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曆史洪流中一段細小而卑微的情愛,輾轉異世,從宮鬥中漸漸成熟,一切結束後被棄於北地和親,而後,看著少年夥伴一個個離去,才明白,終於長大。
在宋金對峙的大背景下,講的卻不隻是宋與金
架空,兜兜臆想出另一位漢武帝,踏平夷狄,四海承風,然而隻是一位出色的帝王罷了。
而後還有少年青澀的戀愛,在一場荒謬的綁架中遺棄在曠野。
江湖,也在其中,有快意恩仇的俠客,最終也做不到笑傲江湖。
當然,有愛情,夾縫中的愛情,被國仇家恨以及意識形態的差異打壓蹂躪,最後的最後,得滿手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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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你攜手走過一段難以忘懷的歲月
即使忘記,即使遇到早已注定的結局
即使被命運顛覆在鼓掌之間
願受那千年的苦楚,為你回眸時的淡然一笑
序言
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皖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借臧。
總有一些片段閃過眼前卻沒來得及欣賞,總有一些對白拂過耳邊卻沒來得及傾聽,總有一些文字滑過心底卻沒來得及記錄。
而生命中的點點滴滴終是在此刻匯聚成或緩或急的溪流,攜著潺潺的水聲和已忘卻的過去奔向不可預期的將來。
人的一生也許就這樣結束,恬淡,像溪水一般。
其實我們擁有很多很多,隻是在一次又一次不得已的離別中,將懷念裝點身後的夕陽。
就讓我們這樣一步一步走下去,殘忍而堅強。
而分開的岔路口,轉向的不隻是人生。
其實我們正在一點點蛻變——濕潤的翅膀被歲月風幹,不屈不撓地飛翔,櫛風沐雨。
有一天,會有一股洪流從心髒傾瀉到喉頭——我要大聲吼:“我已成長。”
到底是歲月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歲月。
時常希望即使到了歲月的盡頭,還有另一段人生在向我們招手。
如果沒有死亡。
在離開的日子裏,他們,真的隻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你我所不知的世界。
在那裏,他們有不一樣的生活,不一樣的美麗。
所以,不要悲傷好嗎?
我想說一個也許關於成長,也許關於愛,也許關於你我的故事。
很長,很長。
費盡了一生的時光。
考完了,日子閑了下來,總想把以往的種種心緒寫下來,拚成一個無疾而終的故事,也許沒有結尾,但一定有過程。
殮葬
(這是寫在最開始的結局,也許,隻是一段插曲,未來的事沒有人知道)
最是一年春好,漫天花雨和著慘白的冥錢為承乾十三年的開春寫上淒美的一筆。
廣濟寺裏的古鍾發出聲聲哀戚,穿過舞榭歌台,穿過茅屋草棚,掩過了清晨的第一聲叫賣,震碎了春始先發的迎春花。
繁華的燕京城陷了入從未有過的沉湎之中。
送葬的隊伍從內城西華門出,一直延伸到外城的西直門外。
沒有和尚,沒有尼姑,沒有道士,沒有道姑,沒有絮絮地誦經聲,沒有樂隊的鑼鼓吵雜,沒有駭人的鞭炮聲,沒有過多的隨葬品。
隻有引幡人蒼涼的領跪聲回旋在城中。
燕京縱橫交錯的阡陌上布滿了周身縞素的人,有的低頭悲泣,有的滿臉肅穆,沒人敢有一絲一毫地怠慢。
因為隊前由皇家宗室裏選出的六十四人高抬的紫杉棺木裏,靜躺著的是當今皇上的親姐,是擁有東起遼東半島,西到天山南緣,北到陰山,南至西南夷地區的廣袤領土的大齊王朝的承元公主。
這是一個盛世初現的時期,承襲了近一萬萬漢人對失地的渴望,體會了華夏族被驅逐被奴役的恥辱,也曆經了無數場慘烈的戰爭——在漠北邊關,千萬枯骨埋葬在了戈壁的風沙裏,青海頭的陰雨,淋濕了新鬼舊鬼的哭泣聲。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而這些也不過是汗青上的了了幾筆。
一切都隻是為了一個人的夢想,站在皇城最高處那個成熟睿智的男人,用與承元相似的眼睛看著送葬的隊伍。
就是要這樣,血流成河,天下縞素。
這就是皇家,這就是天子之家。
一人殤,數萬萬人批麻戴孝。
“皇上,春寒料峭,騖北塔上風大。”應是內侍的聲音,卻無半點似男似女的尖利,帶著一絲深沉,擲地有聲。那內侍遞上亮得晃眼的明黃色披風,九隻形態各異的五爪金龍正直勾勾地盯著內侍白得有些病態的臉,而他似乎已是這世外的人,無言地低首佇立。
“朕要看著她走。”承乾帝的目光隨著棺木拉得更遠,更平靜,平靜得仿佛在笑。
初春的風帶著寒意而來,卷起了他的衣袂,拂過他利刃般的眉,掠過他英挺的鼻,輕吻他薄薄的唇,正如她所言,他長成了好看的男子,他也終成為萬人景仰的帝王。
蒼生,在於他手中的朱筆禦批。
“承元已在太極殿見過你了。”
內侍的頭低得更深,紅潤的唇被咬得發白。
他緊緊地握著雙手,想以此緩解身體的顫抖。是痛,是徹骨的寒冷,如傍晚時的潮水,不斷地拍打他的心,一浪接著一浪。
痛不欲生。
他連選擇死亡的權利都沒有。
勝者為王,敗者寇。
承乾帝的眼中淌過一陣報複的快感。
近萬人的隊伍已漸漸走出西直門,留下長安街上一層單薄的冥紙。
街邊做豆腐的王川子第一個揭開窗戶,悄悄地探出個全是亂發的頭來,左右看了看,嘖嘖道,“好大的排場,竟還派了七皇子捧靈,這已嫁的公主……哎呀,我說婆娘,你幹啥子啊!啊,痛死老子叻……”
王家媳婦一手揪著她家男人的耳朵,一手小心翼翼地關了窗,生怕驚了地上的紙錢。
“我說王川子,你不要命了,天家的事哪輪到你這破爛人管。你不想活了,也別害了我和狗兒!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貪上了這麽個沒用的男人……”話未完已號出了聲,忽又想起來了什麽似的,趕緊捂住了嘴。
王川子搖搖頭,往炕上一躺——今天怕是沒生意了!
