉血汙的模樣瞧了去,不免慌亂,立時想把臉遮住,急切間哪裏找得著東西,隻得背過去身去向牆而立。姬琅琊瞧在眼中,心中了然,知道九兒是怕自己嫌棄,不待沈墨卿開口先自笑道:“沈班主,你大可不必憂慮。依我瞧著九兒的傷也沒甚了不得的,不過破了油皮,哪裏就會怎樣了,何況有馮先生在,更不怕了。”他口中稱的是沈墨卿,話卻是向著九兒說的。九兒聽了,果然把頭抬了起來,卻依然不肯轉回身來 。

  沈墨卿何等乖覺,姬琅琊同九兒的心思,他已明白了八九分,不說姬琅琊如何,九兒心中待兩人,高下分明。隻是孫毓這人素來翻臉無情,斷不好太叫他難堪,因上來笑道:“不怕兩位公子笑話,這個傻孩子脾氣古怪著呢。臉皮又薄,心眼又多,連我都不知道她怎麽想的。若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兩位公子看在她年紀小,不要同她一般計較才好。這裏地方又小,也不怎麽幹淨,還請兩位外頭寬坐。怕是她就肯叫先生瞧了。”沈墨卿這裏說著,那廂孫毓隻笑不說話,待他說完了,便笑道:“九兒得罪我的時候還少了不成,真同她計較,也不等到今兒了。”說罷了先自邁步出去。他這一走,倒叫姬琅琊難做,以他本意是想知道九兒究竟傷得如何,可沈墨卿即開了口那孫毓又帶頭出去了,他若要再留便顯得怪相,百般無奈之下,隻得細細吩咐了馮融幾句,方走了出去,到了門口猶自戀戀,回頭道:“馮先生,仔細著些。”馮融不敢怠慢,連聲稱是。

  孫毓見姬琅琊出來,閑閑笑道:“我料定你會遣了馮融來,隻不曾想你會親身到此,倒不像你平日了。”姬琅琊見他如此態度,心上不快,斜他一眼,冷冷問:“你來得,我就來不得麽?”孫毓一笑:“這是可在臊我了,我哪裏就敢攔著哥哥。”姬琅琊聽了從鼻子裏笑了聲,道:“你還有不敢的?”孫毓也自一笑,不再開口,姬琅琊也不去理他,兩人隔著老遠坐下。

  便在此時,福兒等人奔了回來。孫毓一見人忙點手喚他過去,直問道:“那把弓呢?”福兒一頭的汗,回道:“都找過了,連影子也瞧不見。”姬琅琊聽了也問:“可是九兒方才耍的那把弓?你外頭找過沒有?”福兒見姬琅琊也在,偏同孫毓隔著老遠,近著這個回話便得罪那個,他也聰明,往中間一站,答道:“是,不獨台上台下找遍了,便是門外的角落,小人都細找了,也沒有。”

  他這話出口,姬琅琊同孫毓心中都如明鏡一般,定是有人在弓上做了手腳,方才趁亂把弓藏過了,好來個死無對證。想這雲卿班上上下下除了沈趙二位班主以外,好歹也有數十口子人,那些人為人性情怎樣都不熟,若是問錯了人,反倒給做手腳的那人提了醒,有了防備更難問出端倪來。姬孫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都不知該從哪個人身上下手方好。

  卻說福兒平日裏雖有些不講理,實在是個玲瓏人,見兩人神氣遲疑,已然猜著他們心思,忙上前道:“小人有個淺見,不知該不該說。”

  

第十六章

  話說姬琅琊聽了福兒的話,先把眼盯在他臉上仔細看過,但見他麵目雖不甚斯文秀氣,倒也端正,雙目有神,被數道目光牢牢盯著也不回避閃躲,顯見得心中坦然,便笑道:“你且說來聽聽,便是錯了,我們也不怪你。”福兒因道:“咱們班中雖不能說人人都同九兒好,倒也沒有什麽人不喜歡他。獨有一個連生,他素來不服九兒掛頭牌,虧得九兒量大,都不理會,連生非但不知羞愧,還屢屢借機生事,這番許是他做下手腳,故意陷害九兒也說不定。”

  連生在一旁聽得福兒的話嚇的冷汗淋身,忙過來扯住福兒道:“你休得胡唚。想是和我打了場,你心中懷恨故意來害我。”又向著姬孫二人叩頭道:“,小人實在不知,,實實的冤枉。想我與九兒素來不睦是實,斷沒有害他的膽子,再者,他的東西,上一層有師父師叔看著,下麵還有小樓那丫頭當寶貝似的守著,小人哪裏有這樣輕易得手。且福兒同我有仇,許是他做了,反賴在我身上,故意要害我性命。”

  孫毓因想到方才九兒因傷退場,這連生自告奮勇上去替她,深覺惱恨:“這番便是不是他,想他素日無理,打死了也不算冤枉。”抬頭與姬琅琊對瞧一眼,兩人此刻俱是一般心思,都要拿連生開刀。孫毓又想:‘連生固然該死,這福兒素習也是個可惡的,那弓又是他帶人去找的,他若借機藏過,可真是人不知鬼不覺了。罷了,寧可錯殺,也不可枉縱了去,留下日後禍根。再則也好叫其餘人有個警醒。不敢再胡亂作為。’當下便著德生道:“去喚沈墨卿來。”那廂德生早已麵如土色,眼瞧著連生,滿臉不忍,姬琅琊見德生拖延不去,怒從中起,戳指罵道:“你作死,就敢拖延!莫不是你是同黨,故意打他掩護!”德生不敢再遲疑,隻得反身去喚沈墨卿。

  連生嚇得魂不附體,隻是拚命叩頭,賭咒發誓說不是他做的,又說若是他做的,死後便化個王八。孫毓同姬琅琊哪裏肯聽,叫孫秀過去掌嘴,不許他再說。福兒在一邊卻是看的得意,心道:‘真真是天有眼,誰教你平日裏欺負九兒好性,今兒又下這樣的黑手,活該你挨打。

  且不說外頭情況,隻說小房裏頭馮融已給九兒臉上手上的傷上完了藥,要了水淨手,又自藥箱內取了筆墨來,道:“九兒的傷外有淤血,若教風邪入侵就不好了,我先開張除風益損湯來,助他祛瘀行血,清熱散風。每日一劑,日服兩次,服上三日再看。這幾丸六合丹,每日一丸,用酒化了,替他敷上。”一麵開出方來: 生地 5錢 赤芍 3錢 當歸 3錢 川芎 3錢, 防風 3錢 前胡 3錢, 菊花 3錢 紅花3錢, 甘草 3錢 生蒲黃 2錢6分, 沈墨卿接了方子沒口子稱謝,到底憂心九兒臉上的傷會不會落下痕跡來,方才眼見馮融全神貫注,到底不敢開口相問,隻得忍著。此刻見他開了藥來,便借機相問:“以先生所見,九兒的傷究竟礙不礙事?”馮融正收拾藥箱,見沈墨卿相問,抬頭瞧他一眼,笑道:“不過是皮外傷,怎麽就礙事了?不過這十天半月不能再唱戲是確實的了,你也心急不來。”沈墨卿聽了,亦無可如何,隻得道:“還請先生多費心。”馮融道:“這個不消你說。”又轉過身去寬慰九兒幾句,又細細吩咐飲食禁忌,正說著,德生挑簾子進來,一眼先瞧九兒,見她半邊臉上已上了藥,不知傷勢如何,滿心憂慮,又不敢開口問,隻是瞧著她發呆。

  沈墨卿滿心不快,見德生進來又不說話,難免把氣嗬在他身上,罵道:“你個下流東西,我叫你在外頭照應著孫公子與姬公子可要茶要水,也是高看你平日行事仔細謹慎,你就敢進來偷懶。還不滾了出去。”德生本就心神恍惚再叫沈墨卿一喝,頓時心慌。原是德生自學藝以來,就沒少捱沈墨卿的打,早叫他打的怕了,如今被他一罵,心內早慌了,隻是孫毓的吩咐他又哪裏敢違背,是以站在門口,進又不敢進,退又不敢退,瞧模樣甚是可憐。趙飛卿見了在旁勸沈墨卿道:“你且息怒,許是叫他進來傳話的,問過再罵也不遲。”沈墨卿聽了也覺有理,便道:“你若是說不出個緣故來,仔細皮肉受苦。”德生方敢道:“孫公子請師父出去說話。”沈墨卿聽得孫毓召喚,哪裏就敢遲延,忙起身出去。

  卻說沈墨卿掀簾子出來,便瞅見連生跪在一邊,兩邊臉俱已青紫紅腫,眼淚汪汪甚是可憐,隻是此刻哪裏就顧得上他,堆起笑臉向著孫毓道:“公子喚小人有何吩咐?”孫毓把眼也不抬,隻把手上扇子點一點福兒又點一點連生:“他說九兒的弓弦是他嫉妒九兒方才弄斷的,他又說是他故意陷害,兩下裏狗咬狗起來,又沒個旁證,倒是鬧不清了。”又抬頭向著沈墨卿一笑:“我倒是想著不可枉縱,來個殺雞儆猴,好好整肅下你班裏的風氣。隻是他倆到底是你的人,我也不好越權。你自己瞧著辦吧。隻是九兒的苦頭可不能白吃了。”且不說連生聽了膽顫,福兒也嚇的呆了,都不料孫毓如此心狠手辣,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要人性命。沈墨卿也是吃慌,要上來求情,卻見孫毓斜睃著眼,氣色異於常日,不免有些怕,隻是福兒同連生倆個雖不是雲卿班的台柱,也是用得著的,再者自己身為師父竟不為徒弟擔待著些,未免叫其他人瞧了心寒,是以強堆笑臉道:“論理這倆小畜生異樣頑皮,也該好好教訓才是,隻是究竟九兒的弓是不是他們弄斷的也未可知,就是打死他們,他們也未必心服。待得小人細細查問了,定然還九兒一個公道。”孫毓聽了冷笑道:“你如今膽子大了,竟敢駁我,可是不想在京城呆了,我成全你。”

  那邊姬琅琊本意隻要處置連生一個,再不料孫毓竟是抱著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的念頭,又驚又氣,隻是兩人都是想著給九兒個公道,斷沒有自己先翻臉的道理,因此強勸道:“沈班主的話也有些道理,固然連生就有嫌疑,也未必就該打死,何況福兒並沒有大錯。你如今這樣草菅人命,哪裏就是相府的體統。”孫毓什麽時候吃這個話,冷笑:“我是出了名的霸王,沒體統也不是今兒一遭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姬琅琊大怒,指著孫毓道:“你別太不知道好歹,我不過瞧令尊份上勸解你幾句,你就敢甩臉子我瞧,打量我好性呢。”沈墨卿見他二人口舌起來,隻怕他倆人不好彼此反目,會獎一口毒氣都嗬在自己身上,忙過來勸解,還不及開口,姬琅琊已道:“此事與你無涉,且站過一旁。”孫毓也道:“同你什麽相幹,就要你來多嘴。”沈墨卿眼見得果然要連累自己,正急得沒法處,就聽九兒道:“我呢?總好說上幾句話罷?”眾人聞聲回頭,就見九兒正掀了簾子出來。

  連生一見九兒,便似天上掉下了救命菩薩一般,撲將過去,眾人攔阻不及,隻見他一把拉住九兒袖子,哭道:“好九兒,我知道我不是東西,眼皮子淺,氣量狹小,瞧不得你得意,素日多有衝撞你,原也該打。隻是我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下今兒這樣的黑手,便是打死我,我也是冤枉的。隻求你瞧著咱們同門七,八年的份上,替我求個情,日後我一定尊你為兄,再不敢頂撞了。”九兒叫他扯住袖子,幾次抽不回來,不由又氣又臊,叱道:“你先撒手,拉拉扯扯的成什麽話!”孫毓那邊也在叫:“了不得,這個小王八羔子當著我就敢如此胡鬧,成什麽樣子,快些拉出去打死。”沈墨卿聽了,忙過來道:“你且放手,別叫孫公子生氣,沒有你的下場。”硬把連生抓著九兒袖子的手指掰開,拖在一旁,連生猶哭聲不絕。

  姬琅琊見九兒出來,仔細看看九兒的臉,但見她半邊臉上敷了藥,瞧著未免有些不潔,倒是瞧不出什麽大礙來。方放了心,問道:“你不在裏頭好生歇著,出來做什麽。這裏有我……我們。還有你師父,自然會還你個公道。”九兒臉上紅了紅,道:“若要還我公道,那就得依著我的主意。”孫毓斜著腦袋笑道:“小東西,也學壞了,你且說來聽聽。”

  九兒聽孫毓口齒輕薄,心中很是不悅,秀眉皺了皺,道:“一則究竟是不是他們做的,也還不知道,若是做手腳的不是他們,他們白受屈了不說,倒是便宜了那奸人;二來就這樣平白處置了,不說他們不服,便是其他師兄弟瞧著也心寒。”說到這處,九兒頓了頓,卻問德生:“大師哥,你說可是?”德生站在一旁低著頭不曾說話,叫九兒一問,臉上神氣不定,半刻才道:“九兒說的是。”口中說話,卻不敢抬頭去瞧她。

  孫毓也瞧了他眼,向著九兒笑道:“依你怎生處置?”九兒道:“若依著我,便由我師父慢慢查訪,也不急在這一兩日,能在師叔的弓上做手腳,總是班裏的人,走不脫的。就是日後查了出來,到底沒有鑄成大錯,讓師父訓誡一番也就是了。”姬琅琊微微搖頭:“你心慈固然好,隻怕那人不知感恩,還要生出事來,你豈不是養虎為患。”九兒聞言冷笑道:“那便是他自己作死了,可怪不得我心狠,不念同門之誼。”孫毓撫掌笑道:“好個九兒,倒是瞧不出你。也罷,我是依了你了,不知姬大善人怎麽說。”

  姬琅琊也不去理他,自顧對沈墨卿道:“沈班主,今兒的事,你身為班主亦難辭其咎,少不得問你一個教徒無方。隻是瞧著在九兒份上,就此作罷。你回去之後須得留意查訪,務必揪出那人來,還九兒一個公道。日後九兒若再有半點兒閃失,可別說我不通人情。”沈墨卿見姬琅琊眼眉都有些豎起來了,知道他是動了真怒,絲毫不敢遲疑,沒口子答應。姬琅琊說罷站起身來向九兒道:“你好生歇著,務必將養好了才許上台,我料你師父也不敢勒掯你。”說罷了轉身出去,那沈墨卿親身送出去不提。

  孫毓見姬琅琊出去了,也站了起來瞅瞅連生又瞧瞧德生,笑道:“九兒即開了口,我也不問這次是誰做的了,若是有人不怕死,倒可以試試。”說罷了站起身來,叫孫秀把那隻花梨木箱子擱在桌上,向著九兒道:“你也替自己忌諱著點,不喜歡好歹也別砸了。”不待九兒開口已帶著孫秀去了。

  九兒把那隻花梨木箱子一眼也不掃,轉身就要回去。福兒得脫大難,正歡歡喜喜上來要謝九兒。不料德生卻是搶先一步,擋在九兒身前,怯生生開口喚了聲:“九兒。”九兒也不搭腔,側著身子冷冷斜睨著他。德生素來有些怕她,此刻眼見九兒眉眼間微生薄怒,下麵的話便噎住了,不敢開口,卻也不讓開路。兩人便立在那裏,福兒心上奇怪,但見九兒眉梢漸漸豎起來,知道她要惱了,忙過來勸:“大師兄你也太不知事,九兒才受了傷,歇息要緊,憑你有什麽要緊的話,也不急在這一時,還不讓開。”說著就去拉德生,恰沈墨卿送了人回來,一眼瞅見各人情景,便道:“你們又怎麽招惹九兒了?”一麵過來笑道:“好孩子,方才多虧的你懂事大度,這才沒有傷了自家師兄弟的和氣。你才受了傷,身子又弱,還不快些歇著去,等我們收拾完了,就回去。”九兒聽了,也不說話,似笑非笑哼了聲,自己挑簾子進屋,德生眼瞅著她進去,心上想跟上去,隻是不敢。

  沈墨卿見九兒進去,忙招呼大夥兒收拾東西,又一眼瞅見桌上的花梨木箱子,他是識貨之人,知道隻這個花梨木箱子已不是尋常物件,裏頭裝的東西可想而知,因問:“這是什麽?”一麵伸手去開。饒是他見過的好東西也不少,這一開箱子,也是一驚。箱子墊著大紅猩猩氈,上頭是一隻檀木架子,架子上擱著一枝上好和闐玉雕成的梨花,不過尺餘長,色若凝脂,形若盤虯,觸眼一瞧,竟像是才從樹上折下來的。連生在一旁探過頸子,瞧得隻咋舌。沈墨卿想起方才這箱子在孫毓的小廝手上抱著,如今即留下了,必定是送於九兒的,縱然瞧得眼熱,亦不敢私吞,忙端端正正捧了,往九兒屋子裏去。

  卻說九兒究竟是少年的女孩兒,哪裏有不在意自己容顏的,正拿了鏡子在照臉,忽然簾子一起,沈墨卿踏了進來,忙收了鏡子。卻見沈墨卿滿臉喜笑盈盈,道:“好孩子,你來瞧瞧這是什麽。東西好壞且不去說,難得的是心意。”九兒聽說,便向沈墨卿手上的箱子裏瞧了一眼,也不由動容,因愛它潔白光潤,又合了自己名字,心上喜歡,便伸手去摸。又聽沈墨卿道:“孫公子待你也算難得,你數次給人冷臉瞧,他都不在意。知道你如今喚做玉梨嬌,還特特送了這枝玉梨花給你,所費不貲還罷了,這份細心更是不易。日後孫公子再來瞧你,可不能再任性了。”

  九兒聽了沈墨卿的話,不由羞惱,縮回了手,冷冷道:“我不要。”若是平日,沈墨卿也不會再勸,她不要的自是歸了他,隻是今兒這物件不比尋常,若是他收了,日後叫孫毓知道,可是了不得的禍事,便勸:“你若不肯收,叫孫公子知道了,難免生氣。你是他喜愛的人,固然不會同你較真,保不定便要把氣撒在別人身上,到時你如何安心?再則,除了你還有誰配得上這枝玉梨花,好歹先收了,日後再做道理。”九兒聽了,不由冷笑了兩聲道:“師父都這樣說了,九兒若不收著,倒是成了雲卿班的反叛了。九兒如何擔得起。還請師父放下,一會子九兒一定仔仔細細,小小心心的捧回去,不叫它有半點損傷。”沈墨卿叫九兒拿話一堵,把臉漲的通紅,又不好發作,隻得訕訕的退了出去。

  恰逢趙飛卿送了馮融折返,見沈墨卿從九兒房裏出來,一手把簾子摔落,臉上紅漲,分明是又氣又羞的樣子,因想九兒雖有些小性,卻是最知禮的,對師兄素來尊敬不說,便是對師兄弟也最是平和忍讓,並沒有因為自己是紅角而搭了架子,今兒怎麽就把師兄氣成這樣。心上疑惑,又不好上去問,不免多瞧了沈墨卿幾眼。

  沈墨卿見趙飛卿看自己,因怕他追問,故搭訕著說:“馮先生去了?這會子又勞煩他了,雖說是姬公子的主意,到底我們身份不好同人比,怕他嫌煩。依哥哥的意思,等九兒好了,咱們也得備上份厚禮好好謝謝才是。馮先生雖不在意這些,咱們禮還是要盡到的。”趙飛卿應道:“哥哥說的極是。”又道:“論理,這戲班子是哥哥的,小弟不該插口,隻是這會子事情也太不像話,好在九兒命大,臉雖傷了,到底無礙,隻是居心也太險惡了。依著小弟的意思,就在此刻,咱們把班裏人都叫過來,好好盤詰一番。一則還九兒個公道,二則對孫公子姬公子也有個交代,三則對其餘人也是個警惕,日後不至生出更了不得的事來。不知哥哥的意思是怎樣的。”沈墨卿一邊聽一邊點頭道:“你說的很是。你剛剛去送馮先生了,不知道,方才若不是九兒出來說話,連生同福兒隻怕連命都沒有了,連我都是一身的不是。你也知道,班裏這些孩子,都是從小學戲的,心眼早開,個個人小鬼大的,臉上笑嗬嗬,暗中一把刀,比大人都奸猾些。如今我也沒了主意,你瞧著哪個最是可疑,咱們就先問誰。”

  趙飛卿笑道:“哪裏就至於這樣了,說得人都怕。哥哥即問,小弟便直說了,我瞧著福兒平素雖奸猾懶散,最是該打,待九兒卻是好的,說句不怕你惱的,九兒說句話,比咱們都管用,他是不用問了。連生,我的東西他是動不著的,也可不問。”沈墨卿也道:“果然有理,那德生呢?”趙飛卿沉吟道:“小弟疑心的第一人便是德生。他是學文武生的,跟著我的時候最多,我的東西,差不多的,他都能摸的著,便是讓人瞧見了,也是平常的事,不會啟人疑心,若要動些手腳,倒是他最簡便了。隻是他素來對九兒的心思 ,哥哥不會不知,若真是他做的,不免叫人心寒。”一麵向站在一壁的德生看去。

  沈趙兩人說話,原也沒有避著人,一旁的德生早顏色變更,隻覺得背後冷汗涔涔而下,聽到趙飛卿疑心了自己,哪裏還撐得住,不待沈墨卿開口,已撲跪在地,兩眼含淚道:“好師叔,你即知我素來對九兒有心,她傷了,我豈不心痛,哪裏就舍得下手去害她。還請師父師叔明鑒。”趙飛卿冷笑道:“我也正想不明白這個理。且當你說的有理,隻是能動著我東西的人有限,左不過你師父,我,雙喜,還有你。就是九兒 也不過是這個月的事,你倒是說說,這些人裏頭,你疑心誰?”

  沈墨卿原是極聰敏機變的人,不然也掙不下這些家當來,隻是剛才一番心思都用在了應酬姬琅琊同孫毓上,無暇慮及其他,此時趙飛卿一番話講來絲絲入扣,又細想德生神氣舉止,果然是心虛有鬼的樣子,不免大怒,立時把眼眉都豎立起來,跺腳罵道:“我竟是白長了兩隻眼睛,沒有瞧出你是頭黑心狼。我告訴你,你害的不是九兒,你是要拆了我整個雲卿班,是要害我一生心血付諸東流,也罷,你即不想叫我活,也就怪不得我心狠,我如今就打死你,也省得然後再叫你反咬一口。。”一麵說了一麵四處看,一眼瞅見了那根手臂粗的門閂,幾步搶過去雙手抱起來,就向德生頭上招呼。

  德生嚇的慌了,眼見得棒子落下來也不知道閃避,虧得一旁趙飛卿把沈墨卿抱住了,苦勸道:“德生這小畜生固然有錯,活該挨打。隻是你這一棒子下去,豈不是要了他半條命去,白辜負了你這七八年來的教導,到時你怕不後悔!”一頭又罵德生:“混賬東西,吃屎蒙了心,不過吃了幾年幹飯,就敢做出這樣下作狠毒的事來。別說是你師父,連我都想打死你!我隻問你,九兒哪裏得罪了你,你就狠得下心下這樣的黑手。”

  到了此時德生哪裏還敢強嘴,亦不敢辯,哭著不住叩頭求饒。沈墨卿哪裏肯聽,一定要打,趙飛卿又道:“哥哥你也氣糊塗了,這裏究竟不是自己家裏,你在這裏打了德生,段老板麵上須不好做,他若攔你,便是插手了人家事,他若不管,傳出去又叫人說他無情。待要教訓德生,待回到家裏有多少打不得的?如今先叫他起來,收拾了趕緊回去是正理。一則九兒的藥還沒有抓呢,她臉上的傷到底耽擱不起,再來她也該早些將息修養才是。”沈墨卿聽到此處這裏方才丟開棒子,叫了自己的跟班長喜來,把馮先生留下的藥方子給他,吩咐他隻管往大藥房去,不必吝嗇銀子,長喜接過方子,正要去,卻叫趙飛卿喊住了。

  趙飛卿笑道:“哥哥,不是小弟太謹慎信不過長喜,九兒的藥我瞧著還是咱們師兄弟親自經手為好,反正我房內常年熬著藥,多煎一劑也不過順手。免得有心思活絡的人想著怎麽搗蛋。”德生聽了隻羞的無地自容,趴在地上抬不起頭,沈墨卿冷冷看了德生眼,方點頭道:“如此就偏勞飛卿了。”趙飛卿接過藥方,自去抓藥不提。

  這裏沈墨卿趕著收拾完東西,又去找段去之陪不是,段去之反倒寬慰了幾句,又親送出後門,兩人互揖而別。待得回到家中,沈墨卿一口茶也不喝,一疊聲的叫喊德生,又命班內人等,除了九兒一律在院子裏立等。

  

第 17 章

  且說德生心思忐忑:即悔自己一時糊塗,聽了那賤人唆擺以致傷了九兒;又懼怕沈墨卿,想他方才氣成那樣,還不知回去要受什麽家法;心思百轉千回,悔恨不迭。此刻聽得沈墨卿喚他,直嚇的臉色煞白,又不敢不去,隻得跟了長喜前往,一路上腳步遲延,磨磨蹭蹭,隻求走慢些。

  卻見沈墨卿已然脫去長衣換了短打扮,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拿了家法,早在院子裏站著了。看著德生畏畏縮縮走來的樣兒,不由更氣,冷笑道:“小畜生,王八羔子,養娘生的*****,你究竟也怕死呢,就敢這樣鬼鬼祟祟下的毒手。你若是膽子再大些,豈不是連我也不放在眼裏了。過來替我跪下。”德生捱過去對著沈墨卿低了頭雙膝跪下。沈墨卿又問:“我來問你,你做什麽下這樣的黑手?”德生心道:‘若是師父知道我去了那地方,隻怕真要打死我 。“因此上半句不敢言語。沈墨卿見狀更氣,他手上早拿了家法在,此刻劈頭蓋臉往德生頭上身上抽打下去,德生見沈墨卿兩眼圓睜,牙關緊咬的樣兒,嚇的不敢躲,咬牙忍受。沈墨卿打了十數下,自己先累了,一眼瞅見德生臉上脖子上都是條條瘀傷,或青或紫,也有破了皮的,兩眼淚汪汪的模樣甚是淒慘,方略覺氣平,又問:“你說是不說?”

  德生流著淚道:“師父,原是徒兒一時糊塗,隻想弄折了弓好叫九兒把戲唱砸了,並不想傷她。若是早知道會傷著九兒,便是有鬼拉著徒兒的手,弟子也斷斷不敢的。如今隻求師父看在徒兒平日還算謹慎的份上,饒了徒兒這一遭,再沒下次了。”沈墨卿見德生說話不盡不實,冷笑道:“哄鬼呢,我倒問你,九兒把戲唱砸了,與你有什麽好處?若是你怕她強過你,想她本行是正旦,這雉尾生唱再好,也壓不過你去,你就這樣恨我,要砸我的招牌,你但凡說了實話,我便饒了你,以後也一樣疼你,你若是再嘴硬,可是自己找死。”

  德生如何敢說是海清兒給他出的主意,叫他瞅個空把九兒的弓弄折了,海清兒當時說道,想九兒唱的是《轅門射戟》,若是連弓也斷了,射戟又如何射的成,那戲自然就砸了。一來九兒太過得意,此番借機也好煞煞她的威風,免得她目中無人,再則等她在台上丟了人,以九兒驕傲的性子,必定十分的委屈羞愧,到時他再好好安慰憐惜,不怕九兒不動心。因德生一直怨怪九兒冷淡自己,聽了海清兒的話深覺有理,半夜回了家,趁著諸人不備,便在弓上做下手腳,不料竟是弓折弦斷,傷了九兒,彼時德生已又悔又恨。如今再被沈墨卿一頓打,更對海清兒恨的咬牙,又不敢對沈墨卿實說,隻是不住聲的哀求。

  沈墨卿本就深恨德生連累自己,此刻見他依舊不肯招認實情,更如火上澆了油一般,喝令把德生綁在樹上,又叫福兒去取鞭子來,打到他招。福兒雖恨德生傷了九兒,究竟也有這些年的情誼在,眼見沈墨卿在氣怒非常,便幫著德生來求沈墨卿,隻說德生是初犯,瞧在他明兒還要唱戲的份上,暫且饒他。沈墨卿哪裏肯聽,立逼著福兒快些去取,再有遲延,連他也一並打了。福兒沒奈何,隻得奔了去取了鞭子,又急急往回走,一路上心道:‘可惜師叔不在家,他若在,倒是還可勸上幾句,師父也不好駁回的。’正想著,卻見趙飛卿扶了雙喜的肩慢慢走來,忙過去道:“師叔,可了不得了,師父要打死師哥呢,你快些來吧。”說完了又奔了開去,趙飛卿聽了,也怕真鬧出人命來,忙忙的跟了過去。

  趙飛卿到底腿腳不便,行動便遲了些,待到他趕到時,德生已然被綁在了樹上,身上早捱了好幾鞭子,早疼的臉青唇白。趙飛卿見沈墨卿還要再打,隻得上來相勸:“哥哥,你且消消氣。論理德生做出這樣的事來,打死也是應該的。隻是你細想想,九兒已有許多時候不能上台,德生若是再唱不了,你如何同段老板交代?”沈墨卿也打得累了,見趙飛卿來攔,當下擲了鞭子,回身坐下,取了擦汗的手巾來擦汗,冷笑道:“我問他做什麽要在弓上動手腳,他竟抵死不說,你還來替他求情,我勸你別枉做好人,這小畜生未必領你的情呢。”趙飛卿聽了,隻得賠笑道:“我瞧著這番教訓已是不小,料他日後也必不敢再犯。”又向著德生道:“小畜生,日後仔細著做人,再有行差踏錯,不獨你師父放不過你,便是我也饒不了你。”見沈墨卿別無他語,便著長喜雙喜把德生自樹上解了下來,送回房去。

  沈墨卿向著剩下的人冷笑道:“你們今兒也瞧明白了。日後再有人膽子上生毛,敢動九兒,德生就是他的前身。”眾人早嚇的怕了,齊齊說不敢,沈墨卿見眾人都有些色變,這才滿意,揮手便命他們退下,見人都去了,才向著趙飛卿道:“飛卿可是當我心狠?哥哥也是沒有法子。你也知道九兒的底細,保不齊這班子裏還有別人也對她動了心思。隻是外頭那些公子哥兒哪個是好惹的主兒,你我都不過人砧板上的肉罷了。說不得我隻好殺雞儆猴,叫他們有個警惕,不敢輕舉妄動。”又問道:“飛卿藥可抓了來,還是早些煎好了給九兒送去才好,也不知她晚飯想吃些什麽,她如今飲食上多有禁忌,我事又忙,就勞飛卿多費心吧。”趙飛卿點頭答允。

  再說那頭九兒回了房,還不及坐下,小樓已然得了信匆匆趕了來,觸目就見九兒半邊雪顏上黑黑敷了一片藥,不及細瞧已然哇一聲哭了出來,道:“這可怎麽是好,不過出去了半日,怎麽就傷成這樣了。”又拉著她的手瞧,見她手上也包了厚厚一層,哭的更厲害,又罵:“哪個捱千刀的王八蛋,沒天理的畜生就對狠心你下這樣的黑手,天也不容他,別叫我知道了還罷了,叫我知道是哪個混賬東西,我就把命同他拚了。”九兒本一肚子愁悶,此刻見小樓哭的滿臉花,反到笑了:“不過破了層油皮,哪裏值得你哭的這樣,倒像是我死了。”

  小樓聽了,反手拭一把眼淚,狠狠朝地上啐了口道:“紅口白牙,什麽死不死的,也不怕晦氣。你這樣玲瓏的人都不得長命百歲,我們這樣的粗人更該死了。”九兒淡淡笑道:“在這種見不得人的地方長命百歲就有意思麽?能離了這裏就是好的。”小樓怔了怔,也知九兒說的是實情,無可答言,隻得把些別的話來寬慰:“我自來班裏以後,也沒有見你好生歇過,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練功,午後唱戲,晚間還要習文練字,日日都是如此,你生的又單柔,我冷眼裏瞧著也替你累的慌。趁這回子臉傷了,倒可以好好歇上一陣,將養將養身子,到底是女孩子家,自己也要知道保養才好。”九兒聽了一時無語,過了半刻方道:“我倒是想唱呢。也隻有在台上頭我才得做回女孩子。”正說到自己傷心處,不由掉下淚來。

  小樓來的日子雖不長,因感九兒搭救之恩,年紀又同九兒相若,早把九兒看做自家姐妹,此刻看她如此模樣,聽了心上如針紮一般。想九兒那樣清俊秀麗的一個女孩子,鎮日裏扮作男孩子,唯有在台上唱戲那一刻才得做回女兒身,這些年來忍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如何不叫人心痛,又無話可勸,不過陪著掉眼淚罷了。

  兩人正哭,恰趙飛卿親身走了來送煎好的藥,見九兒落淚,隻當她女兒家愛美,憂心自己臉傷也是常理,自然溫言撫慰,隻說馮先生醫道通神,必定不會留下疤來,隻管放心靜養,想吃什麽就打發了小樓去同他要,不要怕花錢,絮絮許久。九兒見師叔殷殷相勸,雖是頭疼醫在了腳上,究竟是一番好意,不好辜負,隻得止了淚,一一起身答應。趙飛卿見她不哭了,轉頭吩咐了小樓仔細伺候九兒,不可叫她見風,不許招惹她傷心等語,又親眼看著九兒把藥喝了,方起身回去。

  卻說趙飛卿回了房,又放心不下德生。雖說他做下不齒之事,這番也叫沈墨卿打的狠了,他到底年輕,別因此落下病根來到耽誤了他一生,總得去瞧瞧。又想師兄正在氣頭上,斷不會肯給德生請大夫的,好在自己平日用的活血的丸藥還有些,當下取了幾丸便往德生房中去。

  德生房內果然冷冷清清,已經是上燈時分,房內也沒點燈,同屋的福兒也不知去了哪裏,隻德生一人孤零零趴在床上,見趙飛卿進來,掙紮著要起身,趙飛卿按住了不叫他起來,又說:“你可知道錯了不曾?”德生滿麵羞慚,隻不開言,趙飛卿又道:“此番是九兒命大,總算不曾傷著要緊的地方,倘或真傷了她的臉,又或動著了眼睛,你又如何安心?我也知你素日待她怎樣,怎麽今兒就下這樣的狠心。”德生聽他言辭溫和懇切,說話正觸到他心裏去,再也打熬不住: “原是徒弟一時糊塗。”當下便把如何在街上認識海清兒,如果被她拉了去錦樂坊喝酒,海清兒又說了哪些話,自己怎樣受了蠱惑和盤托出,說罷了又哭道:“如今我已經做下錯事,想必九兒已然恨上了我,再叫她知道我去過那種地方,還不知怎樣生厭。隻求師叔千萬替德生瞞著,若師父知道了,說不得就要打死我,便是師父不打死我,叫九兒知道,我也是沒臉活的了。”

  趙飛卿叫德生說得心內生火,罵道:“我同你師父都不去的地方,你倒去了,真長出息。你也別同我說是都海清兒的主意,她叫你跳河你跳不跳呢。你若不肯,難不成她還拿刀逼你。不外乎她說的都和你的心意,是以一拍即合。”德生半句也答不上來,把臉漲得通紅。

  正罵著,福兒端了水盆進來,又叫:“師哥,我打了水來給你洗洗。”一抬頭卻見趙飛卿在,唬了一跳,收了腳不敢往前。趙飛卿見是他,倒是和了氣,道:“你不用怕,你師父氣得那樣,你尚能看著師兄弟情分上照料他,可見我沒有錯看你。”說著就把幾粒丸藥交給了福兒,福兒忙不迭放下水盆,雙手接了,又謝趙飛卿。趙飛卿冷笑道:“從今而後,他離九兒遠著些就是謝我。”說罷了拂袖而去,把德生羞的恨不得有個地縫好鑽進去。

  且說趙飛卿出來,一路上氣漸平,氣即平,神思便清明,他又是有機變決斷的人,就起了疑心:‘德生因著小樓也曾和海清兒結下過過節,怎麽海清兒見了他,反親熱如此,拉他去喝酒,還替他出主意?且海清兒不過是個歌妓,哪裏就知道戲文裏的要緊關節,知道該何處下手?莫不是有人在背後指點了她?若果真如此,便是這回尋不著空,日後也是要生出事來。也保不定那人日後別生它計來。倒是不可不防。須得尋出人來才好,隻不知從哪裏下手的好?’

  趙飛卿雖起疑心,一時間也想不出誰在幕後攛掇籌劃,也隻得處處加意小心,一則是叫小樓在九兒房中守著,寸步不許離開,九兒吃的藥,更是親身煎了,自己送在九兒跟前,又親眼看著九兒喝下,連雙喜都不叫碰一碰。 且不說此處自有趙飛卿盡心盡力,隻說那位許文翰許翰林自知曉九兒受傷後,人雖不得到雲卿班來,神思倒時時牽掛著。

  卻說人一心不能二用,許文翰的心思都在九兒處,在翰林院值班時便出了岔子,竟把發往外省的一封要緊文書寫錯了,好在翰林院的掌院文大人素與許父許繇許詹事交好,又看許文翰頗得聖眷,索性做個人情把事情壓了下來,重又改過才發出去,好歹沒出大亂。他即有心做人情,又怎肯錦衣夜行,隱善不言,這日早朝前在朝房內見了許繇,便悄悄把許繇拉在無人處把事說了。想許繇是烈火般的性子,一聽之下便惱怒非常,忍氣謝過了文大人,好容易忍到了下了朝回來,一問許文翰這日不當值,已在書房內坐著,便冷笑道:“他倒有閑情坐著看書,我也替他臊的慌,叫他即時滾了來見我。”

  許文翰聽得父親召喚,不敢有遲,忙跟著過來,到了許繇跟前,見許繇臉掛嚴霜,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又惹父親生氣,隻得先加了小心,垂手叫了聲:“父親。”許繇見了他的小心樣兒,倒又加了幾分氣,冷笑道:“不敢當。我沒福氣養出你這樣的好兒子來,連文書都能寫錯,你還能有什麽出息,我是你,便一頭碰死了,也免得給我許氏列祖列宗丟人。”許文翰叫許繇罵得頭臉皆赤,自知理虧,隻得不做聲。許繇見他默不作聲,更是著惱又指著許文翰道:“我且問你,你這些日子都想些什麽,在家禮節荒疏,竟數日不往你祖母處晨昏定省,枉費她那樣疼你,把你當做心肝一樣。與公又出這樣的岔子,想來也是平日太溺愛你了,才縱出你這個敗家子來。”一疊聲叫人去取家法來,因想著老母溺愛許文翰這個獨孫,要是知道了自己要打他,必定要出來攔阻,便說誰敢傳進去叫老夫人知道,一律拉去二門外重重打上四十板子,左右小廝們聽了哪裏敢違背。

  許文翰見許繇動了真怒,不由吃慌,數日來攪得他睡臥不寧的事倒有了決斷,一下跪倒扯著許繇的衣袖哀求道:“父親大人且息怒,孩兒有下情回稟,父親先聽了再處置孩兒也不遲。”許繇把鼻子哼了聲道:“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可辨的麽?”許文翰先瞧了瞧左右站立的小廝,許繇見許文翰神色慎重,倒也起了疑心,便命左右退下,許文翰見人都去盡了,還不放心,又把門窗都關緊了,方才回過身來在許繇跟前重又跪下,雙眼含淚叫了聲:“父親。”

  許繇雖是烈火一般的性子,究竟隻得這麽一個兒子,生得又是人才出眾,人人稱讚的,今日見他如此模樣,便也有些心軟,道:“你說。”許文翰把袖子來擦了淚,拉著許繇的手道:“父親,可還記得我姑姑麽?”許繇聽了這話,頓時把顏色改變,沉默了半晌方道:“好孩子,難為你還記得你姑姑,很有孝心,也不枉你姑姑在時那樣疼你。隻人都沒了十六七年了,還提她作甚,沒的叫人傷感。你在我跟前說還罷了,隻不可在你老祖母麵前提起,她是有年歲的人,別招惹她老人家傷心。”

  許文翰咬了咬牙,卻道:“父親,兒子也還記得當年的事,我姑姑白天還無病無災的,怎麽說晚上沒就沒了。”一麵抬起頭來去瞧許繇。他這話一出口,把許繇唬了一跳,拍案喝罵道:“放你的屁,我統共這麽一個妹子,又是你祖母的掌上珠,心頭肉,我還能紅口白牙的咒她死不成。”許文翰哭道:“父親,兒子如今已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了,你又何苦來哄兒子。”

  原是許文翰三歲時,許繇的原配李氏便一病下世了,許文翰日夜哭想,乳母亦拿他沒法子,許太夫人心疼獨孫,幫著來哄,許文翰也是不理。虧得許繇有個幼妹,閨名喚作許劼的,亦是許太夫人所生,彼時也不過十來歲,看著母親憂心與心上不忍,便來幫著母親來哄他。也屬異數,許文翰見著他姑姑便不哭了,十分親愛,許太夫人便把許文翰交給了許劼教養。便是後來繼娶了周氏,周氏撫愛過於親生,亦不能越過許劼去,許文翰依然親愛姑姑。及至許文翰6歲啟蒙,請了當年京試落第的蘇州舉人酈守文做了西席先生在家教導,許文翰白日離了姑姑去上學,一下了課依然往姑姑處去,屢屢許繇喚之不去。

  怎知在許文翰九歲那年上,許劼忽然就一夜暴亡,死時不過十六歲。因許劼素有才名,人又生的美麗非常,彼時已有傳言,說是許劼將被冊立為東宮太子妃,她這一死,一時間流言紛紛,有扼腕歎息的,也有人說她命中注定無福的。許家哪裏管得了這些,因是沒出閣的閨女沒了,也不能大肆操辦,不過停了三日靈就匆匆下葬了。

  許文翰當時尚小,隻知姑姑沒了,悲痛欲絕,偏許繇說不許招惹祖母傷心,竟不許他哭,更家中上下人等也不許再提及這個小姐,竟是將許劼一筆抹殺了。許文翰沒法子,也隻得暗自懷想,待到他日後慢慢長大,便覺得蹊蹺:為何姑姑死的當日白日尚且身體無恙,怎麽一晚上就沒了。又許繇與許劼兄妹原本也甚為親愛,怎麽她一死,父親就嚴令不許在家中提及這個早亡的姑姑。再則姑姑暴亡的當夜,酈先生竟也留書而去,此事未免太巧了些。許文翰雖有疑心,也沒處問去,也隻能心中記著。

  想許文翰幼年喪母,早把許劼當成了生身母親一般,音容笑貌銘刻於心。是以在雲卿班初見九兒之際因覺她容貌酷似姑姑當年,便生出幾分憐惜之意來,也是因了這個,他才肯替九兒題字。待到撞見酈二郎來雲卿班鬧事,說出九兒本姓家鄉身世來。到了此刻許文翰方將十餘年來的疑竇揭開,想酈姓極是稀少,地方又對上了, 容貌又如此相像,世上哪裏來如此巧的事情。分明是當年姑姑私自跟了酈先生去了,祖母同父親沒法子才謊稱她死了。九兒定然是她同酈先生的孩子。

  許文翰素來把看得姑姑如母親一般,得知九兒是姑姑所遺唯一血脈,自然對她格外心疼。念及九兒這樣一個女孩子家,喬扮成男孩混在戲班那種下九流地方,哪裏是個事。姑姑若死後有知,也必憂傷悲痛,因此屢次想著要把九兒身世與祖母同父親說了,也好接她回來,一則骨肉團圓,再者姑姑在黃泉也能安息,幾次三番話到了唇邊,不敢說出來。皆因父親自姑姑離家以後,便絕口不提這個親妹子,想他烈火一樣的性子,必是不能容忍自家妹子做出這等無行的事來,心內懷恨,若莽撞開口,叫他駁回了,日後更難說話,隻得苦忍。

  九兒出事那日,許文翰因要當值,故此不在天蟾樓上,待得知曉事情始末已是第二日的事了,立時便去探望,又帶了許多東西。到了雲卿班,沈墨卿親身出來迎接,一路千恩萬謝,陪著說了好一會子話。許文翰說要見九兒,卻叫沈墨卿擋了回去,隻說九兒因傷不願見。許文翰不知九兒傷的怎樣,自然更是憂心,想:這番能出這樣的事,下回還指不定鬧出什麽來,這個雲卿班實實呆不得了,須得早日接出來才好。

  許文翰也曾想把九兒直接贖了來,尋個好地方先安置了,又怕日後改妝起來與她清名有礙,著實的煩惱,竟是坐臥不寧,才在公事上出了岔子,自己也覺有愧。今兒見許繇動問,越性一咬牙就趁著這個時機,把九兒的身世同父親回明了,許父親瞧著九兒可憐,又看在姑姑早逝的份上,肯認了她也未可知,當下先哭起姑姑來。

  許繇究竟也非鐵石心腸,叫許文翰哭的心軟,因勸道:“傻孩子,你姑姑做出這樣喪德敗行的事來,若是傳揚開去,我許家百年詩書傳家的清譽便毀於一旦。你我日後又如何在朝堂立足?勢必受人恥笑。索性當她死了,大家幹淨。”許文翰聽道這裏,心上涼了半截,隻是不肯罷手,又放聲哭道:“我姑姑縱有千般不是,縱也有一日好的。且如今我姑姑是真的沒了,父親大人就真的這般無情麽。”許繇聽到這裏,倒把許文翰一把推開,自己跌坐在椅子上,究竟是嫡親兄妹,想起許頡在時種種好處,不覺也滴出兩滴眼淚來,問:“你怎麽就知道你姑姑沒了?何時沒的?”

