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坦克登陸艦LST-847號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一日,847坦克登陸艦停靠在上海黃浦江。
九月二十日是中秋節,不太尋常,因為好多年來,這是第一個沒有炮火、沒有警報的中秋節。
戰爭帶來的多半是突然的死亡和無處尋覓的離亂。對很多人而言,父母手足和至親至愛,不是草草淺埋在某個戰場,就是飄零千裏,不知下落。一九四五年這個中秋節,很多人最迫切想做的,就是給在亂世中死去的親人上一炷香,讓輕煙緩緩升上天空,捎去戰爭終於結束的消息,也輕聲呼喚親愛的流離者早日回鄉。
在準備過節的氣氛裏,黃浦碼頭卻透著異樣的躁動;人們奔走相告:美國第七艦隊要進港了。
中秋前一晚,月白澄淨如洗,到了清晨,江上卻罩著薄薄的輕霧;四十四艘巨大的軍艦在水青色的天地朦朧中驀然浮現,龐然巨象,如海市蜃樓、如夢中幻影。已經在碼頭上背負重物的苦力,遠遠看去像一群穿梭不停的細小螞蟻,近看時,各個形容消瘦、臉頰凹陷,但是咧嘴笑時,一派天真。苦力把重物斜身卸下時,一抬頭,看見軍艦像座雄偉大山一樣聳立在港邊,登時嚇了一跳。
沒多久,城市醒來了,人們丟下手邊的活,紛紛奔向江畔。碼頭上萬人空巷,孩童赤腳揮著手沿著艦艇奔跑、叫喊。不知什麽人,帶來了成捆成捆的鞭炮,就在那碼頭上劈劈地炸開來,一片煙硝熱鬧。也不知什麽時候,巨幅的布條出現了,掛在麵對碼頭的大樓上,巨大的字寫著“熱誠歡迎第七艦隊”。
江麵上竄來竄去叫賣雜貨的小艇更是發了狂似地向軍艦圍攏,陳舊而破爛的木製小艇在浪濤中不斷碰撞巨艦。年輕的船夫用力揮動船槳,試圖和甲板上的水兵交易。
報紙很快就出來了:
“中央社本報訊”美國第七艦隊司令金開德上將,率領之首批艦隊抵滬後,予本市市民以極大興奮,蓋自太平洋戰事爆發以迄對日之戰全麵勝利以來,轉戰海上勞苦功高之盟國艦隊,此乃首批到達我大上海者也,昨日下午三時,……參加歡迎行列之青年團男女隨員,以及各界民眾不下十餘萬人,結隊排列外灘遙向浦江揮旗高呼,其熱烈盛況,不亞於前數日歡迎國軍之場麵。
坦克登陸艦LST-847號上,一頭金色卷發的鮑布站在船舷往下看。他才十八歲,眼睛是嬰兒藍,鼻子兩側滿是雀斑。入伍海軍沒多久,原以為戰事已過,和平的日子裏隨船沒什麽危險,沒想到事情不這麽簡單:每個港口的水麵上都浮著被炸的沉船,焦黑的船骸像戰場上沒拖走的屍體和骷髏,使得大艦入港變成一件艱難的事。很多港口的周邊海域,水裏還布滿未爆的水雷,掃雷令他心驚膽跳。
從甲板上往下遠眺,看見碼頭上黑壓壓一片揮手呼喊的人們,中國人對盟軍的熱情有點超乎他的想象。
這一晚,鮑布趴在船艙通鋪上,給遠在美國的父母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
1945-09-21
親愛的爸媽:
……這地方實在太有意思。我們剛進港的時候,大概有十萬個日本人在這裏晃來晃去,餓得像幽靈一樣,中國人不給他們吃的……
這是黃浦江,江上還有些日本船,但是在太陽旗的上麵都加掛了美國旗。日本人的眼神顯得很恐懼……一九四一年以來這一直是日本的海軍基地。
大概有一百多條小艇圍攏過來叫賣威士忌跟中國國旗。每個人都眉開眼笑,看起來非常高興美國人來了。
我們在卸卡車,六個日本人操作一個大吊車。每次我們轉頭看他們,他們就報以笑臉,我想他們可能以為我們會把他們幹掉吧。
今天美國海軍把大部分日本人送走,因為聽說昨天夜裏有兩百多個日本人被共產黨給殺了。麻煩的是,這裏有三股勢力在角力,其實在上海街頭上演的就已經是一場內戰了。
昨晚我輪休,坐了黃包車上街去溜達。一上街就看見兩派士兵在鬥毆。
然後進了一個高級餐廳,單是威士忌大概就花了一百萬元,相當於二十美元吧。……大部分的美國水兵都跟小艇買了威士忌,喝個爛醉。這些水兵不管是結了婚還是單身的,都是積了四十四點可以退伍的,但軍方就是不放人。有人說,恨不得把那艦長給幹掉或者幹脆跳船。你知道嗎,老爸,這些水兵都已經在海軍幹了三、四年,家裏都有妻小。我們停靠衝繩港的時候最嚴重,因為衝繩回美國內陸的船班最多,結果啊,艦長竟然下令我們一概不準上岸……簡直卑鄙極了。所以我想換船。
小鮑布:單是威士忌大概就花了100萬元,相當於20美元吧。
1945-09-22
抱歉,昨晚的信沒寫完。
今天早上,一個水兵暴斃。他跟小艇買的威士忌裏含有甲醇。
下午我們清除甲板上的木板—原來用來儲存汽油,大概有一千五百條木板。我們把它丟到海裏去。開始的時候,大概有十條小艇圍過來搶這些木板,等到快丟完的時候,已經有五十條小艇圍了過來。有些人被丟下去的木板擊中,卻也不走開。我們隻好用消防水喉對準他們噴水,他們也隻是咕咕笑。這些中國船民就是那麽笨。
我丟下的最後一塊木板剛好打中一個小女孩的頭,但是她一下就站起來,然後開始拉那塊木板。這時候,其它十條小艇飛快靠過來搶,然後開始打群架,哇,打得夠狠。男人抓著女人跟小孩猛揍,劈頭劈臉地打,女人就用船槳回擊。還有人用一種鋒利的船鉤打,把人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的。
船民活得像禽獸一樣。他們一早就來到軍艦旁,吃我們丟到水裏的東西。這是中國的底層百姓啊。
你們的兒子鮑布寄自上海
鮑布從玉米田一望無際的美國大地來到中國,很難想象那些如“禽獸”般搶奪木板的中國人一路是怎麽活過來的。但是,他看得出碼頭上等候遣返的日本人眼裏透著恐懼,他也看出了,不同服裝的士兵和士兵在城市裏當街對峙,內戰已經瀕臨爆發。
41,我是台灣人
台灣總督府的統計說,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為止,台灣因為美軍轟炸而死亡的有五千五百多人,受輕重傷的有八千七百多人。
戰爭期間,當作軍夫、軍屬以及“誌願兵”被送到中國和南洋去做苦役、上戰場的,有二十萬人。
運到日本高座海軍航空兵工廠作“少年工”的,有八千四百多個台灣孩子。戰爭結束時,三萬三百零四個台灣青年為日本犧牲了性命。
八月十五日,當天皇緊繃而微微顫抖的“玉音”從廣播裏放送出來的那一刻,台灣人,究竟是戰敗者,還是戰勝者呢?