仿佛是下了雪,燕京城被綴上了白色妝容。
愈發靜了,靜得讓人心慌。
城外黃綠交雜,是萬物複蘇的景象。
內廷一等侍衛田榮正跟在七皇子身後,看著這個才九歲男孩挺著筆直的背脊,雙手捧著承元公主的靈牌,從皇城步行到城外十幾裏的皇陵,遇臨街送行的長輩便跪。
不叫累,不說苦,一路緘默。
九歲,已成熟如此。
下葬,掩土。
承元公主已成墓碑上一段長而繁複的諡號。
永遠沉睡在冰冷的皇陵中。
大殮後,宗室貴族齋戒。
齋戒期滿以後, 王以下文武官員不準作樂,禁止喪服嫁娶活動。在京的軍民百姓半個月內不準嫁娶,一個月內不準作樂,七天內不準屠宰,二十七天不準搞祈禱和報祭。京城自大喪之日始,各寺、觀鳴鍾一萬次。
隆重得令人驚奇的葬禮。
夜,使皇陵更加寂寞。
初一,無月。
星光撒在比夜色更深的黑色絲綢上,勾勒出他堅毅的輪廓。
鷹隼般銳利的眼神霎那間變得溫柔如水,“你就睡在這?這太冷了,會把你凍壞。”他撫摸著大理石上的名字,將目光放得很遠很遠,仿佛囈語。
“他不能困住你。”
黑色的身影劃過天幕。
皇陵依舊靜謐得可怕。
夜,消失得不留一絲痕跡。
承乾十九年初夏。
汴梁。
梅雨時節,江南被織進了細細綿綿的網中,風也被沾濕,帶著淡淡的香甜。
心也繾綣。
女子斜倚在窗前,容顏如故,隻眼角若隱若現的細紋透出曾經的滄桑。
她笑,掄起袖子,將手伸出窗外去感受思念已久的江南梅雨。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忽而,一種熟悉的溫暖包裹著她,男人從背後將她圈住,把那白玉一般的手放進自己手心,拉下她的衣袖,道:“白居易的詞?很美。”
“嗯,也就是讀了著白老頭的詩,才中了江南的毒,不過,這也確是一片好地方。”女子回首,看著那張欣賞了無數次的臉,嘴角微微上翹,“這詞還有下闕。”頓了頓,說,“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白樂天的詞寫得撩人,女子柔和的聲線更如涓涓細流與這墨香纏纏繞繞,綿綿不舍,為這流傳百年的江南詞更添一份嫵媚。
男人輕笑道:“原來阿九想去杭州,明白說了就好,何必吟詩作賦的,你們女人哪,就像這江南的河,九曲十八彎,繞來繞去的,麻煩!”
“這叫情趣!”
男人驚奇道:“你想要情趣?嗯……雖說這是大白天的,但你夫君我也會鞠躬盡瘁的!”
“你又斷章取義,死皮賴臉,無理取鬧……”
“阿九,你聽!”男人臉色一沉,眉頭緊蹙,仿佛聞到了危險的氣息。
女子四周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問道:“什麽?有殺手?”
“是哭聲……嬰孩的啼哭。”男人沉聲道。
“啊?怎麽會?”
“我兒子在哭著叫我快點把他弄出來!!”男人陡然大笑道,“兒子,爹爹這就來了!”
她翻過身,玩著枕邊人長長的睫毛。“你不會膩嗎?”