  許文翰見父親口氣鬆動,膝行幾步上前,把雙手按在許繇膝上,一麵流淚一麵把當日自酈二郎處聽來的話說了遍,又道:“父親,姑姑已然沒了,憑她再大的過錯,也該揭過了。她又隻得九兒一個孩兒,如今卻在雲卿班這樣肮髒的地方呆著, 你好歹念著姑姑的情分上,將九兒接了出來罷。”

  

第 18 章

  話說許文翰正跪在許繇跟前哭求,就聽得外間有丫鬟道:“老夫人來了,老爺開門來。”又有人厲聲道:“誰敢打我的乖孫。”許繇聽了,嚇了一跳,心道:‘又是哪個嘴快的跑去獻好賣乖了。’不及多想,先擦了淚,吩咐許文翰:“方才的話不許在你祖母跟前說起。”自己開了門迎接上去,隻見母親扶著兩個丫鬟的肩,顫巍巍立在那裏,許繇忙上去堆起笑臉道:“娘,有什麽話隻管叫兒子進去吩咐,怎麽勞動你老人家出來了。雖然已經九月了,到底還熱著,你又是有年紀的人,倘有個不自在的,豈不是兒子的不孝。”

  老夫人也不看他,扶著丫鬟的肩跨進房去,眼見許文翰還跪在地上,滿臉淚痕,哭得眼都腫了,隻當許繇打了他了,心疼得那還了得,幾步過去,一把拉起來 抱進懷裏,心肝啊肉啊的哭起來,又問:“打在哪裏了,打疼了不曾?”一麵拉起許文翰兩手的袖子來查看。許文翰見祖母焦急,忙道:“父親並不曾打孫兒,是孫兒有錯,父親教訓的是。如今累祖母著急,孫兒更是該死。”

  老夫人見孫兒如此乖覺孝順,反更添氣,把許文翰拉在一邊,指著許繇道:“那是我來的早了,若來遲了,怕你不下狠手。我也知道,你如今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很多嫌著我管你,所以凡事都不許人進去告訴我。你也不用在這裏虛情假意,我明兒就收拾東西回鄉下去,好叫你稱心如意。” 許文翰見祖母生氣,便在一旁勸解。

  許繇聽得母親發怒,忙跪下來叩首說:“母親大人,你這樣說,分明是不叫兒子活了。” 許老夫人聽他這樣說話,冷笑道:“你當我不知道,你聽你那媳婦的教唆,不把兒子當人看,事事挑他的錯,他就受得起了!”許繇哪裏敢辯,隻得賠罪不已。

  卻說裏頭周氏也得了信,生怕丈夫生氣,真把許文翰打得狠了,到時叫老夫人知道了,全家都有不是,忙忙的趕來相勸,才到門前,就聽得裏麵老夫人在罵許繇隻聽老婆教唆,把一張臉漲得通紅,眼中含淚,本欲轉身回去,又見門外守著不少小廝丫鬟,怕他們多口告訴了老夫人,反將事情鬧得大了,隻得拿帕子拭了眼淚,走進去,先見過婆母,又見過許繇。

  老夫人見是她,就朝她臉上啐了口道:“你是來瞧瞧文翰被打的怎樣了吧,倒叫你失了盼望了。他原不是你生的,也怨不得你瞧他不順眼,世事都是這樣的,最毒不過後母心。”周氏心中十分委屈,想自己十數年來小心謹慎的服侍,竟得了這樣一句話,又愧又氣又恨,勉強道:“老夫人明鑒,做媳婦的哪裏就敢起這樣的心。”不敢深辯,忍淚跪在老夫人跟前。

  許文翰因事情皆因自己而起,眼見父親繼母都跪著,心中不安愧疚,也轉身過來,同父母跪在一起,叩首道, “祖母這般疼孫兒,孫兒感激萬分。因祖母疼孫兒,反教父母受責,豈不是叫孫兒無地自容。求祖母瞧著孫兒薄麵,不要責怪父親母親了。”老夫人見許文翰跪下哀求,怎不心軟,親身過來把他拖起來,朝著許繇冷笑道:“你養了個有孝心的好兒子,你還要打他。我如今帶了他進去,省得在這裏礙你們 的眼。”一麵挽著許文翰的手走了出去。

  許繇夫婦直等到母親去得遠了,方敢站起身來。待得回到自己房內,周氏屏退了丫鬟,眼中含淚道:“老爺,我也曾勸你他如今也大了,又是老夫人的心頭肉,便是瞧在老夫人麵上,你也得寬容他幾分,你都不聽,如今鬧得老夫人如此生氣,你我又有什麽意思。想我到你家,除了不曾生下一男半女,自問沒有半點錯處,如今倒成了惡後母了,我豈不委屈。”一麵拭淚。

  許繇本就窩火,聽得周氏抱怨,一掌拍在桌上,喝道:“你如今是怨我帶累了你麽。”周氏見許繇臉掛嚴霜,嚇得把眼淚都收住了,不敢再說,轉了口風道:“論理老子管兒子也是天經地義的,老夫人也是溺愛太過了,隻是沒人敢勸。”許繇冷笑道:“都是母親縱的,他如今膽子大的很,竟連家聲體麵都不顧了。”

  周氏見許繇話中有因,一麵親手去絞了手巾來與許繇擦臉,一麵心中計較了番,折回身來,把手巾遞在許繇手中,勉強笑道:“昌兒雖然任性些,卻也是咱們家的孩子,怎麽也不會頑皮過頭的。更扯不上不顧家聲體麵了,想是外頭的人亂嚼舌頭,老爺倒別冤屈了他。” 許繇從鼻子裏哼了聲,先把許文翰公事上出的岔子說了,又道:“若不是文大人著力周旋,怕不把前程都丟盡了,還連累我沒臉。”

  周氏聽了,也隻得道:“昌兒雖是做過幾年官的人,也素來穩當,到底年輕,說不得一時疏忽也是有的,老爺好好說也就是了,就訓得他哭的那樣,老大的人了,豈不怪相,叫下人瞧著也不好看。”許繇跌足道:“哪裏是我訓他,是他來氣我。”見房中無人,便把許文翰求他那番話一說,又道:“雖說妹妹如今人已去了,生前再大的過失,也都可揭過了。隻是那個孩子,若是依舊在鄉下呆著,便是為織女農婦亦無妨,自做自食,一文一厘都是潔淨的,人說起來,也隻有敬她孤女自重的,我們雖不能接回來,倒也可找個好人家托付了,也是兄妹一場的情分。偏她竟是膽大包天,入了賤行不說,還是女做男裝混在男人堆裏,這樣的人如何知道自重自珍,昌兒竟要我把她領回來,你說可氣不可氣。”

  周氏聽了臉色暗轉,半刻才道:“老爺說的是。隻是咱們姑娘在家時,是母親的掌上珠,心頭肉,疼得什麽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也恨不得摘了來給她,才縱得她那樣膽大。她雖私奔而去,母親口中不說,心上也時常想的,隻瞧她的東西一樣都不許人動,依原樣擺著就知道了。若是昌兒去求了母親,指不定她老人家心軟,要把人接回來。到時隻怕真會鬧出笑話來。”這話正說到許繇心上去,當年許頡與人私奔,險些闖出禍來,沒法子隻得說她暴病死了,用一副丫鬟的屍骨放在棺內,蒙混了過去,縱是那樣,到今天還有人說閑話的。如今人是去了,偏又遺下個小孽障來,行事比她母親更不肖不倫,哪裏就好認回來。

  許繇想了想,道:“你去母親處瞧瞧,若是昌兒沒說,則還罷了,若是說了,即來告我。”周氏本不想去討婆母的氣,隻是丈夫吩咐,又不好不去的,隻得答應了,因方才哭過了,不敢將這副形容叫許老夫人瞧見,叫了丫鬟進來,打水洗麵,開啟妝奩,重施粉黛,把淚痕都遮蓋過了,方起身往許老夫人房裏去。

  到了老夫人房前,周氏不知婆母喜怒,不敢貿然進去,正巧老夫人跟前一個喚做秋蕙的丫鬟正打起細湘竹簾子出來,一眼瞧見周氏立在一邊,神情躑躅,知道她怕老夫人還在氣頭上,不敢進去,便過來福了福,笑道:“夫人來了。少爺陪老夫人說了回子話,老夫人正高興呢,要吃燕窩粥,我去傳去,就不替夫人通傳了。外頭風大,夫人快進去罷。”周氏知道這個秋蕙素來在老夫人跟前說得上話,最是伶俐的一個人,忙笑道:“你也是忙人,我怎麽敢勞動。快去吧。”說著走到簾子前,含笑道:“母親,媳婦進來了。”

  許文翰正陪祖母坐著說話,見繼母進來了,忙立起來身垂手站過一旁。周氏過來給老夫人行過禮,向著許老夫人賠笑道:“老爺氣性也是太大了,昌兒不過寫錯一份文書,囑咐他日後小心也就是了,哪裏值得這樣凶橫,把孩兒嚇著不說,還累得母親生氣,老爺如今也悔之不及,原想來給母親賠罪的,又怕母親瞧見他反添氣,故而叫媳婦先來給母親磕頭,求母親寬赦則個。”一麵跪下身去,又偷眼去瞧許老夫人顏色,見她麵上並無怒容,也不帶戚色,想來是昌兒未曾說起,當下把心放下了,把頭磕了下去。

  許老夫人忙叫許文翰過來扶起周氏,命她在一旁坐下,又道:“你回去同元兒說,我如今年紀大了,偏疼些孫兒輩也是有的,叫他別往心裏去。”周氏應了,又笑道:“我適才同老爺說,叫他自己來,母親這樣疼他,自然不會真同他生氣,果然我說的不錯。”許老夫人笑道:“你倒猴兒精。”周氏見狀,打疊起精神來,哄得婆母眉開眼笑,服侍著吃過燕窩粥,三人又說笑一回,周氏同許文翰方才告退。

  兩人行到外邊,轉過花廳,周氏方道:“昌兒,你祖母是上了年紀的人,你姑母的事,我瞧著還是緩緩才同她說的好,她老人家如何疼愛你姑母,你也知道的,驀然得知心愛孩兒去了,哪裏受得住。”許文翰聽了深覺有理,一則,怕祖母受不住,再則,今兒為了九兒的事鬧得這樣,想必父親心中也不樂,果然是緩緩的好。當下便滿口答應。周氏笑道:“昌兒果然是最孝順知禮,再不錯的。隻是,我還句話要問你。”許文翰道:“母親請說。”周氏低頭想了想,笑道:“那孩子,你可同她相認了?”許文翰道:“未蒙父親台允,孩兒不敢。”周氏點頭笑道:“我想著,那孩子處,你也緩緩才好。現時說了,她巴巴的等著我們接她出去,偏一時又不得出來,豈不是叫她白白懸望,你說可是?”

  以許文翰的聰明,到了此時也自明白周氏方才兩番話俱是推脫之辭,必是與父親商議過了,不想接九兒回來,偏又說的句句在理,不能反駁,把心冷了半截,點頭不語,隻能日後再做計較。

  許文翰這裏按下暫且不提。又說九兒自受傷以來,沈墨卿同趙飛卿得了馮先生吩咐,把她拘在屋子裏,不許她出門,連窗子也不許開,隻是怕她受了風,與傷勢不利。雖有小樓陪著說話,倒是不寂寞,隻是九兒到底是年少心性,又是走動慣的人,難免氣悶。這日馮融馮先生來了,瞧了傷勢,又換了新方子,聽小樓說九兒嫌悶,倒是鬆了口,說是趁著早晚出去透透氣也是無妨了,隻別曬著日頭。九兒早悶得難受,得了馮先生的話,自然歡喜,忙叫小樓把門開了。立時要出去瞧瞧,小樓笑道:“能悶了幾日,就急成這樣。”說話間九兒已走了出去。

  雖是平日見慣的風景,隔了這十數日,瞧在九兒眼中格外的新鮮些,九月的天氣,院子裏幾處菊花都開了,小如豆粒,大如海碗,或紅或黃或白或紫,襯著翠綠的修竹,尤為嬌豔,九兒一路看過去,不覺已到前院。

  且不說九兒一路行來,卻說院內另有一人也在賞玩風景,卻是姬琅琊。

  原是姬琅琊究竟不放心九兒傷情,這日隨著馮融一塊兒來了。馮融去替九兒複診,加減些用藥,他閑坐無事,又同沈墨卿沒話說,抬眼見眼前院落雖小,倒收拾得竹籬花障,錯落有致,掩映著一道碎石頭鋪就的小徑,彎彎曲曲的通向後院,別有意趣,姬琅琊見慣的名園風格,大家氣象,忽然見此風景,倒也別致,便離了座出來細看,忽一抬頭,隻見小徑盡頭行來一人,衣衫半舊,掩不住行止間一段風流婉轉,竟是九兒。

  姬琅琊此來,本意也是想瞧一瞧九兒恢複的如何,不料沈墨卿橫豎攔著,想了四五車的話來搪塞,隻不叫他見,他又不是那起拿腔作調,以勢壓人的人,雖覺失望,也無可奈何,再不料由此機遇,幾步上去,開口喚了聲:“九兒。”

  九兒聽得有人喚她,抬頭一瞧,見是姬琅琊,不由把桃腮紅了紅,想要轉過身去,又覺著太過著相,本沒什麽,這樣著急避開,反叫人覺得有嫌疑,隻怕會叫人看的低了。,她這裏略略躑躅,姬琅琊已走到了眼前,再無可躲避,隻得回道:“姬公子。”

  姬琅琊低頭細瞧著九兒,見她臉上結的疤已然褪了,不過顏色比旁邊膚色略淺些,假以時日定可盡複舊顏,把心放下了,含笑看著她。九兒被他瞧得難以為情,低聲道:“公子請自便。”轉身要走,姬琅琊見她要去,一時情急,便伸手去攔她。九兒走得急了,險些撞在姬琅琊臂膀上,倉惶收了腳步,又羞又急又惱,抬頭把姬琅琊瞅了一眼,咬著唇輕輕皺起秀眉,向後退了半步。

  姬琅琊叫九兒橫了眼,見她雖是含嗔帶怒,卻是眉凝新黛,神若秋水,不由把心都軟了,臉上也漲紅了,收了手臂,又不忍放她走,想了想,先笑道:“你臉上的傷雖好的差不多了,隻別疏忽大意才是,務必好的全的,別辜負了馮先生一番辛苦。” 九兒把螓首點了點,卻不說話。

  姬琅琊又說:“馮先生說你手上也傷了,如今好的怎樣了?”九兒總不能把手抬了給姬琅琊瞧,隻得回道:“不過傷了皮肉,馮先生的醫道高明的很,如今也好的差不多了,多謝公子費心。”姬琅琊見九兒含羞帶愧的模樣,心中歡喜,雖覺還有許多話要說,一時又無從說起,隻好瞅著她笑。九兒見他這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把個桃花麵漲得通紅。

  想九兒傷了臉以來,那些捧她戲的公子哥兒多有來獻殷勤的,沈墨卿一概好說好勸的攔著,隻說是大夫不許九兒累著。原意一則是九兒到底臉上敷著藥,瞧著難免不潔;再則是打算九兒好的全了,再放她出來,叫人驚喜一回的。此刻見姬琅琊同九兒撞上了,再雖怕姬琅琊瞧了九兒臉上沒有好全的傷,心生芥蒂,但此時上去分開,又怕姬琅琊會著惱,正有些擔心,如今瞧兩人情形,把心放下了,自己遠遠站在一邊瞧著。

  卻說九兒見姬琅琊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既羞且慌,暗道:“早知他來了,我便不該出來,哪裏知道他這樣一個正經人,今兒也這樣胡鬧起來,這裏人多眼雜,被師兄弟們瞧了去,豈不羞人。”一麵想著,一麵身子悄悄向後退。姬琅琊見她雙頰紅漲,顰眉斂目,欲去又怕的模樣甚是可憐可愛,十分不忍,便把笑更堆足十分,安慰道:“你休怕,我不是那等紈絝無形之輩,不過來瞧瞧你好的怎樣了。不得親眼瞧一瞧,總不放心。如今見過了,我便心安。你好生歇著,我這便回去。”

  九兒想著平素捧自己戲的人雖多,不過都把自己瞧做玩意一流,說話神色間便透出輕薄無禮來,因自己不肯假與辭色,多有出口嘲弄的,幾時有這等溫言體貼之語。聽得姬琅琊這樣軟語相慰,心上竟是一酸,淚承於睫,慢慢點頭,這一點頭不打緊,一顆珠淚便自她睫上滴落,真真如梨花帶雨,牡丹含露,楚楚可憐。姬琅琊被她這一哭,更是把心都化了,待要替她擦淚又覺唐突,待要提步離開,又覺足下沉重,竟是移不得半步。

  沈墨卿瞧著兩人情形,心道:“他二人分明都有些意思,隻是麵嫩,不好意思開口罷了。可別弄僵持了,日後反不好相見。”是以隻做不知,上來陪著笑道:“姬公子,原來你在此處,拙園簡陋不堪,可別笑話。”姬琅琊見沈墨卿過來說話,隻得轉頭答了句,回頭再看時,九兒已去的遠了,心頭悵然若失,當即便要走。沈墨卿見狀,忙笑道:“論理公子要去,小人是攔不住的,也不該攔的,可巧今兒是九兒生辰,廚下做了幾碗壽麵,說不得隻好厚顏強留公子,請瞧在九兒麵上,吃了再去。”說了又去留馮融。

  姬琅琊略想了想,便應了。沈墨卿喜笑顏開,忙吩咐下去,不一會長喜就送來兩小碗雞絲銀須麵來,又有幾碟精致小菜,沈墨卿親自端碗布筷,服侍二人坐下,姬琅琊坐下,閑閑問道:“九兒多大了?”沈墨卿忙笑答:“過了這個生日,便十五了,論理說也是大人了。都是我平日太慣著她,寵的倒還像個孩子,隻會唱戲,一概不懂得應酬答對,得罪了不少人,我常替她捏一把汗,隻怕她哪日闖出禍來。”一麵去瞧姬琅琊神情。

  姬琅琊先把麵吃了,方微微笑道:“不會應酬答對倒是好,人人弄的跟油子一樣,有什麽意思。若有人實在無禮,我也不能瞧著人欺負一個懂事知恥的孩子不理。”

  沈墨卿一麵奉上幹淨手巾,又送上茶來,忙完了,方笑道:“都跟姬公子一般寬和仗義,便是我等大幸了。”姬琅琊哪裏喝這裏的茶,不過略漱漱口,聽沈墨卿這樣說,抬眼睨他一眼,放下茶盞,抬腳便走。

  沈墨卿叫姬琅琊一眼瞧得心慌,又不敢發問,隻得跟在後頭送出門去,一路回來,一路沉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正在盤算之際,忽聽得長喜來報,說是姬琅琊打發了小卯給九兒送東西來。沈墨卿摸不透姬琅琊要做什麽,堆了笑臉接出去,卻見小卯站在院子裏,手上捧定一個錦盒。

  

第 19 章

  沈墨卿滿臉堆笑,道:“原來是小卯哥兒,許多日子不見,哥兒倒是高大了許多,人又生的這樣體麵,倒像是哪家的少爺,倘或在街上遇見,斷斷不敢相認,”因有上次的教訓在,不敢來接錦匣,卻把手伸來挽住小卯的胳膊,要拉他屋裏坐。小卯見沈墨卿伸手相挽,往後一撤身避了開去,臉上卻笑道:“班主謬讚,愧不敢當。勞煩班主引路,我家公子有賀禮,令我親手交與玉梨嬌。”

  沈墨卿聽得親手二字,把心思一動,道:“即如此,小哥請隨我來。”引著小卯往後院去,一路信手指點風景,行不多時便到了九兒房前,卻見房門閉著,連窗子也沒有開,一轉頭,卻見小卯退在幾步之外,低眉斂目做個恭敬樣兒,心下一動,臉上卻做個若無其事的樣子,自己回身把門喚開。

  九兒出來,見是沈墨卿,喚了聲:“師父。”沈墨卿指著她笑道:“你這孩子,把門窗關的這樣緊,也不怕氣悶。”又一指小卯:“姬公子著人送了賀禮來,”小卯見九兒現身,偷眼觀瞧,卻見她體態婀娜,雖一身舊衣,亦不掩一派風流灑落,心下羨慕,不敢多瞧,過來低了頭道:“我家公子著小人來賀玉梨嬌生辰。”一麵雙手把錦匣奉上。

  九兒聽了小卯的說話,反把秀眉微微皺起,並不伸手去接,轉頭去瞧沈墨卿。沈墨卿在一旁忙笑道:“好孩子,我也知道你素來不重這些身外之物。隻是姬公子與旁人不同,便是瞧在他打發了馮先生替你瞧傷的份上,你也不該推辭,白辜負了姬公子一番心意。”九兒聽他這樣說,隻得口稱多謝,伸手接了匣子。小卯又道:“我家公子說了,事出倉促,未曾備得厚禮,切勿見棄。”說了話,人又站在那裏不動。九兒見他這樣,情知是要自己當麵檢看,隻得打開了錦匣。

  沈墨卿在一旁瞧著,見裏頭擱著柄折扇,不過是湘妃竹的骨子,連扇墜子也沒有,心下覺得詫異:想姬琅琊一般也是相輔公子,特特派人送了這樣把不值錢的扇子來,不知道作何用意。又想許是前朝名家墨寶,倒也可貴。當下冷眼看著九兒把折扇打開,素箋的扇麵上是一副水墨獨蓮圖,墨色猶新,顯見得是新畫的,連落款也沒有,心下如明鏡一樣,知道是姬琅琊親手所畫,又瞧九兒欲言又止,把粉麵微微漲紅,略低了頭眉眼盈盈的模樣,不由曬然一笑,又怕九兒麵嫩,掛不住,反倒把事弄擰了,當下笑道:“小哥即來了,還請吃碗壽麵再去。”一陣風似的拉著小卯便去了。

  九兒拿這扇子折回房內,一手掩了房門,走幾步到了桌前,一眼瞅見鏡中人影,卻是一身男裝,不由悵然,一手把扇子擱在一旁,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撐著額頭,想起身處境地,把方才一腔心思都化作一聲歎息。她正想心事,卻聽得房門響動,仿佛外頭有人叩門,隻得收拾心情,起身到了門前:“外頭是誰?”那人停了半刻,方才喚聲:“九兒。”九兒聽聲音是德生,便不開門,隻淡淡道:“原是大師哥。有什麽事,請說。”

  卻說德生自傷了九兒之後,叫沈墨卿一頓好打,將養了數日方能起床,沈墨卿不耐煩等他傷好全,立逼著他出去,德生無可奈何隻得掙紮上台,行動之間難免疼痛,已是一苦。再則,那頓打為何捱的,到底大夥兒心中都清楚,都覺他心狠,也怕他日後對己不利,因此上瞧他的眼光便與以往不同,人人都避著些。那福兒雖還同他一處住,到底也介懷此事,言語間難免有些嘲諷,是以日子甚是難捱。德生不恨自己心思猥瑣,把一腔怨氣都撒在了海清兒身上,惱她挑唆生事,又怕九兒從此記恨,再不與他說話,想著要賠禮,因趙飛卿曾撂下話,不許他去羅唕九兒,到底有些怕這個師叔,心內發虛,不敢前來,每日隻在院門外徘徊。

  今兒正在院子外頭遠遠瞧著,恰叫他瞧見姬琅琊與九兒說話,眼見得九兒臉帶朝暈,神態婉轉,雖則千嬌百媚,偏這樣一種風情卻是對著那姬琅琊的,早打翻了一缸子醋在內。又想姬琅琊是宰相公子,人又生得風流溫柔,想九兒也是貪圖他富貴俊俏,是以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又轉生怒氣,倒是有了來找九兒的氣勢,一鼓作氣到了門前,待要拍門,卻見沈墨卿領了個小廝來,不敢叫沈墨卿瞧見,隻得閃在一邊冷眼瞧著,那小廝卻是姬琅琊遣了來送九兒禮的,雖不知是什麽東西,卻見九兒收了東西,更是添了氣惱,待人去了,便過來拍門。

  他本一肚子酸氣在內,待聽得裏麵九兒應聲,聲氣清揚婉轉,先自軟了心腸,把方才一股子酸氣拋在了九霄雲外,臉上已然堆砌起一臉的笑來,出聲應答,卻不料九兒隻隔著門同他說話,便把方才那一肚子氣又勾了上來,冷笑道:“我也知道,你素來仗著自己生得好,又在師父師叔跟前得勢,眼高心高的,從來瞧不起人,倒是我自討沒趣。”九兒在內聽了,也冷冷笑道:“師兄說胡話了,班內哪位師兄弟我不是一樣相待的,何曾分過高低了。你這罪名,恕我不領,也擔不起。”德生叫九兒拿話一堵,更是惱怒,不免提高了聲音:“好歹我也是你師兄,你就這樣隔著門同我說話,日後同台唱戲,你也隔著簾子不成?便是我從前做錯了,師父罰也罰了,打也打了,你還待怎地。”九兒聽他言語之間毫無悔意,便也把火勾了起來,冷笑:“這不勞你操心,請回。”德生見九兒似有決絕之意,頓時慌了,把門拍得山響,道:“好九兒,是我混賬,不該亂說話,要打要罵都由得你,隻求你別惱我。”九兒哪裏肯理他。

  德生正在這裏擾攘不休,正巧小樓走了來,忙過來擋在門前,冷笑道:“大師兄是傷口好全了吧,就敢忘了沈師父趙師父的話。你隻管在這裏吵,把門拆了更好,待我去請了沈師父來同你評理。”德生不敢十分得罪九兒,卻不把小樓放在眼中,聽她話說得激烈,便把一肚子氣都撒在了她的身上,抬起手來就是一拳正打在小樓肩上,小樓哪裏站得住,向後跌去,坐在地上。德生還不罷休,又罵:“你個小娼婦,整日裏同福兒眉來眼去,打量班裏人都是瞎子。自己?賤淫?也就罷了 ,還教壞九兒,害得她如今隻想著雀兒往高處飛,早知今日,當日就該讓你隨著海清兒去,正好夜夜做新人,也免得你寂寞。”伸手還要打。

  九兒在房中聽得真切,見德生說得不堪,也是大怒,把門一開踏了出來,正見德生揚手要打小樓,忙上前攔住了。德生見九兒出來了,也不敢再動手,向旁走了幾步。九兒先把小樓扶了起來,立起娥眉,指著德生道:“你在我房前就敢打我的人,還滿口子說些混話,當我是什麽人。我若同你紛爭,我也和你一樣混賬了,咱們就一起去師父那裏評個理。若師父派我的不是,說不得我給你認錯,若是師父派你不是,你方才打了小樓幾下,我盡數還你。”說了扭身就要往前頭去。

  德生見九兒連眉梢也立了起來,顯見得認真惱了,又想師父本來就偏疼九兒,吵到師父那裏去,她定然是可愛可憐的,惹事生非的必然是自己,挨罵是好的隻怕又要捱罰,再不敢強硬,隻得拉下臉來 緊走幾步攔在九兒身前:“好九兒,我賠罪,原是我多灌了幾壺黃湯,醉了,衝撞了你,都是我的不是。隻是我便是有千般不好,你也細想想,打咱們進了一個班,我對你怎樣?你就念著往日情分,饒了我這次。”一麵說著一麵頻頻作揖。

  九兒冷笑:“你喝了酒就好妝瘋了?小樓有什麽不是,你就說那樣的話辱她,還打她,敢情喝了酒就好沒王法了。”德生本也是聰明人,聽九兒話風,也不是全嗚轉圜餘地,忙過來給小樓賠罪,又說:“姑娘若是不解氣,隻管打還我,我斷不敢閃避。”小樓本來正哭,聽了德生的話,照著他臉上啐了口:“你不用賠罪,我生受不起。”又握著臉哭。

  德生見小樓不理他,九兒還要往前去,唬得慌了,忙緊走幾步又到九兒麵前,哀求道:“好九兒,隻為我上次一時糊塗弄傷了你的臉,叫師父一頓好打,險些把腿都打折了,你再去一告狀,說不得我又要捱一次打,你就忍心看我受罪。好歹饒了我這次,再不敢了。”九兒聽他說得這樣可憐,倒不好再窮追了,轉看小樓,德生又過來給小樓作揖賠罪,說了許多好話。小樓一行擦淚,一行恨恨道:“今兒我暫且饒了你,若是你日後再來囉唕九兒,咱們一起到沈師父麵前評理去!”德生連連稱是,又向兩人做了個揖,灰溜溜去了。

  小樓見德生去遠了,便向九兒道:“九兒,有句話我同你直說了,你可別嫌著我多事。”九兒笑微微道:“你說就是了。”小樓還不放心,拉著九兒回到房中,把門掩了,方道:“我因想著,你平日裏同德生演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戲碼,常常在台上做夫妻的,這等假鳳虛凰的戲演多了,你又生得這樣。他自然有了混賬想頭,才鬧出這許多混賬的事來,如今倒得想個法子和他疏遠才好。”九兒笑道:“我正要同你說呢,他那樣糊塗,我再不知避嫌,豈不是和他一樣混賬了。我正盤算著趁如今因傷歇著,好好練幾出刀馬旦的戲碼來,到時便是同台,也沒有那樣的戲了,省多少事。”小樓笑道:“這樣甚好。可是我急糊塗了,你這樣一個聰明潔淨的人,哪有不知道忌諱的。隻是沈師父那邊,得想好了怎麽說呢。”九兒輕哼了聲,笑道:“能賺銀子的事,師父自然是肯的。”

  到了晚飯時分,九兒便往前頭吃飯的屋子裏去。因自九兒傷後就再沒和師兄弟們一通吃過飯,都是叫廚下另外做了給送到房中,是以今兒九兒一踏進門,不獨那些師兄弟連沈趙二人也吃了一驚。旁的師兄弟還好,獨有一旁的德生連顏色也變更了,暗想:莫不是她是想想終究氣不過,來找師父告狀的,要師父狠狠罰我不成。他心上慌張,隻顧瞧著九兒。

  九兒行到沈趙二人身前,依著規矩行禮。沈墨卿跌足道:“你這孩子,臉上還沒好全,怎麽就跑出來了,晚上風大又涼,仔細吹著了,倒白辛苦了那些日子。”一麵拉著她,不叫她跪下來。趙飛卿笑道:“九兒雖素來沉靜,到底才多大,又是尋常走動慣的人,關了這些日子,還不憋壞了她。難得今兒馮先生吐了口許她出來走動,自然是呆不住了。即來了,就一塊兒坐著。”就讓人給九兒搬椅子盛飯來。

  九兒徑自在沈趙二人跟前跪了下來:“九兒今日來,是有樁事情要請師父師叔答應。”沈墨卿笑道:‘什麽事,你且起來說話。“一麵伸手去攙,九兒把身子側一側,避開沈墨卿雙手:“師父若是不肯答應,九兒不起來。”這話出了口,眾人都是吃了驚,知道她雖待人冷淡,倒不是那起恃寵生嬌要東要西的人,今兒這樣忽然開口,不知她要做什麽,都放下筷子,豎起耳朵來聽。

  卻聽九兒道:“九兒前番唱《轅門射戟》失了手,雖說是有人做了手腳在先,到底也是九兒不仔細,上台前不曾查過家什,若查了,也不會叫人稱意。”德生聽在耳中,隻覺得臉上仿佛挨了兩掌,火辣辣的疼,又覺得師弟們都冷眼瞧著自己,恨不得地上有個縫好鑽。又聽九兒道:“九兒自己丟了人事小,倒是帶累得雲卿班叫人瞧了笑話去,九兒甚是有愧。”

  沈墨卿笑道:“聽這話,你要再串次戲,找回場子麽?”九兒道:“若是再串武生,不過是補了前頭的過子罷了,也不過那樣。九兒想的是,唱刀馬旦。”

  沈墨卿聽了倒也歡喜,暗想:一來生串旦的戲碼已唱過了,上次叫德生弄砸了,多少人笑,好容易這月餘大夥忘了,何苦自己再提;再則她原是頭挑的正旦,論扮相唱作,這京城裏再沒比她強的,忽然唱出刀馬旦豈不新鮮別致,又不脫本行,比旦串生更有把握些,唱好的,足可以把前頭的過子接揭過去,這丫頭果然聰明機靈。

  因此上滿臉堆笑:“好孩子,我知道你素來不肯服輸的,這也是你招人疼的地方。你有心爭這口氣,師父又怎麽肯辜負你。”一麵說著,又要去拉九兒起來。 九兒抬了頭看著沈墨卿:“九兒說的是自今以後,都改做刀馬旦了。”

  沈墨卿聽她這樣說,把手一鬆,指著九兒道:“糊塗!不說旁的,你師叔是武生,年少時為了練功,吃了多少苦,身上帶過多少傷,你再看你德生師哥,他又受了多少罪,刀馬旦比之武生是一樣的,我不說旁的,隻那身大靠,十來斤重,穿在身上就累死你,你身子骨又弱,哪裏吃得住這種辛苦。快別做這樣混賬想頭。”九兒仰起素臉,把雙眼牢牢看著沈墨卿,道:“師父又怎知九兒不能?”

  沈墨卿冷笑:“你是我養大的,你能不能,我豈會不知道。再則,你唱了刀馬旦,正旦豈不是出缺了,橫豎我是不會答應的。你起來”趙飛卿眼見九兒還要再說,忙過來先把九兒拉住了,道:“你這孩子,好沒規矩。憑你有理也不能同師父頂撞。你再跪著,豈不是故意同你師父賭氣,先起來再說。”九兒隻得住了口,站起身來。趙飛卿叫她一邊站下了,又向沈墨卿笑道:“容我說句話罷。”

  

第 20 章

  且說飛卿先倒了茶遞在沈墨卿眼前,道:“哥哥且想,九兒雖有些小性,卻是最穩重的,你我是瞧著她長大的,幾時見她胡鬧過?她既開了口,定是心中有數,如果不然,也不肯開這口。”沈墨卿也不接茶,冷笑道:“她胡鬧得還少麽?若不是她拗著性子要反串武生,哪裏會生出這番事來。虧得臉沒事,方能如此氣硬。”說了,飯也不用,摔了袖子就走, 趙飛卿不料沈墨卿竟是連他的話也駁了,倒顧不得自己臉麵,隻憂心九兒麵嫩,怕是臉上掛不住,忙轉頭看去,隻見九兒站在燈下,一張素臉全無顏色,心上不忍,便上來扯住她袖子往門外拉。

  卻說戲班裏那些小子們本都是愛生事的,此番瞧著趙飛卿神色不豫,倒不敢跟出來,隻是自己背後議論。

  卻說連生見師父師叔都去了,方笑道:“該著。那九兒平日裏仗著自己是角兒,連師父都要欺過三分去,,活該沒臉。”福兒聽了,往地上啐了口,罵道:“你個滿嘴嚼蛆的,隻是放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就你也配說九兒。”一麵擄了袖子要打。連生也是個潑辣的,冷笑道:“你有嘴說人,倒是沒演看自己。你處處護著那個兔兒爺,別是也動了什麽花花腸子。”福兒見他說的齷齪,照著連生的前胸就是一拳,把連生打得往後退了幾步 ,哎呀連聲,又說:“你個兔崽子又打爺爺,爺爺叫你白打,也不活了。”抄起長凳往福兒劈頭蓋腦砸去,福兒手腳靈便,側身讓過,伸手抓住了凳子另一頭,就往懷裏奪,他們打得熱鬧,一旁的幾位師兄弟隻是起哄叫好,誰也不來拉一把。兩人正鬧做一團,就聽得呼喇喇一片響聲 ,眾人唬了一跳,扭臉去瞧,卻是德生把桌子都掀翻了,碗盤碎了滿地,他也不瞧一眼,沉著臉往外頭走。大夥兒見他臉色鐵青,誰也不敢過去勸,眼睜睜瞅著他出去了。

  且說德生出得門來,卻見月色如洗,天上一輪月,滿如圓盤一般,把個院子照得分明,遠遠就見九兒與趙飛卿站著說話。德生原也明白不該背後聽人言語,隻是知道九兒平時肯聽趙飛卿的話,保不定便會把心事同他說,究竟忍不住,便悄悄掩過去,借一片樹影遮住身形,要聽他們說什麽。

  卻聽趙飛卿正勸九兒道:“你也休怪你師父,他拉扯著這一大班子人,都指著他要吃要穿,但凡開出門去,每走一步都是要銀子的,難免思慮比人都多些。你休急在這一時,急也急不來,且你臉上的傷還不曾好全, 還需將養。待我候著機緣,再同你師父商量,總叫你得償心願。”九兒聽了,隻是把頭點了幾點.

  方才在屋中,德生心中已料到九兒要轉刀馬旦,怕是因為自己聽了旁人挑唆,傷了她的臉,女孩子家自然愛惜容顏,難免銜恨,故此鬧上一鬧,要煞他威風,如今師父即不肯,想來轉頭她也隻得丟開手,以後還是一樣的唱戲.再不料趙飛卿竟肯替她一力承擔,去勸服沈墨卿,不免恨起趙飛卿多事來.

  又聽趙飛卿道:“你便真唱了刀馬旦,想德生是文武生,你同他還是要對戲的。德生雖然不堪,該打的也打了,該罵的也罵了,我料他以後再不敢了,你莫怕他。他若再胡鬧,你隻管來告訴我,便是我鎮他不住,好歹還有你們師父在.”卻見九兒聽到此處,把一張粉臉漲得通紅,卻是粉臉一揚,娥眉一挑,冷笑道:”師叔過慮了,我不惹事,可也不是怕事的.”

  九兒本來顏色就極美,月華下,容色略見迷離,反更增媚,便是說傾國傾城也不為過,隻是到了此刻德生哪有心思鑒賞,心上便似叫人一把揪住了,又恨又羞,恨的是她不念半點往日情分,一意決絕,說起話來鐵口銀牙,字字冰冷,傷人的心;羞的是,隻怕此刻班中上下人等都猜到九兒為何同自己決裂,日後哪還有臉麵在他們麵前充作大師兄,怕不被人戳著背笑。

  德生看著趙飛卿同九兒一路走遠,隻握著拳不動,等兩人去得遠了,方才現身出來,他一腔的怨恨不敢對著九兒發作 ,全不想自己立心不正,把一團怒氣都便遷在同他出這個主意的海清兒身上,暗罵:“都是海清兒那個賤人的主意,想她打小就混在歌肆酒樓中,做的是日日做新人,夜夜換新郎的下賤營生,一身的毒,把心肝也熏毒了,定是前番為著爭小樓同九兒結了仇,便借我的手害她,我竟是上了這個惡當。如今害得九兒同我決裂,我若是咽下這口氣,也不是男人。”想到這裏,扭頭就向外走,要去尋海清兒算賬,卻說他自顧氣勢洶洶往外頭衝,卻叫個人看在眼中,見他臉色鐵青,不敢出聲叫他,隻是一路跟了下去。

  卻說德生一路而來,直到了錦樂坊跟前,氣哼哼就要往裏去,不料叫人一把扯住了袖子,一回臉卻是福兒。福兒道:“師哥,你糊塗了,這種地方是有錢人消遣的地,哪裏是我們這些人來得的,快些同我回去,若是叫師父師叔知道了,可是了不得的事。”德生冷笑道:“你竟敢跟著我,別拿著師父來嚇我,你回去告我黑狀,我也不怕,我今兒也豁出去了,橫豎回去捱一頓打,你撒手。”一麵往回奪袖子。

  福兒素日也是個不省事的,聽了這番話這也惱了,啐道:“放你娘的屁,我好心勸你,你不領情也就罷了,竟還歪派我,老子什麽時候告你狀了,你今兒要不給老子說明白了,老子和你沒完。”一麵又將另一隻手去抓德生的衣襟。德生本就有氣,被福兒一糾纏,更是惱怒,竟是一拳劈麵打了過去,福兒也是個身手靈變的,把頭臉一側讓了過去,那一拳便落在肩上。福兒哪肯吃這個虧,抬手也往德生身上招呼,又罵道:“你個小婦養的,也敢打爺爺。”

  兩人在錦樂坊前就打在了一處。此時已是掌燈時分,正是錦樂坊前車馬來往甚繁,又有些賣小食零嘴胭脂花粉的小販支著攤在叫賣,原本就頗為熱鬧,這一見有人打架,便圍上來瞧,漸漸便圍了一群的人在看,還有叫好起哄的,竟把個錦樂坊的門也堵得嚴實。

  正打得熱鬧間,就聽有人一行罵著,一行把人都推搡開了,走進來一個是德生同福兒都見過的龜奴尹金,另一個卻是麵生。尹金見是德生哥倆,倒笑了:“德生小哥許久沒來了,想是難得來了,怎麽和你師弟打起來了,別是為了你們班那個兔兒爺爭風吃醋吃到我這裏來了。”德生本就是來尋晦氣的,聽得尹金言語下流,竟是影射著九兒,很不像話,便撇下了福兒,朝著尹金就撲了過去。

  他人比尹金高壯許多,身上又有些功夫,這一下就把尹金按倒在地,照著他的麵門就是幾拳,邊打邊罵:“你個王八羔子,沒祖宗的畜生,罵誰兔兒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七分不像人,三分倒像鬼的賊樣,你罵得誰。”他心中一團氣,下手便沒有輕重,不過幾拳,便把尹金的麵門打開了花,眼青唇裂,鼻血直流。

  同著尹金一同出來的龜公姓羌單名一個壽字,瞧著不好,過來施展拳腳往德生身上招呼,也罵道:“你個混賬行子,這裏也是你個唱戲的鬧事的地方,再不撒手,爺爺一根麻繩勒死你也就跟撚死隻臭蟲一樣。”福兒雖同德生有氣,到底是七八年的師兄弟,見那龜公打德生,上前幫手,也罵道:“你不過是白披了男人皮,見了□都得拜著的龜公,用你屁演賺些銅錢來買白飯吃,也吃比女人脫了褲子扯著嗓子換來的酒席強。要稱爺爺,先振作了你褲襠裏的威風再說。”幾句話,說得滿場皆笑。那羌壽頭臉皆赤,指著福兒道:“好,你有膽色,你是好漢,有種別跑,給……我.等著。”撇下了尹金自己便往錦樂坊門裏退,不一會又帶了四五條大漢出來,人人手中握著棍棒。羌壽指著德生同福兒兩個道:“就是他們兩個,給我隻管打,打出事來,自有咱們馮老爺罩著。”

  福兒也素來是個不怕事的,見他們人多,卻也不怵,先把帽子脫了,往懷中一揣,冷笑幾聲:“打量著你們人多,小爺就怕了。”眼瞅著棍棒落下來,一些兒也不避,反把頭往上送去,一疊聲讓打,倒把那些打手唬住了,不敢下手,隻把眼瞅著羌壽。羌壽往地上啐了口,罵道:“你個賊囚攮,死潑皮,你自己尋死,怨不得我。”一麵搶過根棒子來,往福兒頭頂直砸了下去。福兒卻也不傻,真見棍棒打下來,往旁一閃身,羌壽的一棒子便落空了,棒頭砸在地上,反把羌壽身子帶得向前一載,福兒趁勢在他後背踹了一腳,把他踢翻在地,不待他掙起身來,仗著身手靈便 ,閃到了羌壽跟前,笑道:“乖孫子,給你爺爺磕的好頭。”羌壽氣得顏色由紅轉白,爬起身來,往身旁的一漢子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你們這些鳥人,隻曉得揩姑娘的油,賣弄一身力氣,臨到了一些用處也沒有,倒不如養條狗,還能護主。”

  那些漢子吃罵,恨福兒鬧得太過帶累了他們,都掄了棍棒上來往福兒身上招呼,隻幾下,福兒身上頭上便捱了好幾棒子。德生見了,也丟開了那尹金來助福兒,同那些人打在了一處,他們師兄弟倆身上雖然都有些功夫在,爭奈赤手空拳,更兼他們人多,漸漸落了下風。

  卻說尹金掙紮著從地上爬起身,先吐了幾口血,血中帶著幾顆大牙,原來是叫德生把牙都打脫了,尹金深恨,也不回去料理身上的傷,過來和羌壽站在一處,叫嚷著往死裏打。

  這裏打得正不可開交,早有好事的人跑去了雲卿班,告訴了沈墨卿知道。直說德生福兒兩兄弟為了錦樂坊的□爭風吃醋,就在樂坊跟前打了起來。沈墨卿本就窩著氣,正沒處發作,聽了這話,也不同趙飛卿商量,叫上了班裏幾個武生,趕著到了錦樂坊前,卻見德生師兄弟和錦樂坊的打手打在了一處,眼見得棍棒齊飛,都往德生福兒身上招呼,生怕把他們倆打壞了,明兒唱不得戲,忙叫人上去搭手,那些武生聽了沈墨卿招呼,隻得上前拉人,德生福兒這才得抽身出來,隻是早吃了虧,身上有衣裳擋著,看不出傷在哪裏,頭臉上兩人都帶著傷,福兒頭上油皮破了好幾處,滴滴答答有血掛落,眼角都青紫了,德生略好些,也是臉上帶了傷,還好不曾破皮。兩人過來見了師父,見沈墨卿臉色鐵青,都嚇得不敢說話,把頭低著。

  沈墨卿見他們這樣,更是氣惱,把鼻子裏哼一聲:“你們好大出息。”他到底是好顏麵的人,不願在這錦樂坊前打罵徒兒,甩了手要走,就聽有人笑道:“沈班主敢是帶了徒兒來給奴家錦樂坊的姑娘捧場麽?”一回首卻是海清兒站在門首,站在紅紗燈籠地下,穿著大紅縐紗的衫兒,露著雪白一抹酥胸,拿著汗巾子半掩著著口笑。

  沈墨卿見他們這樣,更是氣惱,把鼻子裏哼一聲:“你們好大出息。”他到底是好顏麵的人,不願在這錦樂坊前打罵徒兒,甩了手要走,就聽有人笑道:“沈班主敢是帶了徒兒來給奴家錦樂坊的姑娘捧場麽?”一回首卻是海清兒站在門首,站在紅紗燈籠地下,穿著大紅縐紗的衫兒,露著雪白一抹酥胸,拿著一條洋紅汗巾子半掩著口笑。

  沈墨卿心中虛火上升,隻惱德生兄弟倆不知廉恥給他生事,又不好當眾反臉的,也隻得堆起笑來:“海媽媽玩笑了,兩個孩子不懂事,自家兄弟為了戲吵,倒也沒甚麽,實不該跑到外頭來丟人,叫海媽媽瞧笑話了。”海清兒點了頭,又笑說:“奴聽說貴班嬌滴滴的九兒唱戲失了手,把那粉撲撲一張嫩臉都傷了,隻不知道現如今傷可好了沒有,若是留下點子疤啊瘡啊,倒是可惜了一個絕代佳人。”

  德生把她氣恨得不行,心中罵道:‘你個千人騎萬人睡的□,果然是故意借我的手害九兒,我竟上了這個□的惡當,可恨今兒師父在,報不成仇了。’隻是怕海清兒在沈墨卿跟前說破自己曾來過錦樂坊幾次,不敢做聲,咬牙在一旁站著。倒是福兒氣不過海清兒說話惡毒,正要出頭,叫沈墨卿喝住了,但見沈墨卿滿臉是笑,道:“托賴祖師爺庇佑,九兒的傷倒是好的利索,說句托大的話,容色隻怕更勝往昔,再過些時日又可以登台了,海媽媽即如此記掛著,多來捧場才好,才不枉你疼她一場。”他到底是聰明權變的人,曆練又多,知道九兒傷了臉之後,一直不見人,外頭傳言甚多,也有說九兒容貌毀了的,今兒海清兒既遞過了這個話來,自是籍機宣揚一番。

  海清兒這裏聽著,不由把銀牙緊咬,心中罵道:‘都說沈墨卿是隻成了精的狐狸,果然不假,這當眾一說九兒那小妖精容色如舊,待他重出山那日,隻怕是天蟾樓的門都要叫人擠得破了。我倒是替他做了嫁衣裳。’她舊仇未去又添了新恨,臉上卻依舊堆著笑:“果然是好事,九兒登台那日,奴定是要來的,隻是給九兒捧場的座兒太多,怕是輪不上奴。” 說罷了,一雙眼滴溜溜在德生身上兜了圈,又笑:“你這倆徒兒在奴門前也鬧得忒不成話,知道的說他們年少氣盛,不知道的,還當是和奴這裏的姑娘有什麽首尾,故此弟兄倆個在這裏吃醋打架。可惜你來的早了,再晚來幾步,倒是個現成的短兒捏在奴手中呢,日後他們若是再來胡鬧,奴便兩起子事兒一塊兒到你跟前告狀來,瞧你理是不理。”一席話直說得一旁瞧熱鬧的眾人哄然大笑,把個沈墨卿氣得臉皮紫漲,又不好當眾破臉,隻好把鼻子一哼,看著海清兒皮笑肉不笑:“海媽媽真好口齒。”賭氣帶了二人回去。到得家中,自是請出家法來,把二人狠狠訓誡一番,,猶不解氣,又要罰他二人在外頭跪上一夜,不許睡覺,沈墨卿尚恨恨不絕,有十數日沒好臉色對人。

  這一折騰,班內人等便沒有不知道的,再見了他二人,有膽子大的,當麵就嘲噱一番,便是不敢當麵笑的,背後也指指點點,饒是他二人素來是不肯在師兄弟跟前低頭的,到了此刻也隻得忍氣吞聲,裝聽不見。關起門來,卻是你怨著我,我恨著你,自不待說。

  卻說德生福兒在錦樂坊前的這一場大鬧,可說是街知巷聞,都當做了酒後茶餘的談資,說是雲卿班的兩個小戲子為著錦樂坊的歌姬爭風。有明曉事理的,聽過也就罷了,有那起子愛撥火添油的小人或是與雲卿班舊有嫌隙的戲班子,不獨四下傳說,自己又編了許多香豔枝節添在了裏頭,傳揚得十分熱鬧,連那些官宦公子也都知道了,做件新鮮趣聞來談笑。

  

第21章

  卻說這話傳在了姬琅琊處,他素來是個思慮周到,體貼細致之人,別人都當做了笑談, 到他這裏跌足歎息:‘了不得,我竟不知道那些人竟這樣混賬,九兒那樣一個潔淨人兒,素來自珍自愛,爭強好勝的,偏她師兄弟這樣糊塗,怕她不惱,更是外頭話傳得這樣難聽,與她聲名也是無益,白白給帶累了。’ 心上便不忍起來,要往雲卿班去探視,正要出門,就見孫毓隨身小廝孫秀來在門前,見了他便笑嘻嘻跪下磕了頭:“小子給姑爺磕頭,我家少爺來了,正在姑奶奶房中說話,姑奶奶請姑爺去呢。”姬琅琊與孫碧漣相見生厭,同孫毓也沒甚好說的,隻是孫秀來請了,倒也不好不去,隻得道:“你且去,我隨後就來。”

  孫秀應了,又磕了個頭,起身去了。姬琅琊見他去得遠了,喚小卯過來,吩咐說:“你往雲卿班走一遭,瞧瞧怎麽著了。”小卯應了,返身出門,姬琅琊忽又道:“回來。”一頭沉吟一頭把手在桌上輕叩,半刻方道:“明兒再說罷。”說著打點起精神往後園去,小卯不知他如何改了主意,也不好問的,隻得跟了上去。

  卻說姬琅琊到得一進得門,就見孫毓坐在上手,卻是坐沒坐像,大半個身子靠在黃梨木的雕花木椅上,見人來了,也不起身,隻笑道:“姐夫來了。姐姐方才正說你貴客難請呢,斷不肯來的,我說姐夫是溫柔知禮的人,哪裏就會這樣無情,可不是一請便來,顯見得姐姐冤屈你了,果然是女人的話,聽不得。”孫碧漣原在主位陪著,見丈夫來了,忙立起身,姬琅琊聽了孫毓的話,惱恨孫碧漣把夫婦之事告訴給兄弟聽,全無分寸,隻是不好當著人發作,卻也堆不出笑臉來,見她站在一旁,故意的不理她,自己在主位坐了,說:“你如今倒有閑來看你姐姐。”孫毓笑道:“我在外頭做生意,得了些好東西,不敢自專,專程拿來孝敬姬老爺姬太太同姐姐的。”孫碧漣見丈夫當著自家兄弟不給她臉麵,心上有氣,接話道:“我兄弟最是知禮的,哪次外頭回來忘了老爺太太的,雖說東西不值什麽錢,到底心意兒重,這些都罷了,他但凡見麵便是三分笑,一些兒也不肯得罪自己人的。”姬琅琊知道她話中有音,不想當著孫毓同她紛爭,隻做不懂,拿了銀屏送上的六安茶慢慢喝。