八月中,剛好是中元普渡。台北萬華龍山寺廟埕裏人山人海,香火繚繞,廟埕外小吃攤熙熙攘攘。舞獅的動作特別活潑賣力,人們的笑聲特別輕鬆放肆,孩子們嬉鬧著向獅子丟鞭炮。賣中秋月餅的商店,已經把文旦和月餅禮盒堆到馬路上來了。
作家黃春明說,天皇宣布日本戰敗的那一天,他的祖父興高采烈,覺得“解放”了;他的父親,垂頭喪氣,覺得“淪陷”了。十歲的宜蘭孩子黃春明,睜大了眼睛看。
是不是,剛好生在什麽年份,那個年份就界定了你的身分認同?
台南醫師吳平城,在一九四四年九月被征召到南洋。五十九個醫師、三個藥劑師、八十個醫務助手,在高雄港搭上了神靖丸,開往南洋前線。太平洋海麵已經被美國的空軍控製,神靖丸以“之”字形曲折航行,躲避轟炸。幾乎可以預料的,這是一艘地獄船。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神靖丸在西貢外海被炸,船上的三百四十二名乘客死了兩百四十七個。
活下來的吳平城,被送到越南西貢,照顧日本傷兵。八月十五日,他在西貢軍醫院裏和其它三百個醫院的員工肅立在中庭,低頭聆聽天皇的宣布。身為台灣人,吳平城心中隻有歡喜,最克製不住的衝動,是馬上回到親愛的家人身邊。軍醫長對吳平城——現在他還叫“山田”,說:“山田,從此你是中國人了,我們是日本人,以後有機會中國和日本合起來打美國吧!”
吳平城還沒答話,同是軍醫的日本人田中大尉已經發難,板著臉衝著軍醫長說,“軍醫長,您到現在還執迷不悟,說出這種話來。日本就是有太多人想法和你一樣,想統一全世界,要全世界的人統統講日語、穿和服,才會到今日淒慘的地步呀!”
西貢軍醫院裏隻有兩個台灣醫師。山本軍醫長詢問兩人願意與日軍部隊同進退,還是選擇脫離,兩個台灣人選擇離去。第二天,兩位台灣醫師領了薪水,坐三輪車離開,發現軍醫長帶領全體工作人員列隊在醫院大門口,對兩名台灣同仁脫帽敬禮。極盡隆重的送別。
一九三七年入學台北帝大醫學院的一班。
“這是日本海軍惜別時的大禮,”吳平城心中深深感慨,“從此大家變成陌路的異國人了,他們還是盡到最後的禮節。”
翁通逢是嘉義人,東京東洋醫學院畢業。吳平城搭上神靖丸的時候,東京已經被美軍炸成焦土,滿目瘡痍,翁通逢決定趕快離開岌岌可危的日本,到滿州國去。
他沒有聽見十五日天皇的廣播。早在八月九日淩晨的黑夜裏,新京長春的空襲警報突然尖聲響起,驚醒了本來就忐忑不安的市民。炮火和坦克車很快就進了城,蘇聯的紅軍打進來了。很多台灣人這才赫然發現,訊息靈通的日本人,早已“疏開”到城外。講日本話、穿日本服的殖民地台灣人,沒人通知,後知後覺地還留在城裏頭。害怕紅軍的暴行,也恐懼滿州人的複仇,台灣人聚集起來自力救濟,存糧、雇車、找路,開始個別逃難。
翁通逢一群人帶著兩袋米、一包豆子、一袋鹽,就上路了。長春市東區伊通河畔有橋,通往二道河,是出城必經之路;在日本人的統治下生活了十四年的滿州人,這時守在二道河的橋欄上,專門“堵”日本人,見到就殺,“以至於溪水一兩日都是紅色的。”日軍在戰時鼓勵大約數十萬的日本平民來滿州“開拓”,大多數是本來就貧苦的農民。八月十五日以後,這些開拓民突然成為沒有人管的棄民。翁通逢認識一些開拓民,聽說有些人流離到了長春,特別趕到長春的“日人在滿救濟協會”去看望,卻發現,一起從北滿南下的人,死了三分之一。
在一間八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裏,睡了將近十個人,其中好幾個已經硬了,躺在活人中間;活人沒有力氣站起來,把身邊朋友和親人的屍體抬走。
台灣人在東北小心地活著;蘇聯兵四處強暴婦女,穿著軍服當街行搶。蘇聯兵走了,八路軍來了;八路軍走了,國軍來了;國軍走了;共產黨又來了。滿州人稱日本人為日本鬼,稱台灣人為第二日本鬼。在每一個關卡,台灣人都要努力證明自己不是日本人,會說一點蹩腳國語的,就大膽地說自己是“上海人”。會說客家話的人,這時發現,用客家話大聲喊,“我是台灣人”,成了保命的語言。
翁通逢醫師決定離開東北逃回台灣是在一九四五年,那是一個冰冷的劫後餘生的冬天,他看見戰敗國的人民的遭遇:
那時是十一月,看到一群從北滿疏開(疏散)來的年輕人,大約有一百人左右,都是二十來歲。本來年輕人應該很勇、有氣魄,可是他們的衣服竟被扒光,身上隻用稻草當衣服遮著,在零下二十度裏,走路垂頭喪氣。
我看他們走路不大穩,心想這群人大概活不了多久了。我尾隨在後,想看看他們住在哪裏?他們住進一個日本人的小學校,裏麵也沒什麽東西,光是冷就冷得厲害了。經過三個星期我再去看,學校運動場像個墳墓。
我想,到了夏天那個死人坑會流出死人水,流行病可能就發生,看來不離開東北不行了。
一九四五年,成千上萬的台灣人在澳洲和新幾內亞的碼頭,等候遣返。兩個福爾摩沙的孩子,看向窗外。
42,一條船,看見什麽?
水兵鮑布還不知道的是,他所值勤的這艘坦克登陸艦U.S.S. LST-847,在他趴在床上寫信的一刻,正緩緩駛入中國人的當代史。
這是一艘九個月前才下水的新船,船頭到船尾長度是三百二十八英尺,可以承載一千多人,速度十二節,配備有八尊四十厘米口徑、十二尊二十厘米口徑的鋼炮。船上有一百三十個官兵。
凡是在海上浪跡天涯的人都相信,船,是有生命、有感情、有宿命的。茫茫大海可以給你晴空萬裏,讓你豪氣如雲,也可以頓時翻覆,讓你沉入深不可測的黑暗,不需要給任何理由。在大海上,人特別渺小,他的命運和船的命運死死捆綁,好像汗水淚水和血水滲透浸潤木頭時,木頭的顏色變深。
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才開始首航任務,這艘新船在來年六月,就報廢了。因為在這短短一年半之間,它在太平洋海域上密集地穿梭,日夜航行,每一趟航程都承載著人間的生離死別,特別多的眼淚,特別苦的歎息。
航海日誌,是一條船的年譜和履曆,告訴你哪一年哪一日它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年譜看起來很枯燥,但是那細心的人,就有本事從一串不動聲色的日期和地點裏,看出深藏在背後的曆史現場,現場啊,驚心動魄。
這艘軍艦,從一九四五年秋天到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半年之間,在上海、青島、日本佐世保、基隆、高雄幾個港口之間不停地來來回回航行,中國士兵上、中國士兵下;日本僑俘上、日本僑俘下——它究竟在忙什麽?