“會,當然會。”男人忽然睜開眼,烏黑的眼珠熠熠生輝。他拉下她挑著自己睫毛的手,邪邪地笑到,“等膩了,我們就回會寧,再去巡視蒙古草原,又膩了就在回江南,又膩了就又回東北,又膩了又回江南,再膩了再回會寧……”
“唉,你以後改名叫折騰好了。”
她撇撇嘴,也許,這就是幸福了吧。
一段漫長而孤寂的旅程,空虛而淡漠的一生。
想尋一簇陽光,溫暖徹骨的痛。
想尋一絲甘霖,濕潤幹澀的唇瓣。
牽著我的手,
可不可以,不要放開。
二十年的光陰,把她塑成了什麽形狀。
襲遠
九月的陽光帶著暖意從延義閣斜開的天窗裏傾斜而下,照在一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她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正細細地看著手中的《齊太祖錄》,時而莞爾,時而蹙眉,時而勾起譏諷的笑,時而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秋水般的眸子卻透出一股清冷。
合上書,莫寒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享受這傍晚夕照。
一個下午,終於完成了對這個陌生時代的了解。
這是一個她從不曾聽說過的王朝——齊。
而曆史的岔道口就在北宋靖康之難。
北宋兩帝被金人所擄,康王趙構難逃,建立南宋政權,北方有偽齊政權。
可是就在趙構難逃途中,曆史向另一個方向發展了。
趙構南逃途中金軍窮追不舍,於淮水發生激戰,趙構被殺,北齊降將後裔澹台昊宇奮力抗金,將金軍逼退到長江以北。
眾人欽服,遂推澹台昊宇為帝。
澹台昊宇不予。
於三個月後推趙構年僅五歲的次子趙崇為帝。
次年六月,趙崇應病死於大慶殿。
眾臣再推澹台昊宇為帝,澹台昊宇於崇政殿上慟哭不已,感先帝恩德,於八月稱帝,改國號為齊,定都汴梁。
澹台昊宇就是齊太祖。
齊太祖改宋朝管製、兵製中的詬病。
裁官,裁軍,輕徭薄賦。
天下太平。
現為景德十四年,齊的第三任皇帝當政。
莫寒輕步走在曲折反複的回廊上,身後是低頭頷首的宮人,今日慈壽殿太後賜宴,凡三歲以上宗室孫輩都要赴宴,更無須說她這個嫡親的孫女了。
齊太祖?莫寒輕笑,左邊唇角向上勾起,露出習慣性的壞笑。趙構多半是死在漢人手上了,曆史嘛,不就是幾個四方四正的史官為博君王一笑,寫出的讚美詩。
曆史的真實性就在於突出的是事實,掩蓋的也是事實。
天下太平?齊與宋一樣,在長江以南偏安一隅,雖不若宋一般對金稱臣,但歲幣,絹帛,求和是一項都不落。
但江南,確是個讓人平靜的地方。
進了慈壽殿前廳,莫寒乖巧地給長輩問安。
一些宮裏寂寞的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誇著她的相貌。
她隻是笑。
像這樣的宴會,幾乎每天都有。她早已適應這樣的生活,微笑,請安,再微笑。
很不錯的職業。
她還記得那個嘹遠而溫柔的聲音——“三十四年裏你必須為她而活,按她的命運向前走,不能讓曆史有絲毫偏差。”
她用自己特殊的命理與死神交易,換來了家人的平安。
她應該欣慰。
那一場她並不期待的家庭旅行成為她現代生命的終點。
莫寒,依舊是莫寒。
可是一切都變了。
回延福宮的路上莫寒與一母同胞的弟弟——太子襲遠一前以後走在長廊上,本該緊跟著的宮人不知何時被屏退在長廊轉角。
襲遠看著身前故意似的越走越快的人,終是開口叫住了她。
二人來到臨湖而建的小亭內,還是襲遠先開口。
“皇姐近來身體可好?”