  孫毓笑道:“姐夫平日也是論詩會友在外頭走動的人,可聽過個笑話不成?”姬琅琊聽到這裏,心上一動:‘怪道他來,還巴巴的要見我,莫非是為著那事。’臉上不露聲色,道:“笑話多了,不知你說的哪樁。”孫碧漣一旁也來了興致,側過頭來聽。

  孫毓道:“雲卿班裏頭有倆個小戲子,不知為著什麽,在錦樂坊外打得十分熱鬧,有人說是為著錦樂坊的粉頭,也有人說是為了他們班內的一個人。這事街知巷聞的,姐夫真沒聽過?”孫碧漣聽得雲卿班三個字,便如同在她心上紮了一刺,早些日子,那個雲卿班裏有個小戲子傷了臉,他竟巴巴的遣了家醫去瞧不說,自己竟也去了兩次,十分上心,惹得婆婆私底下責她多次,說她不賢良,不知道勸誡丈夫。孫碧漣無可訴苦,心上早就懷恨,此時聽說了,也顧不得孫毓在,冷笑道:“那等下九流的地方有甚好人,隻會妝狐媚子哄人,便是打死也是活該的。”姬琅琊哪裏聽得“妝狐媚子哄人”這樣的話,重重放下茶盞,冷笑道:“人家自做自吃,又不曾幹犯你,那等咒著人,與你有什麽好處,好歹留點官家小姐的體麵尊重才是。” 孫碧漣又羞又急,漲紅臉,站起身道:“不過都是些供人消遣的玩意兒,你竟當了寶。當著我兄弟的麵為著那起賤民來說我,這便是你相府公子解元老爺的體統麽。”深感委屈,不由掉下淚來。

  姬琅琊罵完,心上便生悔意,道:‘我竟糊塗了,萬不該當著她兄弟的麵說她,反顯得我目中無人,若他回去同嶽父母一說,豈不是我的不是多些,。’正懊惱間,聽孫碧漣出口頂撞,反成羞怒,正要開口教訓,卻聽孫毓道:“姐姐說哪裏話來。姐夫素來是個正經人兒,不像我似的胡鬧,且又有銀屏那樣一個玲瓏人在房中,哪裏還會有外心。便是他有外心,人若知道他房中早有嬌妻美妾,怕也不會理他了。”姬琅琊聽到此處,正被說中要害,扭了臉去看著孫毓,卻見他笑嘻嘻若無其事低了頭喝茶的模樣,便也笑道:“ 你也知道自己胡鬧呢,隻是別鬧過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孫毓聽了把頭點點,笑:“姐夫這是教訓我呢,倒是有些怕人。”一麵起身告辭,孫碧漣擦了淚站起身,幾番留他吃飯了再去都留不住,隻得由他去了。

  那孫毓出得門來卻不是回家,一路到了雲卿班住處,也不下馬,隻叫孫秀去拍門。應門的是個老兒,倒也認得是孫毓這個混世的魔王,唬了一跳,忙不迭的去請沈墨卿。沈墨卿聽得孫毓來了,也是嚇一跳,心道:‘從九兒傷後,他原也送了幾樣東西來,都叫九兒使性子退了回去,之後不獨人不來,便是東西也不到了,我隻當他生了氣,不來討這個沒趣,怎地又來了,別是來尋事的才好。’心上想著,不敢多耽擱,整肅了衣冠,堆砌起笑臉來迎了出去。到了門首,見孫毓還在馬上坐著,忙忙的長揖到地,又過來親自牽馬籠頭,服侍孫毓下馬,笑道:“再不料今兒貴客降臨,小人不曾原接,怠慢之處,還請公子見諒才是。”

  孫毓也不理他,把馬鞭子扔給了孫秀,自己大步走了進去,沈墨卿見他神情不豫,唬得不敢再說,碎步跟在了後頭。到了園子裏,沈墨卿要請孫毓往屋子裏坐,孫毓隻做不聞,在院裏一隻涼凳上坐了。沈墨卿見他坐下了,又叫人去泡好茶來,又要人去喊九兒,孫毓止道:“德生福兒在哪裏。”沈墨卿本以為孫毓是來瞧九兒的,再不料劈麵就問德生福兒二人,不敢耽擱,忙使人去喚。

  卻說德生二人這些日子來叫沈墨卿訓得怕了,一聽得前麵呼喚,便如驚弓之鳥一般,又不敢違拗,隻得忐忑前來,還沒走在跟前,就見園中坐著一人,身穿一領青色鬆花吳綾袍子,白生生一張臉,卻是孫毓,對瞧一眼,雖是詫異,心上倒微微一鬆,過來在孫毓眼前,齊齊跪倒。孫毓先瞅瞅二人,又看沈墨卿一眼,道:“我有話問他們,這裏不用你伺候。”沈墨卿不知就裏,卻也不敢問,隻得應聲退開。孫毓又笑道:“沈班主,我比不得我姐夫,凡事講些虛禮,倒把自己拘住了。若說不講理,怕也沒幾個比得過我去。你若是不怕我惱,大可在左近聽著。”沈墨卿叫孫毓點破心思,把臉一紅,連稱不敢,果是老老實實退出老遠,又禁令旁人也不許進院子。

  又說孫毓先把德生福兒二人瞅了好一會,方笑微微道:“你二人如今倒是聲名顯赫,令人刮目相看。”德生福兒二人聽他出言嘲諷,都把頭深深低了,不敢出聲。孫毓又道:“外頭說的話,我很不信,你二人都未出師,哪裏來的餘錢就往粉頭處扔,其中隻怕別有內情,到底為著什麽,且說來我聽。”

  福兒本一直伏在地上,聽孫毓這樣說,他本無愧,當下便把頭抬起回道:“公子明鑒,小人是瞧著師哥氣哼哼出門,打量著好歹兄弟一場,怕他在外惹事吃虧,故此一路跟著。不料他竟要往錦樂坊裏去,小人想著,師父是不許咱們往這些地方去的,叫師父知道了怪他,故此上去攔著,不料他反把好心當做歹意,將小人打了一拳,小人咽不下那口氣,正同他撕打,後來錦樂坊的忘八出來,說話不幹不淨,扯上了九兒,我和師兄氣不過,才與他們打起來。實情便是如此,再不敢欺瞞。”孫毓聽了,又轉向德生,拿扇指著他:“我料你也沒錢去孝敬錦樂坊的粉頭,你氣哼哼過去,怕也不是去尋樂子的,你倒是去幹甚麽?說來我聽,若是說得不盡不實,自家小心些”德生聽他那樣說了,更怕會翻出從前之事來,沒有他的下場,隻管低了頭伏在地上,一聲也不言語。

  孫毓見他不開口,便明白了幾分,冷笑道:“我知道了,想必是那個粉頭一直懷恨,自己不敢動手,借你這個蠢人的手出氣,卻叫你吃了暗虧,如今你翻想明白了,要去討個道理來,我說的可是?”德生雖怕孫毓,也不過是因著他是相府公子,有財有勢,不敢得罪他,論真心頗有幾分看輕他,想著若是不是他出身好,也不過是個街市混帳罷了,哪裏有什麽出息,此刻聽他如親曆一般點破他的心思,唬得臉都白了,把以前輕視的心都丟了,刷的把臉抬了起來,把一雙眼直直看著他。

  孫毓原也是猜測,見他如此,便確信了,怒到極處反笑了,站起身來,走在德生跟前,把腳去踢他:“王八羔子,才出毛的畜生,下三濫的*****,不知死活的東西,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麽醃趲物兒,就敢起那樣的心思,便是天容你,也得問我答應不答應。若不是瞧在九兒麵上,皮早揭了你的,還容你到今日。”他腳頭甚是沉重,踢在身上,甚是疼痛,德生又不敢避,隻得把手護著頭臉,所幸孫毓踢了幾下也就罷了,不曾下死手。

  孫毓道:“去喚沈墨卿來。”那孫秀應聲去了,不一會子沈墨卿便來了,老遠便堆著笑臉道:“公子喚小人有何吩咐?”孫毓閑閑道:“這個東西很不成話,蠢且罷了,心思又狠,他是你徒弟,你打也好放過也罷,都由著你,隻別叫我聽見他再惹出什麽事來。”沈墨卿聽了這話,便知他是為了九兒來的,聽見他這樣吩咐,應聲不絕,躬身親送到了門外,服侍著上了馬,眼瞅著走得遠了,方折回來,一進院子,也不叫二人起身,先著人請趙飛卿同九兒去他房中等他。吩咐完了,方轉向德生福兒二人,把臉一掛,從鼻子裏哼一聲:“你們打量我是好性兒,都欺著我,且不理論。那孫毓孫公子什麽性子,有名的魔頭,你們不怕他,盡管放寬了心混鬧,要討死也由得你們。”罵完了,跺腳便走。

  福兒聽了不忿,埋怨德生道:“都是你惹的事,我也勸你不要去錦樂坊,你偏不聽,如今反帶累我挨罵,算什麽事。”德生本就含羞帶愧,叫福兒一說,一腔怒火都散在了福兒身上,開口罵道:“你個兔崽子,你整日往九兒那邊跑,別當我不知道你什麽心思,那個小丫頭隻知道羨慕人家富貴,心高眼刁,班裏除了師父,師叔,她還怕過誰,連九兒都叫她帶壞了,一般的目中無人。 那樣一個人如何看得上你。我勸你趁早丟開手,省多少事。”

  卻說福兒雖是個無賴撒潑的主,卻是有個好處,若是你待他以誠,他便是把心掏給你都成,他年少時也曾嫉妒沈墨卿偏疼九兒,常尋她是非,不料九兒反肯以誠待他,故此慢慢把心扭轉了,以自家嫡親兄弟相看,又服九兒聰明清高,更存著幾分尊敬。別人傳說九兒是女孩子,他都不肯信,咬定是人誣賴九兒。自九兒執意買下小樓後,兩人走得甚近,班裏背後便有不三不四的說話,若叫他聽見,必定撕鬧一場,如今聽德生也這般說,大怒,啐道:“放你娘的臭屁,你這張臭嘴也配說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嘴臉,九兒是自家兄弟,你也下手去害他,一肚子的狼心狗肺,什麽玩意。”氣衝衝扭頭就走,德生叫他罵得惱了,待要追上去理論,卻看福兒竟是往西廂去的。師叔趙飛卿就住在那邊,想他當年也是個炮仗性子,不然不會叫人打折了腿,如今雖說溫和體諒,威風猶在,到底不敢驚動他,隻得忍氣吞聲。

  又說沈墨卿回到自己房中,趙飛卿同九兒早到了,九兒見師父來了,就要過來要磕頭,沈墨卿忙拉住了,笑道:“好孩子,我你上回同師父說的話,師父仔細想了,原也是你自己好強爭氣,不肯叫人看低了,我若不答應你,叫旁人知道了,倒是我這個做師傅的不近人情,不許徒弟學好了。”九兒聽他口風陡轉,心上甚奇,不由抬了頭看他。沈墨卿但見她眉若黛染,眼若含情,唇若施朱,雪白臉頰上隻餘細細淡淡一道紅痕,料不久也必消褪無蹤,依舊是如花美眷,神仙品格,極是歡喜,笑道:“明兒起,你便好好跟著你師叔練功,也做幾出好戲來給人瞧瞧,不枉你那些師兄弟背地裏總說我偏疼你。”九兒聽他應了,甚是歡喜,恭恭敬敬跪倒在地磕了個頭,道:“九兒不敢叫師父失望。”沈墨卿笑嘻嘻點了點頭,便令她去了。沈墨卿見九兒去了,向趙飛卿笑道:“偏勞你了,別的也就罷了,可別叫她傷著,她再有個差錯,你我都有擔不了的不是。” 卻是趙飛卿連日也曾勸過,沈墨卿隻是顧左右而言它,堅不肯吐口,今兒見他忽然鬆口,也是一肚子疑問,又不好問的,隻得滿口答應,自去準備不提。

  各位道沈墨卿為何會翻轉主意,卻是方才孫毓那番話叫沈墨卿驚覺。想九兒那樣一等一的一個美貌,德生日日同她在台上假鳳虛凰,難免有些見不得人的想頭,他又是個莽撞性兒,再惹出什麽事來,旁的且不去說,隻孫毓這邊,便的潑天的禍事,保不齊自己一家一當都折盡在裏頭。再則如今九兒年歲即長,她要唱刀馬旦想來也是個避嫌的意思,莫若先應了她,做個人情,憑她將來落在誰的手上,得勢不得勢的,見麵都是個情分,故此改了主意。

  趙飛卿每日領著九兒學戲。雖說九兒把個正旦唱得如流水行雲,嫵媚端正,在刀馬旦上到底是新學乍練,時間又緊迫,說不得咬著牙苦撐,每日踢腿、飛腿、旋子,腿腳上的功夫一樣樣練起來,又要耍花槍練對打,趙飛卿平日看著最是寬厚,督著九兒練功的時候,一些兒也不慈悲,雖不至於打,也是略覷著一點錯處劈頭就罵,全不似平日溫和長者模樣。

  九兒也是個爭氣好強的,一聲也不吭,錯了便重來,練好了才罷。到了晚間回到自己房中,整個真跟打水中撈起來似的,一坐在椅子上就懶得起身,練花槍又把雙臂酸軟了,連吃飯拿起筷子手都在抖。一同吃飯的連生等師兄弟瞧她這樣,多有在背後笑她自討苦吃的。就連沈墨卿見了,心下也是暗伏她肯吃苦,又歎趙飛卿也真狠得下心去逼。

  卻說趙飛卿即有心教,九兒又上心學,一晃月餘,竟是學了四五出戲在身上。沈墨卿知道了,也自歡喜,便與那段去之商議要尋個好日子,安排九兒登台,

第22章

  卻說九兒傷後,她那些座兒又不知她傷得怎樣,原也可勉強忍耐,偏沈墨卿在錦樂坊前之說九兒容顏盡複舊觀,隻怕更勝往昔,這話口口相傳,從前捧玉梨嬌場的那些座兒,想起她那一副懾人魂魄的花容月貌並幽咽婉轉聲腔來,來哪裏還忍得住,都往天蟾樓去要看瞧玉梨嬌唱戲,偏不見掛出她出演戲碼的水牌來,幾次催逼段去之也不可得,正在惱怒,這一日,天蟾樓忽地掛出水牌來,開場戲是五福班的《鴛鴦錯》中軸乃是《牛郎織女》大軸卻是一出刀馬旦的戲文《樊江關》,唱樊梨花的的赫然便是玉梨嬌。

  這水牌一出,滿城俱驚,略懂些行的都知道,這刀馬旦唱作俱重,比之從前的正旦,身上功夫吃重上許多,別的且不說,隻那一身大靠,便數十斤重,玉梨嬌那樣嬌滴滴一個人兒,如何吃得消,還不壓壞了,都替她捏一把汗,隻怕她壞了一世名聲,也有看輕她,料定她必定砸了場子的,隻是無論心思怎樣,都不甘心不去瞧戲,是以不到午時,已把個天蟾樓擠得滿滿當當。卻不料那水做的一般的人兒把一場《樊江關》唱下來,身段做派灑落自如無一不美,且三十餘個旋子一連串打下來,已是彩聲雷動,哪知她舞完了,行腔吐字依舊如往昔,幽咽婉轉字字珠圓,絲毫不見氣促,樓上樓下那些座兒怕不把手掌也拍紅了,身上帶的銀子戒指寶環玉佩恨不得統統拿來賞了她,都道這個玉梨嬌著實是祖師爺賞飯吃的,身段唱功著實了得,且又生了副奪人魂魄的花容月貌,旦行之中,誰敢越過她頭去。

  卻說沈墨卿自應了九兒之請後,一直提著的心,九兒在台上唱,他便在一旁的入相門後掠場,隻怕她有個閃失,直至滿場彩聲,賞戲之聲不絕於耳,方把心放下來,知道她這一場下來,聲名更勝往昔,喜心翻倒,笑嘻嘻接著九兒下場,道:“好孩子。終究沒有白辛苦一場。”巴巴的親送她去小隔間,一壁叫人快去泡茶來給九兒潤嗓,又差人往鬆雲樓去買頂好的細作點心來給九兒充饑,又責人怎麽不去打水來給九兒洗臉,十分忙亂。

  沈墨卿正支使人間,布簾子一挑,踏進一人,卻是段去之。原是段去之雖掛出水牌,也著實的不放心,怕九兒唱砸了連累自己天蟾樓招牌,此刻但見九兒一鳴驚人,也是歡喜之極,一路笑到後台,拉著沈墨卿的手晃了晃道:“怎麽就叫你揀了這個寶去,京畿數地的旦行中她若自居第二,怕沒人敢越過她頭去稱第一。怪道其他班子恨得你眼內出火。我虧得是戲園子老板,若我也領著戲班子,怕不也嫉你入骨。”沈墨卿眼瞅著外頭座兒賞戲的事物一樣樣流水樣送進來,滿滿堆了一桌子,再吃段去之一奉承,混忘了今夕何年,把雙眼都笑沒了,回去之後真把個九兒玉梨嬌當寶貝一般貢起來,凡事不許人違拗她。又因九兒連月來辛苦,把個臉盤子都瘦尖下來,瞧著瘦生的可憐,是以沈墨卿叫廚房裏小灶另用心細作了精致小菜,專送到九兒房中,不叫她出來吃,又對人說:“不是我抬舉她,難得她生得這樣單柔,又這樣用功,怕她把心血用虧了,到時候病了,叫別人知道了,當我們雲卿班隻曉得用人不曉得體恤人,你們若同她一般好強爭氣,我也一樣抬舉你們。

  他雖這樣說,人心到底是不平的,雲卿班上下人等,有憐惜她又得唱又得練,很是辛苦,該著她受用些的,也有不服的,隻是礙著沈墨卿同趙飛卿壓著,沒人敢說什麽。倒是九兒忒般小小年紀,吃著這樣的奉承,倒是淡淡的,一些兒也不見張揚得意,一樣進退有度,班裏有些老成人兒說起來,暗暗稱許。

  話說姬琅琊同孫碧漣口舌之後,一直在書房住著,又再同孫碧漣紛爭,是以多日沒出門,到底不放心九兒,想著上回見麵,臉上的傷還不曾好全,便遣了小卯去打探。不料小卯出去一番 來回說,玉梨嬌如今不唱正旦了,改做刀馬旦,想是太辛苦了,人瞧著比以前瘦生了許多,瞧著一個指頭就戳得倒似的,隻是戲文唱得實在好,如今滿城都是誇讚的。姬琅琊隻聽得人瘦了,心下隻是暗惱,惱的是九兒自己太逞強,事事不動強動,不肯落於人後,白叫人擔心。當下哪還坐得住,對父母妻兒隻推說與書友相會,帶了小卯就往雲卿班去。

  到了雲卿班下處,沈墨卿知道他心思,又知他素來是個臉皮薄的,不好自己張口,悄悄地差了長喜去喚九兒來,自己陪坐在一旁,挑著無關緊要的話說。卻說九兒哪裏知道,巴巴的跟了長喜到了前麵廳裏,才一進去就見姬琅琊站在那裏,一臉驚色地瞧著自己,四下一瞧沈墨卿竟是人影也無,情知上當,欲待退出去已是遲了,隻得站下,喚了聲:“姬公子。”沈墨卿去喚九兒來,姬琅琊原也不知道,此刻見人俏生生站在眼前,哪得不喜歡,一時又不知說什麽,隻好瞅著她笑。

  九兒叫他瞧得不好意思,麵上微紅一紅,扭了頭道:“你瞧我做什麽。”姬琅琊自以為是心思剛強的人,在兒女情上淡泊,不知怎地,每見了她都忍不住歡喜,隻怕她走,掙紮許久終於想出話來,笑道:“你臉上的傷都好了。”九兒微微笑道:“還多虧得馮先生醫道高明。”姬琅琊見她一笑,色如嬌花初綻,明媚照人,隻是人果真瘦生了許多,下顎尖尖的,倒越發顯得一雙秋波水汪汪的動人,心上又是喜歡又是憂心,失口道:“你怎地瘦成這樣。”九兒聽了,斜睨了他眼,粉頸低垂了,隻不說話。姬琅琊叫她睨了一眼,見她秋波閃處,似怒似笑,說不出的嬌媚可人,隻覺得一顆心都酥了,柔聲道:“你好歹也保重著自己的身子,累壞了可怎麽是好。”又道:“上回來不知道是你芳辰,倉促不及備禮,那扇兒原是我親繪,你可別嫌簡薄。”九兒聽他點破芳辰二字,便知他什麽都知道了,當真羞不可抑,把個粉麵紅得透了,羞到極處反成薄怒,啐道:“什麽芳辰,混說什麽,我統共不知道。”轉身便走。

  姬琅琊本想了許多話要對她說。一見她生氣要走,哪有不急的,兩步一跨趕在她身後,伸手去攔,卻正抓著九兒一隻酥手,耳中隻聽得九兒倒抽一口氣,拚命把手奪了回去。姬琅琊隻當九兒還在惱自己莽撞,正要賠禮,一眼瞥見九兒花容失色,水汪汪鳳眼中竟是要滾下淚來,又見九兒把個手護在胸前,竟是吃痛不住的模樣,不由慌了手腳,上去幾步要查看,九兒隻是不肯,一路往回退,不由急道:“叫我瞧一瞧,可是叫我抓疼了。”九兒幾時見過他這樣張徨失措的模樣,倒征住了,也不掙紮了,由得姬琅琊抓了自己手查驗。

  不看還則罷了,姬琅琊低目一瞧,頓時把火勾了起來。卻見九兒一雙尖尖鬆鬆玉手,當真如冰削玉雕一般,偏白膩掌心上新磨破了好幾處皮,透著血絲,原來九兒被長喜喚來之際正在後園練槍,倉促之際,隻換得衣裳,沒留意手皮破了。姬琅琊看在眼中,心道:‘我隻瞧在眼中都覺得心慌意亂,她一個嬌滴滴人兒還不痛煞。’想到此節不由惱恨:“沈墨卿的心腸硬到這樣,竟叫你傷成這般模樣,我若不強作主張,你還不給我知道。”揚了聲要喚沈墨卿來,唬得九兒忙道:“不幹師父的事,原是我自己練槍不仔細。”姬琅琊哪裏肯聽,立意要替她出頭:“你好好一個……孩子家,練什麽刀馬旦,分明是他不知道體恤,強逼著你,可憐你還替他說話。你休管,我自有主張。”又要喚沈墨卿進來又要差小卯回去請馮先生來,九兒實在是叫他鬧得慌了,柔聲道:“你且繞了我罷。不過破一些皮,哪裏值得這樣。又要叨擾馮先生又要責怪我師父,不知道的,當我輕狂成這樣了。” 姬琅琊哪裏吃得住她軟聲央求,早把方才一團盛氣都丟開了,隻委委屈屈歎道:“也罷,回去就著人給你送藥來,你可記得擦。”

  九兒因想著這些金瘡藥班中都是常備的,本欲推辭的,又不忍十分拂卻他好意,隻得勉強應了。姬琅琊見她點頭,心上喜歡,不由笑了,九兒吃他一笑,反覺難以為情,把手抽回來,低聲道:“我去了。”姬琅琊也不相強,親身送她到門前,直到瞧著她走得沒影兒了,也不同沈墨卿招呼,徑自回府,自差人送藥不提。

  卻說九兒去做了那刀馬旦,反把正旦與那連生去演。這連生天生是個做張做勢,喬模喬樣的主,自做了正旦,每有座兒賞戲,必定親謝,又放出手段來,不笑強笑,不說強說,做出百般嬌媚樣兒來討人喜歡,陪酒也使得,陪唱更是本行,撒嬌撒癡,隻是努力奉承,倒也討得不少人喜歡,便以為得上青雲,擺出角兒架勢來,衣裳頭麵挑三揀四,做了緞子的又想綢子的,打了簪子又要釵,倒也有座兒把來送他,連生更是得了意,滿心以為自此可與九兒並肩,對師兄弟的嘴臉也與往時不同起來。這戲班子裏多有尖酸刻薄之輩,如九兒般沉穩隱忍尚有人不服,見他如此輕狂,更看不過眼,便多在背後笑他,說如何做了正旦成了紅角的,每日唱大軸的依舊是九兒,又說瞧他那五短身材,肥腫臉麵,不上妝如何瞧得入眼,隻不知那些座兒眼睛叫什麽糊了竟捧他場,種種言辭,不一而足。他們在背後刻薄,全不知道避忌,本也有意叫他聽見,一來二去果然傳在連生耳中。連生素來忌恨九兒,聽了這些話,便以為是九兒不服他,背地出忿語,又見沈墨卿抬舉九兒,肯替她開小灶,衣裳行頭,都不要她開口,件件都是新做的,更勾起前頭種種舊恨來,心上恨煞,想要挫折九兒,隻恨沒機緣。

  偏這日姬琅琊著人給九兒送藥,叫連生知道了,自以為得了機緣,趁沒人瞧見,故意走在九兒房前罵道:“什麽阿物兒,拿喬作勢的,不過擦破幾塊皮,便跟斷手斷腳一般,要茶要藥,班中盡有,倒好像師父不給一般,巴巴的裝腔作勢問外人要,虧他平日還做出那些清高樣兒來。也忒個輕狂了,不知道的,還當師父怎麽刻薄他了。師父是個慈善人,不理論,我是瞧不慣的。”小樓聽見了,氣得不行,挽了袖子要上去同他理論,叫九兒拉住了。

  九兒卻有個呆主意在,她自以為立身甚正,人若是信得著她,便不會信這些胡唚,若是信不著她的,便不是一路人,自由得他們去,是以從不計較人說什麽。小樓到底氣不忿,背後埋怨她:“你這樣忍氣吞聲,那混賬東西不會當你是君子不同他計較,隻當你軟弱可欺,日後還會來欺你。若是我,當麵啐他一臉,問問他自己是什麽阿物兒,隻會賣好獻乖的貨。”九兒反笑,道:“哪有這些氣好生。我每日隻不夠睡,有同他口舌的,倒不如歇上一歇。”小樓見說她不通,也隻得罷了,到底咽不下這口氣,遇見連生也冷言冷語伺候,她是個口舌靈便的,福兒又每每相幫,幾番交鋒,連生都沒討得了好去,又被其他師兄弟嗤笑,自此更加懷恨。

  小樓自以為給九兒出了氣,卻不知道這起小人最善記仇,睚眥必報,無事犯在他手還則罷了,若是有事犯在他手,或是叫他抓著了把柄,定然不會輕輕放過,非報仇不可,日後連生果然給九兒惹出禍來,險些斷送九兒,這都是後話。


  

  第23章

  且說自德生來錦樂坊鬧了場,海清兒本也怕她唆擺德生在九兒弓上作手腳一事傳揚開去,別的都不怕,九兒那些座兒中,多有仗勢淩人的,若他們生起事來難以善了,本擔著心,不料十數日來風平浪靜,隻當德生不敢張揚,便把心放下了,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脂粉客中如花蝴蝶一般穿梭往來,不料十數日之後便不太平了。

  這錦樂坊每日消耗的柴米油鹽,鮮魚活蝦,新鮮蔬果不在少數,便有雇定的販子日日清早挑了送至錦樂坊廚房,這一日日上三竿了,海清兒方起身,正在鏡前梳妝,就聽得龜奴尹金來報說,今兒送柴米油鹽的一個也不曾來,本當以為是今兒早起有大霧拖延了時辰,不料延到此刻尚不見人來,再晚些便是午飯時節了,廚房裏可用的菜蔬所餘不多,怕是燒不出頓飯來,來討海清兒示下。那海清兒擲了眉黛,冷笑道:“沒用的東西,白養你們這群廢物,他們既不來,你們就死等麽,有銀子哪裏買不得東西,偏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先去街上買了,等那些人來送來了,一律打出去。”

  不料那尹金去了半日回來報說,那些米行酒肆,一聽得是錦樂坊要買,都要加價一倍,若是不答應便請往別處去,走了幾家都是一樣的口徑,尹金自己不敢擅作主張,巴巴的回來討海清兒的主意。

  海清兒聽了,也是吃了驚,若待不答應,廚房裏已然支持不了,飯總要吃的,再則晚間還得供給孤老們吃喝,隻得應了,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錢,這還罷了,買的東西,油裏不知道混了什麽,上好精細白米中加了沙子,現買的活魚鮮肉,待回家開了筐一瞧,竟摻了一大半臭的,隻用好的壓在上頭充數,廚娘走來告訴了海清兒,海清兒便把尹金喊來罵。不料尹金說若是他也曾嫌東西不好,不料他才說一句那些商賈便將他訓一場,奪回貨物不肯賣了,家家如此,實在無可奈何,把個海清兒氣得仰倒,卻也無計可施。

  一日還就罷了,接下幾日,日日如此,錦樂坊錢多花了一倍,東西隻得一半。這還罷了,偏那些衙役差人又三天兩頭上門尋食,一會子說走失了人犯來查;一會子又是有人告錦樂坊買良為賤,來查對人口的,白日不來,又隻挑錦樂坊開始上座之後來,常是攪得嫖客們興致全無。這尋釁生事原是衙差們發財的不二法門,不料海清兒依著規矩把銀子送上去,那些公人竟是眼角都不瞟下,反問個賄賂官差的罪名,把個龜奴抓進了大牢,著實打了一頓,關了幾日才放出來。到了此時,海清兒方知得罪了官麵上的人,叫人暗中擺布了。偏那馮官人又不在京,同那些龜奴粉頭也商量不出個結果來,十分無奈。隻得央相熟的孤老去想法子疏通,偏本朝製度嚴禁官吏嫖娼宿妓,她所能求者,也不過是些行商坐賈,哪知這些人也得了招呼,都不敢替錦樂坊疏通活動,隻回說行不得,雖也有瞧在錦樂坊那些相好的粉頭的份上,暗中周濟些的,究竟不濟事,把海清兒氣個仰倒,也無可奈何。

  錦樂坊叫人作弄了一事,花街柳巷間沒有不知道的論理這些舞樓歌肆便是不同氣連枝,也該存個兔死狐悲之念,誰料那海清兒平日為人不甚厚道,嫉富厭貧,最見不得人比她好,人若勝過她去,便在背後造出許多謠言來,是以一般的行家大多不喜她,這事兒一出,多少人暗中稱快,竟沒一個肯援手的,都冷眼瞧海清兒笑話。

  卻說那海清兒怕馮官人回來不好交代,隻得費盡心思,勉力支撐,正心力交瘁間忽聽得雲卿班的玉梨嬌改唱了刀馬旦,都讚她扮相即美,唱腔又好,功架十足,竟是碰了滿頭彩。海清兒聽了這些話,心焦憂慮上又添了重氣,正恨恨不絕間,忽地靈光一閃,雙手一拍哎呀了聲,道:“我竟糊塗了,再沒有旁人,定是她懷恨暗中害我。”

  原是海清兒幾次三番暗裏偷害九兒,到底是於心有愧的事,如今有人算計她,她左思右想,做賊心虛,便疑心到九兒身上,暗想:'我擺布她,她未必不知情,且那個德生是叫她迷了心魂的,說不得要討她喜歡就把我賣了。捧她的座兒中多的是官家子弟,名門少爺,她要是撒個嬌兒,什麽事辦不來。'越想越是確信,越想越是忿忿,直恨得咬碎銀牙,誓不與九兒罷休。

  卻說海清兒又打熬了數日,眼見入不敷出,實實支持不下,說不得隻好拉下臉來往雲卿班走一遭。沈墨卿同趙飛卿聽得守門的來報說,錦樂坊的海媽媽來了,對瞧一眼,都道有請。不一會,那海清兒便妖妖喬喬走了來,但見她身著素衣下係玄色羅裙,也不簪花帶朵,隻插著幾支銀釵,打扮十分素淨。沈墨卿一眼瞧見她身後跟著幾個從人,挑著四色禮物,便知她是有事相求了,他也是個氣量淺薄的,猶記著前朝在錦樂坊前遭她嘲笑一事,因道:“海媽媽怎生這個打扮,倒像是帶著孝,可是府上有什麽人故去了?”

  海清兒本堆著笑,叫他一句話說得怔了,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正要變臉,又想自己有求與人,隻得強忍下,又笑:“沈班主頑笑,我幼喪父,母親改嫁去了,把我落在平康,四親無著,六眷無靠,哪裏就有親人了。”

  一麵假意撒落幾滴珠淚。

  趙飛卿見沈墨卿刻薄過甚,倒有些歉意,因起身讓座,又笑道:“海媽媽請坐。媽媽素來是個忙人,怎有空到此?”

  海清兒巴不得有人問一句,忙笑道:“奴和九哥兒雖是為爭搶丫頭認識的,也算不打不相識,那樣俊秀慈善的一個人兒,比之大家公子少爺也不差毫分,誰不喜歡。也不知道那個沒天良的害她傷了臉,原早該來探視的,偏一直事多,竟就耽擱到今日了,如今聽說九哥兒痊愈了,又改行刀馬旦,聲名更勝往昔,誰不讚她是個翹楚。我裏備了小小薄禮,且偷個懶兒,把兩偆事兒並做一處,即問了好又道喜罷。勞煩班主請一請九哥兒,我要當麵道賀。”

  說了,又叫人打開禮盒,計有鮮果肥鴨,四色彩緞,另有一盤白花花銀子,約數總有百兩。

  沈墨卿聽她囉囉嗦嗦一串兒,又是下請字又要親賀,禮物又這樣豐厚,想是有事求在九兒這裏,哪裏肯就這樣遂她心意,故做為難:“不怕海媽媽笑話,九兒雖是我徒兒,我倒是親生骨肉一樣看待的,難免驕縱過了,便是我說的話,有時她也不肯聽呢。今兒九兒唱戲累了,已經歇下了。怕是喊不來。海媽媽的好意,我替九兒先謝了,我們也沒甚麽好處到媽媽哪裏,哪裏就敢領媽媽的賜,還請抬回去,改日,我讓九兒親身上門致謝。”

  趙飛卿也道:“海媽媽,論年紀,你倒是九兒長輩,怎好勞動你來賀她,這也不合禮數。若是叫同行知道了,倒是要說我們沒規矩了。還是依著我師兄的話才是。”

  海清兒聽沈趙二人的話,更認定是雲卿班上下串通了故意的難為她,暗自咬牙,麵上還是堆著笑:“想是班主還在怪我來遲了,心不誠。又或是還怪我當日有眼無珠衝撞了九哥兒,若是為著這兩樁事,更該請了九哥兒出來,我當麵致意,又或是九哥兒不出來也使得,隻煩請班主,趙老板引個路,奴自去。”

  沈墨卿聽海清兒說到這樣了,倒也不好欺過頭了,笑道:“哪裏敢勞動海媽媽親去。”

  扭頭吩咐長喜去喚九兒來。不過片刻九兒已到。

  海清兒見九兒來了,因有事求她,心上雖恨,也不得不堆起一臉的笑,來上前道個萬福:“數月不見,九哥兒真真愈發的杏臉桃腮,比之以前更嫵媚風流了,活神仙一般的人物,奴見過的美人也不少,依我淺見,他們連九哥兒你的腳蹤兒也及不上。”

  九兒見把自己誇得那樣,心中疑惑,再則,論年紀海清兒老大她許多,也不好受她的禮,因此上向旁走開幾步,道:“海媽媽這是做什麽?”

  依著海清兒的本意,見著九兒就想上去撕扯理論一番,隻是有事求著,隻得假笑道:“我是個婦道人家,見識微薄,眼皮子又淺,聽人一唆擺自己就沒了主意,衝撞了九哥兒,原也該罰。隻是我錦樂坊上下十幾口子人,同九哥兒無冤無仇,九哥兒連素不相識的人都肯援手,就忍心斷了她們的活路?些許微禮,隻當是賠罪了,還請九哥兒高抬貴手則個,我日後再不敢觸犯。”

  九兒叫她這一番不倫不類,含刺帶骨的話說得如墮五裏霧中:“海媽媽說什麽,怎地我一句也不明白?你錦樂坊的事與我有什麽相幹,再則,海媽媽什麽時候得罪我了,我倒是不知道。這些禮物我不敢領,請海媽媽帶回去罷。”

  海清兒隻道她不肯認,把嘴唇一撇,冷笑道:“你我倡優本是一家,都是叫人消遣取樂的玩意兒,誰比誰高貴了?論理也該存個兔死狐悲之念,怎麽反作弄起自己人?九哥兒你生得得人意,多的是貴家公子喜歡你,你撒個嬌兒,什麽事情辦不來。叫那些商賈一起來為難我,不許賣東西給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隻是你也須知花無百日好,人無百日紅的道理。我勸你得些好意須回手罷,扯破臉大家不好看相。”

  九兒叫她這一番混賬話,氣得顏色變更,道:“你滿嘴胡唚,我隻不懂,也不想懂。隻告訴你休要糊塗了,當我是軟弱可欺的麽。”

  海清兒見她口硬,更是惱怒道:“我也沒靠山可仗勢的,哪敢就欺你。九哥兒說一聲,出動官府來轄製我也不過是尋常事,我若欺了你,怕不把我小命都收買了去。九哥兒,隻是不要逼人太甚,兔子急了都咬人呢。”

  九兒氣得顏色雪白,指著海清兒道:“我竟不知道我這樣了得,既如此,你以後可仔細了。”

  說罷了,也不和沈趙二人招呼,甩了袖子便走。海清兒跳著腳指著她的背影千兔子萬像姑的罵了一番,隻忘記身後坐著沈墨卿。

  沈墨卿當年很做了些侑酒承歡的勾當,如今海清兒罵像姑,已是把他捎帶在內了,如何不惱,把桌子一拍,立起身罵道:“你個千人騎萬人睡的粉頭,上門來撒潑,也不打聽打聽,我沈墨卿可是好欺負的。莫說我們不知道你今兒所說何事,便是那事是我們做的,也是我們本事,你也是睡遍了男人的,就沒睡著個可用的,就是個沒本事的廢物。若是我的主意,一把火燒了你的錦樂坊,誰耐煩同你頑這些。”

  他這裏罵,那邊趙飛卿早按捺不下,幾步走到外麵,到了海清兒帶的四色禮物跟前,那些挑擔子的挑夫本是海清兒在街上喚的,見趙飛卿眉豎目橫,哪裏會來攔他自尋晦氣,眼睜睜瞅著他把東西掀翻,瓜果碎了一地,四色彩緞盡數落在地上,瓜果碎屑同泥土都沾染在上頭,眼見是全毀了,那銀子更是滾得四處都是,少不得被那些挑夫藏過些。

  海清兒見狀索性撒起潑來,扯起嗓子哭喊道:“打死人啦。”

  一頭就往趙飛卿懷中撞了去,幾下就把個發髻撞得散亂,又往門外跑,跑在門外頭就往地上一坐,把發髻扯得稀爛,一麵嚎啕大哭,一麵述說玉梨嬌如何仗著那些公子哥兒的勢把她欺負了,她來講理還叫趙飛卿打了。引得許多路人來瞧。聲音傳在裏麵,唬得沈墨卿同趙飛卿飛奔出來,喝罵她休要胡說,一麵又不住向路人辯白。

  海清兒哪裏肯止住,跳起來指著沈墨卿又罵:“你當你什麽東西,誰不知道。你當年也是個賣俏的像姑,賣□的東西,還教得出什麽好徒弟來。玉梨嬌那小賤貨,仗著自己妖精一樣的模樣,旁的不會,隻會勾引人,裏頭有多少髒事,我都懶待說。啐,那個妖佻樣,細腰翹臀的,還不知道她到底是男是女呢。”

  趙飛卿氣得狠了,上來要打她,海清兒又叫:“大夥兒瞧瞧,光天化日的就要打要殺,我若是走慢一步,隻怕就叫他們給害了。”

  一麵往人群裏躲,一麵又哭。

  雖人隻當熱鬧瞧,當中也有有良心的,出來勸道:“這位媽媽回去吧,在這裏混鬧,沒的叫人笑話。”

  海清兒冷笑道:“什麽笑話,哭話,我一個錦樂坊都快叫玉梨嬌弄沒了,我還怕人笑話。誰不知道你雲卿班有勢力,相府公子都叫你們勾搭住了,怕不要了我的命。”

  還是班裏幾個老人見鬧得沒法子了,都過來連勸帶拽把沈趙二人拉了回去,把門關上。那海清兒還在門外囂罵不休。

  卻說沈趙二人走回來就瞧見班裏人都聚著,沈墨卿大怒猶自未息,因道:“你們都圍在這裏做什麽?散月錢還早呢,求死也容易,繩子刀子盡有。”

  唬得大夥兒一溜煙散了。沈墨卿又怒衝衝向著長喜道:“九兒那小畜生在哪,把她給我捆了來。”

  趙飛卿聽得捆字,急忙喝道:“且住。”又向著沈墨卿道:“哥哥,你可是糊塗了?又幹九兒什麽事,你就要捆她?”

  沈墨卿冷笑道:“若不是她惹的事,人尋她做什麽?怎不去尋旁人。她要整治人,收拾得人翻不了身,那也是她能耐,如今事沒做成,反弄得滿城風雨,帶累你我,這算什麽。”

  趙飛卿因勸道:“哥哥,你也知道海清兒素日為人,得罪的人還怕少了,哪裏止我們一家,再則,九兒是我們看著長大的,這樣的是非,她避都避不及,哪會自家招惹。不過是海清兒自己做賊心虛,疑心錯了。”

  說著,又把德生招認是海清兒唆使他在九兒弓上做手腳一節說了。

  沈墨卿要到此時方知真情,不由埋怨道:“你倒是會做好人,隻瞞著我一個。”

  又說:“怪道那小王八羔子上回在錦樂坊前鬧,想是醒悟過來自家叫人當了槍使。福兒同他素來是一個鼻孔出氣,必也是知情的。”

  說到此節不由又恨上:“我竟瞎了眼,選了這樣兩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來,虧得九兒臉沒事,不然,我半生心血付諸東流。”

  至此深恨德生。

  趙飛卿見沈墨卿不做聲了,便吩咐下去,海清兒在外頭說的那些混賬話隻許爛在肚子裏,誰要是傳給九兒知道,必不饒他。沈墨卿聽了,點頭道:“可是我氣糊塗了,倒是你周全。可恨我班裏這些東西,哪個是好相與的,個個是人精,皮裏陽春,其毒在骨,平日就多嫌著九兒得意,還不趁著今兒出氣。吩咐的很是。”

  卻說趙飛卿雖也知道海清兒這一場大鬧,引得那麽多人來瞧,早晚街知巷聞,終究瞞不住,總會傳在九兒處。這一番做作,於事無補,不過是想延遲一日是一日,竟是個掩耳盜鈴的意思。隻是想起海清兒這番胡謅究竟有損九兒清譽,不免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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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話說不上兩月間,雲卿班同錦樂坊之間連出糾葛,又是雲卿班的戲子給錦樂坊的龜奴打了,又是錦樂坊的老鴇兒到處哭訴雲卿班的玉梨嬌攛掇了不知道哪家的公子少爺整治她。是人都愛說些是非,何況這樣熱鬧的事,一傳十,十傳百,京城上下沒有不知道的。有混賬的就說,瞧玉梨嬌那嬌滴滴的模樣,那臉兒白的,那腰兒細的,在台上唱戲,老遠給你個眉眼都能勾魂,她要整治個人,不過是在相好的公子哥兒跟前撒個嬌兒就完的事,也有不信的說,九兒連堂會都不肯出,哪裏會去應承那些公子哥兒,不過是海清兒那老鴇子故意埋汰人。

  九兒每日都要登台的,這些話自然傳在了她那裏,更有甚者,她在上頭唱,下頭就有人說難聽的混話來調笑。沈趙二人聽得實在難堪,都替她捏著把汗,隻怕她受不住。卻不料這個九兒倒像是練就了充耳不聞的本領一般,憑人怎樣說,她依舊在台上載歌載舞,該怎樣唱戲便怎樣唱戲。便是有輕浮人問到眼前,也是不開口為自己辯白一句。

  這會子連沈墨卿都憂心起來,私下同趙飛卿說:“這孩子心重,又是個受了委屈不肯說的人,旁的也沒什麽,我隻怕她憋出病來。我瞧著她還肯聽你的,你倒是勸她一勸。那些混賬人混賬話別往心裏去。”趙飛卿點頭,隻是每見了九兒,那些話在唇邊就是說不出,也隻好吩咐著廚房裏選九兒素日愛吃的燒了送去,暗自憂心不提。

  原是今日水牌掛出的是玉梨嬌要唱《東方夫人》頭本,說的乃是瓦崗軍將領秦瓊攻打虹霓關,守將辛文禮出戰,為王伯當暗箭射死,辛妻東方氏夫人為夫報仇,陣上擒獲王伯當,因慕其英俊,促丫環作說客,降順瓦崗寨,改嫁王伯當。

  九兒唱罷了回到自己小隔間中,正要卸妝,便聽得外頭有人笑:“好個戴孝美人,果然是若要俏三分孝,東方夫人穿戴這素衣孝髻倒越發顯得唇紅齒白,好生可人憐的,諾,諾,休嫁那王伯當,隨公子我去罷。倒也省得改姓。”

  簾子一挑,進來的是新任兵部侍郎的公子,恰恰覆姓東方,單名一個澈字,二十餘歲年紀,論麵目倒也齊整,一雙眼溜溜在九兒身上轉,便像是螞蟻盯著了蜜糖罐一般。

  沈墨卿忙忙的跟在後麵,陪笑道:“東方公子,且在外頭寬坐用茶,容玉梨嬌更衣卸妝,再出來同公子說話。”

  那東方澈哪裏理他,自顧在一旁衣箱上一坐,笑道:“美人卸妝也是一景,我還不曾瞧過嬌滴滴的玉梨嬌的真麵目呢。”

  又見九兒站著不動,笑道:“是了,玉梨嬌這樣的紅角兒,怎好自己卸妝寬衣,豈不失了身份,原該有人伺候才是。罷了,今兒本公子也來伺候一回。”

  說了站起身來,伸手要去搭九兒香肩。九兒腳下一側,把身子閃來,沉下臉斥道:“你做什麽,放尊重些。”

  閃身就要向外走。

  那東方澈冷笑道:“一個小兔兒爺,不過是個唱戲的,仗的誰的勢就這樣張狂,你服侍得別人便服侍不得我了?我勸你別太像意了。也來伺候我一回,省多少事。惹急了本公子,沒你好果子吃。”

  說著出手攔她。原是他曾多次喚九兒出堂會不遂,早有氣了,如今聽了外頭的傳言,認定玉梨嬌服侍了別人,哪裏咽得下著口氣,再則,玉梨嬌的扮相著實的可憐可愛,嬌媚風流,每每叫他瞧著眼內出火,心中大動,故此今兒相強。

  九兒哪容他沾身,見他手過來,一把擒住手腕,隻往旁一扯,腳下順勢踢在他腿彎上,那東方澈便站不住腳,直直跌出去,等人站穩,九兒早甩簾子出去了。東方澈怎肯罷休,跳了腳的罵,又喝令自己帶來的小廝家丁去抓玉梨嬌。一旁的沈墨卿的見事鬧大了,忙不迭上來賠罪,東方澈順手給了他一嘴巴。外頭段去之也知道了,一行使人快抬著轎子送九兒走,自己巴巴的走來勸,東方澈哪裏肯聽,見玉梨嬌躲得沒人了,便叫人“隻管砸”

  。帶來的小廝家丁,聽得這一聲兒,七手八腳搶上去,翻箱子的翻箱子,倒櫃子的倒櫃子,把頭麵衣裳旗子靴子亂扔亂擲,德生福兒等人要上去攔阻,沈墨卿因怕把事鬧得更僵,都攔下來了。暄騰了許久,東方澈這才罷休,冷笑道:“可不會這麽完了,今兒晚上,我要請幾位名士才子喝酒,就叫玉梨嬌作陪吧。”

  說了,方帶著人去了。

  沈墨卿見人去了,方著人收拾東西,可憐那些頭麵衣裳叫許多隻腳踩過來踩過去,早稀爛得不成樣兒,段去之瞧著也覺惋惜:“那東方公子也鬧太過了,隻是可惜了這些衣裳頭麵。”

  沈墨卿把他拉在一旁道:“東西尚在其次,今晚的事,你瞧怎生是好?若是不叫九兒去,東方公子勢必不肯幹休。若是讓九兒去,你也知道她脾氣,斷不肯從,若要強她,一則,姬公子也曾吩咐,不許勒逼九兒,再則,孫毓那個混世魔王,更不是好惹的,若是九兒吃了什麽虧,他怕不活撕了我。”

  段去之也是人精,聽出沈墨卿話中意思,分明有討主意的意思,因他想,沈墨卿素來是個多智的,不然也掙不下這些家當,撐不起一個雲卿班來,如今問他討主意,分明是要尋個替罪的,萬一日後有了麻煩,好推出去頂罪名,因此上不肯吐口,隻歎息道:“沈班主有什麽主意?”