一九四五秋天到四六年春天這大戰結束後的半年間,飛力普,你把整個太平洋的版圖放在腦海裏宏觀一下,你會看見,每一個碼頭上都是滿的:百萬的國軍要奔赴各地去接收日本戰敗交還的領土;接收以後,又是百萬的國軍要飄洋過海,從南到北開赴內戰的前線;幾百萬的日本戰俘和僑民,要回到日本的家;散置在華北、華南、海南島南洋各地的台灣人,要回到台灣;幾十萬從太平洋戰俘營解放出來的英國、印度、澳洲、美國的士兵,要回家。
佐世保、葫蘆島、秦皇島、塘沽、青島、上海、廣州港、寧波、基隆、高雄、香港、海南島、新加坡、越南海防、馬尼拉、新幾內亞拉包爾……
碼頭上一個一個鏡頭:成千上萬形容憔悴的日本人,隻準許帶著最少的行李,和親人依偎在一起,瑟縮而消沉。從日軍中脫離出來,卻又一時無所適從的散置各地的台灣軍屬;被征去新幾內亞作戰爭勞役的台灣和廣東壯丁,成千成千的守在碼頭上,焦急尋找回家的船。
抗戰八年疲憊不堪的各路國軍,重新整隊,碼頭上滿滿是戰車、彈藥、戰馬、輜重器械。
如果要說大遷徙、大流離,一九四五比四九年的震幅更巨大,波瀾更壯闊。小鮑布這條登陸艦,隻是幾百條負責運輸的船艦之一,但是細細看一下它的航海日誌吧,每一條航線翻起的白浪,畫出的是一個民族的命運;每一個碼頭的揮別和出發,預言的都是個人的、難以掌握的未來。
LST-847登陸艦航海日誌
1945-09-16 從衝繩島啟程,目標上海
1945-09-20 停泊上海碼頭
1945-10-08 中國七十軍指揮官及隨從登艦
1945-10-10 離滬,赴寧波
1945-10-12 抵寧波碼頭,下錨。七十軍指揮官及隨從下船
1945-10-14 七十軍500名士兵登艦
1945-10-15 離寧波赴基隆港
1945-10-17 抵基隆港,七十軍士兵踏上基隆碼頭
1945-11-15 抵越南海防港
1945-11-19 中國六十二軍所屬 55位軍官及 499名士兵在海防登艦
1945-11-20 赴福爾摩沙打狗港
1945-11-25 抵打狗
1945-12-02 抵海防,裝載 47輛中國軍用卡車及駕駛人員
1945-12-08 裝、卸 688位中國士兵;離海防,赴秦皇島及葫蘆島
1945-12-19 擊沉兩枚水雷
1945-12-22 抵葫蘆島,卸中國士兵
1945-12-26 抵青島
1946-01-21 裝6名美國海軍、1020名日本俘僑及裝備
1946-01-22 赴日本佐世保基地
1946-01-25 一名日僑兩歲女童因營養不良死亡,予以海葬
1946-01-30 裝19名中國平民— —18名為女性,1名男性,赴青島
1946-02-14 抵青島,卸中國平民,裝 1190名日俘僑,赴佐世保
1946-02-18 兩名日童死於肺炎。予以海葬
1946-02-25 抵佐世保,卸日俘僑
1946-02-27 一名31歲日本士兵死亡。予以海葬
43,鼓樓前
在鮑布的登陸艦從衝繩島啟錨、準備開往上海的同一個時刻,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六日,中國七十軍的國軍正堂堂進入寧波的城門;成千上萬的市民扶老攜幼夾道歡呼,很多人想起那荒蕪悲戚的歲月,忍不住熱淚盈眶。
七十軍進城,是代表國民政府接收寧波。
接收,不是件理所當然的事,因為並不是所有的城市都打開了城門,等著歡迎國軍進城。在一九四零年年底的時候,中共的八路軍已經從四萬人擴充到五十萬人,黨員人數從四萬發展到八十萬,中共所管轄的人口接近一億。三年過後,共產黨已經宣稱從日軍手裏收複了十六個縣城、八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和一千兩百萬人民。日軍宣布投降時,國軍主力還偏處西南,共軍又趁機收複了兩百八十個中小型的城市。
九月,寧波城內守城的是日軍獨立混成第九十一旅加上汪精衛政府的“偽軍”第十師。盤據在城外的是共產黨新四軍所屬的浙東遊擊縱隊,而國民政府第三戰區正規軍還在遙遠的浙南、贛東和閩北。為了不讓寧波被共產黨部隊接收,國民政府命城裏的日軍繼續駐守,維持秩序,同時把“偽軍”的地方團隊改編為“軍事委員會忠義救國軍上海特別行動總隊”轄下的一個縱隊。
更重要的是,遠在福建的七十軍銜命疾趕北上,日夜行軍,接收寧波重鎮。
對寧波的市民而言,戰爭根本沒有結束。七十軍在奔走趕路的時候,寧波城四周炮火隆隆。共產黨的文獻這樣描述新四軍爭奪寧波城的戰役:
……以破竹之勢連攻觀海衛等日偽據點……兵臨寧波城下。鄞江橋一戰,打垮偽十師兩次增援,斃偽營長以下官兵四十餘人,俘敵一百餘人,繳獲迫擊炮二門。
七十軍大軍逼近寧波城郊區,新四軍評估敵我情勢懸殊,實時決定放棄寧波,撤軍北走。
寧波市民聽說政府要來接收寧波了,奔走相告。張燈結彩的牌樓一下子就搭起來了,滿城國旗飄舞,鞭炮震耳。孩子們不知何時開始在街頭巷尾玩一種遊戲,叫做“中美英蘇打日本”,在地上畫一麵日本太陽旗,四個小朋友猜拳決定誰代表哪一國,然後大家向太陽旗丟一枚尖尖的錐子,看誰丟得準、紮得深。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七日上午十點,七十軍與寧波的仕紳和市民在鼓樓前舉行了入城的升旗典禮。
站在廣場上的老人,看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冉冉上升,襯托它的背景是鼓樓,不禁發起怔來。這鼓樓本來是古城牆的南門,建於唐穆宗長慶元年,也就是公元八百二十一年。鼓樓沒有鼓,隻有計算時間的漏。一零四八年,這裏的鄞縣縣令曾經為這隻新刻的漏,寫了“新刻漏銘”,這個縣令可不是普通的縣令,他就是王安石。
鼓樓已經千年,見證過多少旗子的升起和降下、降下和升起。
寧波城,在日軍占領了四年五個月之後,第一次寧靜了下來。
寧靜的意思就是,鼓樓前賣東西的小販多了起來,奔跑嘻笑的孩子多了起來,天上的麻雀,大膽地落在廣場上聒噪追逐。傴僂著背的老人,又放心地坐在家門前的板凳上曬著太陽打盹了。
航海日誌說,小鮑布的坦克登陸艦在十月十日離開上海,駛往寧波。
風塵仆仆的七十軍本來以為要在寧波暫時駐紮下來了,但是突然又接到命令:三天內要登艦開拔,接收台灣。
44,七十軍來了
年輕的鮑布服役的坦克登陸艦,把國軍七十軍從寧波送到了基隆。
七十軍,是個什麽部隊?哪裏來哪裏去的?打過什麽仗?
沒錯,它打過一九三七年的淞滬會戰。這場會戰,你記得,三個月內中國軍隊死傷十八萬七千二百人。
日軍軍備之優良強大、海空炮火之綿密猛烈,使得上陣的國軍像進入烈火大熔爐一樣。參與過戰事的老兵說,“一個部隊,不到幾天就傷亡殆盡地換下來了。我親眼看見教導總隊那個團,整整齊齊地上去,下來時,隻剩下幾副夥食擔了。”
陳履安說,“應台,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嗎?”
父親是國軍將領,自己當過國防部長的他,談起老兵就有點忍不住的真情流露,“軍中一個連大概是一百三十人,一個連打得剩下五、六十個人的時候,就要補充了。有一個打過淞滬會戰的老兵跟我說,他那個連補充了十八次——你想想看那是死了多少戰士?”