“還好。”
“皇姐近些日子變了不少。”
“是嗎?可能是精神不太好吧。”
“原來是精神不好,我說皇姐怎麽會連侍奉自己三年的彌月的名字也忘了。”襲遠勾了勾唇角,微笑,眼神冰冷。
莫寒身子一震,後宮果然是藏不住事的地方。自她到這個身體來以後,一直小心謹慎,但有些事,不是小心就能避得了的。隻是想不到,這個十一歲的弟弟,竟布了眼線在自己身邊,難道連親姐姐也要防。
莫寒起身,度到亭柱旁,看著湖麵上跳躍的星光,歎了口氣,緩緩道:“有些事情我無法解釋,總之莫寒依舊是莫寒,會走她該走的路,一切都不會有變化。我不會害你。”稍頓,她一字一字地說,“你與我,一榮俱榮,一傷俱傷。”
襲遠放下手中把玩已久的青瓷酒杯,嗤笑了一聲,問道:“我為何要相信你?”他抬眼睹見她突然轉身,雙手反鐧在身後,笑得異常燦爛。
“你必須相信我。告發我,僅憑著一個無法昭告世人的證據和你自己的推斷,無法令人信服,反而會讓人覺得你心機深沉且冷酷無情。至於我的失憶,我可以隨便在哪跌一跤,順便撞到頭。”
她向襲遠靠近幾步,繼續說:“你知道,女人是很會騙人的。當事情無法弄清時,大多數人選擇同情弱者。況且,你已經選擇相信我了。”
襲遠直直地注視著莫寒的眼睛,道:“你要小心,我不敢保證其他宮裏的人是否也察覺到了。”語畢,露出孩童應有的笑臉。
莫寒看著襲遠的缺牙,有些轉不過來。
“你都不問她怎麽了嗎?”莫寒有些急切又有些生氣地冒出一句。
襲遠走出亭子,坐石階上,仰頭望著漫天的星光,半晌才道:“皇姐是因心疾走的吧。”
“你知道?”莫寒也走過去,蹲在襲遠身旁,側頭看著他與自己現在這個身體相似的眼睛,低低地說,“七天前,心疾在夜裏突然發作,她還沒喊出聲就結束了。”
“皇姐從小就患有心疾症,身體也一直不好。前些天她祝福我很多,她時日無多,必須要走,會有人來代替她照顧我。她一直不停地說,說她累了,說她本就不是這裏的人。當時也沒當真,誰知道……不然,你以為我真的那麽容易就相信你了。”襲遠默然,姐姐那樣柔弱的性子,怕真是不適合這樣的地方,況且她走了,便不用受那相思之苦了吧。
莊周果是古之聖人。
“我會做個好姐姐的。”長久的沉默之後,莫寒突然說。
襲遠笑著搖搖頭,不置可否。“剛才怎麽那麽容易就承認了?我並沒有挑明啊!”
“是因為……孤單吧……”莫寒抱著腿前後搖晃,“你知道,撒謊很麻煩,所以想找一個腦子好用的人幫我圓謊啊!嗬嗬。”
太子與長公主年紀尚幼,仍同皇後住在玉華殿裏。
玉華殿石徑上,莫寒突然轉身對襲遠說:“要哄你睡覺嗎,不如講睡前故事吧。”
襲遠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地望著她。
“嗯,講什麽好呢?”莫寒小心地將小男孩的被子掖好,“有了,不過講完你一定睡覺。”
襲遠乖乖點頭。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流浪的小狗。他為了維持生命在街上四處尋找食物,他穿越了無數的城市走遍了大街小巷。最後它來到了一個沙漠前,它想穿越沙漠。於是它就走啊走~走啊走……累的口幹舌燥。最後它終於躺下了說了一句話:‘我怎麽累的跟狗一樣?’”
襲遠的眉毛開始抖動。
“怎麽?不好嗎?太短了吧。那再換另外一個。
軍隊征召動物們從軍去打仗
於是森林裏的動物全都要來體檢
排第一的老虎很不想從軍去
他看看他的長尾巴 ,哥哥為了證明他們絕無僅有的愛,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妹妹為了保存他們相愛的象征,將自己的耳朵剪下來,不久,兩個人都死了。
後來,人們知道了這個感人的故事,便做了一首歌送給他們,現在我們一起來欣賞這首歌。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
跑的快,跑的快
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耳朵
真奇怪,真奇怪 ”
莫寒唱得很投入,可是她通常都是自己譜曲的。
襲遠的眉毛開始抽搐。
“我睡了,已經睡死了。”
阿九
汴梁的冬天並不太冷,莫寒隻著了見湖綠色夾襖,坐在襲遠的書齋裏隨意地翻著他的字帖。
前幾頁臨的還是規規矩矩的楷書,到後來卻成了懷素的狂草,雖未成形,但已有了一種氣魄。
腳步聲越來越近,莫寒蹙眉,將字帖壓在書下。
那人披一身白色,在冬日暖陽的映照下,顯得有些晃眼。莫寒不由得眯起眼睛,看他白衣上的翠竹,想來他就是彌月口中權相沈鴻儒之子沈喬生了吧,“溫潤如玉,才華橫溢”那個沉默的小丫頭竟絲毫不吝嗇讚美之詞。
沈喬生有一刻的恍神,躬身行禮,“微臣見過長公主。”
莫寒起身,笑道,“表哥。”
不錯,皇後就是沈鴻儒的妹妹,沈家乃名門望族,其祖父在齊太祖稱帝時立有大功。沈家三代為官,在沈星玥成為皇後之後,沈家更是盛極一時,六部中除工部、禮部外都有沈家的人。雖然皇帝在盡力削弱沈家的勢力,但也顯得力不從心。
外戚強大自古以來是帝王的大忌。莫寒有些發愁,沈家的勢力已經成為襲遠即位的阻力,雖說太子已定,但皇帝對襲遠的冷淡使得其他皇子蠢蠢欲動,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隻可惜沈家太過自信。
相權皇權之爭,古來有之。二者此消彼長。
無論將來是誰榮登大位,沈家都不會有好下場。
沈喬生看著兀自發呆的莫寒,輕咳了一聲道:“太子在邇英閣聽蘇先生講學,命微臣將太子前些日子所做文章帶去,請蘇先生評鑒。不料長公主在此,多有冒犯,請長公主恕罪。”
“都是自己人,表哥無需多禮。去取便是了,不必在意。”
晚膳過後,襲遠抿了一口明前龍井。“今*****見過喬生了?”