  沈墨卿跌足道:“我如今哪有什麽主意,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罷。隻是今兒一回去,可不知道明兒還來得來不得。”

  說了,帶齊人回去了。

  卻說九兒到家,沒去見留守的趙飛卿,徑自回房。小樓見她一個人先回來了,連妝也沒卸衣裳也不曾換,雖感訝異,因見她臉色有些不好,便不敢問,打了水來服侍她卸妝更衣,又問:“趙師傅叫廚房裏給你煮了紅棗蓮子羹,可要吃些?”

  九兒搖頭,自己走到床邊,就歪下了。小樓見了,便過來替她除了鞋子,又扯過被子來給她蓋上,自去傾倒盥洗後的殘水。又想:“她雖說不要吃,到底累了半日,這睡一覺醒來,也該餓了。”

  便到廚房裏去歸還裝水的銅吊子,又盛了碗紅棗蓮子羹端到九兒房中。預備著她醒了好吃。

  話說小樓端著蓮子羹才推開門,就聽得有細細呻吟之聲,抬投一瞧,卻見九兒在床上蜷縮成一團,桃花麵上煞白,細細銀牙把櫻唇咬出了血絲,唬得了不得,把碗往桌上一扔,到床前把手去摸九兒額頭,竟是一手的汗,須知九兒是大伏天都不大出汗的,見她汗出的這樣,不由嚇住了,問:“你怎麽了,可是吃錯什麽東西了?我告訴趙師傅去。”

  正要走,卻叫九兒一把拉住了,小樓隻覺得她手勢虛軟無力,掌心滾燙,說不得回過身去,在她身上摸了一把,也是一般的滾燙,不由掉下淚來,幾次要去請趙飛卿來,九兒雖疼得開不了口,隻是搖頭不肯,小樓便明白了,沒法子,隻得搓熱了手,輕輕替她在小腹上按,冀望可以稍稍緩解。

  原來海清兒那一場鬧,九兒心上實在氣惱羞憤,可口中又說不得,都悶在了心裏,積鬱在心,便肝氣阻滯,氣滯則血瘀,這就埋下了病根。今兒再被東方澈一歪纏,便激發出來,她本就氣血失調,有痛經的毛病,今日三下裏一夾擊,發作得更是厲害,疼得她幾欲暈厥。

  卻說小樓九兒按了一會子,見她慢慢靜了下來,仿佛睡了過去,這才略鬆口氣,起身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撿拾起來,依舊替她蓋好,忽想起曾聽廚房裏任三娘說,女人天葵來時,若是腹疼,喝紅糖水可以緩解,便要到廚房去燒。才到門前,就聽得身後九兒喊“娘”

  ,不由站住,又九兒哭道:“爹爹,娘親,你們都去了。拋得孩兒孤零零一個人,可靠得誰來。”

  小樓在九兒身邊年餘,從不曾聽她提及家鄉父母,此時聽她哭喊,方知兩人身世竟是相若,一般的從小沒了父母,聽她哭的可憐,大感同病相憐之痛,不由也掉下淚來。九兒歇一歇又哭:“孩兒如今在這見不得人的地方,男不男,女不女,度日如年,早知道今日,倒不如當年就隨了你們去。”

  聲音悲切,猶似杜鵑啼血。回頭再看時,卻見九兒滿臉淚痕,依舊沉睡。

  小樓知道九兒心中悲苦,平日不過強忍著不說,今兒疼昏聵了,方把心裏話都說了出來。平日隻看她從容自若的,卻不知道她心中淒苦成這樣,哪裏還奈得住,幾步奔出門去,蹲在牆邊放聲而哭。趙飛卿在自己房中,聽得小樓哭得悲切,走出門來看,就見她蹲在牆角那裏哭,隻當被誰欺負了,正要開口問,就聽得人聲喧嘩,卻是沈墨卿帶著人回來了。趙飛卿知道沈墨卿頂厭人哭哭啼啼,怕他責怪小樓,忙勸:“你沈師傅回來了,快別哭了,仔細他惱。”

  自己走往前頭去見他。

  沈墨卿正指揮著人收拾東西,凡是還可用的都收拾了出來,該洗的洗,該補的補,不能用的,都列了清單出來,改日采辦。正忙碌間,一抬頭見趙飛卿走了來,忙道:“你來的正好,我本也要叫長喜請你去。”

  當下便將事從頭至尾說了遍,又道:“如今那東方公子定要九兒出堂會,你也知道那孩子的脾氣,逼不得的,也逼不了,我正愁得沒法。”

  趙飛卿也皺了眉:“那東方澈既是侍郎公子,我們也求個官家公子來,或可轉圜。”

  沈墨卿道:“你當我沒想到麽?我的本意是想往姬府走一遭,姬公子素來有心在九兒身上,想來也不會袖手作壁上觀的。且姬公子既是相府公子,自己又是武舉,有功名在身,想必壓得住。隻是風聞姬相爺是個頂嚴謹的人,你我這樣的身份,怕是靠不過去。且若是求了姬公子不著,再去求別的公子少爺的,叫人家知道是先找了別人成不了事再去求他們,隻怕要不高興,反而更糟。”

  趙飛卿低頭想了想,道:“哥哥說的很是。我倒有個主意。那等不講理的人,也需個橫人來治才好。倒不如往孫府走一遭罷,請見孫毓孫公子,瞧他怎麽說罷。”

  沈墨卿聽了道:“你當我不知道麽?隻是九兒素來不肯給他好臉色,旁的不說,隻閉門羹就吃了多少次,現如今反倒要去求他,隻怕他不肯應。”

  趙飛卿歎息:“也沒別的法子了,好歹你我拉下這個臉去走一遭。”

  說了又笑:“我們又哪裏是有臉的。”

  沈墨卿聽了,也歎息無言。

  他二人商議定了,各自收拾了,都換了清楚體麵的衣裳衣服,出門來各自乘一小轎,就往孫府去。他們自以為計策良妥,究竟不知道就因為他二人這一番計較,終叫進了一與九兒之間生出誤會來,暫且不提。

  且說轎子一路行來到了孫府,兩人自知身份低賤不敢走正門,叫抬在角門外,兩人下轎。

  角門上守門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家丁,正盤腿坐在石階上,瞥見沈趙二人下轎,往自己這邊走來,因見二人衣裳清楚,臉容端正,倒也不敢十分輕視,忙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堆起了笑臉,微微躬身而立。

  沈墨卿情知以自己身份要見孫毓萬不可能,見了那家丁先做了個揖,笑道:“敢問管家哥哥,貴府上孫秀哥哥可在?”

  那家丁見兩人對自己作揖,又是尋孫秀的,便知二人不是什麽有來頭的,便把身子挺直了:“誰找孫秀哥哥?”

  沈墨卿賠笑道:“小人是雲卿班班主沈墨卿,麻煩管家通報一聲,感激不盡。”

  有道是,“宰相家人三品官”

  ,這些家丁們素日見的不是達官就是顯貴,眼睛裏哪裏看得上尋常人,一聽得是戲班子裏的,不過是賤民,更是輕視。是以,那家丁一撩衣裳下擺又坐下了,也斜著眼,冷笑道:“相府也是你們這些人來得的?還要見我們孫秀哥哥,不打量打量自己身份,別叫油脂蒙了心。我勸你早些回去是正理,你就是等到明日也見不著人,遇見我是好說話的,若是旁人,少不得賞你們一頓板子,快走快走。”

  一行揮手趕人。

  沈墨卿見狀,忙自袖袋中摸出塊細絲紋銀來,總約有兩三兩重。塞在那家丁手中,賠笑道:“麻煩管家哥哥走一遭,隻說雲卿班的玉梨嬌有急事相求。若是孫秀哥哥不肯見,小人立時回去。這些許微物,哥哥買茶吃。”

  那家丁黑眼珠子見了白銀子,立時把臉笑開了,把銀子往靴筒裏一塞:“且等著。”

  說了站去身來,開門進去,複又把門關上。

  沈趙二人在角門外候著,有道是等人心焦,因見家丁遲遲不來,又怕他反悔,拿了銀子不辦事,正急得來回踱步。角門忽地呀地一開,走出來一少年,二十來歲年紀,頭戴軟帽,身穿青色錦袍,腰上係著絲絛,正是孫毓的貼身小廝孫秀。沈趙二人齊齊搶過去,一揖倒地,都道:“孫秀哥哥救命則個。”

  孫秀也不攙他們,籠著手笑道:“不敢。你們說玉梨嬌有事,倒是唬了我一跳。且說個仔細我聽。”

  二人聽得孫秀口風,便知有門路了,心下歡喜起來。沈墨卿是當事人,便由他把事說了,到了這個關節上,沈墨卿說時便不添些油加些醋,把東方澈如何無理,九兒如何受了委屈大大渲染了番,又說今兒晚上那東方澈定要九兒出堂會,不然就過來搶人,九兒性子烈,真來搶人怕要出事的,所以才來求孫毓孫公子仗義相救。

  沈墨卿一行說一行偷眼看那孫秀,見他本是笑著,越聽臉色越難看,不時從鼻子裏出氣,心上倒有幾分把握了,知道這些公子哥兒頂重臉麵,孫毓即放過話,說玉梨嬌是他的人,現如今若叫別人把玉梨嬌欺負去了,豈不是他臉上沒光?這個孫秀是孫毓心腹,自是心氣相通的。

  那家丁不知其中關竅,在一旁瞧在眼中倒有些心驚。知道這個孫秀說是書童小廝,實則是孫毓心腹,權柄竟是比管家還大些,多有越過管家直接行事的。人都知道孫毓寵信他,都不敢多言。此刻見他顏色變更,隻道沈墨卿說話得罪孫秀了,心道:'是我請他出來的,若是這個戲子把他得罪了,連我都有不是。'想一想就有了主意,正要上來喝罵一番以脫關係,就聽孫秀冷笑:“一個小小兵部侍郎的孩子,也敢如此狂妄,打量我家公子的話是說假的麽?連他爹的侍郎都是我家老爺提攜的,什麽東西。沈班主且回去,我立時告訴我家公子知道,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家丁在一旁看著,眼看著孫秀回去了,便上來表功,意思是再索賄銀。那沈墨卿趙飛卿聽孫秀口吻,是十之八九肯出手了,真是不勝之喜,自是向他千恩萬謝。趙飛卿又把出銀子來謝他。那家丁得了不少銀子,自然也翻轉臉皮,說了許多客套話,笑嘻嘻送兩人上轎。

  第25章

  沈墨卿趙飛卿回到家中,沈墨卿便叫長喜去喊九兒來,意思是要吩咐她,這回孫毓來了,不許再給他臉色瞧了。長喜回來時,身後跟著的是卻是小樓,原是九兒還睡著,小樓不忍驚動,故此自己跟著來了。

  沈墨卿本就有些怨怪九兒生事,想著她若是肯應酬那東方澈一二,又何至於把人得罪了,如今闖了禍了,反要他拉下臉來去求人。這回喚之不來,火更大了幾分,也不問小樓怎地九兒不來,冷笑道:“果然是角兒了,我如今竟請不動了。想來該是我去拜謁紅角兒,我反叫她來見我,可見我這是老背晦了。”

  趙飛卿聽沈墨卿生氣,少不得又要勸他。

  小樓聽沈墨卿問話,一個字不答,隻是跪著。這卻有個原因在,她因想著若要實話實說,女孩子家那等見不了人的事,她如何說得出口,說了,置九兒何地,是以不肯吐口。沈墨卿因見小樓不說話,且眼都紅腫了,淚痕未幹,心上更是厭惡,哼了聲,問:“我也不曾打你罵你,你哭什麽?這當下有誰死了不成。”

  沈墨卿又向著趙飛卿道:“你瞧瞧,你瞧瞧。都成什麽樣兒了,竟敢出手打座兒,我們這些戲子,座兒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哪裏好動手打。這還罷了,連我這個師父喊她都不來,現如今她眼睛裏還有人沒有?你是她師叔,論理你也該教導著點,偏我一責她,你每每出來袒護,如今縱得她這樣。如今連個丫頭都不把我放在眼內,我問話,竟敢不答。”

  趙飛卿見他話中意思竟是怨怪九兒不肯服侍座兒,說的全不像話,也惱了:“那東方澈無禮在先,九兒出手也是不得已,如何好怪她?哥哥也休太像意了。”

  沈墨卿見他頂撞,更怒,拍了桌子道:“好歹我是你師兄,我還不曾說你,你反來頂撞我,怨不得九兒這樣性子,都是同你學的。你但凡是肯服些軟,應承些,也不會叫人敲斷了腿。”

  趙飛卿見沈墨卿說到自己舊恨上,也冷笑道:“虧得同我學,總算有個骨氣在。那連生倒是學足了你的樣兒,偏生你又不喜歡。”

  眼見他二人在堂上爭執得厲害,幾乎破臉,卻並無一個人敢上前勸,原來,雲卿班是沈墨卿的,班中就數他為尊,再則,那趙飛卿同沈墨卿到底是師兄弟,便是吵架也是人家家事,因此滿班無人敢勸。

  卻說兩人正吵得厲害,便聽有人拍手笑道:“外辱尚不能自禦,你們師兄弟反要演十字坡麽?”

  沈墨卿盛怒之際聽得有人出言譏諷,立時回頭,正要破口大罵,卻見孫毓站在門口,笑嘻嘻籠著手,身後隻帶了孫秀。也不知沈墨卿怎生做得到的,竟轉瞬間把怒容翻作一臉笑:“原來是孫公子寶駕降臨,皇天菩薩保佑,真真救命的神仙到了。”

  忙不迭站起身,一路顛顛接出去。

  孫毓笑道:“我不過是怕小九兒叫人欺負了去,誰要你這樣殷勤。”

  一路自顧走進來,一眼間小樓跪在當下,哭得眼腫鼻腫,道:“女孩子家家哭成這樣,倒像是誰欺負你了。說來我知道,我也給你出氣。”

  沈墨卿賠笑道:“我也正問她呢。”

  一麵又拿眼去瞪小樓,不許她說。孫毓偏頭看一眼沈墨卿,笑一笑。

  卻說沈墨卿推孫毓在主位坐下,孫毓也不推辭就坐下了,將扇子開開闔闔,看著沈墨卿張羅上茶上點心,又看趙飛卿坐在那沉默不語,等沈墨卿都忙完了,方問:“九兒呢?”

  沈墨卿端著點心正要讓,聽他問,手上停一停,先瞧了小樓一眼,又笑:“九兒今日很受了些委屈,想是驚嚇到了。自她登台以來,座兒們見她年幼可憐,都縱容著點子,就說孫公子您,便是九兒任性,公子也不曾見責過,反到吩咐我們不許怪她。可憐她幾時就受過這樣的委屈,一回來便躲自己房中哭呢,不肯見人,一些兒也沒平日神氣樣兒了,怪可憐的見的。”

  孫毓熟知九兒性情剛烈,不是那等佯羞詐愧的,受點委屈就哭的人,是以沈墨卿說的話,他哪裏肯信,隻是也不追究,頑笑道:“她即不肯出來,我去見她也是一樣的。”

  小樓聽了,唬得慌慌忙忙抬起頭來:“去不得,九兒睡了。”

  孫毓點頭笑道:“原來是睡了。”

  沈墨卿忙道:“想是哭累了,方才睡了。公子即要去,就叫小樓喊她起身便是。”

  孫毓笑道:“罷了,巴巴的把人拖起來我也不忍心的,倒像我欺負小孩子了。”

  沈墨卿隻是賠笑。

  話說那東方澈在天蟾樓鬧了場,出來後自有人奉承他,有的說:“玉梨嬌那小戲子仗著自己長得好,捧他的人多,勢利眼的很,從不肯正眼瞧人,便是那沈墨卿也是個可惡的,一些兒也不知道管束徒弟,早該有公子這般正直人教訓他們一番,也好叫他們知道自己身份。”

  有的說:“玉梨嬌那副模樣,真真銷魂奪魄,那樣一等的嬌媚風流,便是女孩子也不及他許多,能同他親香上一回,方才不枉此生,便是能在他手上喝杯酒,也是豔福不淺。今兒晚上真要托東方公子的福了。”

  有的便笑說:“尊兄不知坊間傳言麽?那玉梨嬌實則是個女孩兒。你瞧瞧她那一團嬌弱,那腰細的,那臉白的,男孩子哪有這樣的。”

  眾人大笑。

  卻是這些人不是那個富商的少爺,便是某任京官的公子,平素說是詩文聚會,實則都是眠花宿柳的熟客,都早有心在九兒這裏,隻是忌諱著孫毓是個活太歲,翻臉不認人的,雖有心思,都不敢亂動,怕惹惱了孫毓,有許多壞處。今兒見東方澈出頭,自是歡喜無限,若是晚上九兒乖乖來了,自是大夥兒豔福不淺,便是日後叫孫毓知道了,遭殃的也是東方澈,與他們無幹。東方澈哪裏知道這些人是這等心思,聽他們吹捧,自以為了得,隻是得意洋洋。

  才到了申時,這些少爺公子便急不可待地攛掇著東方澈派轎子去接,說是,好歹那玉梨嬌也是第一紅角兒,早給慣出了脾氣,總要給人留個台階下,見麵才好說話,不然,人就是來了,拉長著臉也是沒意趣。那東方澈也早心癢難熬,立時從善如流,吩咐備了轎子去接。一麵安排下酒席,隻等人接來便開席的。不料轎子去了不到一柱煙的功夫便空著轎子回來了,抬轎子的幾個還叫人打了。

  一下嘩然,東方澈臉上便有些掛不下,冷笑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眼睛裏沒王法了,竟敢打我的人。”

  那些王少爺李公子朱衙內趙舍人等都在一旁說:可是眼裏沒人了,不教訓教訓,連東方公子的令翁都叫人瞧低了。東方澈哪裏吃得起這個挑唆,當下點了八個家丁執了棍棒出門上馬,一路就熱熱鬧鬧浩浩蕩蕩往雲卿班來,旁邊跟了一溜瞧熱鬧的。

  到了雲卿班下處,就見大門緊閉,外頭一溜站著六個壯漢,都是一色打扮,擋在門前。東方澈騎在馬上,用馬鞭子一指,喝道:“大膽狗頭,瞎了眼的東西,就敢擋本公子的路,也不打聽打聽本公子可是好欺負的。識相些,好好把玉梨嬌交出來,還則罷了,不然,本公子砸光你雲卿班也不過跟掐死個臭蟲一般。”

  跟著去的幾人也跟著起哄,那些壯漢都不言語,也不讓開。東方澈臉上便掛不住,便叫人上去打,不料他帶來的這些家丁全不是那些壯漢的對手,不過一會兒工夫就叫人打得稀裏嘩啦,如流水落花一般退下來。東方澈氣得急了,一麵差了心腹往布政司處搬救兵,一麵在馬上痛罵,到底不敢下馬來,怕叫這些人打了,先吃了虧。

  不過一會兒,東方澈的心腹童兒帶了布政司底下的一班捕快來了,為首的捕快姓金,那金捕頭在人群外頭就嚷嚷開了:“太平盛世,朗朗乾坤,竟敢聚眾生事,都給我捆了回去。”

  分開圍觀的人群,到了東方澈馬前,先做了揖,道:“公子放心,這等沒王法的暴徒,早該抓一抓了。”

  轉過身去,吩咐了眾捕快上前拿人。便在此時,大門一開,有倆少年人拿著點著的燈籠出來,掛在了門兩側,又進去了,再出來個二十來歲的少年,穿著青色錦袍,站在燈下,皺眉罵道:“什麽狗東西在這裏亂吠,也不張開你那瞎眼瞧瞧,我家公子是什麽人。別說你一小小捕快,便是你家布政司老爺見了我家公子也不敢這麽張狂。”

  話說那東方澈到布政司處要借衙役使用,因他聽得是兵部侍郎的公子,金捕快一心要逢迎拍馬,連回稟請示也省了,自己帶了人就來,這會子叫人罵了,又當著許多百姓的麵,如何拉得下臉來,是以臉上赤紅,先把出樸刀來揮了一揮:“放你娘的屁,天子腳下,是講王法的地方。本捕頭現在就抓了你,再同你家公子講話。”

  也怪不得金捕快他不認得人,以他身份但凡見了官都是要低著頭回話的。偏京城之內,大小官員眾多,子侄就更多了,他一小小捕快,又哪裏是個個都能見著的,且孫毓雖是次輔獨子,隻是不大在官麵上走動,是以金捕頭不曾見過他,而孫秀不過是孫毓近身的一個小廝,金捕快更認不得了。

  且說他這裏揮刀要撲上去,他身後的東方澈卻是認得人的,瞧清楚來人竟是孫毓心腹,倒是唬了一跳,他這會子到不糊塗了,心道:'這個東西在,孫毓定也在了。想他是個混世的魔王,輕易得罪不得,為個小戲子真破了臉,也不值當,想他早晚要玩膩的,到時還不落在我的手中。'想到這裏,悄悄掉轉馬頭便要溜走。那孫秀眼尖,見他要走,揚聲道:“小人見過東方公子,我家公子在裏頭等您喝酒呢。公子怎麽這就要去呢?”

  東方澈聽喊,隻得轉回頭來,笑道:“我正路過,瞧見這裏圍攏了這些人,瞧個熱鬧罷了,正要回去。孫兄的厚意隻能日後再領了。”

  說了,點馬而去,隻是想起那嬌滴滴的玉梨嬌眼瞧著要到手又飛了,究竟氣惱,一路上心內把孫毓罵了千遍萬遍。

  那金捕頭本要在侍郎公子跟前賣弄神勇,卻不料正主兒的一團盛氣都丟在爪窪國裏,竟是溜了,把他扔下了,倒弄得不上不下,不尷不尬,提著刀沒法處。孫秀哪裏理他,自己返身進去。可憐那金捕頭一張臉忽白忽紅,瞧著大門在自己眼前關上,想侍郎公子都不敢得罪這人,我如何好冒犯,也隻得灰溜溜帶著人去了。

  話說孫秀回去稟告給孫毓,那孫毓正靠在椅子裏喝茶,聽了孫秀的回話,隻笑一笑。沈墨卿自是歡喜無限,一麵著力奉承孫毓,一麵要使人去喚九兒來親謝。孫毓笑道:“你個老油子,想得忒便宜了,幹巴巴一句謝,就要打發我麽?明兒我來瞧九兒的戲,就叫她唱出《裴少俊牆頭馬上》罷,隻當是還我今兒這個情了。”

  沈墨卿應聲不迭,恭恭敬敬一路把孫毓送出來。孫毓自帶了人回去不提。

  卻說沈墨卿送罷孫毓回來,便去吩咐九兒準備了,走到九兒房前,卻見門虛掩著,透出一絲光來,把門一推,看見小樓正坐在桌前,把手撐著頭,正打瞌睡,再抬眼一瞧,九兒玉山推到正睡在床上,便止步不前,咳嗽了幾聲。

  小樓聽見聲音,把眼一張,見是沈墨卿立在門前,唬得跳起身來,忙不迭先去看九兒,看見被子好好在她身上蓋著,放了心,轉過身來道:“沈班主,你怎麽來了?”

  沈墨卿哼一聲,心中罵道:“促狹的小蹄子,做張做致的,好不惹人厭。”

  麵上卻不動聲色,笑道:“九兒也累了好些日子,叫她睡罷。等她醒了,告訴她,孫毓公子明兒點唱《裴少俊牆頭馬上》,叫她好好備著戲。全虧今兒孫公子仗義,又不要謝禮,便是你有謝儀,人也不稀罕。”

  說完了正要走,忽然間又笑一笑:“得罪了侍郎公子,有相府公子替她出頭,再把相府公子得罪了,瞧誰能替她出頭,總不見得把玉皇大帝搬下來。”

  小樓叫他後頭幾句話說得一頭霧水,又不敢問,低著頭送沈墨卿出去,把門關上,回過身來卻見九兒正推被坐起。

  小樓忙過來扶她,扯過枕頭來叫她靠著,又問:“可疼得好些了?餓不餓,我把蓮子羹熱一熱,你要是不想吃甜的,我去廚房看看晚飯好了沒有。”

  九兒搖頭,道:“你自己晚飯可吃了沒有?”

  小樓笑:“我也不餓。”

  又想她這回子坐起來,可不知道沈班主的話她聽著沒有,因道:“方才沈班主來過了。”

  九兒點頭,輕聲道:“聽見了。”

  原是九兒自幼扮裝男孩子混在男人堆裏,自己時刻警惕小心著,是以十分驚覺淺眠,略有個風吹草動就醒的。便是今兒疼得狠了,睡在夢中也還是帶著幾分醒。那沈墨卿進來甫一說話,她便醒了,到底男女有別,她不好意思起身,隻好閉目裝睡,那沈墨卿說的話她字字句句聽得分明,到最後幾句,分明是沈墨卿知道她醒了,故意說給她聽的,說來還是怨她惹了麻煩。

  第26章

  話說到了第二日一早沈墨卿便把九兒喊了來,笑嘻嘻告訴她:“好孩子,小樓昨晚可告訴你了?孫公子要聽你唱《裴少俊牆頭馬上》,我因想著,多虧了他,你才沒叫那東方公子欺負了去,人又不要你謝,隻想聽你唱折戲,我便答應了。如今水牌也改過來了,倉促的很不及備戲,隻唱第一折就完。”

  九兒見沈墨卿如是說了,也隻得道:“全憑師父做主。”

  連生一聽得九兒要唱《裴少俊牆頭馬上》,別人還沒怎麽著,先惱了,隻不敢明說,收拾衣箱時便賭氣把裙襖都往裏扔,一邊扔一邊冷笑道:“什麽東西,妖裏妖氣的,說出的話跟放屁一樣。不是自己哭著鬧著要改行的麽,好容易遂了願了,又弄出新鮮花樣來唱個寡婦思春的戲,惹了一身騷回來,還不知道自己檢點些,這會子又要私奔苟合了,怕別人不知道他那騷樣嗎?”

  原來這《裴少俊牆頭馬上》說的是唐代尚書裴行儉之子裴少俊奉父命由長安去洛陽買花,途中和李世傑女李千金隔牆以詩贈答。當晚私約後花園,二人私奔到長安定居,育有一子一女。後為少俊父親發現,強令少俊休妻回家。李千金回到洛陽,父母已亡故,李千金在家守節。少俊中進士後,與李千金完婚。是以連生口中說出私奔苟合一語。

  他自己在這裏咕噥,隻當沒人聽得見,不料有人在他身後聽見了。那人也是素日被連生欺負慣了的,很瞧不上他的張狂,偏自己在班中地位低下,沒的和連生叫嚷的本錢,聽了這話,便留上了心,知道福兒是個惹禍的性子,又同九兒好,到了晚間散了戲,便悄悄走去告訴了他,不免加些佐料。福兒那性子,豈是忍得下那口氣的,回去就同連生一場大鬧不提。

  且說到了天蟾樓,段去之早聽說了東方澈帶人去雲卿班要人叫孫毓擋了回來的事,早早在後門接著,見了九兒先笑嘻嘻問了好,撫慰了幾句,待把她送進去,看著開場戲開鑼,餘下的人也都忙自己的事去了,就扯了沈墨卿到門邊,問他:“那孫毓比之東方澈更不是個好惹的,他這樣替九兒出頭,分明是要人都知道玉梨嬌是他的人,不許人動她,這樣用心,想是弄不到手不了事的。你家九兒又是個寧為玉碎的性子,你可要小心了,倒別弄出大事來,你白辛苦半世,還要帶累我。”

  沈墨卿笑道:“哪裏就這樣了,我瞧著還好。孫公子究竟不是依勢淩人的,他若要用強,哪還用等到今日,早把人弄過去了。便是昨兒親身出麵,也不過今兒單點一出戲,去之兄隻管放心,隻是你也不是經過這樣的事,怎麽巴巴的來囑咐這個。”

  段去之跌足道:“昨兒的事還小麽,多少人都知道了。給九兒題名字的那個許翰林,如今升做了詹事府少詹事,已是正四品了,聽人說是聖眷優隆,前程無限,今兒一早也巴巴的差了人來問昨兒的事,又說玉梨嬌若是受了委屈,他隻找你說話,你可聽聽。”

  沈墨卿聽了。哭笑不得,道:“這真真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了,也隻怪她生得太美貌了,怨不得人想她。她若是肯隨和些,隻怕就好些,怎麽偏生了那麽個執拗的性子。”

  兩人又說了些別的話,就到了大軸時間,就聽得笙笛響,先是那李千金唱一曲“仙呂”

  “點絳唇”

  :“往日夫妻,夙緣仙契。多才藝,倩丹青寫入屏圍,真乃是畫出個蓬萊意。”

  一旁演梅香的插科逗趣,念道:“小姐看這圍屏,有個主意:梅香猜著了也,少一個女婿哩。”

  李千金又唱,這回是一曲“混江龍”

  :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學畫遠山眉。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宿,梧桐枝隱鳳雙棲。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

  兩人聽九兒上台了,便一起走進來,站在入相簾後,微挑起布簾子來向外瞧。

  卻見九兒娉娉婷婷站在台上,淺淡裝束,倒益發顯得長身玉立,品格風流,更見她嫩臉勻紅,雲鬟霧鬢的,叫人隻疑是天上神仙,不是人間絕色。

  段去之不由心下惋惜,這樣一等一個人物,卻落在這個肮髒行當,實實叫人痛惜。他正歎息間,就聽九兒已然唱到哪吒令一曲:“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我且來散心到茶蘼架底,我待教寄身在蓬萊洞裏。蹙金蓮紅繡鞋,蕩湘裙鳴環珮,轉過那曲檻之西。”

  調子又轉鵲踏枝:“怎肯道負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他綠暗紅稀。九十日春光如過隙,怕春歸又早春歸。”

  而後是一折寄生草:“柳暗青煙密,花殘紅雨飛。這人、人和柳渾相類,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轉蛾眉係。為甚西園陡恁景狼藉?正是東君不管人憔悴!”

  以幺篇收尾:“榆散青錢亂,梅攢翠豆肥。輕輕風趁蝴蝶隊,霏霏雨過蜻蜒戲,融融沙暖鴛鴦睡。落紅踏踐馬蹄塵,殘花醞釀蜂兒蜜。”

  幾曲連續唱來端地是明滅婉轉,幽咽如訴,每唱罷一曲,台下滿是喝彩之聲,有耐不住性子的,擄下了手上戒指就往台上扔。

  段去之側耳聽了聽,笑道:“且不說別的,隻說這唱腔中的風流內媚便沒人比得上,也怨不得人愛她。”

  沈墨卿也笑道:“也沒人教她,不知哪裏學來的。那一種嫵媚竟像是天生的,別人要學她也是東施效顰罷了。”

  段去之笑道:“你休說嘴,得了這個大便宜還不乖覺些,說得這樣刻薄,怨不得人恨你。”

  兩人正說,就聽得身後有人笑道:“你們兩個人,一個是師父一個是戲園子老板,躲在這裏偷戲瞧,好沒體統。”

  沈段聽說都會回過頭來瞧,卻見底下立著一個人,一身的羅綺,塗得雪白的臉,卻是那許久不見的尚寶珠。

  段去之先笑道:“好個三娘子,多少日子不見倒是更風流標致了。你往哪裏去了,滿京城的尋不見你人。”

  尚寶珠笑道:“啐,你個沒良心的,你還會尋我?你們天蟾樓如今有了玉梨嬌這樣一個唱也唱得做也做得的美人,哪裏還會記得我這個老人。”

  一麵又向沈墨卿笑道:“還是沈班主眼睛毒呢,我也往江南走了遭兒,想尋幾個孩子回來教習的,走了幾個地方,都是些村貨,便是有眉目清秀的,也不如玉梨嬌這樣出色,我都瞧不上。”

  沈墨卿笑道:“什麽眼睛毒,不過是運氣罷了。”

  尚寶珠點頭笑道:“這句才是公道話。段老板,沈班主,我這才從江南回來,晚上容我做個東道請請二位罷。一會子,我就叫人補帖子來。”

  段去之笑道:“哎喲,這個怎麽敢當,三娘子遠道而來,該當我替你接風洗塵才是。”

  又笑眯眯道:“這些日子,三娘子可是有了什麽際遇,麵若桃花,好生嬌豔。”

  尚寶珠拿手帕子一甩,輕輕抽在段去之臉上:“沒個正經,拿我調笑起來。什麽麵若桃花,台上那個才是罷,真真的叫人看著就愛。晚上我請的酒,你們可都不許不來。”

  說完了,捏著帕子去了。

  沈墨卿見他走了,向著段去之道:“你聽聽他那幾句話,真跟醋缸裏拎出來的一樣,酸像要噎死人。還要請我吃酒,我是不想去的,倒不是怕他。”

  段去之笑道:“現如今你雲卿班的風頭也算十足了,也要給人家酸幾句才是,總不成不叫人活了。”

  他們正說著,台上九兒正唱到這《裴少俊牆頭馬上》第一折的李千金的最後一支曲子,曲名賺煞,詞雲:“這一堵粉牆兒低,這一帶花陰兒密。與你個在客的劉郎說知:雖無那流出胡麻香飯水,比天台山到徑抄直。莫疑遲,等的那鬥轉星移,休教這印蒼苔的淩波襪兒濕。將湖山困倚,把角門兒虛閉,這後花園權做武陵溪。”

  唱罷了,她自下台。

  沈墨卿也不同段去之說了,笑嘻嘻接著,說了許多撫慰的好話,又忙著接外頭座兒賞戲的事物,又自己忙著叫人泡茶打水,又請段去之坐下用點心。段去之推辭了一番,沈墨卿也不強留,正要送他出去,簾子一挑又進來一人,穿著青布直裰,正是那孫秀。沈墨卿一見孫秀進來,忙堆起笑接上去,正要說話,卻見孫秀回過身去把簾子打了起來,接進來一個人,穿著金蝶穿花的綠羅袍子,白淨麵皮,一雙笑眼,竟是孫毓。

  孫毓雖常來瞧戲,這天蟾樓有個位置是他常年包的,可到後台來,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兒,不獨沈墨卿,便是段去之也都有些吃驚,兩人忙堆著一臉笑接上去作揖問安。孫毓笑道:“哪來這些虛禮,我有幾句話同九兒說,你們且避一避。”

  沈墨卿聽了,不知他要做什麽,即不敢個說不字也不敢問,隻得答應,正要同段去之出去。孫毓又喊住他們,點一點屋子裏雲卿班那些人,沈墨卿雖疑惑,終究不敢得罪了這個人,隻能招呼了大夥兒把手上事都放一放,跟著他到外頭等著。

  孫毓見人去盡了,方走到九兒房前,隔著簾子笑嘻嘻道:“你總不肯見我,今兒看你往哪裏躲。”

  卻說九兒在屋子裏聽得真切,知道外頭人都叫孫毓趕了出去,隻留下她一個人,饒她平日再如何機敏鎮定,到底是個才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不由有些慌,偏身上才脫了戲服,隻穿著水衣,怕他撞進來,即羞又急,一麵急急穿衣,一麵隔著簾子道:“有什麽好見,你快些出去。”

  孫毓便笑:“我不出去,有話同你說呢,說了我才走。”

  九兒隻求他快走,聽他這樣說了,便道:“這樣,便請快說。”

  孫毓又說:“我若說了,隻怕你要惱。我若不說,你又要說我耍弄你。好九兒,你要我說呢還是不說?”

  九兒叫他氣得險些笑出來,啐道:“說話且放尊重些,我好不好的同你有什麽相幹。”

  孫毓便笑道:“九兒好大氣性,一些兒玩笑不起。我告訴你也無妨,那錦樂坊的老鴇子找你來鬧,倒是我顧慮不周。我隻道她也是個在脂粉場上打滾的行家,知道有人捉弄她,就該收斂些,隻不料她竟蠢成那樣…”

  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見簾子一掀,九兒踏步而出,卻見她已然換好了自家的衣裳,一張粉臉兒漲得通紅,娥眉都有些豎起來了孫毓也不以為意,依舊笑嘻嘻看著她。

  卻說九兒在裏頭聽了孫毓的話,方知道原來是他叫人去作弄的錦樂坊。那樣說來,海清兒罵她的話,竟不是沒影的事,外頭那些難以入耳的傳言,也都是這樣才起。他這樣胡鬧,倒叫她沒法做人,白白帶累了名聲,不禁又氣又委屈。踏出門來,又見孫毓一臉的笑,混不在意的模樣,更是惱怒,冷下臉笑道:“原來我果然是有靠山可倚恃的,我竟不知道。隻是孫公子日後不必如此做作,我命小福薄,當不起孫公子這番厚賜,隻怕白辜負了你一番好意。”

  說了甩袖要走。孫毓在她身後閑閑笑道:“有我做靠山不好麽?若不是我,昨兒東方澈要你出堂會,你出是不出?你這樣嬌滴滴一個美人兒,若出了席,怕不是羊入虎口,生吞活剝了你。若是不去,他們的轎子可都到了你家門前了,捆也把你捆了去。”

  九兒原不知道東方澈要她出堂會,聽孫毓這樣說,心上將信將疑,把頭轉過來看他。孫毓見九兒臉上微紅,一雙鳳眼兒斜睃,水汪汪的似還含著淚,似怒似怨,轉成十分嬌媚,格外動人,不由動魄銷魂,笑道:“我隻要你演一出戲做謝,便宜你了。小孩子家家的唱什麽刀馬旦,舞刀弄槍的,別的不說,我家九兒這樣一等的國色天香,要再失手傷了,可不叫人心疼。”

  九兒聽他說話又沒個正形,以她往日的性子是要發作的,轉念一想,昨兒師父也說虧得他仗義,看來此話是不虛的,自是也生了些感激之意,便不好意思翻臉,若待謝他,以他憊賴的性子,大有可能順杆子上,說出更無禮的話來,因此上欲言又止,咬了咬唇,低了頭走出去,心上隻怕孫毓伸手來拉她,腳下甚快,幾步到了門前把簾子一掀,劈麵就看見沈墨卿正斜著身子站在門前。

  原是沈墨卿雖依言出去了,到底不放心。知道孫毓素來是個行為放誕的,九兒性子又執拗,生怕兩人獨處,鬧出事來,不好收拾,因此上一直側身聽著,若是真鬧起來,好進去打個圓場的。再不料九兒忽然間閃身出來,閃避不及,撞個正著,不免有些尷尬,虧得他是個師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時辰不早了,我想著回去呢,正想來叫你,你自己出來便好。”

  說了又看九兒身後,見那孫毓笑嘻嘻跟了出來,向著九兒笑道:“以後有誰敢欺負九兒,隻管同哥哥說。”

  說畢了,自己走在前頭,孫秀忙不迭跟上去。九兒站在當下,叫他這一句話,說得惱不是氣也不是,臉上更紅,再一抬頭,又見班中人紛紛躲開目光,更有人嘴角帶著笑,似譏似嘲,心上氣苦,隻是無處可說。

  那沈墨卿雖說一直在聽,到底隔著簾子,孫毓同九兒說話的聲音又甚不響亮,竟是沒聽清楚他們說什麽,此時間孫毓言行,想來兩人不曾弄僵,是以把心都放下了,雖見九兒臉上通紅,也不以為意,走在一邊呼喝著收拾東西回去不提。

  第27章

  卻說那尚寶珠三娘子離了天蟾樓,坐了轎子一路就往錦樂坊去了。到了錦樂坊跟前,就見那龜奴尹金呼喝著幾個粗使仆婦掃地抹門,見有轎子在門前停下,知道是來了孤老,忙扔下那些人,笑著迎過來,作揖問安,又上來掀簾子,見是尚寶珠,知道他同海清兒有些首尾的,且雖是個收山的伶人,手上頗頗有些財物,又認識不少老爺闊少,不可輕視,便笑道:“尚老板,你可回來了。我們海媽媽一直念叨著你呢。”

  尚寶珠下了轎,把眼四下一掃,果見錦樂坊很有幾分冷清跡象,門外擺攤子的小販幾乎走了個幹淨,又見尹金歪著臉的模樣,便笑了。原是尹金叫德生打落了幾顆大牙,連嘴也有些歪了,不笑倒還好,一笑起來歪的更厲害。尚寶珠笑道:“你個忘八,這裏冷清得要出鬼了,別是都被你這張怪臉嚇跑的。”

  說了吩咐轎子在外麵等著,自己往裏頭走。他也是來慣的,不用尹金帶路,自己就到了海清兒門前,舉手拍門。

  卻說錦樂坊生意愈發的門可羅雀,再過十天半月的,那馮富商就要來了,海清兒正坐著發悶,不知如何應付,聽得門響,問了是誰沒人應,便罵道:“哪個小婦粉頭養的王八羔子,還沒到晚上呢,鬼鬼祟祟的作甚,要吃你姑奶奶的奶麽。”

  一路過來把門開了。尚寶珠也不生氣,笑道:“好姐姐,你怎麽知道我想你了。”

  一麵踏進門來。

  海清兒見是他,啐了口:“你個沒良心的,死哪裏去了,隻是找不到你人。”

  說著就掉淚,把自己如何叫玉梨嬌欺負了的事說了,不免又添了許多在裏頭,一麵說一麵千賤人萬淫婦的罵不絕口,又說:“可憐我一個婦道人家,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白白叫人欺負了去,若是是兄弟你在,姐姐也有個說話的人。”

  尚寶珠在她身邊坐了,把她拉在懷裏,撚了把海清兒手,又把手伸進她衣襟裏去,笑道:“你還會想著我麽?你那馮老爺知道了不吃醋麽?”

  海清兒按著他的手,啐道:“那老東西贖了我出來,不過是指使著我守著這個錦樂坊給他賺銀子罷了,又沒三媒六證的娶我過門,。隻是他下個月就要來了,你瞧瞧這坊裏,冷清的隻有雀鳥了,我正愁沒法交賬,你是不知道,那老東西眼睛裏隻認得錢。你若是個有情的,快替我想想法子是真,隻亂摸些什麽。”

  尚寶珠把鼻子湊在海清兒臉上聞了一聞,道:“那個小像姑認識人,我就不認識麽?我明兒出去走上一圈,別的不敢說,叫那些商家把東西賣給你,倒是不難。隻是你怎麽謝我。”

  海清兒知道尚寶珠唱戲時,同官麵上的人也多有交情,他若肯出頭,倒是有轉機,便笑道:“你要我怎麽謝?”