在密集的火網中,怎麽補充呢?我問。
“我也問他這個問題,”履安說,“老兵說,那時候啊,一九三七年,年輕人,很多是大學生,排著隊等著要上戰場,就是要跟日本人拚……”
美國水兵小鮑布和他穿著水手服的年輕同夥們嬉鬧著,好奇地拍下了他們看見的中國軍隊,七十軍,腳上是草鞋。
所以所謂七十軍,不是一個名單固定的團隊。如果一個一百多人的連可以在一個戰役裏“補充”十八次,那代表,前麵的人一波又一波地喂給了炮火,後麵的人則一波一波地往前填補,彷佛給火爐裏不斷添柴。如果前麵是訓練有素、英勇而熱血的軍人,後麵就有很多是沒什麽訓練的愛國學生,更後麵,可能愈來愈多是懵懵懂懂、年齡不足、從莊稼地裏被抓走、來不及學會怎麽拿槍的新兵。
緊接著七十軍參加武漢會戰、南昌會戰、第一次長沙會戰、第二次長沙會戰、浙贛會戰、閩浙戰役等等,沒有一場戰役不是血肉橫飛,犧牲慘烈的。一九四一年三月,上高會戰爆發,七十軍與張靈甫的七十四軍並肩作戰,是主力軍之一。在這場激烈肉搏的知名戰役中,國軍擊斃日軍一萬五千多人,自己更是傷亡慘重,近兩萬官兵死在戰場。
一場戰役,在後來的史書上最多一行字,還沒幾個人讀;但是在當時的荒原上,兩萬個殘破的屍體,禿鷹吃不完。
在一九四五年十月中旬,好不容易千裏行軍趕到寧波,還沒回過神來的七十軍,突然被告知要接收台灣。他們匆匆登艦,當然不知道,他們就此踏入了一個曆史的相框。
一九四一年的陳履安,在重慶。
一個在寧波碼頭上目睹七十軍登艦赴台的中國人,很驚訝“接收台灣”這麽重大的事情,國軍如此地缺乏行前準備:
碼頭上,一片亂哄哄的景象。碼頭一邊,是前來歡送的當地官員與市民;一邊是成百成千名官兵,列隊擠上了碼頭,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按序列登艦。站在碼頭前沿的幾個趾高氣揚的美國海軍指揮官見狀,先是用英語嘰哩咕嚕了一陣子,見無人搭理,才大聲喊道:“Who can speak English?”
船行兩個晝夜,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旌旗飄揚、浩浩蕩蕩大艦隊駛進了基隆港。楊壽夾在七十軍的隊伍裏頭,踏上了碼頭,看出去的光景是一場更大的混亂:
碼頭上有幾節過時的火車廂橫在一邊;一邊則是爭先恐後登岸的官兵,口號聲喊成一片,隊伍擠在一起,很混亂。尤其是輜重部隊……相互爭道,搶把槍械運上火車,更是叫喊謾罵、喧鬧雜亂。這些行動所構成的圖景,完全不像是支訓練有素、軍容嚴整之師在作光複國土之旅。
我以為,戰爭剛結束,大概所有的接收部隊都亂成一團吧。跟張拓蕪談了,才知道,並非如此。
作家張拓蕪的部隊是二十一軍——是的,這正是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第九天,被緊急調到台灣去的二十一師,後來“軍”整編為“師”。在七十軍抵達基隆的兩個禮拜之後,張拓蕪所屬的二十一軍接到命令開赴鎮江,中間會經過南京。
僅僅是“經過”,還不是去“接收”南京,二十一軍就做了很多事前的思慮和準備。部隊在距離南京城還有一段路的采石磯就停了下來,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整補,也就是上台之前對著鏡子整理儀容和化妝:年紀大的、姿態難看的、拖著病、帶著傷、瘸了腿的,還有眾多做勞役的馬夫、挑夫、夥夫,以及這些人所必須推拖拉扯、肩挑手提的鍋碗瓢盆雨傘籮筐、彈藥醫療器具貨物等等,統統都在進城前三更半夜繞到南京城外,送上了火車到下一站等候。
年輕力壯、儀容齊整的兵,放在前排。
到了城門外人少的地方,部隊再度整裝:每個士兵把腰間的皮帶束緊,鞋帶綁牢,然後連背包都卸下,重新紮緊。
二十一軍的裝備其實克難之至。他們的背包,不是帆布做的,是九個竹片密織而成,棉被折迭成四角方糖一樣,兩麵竹片一夾,就拴緊成一個包。他們的頭盔,表麵形狀看起來跟德國士兵的鋼盔一樣,其實從來就不是鋼盔——鋼是奢侈品,他們頭上戴的是“笠盔”,竹篦片編成,隻是做成頭盔的形狀。
想想看。炮彈和機關槍子彈撲天撲地而來,頭上戴的是鬥笠,連碎石都擋不住。
因為多了一份心,所以二十一軍真正進城的時候,南京的市民所看到的,就是一個雖然戴竹笠、穿草鞋,但是基本上裝備輕簡、步伐矯健而軍容整齊的隊伍了。十七歲的張拓蕪還記得,一進城門,看見路兩旁還有很多列隊敬禮的日本軍人,城門上兩串長長的鞭炮被點燃,劈哩啪啦震耳地響起。“我們的精神也為之一振,草鞋踩在地上也特別穩重有力了……”
45,正確答案是C
長達五十年沒見過中國軍隊的台灣人,擠在基隆碼頭上和台北的街頭。知道國軍會搭火車從基隆開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鐵路的兩旁。還有很多人,從南部很遠的地方跋涉而來,等待這曆史的一刻。
台北比基隆還熱,街頭人山人海,人體的汗氣和體溫交揉,人堆擠成背貼著背的肉牆,在肉牆中,人們仍舊墊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張望;父母們讓孩童跨腿騎在自己肩上,熱切而緊張。
作家吳濁流的小說讓台灣少女“玉蘭”的眼睛,就這樣看見了“祖國”:
滿街滿巷都是擁擠的男女老幼,真個是萬眾歡騰,熱鬧異常。長官公署前麵馬路兩邊,日人中學生、女學生及高等學校的學生們長長的排在那邊肅靜地站著。玉蘭看見這種情形心裏受了很大的感動,以前瞧不起人,口口聲聲譏笑著“支那兵,支那兵”神氣活現的這些人,現在竟變成這個樣子……
祖國的軍隊終於來了……隊伍連續的走了很久,每一位兵士都背上一把傘,玉蘭有點兒覺得詫異,但馬上抹去了這種感覺,她認為這是沒有看慣的緣故。有的挑著鐵鍋、食器或鋪蓋等。玉蘭在幼年時看見過台灣戲班換場所時的行列,剛好有那樣的感覺。她內心非常難受……
大概在同樣一個時候,二十二歲的彭明敏也正從日本的海軍基地佐世保駛往基隆港,很可能搭的就是小鮑布那艘登陸艦。
戰前彭明敏在東京帝國大學讀政治學,不願意被日軍征召上戰場,所以離開東京想到長崎去投靠兄長,卻在半途中遭遇美軍轟炸,一顆炸彈在身邊炸開,他從此失去了一條手臂。日後成為台灣獨立運動領袖之一的彭明敏在基隆港上岸,第一次接觸祖國,覺得不可思議:
一路上我們看到一群穿著襤褸製服的肮髒人們,可以看出他們並不是台灣人。我們的人力車夫以鄙視和厭惡的口吻說,那些就是中國兵,最近才用美軍船隻從大陸港口運送到基隆來……
中國人接收以後,一切都癱瘓了。公共設施逐漸停頓,新近由中國來的行政人員,既無能、又無比的腐敗,而以抓丁拉來的“國軍”,卻無異於竊賊,他們一下了船便立即成為一群流氓。這真是一幅黯淡的景象……
一九四零年在日本讀書的彭明敏(圖中)
基隆火車站非常髒亂,擠滿了肮髒的中國兵,他們因為沒有較好的棲身處,便整夜都閑待在火車站。當火車開進來時,人們爭先恐後,擠上車廂。當人群向前瘋狂推擠的時候,有人將行李和小孩從窗戶丟進車裏,隨後大人也跟著凶猛地擠上去占位子。我們總算勉強找到座位,開始漫長而緩慢的行程。從破了的窗口吹入正月冷冽的寒風,座椅的絨布已被割破,而且明顯地可以看出,車廂已有好幾星期沒有清掃過了。這就是“中國的台灣”,不是我們所熟悉的“日本的台灣”。我們一生沒有看過這樣肮髒混亂的火車……
如果彭明敏看見的七十軍可厭可惡,那麽楊逸舟眼中的七十軍,就是可笑的了:
有的用扁擔挑著兩個籠子,一個裝木炭、爐灶,一個裝米和枯萎的蔬菜。士兵們有的是十幾歲的少年兵,有的是步履老邁的老兵。大家都穿草鞋,有的隻穿一隻而一隻赤腳。跛腳的也有,瞎一眼的也有,皮膚病的也有,因為都穿著裝棉的綠色軍服,看起來像包著棉被走路似的,所以台灣人都叫他們為“棉被軍團”。背後插著雨傘,下雨時撐著雨傘行軍,隊伍東倒西歪,可謂天下奇景。
從寧波來到基隆的七十軍,就以這樣一個幾近卡通化、臉譜化的“經典”定型圖像,堂堂走進了台灣的當代史。六十多年之後,台灣一所私立高中的曆史考卷出現這樣一個考題:
台灣有一段時局的形勢描寫如下:“……第七十軍抵台上岸,竟是衣衫襤褸,軍紀渙散,草鞋、布鞋亂七八糟,且有手拿雨傘,背著鍋子,趕著豬子的,無奇不有。”
這是台灣曆史上哪個時期?