莫寒舀了一勺糖,隨意地答道,“嗯。”
“你的喜好怎麽這麽奇怪。”襲遠看著對麵的人把白糖加進菊花茶裏,皺眉問。
“我不喜歡吃苦。”皇宮之中本就少飲花茶,更無須論在茶中加糖者,但莫寒卻絲毫不在意,“隻是小事罷了。”語畢,輕啜了一口。
襲遠不再看她。“你覺得如何?”
“謙虛謹慎,比他老子強。”
襲遠似乎不太滿意她的用詞,卻也不反駁。“十五歲中榜眼,十六歲任龍圖閣學士,十九歲調任吏部侍郎,品級雖降了,但……”他沒有再說下去,莫寒意會地點點頭。
吏部,掌天下官員升遷考核之事,實權居六部之首,人際複雜,更不乏賣官鬻爵之事,的確是個曆練人的地方。莫寒勾起左邊唇角,了然於胸。
“看來,咱們的舅舅想退休了啊。”
“那可不一定。”襲遠瞟她一眼,“他們哪,絕不會止步於此。前些日子,宜蘭表姐嫁作陳同翎為繼室。”他放下茶杯,“禦營使陳同翎。”
莫寒驚詫。
禦營使,統管全國軍事。雖無統兵權,但全國軍隊調動均由其負責。而皇帝的印鑒,他們絕對有能力拿到。
“你臨的那幾張草書,記得收好。”
又一天,平靜地消逝。
這就是將來的承乾帝嗎?莫寒隻從那飄渺的聲音中了解到了曆史的主線,卻不知個中曲折。看來襲遠的路,不好走啊。
她,還是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吧。
莫寒的生日快到了,因隻是散生,且景德帝尚儉,便自己要求不做酒筵,隻邀家人吃吃飯罷了。
這幾日往來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金銀首飾她得了不少,高興得很。
今日的生日宴設在玉華殿,景德帝也會來。
莫寒隻遠遠見過他幾麵,麵龐消瘦,輪廓堅毅,雖頗有威嚴,卻少了一股帝王之氣。他相貌一般,襲遠兩姐弟多是承襲了沈皇後的美貌。
隻是皇帝的身旁總跟著一個美不可言的男人,這讓她老往歪處想。
木蘭有一雙巧手,為莫寒梳了時下流行的芙蓉髻,比其他妃嬪所梳的小巧、簡潔些,斜斜地開在右側,顯出少女的俏皮可愛。
莫寒一身粉紅,蹦蹦跳跳地進了大廳。
“女兒給父皇母後請安。”銀鈴般清脆甜美的聲音。
皇後微笑著扶起她,那笑容使她本就無可挑剔的麵龐更生光輝,傾國傾城也不為過。隻是,笑得再美,也得不到身邊人片刻的駐足。
“阿九今年就十四了,真是快啊。”皇後撫著莫寒垂在胸前的一髻頭發,說不清是欣慰還是感歎。
隻因莫寒是數九寒冬出生,且為早產兒,先天不足,故而乳名喚作“阿九”一取自出生時節,一取“久”字諧音,祈求長長久久。
景德帝摸了摸胡子,點頭道:“是快到及笈的年紀。”
襲遠忽然到了,大冬天的,跑得滿頭是汗。
請安之後,他睜著大大的眼睛,靠近莫寒,嗲聲嗲氣地喊道:“皇姐生辰,遠兒準備了禮物。”莫寒身上的雞皮疙瘩活躍起來,望著襲遠粉嫩粉嫩的臉,感歎他終於有了當小孩的自覺,不禁伸手捏了捏,手感很好,她決定陪他演下去,“好弟弟,你要送姐姐什麽呀?”