  說了便撒嬌撒癡的,放出許多放浪手段來,努力奉承,款接婉轉。

  卻說他二人一時情熱,又各懷鬼胎,忘了謹慎二字,連門也不曾關緊,恰好有個叫玉姐的粉頭來找海清兒要錢買脂粉絨花的,叫她在門縫裏瞧了個清楚明白。那玉姐兒不敢打擾,自己悄悄走了開去,海清兒同尚寶珠兩個哪裏知道,少時雲收雨住,兩人各自起來收拾衣裳不提。

  卻說海清兒這裏又倒了茶來給尚寶珠吃,尚寶珠就在她手上吃了。海清兒放下茶盞就催著他去找人疏通。尚寶珠不肯動身,笑道:“也不急在這一日兩日。我隻問你,這口氣你就吞了麽?我瞧你也不是這樣好欺負的。”

  海清兒冷笑道:“但凡每次瞧見那個嬌嬌妖妖的小東西,我的牙都癢。這些都還罷了,這次她叫人來捉弄我,我若咽得下這口氣,我便是從她褲襠裏爬出來的。”

  尚寶珠大笑:“我的好姐姐,你若要出氣也不難。實話告訴你,我一直疑心那個東西是個女的,咱們乾旦行標致人不是沒有,妖佻成他那樣的,我倒也是頭一回見。我一心要往她家鄉走一遭兒,隻恨沈墨卿那個老東西口緊,我隻知道她是江南人氏,別的一概不知。這回走了一趟,竟沒打聽著。若是能打聽得他本家叫什麽名字,還怕問不著麽?便是不知道她名字,知道他家鄉也方便許多。倘或他果然是個女的,可有多少好戲看。”

  海清兒把個身子都靠在他肩上,笑道:“你倒是想的好,隻是沈墨卿是個修成精的老狐狸,臉酸心硬,奸猾非常,你想從他嘴裏問出來什麽來,隻告訴你兩個字,休想。”

  尚寶珠笑道:“所以要倚仗姐姐。我今兒晚上下帖子請那老東西吃飯,你就往雲卿班走一趟,問問班裏那些人,我倒不信,人人都那樣口緊。”

  兩人商議已定,看著天時尚早,海清兒便叫廚房裏做兩碗麵來同尚寶珠同吃。

  到了晚間,海清兒做轎子來在雲卿班門外,想著沈墨卿雖然走了,趙飛卿不知在不在。因想起那日趙飛卿把她帶來的東西掀了一地,衝上來要打她的模樣,橫眉怒目,頗為嚇人。再者平日裏海清兒也曾聽人說這趙飛卿當年是個炮仗一樣的性子,吏部尚書的公子灌了他酒,要捉弄他,人沒到手反叫他打了,所以才叫人敲斷了他的腿,如今看著雖不複當年的英雄氣概,到底威風猶存,海清兒又是險些叫他打了的,不覺心上有些怕他,不敢過去敲門。

  她正在門外徘徊,就聽得大門一開,有人邊罵邊往外頭走,海清兒便把身子閃在陰影裏頭,偷眼觀瞧,出來的是那連生,臉上一塊青一塊紫的,顯見剛叫人打了。就聽連生罵道“縮脖子的王八,自己喜歡的女人天天跟那個兔兒爺鑽在屋子裏不出來,不知道做甚勾當,居然也忍得下,還同那個兔兒爺稱兄道弟,還為了他打我,我呸。換了是我,早把那兔兒爺的毛拔了,叫他知道馬王爺長幾隻眼。”

  海清兒聽了,不由得計。

  卻說連生一路罵罵咧咧一路往前走,走過雲卿班班前的小道,到了南街口正要左轉,就聽得身後有人喊他,一回頭,見是個妖佻婦人,穿著豔色衣裳,借著月色,倒也是個美人,乍一瞧十分眼熟,正在細想間,就聽那婦人笑道:“去年早些時候,我們在這裏見過。你們班的玉梨嬌要同我搶丫頭。你們師父也太縱著他的性子了,這樣荒唐的事也由得他,你們班那個武生也很不是東西,連我的人也打了。倒是連生小哥你知禮,不同他們一般胡鬧。”

  連生這才知道,這婦人便是海清兒,他對這個鴇兒本也可有可無,今兒才同福兒打了場,德生也在裏麵幫著九兒罵他,正一肚子氣,聽得海清兒這樣說,不由大感暢快,把嘴一歪,鼻子裏哼了下,道:“誰讓我性子又蠢笨,又隻會本分唱戲,不會故作姿態,裝出副清高樣兒來哄人高看他。他若真清高,怎麽那些孫公子姬公子許老爺一個個都巴巴的粘上來,不過是演戲罷了,哄那些人抬舉他。”

  海清兒聽他口氣,分明對玉梨嬌懷恨已深,忙笑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是個心直口快的正直人,眼裏揉不得沙子,隻是那玉梨嬌如今聲勢正隆,我不過同他搶個丫頭,他就叫人來砸我的店,若是叫他知道你背後這樣說,還不知道要怎樣整治你。”

  連生聽了冷笑道:“那是海媽媽太好性了,他才敢欺你,像我這般不怕他,敢同他撕破臉鬧的,他也是知道怕的。”

  海清兒見話已入港,便扯出手帕子來,做個擦淚的樣子,又嬌滴滴走過來拉起連生的一隻手道:“好兄弟,我們借一步說話。”

  說了,一揚手,一直跟著她的那頂轎子就抬了過來,扯著連生要上轎子。連生到底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雖也在風月場上滾過些時候,叫個婦人這樣挨近了,卻是頭一回,聞著海清兒一身的脂粉香氣,再叫隻柔若無骨的手拉著,不由臉紅心跳,渾身沒力,被海清兒輕易就扯上了轎。轎夫也不用海清兒吩咐,抬了轎子就走,一路不停直抬進了錦樂坊。

  且不說海清兒同連生說些什麽,隻說東平街的許府今夜好一陣忙亂。

  原是許老夫人大前些日子做七十大壽,連請了三日客,累著了,起先還隻是頭腦眩暈,到了第二日上就飲食銳減,偏那馮融馮先生回鄉省親了,隻得在太醫院請了太醫來瞧,先來的是個姓王的,也說不出個道道來,隻說是老年人積了食又勞碌了,開了行氣消食的方子,吃下去一些用也沒有,又換了李太醫,也是沒法,依舊飲食懶進,頭暈得起不了床。把許繇父子急得沒法,一日數次遣人往姬府打聽馮先生回來了沒有。姬夫人也是個慈善人,素來敬老憐幼的,聽得這樣,又敬許繇父子孝順,答應隻要馮先生一回來,就讓他往許府去。

  今日馮融省親回鄉,才放下行李,姬夫人遣人來喚他,一五一十同他說了。馮融二話不說,坐了轎子就往許府來。少時便到了許府錢,自有下人進去稟報。許繇在老夫人房中聽了,忙吩咐快請,下人正要出去,許文翰道:“爹爹,還是我親自去吧,馮先生不是一般大夫,不好怠慢的。”

  許繇點頭依允。

  不一會子,許文翰就帶著馮先生就來了,走在老夫人的房前,許文翰先進去通報。許繇聽得馮先生到了,親身走出來,一臉憂色,向著馮融拱了拱手道:“先生可回來了,家母的病全托賴先生回春妙手了。”

  馮融連連口稱不敢,等進了老夫人內房,老夫人床幔低垂,床前隻站著秋蕙大丫頭,連日一直守在床前的周氏聽得大夫來了,早已避到了床後。

  馮融先笑嘻嘻問了老夫人好,老夫人在帳子裏道:“打起帳子吧,都這把年紀了,馮先生又是常來的,哪裏就忌諱成這樣。”

  秋蕙答應了,掛起了一麵帳子,又搬來一個小凳子放在床前請馮先生坐了。

  馮融躬身請脈,秋蕙就把老夫人的手搬出來,擱在手枕上,馮融先閉目凝神調了下息,仔細號了,又換個手一樣號了,而後細看了老夫人氣色一回,又請看舌苔,方笑道:“學生敢問一句,老夫人可是連日睡不好。”

  許繇忙道:“還是馮先生有本領,可不是呢。家母這幾夜,沒一夜睡得安穩的,不過能睡一兩個時辰罷了,自己在那裏唉氣,問她也不說,可不叫人憂心。”

  馮融向著老夫人笑道:“誰不知道許老爺許少爺是頂孝順的,事事不敢違拗你老人家。且如今許少爺不過二十六七歲,已經是四品少詹事了,正是前途無量,老夫人還有什麽煩心事麽?便是有,也該丟開些,自己身子還得自己保重。”

  老夫人歎氣道:“馮先生哪裏知道。我那狠心苦命的女兒,和我是一個生日的。算來她今年也該三十五歲了,她如若還在,我們娘兒倆一同做生日,那才叫熱鬧開心。偏她那樣狠心,扔下我這個做娘的,自個兒去了。”

  許繇唬得臉湊白了,隻怕她說出不該說的來,又不敢上去打斷,隻在一邊搓手。許文翰聽祖母提起姑姑來,想起兒時姑母手把手教他習字,描畫的情景來,不由自主眼淚就下來了,又不敢給老夫人看見,偷偷背過身去擦眼淚。

  馮融隻得用話寬慰,道:“老夫人本是拳拳愛女之心,隻得許小姐若是知道老夫人為她這樣傷心難過,傷了身子,必也是不安心的,豈不是反害了她。再者人一飲一啄,一聚一散都是注定的緣分,勉強不來。老夫人還是放開懷抱的是。”

  老夫人歎道:“我又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我年紀大了,難免想頭就多,先生勿笑。”

  說了吩咐許繇帶了馮融出去開藥。

  許文翰要跟去,老夫人道:“昌兒你來。”

  許文翰跪在床前,眼睛猶是紅紅的。許老夫人看看他,拉著他的手歎息道:“到底是我們昌兒有良心,不枉你姑姑在時那樣疼你。不想你爹爹那樣眼裏心裏都沒他可憐的妹子了。”

  一行說一行眼淚就落了下來我這幾日一閉眼就見你姑姑拉著我的手哭個不住,問她她也不說話,必是受了了不得的委屈,才這樣的。我又幫不了她,可不叫我心如刀絞。“

  。許文翰哪裏聽得這個,撲在祖母身上哭叫姑母。老夫人本就傷心,被他一哭,哪還受得了,抱著許文翰的頭也哭,心啊肝啊的喊。

  老夫人哭的是愛女生死不明,許文翰哭的是姑母遺孤淪落風塵,這一老一少就哭做一團。周氏在床後聽了,見兩人哭得難分難解,怕老夫人哭壞了身子,到時候許繇定要責怪她,少不得轉出來勸,無謂是說些老年人保重身體,兒孫們才得安心之類的話,又說妹妹若有知,必也舍不得母親如此傷心。

  老夫人本就叫連日怪夢攪得睡不安寢,食不下咽,聽了周氏的話,觸犯了心上忌諱,勃然大怒,放開許文翰,指著周氏罵道:“你個黑心黑肺的東西,你打量我不知道你肚子裏裝的是什麽花花腸子!劼兒在家時,你就多嫌著我疼她,看她是眼中釘。她一去,我不許人動她閨房裏的東西,你口上不說,心裏怎麽想的,我不知道嗎?你巴不得我早早死了,你好把劼兒的東西燒的燒,丟的丟,才稱你的意。我告訴你,早著呢。我就是死了,也不許你動她的東西。不然,我做鬼也不饒你。”

  罵完了,複又抱著許文翰哭。

  周氏叫老夫人劈頭一頓罵,罵得啞口無言,又是委屈又是氣,也不敢出口辯,隻能站在一邊,又不敢哭,怕被老夫人看見,說她故意裝委屈。

  這裏正哭,許繇送走了馮融,拿了藥方子正要進來,就聽裏麵哭成一團,隻當出了什麽大事,忙衝進來,才掀起門簾子,就見秋蕙對著他拚命搖手,知道不好,剛要退出去,老夫人已經看見他來了,見他遇進又退的樣子,不由生氣,罵道:“我這裏養了老虎要吃了你?鬼鬼祟祟的,虧你還是個做官的。連自己老婆也不知道管束,隻知道縱著她氣我,把我氣死了,你們好輕鬆自在。”

  許繇被罵得頭臉紫漲,連忙跪下磕頭,連連求饒。老夫人還不解氣,又道:“我也受不起你的頭,你眼睛裏何時有過我,快離了我這裏,叫我多活幾年。還有你老婆,也一起領了走。省得她心裏恨我,還得服侍我。”

  許文翰見祖母生氣成這樣,同秋蕙一起在那勸,隻是沒用老夫人依舊拍著床喝令許繇夫婦滾出去。

  第28章

  話說太夫人見兒子媳婦都出去了,猶不解氣,咬牙切齒罵道:“你父親那個東西,眼睛裏竟沒骨肉兩個字,統共一個妹子,也能丟得這樣幹淨,好歹我還活著,他就不許人提你姑姑一個字,我要死了,還不知道他會怎麽樣。也不知他哪裏來這樣刻毒的心腸。”

  許文翰見太夫人罵許繇,少不得在一邊替父親分辨,說父親一心孝順,不叫人提姑姑也是怕太夫人傷心等語。

  太夫人冷笑道:“便是現時孝順也是假孝順,他是我腸子裏爬出來的,我還不知道?等我兩眼一閉,再瞧他怎麽孝順罷。別叫我死在地下也不安心就阿彌陀佛了。”

  許文翰見太夫人怒氣稍平,便哄著她躺下,回身先把屋子裏大小丫頭都打發了出去,又吩咐屋子周圍不許留一個人,回身一下就跪倒在太夫人床前,用力磕頭:“祖母,孫兒不是東西,孫兒不孝,孫兒該死。”

  原來九兒這幾個月來先是傷了臉,又是說她是女孩子扮的男裝,現如今更傳出九兒同孫毓那個混世魔王糾纏不清,也是個賣俏的像姑等語,是是非非倒像是商量好了的一塊兒朝著她來,許文翰件件都知道,每念及九兒柔弱孤苦,憂心不已,總想著把她贖買出來,還她一個清白,也好叫姑姑在地下可以安心。隻是礙著父親同繼母都不肯鬆口,便是把人接出來了也沒無處安置。若是在外買了房子叫她單獨住了,隻怕更給人以口實,九兒到底是女孩子,將來還是要改妝嫁人的,不能累她一世聲名,故此十分為難。今兒聽得祖母說她夢中見著姑姑拉著她的手哭。在許文翰便認作姑姑亡魂舍不得女兒身受淒苦折磨,是以報夢,來求他們救九兒出火坑的,哪裏還忍耐得下。是以打算把九兒是姑姑遺孤一事在老人跟前說了,或許老人家心軟就肯把九兒接回來。祖母做主的事,想來父親也不敢阻攔的。又怕人口快了去稟告父親,所以先把人都打發走了。

  卻說太夫人叫許文翰這一番樣做作,十分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卻見許文翰哭道:“祖母,我姑姑沒了七八年了。”

  他這裏話才出了口,太夫人那邊卻是不得了了。

  卻原來許劼是太夫人三十餘歲上方得的女兒,許家世代都是詩書傳家,族中無論老幼,論才學都是滿腹經綸,又有一手好書畫,隻是論及容貌,大都不過中人之姿,獨獨這個許劼,生出來便是玉雪一樣的嬰兒,眉目如畫,年歲越長越是秀麗嫵媚,灑落風流;論性情更是聰明不露,寵辱不驚,因此許府上下沒有不喜歡她的,太夫人更是疼得什麽似的,要一奉十,一點不肯逆她的意思。便是她後來同人私奔了,太夫人口上雖也罵過,心上依舊時刻牽掛著,怕她在家被寵得慣了,嬌癡成性,到了外頭要什麽沒什麽的叫她吃苦,又想著她總有一日會回來看看的,是以但凡許劼的東西,一概不許人動,又派了兩個丫頭日日打掃清理,總想著哪天她回來了,見景物依舊,也是一片心意,這正是為人父母的一點癡念。

  如今猛然聽得許文翰回說許劼七八年前就死了,她到底是有年紀的人,身體衰弱,這一口氣轉不過來,人事不知,暈了過去。許文翰見狀,嚇得不行,十分懊悔把話說冒撞了,老人家受不住。好在許文翰是有見識有曆練的人,雖然心慌,到底不亂,叫人快煮薑湯來,自己撲在床前不絕聲的叫著“祖母”

  ,這是怕人暈了,魂魄離體而去,有人喊她,便能留在原地,原是個迷信的的意思。

  一會子薑湯來了,許文翰就叫秋蕙進來把太夫人扶起來,灌了幾口薑湯,揉著太夫人心口替她順氣,連聲呼喚,忙了好一會子太夫人才悠悠醒轉,輾轉捶胸放聲大哭道:“我的兒,你怎麽這麽狠心就去了,你這是生生剜為娘的心啊。你且等一等,為娘同你一道去!”

  一麵拿頭去撞床柱子。

  許文翰嚇得一身汗,忙上去抱住,哭道:“祖母,你就忍心拋下孫兒不理麽?還有姑姑的女兒,你若不在了,還有誰疼她憐她。”

  太夫人聽得這句,才不哭了,忙道:“那孩子在哪裏?快領來我瞧。”

  許文翰便把他如何去天蟾樓瞧戲,如何識得九兒,九兒叔叔來鬧事如何正叫他撞見,又如何審問出九兒身世來曆一節細細都說了,隻不敢說父親不許他領人一節。又道:“孫兒雖命苦,從小沒了生母,好在有祖母,姑姑在,一般把孫兒捧在掌心疼惜,孫兒方有今日。可憐九兒一個女孩子,也是從小沒了娘,卻叫她那沒人倫的叔叔將女充男賣在那見不得的地方,受了多少苦,偏她又肯自愛,受的委屈格外多些。更可憐的是她受了委屈連個可哭的人也沒有,……”

  他這裏還未及說完,外頭許繇急匆匆奔進來,也不及先見娘,直衝著許文翰就來,一腳把許文翰踢翻在地,罵到:“你個該殺頭的畜生,你祖母若是有個好歹,我活剝了你的皮。”

  一行罵一行腳下還在踢。原是底下人見太夫人暈過去了,不敢隱瞞,去告訴了許繇。許繇趕來時,正聽見許文翰在和太夫人說九兒的事,嚇得魂飛魄散,忙進來阻止。

  太夫人在床上看了,又驚又怒,一頭向床下撲去,叫道:“孽子,畜生,住手!你再踢他一腳,我便把老命同你拚了。你妹子不在了,我也不要活了。”

  虧得秋蕙抱得緊,不然就撲在了地上。許繇見太夫人怒成這樣。連眉毛也立起來了,果然不敢打了,退開幾步道:“母親休怒,兒子是恨昌兒說話莽撞,累母親暈倒,一時情急教訓幾下。母親即怒,兒子不打就是了。”

  太夫人拍著床沿道:“你走過來些。”

  許繇依言走過去幾步,太夫人衝著他臉上就啐了口,厲聲罵道:“你個黑心短命的畜生,怎麽死的不是你。我知道你恨我偏心你妹子,想著法要拆開我們娘兒倆,所以送她去選什麽太子妃,果然逼得你妹子走了。她若是不走,也不會這麽早就沒了,我怎麽會連她最後一麵也見不著。如今我隻問你要人。你賠我女兒來!”

  罵完了又捶胸放聲大哭。

  許繇惶恐已極,叫太夫人吐了一臉的唾沫,也不敢擦,又怕太夫人怒大傷身,又怕事情張揚出去,不僅玷辱家門,更怕牽出十七年的那樁公案來,近十一月的天氣,竟出了一頭的汗,不住聲的賠罪,兒子該死之聲不絕於口,太夫人隻是充耳不聞。

  許繇正沒法子的時候,外頭腳步聲響,原是周氏煎好了藥,親給太夫人送來,還沒進門,就聽得裏麵哭聲喊聲鬧成一團,不敢進去,掀了簾子往裏看,卻見自己丈夫跪在地上磕頭,太夫人臉都白了,不住口的指著許繇罵。周氏心上雖怕這個婆婆,到底關心丈夫,,可憐他已是鬢發斑白的人,還要這樣委屈,隻得進來賠笑道:“母親且息怒。老爺有不是,自是該打該罰。隻是萬請母親保重自己的身體為先。等身體好了,再罰他也不遲,若是氣出個好歹出來,老爺同媳婦便能做人了。”

  一麵從身後的丫鬟手上接過藥碗來,又道:“這是馮先生的方子,媳婦怕丫頭子們不仔細,親身煎的。媳婦試了,不燙,正好喝呢。”

  說了就往床邊捱。

  太夫人看見她格外有氣,見她湊近了,揮手要把周氏推開,正打在周氏端藥的手上,周氏猝不及防一碗藥盡數翻在了皂羅裙上,淋淋漓漓濕了一大片。周氏臉色白了白,還是擠個笑臉出來道:“母親沒燙著便好,藥翻了媳婦再去煎就是了。”

  老夫人罵道:“誰要你假殷勤。你的藥我不敢喝,怕有毒。”

  周氏聽見這句,嚇的噗通一聲跪下,哭道:“媳婦愚笨,有時做錯了,自己還不知道,母親隻管教訓提點,容媳婦改過,再不然,打也使得,隻求母親莫要這樣說。母親這樣說,分明是不叫媳婦活了。”

  太夫人冷笑道:“是你們不想叫我活了,反賴我!你沒來我家時,元兒同他妹子好好的,都是你來了才不好的!定是你在中挑唆!你個黑心的毒婦,我知道你的心,你怕我疼女兒,把家當都給她做嫁妝陪送了去,耽誤你享福!如今我女兒死了,你可稱意?”

  周氏聽了,心中委屈,卻又無從辯解,撲在地上大哭。

  許繇見妻子哭得這樣,少不得開口為妻子辯解幾句,無非是周氏為人素來小心孝順,斷不敢存那樣的人之類。太夫人哪裏肯聽,指著周氏罵道:“你哭甚!我還沒死呢!等我死了,你再來捧靈盡孝罷!我現時不要看見你的嘴臉,還不給我滾出去!”

  許繇沒法子,隻得偷偷遞眼色與周氏,叫她快走,不料恰叫太夫人瞧在眼內,更激起一重氣,太夫人抓起床邊的漱盂就朝許繇擲了過去,虧她年老體弱,擲得不遠,在許繇身前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偌大年紀,胡子都要白了,還在我跟前鬼鬼祟祟的,好沒體統。我知道你心疼媳婦,我也不要你在這裏跪了,一起滾出去!”

  許繇聽了,還要哀求,太夫人見他不肯走,便呼喊著套車,自己回老家,好給兒子媳婦騰地方。許繇沒法子,隻得拉著周氏起來,哭著出去了。太夫人見他們走了,方才不鬧了,又拉著許文翰的手說:“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順,快把你姑姑的孩子接來我瞧。”

  許文翰道:“祖母真正別急,孫兒有個道理在,祖母且聽。現時都過了二更了,九兒那邊也該睡了,她白日累的可憐,晚上也該叫她早些睡。再則我們冒冒失失過去接人,萬一遇見巡夜的,倒是不好解說。反正人在呢,走不脫的。祖母先睡一夜,明兒再接也不遲。”

  太夫人聽了,方不逼著去接人了,拉著許文翰的手,細細問他九兒容貌如何,性情怎樣。到了三更時分才慢慢睡去。許文翰不敢離開,和衣就在外邊房間的床上歪了,正要睡,就聽得有人喊他,張眼一看,卻是父親許繇。

  殘燈半明半暗照在許繇臉上,更顯他臉色鐵青。許文翰素來有些怕父親,忙要爬起來正要說話,許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身向門外走去。許文翰跟在了後麵。出得門來,許繇也不停步,一直往前,一直進了花園子,繞過長廊曲欄,一直到了半山閣前,方住了腳。

  許文翰道:“父親喚兒子有什麽事?”

  許繇回過身來朝著許文翰臉上就是兩掌,罵道:“我隻問你,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爹嗎?”

  許文翰叫許繇打得悶了,半刻才道:“父親說什麽,兒子不懂。”

  許繇冷笑道:“你倒是有一片孝友之心,隻是全不知道理!我原瞧著兄妹一場的份上不忍隻說,如今也顧不得了。你那個姑姑,抗旨不尊是不忠,有母不奉是不孝。私奔苟合是不貞,棄兄於險是不仁,這樣一個五毒俱全的淫婦,死了也是活該,誰許你告訴你祖母的,還要扯出那小孽障來,可是找死!”

  在許文翰心中一直把這個姑姑當母親一般看待的,聽許繇數落得她如此不堪,氣得手腳冰涼,他也是叫太夫人寵慣的,少爺脾氣上來,縱然眼前是父親,也顧不得許多,硬聲硬氣地道:“兒子不知道姑姑做了什麽,兒子隻知道,自兒子親娘死後,都是姑姑疼兒子。在兒子心中,姑姑便和兒子的娘是一樣的。”

  說了氣衝衝轉身就走,許繇在背後連聲喚他,也隻做聽不見,把許繇氣個仰倒。

  卻說許繇回到房中,周氏早遣散了丫頭們,一個人等著,見許繇回來,忙上前接著,問:“昌兒怎麽說?”

  許繇便把許文翰的話說了,轉臉看著周氏道:“我倒是不明白了,我待他嚴厲,他不同我親近也就罷了。你好歹是他繼母。又是打小看著他長大的,怎麽他連你也不放在眼中,心中隻當他那個姑姑是親人。”

  轉眼又冷笑:“我知道了。他不是你生的,隔著肚皮,你自然不放在心上,平日也不過做個樣子哄我這個忙人罷了。怪不得母親說你是毒婦。”

  周氏本就一肚子委屈,不過強忍著,再叫許繇罵做毒婦,傷心得了不得,眼淚撲簌簌落下來道:“老爺說這個話,太叫人心冷了。我自到你家,轉眼將近二十年,自問小心謹慎,不敢說全無錯處,總有好的時候罷,我怎麽就成了毒婦!想你那妹子在家時,我名分上是她嫂嫂,卻事事得瞧她的臉色,她不喜歡的我便不能說不能做,她臉上略有些不活動,母親就說我這個做嫂嫂的不知道疼惜小姑,這還罷了。至於昌兒,我哪裏錯待了?他的衣食冷暖上,我叫老爺,母親操過一點子心麽?那件我不是親力親為,老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往日還怨老天不肯給我一兒半女,今日看來,實在是老天疼惜我。我若有個孩子,隻怕更要被老爺今日要說我為了自己孩子害昌兒了。我好冤。”

  說完了,頓足放聲而哭。

  許繇叫她說得張口結舌,臉色紅漲,惱羞成怒:“我不過略說你幾句,你就倒出一車軲轆的話來,眼睛裏哪還有我這個丈夫!你道我不敢打你嗎?”

  周氏忙退開幾步,哭道:“我不過是抱怨幾句,你既怪,我以後不再說便是了。我們夫妻一場,好歹有些情分在,你如何就忍心打我。”

  許繇冷笑道:“好輕鬆的話,我叫你白頂撞了不成。”

  周氏知道許繇不過是把自太夫人那裏受的氣撒在自己身上罷了,雖覺心寒,到底不敢說破,隻能忍氣吞聲擦了眼淚上來賠罪,許繇還是刺刺不休,直鬧到五更過後,眼瞅著要上早朝了,許繇方罷休。周氏親身服侍許繇更換朝服,用早膳。直到送他出了二門,自己折回房中,越想越是心冷,坐在床沿上拿手帕子擦淚,又不敢深哭,怕一會子眼睛腫了,討太夫人的罵。

  丫頭寶珠跟了周氏也有七八年了,能知周氏心意,見房中沒有別人,過來勸道:“夫人且喝口杏仁茶潤一潤,說句大不敬的話,太夫人也這把年紀了,身子又多病,夫人不過忍耐些也就罷了,左右有出頭的日子,何苦作踐自己身子。”

  周氏聽了,站起身朝著寶珠臉上就煽過去,罵道:“你個黑心肝的娼婦,下作東西,紅口白牙的就敢詛咒太夫人,我今兒若不打死你,我也不配做許家的媳婦。”

  罵完了,隨手從一隻半人高的美人聳肩瓶裏抽出支拂塵來,沒頭沒臉就往寶珠身上抽打,寶珠隻是咬牙忍受,一滴淚也沒有。周氏打得手也軟了,方才丟開拂塵,走到到房門前,就著人去知會管家。讓他喊販人口的媒婆來。

  第29章

  卻說寶珠聽得要賣她,竟是不哭也不哀求,一旁的明珠,珍珠當她嚇得傻了,便來幫著求周氏。周氏回身坐下,擦淚道:“我也知道你一心為我,隻是你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我這裏斷不能留你了。若是叫老爺知道你說的話,你有多少小命也活不成。一會子管家就帶了官媒來,你好生跟她去。你也別怨我狠心,我也是沒法子了。”

  說完了,又叫明珠,珍珠去給寶珠收拾衣物簪環,自己開了箱子,取了一對如意金簪來,對寶珠道:“你跟了我七八年,這個權作個念想,見了它就跟見了我一樣。我們主仆一場,我本該送你一程,隻是我也不忍心看你去的。”

  說了拿著手帕子捂著臉就出去了,明珠跟在她後頭,也是眼睛紅紅的。

  寶珠見周氏去遠了便自己站起身來。珍珠流著眼淚上來埋怨她:“你好糊塗,怎麽同夫人說這樣的話,若不是夫人心善,不消告訴老爺知道,隻要給管家聽見,你就是個死!”

  寶珠的臉都叫周氏抽破了,她也不擦臉上的血,笑道:“你才糊塗。我說的那些,哪一句不是她心裏想的,這會子不過是拿我做禮,去討好太夫人罷了。你同明珠也別太癡心了,我就是你們的榜樣。”

  正說著,管家許善果然帶了個姓朱的官媒來,立時要帶寶珠走。

  到這時寶珠方抱著珍珠哭道:“可憐我們從小在吃睡一起,一時也沒分開過,同親姐妹是一樣的,我去後,你們可別忘了我。”

  珍珠也哭。許善在一旁催促,朱婆也過來說:“姑娘哭啥,這裏雖好,也不過是服侍人,將來左不過是配個小廝,生個孩子還是別人家的奴才。倒不如和我去,我給你找個好人家,一夫一婦的,強過這裏許多。”

  說了強拉著寶珠的手就往外拖了走,珍珠趕在後頭哭,又道:“好媽媽,你千萬給她找個好去處,也是你老人家陰德一場。”

  且不說這裏珍珠寶珠灑淚而別,卻說周氏出得門來,一路就往太夫人那裏去,到了門前,就見秋蕙掀簾子出來倒漱盂,見周氏來了,忙過來,笑道:“夫人今兒來的早,太夫人還沒起呢。”

  因見周氏眼睛紅紅的,就問:“怎麽眼睛也紅了,說句冒撞的話,倒像是哭過的。”

  周氏強笑道:“哪有哭,不過是叫沙子迷了眼,揉的。”

  這裏正說話,就見簾子一掀,一張美人臉露出來,道:“太夫人問誰在這裏說話。”

  卻是太夫人跟前另一個得意的丫頭春蘭。周氏忙揚聲答應了,不敢遲延,疾步就往裏去。

  秋蕙見她這樣,明珠也是哭過的樣子,少不得就問明珠。明珠同秋蕙也是一處廝混慣的,便拉著她到花架下,把寶珠的事細細說了,又說了周氏如何哭,如何不舍,隻是怕給許繇知道要了寶珠的命,不得已打發等語。秋蕙聽了,就朝地上啐了口,道:“沒想到寶珠的心腸這麽毒,打發了也好,虧得你們夫人心慈。”

  明珠道:“話雖如此,到底從小在一起,她這樣出去了,叫人怎麽忍心。”

  秋蕙也自歎息。兩人正說話,簾子又一掀,卻是周氏出來了。明珠同秋蕙忙上前接著。

  周氏隻同秋蕙點了點頭,就去了,明珠忙跟了下去,一路上偷眼去看周氏,卻見她臉色淡淡的,也瞧不出什麽來,兩人一直走到回廊前,周氏方問:“你方才同秋蕙說什麽了?”

  明珠嚇了一跳,不敢實說,道:“不過是些體己話兒,沒什麽。”

  周氏冷笑道:“你唬我呢,沒說什麽,怎麽那丫頭眼也紅了,你老實告訴我,我不惱你。”

  明珠方實話說了,正擔心周氏要怪她多嘴,偷眼看去,卻見周氏臉上笑影一閃而過。

  話說秋蕙見周氏去了,自己也回到房中,見太夫人已起來了,春蘭正服侍著太夫人梳頭,見她進來,因問:“你同明珠那丫頭做什麽呢,那丫頭眼睛紅紅的,像很哭了一場的樣子。”

  秋蕙使眼色已是不及。太夫人聽了,冷笑道:“那個周氏也是哭過了來了,想必是怪我昨兒罵了她。你去告訴她,以後不用她來問安了,省得她見了我堵心。”

  秋蕙忙賠笑道:“這可冤死人了。”

  說了就把明珠的話重說了遍。

  太夫人聽了,冷笑道:“她這是做戲我看,若不是她平日有這樣的痕跡露出來,寶珠那丫頭就敢那樣說?”

  春蘭見她要惱,忙笑道:“我們太夫人真真是明察秋毫,可惜了女人不能做官,不然,比之狄懷英包希仁也不差什麽。”

  太夫人啐道:“油嘴丫頭,隻會哄我高興。”

  到底怒氣稍息,又想起昨夜說要接九兒回來的事,不覺又高興了些,早膳也額外多吃了點。

  且不說這裏太夫人等著許文翰下朝回家,好去把九兒接回來。卻說許繇本打算借著父子倆同上早朝之機把為何不能接九兒回來的緣由同許文翰說明白,不料許文翰怕他囉嗦,竟是先走了,在班房內也隻同其他官僚尋些事來做,竟是打定了主意,避不交談,許繇氣結。下朝的時候,偏他又被姬相喊住,問他太夫人的病情,少不得應對閑談一會,待他抽身出來,許文翰早走了。許繇心道不好,知道自己兒子是個急性子,保不齊竟自去把人贖出來也說不定,忙上了轎,叫轎夫快抬往雲卿住處,指望著還來得及截住許文翰,不叫他把人接出來

  卻說許繇來在雲卿班前,轎子未及落地,已掀開了簾子往外瞧,見雲卿班外空蕩蕩的,並不見許文翰的轎影,鬆了口氣,便吩咐回轎,轎夫才抬起轎子,許繇卻:“且慢。”

  原是他想:'想那個小孽障從小在這種地方長大,好的自然學不著,必是學了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不然怎麽哄座兒喜歡。近來京中紛紛傳言,錦樂坊的粉頭得罪了她,她便哄人替她出頭整治她的冤家,心腸不可謂不狡詐刻毒。連孫毓那樣一等老練的混世魔頭為她爭風吃醋。昌兒雖聰明能幹,到底沒經過這些,怎麽是她對手,保不齊也是叫她挑唆的。即來了,見一見,訓教幾句也好,免得她太得意了。'因此上吩咐停轎,叫隨身童兒去喊門。

  且道沈墨卿正督促著弟子們練功,聽得門外有人找,便跟著到了門首,見門外停著一八人大轎,綠泥轎簾掀開著,裏頭坐了個男子,麵目端嚴,頜下幾縷長髯夾著些許銀絲,年紀已然半老,身穿從二品服色,頰帶嚴霜。沈墨卿是何等機敏的人,一瞧這個光景,知道來意不善,忙撲下磕頭,道:“小人沈墨卿見過老爺。”

  許繇冷笑道:“我聽說你班裏有個慣會拿腔作勢,哄人生事的玉梨嬌,我要見一見,你叫她出來。”

  沈墨卿雖不知道期間有什麽緣故,又怎敢問,忙答應了,從地上爬起身,飛快進到裏邊,不一會就領著九兒出來了。許繇在轎子裏看著,卻見那個沈墨卿身後跟著一少年,身量略瘦,衣裳半舊,雖做男子打扮,卻是腰細身長,行止婀娜,猶如楊柳迎風,格外的風流婉轉,不由冷笑。待得那少年到了轎前跪下,許繇道:“抬起頭來我瞧。”

  沈墨卿聽說,忙推九兒抬頭。

  許繇雙目一瞧在九兒麵上,不由倒抽一口氣,心道:'同妹子真真是一個印子裏出來的。'若說來前,他還有些懷疑,怕是戲班子人不知道從哪聽了他家的故事來,找人混充,要討些好處,此刻見了九兒的麵再無懷疑。

  想許繇統共許劼一個妹子,論起兄妹情分來,也頗深厚,乍見自己妹子遺孤,那得不心潮湧動,把雙眼牢牢盯在九兒身上,見她嬌滴滴一團嫵媚氣象,灑落落一派林下風光,到底是血脈至親,也有些喜歡,便想起少年時父親亡故,那時候妹子不過幾歲,兄妹倆都成孤兒,也曾十分親厚,不由心軟。忽又想起,妹子也是這個年紀的時候,正值太子選妃,聽得妹子聰慧美貌,親口點選,不料她辜負天恩,自甘墮落,竟隨個落榜舉人私奔,險些叫全家沒有下場,如今人死了,還弄了個孽障在這裏,麵目又同她一樣,若是旁人起了疑心,細究起來,十分麻煩,因此不覺把心腸又硬了起來,問道:“你便是玉梨嬌?”

  沈墨卿在一旁賠笑道:“回老爺,她就是玉梨嬌。”

  許繇點頭,心道,'不知她可知自己身世,倒不能莽撞了。'因此把語氣放緩了,仔細盤問九兒身世來曆,九兒茫然不知他來意,就是知道他為什麽來也沒什麽可說的,當下隻說幼年父母早亡,叫叔叔賣在這裏,別的一概不知。

  許繇是個仔細人,換著法子問了兩三遍,依舊是這些話,便把心放下了:'原來昌兒不曾和她提過,倒還不算頂糊塗。隻是也要威嚇她幾句才好,免得她不知道厲害,纏著昌兒給她出頭。'想到這裏,便把臉沉了道:“你再是紅角兒,也不過是個優伶,入了賤籍的,須知道自己身份,休纏著許少詹事老爺,壞他前程。他若再來,不許你見他。你若識相,本官瞧在你年紀尚小,又是家人無良將你賣做賤行的,倒也可憐,有意超脫你,替你出了賤籍,放你還鄉,你看如何?”

  卻說九兒不知道這個官老爺說的許少詹事是誰,便是知道是許文翰,想她同許文翰不過才見了兩三次,每次都是匆匆一麵,連熟識也算不上,平白就歪派她纏著人,豈不委屈,更又看低她是個唱戲的,正說著她心上痛處,是以九兒也顧不得上座的是個大官兒,臉色紅漲,冷笑道:“我不知道什麽許少詹事許老爺的,我隻知道我登台時,下頭坐的都是聽我唱戲的座兒,詹事老爺也罷,販夫走卒也罷,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沒誰高貴些誰低賤些,大老爺隻管放心。”

  許繇叫她竟敢頂撞,勾起舊恨格外厭煩些,心道:'有那樣不知廉恥的娘就有這等不知好歹的女兒,倒是我白好心了。母親還為了這對母女屢次怪我,真真冤枉。'冷笑道:“我替你留著顏麵,不想說破,你倒橫起來。你若是個尊重的,怎麽會有人為你爭風吃醋,在你門外打起來?又怎麽肯平白替你出頭?這些肮髒事,原與我也沒甚關係,我管不著,我隻說給你知道,許少詹事若來了,隻不許見他。若是叫我知道你接待他,休怪我無情。”

  說完了,摔下轎簾子,轎夫們便抬起轎,一路呼喝著去了。

  沈墨卿在一旁看她麵青唇白,生怕她氣出個好歹來,唱不得戲,過來安慰:“好孩子,我知道你委屈。這些大老爺都是這樣的,自家孩子管不著,便怪在別人頭上。不怕你笑,師父當年也被人這樣罵過,不理他就完。”

  九兒掙紮起身,勉強點一點頭,心上在氣惱羞憤之外,又額外添了重憂慮:連這個老爺都知道孫毓替我出頭的事,他那裏想必也是知道的,隻不知道會怎樣看我。

  她一路想,沒留意腳底下,一步沒留神便絆在門檻上,人直直撲下去,眼見得要跌倒,身周已是一片驚呼,恰在此時從旁伸出隻手臂來將她纖腰一把攬定,扶她站好,才慢慢放開,九兒驚魂甫定,扭頭看去卻是德生,因道:“謝謝師哥。”

  德生滿臉通紅,目光閃爍,低了頭躲進了人群之中卻不答話。原是戲班裏那些人聽得外麵有個大官點名找玉梨嬌,都擁出來瞧熱鬧,德生正在門邊,見九兒要摔,忙出手相扶。

  沈墨卿也嚇了跳,不免埋怨:“你這孩子,怎麽也不留意腳下,摔傷了可怎麽好。”

  又罵:“你們這起混賬行子,我不過略走開一會子,就偷懶不練功,定是我這些日子太寬縱你們了,須得好好懲戒一番,你們才知道厲害!”

  眾人見他惱了,頓作鳥獸散去。沈墨卿提步也跟進去,不免又囑咐九兒幾句,無非是有人說混賬話隻管去告訴他,並好好唱戲之類。

  卻說姬琅琊在家,果然也是聽說了有人替雲卿班的玉梨嬌出頭整治了海清兒那個粉頭,在別人尚在猜是誰,各有各的說頭。在姬琅琊一聽便知道是自己妻弟做的,心上不悅,既怪孫毓這一番作為有仗勢欺人之嫌,又聽物議難堪,不免替九兒擔心,想她臉皮又薄,心思又重,還不知道怎樣煩惱。後來又聽說兵部侍郎的公子要逼九兒去唱堂會,孫毓親自帶人堵了回去,心上更是不樂,心道:'前番之事還沒淡,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豈不是告訴世人,錦樂坊的老鴇子也是他折騰的?便是他同九兒真沒什麽,又怎堵得了悠悠眾口。'想到此,不免埋怨孫毓行事太張狂,不知道計劃妥帖,以至於帶累九兒,又想,偏他這樣殷勤,九兒哪裏莫要怪我冷淡了。隻是她不知道,我舉動不得自由,上有嚴父,內有惡妻,若是我做得了主,早休了那個惡婦,今日何至於此。

  卻說小卯見姬琅琊煩惱,覷著書房沒人,過來道:“公子,那玉梨嬌年紀又小,相貌又美,又在那樣一個是非地,怨不得在她身上事就多。這還是她素來行事端方,別人抓不著錯處,今兒得了這樣的機緣,自然更是著力宣揚的。想來玉梨嬌心中也苦,若是有人同她說說話排解排解也是好的。”

  姬琅琊看他一眼,笑罵:“你胡說什麽。想是許久不打,你皮癢癢了。”

  自去看了會書,到了晚間陪著姬夫人吃飯,席間姬夫人不免勸他不要老同媳婦慪氣,都是成親年餘的人了,總住書房成什麽話,傳到孫相耳中,不說他年少任性,要怪姬相縱容等語。姬琅琊聽了,隻得答應,吃了飯,便回到自己房中。

  孫碧漣這裏已然卸了華麗裝束,家常穿著煙青色繡穿花金蝶的夾衣,係著鬆花色百褶裙,鬆鬆挽著一隻禿髻,插幾隻短金簪,雖不是十分顏色,也頗是秀麗嫵媚,正盤腿坐在雕花床上逗貓兒玩,聽得門外有響聲,抬頭觀看,卻見姬琅琊踏步進來,真真喜出望外,把那隻暹羅貓兒扔在一邊,臉上就浮出笑影來,正要迎接,又一算他竟是有大半個月沒來了,不免有些閨怨,臉上便做個若無其事的樣子,冷笑道:“我隻當你不認識回房的路了,原來還是認得的。”

  銀屏在一邊見姬琅琊臉色變了,不由暗自埋怨自家小姐不會說話,忙斟了雀舌茶來,笑勸道:“姑爺也休怪小姐說話酸溜溜的,你沒來時,小姐是日日坐在窗前盼望,我瞧著也怪可憐的。如今你來了,她不免撒個嬌兒。隻怪我家小姐頂不會說話,好好一句話,到她嘴裏就是另個味兒,叫人哭笑不得。”

  說了,又遞眼色與孫碧漣。孫碧漣也自悔失言,忙堆砌起笑臉來,尋些話來同姬琅琊說,哄他高興,不過問他看的什麽書,又新作了什麽文章,姬琅琊隻是懶懶的,問上三四句才答上那麽一兩句,臉上倒也漸漸和緩。

  卻說銀屏這裏,展開鴛帳,濃熏繡被,剔亮銀燈,便過來請兩人安歇。因姬琅琊方叫姬夫人訓了場,怪他不盡丈夫責任,心上也有些愧意,也就順勢解衣登床,孫碧漣也是一味順承,少時夫婦之事已畢,兩人便閑閑說些話,不知怎地就扯起孫毓來,姬琅琊便道:“你那兄弟也鬧得太過了些,如今滿京城的傳言他同人爭搶個伶人,成什麽話!你是做姐姐的,也該約束約束。”

  孫碧漣聽了,全不當回事,隨口就道:“他一貫如此,你又不是頭一回認識他,有甚好說的。再則那些伶人本來就是給人頑的,這樣事也多了,如何就說我兄弟。”

  她不過信口一說,卻戳到了姬琅琊心尖子上,一下就坐了起來,冷笑道:“你如今說話不頂我就過不去是不是?”

  孫碧漣見他惱了,又急又氣道:“我兄弟便是錯了,也是他的事,你怪我何來!你是他姊夫,你說他也使得,何必扯我。再則,他任性慣了的,就是我父母也管不著他,我說的他怎麽肯聽。”

  一麵說,一麵落下淚來。姬琅琊叫他那番話一說,又見她哭,也知道自己這番有些不講理了,正要緩和幾句,轉頭一看孫碧漣,卻把話都噎住了。原是孫碧漣同孫毓乃是孿生姐弟,麵貌有本就有七八分像,此時銀燈半暗,瞧著更是像了十足十,不由把歉意都抹去了。自己倒身睡下,把個脊背朝著孫碧漣,自顧睡了。孫碧漣見他這樣,雖感委屈,也不敢再說,隻得也睡下,不一會就聽姬琅琊鼻息沉沉,竟是睡著了,拋得孫碧漣張著眼,心上苦悶,直到了天蒙蒙亮才朦朧睡去。


  第30章

  卻說孫碧漣正睡,忽然有人喚她,張開眼來卻是銀屏,卻聽銀屏道:“姑爺怎麽這麽早就去了。臉上氣色瞧著像是不好呢。”

  孫碧漣定神一瞧,姬琅琊果然早不在了,便勾起昨夜的事來,即氣且怨,對著銀屏道:“你瞧瞧他,白白長了一副好坯子,一些兒也沒有心腸,半句也差不得,我不過為我兄弟辯白幾句,就甩臉子我瞧,也欺人太甚了!論身份他是相府公子,我就差了麽?論出身,我還是嫡出的,他親娘不過是個如夫人。”

  銀屏唬了一跳,怕叫人聽了壁角去學給姬夫人知道。姬夫人不好拿這個相府小姐出身的媳婦怎麽樣,自己是個丫頭少不了要給斥責教訓一場,忙止住她,道:“小姐,我膽大說一句,你說話也太隨意了些,這裏是姬府,叫人學舌給了老爺夫人聽,哪有你的好處。且夫婦之間,總有個要低頭的,姑爺脾氣不好,你就順承著些,誰叫咱們是女子呢,強不過命去。”

  孫碧漣雖還有氣,也知她說的有理,隻能忍下氣來,叫銀屏服侍她梳洗,往前頭給姬夫人請早安。

  卻說姬琅琊出得自己房門,徑直回到書房中,略坐了坐,小卯已然上來答應伺候,姬琅琊便吩咐角門外栓了馬候著,小卯依言去了。姬琅琊便去向姬夫人問早安,見孫碧漣坐在一邊,兩人雖氣都未消,礙著姬夫人在,說不得夫婦互相致意一番,姬夫人瞧了也甚是歡喜,叫兩人坐下,又閑閑敘些家常。姬琅琊便順勢向姬夫人說約了幾位書友見麵,不在家吃飯等語,姬夫人不過叮囑幾句,便放他去了。孫碧漣見姬琅琊出去了,心中憤憤,當著婆婆的麵,隻是不敢泄露。

  話說姬琅琊一路行來,到了西街首,便是天蟾樓。天蟾樓過午才開張,此時還沒開門,水牌卻已掛了出來,大軸是徐渭作的《雌木蘭替父從軍》,說的是魏朝時,孝女花木蘭不忍年邁父親從軍,家中又無長男,隻得假充男兒替父從軍,上陣廝殺,曆經一十二年,殺敵立功又秉持節操,終得衣錦還鄉的故事,褒揚的乃是忠孝節烈。玉梨嬌三個字書得鬥大。

  一過午時,天蟾樓便漸漸上客,因有玉梨嬌這個活招牌在,生意自是格外的好,靠近戲台子的桌子,不是給人包了,就是叫早來的坐了。因姬琅琊不是常來的主兒,夥計也不認識他,要個好位置看戲便沒有,虧得段去之眼觀八方,瞧見了姬琅琊,知道他是來看九兒的,忙迎過來笑道:“姬公子真是稀客,都怨小人疏忽,竟沒好座兒了,好在孫公子是您內親,他有常包的桌,今兒他還沒來,您瞧是不是過去等?”

  姬琅琊想一想便應了,段去之便親身引著姬琅琊過去,親身抹了桌子,吩咐泡茶上果子,又陪著說了些話才走開。

  姬琅琊本不愛瞧戲,故此對前頭開鑼,中軸兩出戲都有些厭煩,隻是慢慢喝茶,有一搭沒一搭的眼角往台上掃。今兒中軸唱的是一出《感天動地竇娥冤》,台上那個小旦演的竇娥,一身罪衣罪裙,雙手被縛在後頭,跪在台前,一段段唱下來倒也是聲聲淚字字血,十分動人,台下座兒們一片鼓掌叫好聲。偏姬琅琊一心要等九兒,隻覺得這個小旦怎麽還不唱完下去,囉嗦個沒完,頗不耐煩,信手拿著扇子敲桌子,忽聽有人笑道:“我還道是我眼花,竟然是姊夫。”

  姬琅琊抬頭一瞧,來的是孫毓。

  雖然姬琅琊是孫毓姊夫,隻因這個桌子是孫毓常年包的,他是主,姬琅琊反是客,是以孫毓熟不拘禮,過拉開椅子坐下,自己斟茶吃,一行笑道:“姊夫果然是不聽戲的,連拍子也錯了。”

  姬琅琊睨了他眼道:“在這上頭,我自是遠不如你。”

  孫毓聽他話意,便是有因的,也不去理他,笑道:“今兒可是一出好戲,《雌木蘭替父從軍》,我雖不學,小時也曾念過,猶記得最後兩句,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姬琅琊心上一跳,看向孫毓,想到孫毓是風月場中打滾過來的人,怎麽會不識男女,既知道,又那樣混鬧,隻不知安的什麽心,便冷笑道:“你隻記得這個麽?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時時混鬧,你自己名聲不要也就罷了,誰叫你帶累人的。”

  孫毓也從鼻子裏出了口氣,似笑非笑道:“我帶累誰了?我倒不知道,姊夫告訴我。”

  正說著,九兒已上台了,還是女兒裝扮,正念道:“妾身姓花名木蘭。祖上在西漢時,以六郡良家子,世住河北魏郡。俺父親名弧,字桑之,平生好武能文,舊時也做一個有名的千夫長。”

  又聽她唱道:“休女身拚,緹縈命判,這都是裙釵伴,立地撐天,說什麽男兒漢”

  旁的都休提,隻九兒唱到這句時,柳眉暈著殺氣,鳳眼含著威光,越顯得風流嫵媚,別有一番係人心處。

  孫毓看了會,又笑,道:“姊夫,你說木蘭女若是真像九兒這般美貌,如何瞞得過十二年去,怕不早叫人揭穿了。”

  姬琅琊扭臉瞧孫毓一眼,冷笑道:“你道世人統統似你這般舉動都帶著壞心麽?更何況,男生女相也不是沒有,昔年蘭陵王不就如此。”

  孫毓點頭笑道:“姊夫例子舉得甚好,隻是外頭可都說玉梨嬌是女孩子呢?”

  姬琅琊聽他說到要緊處,便眉毛微微立起來道:“你這是與我紛爭麽?”

  孫毓嗮道:“不敢,隻不知道姊夫今兒是來教訓小弟的,還是來聽九兒唱戲的?”

  姬琅琊冷笑:“諒你也不敢。”

  說了便把頭又轉向戲台,恰九兒一雙妙目正掃過來,與他目光相觸,又轉了開去。隻這短短一瞬,姬琅琊便覺得九兒那對秋波似笑似怨,仿佛有許多話要同他訴說的樣子,頓時魂飛魄散,把一顆心都化了,底下九兒唱的什麽做的什麽統共不知道了。待得九兒唱罷,底下座兒彩聲如雷,才把他驚得醒了,又見一邊的孫毓一雙眼牢牢看著自己,不由就有些臊,冷聲道:“你瞧我做什麽。”

  孫毓是久慣風月的人,又坐在姬琅琊身側,九兒看向姬琅琊那道眼波,自也落在他眼中,此時見姬琅琊問,便笑道:“姊夫又不是閨中女兒,看不得麽?”

  姬琅琊便怒道:“你把我比作女兒家,可是找打。”

  孫毓冷笑道:“姊夫好威風,隻是別人欺負九兒時,姊夫的威風在哪裏?”