(A)日本治台時期
(B)國民政府時期
(C)行政長官公署時期
(D)省政府時期
正確答案,當然是C。
政府遷台首次國慶閱兵,時任台灣省主席的陳誠檢閱陸軍。(謝之鵬攝1949)
46,海葬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在基隆港上岸負責接收台灣的七十軍,在台灣的主流論述裏,已經被定型,他就是一個“流氓軍”、“叫化子軍”。
任何一個定了型、簡單化了的臉譜後麵,都藏著拒絕被簡單化的東西。我在想:當初來接收的七十軍,一定還有人活著,他們怎不說話呢?流氓軍、叫化子軍的後麵,藏著的曆史脈絡究竟是什麽?他們從寧波突然被通知,跨江跨海三天內來到一個陌生的海島,踏上碼頭的那一刻,想的是什麽?
七十軍那樣襤褸不堪,後麵難道竟沒有一個解釋?
我一定要找到一個七十軍的老兵。
這樣想的時候,國軍將領劉玉章的回憶錄,射進來一道光。
日本投降後,劉玉章代表中華民國政府率領五十二軍參與越北的接收。按照盟軍統帥麥克阿瑟發布的命令,“在中國(滿州除外)、台灣及北緯十六度以北的法屬印度支那境內之日本將領及所有陸、海、空及附屬部隊應向蔣介石元帥投降”,因此去接收越南北部的是中國國軍。
時間,幾乎與七十軍跨海接收台灣是同步的,五十二軍在接收越南之後,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搭艦艇從越南海防港出發,穿過台灣海峽,趕往秦皇島去接收東北。
和七十軍肩負同樣的任務,走過同樣的八年血戰、南奔北走,穿著同樣的國軍棉衣和磨得破底的鞋,同樣在橫空巨浪裏翻越險惡的台灣海峽,五十二軍的士兵,卻是以這樣的麵貌出現在劉玉章的回憶錄裏:
船過台灣海峽時,風急浪大,官兵多數暈船,甚至有暈船致死者,乃由船上牧師祈禱,舉行海葬禮……
憶前在越南接收時,因戰爭影響,工廠關閉,無數工人失業,無以為生,曾有數百人投效本師。是以越南終年炎熱,人民從未受過嚴寒之苦。本師開往東北,時已入冬,禦寒服裝未備,又在日益寒冷之前進途中,致越籍兵士,凍死者竟達十數人之多,心中雖感不忍,亦隻徒喚奈何。
劉玉章充滿不忍的文字告訴我的是,啊,原來習慣在陸地上作戰的士兵,上了船大多數會暈船,而且暈船嚴重時,也許原有的疾病並發,是可以致死的;原來一個一個的士兵,各自來自東西南北,水土不服,嚴寒或酷暑,都可能將他們折磨到死。
那些因橫跨台灣海峽而暈船致死而被“海葬”的士兵,不知家中親人如何得知他們最後的消息?在那樣的亂世裏,屍體丟到海裏去以後,會通知家人嗎?
47,草鞋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七十軍的老兵,在台北溫州街的巷子裏,就是林精武。
所謂“老兵”,才剛滿十八歲,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經飄洋過海成為接收台灣的七十軍的一員。
“在登陸艦上,你也暈船嗎?”我問。
他說,豈止暈船。
他們的七十軍一零七師從寧波上了美國登陸艦,他注意到,美國人的軍艦,連甲板都幹幹淨淨。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熱情的美國大兵請中國士兵免費用,盡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歲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歲來自密西根的小鮑布,在甲板上碰了麵,一起喝了咖啡,在駛向福爾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烏烏的怪物”,淺嚐了幾口,美兵大聲叫好。
兵艦在海上沈浮,七十軍的士兵開始翻天覆地嘔吐:
頭上腳下,足起頭落,鐵鏽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內而外,天翻地覆,船動神搖……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吐的死去活來,滿撿金星,汙物吐落滿艙,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肮髒,惡臭,真是慘不忍睹。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麵吐得肝腸寸斷,一麵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幹淨的甲板吐成滿地汙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個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麵有山’,快到了。”
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的士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背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麽髒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裏嚐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的士兵嚐嚐“台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隻送他們回家鄉。
七十軍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戰中自己出生入死,故鄉則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見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動起來,在碼頭上就無法遏止心中的痛,大罵出聲:奸淫擄掠我們的婦女,刀槍刺殺我們的同胞,現在就這樣讓他們平平安安回家去,這算什麽!
“我還聽說,”林精武說,“有兩個兵,氣不過,晚上就去強暴了一個日本女人。”
“就在那碼頭上?”我問。
“是的,”林精武說,“但我隻是聽說,沒看見。”
林精武離開故鄉時,腳上穿著一雙回力鞋,讓很多人羨慕。穿著那雙父母買的鞋,此後千裏行軍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達基隆港時,鞋子已經破底,腳,被路麵磨得發燒、起泡、腫痛。
軍隊,窮到沒法給軍人買鞋。有名的七十軍腳上的草鞋,還是士兵自己編的。打草鞋,在那個時代,是軍人的基本技藝,好像你必須會拿筷子吃飯一樣。
麻絲搓成繩,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條繩子要拉得緊。下雨不能出操的時候,多出來的時間就是打草鞋。七十軍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條麻繩,一條綁在柱子上,一條係在自己腰間,一邊談天,一邊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來穿去,一會兒就打好一隻鞋。
隻懂福建話的新兵林精武,不會打草鞋。來自湖南湘鄉的班長,從怎麽拿繩子開始教他,但是班長的湖南話他又聽不懂,於是一個來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奮勇,站在一旁,把湘鄉的湖南話認認真真地翻譯成湘潭的湖南話,林精武聽得滿頭大汗,還是打不好。他編的草鞋,因為鬆,走不到十裏路,腳就皮破血流,腳指頭之間,長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後隻好交換:十八歲讀過書的福建新兵林精武為那些不識字的湖南老兵讀報紙、寫家書,湖南的老兵,則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問,“台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就說他們穿草鞋、背雨傘、破爛不堪,是乞丐軍——您怎麽說?”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頭挺胸,眼睛坦蕩蕩地看著我,“我們看起來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時候,我們的棉衣裏還滿滿是虱子,頭發裏也是。”
我也看著他,這個十八歲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他的聲音裏,有一種特別直率的“正氣”。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裏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裏,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裏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複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裏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
岩裏政男,後來恢複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裏,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懷,應該不同尋常才是?