“一幅畫,遠兒為皇姐畫的像。”襲遠很興奮,莫寒有了不好的預感。
“遠兒,母後能看看嗎?”皇後倒是很好奇。
“好啊。”之後就是嘩啦啦啦紙張磨擦的聲音。
皇帝開始悶悶地笑,皇後捂著嘴偷笑,襲遠在邀寵,莫寒很憤怒。
她就知道,前些日子,她在襲遠的書房看書。實在閑得無聊,便提筆隨便畫了點東西,有一副就是襲遠的漫畫,雖說是眼大鼻小嘴巴大,但也比不上襲遠的這一副——大頭,小身,寬額頭,小眼睛,腫唇。隻是莫寒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能讓這幅畫看起來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
到底是小孩子,記仇。
景德帝話很少,莫寒努力地扮小孩。
一頓飯下來,心力交瘁。
莫寒與襲遠在鵝卵石鋪的小徑上緩緩度步。
襲遠嚴肅地說,“你要小心,父皇怕是要開始張羅你的婚事了。”
莫寒屈膝蹲下,仰望著襲遠蒼白的唇,認真道,“我會的。”用力地點了點頭,“你也要小心,你說話漏風。”
她這是在報複嗎?襲遠的拳頭纂得緊緊的。
第二天,莫寒就接到了皇帝的封賞——承元公主,賜從二品年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無數。
午夜,寒風刺骨。
紫宸殿門窗緊閉,盤龍雕鳳的薰香爐內升起縷縷輕煙,似纏似繞,妖妖嬈嬈,散出一股銷魂蝕骨的氣息。
一道又一道,是半遮半掩欲拒還迎的紗帳。帳內,一人半裸著上身,右手支著頭,正癡迷地看著眼前人露出錦被的潔白肩頸。
那肌膚比鬆江棉布更柔嫩,比蘇州白緞更光滑。他像著了魔一般,半眯著眼,輕輕地吻著他的頸,噬咬著他的肩,舔舐著他光裸的背脊。他的舌略過他背上新添的鞭傷,激起身前人一陣痛苦的顫栗。
“玉兒,對不起。”他渾厚的聲音在此刻變得如此小心翼翼,“朕……又傷到你了。朕也不想……”
他翻過身來,將頭埋進他懷裏,唇角勾起一絲難以捕捉的嘲諷,“玉兒……心甘情願。”那聲音較女子更柔三分,比戲子更魅七分,千回百轉,將人的心勾上雲端,包裹在雲裏,又暖又癢,隻覺得這樣半吊著不夠,不夠。
想要更多,更多。
男人變得狂野起來,他像一頭草原上年邁的雄獅,在日暮中,不顧一切地撕咬、折磨對手,企盼得到霎那的歡愉。不斷地向前向前,向著那雲端。
他仿佛看見天堂的樣子。
一切都停了下來,男人癱軟在暖榻上,眼神迷離。半晌,才能回過神來,撫摸著美人錦緞般的黑發道:“玉兒,朕都給你……你要的,朕都給你。”
不夠,你給的遠遠不夠。他閉眼,心思清明。
四更,他攏起長發,離開淩亂不堪的床榻。桌上是早已準備好的朝服,他整頓儀容,看一眼未滅的香爐,頭也不回地離開。
殿外,為他引路的提燈小太監已等候多時。
多少年了,這般機械地重複。
要改變這一切,除非天崩地坼。
年節
“二十三祭灶天,
二十四寫聯對,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割年肉,
……
初一初二磕頭兒,
初三初四耍球兒,
初五初六跳猴兒。”
春欣正手舞足蹈地在莫寒麵前唱著民間的《年節歌》,秋思上前揪了春欣手臂一把,悄聲警告:“收斂著點,在公主麵前像什麽樣子。”
春欣不語,悄悄地看看莫寒,又低下頭,委屈極了。
莫寒溫和地笑了笑說:“沒事,也就是她這樣唱唱才熱鬧。”
以往過年的時候,她總要為去父母哪一頭發愁。其實,去哪都是一樣,正如朱先生所言,“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孝敬長輩,愛護弟妹,她對每個人都好,卻又不完全好。她努力地做好一切,卻形單影隻。
她骨子裏透出的冷漠,她對生命的不信任。
皇宮因年節將近變得熱鬧起來,終於有了一絲人情味。
彌月和小太監五德、六福在門前搗鼓桃符。
桃符又稱“桃版”,是春聯的前身。古人認為桃木是五木之精,能製百鬼,從漢代起即有用桃作厭勝之具的風習,以桃木作桃人、桃印、桃板、桃符等辟邪。桃符轉化成春聯據說緣於五代後蜀之主孟昶。
隻是宋以來由於造紙術的發展,紙質桃符已慢慢取代木質桃符,又稱做“春帖子”。 王安石的詩中就有“千門萬戶幢幢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之句。
彌月貼的是景德帝禦筆親提的春帖子,莫寒琢磨著要不要親手給襲遠提一對。招呼六福取了空白的春帖子,想來許久未逗那早熟的孩子玩,便寫了個挺歪的對子。
上聯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下聯是“說你行也不行行也不行”。
橫批是“不服不行”。
那字雖算不上頂好,但也算流暢,比一般的舉子稍好一些。