  說了這句,站起身來,拂袖而去。姬琅琊吃他這句話一堵,一時竟是發作不得,隻是咬牙跺跺腳,他本有意一會子散戲了,去見一見九兒,說些要緊話,叫孫毓這樣一鬧,再沒心思,也跟著下樓。

  段去之見孫毓,姬琅琊兩人先後下樓,臉上都有些不快,怕兩人反目,因兩人是郎舅,不好翻臉,回頭拿自己作伐出氣,便要上來打個圓場,不料還不及到跟前,兩人都是氣衝衝先後出了門,隻得罷了。

  話說九兒在台上唱戲時,果然是瞧見姬琅琊的。九兒雖有清風明月之誌,到底是個情竇初開的女兒家,難免有些小心思,怕姬琅琊聽信了外頭的傳言對她另眼相看,如今見他來了,倒是有些歡喜起來。唱完了下得台,在自己屋內卸妝時,雖知道他同別人不同,不是那樣輕浮之人,等閑不會到後台來,心上到底有些盼望。

  忽聽沈墨卿在外頭叫道:“九兒,你來。”

  九兒收拾心情,掀了簾子走到外頭時,卻見桌子上放著一卷軸,沈墨卿站在一邊笑,見她出來,便道:“好孩子,你瞧這是什麽。”

  九兒依言過去,將卷軸打開,乃是一幅墨荷圖,用筆如寫狂草大刀闊斧縱橫馳騁蒼勁不失嫵媚,別具氣勢,落款一方朱印,鐫著青藤居士四個字。九兒雖不是識畫之人,也覺著那荷花雖著墨色,卻仿佛是剛從池中摘來一般的鮮淋淋,十分驚歎羨慕,臉上就有了笑意。

  沈墨卿看她臉露笑意,便笑道:“你這孩子脾氣這樣執拗,說到底也是這些公子哥兒慣出來的,很怪不得你。你道這個青藤居士是誰?你今兒唱的這折《雌木蘭替父從軍》就是他的大作。徐先生生前雖然落魄,死後倒也風光,他的畫作真跡如今等閑難求,有銀子也沒地買去,難為孫公子竟能取了來送你,可見孫公子待你也算有心。”

  在沈墨卿看來,憑你家世人品外貌再是上上之選,若是沒半分好處到跟前,便什麽都虛的,孫毓雖名聲不好,勝在出手大方,又肯替九兒仗腰子,自是貴客,偏九兒不解世事,隻知要清白虛名,倒把財勢二字都看虛了,把孫毓得罪了不止一次兩次,難得人都不計較,隻是以前不計較,難保以後,是以今兒借孫毓送畫這因頭,有意無意點幾句。不料九兒聽罷,抿一抿櫻唇,慢慢把畫卷了,放在桌上道:“我不要。”

  轉身向外走去。

  沈墨卿見她這樣,不由自悔失言,隻得自己抱了畫軸,到了外頭上了轎,一路無事回到家中。因孫毓說了,這畫定要交在九兒手上,憑她撕了也罷燒了也好,都由得她,旁人若敢染指,便怨不得他狠毒,沈墨卿隻得叫長喜把畫送去九兒房中。

  九兒沒奈何接了畫,信手將畫擱在桌上,恰扔在燭台邊,唬得小樓忙來收拾,埋怨道:“你真要在戲班子混一輩子呢,也沒幾年了,就能脫身出去的。等你將來家去時,使銀子的地方多了。你現如今又沒有包銀,座兒賞的銀子你又不肯收,哪有積蓄。好歹這畫是名家的,等艱難時,就是當了也能換不少銀子盤纏呢。再則,送畫的人雖可厭,這畫又沒得罪你,何苦糟蹋它。”

  九兒叫她這番話說的笑了出來,道:“聽聽你這番話,若是不知道的,隻當你是積年的商賈,一肚子的算盤。定是和福兒師兄學的,再沒別人。”

  小樓聽九兒提起福兒,把臉漲紅了,啐道:“真真好沒良心,我一心為你日後打算,你反來笑我。”

  九兒歎息道:“能不能離了這裏都不知道呢,哪來的日後。”

  小樓道:“十年生死約一滿,你要走,沈班主還能捆著你腳不成,哪裏去不得。”

  九兒心知絕不能這樣容易,不過見小樓說得高興,不忍說破。

  卻說許府太夫人年輕時,是個臊烈異常的性子,出言爽快,行事果決,到老亦是亦是不改脾氣,兒子許繇已經是從二品的學士,都是知天命的人了,依舊說罵就罵,絲毫不容情麵,她既得了愛女遺孤的消息,憐她幼年喪母,又落在那等肮髒下賤之地,格外心疼些,依著她的性子,本要立時把人接出來。不料,她是有年紀的人,身上本就有三分病勢,再逢大驚大悲,便把病勢翻作了七,八分,便是身臥床上,亦如置身驚濤駭浪之上,頭暈目眩得睜不開眼,飲食銳減,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嚇得許繇親自往姬府接了馮融馮先生來。

  馮融請了脈之後卻說無妨,太夫人是驚痛過甚,一時血脈失調,血氣上攻,病勢雖險,與性命上卻是無礙的,又因太夫人年老,不敢藥下重了,隻能用些寧神靜心,通暢血脈的藥來慢慢調理,隻是不許再叫她受一點子驚擾,方有望痊愈說著便開了方子下來許繇稱謝不迭親自送出去。

  話說許繇送走了馮融,回來便把許文翰叫在書房裏,喝令他跪下,取了家法來,責打了十數下,千畜生萬孽障,罵不絕口,又拿馮融的話對他說了,怪他不該把許劼九兒的事情告訴給太夫人,連累太夫人病重到此,太夫人若有個好歹,他便是天底下最不孝的東西。許文翰聽許繇說了太夫人病因,也是十分驚怕,後悔自己把話說急了,忘記太夫人已是耄耋之年。許繇見他有痛悔之色,借機囑他不許再在太夫人跟前提九兒一個字,便是真要把人接回來,也得等太夫人痊愈了。許文翰到了這個時候,自是滿口答應,再不敢自作主張。

  話說許繇許文翰父子都是官身,公務纏身,等閑不得自專,每日都是等公事畢了,才能到太夫人跟前問安伺候。多虧了周氏,連日裏衣不解帶,眼不交睫伺候在床前,灌藥喂飯,抹身擦臉,連接屎接尿這樣的事都親力親為,一些兒不敢假手丫頭,十分殷勤體貼。秋蕙春蘭兩個見不過數日,周氏的人就瘦了一圈了,都有不忍之意,且那樣主母辛苦,做丫頭的反清閑的道理,都勸她去歇一歇再來,周氏隻是不肯,說是烏鴉尚知反哺,為人子女豈可不知父母撫育勞苦,得伺候母親床前,略報母恩,乃是幸事。太夫人雖病,心思倒還清楚,叫她這樣服侍著,又聽了這樣的話,不免把原來剛方的心腸也軟了幾分,推媳及子,見到許繇,也有了幾分好臉色。

  許繇見母親對自己顏色轉和,甚是歡喜,又叮囑周氏小心伺候,不許偷懶,務必要紅得太夫人歡喜等語,周氏自是滿口答應,依舊日日親身在太夫人床前伺候不提。好在馮先生用藥神驗,太夫人雖一時不得痊愈,卻也是一日好似一日,十餘日後,丫頭子攙扶著也能在屋子裏走上一圈了,許府上下都十分歡喜。

  這日太夫人的弟弟光祿寺卿趙公的夫人來瞧姐姐,閑話家常時,不免說起各家兒女來,太夫人便指著站在一旁的周氏笑說:“我那兒子是個假孝順,常常陽奉陰違的,倒是這個媳婦不錯。舅太太,你也知道我脾氣不好,略不順意就要發作的,饒我平日怎樣罵她,她還肯親口嚐藥,比親兒子都盡心,可見心還是善的。”

  趙夫人瞧瞧周氏,笑道:“我瞧著也不錯,常笑微微的,看著就叫人高興,究竟是姐姐福氣好,兒子媳婦孝順不說,昌兒也有出息。不怕姐姐笑話,我那兩個媳婦,橫針不能拿,豎線不會撚的,略支使支使,便叫苦叫累,很不成話,便是幾個孫兒也很不如昌兒。”

  忽又歎道:“可惜劼兒死的早,她若還在,姐姐可真是全福了。”

  周氏本侍立在一邊笑盈盈聽著,忽聽趙夫人提起許劼來,生怕勾起太夫人又要把九兒接回來的想頭,唬得臉色也變了,又不敢明說,想一想,忙過來笑道:“舅母吃吃看我家的茶可好,是昌兒福州同窗送的,說是暖胃消食的。你瞧瞧這顏色,竟是胭紅胭紅的。”

  說了把身子擋著太夫人,向趙夫人遞眼色。趙夫人也是聰明人,見她這樣,知道是自己說錯話了,忙笑道:“這是你年紀小,沒見識。不過是大紅袍罷了,倒和我們有年紀的人吃呢。不傷脾胃的。”

  吃了幾口茶,又說些別話,無非是請太夫人好好保重之類,就起身推說家中還有事,就要告辭,太夫人便命周氏送。

  周氏答應了,攙著趙夫人走了一程,見離太夫人住的屋子遠了,四周有沒人,方向舅太太致意說:“舅母,我母親這病就是因為想念妹子才起的,虧得馮先生妙手,如今才好些。前些日子把我們唬得不行。方才外甥媳婦聽你老人家提起妹妹,一時情急,行止失當,你老人家可別怪我無禮才好。”

  說了,就拿手帕子擦淚。趙夫人拍拍她手,笑道:“我知道你的孝心,如何會怪你。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凡事你順承著些你婆婆,不怕叫你們小輩笑話,我們這位姑太太的脾氣少年時就嬌癡任性得很,就是你舅父少年時也挨過她打的。”

  說了又笑:“我也是老糊塗了,你這樣一個賢良人哪還用我吩咐。”

  周氏忙笑道:“舅母說的,外甥媳婦記下了。”

  說話間已走到二門前,趙夫人笑一笑便帶著丫頭上轎回去了,周氏也返身回房回複太夫人。話說趙夫人那一句無心之言,果然勾起太夫人心事,見周氏送人回來了,便要她備轎,等許文翰回來,就把九兒接回來。周氏心上頗不願,隻是不敢說,笑道:“母親即說要接,媳婦這就吩咐備轎子去。”

  太夫人聽她答應得極是爽快,便也高興,笑道:“這才是至親骨肉的樣子。”

  周氏隻得喊了管家婆子來吩咐備轎,一邊就想主意推脫,也虧她念頭轉得快,竟叫她想出措辭來,向著太夫人道:“媳婦想那孩子早晚要來的,來了必是住妹妹屋子裏的。妹妹的屋子雖常年有人看守打掃,到底所有物件都是舊的。可憐那孩子幼年喪親,吃了多少苦,再叫她看見她母親的舊物件,豈不是勾她想起傷心事來。她若傷心,我們又如何對得起妹妹的在天之靈。是以媳婦便想把屋子重擺弄番,屋內陳設也一並換過,再有帳子幔子,鋪的蓋的也統統做新的,方才是個意思。媳婦這個想頭因母親一直病著,馮先生又說不許叫母親操心,就沒敢說。也不敢自作主張就換,如今隻討母親示下。”

  太夫人聽了,便笑道:“倒是你想的周到,那孩子在外頭吃了許多苦,回家了再不能委屈她。即這樣,再等幾日也就是了。你這就去收拾,要什麽東西,隻管開了庫房取,不必來問我,家裏沒有的,隻管買去,不要怕花錢。隻是有一件,你妹子的東西,一件不許丟,都好好的裝了箱子,送我房裏來。若是碰壞一點子,我斷乎不答應的。”

  周氏聽太夫人這樣吩咐,竟是自己搬了石頭砸自家的腳,懊悔不迭,口上卻不得不答應。

  第31章

  卻說到了傍晚,許文翰自詹事府回到家中先脫了官衣,換了家常穿的衣裳便到太夫人房中問安,仔細問太夫人覺著身上怎麽樣,頭還暈不暈,午膳吃了些什麽等事。太夫人笑道:“馮先生果然神醫,吃了他幾貼藥,果然好了許多。”

  又問了許文翰今兒公務忙不忙,餓不餓,吃了點心沒有,許文翰一一答了。太夫人方笑道:“我今兒本想著把你妹子接出來的,隻是你母親勸我說,你姑姑的的房子要重新收拾一番才好給你妹妹住,我想著也有理,你妹子才來家,怎好叫她住舊屋子,我心上也不忍的,就叫你母親去擺弄了,隻是這樣一來,倒要委屈你妹子在那地方多忍幾日了。你這就去見她,告訴她不要著急,橫豎都是要接她出來的,有我在呢。”

  許文翰聽了,喜之不勝,忙答應了,轉身就往外跑,衝得急了些,竟沒瞧見許繇,父子倆劈麵撞個正著。許繇最見不得他這樣毛躁,喝罵道:“小畜生,作死呢。”

  許文翰隻站住叫了聲父親,便又要走。許繇皺眉道:“站住!急驚風一樣,幹什麽去?你如今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怎麽行事還這般毛躁,一些兒不像我的兒子,我年輕時行事若像你這樣顧前不顧後,早叫你祖母打死了!”

  許文翰低了頭道:“是。”

  許繇這裏還要再說,裏頭太夫人聽見說話聲音,問是誰,許繇隻得答應了,把手指點一點許文翰,轉身進去。

  許文翰見父親走了,如逢大赦,匆匆出去,叫小廝備了馬,帶了許筠就要走。許筠不知道究竟,眼瞅著快吃晚飯了,許繇若是看不見許文翰,必是要生氣的,便勸道:“少爺,這都快吃晚飯了,太夫人吃飯,必要你在的,你若不在,太夫人便不自在,連飯也少吃些。再有,老爺那裏也不好交代的,不如吃了飯再去。”

  許文翰哪裏肯聽,上了馬一溜煙就下去了,許筠不知就裏也隻得跟著,主仆倆一直到了雲卿班住家門前。

  許文翰便叫許筠去敲門,應門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原是雲卿班的一個龍套。他雖不識許文翰的身份,隻是做優伶這這個行當的,便同娼家一樣慣會瞧人衣裳下菜碟的,因見許文翰人物清楚,衣裳出色,知道是有來頭的,便堆著笑臉問好,又請問身份。許筠道:“這是我家許少詹事老爺,要見你家班主,快去喊人。”

  那少年聽了,忙奔進去告訴沈墨卿。

  卻說沈墨卿聽許文翰在外頭等著,不由暗自叫苦:這倆父子,做父親的不許我們接待他兒子,做兒子的非趕著粘上來,他們自己作對上了,倒叫我難做人。話雖如此說,說不得打起精神,出來見許文翰。許文翰見他來了,哪有心思同他廢話,劈麵就問:“你這裏可有清靜地方?我有話同九兒說。”

  沈墨卿心道果然是為了她來,雖怕得罪了那個老許老爺,眼前這小許老爺,也敢開罪,隻得答應了,叫方才那個少年來牽馬,自己殷勤引著許文翰進去,因許文翰要個清靜地方,是以索性引了許文翰到自己屋子裏,請上坐了,又親自敬了茶,方退出來吩咐長喜悄悄把九兒叫道這裏來,不許驚動別人,長喜點頭去了。

  許文翰一人在屋內坐著,不免打量一番,見屋子分裏外兩間,裏間自是臥房,門上垂著半舊青布簾子,外頭這間屋子,臨窗放了一對交木椅子,中間隔了一隻高幾,上麵放了一隻梅花瓶,椅子同高幾上都搭著半新不舊的青緞椅搭,上繡著些蘭草,布置很是素淨。隻是牆上掛的一幅仕女圖倒還罷了,雖不是大家手跡,卻也衣帶淩風,姿態婉妙,頗有當年吳道子遺風。許文翰正背著手賞鑒,就聽得門外沈墨卿笑道:“九兒,你過來。”

  許文翰聽了忙轉過身去,卻見門口站著瘦瘦弱弱一個少年,生得腰細身長,一雙星眼似羞似怒看著自己,果然是九兒。

  話說許文翰他雖見過九兒幾次,總是在九兒上了妝以後,九兒的本來麵目他還是頭一回瞧。此刻一見九兒麵龐,娥眉凝黛,鳳眼含嬌,果然與姑姑十分相像,就覺得心口上叫人打了一拳,眼內火辣辣的疼痛,險些落下淚來。恰聽沈墨卿笑道:“好孩子,你的藝名兒玉梨嬌就是這位許詹事許老爺寫的,許老爺是當今有名的書法大家,聖上都誇讚的,他肯替你題字,可是你了不起的麵子,快來見禮。”

  許文翰方醒悟過來,定一定神,向著沈墨卿道:“你出去。”

  沈墨卿要走,許文翰又道:“回來!這屋子左右不許一個人靠近了。”

  沈墨卿不知許文翰要做什麽,九兒又是個不肯服軟的性子,怕鬧出事來,一時便不敢答應,隻是不停覷了許文翰又看九兒。許文翰見他眼神閃爍,知道他沒轉好心思,冷笑道:“你鬼鬼祟祟瞧什麽?我告訴你,收了你滿腦子肮髒念頭,不然仔細你的腿!還呆在這裏做什麽,給我滾得遠些。”

  沈墨卿叫人當麵說破心事,饒是他臉皮頗厚,也不由紅了臉,躬身退了出去,複又把門帶上,果然不敢在左近留滯。

  許文翰這才轉向九兒,臉色溫和,笑道:“九兒,你先坐。”

  九兒看他一眼,那日在雲卿班門前叫人平白羞辱一場的話猶自在耳,又不知他來意,哪裏就肯坐下,隻淡淡道道:“許老爺,有什麽吩咐,請快些說。”

  許文翰見她神情冷淡,頗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味道,也不以為忤,低頭想一想,笑道:“九兒,你是蘇州人氏,酈伯和酈先生可是你爹爹?”

  這句話正中要害,九兒唬了一跳,猛轉頭看許文翰,卻見他臉上笑微微的,瞧不出其他意思來,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把柳眉皺著,細細銀牙咬著櫻唇,隻不做聲。

  許文翰見她有些嚇到的模樣,不免放柔了聲音,笑道:“你別怕,我並沒有惡意。我再問你,你母親可是姓許,閨名一個劼字?”

  九兒聽得許文翰把自己父母名字都說對了,哪得不怕,把手撐在椅背上,故作鎮定,冷笑道:“許老爺,你渾說些什麽?我不明白。”

  許文翰見她嚇得臉色都變了,還在強嘴,知道事關重大,也怨不得她不肯認,便笑道:“你放心,我若有心傳揚,又怎會關了門同你說,連你師父也不許在?”

  九兒聽了這話,半晌無言,猛想起小樓說過,二叔曾來訛錢,是這位許老爺打發走的,保不定便是二叔說給他知道的,方掙紮道:“你還知道什麽?”

  許文翰笑道:“你道我姓什麽?”

  九兒哪耐煩說這些,隻道:“許。”

  說了這個許字出來,心念一動,圓睜著眼看向許文翰。許文翰見她這個樣子,把頭點一點。九兒猶自不敢信,掙紮道:“那便如何?同姓多了,未必都是親戚。”

  許文翰見她這樣,方覺有些頭疼,心道:我果然糊塗了。想是姑姑活著時沒有同九兒提過咱家,我這樣貿然來認,又沒個信物,難怪她不信。也怨不得她多疑,可憐她自小在這樣一個肮髒地方長大,又有那樣一個狡詐的師父,謹慎小心些也是應該的。想到這裏,愈加和緩了態度,輕聲道:“傻孩子。我是什麽人,你現如今又是什麽身份,我哄你做什麽?”

  九兒聽到那句,你現如今又是什麽什麽身份,正切中隱痛,不由冷笑道:“我知道我什麽身份,許大人不必特意提點。”

  許文翰見她這樣,倒也有些生氣,有意嚇她一嚇,也把鼻子一哼,冷笑道:“你再強口,我便把你二叔喊來同你對質,你看如何?”

  九兒聽了這句,便認作自己猜的沒錯,大怒道:“我雖入了賤行,你也休想仗著你是官,就隨意挫折!你再胡攪,怨不得我不給你留體麵!”

  說了就要走。許文翰見她大怒,反倒不氣了,心道:果然是我們許家的孩子,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一些風骨氣節也不墜的。見她就要去開門,忙喝道:“你且站住!我隻問你,你一個女孩子家鎮日扮作男人廝混在戲班子裏,日後如何了局?”

  話說知道九兒是女兒身的倒也有幾人,她師父師叔那是全力替她瞞著,姬孫兩個,雖言語中帶出知道的意思來,總也沒點破的,猛然被人當麵喝破,唬得魂飛天外,腳下發軟哪還站得住,退了幾步,跌坐在椅上,臉兒煞白,顫聲道:“你瘋了!”

  許文翰見把她嚇得這樣,也有些不忍,走過來安慰道:“你休要害怕,我不是要害你。不過因為我們是骨肉至親,以前失散了,現在知道你如此境地,怎麽肯束手旁觀,特來救你出去。”

  九兒哪裏肯信,掙紮道:“許大人休要玩笑。我行藏被你識破,我也不敢再強。隻是我並非有意顛倒陰陽,原有不得已的苦衷。大人若肯超生,替我隱瞞,便是我的福氣。大人若是不肯,也隻好怨我壽數到此罷了。”

  許文翰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又是心痛又是好笑,正要勸她,就聽見外頭有喀拉一聲,仿佛有人行過,兩人都嚇著了,都知道這番話叫人聽了去,便是禍事,還是許文翰行動迅速,幾步衝到門邊,一把將門拉了開來。門方拉開,就覺得眼前一團光亮照著,別的地方卻是光線昏暗,原是天已然暗了。

  原來沈墨卿到底不放心兩人在房內關著,便借送燈的名頭來瞧瞧,不料方到門前,許文翰猛地打開了門,反把他嚇了一跳,沈墨卿到底老練,一些也不慌亂,笑道:“許大人。”

  拿了燈就往裏走,到了高幾前把燈放下,偷眼去看九兒,見她坐在椅上,半低著頭,長眉帶顰,鳳眼含愁,仿佛哭過的樣子,衣裳倒是齊整,頭發一絲也不亂,便把心放下了,笑道:“許大人,這都酉時了,你還沒用過飯,若不嫌小人這裏簡慢粗疏,便請隨便吃些,也沒甚好的,不過是小人的一片孝心。”

  許文翰那有心吃飯,依舊叫沈墨卿出去,要同九兒說話。沈墨卿沒奈何,隻得退了出去,也不敢離得近了,又走得遠了不放心,便隻在外頭晃著。趙飛卿也聽到消息,一般的不放心,也走了過來,見沈墨卿正在枯了的葡萄架下轉圈,過來安慰道:“哥哥,你且坐一坐。許大人的品行你我還不知道麽,並不是那等強男霸女的狂徒,他找九兒許是正事。”

  話雖這樣說,還是把眼牢牢盯著沈墨卿的房門。

  卻見燈光自窗欞間泄出來,偶爾有衣冠男子來回踱步的身影,隻不見九兒動靜。兩人對看一眼,都是心中忐忑。在趙飛卿,雖許文翰素來風評也算得正直,隻是今兒行跡實在詭異,叫人不安心。在沈墨卿卻隻怕九兒的頭水叫人占了去,孫毓,姬琅琊那裏沒法交代。

  兩人正愁,卻見房門一開,許文翰先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九兒。沈趙二人忙迎上去,沈墨卿笑道:“許大人,若不嫌小人這裏簡陋,便請用些酒飯再去。”

  借了屋裏頭的燈光,隻見許文翰臉上笑微微的。許文翰道:“不必了,我那小廝呢,喊他來。”

  又轉向九兒道:“我去了,你隻管放心。”

  又向沈趙二人吩咐了些不許催逼九兒,辛苦著她,有人尋事隻管去找他等語,再看九兒,眼睛雖是紅紅的,仿佛很哭了場的樣子,眉梢倒似有些喜氣。沈趙二人都有些不解,隻是當著許文翰又不好問的。

  少時,沈趙二人送了許文翰回來,便要把九兒叫來問,趙飛卿忙止道:“哥哥,你糊塗了,九兒的脾氣你也知道,臉皮薄得很,你這樣問她,不獨問不出來,隻怕她不好意思起來,倒壞了事。”

  沈墨卿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不過看著九兒攀上高枝了,她素來又同你親厚些,日後自然有你的好處,隻是你休忘了,她的賣身契還在我手上,鮮紅的手印按著,我不放人,憑是什麽高枝,她也休想飛上去。”

  趙飛卿聽了這樣無情的話,也顧不得兄弟情分,站起身道:“沒承想你是這樣的人,你養了九兒七八年,你便不當她是自家孩子,難道就沒半點師徒情分在?隻想著好處二字,叫人聽著也心冷。”

  沈墨卿也站了起來,指著趙飛卿道:“我若沒情分,當年便不會救你出來,為了搭救你,我費了多少銀子,給人說了多少軟話,方有你一條活路。倒是你,如今你眼睛裏哪還有我這個哥哥在,滿心要同我搶人。在我就是隻想著好處,在你就是一心為她了?

  趙飛卿氣得臉色鐵青,道:“原來哥哥竟這樣看我。”

  甩了袖子便走,到了自己房中就喚雙喜收拾東西,雙喜道:“叔叔,我們收拾了東西往哪裏去?”

  趙飛卿頓足道:“我有手有腳,還怕餓死麽?”

  他這一頓足,就覺得雙膝酸軟,沒半分力氣,便把心都灰了,自知出去之後,前路茫茫,隻是吵成這樣,再留下來也沒意思,便催著雙喜收拾。雙喜勸道:“叔叔,我們要走也容易。隻是我有句話說。當年叔叔陷在牢裏,腿都叫人打折了,是沈班主救的你,又請你在他班裏做師父,你就這樣悄沒聲走了,豈不是叫人說你翻臉無情。不如去和沈班主說一聲,也是賓主一場。”

  趙飛卿聽了,甚覺有理,雖心上頗不願意,也隻得往沈墨卿處走一遭,說明去意。沈墨卿聽得趙飛卿要走,隻當他故意要挾,便冷笑道:“兄弟即有好去處,哥哥我也不便攔阻。你我既是兄弟一場,又有這些年的賓主情分,我也不好叫你空手去的。”

  說了,便開了箱子,取了十兩銀子來放在桌上,道:“這些銀子,就給兄弟做盤纏。日後高發了,別不認得人也就是了。”

  趙飛卿聽沈墨卿這樣說,便也不再多言,也不拿桌上的銀子,轉身就走。

  趙飛卿要走的消息,一會子雲卿班上下就都知道了,雖說趙飛卿平日教徒頗為嚴厲,存心卻善,沈墨卿每要責罰,都是他來打圓場,是以雲卿班的孩子們都對他頗為愛敬,聽得他要走,都出來送。這些年沈墨卿又買了些孩子,大的十二三歲,小的不過七八歲,烏壓壓圍了一圈,趙飛卿一一囑咐了幾句,有哭的,也有拉著趙飛卿不叫他走的,也沈墨卿隻是站在一邊冷笑。一圈兒話說下來,便是德生福兒連生這些人,卻不見九兒身影,不禁有些失望,心道:這個孩子不像這等涼薄之人,卻怎麽沒來。

  第32章

話說趙飛卿等了一會子,依舊不見九兒身影,也隻得帶了雙喜提了包袱去了。好在他在雲卿班七八年,也攢了些銀子下來,便暫時找了家客棧棲身,到了次日,便往街上去找房子,他身上銀子不多,又要尋幹淨房屋,一時便不可得,白走了半日,到了午時會到自己房中,卻見雙喜正陪著小樓說話。

  小樓見趙飛卿進來了,忙立起身叫了聲:“趙師傅。”

  趙飛卿便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小樓笑道:“活趙雲的美名,滿京城誰不知道呢,打聽打聽也就是了。”

  雙喜笑道:“叔叔,小樓送了這個來。”

  說了一指桌上,上頭放著一隻花梨木箱子。趙飛卿曾聽沈墨卿提過多次,說是孫毓送了枝上好和闐玉雕的梨花給九兒,用花梨木箱子裝著,其值頗頗可觀,言語中不勝豔羨。如今看見箱子,便猜到就是那玉梨花了。德生福兒等人的送的那些趙飛卿都不肯收,何況是這樣貴重了,便一意要小樓拿回去。小樓道:“趙師傅可是怪九兒昨兒不曾來送你。原是我拉住的,你休怪她。九兒是個實心孩子,座兒賞下的銀錢事物,都叫沈師傅收了。知道你要走,怕你一個人在外頭要吃苦的。便要抱著這個箱子來送你。我因想,沈師傅的眼中隻瞧得見錢,叫他看見九兒把這個送你,定會記恨,所以拉了不叫她走。這一耽擱,再出來時,你已經去了,九兒好不埋怨我。今兒是她臨去天蟾樓前,悄悄拉了我在一邊,千叮嚀萬囑咐的要我找著你,把這個送你。九兒說她在雲卿班這些年,都是你在照應她,便是親叔侄也不過這樣了。她也沒什麽可謝你的,隻有這個玉梨花還值些錢,你若是不肯收,便是惱她昨兒沒親來送你。”

  趙飛卿聽了,心上一熱,知道九兒即這樣說,再退回去,九兒麵龐薄,一時下不去,保不定就會使性子把東西扔了。又想著九兒再有兩三年就可以出去的,本是她叔叔把她賣了的,回去也靠不住,九兒自己又是個在銀錢上沒盤算的,倒不如暫替她收了,等她將來期滿出來的時候再還她。想到這裏,便向小樓道:“你回去同九兒說,東西我收下了,權當我們叔侄一場的念想。我昨兒本有些話要吩咐她,隻可惜她沒在。也罷,她便是來了,當著她師父麵,我也不好說的。”

  小樓因道:“即這樣,趙師傅同我說了,我回去告訴她。”

  趙飛卿想一想,便叫雙喜去問店家借了筆墨來,寫了封信交在小樓手上,要她務必交在九兒手中,不能給別人知道。小樓應了,把信貼身藏了,告辭離去。

  卻說趙飛卿本有活趙雲的美名,如今頭挑的武生又是他教出來的,他同沈墨卿決裂的消息一傳出去,不幾日便有幾家戲班子的班主上門來延請他去做教習,趙飛卿因想著自己身邊銀子不多,又別無長處,日子總要過下去,便答應了,去了其中一家。消息自有人傳在沈墨卿這裏,沈墨卿咬牙切齒狠在雲卿班的子弟們麵前罵了場趙飛卿,說他忘恩負義,不念自己昔日搭救之恩,反去幫別人和自己打對台,又說,你們中若有人學他,雀兒揀著旺處飛,不念師恩的,就別怪他無情等語。罵完了又把趙飛卿原來住的屋子裏的床椅櫃子扔了個幹淨,自此沈墨卿視趙飛卿為仇,這是些都是後話。又說小樓送了東西回來,一直等到九兒晚間回來了,看她吃罷了飯,又聽完沈墨卿教訓回來,先去門外瞧了瞧,見沒人回來又把門窗都關好了,方把信給九兒。九兒笑道:“你這是做什麽?這樣鬼祟,倒像是見不得人呢。”

  小樓便把趙飛卿的話說了遍,九兒了聽,默然無語,就把信拆了,在燈光下看了遍,臉上便有些戚容。小樓因不識字,看九兒這樣,忙問:“趙師傅說什麽了?就招得你這樣。”

  九兒勉強笑道:“也沒什麽,不過是吩咐我唱戲的竅門罷了。”

  說了又歎息一聲:“我隻是想我們也算著師徒一場,就這樣分離了,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相見,有些傷感罷了。”

  小樓見她這樣,知道她不肯說真話,又見她說的淒然,不免勸道:“哪裏就這樣了。趙師傅還在京裏呢,等他找到地方搬了,我們去瞧瞧他也就是了,隻消不給沈師傅知道也就是了。”

  話說九兒聽見不給沈師傅知道之語,倒是歎息了幾聲,總是因為沈墨卿同趙飛卿到底是從小長大的師兄弟,此番決絕,雖是因為各自脾性不同,見解相左的緣故,總是自己的事是個因頭,因此心上頗不自在。小樓見她這樣,少不得找些閑話來打岔,

  兩人說了會子話,小樓又去廚房打了水來服侍九兒洗漱了,方才回去,臨出門前又說:“如今西廂隻得你一個人住,夜間把門關緊了,再頂個椅子罷。或是我去同沈師傅說,明兒起,我陪你睡。”

  九兒笑啐道:“你渾說什麽呢。哪裏就這樣了,倒像是滿院子都是壞人呢。再者你來陪我睡,仔細福兒不答應你!”

  說了就把她推出門去。小樓頓足道:“真真沒法和你說了,我一心為你,你總來打趣我。倒像是你沒把柄在我手上一樣,哪日姬公子來了,看我笑不笑你。”

  九兒叫她說得滿臉通紅,啐了口就把門關了。

  小樓忘了提燈籠,一路就借著月色就往回走,才走到拐角處,就見黑影一閃,沒在了樹叢裏。小樓唬了一跳,險些把手上的銅水壺扔出去,以為是賊,正要叫,就見一隻挺大的黑鳥兒撲棱棱從樹叢裏飛了起來,向著夜空一衝而沒。小樓拍著心口定驚,又啐道:“哪裏來的鳥,還烏漆麻黑的,險些兒就叫你嚇死了。”

  便也丟開了,到廚房裏去還銅水壺不提。

  且說九兒把小樓推出門去,關上門上了門閂,又想一想,倒也照著小樓的意思,拉了椅子來把門頂著,方才上床。又把趙飛卿的信取出來看。原來趙飛卿的信上,把沈墨卿說的賣身契的話都交代給了九兒,意思是叫她小心提防些。九兒看了這信,知道賣身契在沈墨卿手上捏著,若是他存心為難,總是麻煩的事,難免有些愁思。又想起昨兒那位許大人說他是自己表兄,已然稟明祖母,早晚是要接她回去的,自己雖不深信,總是有些盼望。這般思想起來,一會兒愁,一會兒喜的,好一會才朦朧睡去。

  且不說九兒在雲卿班如何,隻說許文翰回到家中,把同九兒如何說的一一回明了台夫人。太夫人自是不勝歡喜,便督促著周氏快些收拾屋子,好把人接回來。周氏無可奈何,隻得答應了,晚間回到房中,同丈夫商議了,先是尋些籍口來慢慢拖著,今兒是黃曆上萬事不宜,明兒就是工匠上送來的東西不合適,再就是針線上得慢工細作才好看,又怕太夫人疑心,周氏日日陪著太夫人說話,不時埋怨底下人做事不爽利幹淨,做戲給太夫人看。太夫人又過了十幾日,也是天假其便,周氏的母親病了。五十來歲的老婦人,積了食,原也沒甚大礙,隻消用些清潤之藥,化去積食就好的,偏又碰著個庸醫,隻用人參,肉桂茯苓等補藥,病勢反加重到了十成,眼見得昏聵了,忙過許府來要接了周氏家去,周氏哭著來請辭。太夫人聽了,冷笑道:“不是我說你們,到底是小門乍富,沒個見識,隻當補藥就是好的,卻不知道,補錯了,比砒霜還毒。我瞧著還不至於就這樣了,換個大夫瞧瞧罷,許有回天之力。”

  周氏答應了,哭著上轎去了。

  到家便和兄長把太夫人的話說了,依言換了大夫來,這次是個青年人,望聞問切之後,果然是用錯了藥,隻是病已成勢,略有個差池,便是性命出入,他也不敢用藥,連診金也不收,隻說了句“另請高明”

  就急慌慌走了,連請了幾個大夫都是如此。可憐周太太又捱了兩三日就去了,周氏哭得屢次暈厥。太夫人得了消息,也親來祭奠了回,又吩咐周氏善盡女兒之職,這才回去。許文翰雖不是周氏親生,也有母子的名分在,這周太太便也算他外祖母了,少不得也來致哀守靈。因此上,要接九兒回去的事,就此擱下了。

  這一轉眼就是月餘,眼見得已進了臘月,孫碧漣日漸覺得不思飲食,四肢酸軟,倦怠嗜睡。一日向姬夫人請安時也露出疲態來,姬夫人見她這樣,不免細問幾句,聽得她月信已是遲了十餘日,喜之不勝,忙叫人去請馮融來。馮融是姬府家醫,熟不拘禮,一直就到了姬夫人房中,見了禮,就有丫頭搬了凳子來請他坐了替孫碧漣診脈。

  馮融診得孫碧漣脈息強而迅速,往來流利,如珠走玉盤乃是滑脈,心上就知道了幾分,又因痰飲,食滯之症也有滑脈之像,不好就此為憑,便細問了孫碧漣今日飲食起居,又問月信過沒過,孫碧漣一一答了。馮融這才站起來身來,笑著向著姬夫人躬身一揖道:“學生恭喜夫人,二少奶奶。少奶奶不是病,乃是喜脈。”

  此話一出,姬夫人房中諸人個個喜笑眼開的,紛紛向著姬夫人同孫碧漣賀喜。姬夫人笑得合不攏嘴,猶怕不確,問道:“馮先生,我說句話你可別惱,你看錯了沒,休叫我空歡喜一場。”

  馮融笑道:“若有差錯,夫人隻管拿了學生的腦袋去。”

  姬夫人方放了心,忙叫丫頭去通知姬相爺,又叫人去喊二少爺來,又拉孫碧漣在自己身邊坐了,口中念著彌陀,說:“佛祖保佑,我姬家總算有後了。”

  又叫馮融開下安胎補身的方子來,立趕著叫人去抓。

  且說姬府上下,人人都高興,也有不樂的。姬府大少奶奶惠娘,在一邊坐著,見姬夫人歡喜成這樣,心上著實酸楚,隻是臉上不好帶出來,還得附和著湊趣,又向著孫碧漣說了許多賀喜的話。孫碧漣素來不被姬夫人所喜,今兒因懷了身孕,立時得上青雲,也是得意非常,本來她就自恃相府千金,有些瞧低門第略差的長嫂,此時向惠娘說話時,更格外露出些驕矜之態來。姬夫人正有抱孫之望,滿心歡喜,哪裏留意得到這些,惠娘看在眼中後來回到自己房中,不免氣苦。後見姬琅琊進來了,便尋了托詞出去了,回到自己房中悶坐一會,埋怨自己肚子不爭氣,十餘年不曾生下一兒半女,又不敢哭,怕給姬夫人知道了說晦氣,心中苦悶無可發泄。

  姬琅琊進得房來時,瞧見孫碧漣靠在姬夫人身側,眼角眉梢都笑吟吟的,就連姬夫人也是一臉的喜氣,心上奇怪不已,依著規矩過來給姬夫人問好。孫碧漣見他進去,就要立起身,叫姬夫人一把拉住了吩咐她“你好生坐著,不必起來。”

  又叫丫頭紅玉快給二少爺看座,又笑道:“我兒,你媳婦有喜了。你喜歡不喜歡?”

  姬琅琊聽得這句話,心上乍驚還喜,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姬夫人見他呆愣愣的樣兒,笑道:“傻孩子,你好歹也是二十歲的人了,做爹也是不早了,哪裏就有這樣驚訝!”

  又說:“我知道你們小兩口子,一個驕傲一個任性,平日誰都不肯讓誰,都不是善茬,這是你們關起門來的事,我一直不理會。隻是以後你媳婦就是兩個人了,她身上懷著的是我們姬家的骨肉,剛坐的胎,最經不起挫折,她要什麽你就給她什麽,不許你招惹她生氣,若是氣著我媳婦,傷著我孫兒,給我知道,可是不依的!”

  孫碧漣聽了,得意非常,笑眯眯看著姬琅琊。姬琅琊看孫碧漣神情如此得意,不免有些氣,隻是姬夫人那樣吩咐了,也隻得滿口答應。

  姬夫人又道:“快領你媳婦回去歇著。一路上仔細著點,別閃著她的腰,可不是做耍的。”

  又向孫碧漣道:“日後每日的晨昏定省也不要來了,仔細動了胎氣。想吃些什麽,隻管吩咐廚房做去,不許餓著我孫兒。”

  姬琅琊同孫碧漣並肩而立,都答應了。姬夫人瞧在眼中,又止不住的笑:“阿彌陀佛,我這些年在佛前許下多少願心,今兒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便揮手叫他們回去。自己這裏一麵差了管家往孫府去報喜,一麵又吩咐下去備好香燭車馬,明兒要去相國寺還願。卻說姬琅琊同孫碧漣回到房中,銀屏服侍著孫碧漣坐下,又拿了大迎枕來叫她靠著,看姬琅琊站在那裏,知道他們有話說,就笑嘻嘻道:“姑爺,你陪小姐說說話,我去去就來。”

  孫碧漣見銀屏出去了,便道:“母親一心想著孫兒,我隻怕是個女孩子,叫她失望。”

  姬琅琊到了這個時候也歡喜起來,在她身側坐下,笑道:“女兒也是一樣的。”

  孫碧漣笑著橫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不拘。”

  姬琅琊笑一笑,兩人竟沒別的話說。又呆了會,銀屏就進來了,看兩人都呆著不說話,笑道:“姑爺今兒想吃什麽,我去告訴廚房裏。”

  孫碧漣叫她一句話點醒了,就問:“今兒你還睡不睡書房了?”

  姬琅琊全沒想到這個,叫孫碧漣一問,呆了一呆,正要叫銀屏把他被子鋪蓋都搬回來,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那副欺花賽月的嬌容來,心上一痛,想道:九兒若是知道我不獨有了妻子,如今連孩子都有了,隻怕是要生氣,怪我欺瞞她。抬頭看見孫碧漣正瞧著他,臉上笑微微的,又念著她有了身孕,不忍拂卻,叫她失望,便點了頭。回頭就叫銀屏去吩咐小卯,把書房裏他常用的東西一概收拾了送進來。孫碧漣聽了,歡喜不盡。是夜,夫婦倆並枕而睡,倒也絮絮了許久。

  第33章

卻說孫府那邊,得了姬府報來的消息,上下也是歡喜不盡。晚間孫毓回來吃飯,孫夫人便把孫碧漣有孕的事告訴了他,笑道:“你姐姐姐夫倆就跟烏眼雞一樣,見麵就要吵,鬧得我頭都痛。你姐夫雖是半子,這種事情,我一做丈母的也說不得,說了倒像是護短。偏你姐姐也不聽勸,總要硬鬧,我一直憂心不已。如今你姐姐有了孩子了就好了,那孩子就是縛住你姐夫心的繩子。”

  又說孫毓:“我久要說你。你也是二十二歲的人了,整日在外麵混鬧,以前眠花宿柳的,也就罷了,如今還包起小旦來,為了那個小旦連東方老爺家的公子都險些打了,也太不像話!你姐姐姐夫都為了這事都吵過幾回了。”

  孫毓聽了,把鼻子一哼,笑道:“這倒奇了,我自玩我的小旦,同姐夫有什麽相幹,要他動氣。莫不是他也瞧上了那個小旦。”

  孫夫人把筷子一拍道:“你少給我放屁。你姐夫是舉神童出身,又有武舉的功名,放出去就是三品官,這都不是祖上的功勞,是他自己爭氣掙的。且做事又不跟你似的混鬧,若不是這樣,你父親也不肯把你姐姐給他。你及得上你姐夫一半兒,我就阿彌陀佛了!怪道說慈母多敗兒,都是我從小太縱著你了。這士農工商,你堂堂一個相府公子,若是好好讀書,接著你父親的臂膀,什麽官做不到手,仕途不走,非要走下流,去做生意,難道說我們孫家就少了你賺的這些錢嗎?這還罷了,你賺的錢,我們管不到你怎麽花,就拿著整日價胡混,如今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子都不肯嫁你,你要我們孫家絕後嗎?”

  孫毓笑嘻嘻道:“姐姐有了孩子了,你還催我做什麽。”

  孫夫人啐道:“你姐姐生下的孩子姓的是姬,與我們孫府有什麽相幹。”

  孫毓笑道:“叫那個孩子姓孫也就是了。”

  孫夫人叫這個兒子氣得半晌無言,哭道:“便是我肯,親家老爺那邊也不肯答應的。我若是有別的兒子,也不來同你討這個氣受!隻恨我沒福罷了。”

  說了,就拿手帕子來擦淚。孫毓見母親哭了,便立起身來,過來搭著孫夫人的肩,笑道:“我倒是看上一個女孩子,隻是出身差些,怕你們不肯答應。”

  孫夫人聽了,忙收了淚,問道:“是哪家的小姐?她爹爹是做什麽的?隻要模樣兒好,品性兒端正,抬過來做妾也使得。”

  孫毓笑而不答,隻道:“等我到手了再說給你知道。”

  孫夫人還要追問,孫毓哪裏肯說,胡亂吃了些飯就出來了。孫夫人素來拿這個兒子沒法子,隻得由了他去了。

  卻說孫碧漣性子雖浮躁驕傲也不是胸中沒有丘壑之人,初嫁過來時,因愛姬琅琊形貌俊雅,且自己是新媳婦,凡事不敢太過張揚,每同姬琅琊有爭執,總落下風,心中甚是委屈,如今即有了身孕,姬琅琊正在喜歡的時候,又兼有了姬夫人吩咐姬琅琊不許惹她生氣的話,便有了借這時機,把姬琅琊的氣概壓下去的念頭。每日姬琅琊在房中時,便多支使他,撒嬌撒癡的,一會要茶一會喊餓,倒了茶來又嫌燙說冷,非要換去。

  姬琅琊因念著她有孕,難又有母親吩咐在,便凡事讓她些。倒是銀屏看不過去,在背後同孫碧漣說:“我的好小姐,你得些好意也回手罷,差不多就完了。何必這樣支使他。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任性起來,老爺夫人都得讓他幾分。”

  孫碧漣哪聽得進去,冷笑道:“什麽他不他的,你連個姑爺也不會叫了嗎?如今我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候,不趁這時炮製軟了他,日後他又要造反。”

  銀屏見勸不聽,也隻得罷了。

  這日,孫夫人就來瞧女兒,姬夫人聽的親家母來了,早接了出來,就在花堂裏兩個夫人拉手問好,各敘寒溫。就有丫頭到裏頭告訴了孫碧漣知道。孫碧漣聽得母親來了,忙整了雲鬟,換了衣裳,因姬琅琊出去了,孫碧漣就自個兒扶著銀屏就過來見母親。姬夫人見孫碧漣來了,笑著向孫夫人道:“這孩子現在是我們家的功臣。”

  忙叫丫頭搬椅子來給孫碧漣坐。孫夫人看著女兒坐下,笑道:“哪裏就是功臣了,不過盡是做人媳婦的本分罷了。親家快別誇她了,這個孩子任性的很,一點不知道謙讓,總和姑爺頂嘴,都是叫我縱壞了。”

  姬夫人笑道:“這也是她一個好處,性子直,不作偽的。琅兒也是個該打的,不知道體恤妻子,我才吩咐了他,凡事讓著些,不許招惹我媳婦動氣。”

  孫夫人又不免謙幾句,兩夫人閑話了些家常,姬夫人就推說有事,走了開去,由得她們母女去說私房話。孫夫人便不免問起孫碧漣最近飲食睡眠如何,想吃什麽,姬府若是沒有,隻管差人回去拿,又問起姬琅琊。孫碧漣笑道:“如今他倒像是個做丈夫人了,我支使他,他也不動氣,也不老往外頭跑了。”

  孫夫人聽了,笑道:“你總算是好了,也不枉我日日在佛前替你燒香。”

  又歎息道:“我如今隻愁你那個弟弟,也沒個正形,包粉頭也就罷了,如今更玩起小旦來,還連累你們夫妻吵架。說他,他反有理,真叫人哭笑不得。”

  說了,便把她怎麽同孫毓說的,孫毓有怎麽回的話統統告訴了女兒。在她不過順口一說,在孫碧漣卻聽到了心裏去,當著母親的麵,隻是沒有動聲色。

  卻說孫氏母女說了會子話,姬夫人就叫長媳惠娘來請她們過去吃午飯,孫碧漣便推說倦了,不肯去,孫夫人忙道:“有身子的人是這樣的,由著她罷。”

  惠娘隻得說是,陪著孫夫人去了。孫碧漣見母親走遠了,便把臉拉了下來,向著銀屏冷笑道:“你瞧瞧,早些時候,他為了個小戲子那樣盡心,不過是刮花了臉,連馮先生也差了去,我就說他心思不對,你還幫著他說話!我就知道,你隻要在他跟前討好賣乖,無非是要討他喜歡,要他抬舉你做個二房奶奶,我告訴你,你是我的人,我不點頭,這事就成不了!”

  說了也不要銀屏攙扶,自己氣衝衝走回去,銀屏叫她罵得啞口無言,滿肚子委屈,也隻得跟在孫碧漣身後,猶怕她走得太快,扭著了,便是不得了的事,口中不住說著:“小姐,小心。”

  “小姐,仔細腳下。”

  才踏進房門,就見姬琅琊已回來了,正在窗下看書,麵前擱著一隻粉白描彩官窯茶盅。

  孫碧漣看見姬琅琊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幾步過去,抓起那隻茶盞就往地上擲去,摔得粉碎,銀屏阻之不及。姬琅琊猝不及防,唬了一跳,把頭抬起來,就見孫碧漣滿臉淚痕,頓足道:“你欺負我,我要告訴母親去。”

  姬琅琊這些日子也受夠她的支使了,見她這樣就把平日的氣也勾了起來,把臉一沉,冷笑道:“我怎麽欺負你了?”

  孫碧漣哭道:“我可是糊塗了,叫你瞞了這些日子。你我兄弟玩個小旦同你什麽相幹,要你急!你莫不是也瞧上了那個小旦,所以你吃醋了!若不是這樣,你做什麽同我撕鬧!我呸。一個像姑,都經了多少人的手,你也不嫌髒!”