48,你來何遲遲
在碼頭、火車旁、廣場上伸長了脖子熱切等候國軍的台灣人民固然無從想像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七十軍裏頭可能深藏著個人的委屈和情感,七十軍也無從想象,那鼓樂喧天中揮旗歡呼的台灣群眾裏頭,同樣飽蓄著個人的隱忍和創傷,加上五十年的抑鬱。
七十軍不可能知道站立在街道兩旁列隊歡迎的人群裏,譬如吳新榮這樣的人,是怎麽想的。
東京醫科大學畢業,在台南縣佳裏鎮執業的文人醫師吳新榮,有寫日記的習慣。一九四五年九月間,坊間就已經沸沸揚揚盛傳國軍要在南部上岸,他歡欣若狂,他輾轉難眠。
九月七日,“聞此十二日中國軍要來進駐台南,所以約朋友要去看這曆史的感激。晚上洗淨身體,飲些金蘭,大快。”
“曆史的感激”所表達的是一個在台灣殖民地長大、在日本宗主國受精英教育的文人心中,如何充滿被壓抑的渴望和一旦釋放就澎湃的民族情懷。
九月八日,激動之餘,他在書桌前坐下,拿出毛筆寫漢詩。詩的文字天真,感情單純而心境皓潔如當空明月,彷佛漢代樂府的重現:
因為昨夜飲茶過多,半夜強睡而不眠。所以起來寫信通知黃百祿、楊榮山兩君,說此十二日要去台南看中國軍來進駐之狀況,後寫“祖國軍歡迎歌”如左記:
旗風滿城飛鼓聲響山村
我祖國軍來你來何遲遲
五十年來暗天地
今日始見青天今日始見白日
大眾歡聲高民族氣概豪
我祖國軍來你來何堂堂
五十年來為奴隸
今日始得自由今日始得解放
自恃黃帝孫又矜明朝節
我祖國軍來你來何烈烈
五十年來破衣冠
今日始能拜祖今日始能歸族
49,一支香
但是九月十二日,國軍並沒有進駐台南;小鮑布那艘坦克登陸艦把七十軍送到基隆港之後,先得開往越南海防港;和劉玉章的五十二軍一樣,國軍的六十二軍也在海防港等船。在各個碼頭等候遣返的人有好幾百萬,船,是不夠用的。
航海日誌透露的是,LST-847登陸艦在十一月十九日,從海防港接了六十二軍的五十五位軍官和四百九十九位士兵,駛往“福爾摩沙”,六天以後才抵達那時還稱為“打狗”的高雄港。負責接收台灣南部的六十二軍,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才在高雄上岸。
吳新榮為了見到祖國的軍隊,九月就“齋戒沐浴”,卻白等了一場。沒等到國軍,倒是十月十日國慶節先來臨了。
五十年來第一個國慶紀念,吳新榮興衝衝地騎著腳踏車趕過去。他看見台南“滿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紳們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對著滿街聚集的民眾用肺腑的聲音熱烈地呼喊“大中華民國萬歲”。三十八歲的醫生吳新榮,百感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淚。
彭清靠
彭明敏的父親,卻感覺不對了。彭清靠,是個享有社會清望的醫生,一九四五年十月,在全島歡騰中他被推舉為地區“歡迎委員會”的主任,負責籌備歡迎國軍的慶典和隊伍。籌備了很多天,買好足夠的鞭炮,製作歡迎旗幟,在碼頭搭好漂亮的亭子,購置大批鹵肉、汽水、點心,一切都備齊了之後,通知又來了:國軍延後抵達。大家對著滿街的食物,傻了。
同樣的錯愕,又重複了好幾次。
最後,十一月二十五日,六十二軍真的到了。日軍奉令在碼頭上整齊列隊歡迎。即使戰敗,日軍的製服還是筆挺的,士兵的儀態,還是肅穆的。
軍艦進港,放下旋梯,勝利的中國軍隊,走下船來。
彭清靠、吳新榮,和滿坑滿穀高雄、台南鄉親,看見勝利的祖國軍隊了:
第一個出現的,是個邋遢的家夥,相貌舉止不像軍人,較像苦力,一根扁擔跨著肩頭,兩頭吊掛著的是雨傘、棉被、鍋子和杯子,搖擺走下來。其它相繼出現的,也是一樣,有的穿鞋子,有的沒有。大都連槍都沒有。他們似乎一點都不想維持秩序和紀律,推擠著下船,對於終能踏上穩固的地麵,很感欣慰似的,但卻遲疑不敢麵對整齊排列在兩邊、帥氣地向他們敬禮的日本軍隊。
彭清靠回家後對兒子明敏用日語說,“如果旁邊有個地穴,我早已鑽入了。”彭明敏其實了解曆史,他知道,這些走下旋梯的勝利國軍,其中有很多人是在種田的時候被抓來當兵的,他們怎麽會理解,碼頭上的歡迎儀式是當地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籌備,這盛大的籌備中,又藏了多麽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說,這些兵,“大概一生從未受人‘歡迎’過。帶頭的軍官,連致詞都沒有……對他們來說,台灣人是被征服的人民。”
來台接收的國軍和期待“王師”的台灣群眾,“痛”在完全不一樣的點,曆史進程讓他們突然麵對麵,彷佛外星人的首度對撞。這種不理解,像瘀傷,很快就惡化為膿。短短十四個月以後,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灣全島動亂,爆發劇烈的流血衝突。彭清靠是高雄參議會的議長,自覺有義務去和負責“秩序”的國軍溝通,兩個文化的劇烈衝突——你要說兩個現代化進程的劇烈衝突,我想也可以,終於以悲劇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紳代表踏進司令部後,就被五花大綁。其中一個叫塗光明的代表,脾氣耿直,立即破口大罵蔣介石和陳儀。他馬上被帶走隔離,“軍法審判”後,塗光明被槍殺。
彭明敏記得自己的父親,回到家裏,筋疲力盡,兩天吃不下飯。整個世界,都粉碎了,父親從此不參與政治,也不再理會任何公共事務:
……他所嚐到的是一個被出賣的理想主義者的悲痛。到了這個地步,他甚至揚言為身上的華人血統感到可恥,希望子孫與外國人通婚,直到後代再也不能宣稱自己是華人。
帶著“受傷”記憶的台灣人,不是隻有彭明敏。
我坐在蕭萬長的對麵。當過行政院長,現在是副總統了,他仍舊有一種鄉下人的樸素氣質。一九四九年,這鄉下的孩子十歲,家中無米下鍋的極度貧困,使他深深以平民為念。但是,要談一九四九,他無法忘懷的,反而是一九四七。
八歲的孩子,能記得什麽呢?