想來這長公主也是念過書的。自宋以後對女子的束條愈發多了起來,“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說盛行。但宋太祖曾要求其子孫永遠不得殺害文人,文人在宋朝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重文輕武的風氣在宋朝達到了極致,其後中國由於蒙古的入侵並對文人采取敵視政策,加上明清的文字獄與八股文嚴重壓製學人思想自由發揮,中國再也沒有出現過象宋朝一樣興盛的文化景象。
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且莫寒乃長女嫡出,念書自然不是什麽難事,但到了十二歲,因男女有別,別不再進殿閣聽先生講學了。
前幾天她還遇見了曾經的老師,現今的太子太傅——蘇彥,聽聞是三蘇後人。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人,眼睛小而有神。雖有滿腹經綸卻少了其祖的落拓不羈,不可稱作文人。
卻不知是否為襲遠身後的人。
除夕夜。
莫寒穿著藕合色上衣,淡粉色落地長裙,其外套著一件紅色紗衣,頭上盤著團髻,寓意團團圓圓,正和著年節的喜慶。
除夕宴設在延和宮,景德帝、太後、沈皇後還有一些身份較高的妃子坐在首席。沈家的人也悉數到場,隻是莫寒沒料到,參政知事祁洗玉也來了。
他一身淡綠色長袍,廣袖盈風,白色的坎肩上開出一朵墨綠色大立菊,肆意而妖嬈,他並不若其他官員一般將頭發全部束上,隻用根青玉簪子固定住一部分,其餘都披散在肩上,看來是放蕩不羈慣了。
祁洗玉正低頭飲茶,莫寒隻看見他微微蹙起的眉,不似襲遠那般黑,沒有淩厲的棱角,有些淡,有些遠。她不敢再往下看,隻盯著茶杯上的蓮花發呆。
景德帝子嗣不多,隻她、襲遠,和庶出的大皇子和三皇子。沈喬生和沈家老二沈喬逸作為同輩也坐了過來,祁洗玉不知是什麽身份,竟也坐同席。
年節飲食很多,諸如年糕、年夜飯、更歲餃子等。另外還有巫術味很濃的飲食,如桃湯、柏酒、椒酒、五辛盤。桃湯是用桃煮的湯,柏酒是一種用柏樹葉浸製的酒,椒酒是用椒籽浸製的酒,意為避邪祈福。五辛盤即以蔥、薑等五種辛辣食品置盤中,又稱春盤。俗謂可以辟惡、除瘟、通五髒,也有賀新的意思。
莫寒兀自吃得歡,仿佛其他人已來回敬酒多次,她隻守著“食不言,寢不語”。忽然,她碗裏多了一片麻腐雞皮,抬眼看去,沈喬生正盈盈地看著她,溫和地笑道,“民間吃食,嚐個鮮吧。”
那笑仿佛冬日陽光,暖暖地照在人心上,霎那間什麽都散了,心也散了,思緒翻飛。
莫寒趕緊低頭。天,她怎麽對他有了反應。
她摸摸脖子,果然——全是雞皮疙瘩。
“皇姐,我也要。”沒等莫寒反應過來,她碗裏的麻腐雞皮已到了另一人的嘴裏。“表哥好偏心,也不給遠兒夾菜。”
她低頭,果然——一地雞皮。
興許是吃得無聊,有人提出要行酒令。莫寒這一桌自然不必說,齊國一大才子沈喬生在此,怎麽可能不輪到這裏。
頭痛。
先是一人一對,由皇帝先出上聯,再邀另一人對出下聯,此人再出上聯,以此類推。
千萬不要點到她。
皇帝捋須,道:“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襲深。”
大皇子起身回道:“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麵。”他朝沈喬生看去,“蠶作繭繭抽絲 ,織就綾羅綢緞暖人間。喬生,請。”
沈喬生微微一笑,如春風拂麵,不急不緩:“狼生毫毫紮筆 ,寫出錦繡文章傳天下。”他環視一周,最後目光落在了莫寒身上,“天連碧樹春滋雨。”這次是回文對,難。隻見他仍看著莫寒,卻道:“太子殿下,請。”
有人暗暗舒了口氣。
“地滿紅紅花送風。”是襲遠得意的聲音。
他們你來我往地對送了幾輪,最後隻剩沈喬生與大皇子襲深二人。
莫寒無聊,偷眼看了看坐在對麵的祁洗玉,他鼻形優美,鼻尖向下稍稍勾起,卻不似真正的鷹鉤鼻那般陰柔。
最美不過那雙眼睛,黑亮似墨,竟和襲遠一般熠熠生輝。
隻是多了一股對世俗的厭棄。
像個憤青。
襲深上聯出了“朝朝潮,朝潮朝汐。”是疊字聯,也是諧音聯。
沈喬生半晌不答。
多數人有了一種看好戲的心情。
沈喬生江郎才盡?
眾人隨著沈喬生的目光看去,便尋著了正品茗的長公主。
沈喬生笑得狡猾,莫寒有一種幾乎中套的感覺。隻見她比著口形仿佛在說些什麽,沈喬生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朗聲道:“長長漲,長漲長消。”
眾人皆拍手稱好,沈鴻儒滿意地摸著肚子,皇帝更對他讚美有加。
莫寒狠狠地咬了一口芙蓉糕,不經意間卻捕捉到了憤青祁洗玉的笑,隻瞬間,全世界都安靜了,仿佛是貶謫人間的三月花神,明眸如月,鬢發玄髻,皓齒朱唇。
一抬首,傾國傾城。
一回眸,餘滿地初春桃瓣,零落成泥。
痛……莫寒一回頭,是襲遠警告的眼神。
她揉揉被掐的手臂,“肯定紫了……”聲音細如蚊蚋。
“鄉村裏過年,從臘月直到正月半,足足一個半月的鑼鼓聲……”宴散了,皇帝身體不太好,便令各自守歲。莫寒向春欣打聽民間過年的習俗,誰料那丫頭一說個沒完。
“彌月,去取些活血化瘀之類的藥來。”襲遠那小子,下手怎麽這麽狠!