  銀屏見孫碧漣罵得惡毒鄙薄,又看姬琅琊臉色鐵青,眼中噴火一般,屢次拉她衣裳,意思叫她不要說了,孫碧漣隻做不知道,依舊大哭大罵。

  卻說,他們這裏鬧得不行,早有丫頭怕出事飛跑了去告訴姬夫人,說:“夫人不好了,二少奶奶不知道怎麽惹二少爺生氣了,二少爺把桌子也掀了,椅子也踹翻了,銀屏過去勸他,都叫他打了。現在二少奶奶正哭呢。”姬夫人正和孫夫人吃飯,聽得這樣,怒道:“小畜生,憑他什麽事,也該瞧著自己媳婦是有身子的人,多容讓些,這樣混鬧,傷了我孫兒怎麽辦。”

  說了擱下筷子,同孫夫人一起趕了過去。

  到了姬琅琊住的屋子,姬琅琊早出去了,隻留下孫碧漣一個人歪在床上哭,銀屏在一邊抹著眼淚勸。屋子裏一片狼藉,都是叫姬琅琊打的。銀屏原要叫人進來收拾,是孫碧漣不肯,說留著要給姬夫人瞧。姬夫人看了這個樣子,不由頓足罵道:“好個不省事的東西,把我的吩咐都當屎屙了不成。”

  咬牙切齒的罵了幾句小畜生小孽障,又過來勸孫碧漣,說等姬相回來告訴他,打姬琅琊一頓給她出氣。又喊銀屏過來,問了底細,銀屏不敢撒謊,便實說了,其間不免又把孫碧漣的言語行徑減幾分。姬夫人聽得又是為了外頭一個小旦吵的,氣得手腳都在抖,罵道:“不叫人省心的畜生,屋子裏有這樣一個大家子出身的老婆,不知道疼惜,也跟著那起混賬去包小旦,真真氣死我了!”

  孫夫人本也是個極護短的,不然女兒也養不成這樣刻毒任性的性子,此刻見女兒受委屈了,姬夫人又在指桑罵槐,本意是要發作的,隻是姬夫人即沒點著名,她反不好說什麽了,說了反要被人說是隻知道護短不是個相府體統,倒像是寒門小舍隻知道爭口舌的貧婦。孫夫人隻得忍氣來勸,勉強笑道:“小孩子家吵鬧原也是有的,一個巴掌拍不響。我的女兒我知道,脾氣也不好,一點不肯吃虧,她若是肯容讓些,也就好了,快別罵姑爺了。”

  姬夫人歎息道:“親家休要替那個小畜生說話,等我家相爺回來,一定打斷那小畜生的腿!”

  說了又罵銀屏,怪她還讓少奶奶在這一堆破爛裏坐著,添她氣。又叫銀屏把孫碧漣扶到自己房中去歇息,騰出空來,好叫人來收拾東西,孫碧漣這個時候才肯站起來跟著姬夫人去了。這一直直鬧了大半日。姬夫人又怕孫碧漣動了胎氣不是做耍的,又立時請了馮融來瞧。所幸孫碧漣先天極壯,受胎穩固,雖著了些氣惱,倒是不妨,又開了些理氣固胎的藥來調理,姬孫兩個夫人這才放心。

  話說姬琅琊同孫碧漣一場狠鬧,轉身就出門,上了馬一路就騎了下去了,小卯追出來時,姬琅琊人影也不見了。姬夫人差人出來,把小卯喚進去問得姬琅琊一個人出去了,便把他罵了場,也是無可奈何,隻得轉回身安慰孫碧漣,深怕她哭過了,傷了胎氣。姬琅琊賭氣一路出來,就到了雲卿班前,正遇見雲卿班出來要到天蟾樓去,沈墨卿見姬琅琊騎在馬上,臉色大異尋常,略有些青,心中忐忑,猜測不出什麽事得罪了這位少爺,還得堆了笑迎上去:“姬公子。”

  姬琅琊瞅也不瞅他,隻把眼盯著大門。原是姬琅琊同孫碧漣吵了場,叫孫碧漣說中要害,賭氣出來,心道:你既說我喜歡九兒,我就接她回來給你瞧瞧。此時九兒走了出來,依舊是舉止風流,神態清婉,十分動人,不由也真心歡喜起來。

  話說九兒走出門來,劈麵就見姬琅琊盯著她看,不由把臉一紅,以為姬琅琊同她有話說,便把腳步停了停。不料那姬琅琊不下馬,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她,九兒心上奇怪,不免又多看姬琅琊幾眼,姬琅琊始終無語,臉上氣色倒是漸漸和緩了。沈墨卿何等知機,知道姬琅琊有話同九兒說,隻是礙著人多,不好張口,見九兒低頭就要上轎子便道:“哎喲,可是我老糊塗了,那麽要緊一個行頭箱子擱在自己房裏,忘了抬出來。”

  說了就吩咐別人先走,又叫九兒留下等,做個伴。

  雲卿班這些人從小學戲出身的,在這些事情上哪個不是善觀顏色的,看姬琅琊那樣,又聽沈墨卿這樣吩咐,都猜到了幾分,有正經人隻當不知道的,也有人就盯著九兒看幾眼,笑得別有深意,各自都爬上了車,隻德生還在地下看著九兒,叫連生拉了一把,才回過神來,回身上車,兩輛大車就緩緩走動起來。沈墨卿因見大車走得遠了,便向著九兒道:“你在這裏看著轎子,我進去拿東西。”

  說了就叫了兩頂轎子四個轎夫一起跟他進去,隻留下九兒一人站在門外。

  話說九兒站在姬琅琊眼前,叫他看得心慌,走又走不得,隻得強忍。姬琅琊因見人都走完了,方翻身下馬,幾步走在九兒跟前,道:“手上的傷可好了?”

  九兒還當他那樣慎重其事要做什麽,竟是這樣一句話,點一點頭,微微一笑。姬琅琊見她這一笑,如春花吐蕊,一副可憐可愛的模樣,不由也笑了,輕聲道:“我有句要緊話問你,你休做惱。你是女孩子,是也不是?”

  在九兒眼中,姬琅琊素來溫柔穩重,行事端正,從不曾因她身份是個低賤的戲子而有唐突,現在說出這樣的話來,又驚又嚇又羞,雪腮登時顯出兩抹紅暈,秋波目中也泛起淚水,咬一咬櫻唇道:“你聽誰說的?”

  這一句話出唇,分明是已經認了。

  姬琅琊雖早猜著她是女兒身,此刻聽她親口認了,驚喜之情一些兒也不減,比之當年中武舉之時更甚,笑道:“你既是女孩子就好。我還有個心思要問你,你心上可厭我不厭?”

  九兒聽他這樣問,即是訝異又有些羞惱,把黛眉皺了皺,遲疑片刻,究竟還是搖了頭。姬琅琊歡喜不盡,拉起九兒那雙尖尖鬆鬆的玉手,道:“我有句唐突話要說,絕不是要輕薄你,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又是這樣一個可敬可愛的人。我若是稟明我父母,接你出來,你可願意?”

  九兒聽得這句,簡直如晴空炸響一個霹靂,臉驚得刷白,轉而又通紅,她的肌膚本就雪嫩,這一紅透了,格外的嬌媚些,瞧在姬琅琊眼中,連心也醉了,見九兒不肯說話,他也是個聰敏人,心下暗想:九兒素來不是那等輕狂之人,怎麽肯開這個口,倒是我糊塗。當下就有了主意,道:“好九兒,你不肯說話也罷,這就是你尊重,我原也愛你這個。我有個主意,你若是願意,隻消點一點頭,你若是不願,就搖一搖頭,我絕不勉強你。”

  說了就牢牢看著九兒,偏九兒的頭就像是銅澆鐵鑄一般,紋絲不動。姬琅琊忍不住又問一遍,九兒依舊如故,隻是一雙秋波竟然滴出淚來,姬琅琊看她這樣,逼也逼不得,手足無措。

  自己帶大的徒弟,沈墨卿如何不清楚脾氣,知道九兒素來麵嫩又好強,又知道姬琅琊看來溫和,實則也是個公子哥兒脾氣,要人順從的,不能得罪狠了,怕兩人都不肯退讓,鬧僵了,是以說是去取東西,實則躲在門口都聽了去,一見九兒這個模樣心知肚明,他是熟稔風月,慣知恩情的人,暗歎道:這個姬公子白長了個聰明伶俐樣兒,竟是一點不通風情。女孩子家既不搖頭,就是肯了,如何還要再問。又想:也是老天爺疼我,姬琅琊原是相府的公子,贖身銀子必是不在話下的,難得的是九兒自己又是願意的,我若是能撮合他們,必然都見我的情。想到這裏,便轉身出來。

  卻說姬琅琊叫九兒弄得沒了主意,正為難間,忽然間沈墨卿笑嘻嘻走到身側,附在他耳上輕聲說了幾句話。姬琅琊聽罷,不由喜上眉梢道:“沈班主說得果然有理,我自詡聰明,竟沒想到這一節。”

  說了笑個不住,又向著九兒道:“九兒,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隻管放心。”

  說了向馬兒那邊走去,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一眼,又走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一眼,戀戀而去。

  沈墨卿見姬琅琊去了,對九兒笑道:“這一耽擱,可是要誤戲了。”

  說了,有進去把轎夫喊出來,自己若無其事上轎。九兒此時早呆了,聽的沈墨卿的話,放回過神來,一張粉麵依舊通紅,低了頭上轎,一聲言語也無。師徒倆往天蟾樓去不提。

  第 34 章

  且說姬琅琊同孫碧漣這一場大鬧,孫夫人口上雖不怪,又在姬府坐了一會才回去,一路上心中怨憤不已,越想越氣:姬琅琊這個小畜生,為了一個小旦就同漣兒這樣撕鬧,蓮兒還懷著身子呢,就這樣不管不顧,若是沒有身孕,豈不是要叫他打死了,可惡已極!可恨姬相素來疼愛這個幼子,保不齊又是訓幾句,就輕輕放過了,我卻不管,定要給女兒出氣。

  回到家中,便問相爺回來沒有,公子在哪裏。小丫頭香蘭上來回說相爺正在五姨奶奶屋子裏,公子出去了。孫夫人聽了,冷笑一聲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個老愛鑽小老婆屋子的爹就有什麽樣的兒子……自家女兒姐姐就要給人欺負死了,都不放在心上。”就叫人立時把請孫相請來。

  孫相聽得夫人生氣,隻能出來,到了房中,就見夫人盤膝坐在床上,雙淚交流,免不了上來問長問短。孫夫人便把事一說,哭道:“相爺,你我統共就這麽兩個孩子,眼見得女兒叫人欺負成這樣,你這個做爹爹的,總要為她出氣。”孫相聽了,心中卻另是個打算,原來姬孫兩家聯姻,為的是在朝中互為倚仗,同氣連枝的意思,怎肯為了兒女吵架這些許小事,就去同姬相理論,傷了彼此和氣,當下笑道:“小夫妻倆哪有不吵的,你我不也是一樣過來的。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孫夫人聽了,捶胸哭道:“我苦命的兒,不料想你嫁丈夫嫁不著,連自己親爹也這般狠心,我的兒啊,你若是有個好歹,為娘也不要活了,同你一起去,讓你狠心的爹爹一個人逍遙快活去!”孫相哭笑不得,頓足道:“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叫下人看了笑話。”孫夫人聽了,哭得更厲害。孫相又怪丫頭們不知道相勸,又支使人拿參湯來給夫人順氣,趁著丫頭們東奔西走忙亂時飛快走避了出去,孫夫人本來是虛張聲勢,幹嚎沒眼淚的,此刻見丈夫避了出去,倒真傷心起來,這才真正大哭。

  話說,孫毓晚間回到家中,就有人討好來告訴他,孫毓聽罷,不怒反笑,道:“這有什麽。”說來就走在孫夫人房中。話說孫夫人哭了半日,頭疼病就犯了,正靠在枕頭上哎呦,見孫毓笑嘻嘻進來,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混帳東西,你是進來看你娘死了沒有不成!沒良心的王八羔子,虧你姐姐在家時那樣疼你,為了你還同你姐夫吵架,你就那樣不管她死活。”孫毓笑道:“母親太偏心了,隻知道姐姐,一點不知道疼兒子。”孫夫人道:“請教。”

  孫毓道:“姐夫幾次罵我呢,母親倒不知道為我出頭。”孫夫人冷笑道:“該,該,該!誰叫你玩小旦的!”說到這裏,忽地就想起來了,道:“我兒,你若是真孝順,隻消替你娘做一件事,以後憑你怎麽混鬧,要娶誰家的女兒,我統統依著你。”

  孫毓心裏明白,臉上卻笑道:“母親說來聽聽。”孫夫人道:“你姐夫親近的是哪個小旦,你必知道。你與我去打死了他。斷了你姐夫念想。隻要你依得我,日後,憑你自己高興。你的事,娘一概不管。”孫毓不料母親竟是要打死九兒,倒是唬了一跳,臉上卻不露痕跡,笑道:“為了這些許小事,就要斷送人家性命,佛祖若是知道了,母親這些年的素都白吃了,經也白念了。”孫夫人聽了,就使勁朝孫毓啐了口:“你個下流種子,隻會嚼舌頭。莫非你也喜歡那個小旦,不舍得他死。我不管,你不去,我自叫人打去,不過一個唱戲的,我堂堂相府打死他,不過跟碾死個臭蟲一般。”孫毓笑道:“兒子的話還沒說完呢,兒子有主意叫那個孩子從此再也不理姐夫,這樣既不傷了母親功德,又能叫姐夫死心,母親看怎麽樣。母親若是不肯,以後有什麽事情也別叫兒子去了。”孫夫人想一想,道:“你倒來拿捏我,也罷,暫且如此。若是你姐夫再同那小旦牽扯不清,就不能怪我心狠。”孫毓一口答應。

  到了第二日上,孫毓睡到近午才起身,梳洗了,又吃了點心,便對底下人說:“夫人若是問起,就說我去辦她昨兒吩咐的事了。”說了就帶了孫秀,又點了七八個壯實的家丁出門去了。

  話說九兒今兒沒跟著去天蟾樓,原是沈墨卿的主意。他想,這位姬公子即有意把九兒納為內寵,若是再叫九兒拋頭露麵,不好看相,且說不準就惹惱了那人,沒自己的好處,便吩咐了九兒這幾日都在家歇著,又怕班裏人貧嘴咋舌的傳出去,萬一事不諧,倒叫人看了笑話去,是以,對人隻說九兒扭了腳。這也是他做人細致仔細的地方。班中上下有信的也有不信的,這都是別話。

  九兒難得悠閑,也就起的晚了些,梳洗罷了,對了鏡子照了一會,歎一聲,想到自身經曆,恍如做了一場夢一般。又想起姬琅琊同她說的話來,不由把粉麵漲紅了,向櫃子裏取了姬琅琊送的那柄折扇來瞧。小樓正給她送昨兒洗的衣裳來,看她這樣,不由笑了:你整日拿著福兒笑我,原來也有今日。就也想打趣她幾句,看她臊不騷。轉念又想,不可。九兒麵嫩,倒別真惹毛了她。

  想到這裏,故意裝作不知道,咳嗽一聲,捧著衣裳從外頭進來,究竟忍不住,笑嘻嘻對九兒道:“你很熱呢?”九兒不解其意,抬了眼看她,小樓又笑:“不熱,怎麽把扇子拿出來了。”九兒方才回過神,漲紅了臉,丟了扇子要過來打小樓。小樓笑道:“我說錯了麽?”一邊閃避。兩人正鬧,就聽見門口有人笑嘻嘻道:“好個九兒,都說你扭了腳,原來是唬我的。倒叫我白心疼一場。”那聲氣慵懶無賴,分明是孫毓。

  小樓見是孫毓,忙擋在九兒身前道:“孫公子,你來做什麽?”孫毓走進來,拿扇子一挑她下顎,笑道:“好忠心的丫頭,不枉九兒那樣疼你。你放心,我隻同九兒說幾句就走,不會拿她怎麽著,況且,我若想拿她怎麽著,也不會等到今日,你也攔不住。”小樓聽他話意不堪,把臉掙得通紅,啐道:“你還能大過王法去嗎?”還待再說,卻叫九兒拉住了。

  孫毓大笑,一眼晲向九兒:“九兒,你這丫頭,天真的很。”也不知指的是小樓還是九兒。走過來就在九兒方才坐的那椅子上坐了。看見前麵的桌子上扔了一把扇子,信手拿起來。九兒見了,過去要搶,叫孫毓輕輕一個閃躲過了,笑道:“傻孩子,搶什麽,仔細撕了。”拿在手上打開,一眼瞧過:“都說秀才人情一張紙,怎地我姐夫堂堂相府公子,又是有功名在身的武舉,竟送這麽一把自己畫的扇子給九兒這樣一位絕代的佳人,實在太小氣了些。”說了扇子一闔,把扇柄湊在鼻子上一聞,笑道:“到底是九兒手上拿過的。”

  九兒聽得孫毓叫姬琅琊姐夫,臉色都變了,道:“你說什麽姐夫?”孫毓笑道:“滿京城都知道姬孫兩府聯姻。姬家二公子姬琅琊娶的是孫府大小姐。九兒不知道嗎?我那行事端正的姐夫也沒同你說嗎?這倒奇了。”九兒渾然不知有這樣的事情,猛然聽見,就如同心上呼啦啦澆了一盆冰水 ,猶自掙紮道:“你哄我。”孫毓見她花容慘淡,倒也有些心軟,斂了笑容道:“你那位姬公子一邊同你卿卿我我,一邊又叫我姐姐懷上了孩子,倒是兩邊不脫空的。可憐你還蒙在鼓裏。”

  九兒聽了,險些站不住,虧得一邊小樓把她扶著。小樓道:“九兒你快別信他,他這樣的人,什麽謊撒不來呢。”孫毓歎息道:“小樓,你這是害九兒呢。”說了一眼掃見窗外,笑道:“你們自己問我姐夫罷。”話音未落,腳步聲匆匆,姬琅琊疾步進來。孫毓笑道:“好姐夫,你不在家陪我姐姐,到這裏來作甚?”

  原來姬琅琊在家接了外頭投進來的一封信,信上說,孫夫人惱恨他為了九兒同孫碧漣爭執,要把九兒活活打死。若是說的別人,姬琅琊不會信,隻是自己的嶽母什麽性子,姬琅琊再明白不過,把自家兩個兒女看得賽如珍寶,別人家的孩子就如泥土一般輕賤,何況九兒是個入了賤行的戲子,做出那等事來一些兒也不奇怪。當下顧不得許多,孤身一人匆匆趕了來,到得雲卿班門前一瞧,竟是站了七八個孫府裏家丁,心上更是信了個十足,顧不得許多,直奔進來。

  九兒聽得孫毓喚姬琅琊姐夫,一顆心突突而跳,隻要聽姬琅琊如何回答。卻聽姬琅琊道:“你來做什麽?”分明是認了,一顆心便似掉進了穀底。想起昨日他拉著自己手,口口聲聲說要接她出去的話,不由笑了出來,道:“原來姬公子成親了,我倒是還沒賀喜呢。”姬琅琊見九兒櫻唇煞白,不免有些愧疚,道:“九兒,你休聽孫毓這個混賬胡說。”孫毓笑道:“好姐夫,我混說什麽了?你未曾娶妻?還是我姐姐不曾有孕?”

  孫毓這話恰中姬琅琊心病,姬琅琊不由大怒道:“這與你有什麽相幹?”一伸手拉住孫毓衣襟,從椅子上扯了起來,意思要趕他出去。孫毓反手也抓著姬琅琊衣襟,臉上隻是笑,口上道:“你的少奶奶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你說與我相幹不相幹?”姬琅琊怒道:“論輩分,我是你姐夫,在你之上,你竟敢還手?”孫毓道:“有理敢打太公,你不過是我姐夫,有什麽打不得。我素日讓你,是怕你在我這裏受了氣,回去找我姐姐的不是,可不是怕了你。”又轉向九兒道:“傻孩子,我救了你一命,你還不知道。我父母知道我姐夫同你糾纏不清,給我姐姐氣受,要打死你呢,若不是我攔著,你現時就做了棒下之鬼。”

  姬琅琊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你引我來這裏。”孫毓笑道:“是便怎樣?”姬琅琊怒道:“你與我出去。”說了揚起雙手,抓住了孫毓就往推,他是武舉出身,孫毓哪經得起他奮力一推,踉踉蹌蹌向後退了幾步,後腰一下便撞在桌角上,疼得倒抽了口氣。姬琅琊還要跟上去再打,就聽九兒冷笑道:“你們把我這裏當什麽地方了?要打,請出去!”兩人扭頭看時,卻見九兒眼凝秋波,櫻唇上沒有一絲顏色,顯見得惱得狠了。孫毓摸摸腰,道:“九兒,你可瞧見了,我不過說了幾句實話,他就這樣不講情麵。我姐姐同他言語衝撞了,他也是不容情的,昨兒上午,我姐姐同他頂了幾句嘴,他不顧念我姐姐是有身孕的人,出手就將屋子砸個稀爛。我姐姐是明媒正娶的,他尚且如此相待,何況是你。”

  姬琅琊搶先斷喝道:“我同你姐姐的事,我自會和九兒解說,你休在這裏橫生事端,挑撥離間,還叫我打得不夠嗎?”九兒聽了昨兒上午四個字,心上又是一冷,原來他是同少奶奶吵了以後才來我這裏。臉上卻泛出笑影來,道:“姬公子,你原打算何時才告訴我?”九兒雖自知身在賤籍,要同良民做正頭夫妻都是妄想,何況是相府公子,隻是他已有妻室這樣的事,連昨兒那樣的境況都不吐露,分明是有意欺瞞,一念及此,一顆心更是往下墜。

  姬琅琊叫九兒問得一時無言,雖有話說,隻是礙著孫毓在場,便開不出口,正遲疑間,孫毓卻笑道:“九兒,你好不省事,他不說自是有說不得的緣由,你何苦逼他。”姬琅琊見孫毓還在中間挑唆,怒道:“我還瞧不出你打什麽鬼主意嗎,巴望得她同我決裂,你就好從中取利!。”九兒聽姬琅琊的說話,隻覺得胸口像叫人打了一圈,口中發苦:“姬公子,你這話欺人太甚,你這樣反咬一口,太叫人心寒。”姬琅琊一時昏頭,竟道:“你若同他全無牽扯,他做什麽替你出頭,整治那個粉頭老鴇?憑了什麽險些連侍郎公子也打了?我就不信他有那等善心。”

  九兒聽了這話,氣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靠著小樓瑟瑟發抖,姬琅琊見她這樣,悔之不迭,偏他又是養成的將軍做派,烈火性子,做不來那等服軟賠罪之事,便是做得來,有孫毓在場,也是做不出。看著九兒氣得這樣,隻是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話說九兒靠在小樓身上歇氣,小樓也嚇得狠了,顧不得罵姬孫二人,隻是不住聲勸九兒。九兒停一停才道:“原來我在你眼中竟是這樣不堪下作的人,這也怪不得你不肯對我說實話了。我原是優伶,身為下賤,相府門第高潔,是我癡心妄想要高攀。”說了推開小樓,幾步走到櫃子前,取了隻小盒子出來,並那柄扇子一起拿在手上,走到姬琅琊跟前,往他手中一塞,道:“前日所賜,原物奉還,姬公子若是嫌髒,扔了便是。”孫毓在一旁看了,心中大樂。

  姬琅琊見九兒竟有決裂之意,這才慌了手腳,道:“九兒,你原是最體諒自重的一個人呢,我怎麽會疑心你。我不過叫孫毓這個混賬氣糊塗了,這才口不擇言,你休要怪我。”九兒聽了,把螓首點了點道:“那你說與我知道,你有妻室的事情,做什麽不給我知道?”姬琅琊見九兒又問到這個,不由叫苦。在他想來,也隻好怨九兒命薄,以她的出身,原也不能三媒六證娶來做正妻的,一般都是為妾的,說與不說也沒甚要緊,是一一直不曾提起。隻是此刻九兒方在盛怒,這樣的話若是說了出口,便如火上澆油一般,姬琅琊哪裏敢開口。

  九兒見他久不開口,自家笑道:“你便不說,我也自知。我身在賤籍,做不得正妻,你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可是這個話?”姬琅琊見九兒自家說破,心頭一鬆,臉上不免露些痕跡出來,失口道:“九兒,我果然沒瞧錯,你是個最知進退分寸的。”他這話一出口,孫毓便知道要糟,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做聲了,免得引火燒身,隻是笑嘻嘻在一邊瞧戲。九兒自身雖有認知,單聽得心上之人親口承認,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得不心寒。

  想九兒雖身在下流,幼年時也是父母掌上珠心頭肉,鳳凰一般的嬌養,便是時乖運舛落到了戲班子,師父看她清秀聰明,想著靠她賺錢,未免也偏愛些,也肯情人來教她讀書,及至登台,一炮而紅,那些愛她色藝的座兒們也都一力地捧她,是以九兒實則一般的是寵大的,又是讀過些書的,性氣難免驕傲些,如今見姬琅琊不獨看輕她,更不信她品行,這樣的男子要來何用,那得不心灰意冷。當下也不做聲,回身走到床前,從枕頭底下抽了樣事物出來,轉身笑道:“我雖沒念過什麽書,也知道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的故事,那些都是男人做的,我一女孩子家,做不來這等粗豪行徑,也隻好別出心裁一回。”說了一抬手,就把束著青絲發的青巾一解,一頭絲發披垂下來,發黑而愈顯得臉白,襯著黛眉鳳目,格外動人。姬孫二人都看得呆了。

  第 35 章

  話說兩人正呆,隻見九兒一手握住長發,另一隻手上寒光閃過,青絲發齊肩而斷,長長一把斷發握在九兒白生生酥手中。小樓這才醒過來,撲過去抖著手拿起九兒肩上的斷發,看了看,失聲痛哭,道:“別人混賬,你做什麽拿自己頭發撒氣。”姬孫二人臉色也都變了。

  九兒將手上斷發擲出,道:“姬公子,你我往日種種,便如此發。”說了,越過姬孫兩人揚長而去。可憐小樓又想撿起地上的頭發,又想去追九兒,左右為難,索性坐在地上,哭得氣息不接。

  姬琅琊垂首看著地上的青絲發,心上又是痛悔又是憤恨,半刻才回過神,抬手指著孫毓道:“如今你稱心遂意了。”說了,又低頭看一看地上的絲發,又發一會恨,頓一頓足,走了出去,出的門來就上馬,一路回到家中,將自己關在書房中,誰來叫也不開門,連晚飯也沒出來吃不提。

  話說小樓哭了一會,蹲在地上慢慢揀頭發,忽想起九兒不知道走到什麽地方去了,忙起身去找,把整個院子都找遍了都不見九兒身影,這一下可急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正在團團轉之際,沈墨卿帶著人回來了。小樓看見她,猶如掉下一個救命菩薩一般,趕忙撲過去,一邊哭一邊說,把下午的事說了遍,沈墨卿聽了一顆心也似沉進了深潭一般,又氣九兒不識抬舉,太高看自己身份,把兩個相府公子都給得罪了,又怕九兒一時想不開做了糊塗事,害他心血落空。少不得叫班裏這些成年的弟子分頭去找。

  那福兒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九兒是女孩子,也顧不得驚詫,陪了小樓又要去找,卻看見連生滿臉笑容,一把過去拉著他的衣襟,罵道:“你個小婦養鵝王八羔子,你笑什麽,找打呢。”連生,忙道:“我不曾笑,是你看花眼了,有什麽話,那九兒找了回來再說也不遲。”小樓也在一邊勸,福兒方丟開手,跟著小樓去了。連生拍一拍衣襟,也不急不慌晃了出去。

  話說,眾人四處都找了,還是不見九兒身影,沈墨卿氣得直罵:“你們這些廢物,隻知道掐尖撚酸,平日裏不好好練功不說,今兒連找個人也找不來,要你們何用!”正罵時,就見門外人影一閃,九兒走了進來,雖是秀發披散,臉白勝雪,人瞧著倒是無恙的,沈墨卿見她回來,不由氣上心來,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不過一個唱戲的,還是女扮男裝的,好容易姬公子不嫌棄你,願意納你做個姨太太,你還要拿喬,莫非你真以為你是天女下凡?告訴你,你就真是天女下凡,做了我們這個行當,也是賤流!還使性子把頭發都割了,你既不肯做人姨太太就還要唱戲的,如今你這樣如何唱戲?!”九兒隻是站著,一言不發。

  沈墨卿見她這樣,更是惱怒道:“都是我平時太寬容寵愛你了!你班裏這些師兄弟們,哪個沒挨過我打,獨有你,我看你生的單柔,未免寬縱些,竟養成你專業一個不知道好歹的脾氣。看來不打是不成的!”吩咐取戒板來,那連生久已盼著今日,高高興興答應一聲,就要去拿,叫德生一把拉住了。連生道:“師父說的話,你敢不聽,想造反嗎?”德生不理他,隻是來求沈墨卿,福兒,小樓等人也來求,班裏其餘人看了這情景,說不得一起來求。沈墨卿見求的人多了,也怕真打了九兒,她一時想不開,做些傻事出來,當下便順水推舟,道:“還不滾出去!我最不愛看這樣不死不活的樣。”又叫眾人也都散了,自己回到房子,唉聲歎氣不絕。

  話說九小樓因見九兒白日受了很大的委屈,不放心她晚上一人睡,原意是要作陪的,九兒執意不肯,隻說一個人睡慣了,一定推小樓出去。小樓猶不放心,又勸了她好些,九兒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等隻爭一口糊塗閑氣的人。”小樓原也是這個意思,見她自己說破,反不好意思,又想她這樣說了,可見是沒這個想頭的,這才回去自睡。卻說九兒見小樓去了,才收斂了笑容,就在桌邊坐下,對著一盞孤燈,心中氣苦,無可發泄。

  她這裏正發呆,忽聽得窗外有人咳嗽一聲,自趙師叔去後,這西廂就她一個人住的,除了小樓,就是沈墨卿也等閑不到這裏來,且方才的聲氣分明是個男人,心上狐疑,問道:“是誰?”連問幾遍沒人應答,九兒悄悄走到門前,突然把門一開,就見一人站在月下,身形高大,卻是德生。

  卻說德生不料九兒忽然開門,避之不及,臉漲得通紅,月光下,卻見九兒秀發垂肩,眉目如畫,掙紮了許久,隻是開不出口。九兒見他不開口,便道:“師兄請回吧,有什麽話明兒說也是一樣的。”說了就要關門。德生情急,一步就到九兒麵前,九兒秀眉皺一皺,向後退了兩步,德生依舊跟過來,兩人這就都到了屋子裏,德生反手把門掩上了。

  九兒看他關門,道:“你關門做什麽。” 說了就要過去把門打開。德生一張臉漲得通紅,伸手把她攔著:“九兒,我早說那些公子哥兒都不是東西,不過都把我們當玩意,哪有真心。你偏不信,一樣的人你看不上,非要往高枝飛,白辜負了我的心不說,你自己也吃苦。“九兒聽了這樣混賬的話,勃然大怒道:“你說話放尊重些,我是我,你是你,何曾有過牽扯,什麽叫白辜負了你,快請出去!”說了依舊要越過德生去開門。

  話說德生自那日在門前,將險些失足的九兒拉了一把,其時德生倒是沒有半分邪念的,不過恰好九兒在他眼前要跌,一見九兒站穩,立時就放手的,隻是一攬之後,便無時無刻掛在心中,隻想著那一副柔若無骨的嬌軀,他又是少年之人,難免就有指頭告了消乏的事。此時此刻,九兒就在眼前,雖是鳳眼含怒,柳眉帶威,隻是在德生眼中,那一股怒氣變為柔情,威光全化作媚態,哪裏還把持得住,一伸臂膀就攬著了九兒纖腰,強把她抱在了懷內,道:“你怎麽就不知道我的心,打我們從小到了這個戲班裏,我哪件事不是瞧著你臉色做的,你還要我怎樣?”

  九兒叫他抱著,又氣又羞,用力在德生頭臉上拍打,死命掙紮,叫道:“好不要臉的東西,你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人了。”德生被色所迷,哪裏肯聽,九兒愈是掙紮,他心火欲旺,連眼都紅了,索性把九兒橫抱起來,往床上一扔,人複壓了下去,把臉湊在九兒肩頸處聞了聞道:“好香。”一麵用身體壓住九兒,不叫她動彈,一麵用手去撕扯九兒衣裳,口中道:“九兒,我想死你了。你就答應了我罷。”他是武生,手上極有氣力,九兒身上的夾衣那經得起他撕扯,不過幾下,就都裂開了,露出裏頭雪白褻衣來,德生看見這個,眼睛都紅了,還要再撕,就覺得肩背處一陣劇痛,失聲痛叫了一聲,一抬頭,就見九兒手上握著一柄沾血的匕首,又迎麵刺到,一閃頭,正砍在肩上,鮮血四濺。原是九兒掙紮間正摸到她一直放在枕邊的那柄匕首,情急之下拿起就刺。

  德生吃痛,從九兒身上滾落在地,正要逃出去。九兒又撲過來,銀牙緊咬,抬手又是一刀,德生來不及站起身,隻得朝邊上一滾,這一刀就砍在了德生腿根上。德生疼得大叫,一麵閃避,一麵用手去奪九兒手上匕首,兩人爭奪間,寒光一閃,德生的兩個指頭竟被削落在地,十指連心,德生痛得眼前發黑,朦朧中就見九兒手中的匕首又紮了下來,心灰意冷,道:‘罷了,死在她手上也是不冤了。’正閉目等死,就聽人道:“九兒,九兒,殺了他髒了你的手,沈師傅會替你教訓的。”張開眼時,卻是小樓死命把九兒抱住了,九兒像是瘋了一樣,還在掙紮。門邊站著個人,是沈墨卿,那沈墨卿的臉色猶如閻王殿的夜叉一般。

  原來德生叫疼之聲在夜間傳得極遠,連沈墨卿也聽見了,細辯之下,聲音竟是從九兒屋子這個方向傳來。沈墨卿素知德生有心在九兒身上,聽到這個動靜,哪得不怕,披了衣裳匆匆趕了來,正遇上小樓,也是聽到了動靜趕來的,兩人不及說話,隻是往九兒這裏來,到了房前,就見房門虛掩了半扇,裏頭九兒披頭散發 衣衫不整,手中握著一柄匕首正在追砍德生。小樓怕出人命,忙衝進去在身後抱住了九兒。

  沈墨卿這才進來,把才從地上站起半個身子的德生又踢翻了,罵道:“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王八羔子,竟做出這樣滅人倫的事情來,我打死你。”說了,左右一看,抓起一張椅子,劈頭就朝德生身上砸下,就把德生砸翻在地,還不解恨,又輪起椅子砸在德生肩上。德生的肩,原本就叫九兒砍傷了,再一砸,血立時噴了出來,都濺在了沈墨卿衣裳上。

  不說沈墨卿這裏暴打德生,小樓那邊見九兒衣衫不整的模樣,嚇得手腳都軟了,怕她已經吃了虧,又不敢問的,隻好抱著她不住安慰。九兒心中本就含屈負冤,再叫德生這番無禮行徑一激,那得不發狂,此時靜下來,就覺得心口一陣陣滾油煎過一般的痛,眼前發黑,櫻唇一張,竟是噴出鮮紅滴滴一大口血來。小樓看了,嚇得一時呆了,過了一刻才哭喊起來。沈墨卿聽得小樓哭喊,轉頭看時,九兒唇邊都是血跡,麵前的地上吐了一攤血,心頓時涼了,心道,少年吐血,朝不保夕。我哪裏還指望得上靠她。

  想到這裏,更恨德生,罵道:“殺頭的畜生,就敢起這樣肮髒的念頭,早知今天,當初就該打死你的。”又拿了椅子狠命砸了幾下,直把椅子都砸得散了架,德生委頓在地,還不肯罷手。這裏這樣大的動靜,班裏的人自然陸續都來了,一瞧屋內幾人的樣子,也都猜到了,也有瞧好戲的,也有見德生叫沈墨卿打得奄奄一息不忍再看的,隻是見沈墨卿雙目圓張,狀如瘋虎,都不敢來勸。

  沈墨卿又打了幾下,這才罷手,德生已是氣息奄奄,沈墨卿命人把德生抬到柴房裏關起來,不許請大夫,也不許給他吃喝。又過來看九兒,但見她衣衫不整臉如金紙的模樣,饒他素來心冷,也不免惻然,說:“小樓,你扶九兒上床歇息,天亮了就去請大夫。”說了又叫人拿了細灰和清水來掃地。小樓答應了,扶九兒到床上躺著,拉過被子給九兒蓋了,替她脫了撕爛的外袍,壯著膽子往九兒下身一看,褲子依舊穿得好好的,這才略鬆一口氣,取了手巾來沾濕了先拭去九兒唇邊血跡,又拉起她的手來,這才看見九兒手中依舊緊握著那把匕首,試了幾次才拿下來,不由恨極,心中又把德生咒罵了一回。

  又過了會,天也蒙蒙亮了,沈墨卿果然請了個白胡子大夫來。那大夫看了一眼,隻說不過是急怒攻心罷了,不礙事。小樓還要問些別的,那大夫隻是不耐煩的應付幾聲,方子開了下來,吩咐了去哪家藥鋪贖,就走了。

  小樓沒法子,隻得擦了淚自去贖了藥來,又去廚房煎,偏又遇上人故意不三不四的問話,小樓憂心九兒身子,哪有心思同這些人拌嘴,強裝聽不見,煎好了藥,立趕著就給九兒拿去。廚房裏的任三娘看了,歎息說:“九兒當初也算沒白仗義一回。若是沒這個丫頭,如今可怎麽是好。”

  且說小樓端了藥來,放在桌上,正要扶九兒起來吃藥,就聽得門外鐵鏈子響,又有紛雜腳步聲,回頭看時,卻是連生帶了兩個衙門裏的差役過來了,到了房門前,連生指著九兒道:“就是她。”

  第 36 章

  小樓忙擋在門前道:“差爺,這裏沒人犯。”那個為首的把小樓一推道:“你們班裏有個武生叫德生,昨兒叫玉梨嬌殺傷了,如今有人告在了順天府衙,老爺命我們來提人。”跨進來門來,房間狹小,幾步就到了九兒床前。他們也是久聞玉梨嬌的名,隻是沒見過,此時自然趁機把眼盯在她臉上飽看一會,笑道:“都說雲卿班的玉梨嬌比女兒家都嬌媚,果然是真的。玉梨嬌,有人把你告下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九兒早聽見了,知道躲不過去,心上一片冰冷,道:“請差爺出去等一等,容我起來穿件衣裳。”這些差役們平常個個如狼似虎,哪裏肯答應,冷笑道:“你一個戲子,也是伺候慣人的,就在爺眼前裝腔作勢嗎?”說了就要去掀九兒身上被子,小樓忙撲過來,急切間想起耳朵上那對小金鈴,忙摘了下來,塞在差役手中道:“大哥,你拿去買茶吃。這屋子也沒後門,你老就容她起來穿個衣裳,也是你老的陰德。”那差役看看手中的金鈴,又打量一下屋子,這才點頭,走了出去,小樓忙把門關上,回身去扶九兒起來,找了衣裳給她穿了,又梳好頭,外頭差役已然等得不耐煩了,道:“再磨蹭,爺可進來了。”小樓忙答應了,忍淚道:“你把藥喝了再去吧?”九兒笑道:“吃什麽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說了就過來開門。差役見她出來了,少不得用鐵鏈把她拷上,拖了就走。

  小樓擦把淚,想起沈墨卿來,就跑到他房前去,意思是要沈墨卿出頭來救九兒。實則那些差役一來,沈墨卿就知道的,隻是他有心病在,怕人知道了玉梨嬌是女孩子,要治她顛倒陰陽有傷風化,他這樣出去說情,豈不是不打自招,把自己也供了出去。男女同台,這可是犯了梨園行,他日後可還要不要吃這行飯了。故此一直在自己屋裏呆著,聽小樓來說,是為了刺傷德生的事,心上一鬆,道:原來如此,這倒好說。便跟了小樓過來,已然遲了,九兒已叫人帶走了。

  話說一路上九兒叫鐵鏈子拖著,路旁有人知道這是雲卿班當家的旦角玉梨嬌,見她惹了官非,不由好奇,就一路跟著走,還一路傳說,這人就越聚越多,等到了順天府衙前時,已是烏壓壓聚了一大群人,裏頭說什麽話的都有。

  那差役就把九兒鎖下廊下,自己上去回稟了府尹,便又下來帶九兒上去,道:“玉梨嬌,我家老爺是個烈火性子,他問什麽,你就招什麽,省得皮肉受苦。”說話間已到了大堂上,去了鐵鏈,便令九兒跪下。上頭府尹一拍驚堂木道:“下跪何人。”九兒隻道:“玉梨嬌。”府尹又問:“你師弟告你殺傷你大師兄德生,可有此事?”九兒聽了這話,方轉頭瞧了眼跪在一邊的連生,連生見九兒看他,對了她一笑。

  九兒不理他,隻回頭道:“是。”府尹又問:“本府問你,你做什麽動手傷人,凶器何在。”九兒道:“小人即傷了人,甘願領罪。就請大人發落。”那府尹道:“你師弟說,你實則是個女兒,素日就同德生有奸,如今認識了有錢的公子,想要同德生斷絕,德生不答應,是以你出手傷人,可有此事?” 這話一出,堂下庭審的發出一陣喧嘩來,府尹連拍了數次驚堂木這才喝住。

  九兒聽了這樣話,她是氣傷了的人,連藥也沒吃一口,再叫這樣的肮髒混話一激,眼前一黑,一口血險些又要噴出來,她也是個執拗性子,咬一咬牙,把血咽了回去,搖一搖頭道:“並無此事。”府尹又一拍驚堂木道:“嘟,你個小女子,生的單柔,嘴倒是硬。本府現有人證在,,看你如何抵賴!”說了,差役們果然帶了個漢子上來,四十來歲年紀,穿一套青布衣裳,九兒如何不認得,正是二叔酈仲文。

  酈仲文上得堂來,先給府尹磕了頭。那府尹按例問了名姓家鄉,就問:“這個人犯你可認得?”酈仲文轉頭看一看九兒,笑道:“自家侄女,哪有不認識的。”府尹便喝道:“既是你侄女,怎麽又賣給了乾班做小旦?你可知顛倒陰陽,也是其罪非輕。”說了就抽了令牌出來,喝令要打。酈仲文忙道:“大人且慢,小人有下情回稟。”府尹道:“你且說來。”酈仲文道:“我哥哥嫂子是一年病死的,請大夫吃藥料理後事,把個家都耗幹淨了,還欠了一身的債。債主又逼得急,看我們還不出錢,就要拉了九兒去,說養大了做粉頭來抵債。想我哥哥活著時也是個舉人老爺,如何能叫他的女兒去做這樣迎新送舊的營生。正沒法子,恰好雲卿班來買孩子,說是簽了十年生死約,就肯給十兩銀子,且九兒自己也願意,偏他們隻要男孩子,九兒就同小人商量了,叫我幫她騙人。雲卿班的班主又隻看容貌身段嗓音的,不曾驗身,就叫我們混了過去,實不能隻怨小人一人,望大人明鑒。”

  府尹聽了,冷笑道:“那時這個玉梨嬌才多少歲,能知道什麽,橫豎都是聽你擺布,分明是你貪圖雲卿班給的銀子多,且十年後人還是你的,你還可從中取利,可是這話?”酈仲文聽了,臉上有些變色,嘴上依舊不肯認,道:“大人明鑒,我這侄女,從小就有主意。大人若不信,可以問問她戲班子裏的師兄弟。”府尹聽了,哼一聲道:“你且不必強辯,等本府料理了玉梨嬌傷人一案,再來處置你,管叫你心服口服。”說了,就問九兒:“玉梨嬌,如今你還有何話說?你把為何傷了德生一事老實招來,本府念你年幼,格外超脫於你。“

  九兒見酈仲文上來。又氣又恨又怕,臉色早轉過數回,聽得府尹這樣說,知道避不過去,咬牙道:“傷了德生是實,與他有奸卻是天大的冤枉。”心中實在委屈,眼中不由滴下淚來。那府尹姓朱,倒也是個有明見的,見九兒儀態不俗,不像是那等妖佻風騷之人,且破了身的婦人,大都乳高臀厥,雙眉散亂,瞧這個玉梨嬌眉目清楚,身形嬌弱苗條,不像是破了身的樣子,便道:“你既這樣說,本府有個主意,可還你清白,端看你願不願了?”九兒道:“若能還我清白,願從大人吩咐。”

  府尹便著人去喚穩婆來,不一會,帶上來兩個婆子。府尹指著九兒道:“你二人帶她下去驗一驗,可還是女身,速速來報。”兩個穩婆答應了,過來拉九兒。九兒聽得原是要驗身,羞愧已極,把個粉麵漲得通紅,隻是今日若是不驗,便是一世之玷,說不得隻能咬牙跟著去了。

  各位說,這處女之身如何檢驗?說來也是極容易,取一隻幹淨的淨桶來,底下鋪上一層細灰,令驗身的女子除了下裳坐在桶上,上頭用紙撚子在女子鼻孔裏捅上一捅,女子一個噴嚏打出來,若是沒破身,上下不通,淨桶裏的細灰自是紋絲不動。兩個穩婆依法驗了,再瞧淨桶裏的灰,果然一絲痕跡也沒有,都笑嘻嘻道:“是個女身。”說了留一個給九兒整理衣裳,另一個出來回稟府尹。

  府尹聽了,心上也是暗讚玉梨嬌秉持貞潔,又聽下頭聽審的人一陣羅唕,有叫在裏頭驗身誰知真假等語,府尹聽了,有意做成九兒,便命人取守宮砂來。待得九兒重新出來,把她喚到公案前,見她粉麵含羞帶怒,把黛眉緊鎖,不免安慰一句,便拉起她一隻玉手,將袖子往上一推,露出雪白一段玉臂來,饒是府尹是個清正的人,驀然看見,也在心裏讚歎一回。又把守宮砂在她玉臂上一點,猩紅一點立時深入肌理,府尹便命取濕手巾來,在守宮砂上一抹,那一點鮮紅不光沒被抹去,反更鮮豔了。府尹讚道:“果然是個貞潔孩子。”說了抓起九兒手臂向著眾人一楊道:“你們還有何話說?”原先起哄的那些人都不做聲了。

  府尹複令九兒下去跪好,轉頭怒目看向連生,冷笑連連。那連生因看九兒與姬孫兩人都是牽扯不清,便起個齷齪念頭,認定必有苟且之事,又叫海清兒同尚寶珠一挑唆,便來出首,不料這九兒竟依舊是個女身,前番所說,便站不住腳,又看得府尹對自己怒目而視,不由有些怕,低了頭不敢做聲。

  府尹因向九兒道:“你既還是女身,那連生所說,必不屬實。你為何殺傷德生,盡可如實說來,若是情有可原,本府自會開脫與你。”九兒張了張口,又如何說得出德生欲強行非禮這樣的話來,隻好低了頭。連生在一邊忽道:“大人,是德生要□她。才叫她紮傷。小人原來說的,是嫉恨她平日目中無人,要她吃些苦頭。如今所說,句句是實。大人如若不信,可去問德生,鄙班班主沈墨卿同丫頭小樓也都知情。”此話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嘩然。須知女子被人□,便是未遂也是極傷名節的,連生這樣說,分明是要九兒好看。

  九兒到了這個時候,已是心灰意冷,憑府尹怎麽發問,隻是一言不發。府尹便命人去提沈墨卿同小樓來。兩人早跟了來,就在下頭聽審的人群中,聽得府尹召喚,隻能越眾而出,到了堂前下跪磕頭,府尹一一問了,便一一作答,連沈墨卿如何暴怒,如何責打一事一並也說了。府尹聽了,怒道:“德生何在?”沈墨卿答說關在柴房裏,府尹便擲下火簽,命提人,差役領了差事去,不一會就用門板抬了人來,那德生躺在門板之上,身上盡是血汙,臉如金紙,已是進的氣少出的氣多。

  府尹見了也是嚇了一跳,繞過公案走到下頭亂來瞧了瞧,又看了九兒一眼,真瞧不出她弱質纖纖,下手竟這般重。又想,原也怪不得她,大凡女子遇到那樣的事,難免惶恐憤怒,情急傷人自然出手沒有輕重。看畢,回身走回公案後頭,吩咐仵作來驗傷,驗得肩後傷一處,深三分,肩傷一處,深二分,腿傷一處,深三分,右手手指兩指各削去一節,這些是玉梨嬌所傷。身上另有鈍器擊傷八九處,肋骨折斷兩處,是沈墨卿所打。

  府尹聽了,點頭道:“人犯玉梨嬌原是為抗□,雖出手傷人,但其情可憫,其誌可欽,本朝律例亦無此罪,故本府斷你無罪。德生是生死約簽給沈墨卿的,本已賣斷生死,如今尚未期滿,且沈墨卿基於義憤方出手責打,故沈墨卿亦無罪。”此判一出,堂下有叫好的,也有起哄的。

  那府尹也不理,又道:“人犯德生,□女子未遂,依本朝律例,應判杖一百,流三千裏。如今他身有重傷,暫且收監,待日後傷勢平複,再行執法。”說了,又擲了火簽下去,命將德生收監,怕他死在牢裏,又命請大夫來給他瞧傷。繼而申斥連生,說他捏造事實,壞人名節,道:“你這罪名,就該狠狠懲治,本府念你年幼,掌嘴四十。”說了又擲下火簽,命著實重打。可憐連生,四十個嘴巴捱下來,兩頰紫漲,滿口是血,還得回來謝過府尹。