他記得潘木枝醫師。
貧窮的孩子,生病是請不起醫生的。但是東京醫專畢業以後在嘉義開“向生醫院”的潘醫師,很樂於為窮人免費治病。蕭萬長的媽媽常跟幼小的萬長說,“潘醫師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遠不能忘記。”
彭清靠和塗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協調的時候,潘木枝,以嘉義參議員的身分,和其它十一個當地鄉紳,到水上機場去與軍隊溝通。
這十二個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數被捆綁,送到嘉義火車站前麵,當眾槍決。
八歲的蕭萬長,也在人群裏,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是他眼睜睜看著全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愛的醫生,雙手縛在身後,背上插著死刑犯的長標,在槍口瞄準時被按著跪下,然後一陣槍響,潘醫師倒在血泊中,血,汩汩地流。
“八歲,”我說,“你全看見了?你就在火車站現場?”
“我在。”
在那個小小的、幾乎沒有裝潢的總統府接待室裏,我們突然安靜了片刻。
火車站前圍觀的群眾,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動。
這時,萬長那不識字的媽媽,不知什麽時候,手裏已經有一支香,低聲跟孩子說,“去,去給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沒關係。去吧。”
小小的鄉下孩子蕭萬長,拿著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屍體前,低頭跪了下來。
第六部 福爾摩沙的少年
50,水滴
七十軍在台灣北部,六十二軍在台灣南部,很快地開始招兵買馬。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日,《台灣新生報》刊登了七十軍的公告,“接收台灣誌願兵”,十七歲到三十歲都可以報名。
台東卑南鄉泰安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幾十戶人家,大多是土房。村子背山麵海,望向山,滿滿是濃綠的椰子樹、檳榔樹,一派熱帶風光;望向海,太平洋深藍的海水延伸入無邊無際的淺青天色。走在村裏的泥土路上,聽得見椰葉唰唰和海浪絮絮的聲音交織。
這裏長大的孩子都有焦糖色的皮膚和梅花鹿的大眼睛。十七歲的陳清山和同村同齡的好朋友吳阿吉都是利嘉國小的畢業生。利嘉國小在一個山坡上,一片椰林邊。海風總是從東邊太麻裏那邊吹過來,孩子們喜歡躺在草地上,看椰樹的闊葉像舞裙在風裏搖擺。幾株老梅樹,開了花後一定結果,老師們就帶著孩子們做梅子醬。
日本人在的時候,他們被集中去練習操槍,聽說南洋馬上需要兵。現在日本人走了,他們回到野地裏種菜、拔草、看牛,家中仍然有一餐沒一餐的,餓的時候就到山上去找野味。
村裏的少年都沒有鞋,赤腳走在開滿野花的荒地裏,鬱悶地思索,前途在哪裏。
這時,村子裏的集會所來了國軍的宣傳員,用流利的日語廣播:有誌氣的青年,到中國去,國家建設需要你。月薪兩千元,還可以學國語,學技術。
小小泰安村一個村子就報名了二十個大眼深膚的少年。
就是這泰安村,三十多年以後,在和平的歲月裏,同樣貧窮的卑南家庭出了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因為歌聲驚人地嘹亮動聽,她憑著歌聲走出了村子。
她叫張惠妹。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輛軍用大卡車轟轟駛進了泰安村,整個村子的土地都震動了。路邊吃草的黃牛,都轉過頭來看。軍車,接走了這二十個人。陳清山的妹妹,在蕃薯田裏耕地,沒看見哥哥上車。
大卡車開到了台東市,陳清山和吳阿吉看見全縣有兩百多個年輕人,原住民占大多數,已經集合在廣場上。穿著軍服的長官站上了司令台開始致詞訓話,同伴們麵麵相覷——哇,聽不懂。
陳清山、吳阿吉,成為七十軍的士兵。泰安村來的少年們,非但不懂國語,也不懂閩南語。日語是他們唯一的共同語言,但是,七十軍和六十二軍,不懂日語。
這些鄉下的少年都不會知道,就在他們加入七十軍、六十二軍的同時,大陸東北,已經山雨欲來,風暴在即。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陳誠給蔣介石的極機密報告,畫出了當時在“局中”的人們都不知道的時局大圖像:
共軍概況:(一)自山東乘帆船渡海,在安東省莊河縣登陸者萬餘人。(二)自河北、熱河進入遼寧者萬餘人。(三)自延安徒步抵遼寧省二萬餘人。(四)在遼、吉二省招募及強拉偽滿警察憲兵、失業工人、土匪流氓、失業分子,及中條山作戰被俘國軍約計十五萬人……
戰爭的土石流蓄勢待發,但是,一滴水,怎麽會知道洪流奔騰的方向呢?
51,船要開出的時候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台灣台東卑南鄉泰安村,陳清山家中
陳清山:八十一歲
吳阿吉:八十一歲
陳清山和吳阿吉,十七歲時,走出台東卑南的家鄉,到了國共內戰的戰場,六十五年以後,和我一起坐在老家的曬穀場上聊天。我們坐在矮椅上,不斷有五、六歲的孩子,赤著腳,張著又圓又大美麗得驚人的眼睛,俏皮地扭著扭著黏過來,想引起我們的注意。羽毛豔麗的公雞在我們椅子下麵追逐母雞,一個卑南族的老媽媽用竹掃帚正在掃地。太平洋的風,懶懶地穿過椰樹林。
我很想閉起眼來,專心一意地聽他們的口音:那竟然是卑南音和河南腔的混合。
少年時離開卑南家鄉,他們在大陸當國軍,然後當解放軍,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年,故鄉隻是永遠到不了的夢,因為故鄉,正是自己炮口對準的敵區。
我們坐在矮椅上,不斷有五、六歲的孩子,赤著腳,張著又圓又大美麗得驚人的眼睛,俏皮地扭著扭著黏過來,想引起我們的注意。
陳清山在山東戰役被解放軍俘虜,換了製服,變成解放軍,回頭來打國軍時,受了傷,“喏,你看,”他把扭曲變形的手給我看,“被國軍的機關槍打的。”
那時吳阿吉還在國軍陣營裏,他得意地笑,說,“會不會就是我打的?”
很難說,因為過幾天,吳阿吉也被俘虜了,換了帽徽變成解放軍,跟陳清山,又是同袍了。
兩個八十多歲、白了頭的卑南族少年,就這麽你一句我一句鬥嘴,說到高興處,你一句我一句又合唱起解放軍歌來。五十年歲月如清風如淡月,我看得呆了。
龍:一九四五年光複的時候,你們倆人在做什麽?
陳:在家裏種田。
龍:鄉下怎麽知道招兵的?
吳:日本投降以後國軍就來了。
陳:我記得那個時候大家集中在集會所,一起聽。
國軍來這裏,來了以後他講的是去做工,那個時候我們很窮沒什麽吃,要做工要賺錢,所以我們去了。
龍:你以為是去做工,不知道是去當兵?
陳:他沒有講是當兵。
吳:國軍問我,你想幹什麽,我說我要去讀書,他們講讀書可以啊,你到我們那個地方去,保證給你學。
龍:你們家就你一個當國軍嗎?
吳:我一個人,我哥哥去當日本兵了。
龍:入伍,送到基隆去受訓,受什麽訓?
吳:立正稍息!
陳:射擊子彈!不過,也有學文化,還學政治。
龍:那時候認識漢字嗎?
吳:認的是日文。中國字不認得。
陳:也不懂北京話。
龍:被編入的那個班,一個班多少個人?
吳:一個班十二個。除了班長副班長以外都是台灣人——
龍:到了哪裏才知道是當兵呢?
陳:到基隆以後,給我們發槍,發槍以後才知道,我不是做工,是當兵。
龍:你們穿什麽製服?
吳:就是那個國民黨的士兵衣服。
龍:有綁腿嗎?
吳:有。
龍:穿什麽鞋子?
吳:布鞋。
陳:不是啦,是日本軍鞋。接收日本人的。
龍:基隆的三個月裏頭,台灣兵有沒有逃走的?
陳:有。被抓回來打。
龍:怎麽打法?