  斷完此案,府尹有意超脫九兒,便道:“玉梨嬌,你叔叔如今來了,你若願意同他回去,本府助你身價銀子,你意下如何?”九兒道:“謝大人深恩,隻是民女已叫他賣了一次,難道還回去叫他賣第二次嗎?”府尹聽了,情知她說的在理,不免安慰幾句,就叫了酈仲文上來,因深厭他賣良為賤,狠狠申斥了一番,尋個由頭,叫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便命退堂。

  聽見退堂,九兒便欲起身,才站到一半,就覺雙膝酸軟,又跌了下去。小樓忙走過來伸手扶住了,道:“可是跪久了,腿麻?”九兒笑一笑,搖搖頭,扶著小樓的肩咬牙站穩,兩人就慢慢走出衙門去,沈墨卿早走得不知蹤影。小樓頓足道:“連個轎子也沒有,難道就叫你走回去?別的倒也沒什麽,隻是你昨夜才吐了血,又折騰了這半日,如何支持得住。”

  九兒淡淡一笑道:“沒轎子算什麽,回去有熱鬧呢。“說了就走在頭裏。話說兩邊瞧好戲的人依舊沒散,一路跟著九兒走回去,在她背後指指戳戳,說什麽的都有。小樓忍不下氣,要同他們說話,九兒隻是捏著她的手不許。好容易支持到了家,一踏進門,小樓忙不迭把門關上,又扶了九兒走進去。才走幾步,就見麵前站著一個孩子,十二三歲年紀,正是沈墨卿新買的孩子中的一個,叫做玉林的,沉著臉道:“師父叫你過去。”說了轉身就走。小樓氣得啐了口,罵道:“黑心的東西,本事沒學會呢,倒學會拜高踩低了,我看他也沒那個本事飛上去。”九兒倒是不在意,道:“人都是這樣的,何必罵他。”小樓又罵:“福兒也不是個東西,平時九兒長,師弟短的,現在你出事了,也不見影子。狠心短命鬼,等我再見了,看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他!”九兒聽了,不由失笑:“又幹福兒師兄什麽事情,你就要打他。”說著,就到了廳前。

  小樓罵的福兒正站在廳外,見九兒來了,忙過來道:“九兒,你小心些,師父生氣的很。段老板也在,叫你一個人進去呢。想是為了你以女充男登台的事,你小心應對。”九兒聽了,苦笑道:“到底終究是我瞞他們在先,怨不得段老板生氣。”說了,就走了進去。

  話說段去之聽得玉梨嬌是女孩子,已經在順天府衙門自己認了,還驗了身,嚇得把茶盞都砸了。原是梨園行的規矩從祖師爺處傳下來的就是男女不同台,雖也有坤伶小班,大都是家養,幾時有過女孩子扮作男人唱戲的,且又唱出偌大名聲的事。且天蟾樓是京城中頂尖的戲樓,多少同行眼紅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定然趁機生事,是以段去之忙趕到雲卿班處商議對策。恰好沈墨卿也從衙門裏回來了,看見段去之心知他是為了什麽來的,便搶在段去之埋怨他前,裝個才知道九兒是女孩子的樣子,把九兒罵了一番。

  段去之歎息道:“你罵又有何有,不說想瞧你雲卿班好戲的戲班子如今正抓到了把柄,不會放你過去,就是我的天蟾樓也脫不了幹係。祖師爺的規矩,誰敢違抗。如今也隻好想法子周旋了。”正說著,九兒從外頭進來,段去之看她長眉剔翠,眼含清波,櫻唇一點,果然是一副美麗嬌容,自己先懊惱起來,哪有男孩子生得這樣細致玲瓏的,自己糊塗不長眼罷了,竟叫她瞞了這幾年。

  沈墨卿看九兒進來,先罵道:“你個小蹄子,還不給我跪下!我問你,我與你何冤何仇,你要這樣來害我,教我壞了男女不同台的規矩,冒犯祖師爺,把同行都得罪幹淨了,還連累段老板,若不是看在你是個女孩子,我今兒非打死你不可!”段去之見沈墨卿眉豎眼立的樣子,倒不好意思,反勸道:“罷了,她也是給她叔叔賣的。那時她還小,也很怪不得她。這樣罷,如今玉梨嬌也不能登台了,德生又給關了起來,不怕你惱,你雲卿班也沒什麽人可以挑大梁了,依我的意思,你雲卿班且停一停,不要再在我這裏唱了。我看著你新收的幾個孩子裏也有好的,你好生教導他們,等他們出來了,我再撥場子給你。從前付給你的定金,你也不須還了,隻當是我給孩子們買糕吃了。”說了起身就走,沈墨卿挽留不下,心中雖恨段去之臨危抽身,到底還想著以後再合作的,不敢得罪他,吩咐了腳九兒等著,先送了段去之出去,走到大門前,就見一頂轎子停了下來,下來的卻是趙飛卿。

  第 37 章

  原來趙飛卿也聽說了九兒的事,他熟知自己師兄脾氣,知道他別的上丟好,隻是重一個利字,又憐惜九兒受了這番屈辱,雇了轎子來看。沈墨卿看見他,把臉更沉了,冷笑道:“你是來瞧師哥笑話嗎?別想錯了心。我就是落魄討飯,也不會討到你家來。”說了,就吩咐關門,憑外頭怎麽敲,都不許開門。趙飛卿無可奈何。

  話說沈墨卿就回到裏麵,看九兒依舊跪著,也不理她,先找連生,班裏人人都說沒見過。沈墨卿發狠道:“我知道了,定是他知道回來我且饒不了他,所以躲了出去!”又叫人去搜檢連生的細軟,果然不見了,氣得沈墨卿跳著腳的罵:“黑心眼爛肚腸的白眼狼,竟這樣來害我。早知道他是這樣該殺頭的賊囚,我就該一早掐死了他。”各種汙言穢語不絕於耳。狠罵了一回,見九兒還跪著,便道:“你趙師叔果然疼你,聽到你出事了,巴巴的就來瞧,比親爹還盡心,別當我不知道他心裏轉的什麽念頭。我隻不許他進來,你也休想再見著他,就是見著他,也救不了你,橫豎你賣身契在我手上。”說了就叫九兒滾出去,自己坐了在那生氣。

  小樓和福兒在外頭聽得清清楚楚的,見九兒出來,兩人忙接過去,搶著安慰她。九兒雖一肚子的愁悶苦怨,見了他倆這樣,也不由笑了,又道:“你們待我的恩情,我這輩子怕是報答不了了。”小樓啐道:“放屁。你才多大,比我都小,一輩子長著呢,如今就說這樣的喪氣話,好不叫人難過。”說了眼圈就紅了,福兒又要勸九兒,又要安慰小樓忙得不亦樂乎。到了晚間該吃晚飯了,小樓依著規矩到廚房裏去端,不料廚房竟沒準備九兒那份,說是沈墨卿吩咐的,自此九兒和大夥兒一塊吃,不想吃就餓著。小樓聽了這樣的話,氣得把碗都摔了。還是任三娘瞧不過去,在眾人吃的東西裏,挑了潔淨的,另給九兒裝了,叫小樓送去,說:“你放心,有我一日,不會叫九兒餓著,她能吃多少。”小樓紅著眼謝了,又不敢給九兒知道不提。

  卻說名滿京城的玉梨嬌原來是女孩子,險些叫人糟蹋了,這樣大事人人爭著傳說,滿京城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是一向嚴謹刻板的許繇都知道了。他聽了這事,心中暗暗有了主意,不等公事都處理完了,便急命打轎回府,到了家中,回房見周氏。此時周氏也從娘家回來有兩三日了,雖母喪不久,身在婆家,不敢戴孝,也隻好穿幾件素色衣裳盡盡心。見丈夫這麽早回來,忙上前伺候。許繇急問:“昌兒回來沒有?”周氏煎許繇臉有急色,忙道:“昌兒闖禍了嗎?他還沒回來呢。”許繇聽了就屏退了屋裏伺候的丫頭,就把今兒這事同周氏說了。

  想那周氏因許劼母女叫太夫人罵了多次,心中久已懷恨,聽到這事,不免稱願,臉上卻做個憐憫之色道:“好可憐的孩子。”許繇冷笑道;“我不是母親,你休要做戲我看。趁著昌兒沒回來,你快去見母親,把今兒的事對她說一說。我在這裏等你。”周氏叫許繇一句話,說得臉也紅了,忙答應了,拿了手帕子就出去了。

  話說太夫人正在房中和幾個丫頭抹牙牌解悶,就見簾子一挑,周氏走了進來,雙眼紅紅的,像是才哭過的樣子,便道:“你哭什麽?”周氏做個為難樣子,看一眼屋子裏那些丫頭。太夫人那樣精明,便叫丫頭子們都出去,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麽事?”周氏拿了手帕子握著臉道:“都是媳婦的不是,一點癡心想給那個孩子點好東西,就把接她回來的事耽擱了,叫她受這樣大的委屈。可憐妹妹在地下知道了,怕也不安生。”說了,放聲而哭。太夫人聽了,心上發冷,問道:“你胡說些什麽?”周氏便把許繇告訴她的,說給了太夫人知道,一麵又哭道:“一個女孩子家,險些叫人糟蹋了,若是沒人知道還好,偏如今滿京城人人都知道了,都當個新聞在說。連我的丫頭都聽說了,進來告訴我,我還打了她,說她胡說。不料,連老爺也趕了回來,悔得不行,說該早把那個孩子接回來,如今累了她一世名節。”太夫人聽到這裏,知道已是十足十了,心上似刀紮一樣的疼,不由也掉下眼淚,哭一聲:“我苦命的兒。”周氏也陪著哭了幾聲,就問:“母親,雖然妹妹的屋子雖然還沒有收拾好,如今也顧不得許多,橫豎也住得人了,我這就派轎子去接那個孩子,少什麽慢慢再添置也就是了。”

  說了,就往外走,就聽太夫人道:“你站住。”周氏轉回身道:“母親有什麽吩咐。”太夫人掉淚問:“外頭都說什麽了?”周氏低了頭擦淚,不做聲,太夫人又問一遍,周氏跪下哭道:“媳婦不敢說,也說不出口。”太夫人聽了,傷感一回,道:“容我再想想,”周氏心上暗喜,站在一邊不做聲。

  這裏正說話,外頭一陣腳步聲,許文翰奔了進來,麵色都紅了,看見太夫人,忙撲過來,抱住太夫人雙膝,把事又說次。太夫人不免又觸動傷心,抱著他的頭也哭了幾聲。許文翰立時逼著要去接九兒回來,太夫人擦淚道:“傻孩子,你姑母是我心頭肉,那個孩子既是你姑母的孩子,我怎麽不心疼嗎?我的心,就跟針紮一樣。”許文翰道:“既如此,孫兒這就把九兒接回來,再不接她,她也沒甚活路了。”

  太夫人哭道:“你當我不願嗎?隻是如今接不得了。”這話一說,周氏自是心中歡喜,許文翰卻如晴天霹靂一般,收了淚,呆呆看著太夫人。太夫人道:“那孩子身世沒戳穿前,我們偷偷抬了回來,戲班子多給些銀子,也就沒多少人知道,還不妨事。如今鬧得滿城都知道她是個女孩子,混在男人堆裏七八年,又險些叫人糟蹋了,還有名節嗎?就是驗了身,人嘴上不說,背後怎麽想,我們怎麽禁得住。”說了,不免又哭幾聲。許文翰還要再說,周氏過來哭道:“昌兒,你姑姑在家時,是你祖母的心頭肉,怎麽會不疼她的孩子,你祖母是有年紀的人,怎麽經得起你這樣揉搓。”太夫人隻是拿著手帕子擦淚。

  許文翰聽了,把眼淚都收住了,一顆心冷冰冰的往下墜,道:“孫兒知道了。”說了,就起身走出去。他知道父親繼母覺得姑姑帶累了許家名聲,不喜歡九兒,祖母卻是疼惜女兒外孫的,不料今兒連祖母都轉了心思,隻知道名聲自保,置骨肉親情不顧,不覺心灰。又想: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我也不是沒錢的,要靠著家裏。不如我自己接了她出來,在外頭買個房子給她,再買幾個丫頭小子服侍,日後再尋後路,她身份已經揭穿了,再帶在戲班子裏總是有害無益。想到這裏,匆匆回房,開了箱子取了銀子,回身走出去,到了房門前,門竟關上了,伸手一拉,拉之不開,卻是叫人反鎖了。

  許文翰大怒,把腳去踢門,外頭有人叫了聲:“少爺。”許文翰怒道:“王八羔子,誰叫你鎖門的,還不給我開開!”那人道:“少爺,你忍耐些,是老爺讓鎖的,怕你出去。”許文翰聽了,心知是父親怕自己去九兒那裏,氣得眼都紅了,幾次踢門不開,也無可如何,悶坐在屋子裏生氣。到了晚間就有小廝送飯進來,許文翰借機要往走走,不料門口站著二個家丁,把門堵個嚴實,許文翰竟是寸步難行。許文翰氣急,抬起手就把眼前的小廝打翻在地,又狠命踢了幾腳,小廝吃痛,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門前的家丁滿口子賠罪,卻依舊把門鎖了。許文翰把個裝酒菜捧盒都扔了,滿口罵個不休。門外的家丁聽裏頭鬧得實在厲害,到底不敢擔幹係,忙進去請了春蘭丫頭出來,這樣那樣說了,叫她進去討示下,春蘭也知道許文翰是太夫人的心尖子,命根子,一些也不敢耽擱,忙進去回稟。

  太夫人聽說了,扶了春蘭秋蕙過來,就在窗前道:“昌兒,我也知道你是一片孝心,想報答你姑姑的教養之恩。隻是如今事關我們家清譽,你也休怨我們做大人的鐵石心腸,這都是不得已。隻好怨那個孩子命薄罷了。”說了就在窗外哭了幾聲。周氏也得了消息匆匆趕來,幫著太夫人責怪了許文翰幾句,就將太夫人勸了回去。許文翰到了這個時候,才把心腸都冷透了。

  話說小樓從廚房裏拿了飯菜來,放在九兒眼前,不敢把實情告訴九兒,隻道:“今兒鬧了一天了,廚房裏也沒來得及做什麽,你就勉強吃些。你心上想吃什麽,告訴了我,我明兒叫廚房做。”九兒覺得心口像壓著一塊石頭一樣沉甸甸的痛,哪裏吃的下,又經不住小樓再三相勸,拿筷勉強吃了兩口,就覺得心口一痛,倒又吐了口血出來。小樓在一邊看了,險些又哭出來,強忍著道:“即吃不下,就上床歇歇。我今兒就在這裏陪你。你休要趕我,趕也趕不走。”九兒點一點頭,小樓便半扶半抱送她上了床,拉給被子來蓋了,看著她睡了,自己也在床腳縮了一夜。

  這一夜倒平安無事,隻是早晨起來,九兒就又吐了兩口血,小樓實在耐不下了,哭著要去找沈墨卿說話,九兒拉著她道:“他如今怨我帶累了雲卿班的招牌,正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死了才好,你何苦去討這個嫌。我不過昨兒氣惱傷著了,歇一歇就好。”小樓聽她這樣說,也隻得點頭,叫她依舊睡好,推說去廚房給她拿早飯,就走了出來。繞道前麵沈墨卿的房前,卻見房門開著,走進去噗通一聲雙膝跪下,哭道:“沈師傅,九兒昨兒晚上又吐血了,方才也吐了兩口,實在不好了,求你行行好心,請個大夫給她瞧瞧罷。”一麵磕下頭去。

  就聽沈墨卿埋怨道:“好糊塗的孩子,吐血這樣的大事,如何耽誤得起,你怎麽才來說。”一麵過來拉她起身,道:“你回去伺候著,九兒要吃什麽,隻管叫廚房裏做,我親自去請大夫。”說了轉身就走,瞧那模樣甚是焦急,一點也不似作偽,倒把小樓弄糊塗了,不知道這個一錢如命的沈班主怎隔了一夜就翻轉了態度。隻是到了這個時候,也顧不得究其原由,先到廚房裏去要熬得黏黏的小米粥,說時心中猶自忐忑,不料廚房早得了吩咐,應承得及是爽快,任三娘道:“你去看著九兒,粥好了,我親自給你送了來。”

  小樓謝過任三娘,回到九兒身邊,看九兒自己起來了,已穿著整齊,忙過來按她在床上坐著,又拿了枕頭給她靠著,笑道:“ 我叫廚房給你熬了小米粥喝,在家時我每次病了,我娘都給我熬這個,熬得黏黏的,最是養人呢。”又停一停,問:“你現在心上怎麽樣?沈師傅給你請大夫去了。”九兒聽了,一陣心酸,道:“都是我連累你。”小樓急道:“你再說這樣的話就是罵我。若不是你當日救我下來,我就是錦樂坊的一個粉頭了,死了都沒臉見我爹娘。我再不知道報答,也不配做人。”

  九兒聽她這樣說,反笑了,道:“我哪裏是救你,我救的是自己。我當日瞧著你,就想著,當年我叔叔要賣我時,若有人肯伸一伸手,我又怎麽會生不生,死不死的呆在見不得人的戲班子裏。我助你,不過是安自己的心,且出錢的又不是我,我不過占了個虛名,倒是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很過意不去。”小樓聽了,反更心酸,又不敢哭,怕更惹她傷心,隻能道:“即是這樣,等沈師傅請的大夫來了,你不許使性子,好生瞧病吃藥,便算是不要我報答。”說話間,任三娘果然送了粥來,見了九兒,不免也安慰幾句。

  過了一會子,沈墨卿果然親身領了個四十多歲的先生走了進來,道:“這位劉先生,家學淵源,也是出名的聖手,你的病經了他的手,是必能好的。”又向那劉先生道:“先生隻管開方,不必替我省錢。”那劉先生原不知道自己瞧的病家是誰,等進來雲卿班才知道,是昨兒把整個京城都鬧的沸沸揚揚的玉梨嬌,不免多看幾眼,心道果然名不虛傳。

  小樓見大夫來了,就搬了椅子放在床前來請他坐下,劉先生診了脈,也沒說什麽,便同沈墨卿到前頭去了。小樓看人都去了,不由埋怨道:“哪裏請來的先生,一句話也不問,要不要緊也不說,叫人納悶。”說了就跟過去聽,九兒要喊她回來,偏正在病中,氣虛體弱,哪裏叫喊得動,隻得由她去了。

  小樓去了會子就回來了,臉上滿是笑,道:“天可憐見,那個先生果然有些本事,將你的病因說的一些也不差,已開了方子下來了,沈師傅已交了長喜去抓,一會子就來。”九兒聽了,也隻是淡淡一笑。又過了片刻,果然就送了藥來,小樓看著九兒喝了,就要她上床歇歇,九兒隻是搖頭不肯,原是她跟著沈墨卿長大,自家師父是什麽樣的人,她怎麽會不知道,能叫他一夜間翻轉麵皮的,必是大事,因此上滿心忐忑,哪裏歇得住。

  話說那劉先生的藥,果然有效,吃到了第二日,便不再吐血,劉先生就又換過方子來調理,一劑藥裏就有人參二錢,沈墨卿亦是麵無難色,吩咐照方抓藥。他越是這樣,九兒心中越是不安,直覺得要有事發生。又過了三五日,果然來了兩個人,前頭走的是孫毓,後頭跟著沈墨卿,到了房間,孫毓踏步進來,沈墨卿便住了腳,隻在外頭站著。

  九兒見來了孫毓,便將前因後果都想明白了,定是他在沈墨卿跟前說了話,連那個劉先生怕也是他薦了來的,便道:“那位劉先生是何方聖手?”孫毓笑嘻嘻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去。那位劉先生是太醫院的院正,若論本事,不比那馮融差。隻是目高於頂,等閑請不動,故此一般人都不知道他,我好不容易才請動大駕。他已同我說了,你如今已好得六七分,吃他的藥調理著,隻消日後不再氣惱傷著,也不礙事的。”

  孫毓停一停,又道:“你道連生哪裏去了?”九兒雖在病中 也聽說連生不見了好幾日,本以為是他在公堂上構陷自己,怕沈墨卿責罰,自己逃走了,此刻聽孫毓這樣說話,分明別有內情,便抬頭看他,孫毓見九兒抬頭,把眼眯了,細瞧了瞧她臉色,笑道:“劉先生果然是回春手,九兒臉色嬌豔如昔。”說了不待九兒做惱,又道:“我想著他既然喜歡胡說八道,要舌頭來倒是個禍害,倒不如我做做好事,替他割了。”九兒知道孫毓這個人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他說割了自然是割了,心中雖恨連生,仍不免惻然。

  孫毓又道:“還有那個德生,你放心,我一樣替你出了氣。怎麽個出氣法 倒不能和你實說。” 九兒聽到這裏,先是怔了一怔,忽然就明白了,把個粉麵漲得通紅,把頭扭了過去不去理他。孫毓瞧在眼中,見她粉頰飛紅,秋波流轉的媚態,不覺情心大動,笑道:“你替你出了氣呢,你要怎麽謝我?”心下實在恨不得上去摟上一摟,溫存一回也是好的,隻是想著九兒性子太烈,惹急了也是不得了的,姬琅琊同德生便是前車之鑒,說不得隻能強忍。

  第 38 章

  話說孫毓這些作為聽在九兒耳中,雖然心驚,知道他是為自己出氣,縱是鐵石心腸也軟得幾分,低了頭默然無語。

  孫毓這樣玲瓏一個人,見九兒這樣,自然知道她心思有些活動,便道:“九兒,我實話同你說了罷,你的賣身契現如今在我手上。我的意思是要抬你回去做姨太太。你放心,我還沒娶妻呢,房裏雖說也有幾個人,都是不成樣的。你去了,她們自然以你為尊。我雖不能說日後必不娶正妻,便是娶來了,我也不會叫你受委屈,你的意思怎樣?”

  九兒聽得這段,竟答不上話來。若說不願意,賣身契在人家手上,由不得她不肯去。若說願意,孫毓是個慣常倚紅偎翠,眠花宿柳的人物,能有幾分真心,不過是一時興趣,真跟了他去,怕是才離火坑又入深潭,還不得幹淨身子。思想了片刻才道:“我這樣的出身,相爺夫人怕是不肯答應。”她隻為搬出相爺來,好叫孫毓打消念頭,不料孫毓笑道:“好教你安心,我父母做不了我的主。但凡他們做得了主,我哪裏還能這樣逍遙,早同我姐夫一般娶了親了。你若真怕我母親給你臉色瞧,我另外買宅子安置你,不獨不叫你進去為難,還叫你當家作主,你看如何?”

  九兒聽到他提及姬琅琊,心裏一抖,臉色略變了變,孫毓看在眼中,知道她猶未全然絕情,微微冷笑道:“你割自己頭發時怎樣說的,你要是忘了,我來說給你聽。”九兒聽了,不由把臉扭轉了,道:“我沒忘。”孫毓方把臉色轉和,道:“你也休指望許文翰了,他倒是真心,想來贖你,隻是連門也出不得,已經鎖在家中七八日了。他家上頭有老太太一層,還有父母一層,別的不說,隻他那對父母,把家世顏麵看得比天還高,斷不會許你這樣的身份進去。就是叫你進去了,怕也是個死字。”九兒聽孫毓這樣說了,滿心驚疑不定,張著星眸看著孫毓,不明白他即知道許文翰要來接自己,又怎麽會錯認許文翰的意思,許文翰的話,可是連師父都是不知道的。

  孫毓笑道:“你不用驚訝,連生叫我割了舌頭前,可是什麽都告訴了我。你們說話也太不小心了,外頭有人躲著偷聽都不知道。隻是若不是你們太不小心,怕你就要隨了許文翰去了,我以前的手腳都白做了,也算是老天垂憐。”九兒一直奇怪連生怎麽知道她是女孩子的,想來沈師父趙師叔都是不會說的,本猜疑是德生,此時聽孫毓一說,又想起當日曾聽的門外有過一聲響,不由懊惱,當日若小心些,又何至於生出這些事來,又聽孫毓說的做手腳一語,心中一動,問道:“什麽手腳?“

  孫毓見問,想了想道:“如今我也不怕老實告訴你,你賣身契在我手上,也由不得你不答應了。九兒,我為著你,很是用了些心思,絕不會放你過去。你道我為什麽去做弄海清兒那個粉頭?我知道那賤人是個潑婦,心狠眼尖嘴毒,我就要借她的手,演一出好戲給個人瞧。是我叫京城裏的商鋪一概不許賣東西給她,這些商鋪的主人同我都有些生意往來,又忌著我父親的勢力,自然答應,我原打算著腳他知道,我是替你出氣來著,不料她倒也沒蠢到底,自己猜著了,果然來尋你說話。你又是不知就裏的,自然說不到一起去,以海清兒的性子怎肯善罷甘休,自然會鬧,你又是個有名的人,這一鬧,還怕沒人當新聞說嗎?”

  九兒聽了,哪得不氣,咬牙問:“那東方澈也是你做的手腳?”孫毓笑道:“這倒是無巧不成書。隻怪你長得太得人意了,他要想你,我又哪禁得住。不過便宜了我借的他的名頭把事鬧鬧大罷了。”九兒聽到這裏,臉色就不太好看,冷笑道:“果然是好戲。也是我平時得罪你狠了,怨不得你這樣整治我。”孫毓道:“你這孩子,怎麽就出口傷人。我若是恨你,又怎麽會請太醫來給你瞧病。我不過是要我姐夫知道這些事,他的脾氣我再明白不過,看著溫和灑落,實則旁騖甚多,清高不過是虛名罷了。凡事都想著別人怎麽看,別人怎麽想。果然叫我料中,他口上不說,心中到底起疑。他又是個臊烈性子,最經不得激,我不過幾句話,果然激得他說了實話,鬧得你們決裂。隻是把你氣成那樣,不是我的本意。”九兒聽到這裏,又氣又恨,隻覺得心口又一陣陣的疼,隻是咬牙忍受。

  孫毓道:“你也不要惱,我這麽做一半兒是為著我愛你,一半兒也是為了你好。我那個姐姐,生來是個河東獅的性子,最不能容人,才一進姬府,就逼死了我姐夫一個屋裏人。我姐夫竟不能轄製。我母親也最是護短,怎麽肯看著我姐夫冷落我姐姐,自然少不了你苦頭吃,保不齊還要了你的小命。何況我姐夫又是個拘禮的人,替寵妾撐腰,滅妻子威風這樣的事他做不出來,護不得你周全。”

  九兒聽到這裏,又看著孫毓依一對眼依舊是笑嘻嘻的,那得不怕,強撐著又問:“那個海清兒你如何處置了?我知道你也不會放她過去。”孫毓笑道:“教唆德生弄傷你臉,是她同尚寶珠兩個,早就該死,連你二叔這次來京城告你,都是他們唆使的。我把她與尚寶珠有奸的事告訴了養她做外室的那個姓馮的商人知道。到底那人要怎麽做,就是他的事了。還有你那個叔叔,你也放心。他賣良為賤,合該充軍邊境,如今怕是已在路上了,隻是不知道他有沒有命走到底罷了。”

  九兒知道孫毓做了那些事,必是要把自己弄到手才罷的,決計避不過去,把心全灰了,思想起前日種種來,便是做了一場噩夢,如今也該是了斷的時候了,是以反笑道:“你倒真替我把冤仇全報了。我可沒法子報答你。”孫毓看她柳眉暈染,秋波流轉,櫻唇帶笑,當真是千嬌百媚,不可言說,喜心翻到,心火大動,再也忍耐不住,走過來勾住九兒香肩道:“你答應了我就是報答我。”就要同她溫存一回,九兒急道:“你等一等。我還有話說”孫毓道:“你要反悔不成?”

  九兒強笑道:“就是我要反悔,你肯嗎?我既答應跟你去,就要安安心心跟你去。把以前的事都做個了斷,也譬如重生一般。”孫毓聽了,也不肯放手,自己坐下,又把九兒抱在膝上,攬著她的纖腰道:“你還有什麽心願沒了?”九兒哪肯坐在孫毓膝上,推開他站起身來,微微一笑,嬌嗔道:“我仇都報了,恩還未了呢,你要我做個忘恩負義的人嗎。”孫毓看她這樣,不禁色魂授予,笑道:“誰與你有恩。你又要怎麽個報答?”九兒道:“頭一個是我師叔。我在這班裏八年多,沒有他處處照應,哪有我今日。他,我是要報答的。”孫毓笑道:“這趙飛卿還罷了,既是頭一個,想必還有別人了?”

  九兒又道:“別人都猜疑我是男是女,說些怪話時,唯有福兒一直不疑我,這我也很感激。”孫毓點頭笑道:“原來福兒這東西一直當你是男的,原是我錯怪他,你要我怎麽做呢?”九兒吧一雙妙目緊盯在孫毓臉上道:“我想著出脫他們賤籍。”孫毓還當九兒要做什麽,聽見是這個,不過是舉手之力,當下道:“這個容易。我還能送些銀子他們盤纏,叫他們去做點子小買賣。你看怎樣?”九兒方笑道:“有勞了。”孫毓道:“我都答應你了,你也該答應我了。”說了還要糾纏,九兒掙紮道:“你當我是什麽樣的人,你以為我答應了你,你就可以歪纏嗎?我若是同你有半分苟且,便是把我這幾年的清白都勾到了,你若是真心愛我,就請放手。”

  孫毓聽了,一腔綺念都沒了,把眼盯在九兒臉上,笑道:“你哄我呢。”九兒心上一跳,臉上卻做個憤怒樣兒道:“我哄你什麽了?”孫毓笑道:“你當我是傻子嗎?哄我替你辦完事 ,卻又打主意脫身。你這個丫頭,心思活動,心腸又冷,我信不過。”九兒冷笑道:“你太謙了,我一舉一動都在你掌握裏,想必如今師父也是你眼線,我還能走脫到哪裏去。你替我把事了了,我自然安心跟你。你若是隻想歪纏,我死也不答應你。”孫毓笑道:“你知道就好。這樣罷,你許我一件貼身的東西,權做個信物,如何?”九兒一咬牙道:“你要什麽?”孫毓想一想,道:“現把你身上穿著的中衣脫了給我,我就信你。兩三日內,就替你把事了了。”

  九兒氣得粉麵通紅,又不得不答應周旋,隻能強笑道:“你在這裏,我怎麽脫?請挪一挪尊步,到外頭等我。”孫毓看九兒臉色通紅,知道逼到底了,再緊一步必然翻臉,倒弄得沒意思,反正來日方長,便點一點頭,真走出去了,臨去又把房門帶上。九兒看他出去,才覺手足酸軟,一下跌坐在椅上,嗓子眼腥甜,心口又是滾油煎了一樣的痛,要歇一歇才能慢慢起身,咬著牙脫了中衣,又把外頭的衣裳穿好,過來把門打開,將中衣往孫毓懷中一擲,道:“拿去。” 孫毓接了,瞅著九兒又笑一笑,就拿著衣裳去了。九兒到了此時連眼淚也幹了,反看著若無其事的模樣。

  且說孫毓去後,一會子就送過來兩個丫頭,一個喚作暖玉,一個喚作輕紅,說是來服侍九兒的,竟把小樓隔絕了,等閑不能靠近一步。九兒情知這是孫毓怕自己反悔,特意叫人來看著,隻是到了這個時候也是無可奈何。接著陸續又有許多簇新的衣裳簪環並寶容齋的胭脂香粉送來。暖玉輕紅兩個丫頭就勸九兒改換女裝。九兒冷笑道:“你們著急什麽?還沒到日子呢。”隻是不肯。兩個丫頭也不相強。

  話說兩日後,果然發下了文碟,開脫了福兒賤籍,釋賤歸良,發回原籍,還額外賞了五十兩銀子給福兒做盤纏,把個雲卿班上下羨慕得人人眼紅,福兒卻是摸不著頭腦。到了晚間,孫毓果然派了人來說,九兒要他做的事,他都做了,三日後是吉日,宜婚嫁,就要來接人的。

  福兒此時方知是九兒之力,拉著小樓一起來謝,卻被攔在門外,還是九兒同暖玉輕紅說了,才得進來。小樓一見了九兒就拉著她的手哭,但是九兒無事人一樣,反笑著道:“千裏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有聚就有散,有什麽好哭的。倒是你,我要去了,你呆在這裏怕也沒有好果子吃呢。我的意思是,叫福兒送你回鄉罷。你自己願意不願意呢?”小樓隻哭道:“你去哪裏我去哪裏 。”九兒一指暖玉輕紅,笑道:“就是我肯,她們也不答應呢。”說了又轉向福兒正色道:“小樓像我親姐姐一般,你若是欺負了她,叫我知道,絕不答應你。”福兒聽九兒這樣說了,眼眶也紅了,點頭答應,小樓哭的更是傷心。九兒返身從箱子裏拿了個布包出來,遞給小樓。小樓哪裏肯收,九兒笑道:“這一別,我們怕是再不能相見了。你收著這個,權作個留念,也算是我們姐妹一場。” 這時暖玉輕紅已來催促他們快走,將布包從九兒手中拿了,塞在小樓懷中,就把他們推了出去。三人忍淚而別。

  到了第二日,福兒帶著小樓來拜別沈墨卿,到底是師徒一場,沈墨卿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免掉了幾滴淚,溫言話別,自己額外送了十兩銀子來給福兒算做盤纏。小樓又去九兒房前話別,無論她怎麽說,九兒在裏頭隻是不做聲,小樓雖然悲傷,也無可如何,隻能跟著福兒去了。

  轉眼就到了吉日,孫毓一般遣了禮來催妝,又有兩個喜娘來服侍。沈墨卿見九兒要走了,到底是從小養大的,也有感情在,想著這一去,便是侯門似海,再見不著了,不免感傷,又思想起,平日也有諸多得罪她的地方,如今她是飛上枝頭,若記恨起來,總不是了局,連生德生就是下場,所以親自到了房前請了九兒出來,師徒兩個相對無言,沈墨卿許久方道:“九兒,如今你也是貴人了,我也替你高興,隻是相府裏上頭有公婆,將來還有正房奶奶,你所能倚仗的也就是孫公子罷了。占住他的寵愛就不怕了,不能再像以前哪有任性了。”九兒聽了,倒也勾起師徒情分來,忍淚道:“師父你自己也保重。”說了轉身回去。

  卻說到了傍晚,孫府也就發轎迎娶,因是納妾,無須孫毓親迎,也沒有禮樂執仗,本來甚是冷清,隻是到了這個時候,京城裏幾乎人人都知道了玉梨嬌要嫁給孫毓做小,都想看風流嫵媚的玉梨嬌做新人時會是何等一個美貌,所以花轎後頭跟來烏壓壓一群人,倒也是喧喧鬧鬧,赫赫揚揚的一群人。話說轎子到了雲卿班前,執事就請新人上轎,連請了三次,雲卿班的門方才打開,兩個喜娘扶著一個體態嬌羞的新人出來,後頭跟著兩個美貌丫頭,隻可惜新人頭上蒙著紅蓋頭,瞧不清楚臉,等著瞧美人的閑人們不免深覺惋惜。

  第 39 章

  第四十三章

  且說花轎抬回孫府,因是側室,不能走正門,也無須拜天地,轎子就從側門抬了進去,一路過了花廳,抬進二門,直到新房前。孫毓早站在房門前等著,看著花轎過來,一想到那樣一副絕代花容從今而後終究成了自己口中食,囊中物,心上自是不勝之喜。此時見花轎停下來,他色迷心竅,也不待喜娘請新人下轎,自己走了過去,笑道:“九兒,你前日總不肯理我,略跟你說幾句玩笑話就要做惱,現在看你還能怎麽強。”說了,自己動手把轎簾子一掀,就見九兒蒙著紅蓋頭,把羅袖斂在胸前,端端正正坐在裏麵,動也不動,隻當她是害羞,笑一笑,便伸手去拉。怎料手才一碰著九兒袖子,一隻手就掉了下來,卻見一柄匕首正深深紮在九兒心口上,直沒至柄,握在柄上的素手也叫鮮血染得紅了。

  孫毓乍見此景,忙鑽進轎子,把紅蓋頭一掀,去試九兒鼻息,哪裏還有氣息在,隻是身體尚有餘溫,又見她顏色如生,依舊是一副花容玉貌,孫毓便不肯死心,把人抱出了花轎,又命快請太醫,自己抱了九兒幾步到了新房中,將她放在床上,指望著太醫來了還有法子施救。

  卻說孫毓這裏出了這樣大的事,早有人去告訴了孫夫人。孫夫人本就不喜歡兒子娶一個名節不存的女子回來做妾,且這個女人還鬧得女兒姑爺不和,又勸又罵了幾次。爭奈孫毓的性子是她同孫相兩個縱成的,他要做的事,絕難轉。孫毓放下話來,他們不答應也沒關係,就在外頭買房子安置九兒。孫夫人因想,那個小狐媚子放在外麵,保不定生出什麽事來,到時候隻怕整個相府蒙羞,隻能勉強答應了,隻是不許操辦,怕叫人笑話。孫毓見母親答應了,倒也情願。

  此時孫夫人聽說花轎抬回來的是個死人,人在轎內自盡了,少爺急著要請太醫,不由十分驚怒,扶著丫頭就趕了過來。到得新房裏,就看見死人放在床上,不由大怒,頓足罵道:“不識抬舉的賤人,堂堂一個相府公子肯要她,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還尋死!死了也就死了,叫人拉去亂葬崗埋了!有什麽可惜的,叫什麽太醫。”孫毓哪裏肯聽,一定要救。

  又過了會,前頭那個劉太醫就來了,隻看了一眼就冷笑道:“公子同下官玩笑嗎?下官不是閻羅,沒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能耐。”說了,拱手而去。孫毓到了這個時候,才信九兒真死了,又驚又怒,一滴眼淚也沒有,呆了半刻,才站起身,冷笑道:“我就說你哄我,果然不錯。你當你死了就幹淨了嗎?我告訴你,你就是死了也是我孫家的鬼。我要的人,還沒有不到手過。”便要把九兒葬在祖墳地裏去,孫夫人見兒子發怒,也不敢阻攔。又因是凶死的,屍體在家放著怕不吉利,就要先拉去城外的義莊寄一寄。孫毓便著人不拘好賴先找了口棺木來,將人裝了進去,命人連夜抬出城,雖說城門已關,守城門的將官見是相府家人,自然不敢阻攔,輕易就叫棺木出去了。

  話說玉梨嬌在花轎上自盡的消息,第二日就傳遍了整個京城,連許繇夫婦也都知道了,不敢隱瞞,就來告訴了太夫人,許繇歎息道:“這孩子倒不像她娘一樣軟弱輕浮。她屈身在戲班子那樣肮髒的地方能保住貞潔已是難得,如今又不肯屈從□,想必妹妹在泉下也覺得麵上光輝。”周氏道:“隻可惜她年紀小小,就那麽去了,連個好日子也沒過過,叫人想起來,怎麽不心痛。”說了,就拿手帕子擦淚。太夫人聽到這裏,傷心得哪還了得,,捶胸頓足哭一場心肝。周氏也陪著哭了會,這才想起許文翰還鎖在屋內,忙喊人去把門開了,把許文翰放了出來,把九兒死訊說給了他知道。

  許文翰早就叫他們關得灰了心,聽到九兒死了,看著祖母繼母哭得那樣,他倒是一滴淚沒有,連話也不說一句,坐了片刻,就說告假了十餘日,要去詹事府看看,說了就出門去了。許繇見他冷淡成這樣,反不放心,叫人遠遠跟著,看許文翰果然進了詹事府,回來說了,一家人這才放心。許文翰一會又遣了人來說,說是告假太久,積存的公務許多都要處理了,晚上晚些回來,太夫人便也不以為意。以後幾日,許文翰依舊如往常一般在太夫人跟前晨昏定省,不見絲毫異樣,太夫人同許繇夫婦才慢慢把心放了下來。

  卻說九兒的屍身在了義莊停了七日之後,孫毓帶著幾個家丁,用大車拖了口棺木親身到義莊來了,叫人把原來的棺木開了,要把九兒屍首換在帶來的這個棺木裏,好拉去祖墳地埋了。 家丁們點起香燭略祭奠了番,告了罪就過來動手。因九兒原來躺的原來的棺木應是急切間尋的,其板比紙壁也厚不了多少,隻用一個家丁之力輕易就把蓋子掀了開去,那家丁探首往裏一瞧,不由叫了起來。孫毓隻當是屍身爛了,又想如今是近臘月的天,才不過了死了六七日,怎麽可能屍身就壞了,滿心詫異就走過來往裏一瞧,卻見棺木裏空蕩蕩的,連血都沒有一滴,九兒的屍身竟是不翼而飛。

  孫毓大怒,立時就把守義莊的老漢叫來問,那個老漢年紀已有七八十歲,眼又花耳又聾,說話夾七夾八,問他東偏說西,他那樣年老,又不好拷打,怕出人命,隻得罷了。就有個叫做孫勇家丁,因他也知道人是怎麽死的,此時見屍身不翼而飛,想起傳說中屈死的人一口靈氣不滅,化作厲鬼半夜來報仇的故事,越想越怕,就過來在孫毓耳邊說:“公子,您看莫不是詐屍了。”叫孫毓啐了一臉,罵道:“這世上哪有鬼魂,若是有,像你這樣愚蠢的東西,第一個就抓了你去!”忽地想起那夜劉太醫來時,連脈也沒有號,就一口咬定人死了,心上疑雲大起,想著,前頭我叫他給九兒瞧病,兩人莫不是就有了串通,故意裝死來哄我。

  想到這裏孫毓轉身回家,就把暖玉輕紅兩個叫了來,逼問她們九兒在雲卿班時同哪些人說過話,都說了什麽,若交代不清,就打死她們。暖玉輕紅就叫起撞天屈來,孫毓逼問幾遍都不得要領,隻得罷了,到底不死心,又派了人手下去在京城各處尋訪,隻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折騰了十數日也隻能罷了。

  又說姬孫兩府乃是姻親,孫毓要納妾的事,姬府哪會不知道。一聽說孫毓要娶的就是雲卿班的玉梨嬌,在姬相夫婦不過是孫毓的荒唐事兒裏多添一樁罷了,在姬琅琊隻不明白,一般是做妾,怎麽九兒就肯從了孫毓,卻同自己決裂,不免又是鬱悶又是惋惜。偏那孫碧漣聽了大是快意稱心,這會子倒不計較相府體麵了,當著姬琅琊麵故意對銀屏道:“一個優伶,能怎麽貞潔呢。還不是攀龍附鳳的,失落了一個公子,自然要抓緊另一個。倒是可惜我那個兄弟,白給人抓著做替死鬼。”姬琅琊氣得啞口無言。

  九兒在成親當日就自戕了這事,自也有人來姬府說了,姬琅琊一聽說不由滴下淚來,思想起九兒往素品行來,真當得上出淤泥而不染,且細算起年齡來,九兒要過年才滿十六歲,就這樣沒了,心上驚痛惋惜不已,自此深恨孫毓,同孫碧漣也是相看生厭,每一見了她的臉就想起孫毓來,很不願與她相處。就借著她有孕不能同房的由頭,托官媒找了一個秀才家的女兒來做妾,孫碧漣知道了便同姬琅琊大鬧了幾場,動了胎氣,早產下一個女兒,姬夫人已頗為失望,不料那個孩子不過三日就夭折了,更把個姬夫人哭得死去活來,自此看孫碧漣如敵,賭氣又幫著姬琅琊討了兩房姬妾來,對孫碧漣說:“你自己命中無兒,也要我們姬家跟著你絕後嗎?”孫碧漣受了這場氣,就回去告訴給孫夫人知道,孫夫人氣得頭疼病都犯了,無如沒由頭去姬府說話,就賭氣不叫女兒回去,姬府也稱願,不來接人。姬孫兩家雖還有親家名分,隻是漸成陌路,這些都是後話。

  話說九兒死後不過數月,姬孫許三家也漸漸如常。許繇夫婦想著前頭的媳婦死了也近三年看,就要給許文翰說填房,不料聖上忽下聖旨,詹事府少詹事許文翰少年老成才堪大用,擢任江南道都轉鹽運使司運使,竟是放出去做了外任。詹事府少詹事是四品京官,這都轉鹽運使司運使是從三品,雖隻升了半級,差事倒是肥差,隻是越是肥差盯的人就越多,略有個差池就要被言官大夫參的,倒不如詹事府,差事清閑不說,又靠著現今的太子將來的萬歲來得穩當。許繇知道了,不喜反憂,隻是聖旨已下也是無可奈何。

  許文翰在吏部領了文書,在詹事府交割了差事,議定了三月初八上路。上任這日,許文翰來給太夫人辭行,太夫人十分不舍,拉著許文翰哭道:“我如今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你這一去,我們祖孫怕再沒相見之時。”許文翰也掉了幾滴淚,爬在地下給太夫人磕了頭,道:“祖母,孫兒這就去了。孫兒自求外放,為的就是要把九兒帶回去同姑姑姑父團聚。九兒活著時沒開心過一日,也沒靠著外祖家半分,死了總不能再叫她孤零零做異鄉之鬼。”說了起身就走。太夫人叫他幾句話說得把眼淚都收了,方明白,許文翰這些日子不哭不怨,實在是把心都傷透了,呆了許久才又放聲而哭,這回子哭的真真的肝腸寸斷。許繇周氏聽說了,都趕來相勸,又罵許文翰沒良心,不料觸得太夫人大怒,埋怨丟失他們不接九兒回來,如今逼走了她唯一的孫兒,又罵又打,自此以後見這夫婦倆總沒好臉色。

  原是那日他被從書房中放出來,見太夫人同周氏哭九兒的樣子,竟覺齒冷,人活著時不知道伸一伸手。拉上一把,等人死了再來掉淚又有什麽用,分明是假慈悲,竟是把心都灰透了。又知道九兒的屍身暫時寄放在義莊裏,將來是要入孫家祖墳的,哪忍得下這口氣,就夜裏雇著幾個外鄉人把九兒屍身給偷了出來,原打算另買棺槨盛斂,又想著屍體丟了,孫毓必定要找的,這麽一具棺槨放著,太過醒目,左思右想下,狠一狠心,在化人場把九兒屍身燒了,裝在了極好的骨灰壇裏,暫且找了尼庵寄存,又想著九兒是自盡的,怕她在地下受罪,一事兩便,索性又叫尼姑們日日給她念金剛經超度。做完這些,許文翰就上了奏折,自請外放,聖上起始不允,許文翰一連上了三個折子,偏巧原江南道都轉鹽運使司運使一病死了,恰出了缺,聖上見許文翰其意甚決,且平日做事清正老道,也就放了他去接任。

  這日許文翰自家中出來,便先往城西的水月庵去,取了寄存在這裏的九兒的骨殖,一路浩浩蕩蕩往江南去,先到了蘇州,打聽到了酈伯和夫婦之墓在何處,就把九兒同她父母合葬在一處,又在墓前哭祭了一回,方才上任不提。

  卻說光陰荏苒,一晃眼已是七八年過去。卻說那孫毓,因九兒屍身不見了,自為九兒沒死,年年叫人四處尋找,哪裏找得到。忽有一年往江南做生意,在自家的一家當鋪裏有人來當一支和闐玉雕的梨花,孫毓聞言心動,叫人取了來一瞧果然便是他送給九兒那支,再按著當票上留的地址名姓去找人,卻是一座空宅,孫毓從此更信九兒還活著,當日不過使了什麽障眼法來哄自己罷了,自此派出去找九兒的人就更多了,隻是不見蹤影。

  就在今年孫毓派往江南的人回來報說,鎮江府有一處偌大的梨林,年年開得好梨花。主人是一個行走不便的中年男子,身邊帶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生得十分美貌。孫毓便動了心,想到九兒不見後,趙飛卿也不知所蹤,許就是他帶了九兒往江南去了,以前不敢出頭,如今見風聲淡了,便出來了。當即買舟南下,順風順水,不過半月就到了鎮江。

  孫毓便著人把船先在碼頭上泊了,便差了孫秀去打聽那梨林在何處,主人家是誰,請來相見,孫秀領命而去。那梨林在鎮江府極為有名,孫秀隨意找了幾人就打聽明白了,回來同孫毓一說,孫毓哪裏還坐得住,立時下船就到了那片梨林前。時值三月末四月初,梨花開得正好,滿樹白花,一陣風吹過,便似下了一場小雪,果然是美景,孫毓哪有心鑒賞,帶了孫秀就往裏走。

  這梨林外頭看著不大,裏頭樹樹相似,間隔又小,走不多久孫毓孫秀兩個竟迷失了路徑,兩人走散了。孫毓叫了幾次孫秀都沒人回答,隻能自己一棵樹一棵樹的摸索著前行,覺得樹越來越稀,自以為出了梨林,十分歡喜,緊走幾步,卻是身到了林中的空地,那空地正中卻是一座孤墳,墓碑上鮮血滴滴的幾個字,九兒之墓。

  孫毓乍見這墳,不由一呆,他也是十分驚覺之人,立時知道上當,是有人知道自己在找九兒,故意設局騙自己入殻,一想明白,才轉身要走,就見眼前一片刀光閃亮,一把長劍已劈麵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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