陳:用棍子打,用槍戳他,在淡水那個最厲害了,打的狠!
吳:淡水那個在底下用棍子打。
陳:還有一個用刺刀刺他。
龍:所以你們就不敢逃囉?
陳:我都不敢跑,那個阿美族的十三個人一塊逃跑,最後在台北抓到,都抓回來了。都是台東人,打的不輕。
龍:記得第一次挨打嗎?
吳:那個時候是我到高雄山上逃跑掉了,逃跑。山上到處都是兵,把我抓起來了。挨打喔,那個棍子那麽大,“啪啪”打屁股。
陳:你挨打,我沒挨過打,我很聽話。
吳:他是很聽話,很老實。
陳:老老實實的跟他們,他們還讚揚我,我訓練的好,連長還比大姆指。
龍:什麽時候知道要被送到大陸去的?
陳:他們跟我們講隻是“行軍”,輕裝,什麽都不要帶,連背包什麽都留在兵營裏麵,說是行軍回來再吃午飯,可是走到快下午,就走到高雄海港了,一看到大輪船,我就知道要上船了。
龍:描寫一下事前的準備吧。你們有槍嗎?
吳:槍被老兵拿走了。
陳:老兵拿槍看守我們,後來我才知道,“老兵”也是抓來的“新兵”。四川的,湖南的,安徽的。他們也想家,晚上也哭。
龍:高雄碼頭上,什麽光景?
吳:滿滿是軍人。
陳:上船以後還有逃跑的,有人從船上逃跑,跳海,跳了以後就有機關槍射過去,死了不少人……
龍:到了碼頭,看到船,知道要被送去大陸,你在想什麽?
陳:心裏很不好受,我要離開故鄉了;但是去就去吧,死就死吧,你也沒辦法啊。我記得很多人哭,在船上,有的哭著跳海,有的在船艙裏麵痛哭。
龍:船上約有多少人?主要都是台灣兵,跟你們一樣十六、七歲的人?
陳:一個團,大概一千多人吧。大多是台灣新兵。
龍:在船上哭成一團?
吳:哭喔,還是孩子嘛,像我拚命哭,哭有什麽用,沒有用,想回家去,回不了家了。
龍:那你們家裏的人,知不知道你們到了大陸?
陳:不知道,出來以後都沒有通過信。
龍:上船的時候,好像也有很多戰馬上了船?
陳:馬,有,一個團有幾匹馬過去,有的掉到海裏,有的死了,死了就丟到海裏。
龍:船到了上海,你才知道到了上海?
陳:對啊。在上海沒有停,坐了火車往北走,到徐州是晚上了。很冷,穿的那個棉衣很薄。武器也換了,原來是三八式,日本的,後來換七九式的槍,國軍的步槍。
龍:不是有兩個原住民,在上海碼頭倉庫裏過夜,第二天早上就凍死了,被抬出去?
陳:當時有聽講。不過不在我們這個班。
龍:你們在高雄登艦之前,知不知道大陸在打仗?
吳:我不知道
陳:我知道,說有共產黨。
龍:所以從高雄到了上海,上海到南京,南京到徐州。在徐州做什麽?
陳:在那裏三個月,顧飛機場。
吳:抓共產黨的遊擊隊。
陳:我們抓了一個戴草帽背背袋的,他說他是老百姓,班長就不信,就把他捆起來了,一直盤問他,說他是間諜吧,一直打,吊在樹上吊起來打。
龍:你怎麽被俘的?
陳:我們跑啊,共軍在後麵追,之後就打槍,就把我的腿打傷了,我也走不動了。很害怕啊,聽說被解放軍逮了以後,會割鼻子,砍耳朵,會槍斃,我很害怕。
吳:那是國民黨講的。
陳:害怕就想哭,想哭也沒辦法。解放軍來了以後,有一個帶手槍的高個子,見到我,就把他自己的褲子割下一片布,給我包紮,我也想不到,以為他會殺我的,一看他這麽好,給我包傷了以後,我就隨著他們走了,從那個時候起就當解放軍了。
龍:然後回頭打國軍?心裏有矛盾嗎?吳阿吉還在國軍裏頭哩!
陳:我回頭打國軍,可是馬上又被國軍打傷了。
吳:我不知道打了你呀!
陳:你在國軍,我在共軍。
龍:所以你們兩個繼續打仗,隻是在敵對的陣營裏,一直到阿吉也被俘?
陳:對啊,他在徐蚌戰役被俘,我把他俘虜了。
吳:我被你俘虜過去了,我也不知道。
龍:清山,你“殲滅”了國軍時,心裏高興得起來嗎?
陳:勝利了就高興。
吳:你勝利,我就不高興了。
龍:那你有俘虜國軍嗎?
陳:有啊,有一次俘虜了整個國軍的連。他們正吃飯,我們就包圍了他們,然後手榴彈就丟過去,丟好幾個手榴彈。
吳:喂,你那個時候到底是共軍還是國軍?
龍:他是共軍啦,對國軍——就是對你,丟手榴彈啦!
陳:嗯,那個時候阿吉可能真的在裏麵。
龍:一九四五年離開卑南家鄉,清山是哪一年終於回鄉的?
陳:我是一九九二年回來的。回來,父母親都不在了。
龍:阿吉,你在徐蚌會戰中被俘,就變成了解放軍,後來又參加了韓戰,被送到朝鮮去了?
吳:對。我們過鴨綠江,一直打到南韓那邊去。
龍:過鴨綠江,又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對你這台東的小孩,太苦了吧?
吳:苦死有什麽辦法,那個時候就是哭啊,哭也沒有用。
龍:過鴨綠江之前,共軍是怎麽跟你說的?
吳:就是我們要去打美國人。美國人個子大,槍很容易瞄準他,很好打。
龍:你們的部隊要進入朝鮮以前,還要把帽徽拆掉,假裝是“誌願軍”?
吳:帽徽、領章、胸章,全部摘掉。他們講,不能讓人家知道我們是當兵的。知道,就是侵略了。
龍:可是,這樣你如果戰死,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誰。
吳:對。
龍:一九四五年卑南鄉你們村子一起去當兵的有二十個人,其它那十八個人後來呢?
陳:有的在戰場死了,有的病死了,大部分都死在大陸。過五十年,回到台東故鄉的隻有我和阿吉兩個,還有一個邱耀清,共三個。
龍:你們覺得,國軍為什麽輸給了共軍?
陳:沒有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就是這樣,那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很好,阿吉你有沒有唱過?
吳:(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合唱)
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
第二,不拿群眾一針線,群眾對我擁護又喜歡;
第三,一切繳獲要充公,努力減輕人民的負擔……
龍:那你還記不記得國軍的歌?
吳:這就是國軍的歌啊。
陳:亂講,這是解放軍的歌。
吳:解放軍不是國軍——
陳:解放軍哪裏是國軍,國軍是國軍,解放軍是解放軍!
龍:在大陸五十年,都結婚生子,落地生根了,為什麽還想回來台東?
吳:就是想家……
陳:就是想家……
龍:那你現在回到了台東,是不是又回頭想念河南的家呢?
陳:也想,孩子在那邊。
龍:阿吉,回頭看你整個人生,你覺得最悲慘的是哪一個時刻?
吳:就是在高雄港船要開出的時候。
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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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龍應台 -畫眉深淺- ♀ (31351 bytes) () 02/20/2010 postreply 19:22:32
• 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 龍應台 -畫眉深淺- ♀ (33645 bytes) () 02/20/2010 postreply 19:23:33
• 謝謝分享,看到的是人性,不覺得與政治有關 -travellingaround- ♀ (302 bytes) () 02/26/2010 postreply 17: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