海棠
炭盆裏的木炭燒得正旺,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燈光昏暗,莫寒招呼了丫頭們一同守歲,擷芳閣內暖意融融。
莫寒與春欣、夏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她們家鄉的風土人情。齊與宋一樣對商業不做過多限製,且早已解除宵禁,廣開邊境貿易,指南針也已用於航海,海外貿易頻繁,汴梁可算當時最繁華的城市了。有機會一定要去城裏看看。
典型的富百姓,窮朝廷。
彌月坐在一旁縫著已成型的大布兜,想來也奇怪,公主竟放著那白玉製的雙獅枕不用,非要縫個大布袋子做枕頭,不過這小祖宗的心思誰又猜得到呢?
明日還要去內務府那尋些棉花來,實滿了這怪東西。
見那廂,小丫頭們已樂得前俯後仰,不由得展顏,那從小養在深宮的富貴人,也不知從哪聽來了這麽些怪東西。
而她自己什麽時候起也變得這麽不分尊卑了?
興許都是受了她的影響吧。
彌月正聽著她那毫無氣質的主子講的麻花的故事,卻發覺窗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彌月姐姐,彌月姐姐……”
門口,太子宮裏的王順賊似的蜷在窗戶底下,見彌月開門,比得了大赦還高興,直低著嗓子道:“好姐姐,總算出來了。我們爺讓奴才問問,公主說了什麽沒?”
彌月皺眉:“怎麽打聽事來了。你這麽個問法,我該怎麽答,這說了一大簍子話了。”
王順想了想,勉強開口問:“是問公主抱怨太子殿下什麽沒。”
“那到沒有。晚上回來連太子殿下的名字都沒提過。”說罷就進屋了,留王順一人在外挨凍。
王順往裏再望了望,一甩手也走了——橫豎是個死唄。這年頭,當太監也太苦了。
“彌月,什麽事啊?”冬泠伸長了脖子問道。
“哦,沒什麽。內務府差人來問炭火夠不夠。”
“彌月,你說這枕頭上該繡什麽圖啊?”莫寒撫著膝上的枕套,呐呐地問道。
春欣湊近了,笑嗬嗬地說:“繡鴛鴦吧。早做準備啊!”
“對,我看不遠了。”秋思湊趣道。
彌月給了倆丫頭一人一下,“我看不行。”清了清嗓子又道,“咱們沈大才子可不愛這個,鴛鴦戲水還是俗了些……”
“嗬嗬……”
莫寒操起枕套就往彌月砸去,“連你也消遣我!”
冬泠起身來攔,卻道:“今日隻看您和沈大人眉來眼去的,宮裏就都這麽傳來著。”
莫寒歎氣,自知躲不過,便坐下同這幫女人絮絮叨叨說開了。
馬車搖搖晃晃地經過了宣佑門,沈喬逸看著正閉目養神的大哥,不隻如何開口。
“二弟,你若要問什麽就問吧。”沈喬生突然問道。
“大哥,你今日是為何……”
沈喬生了然,“你還記得今*****我在太子書齋所看到的對聯嗎?”
沈喬逸想起今日進宮後,離晚宴的時間還遠,他兄弟二人便到了太子寢宮,本想知道太子功課卻看見太子書桌上一對頗具意味的春聯。
當時大哥還大讚有趣。
難道……
“那字不是太子的,那寫字的人曾為姨母代筆寫過家書。”沈喬生沉聲道。阿九的字他認得,也曾教過她,隻是今日所見之字,似乎有些變化,具體在哪裏,他也說不上來。
沈喬逸失笑,自幼怕生的長公主,怎麽,怎麽會有這般刁鑽的對子。“那大哥今日?”
“隻是想試試她罷了,想看她會否想出給有趣的對子。”
“那,大哥最後是準備邀長公主殿下接下聯嘍?”
“不錯。”
“那為何又……”沈喬逸似想起什麽來了,急急道:“公主殿下最後對你說的是什麽啊?”
“嗬嗬……”沈喬生笑而不答。
天機不可泄露。
阿九,你究竟是長大了,還是活回去了呢。
他用手中的象牙骨扇挑開車簾子,見皇宮的紅牆綠瓦上已滿天星光。
“公主,那你到底跟沈大人說了什麽呀?”春欣撒嬌似的晃著莫寒的腿道。
莫寒輕輕翹起左邊嘴唇,勾了勾手指。隻見幾個不同發髻的腦袋都靠了過來,小姑娘們眨著好奇又期待的眼睛一同望著莫寒。
莫寒裝腔似的咳嗽了兩聲,道:“佛曰——不可說!更聲響了,睡覺!”
“啊——”一片不滿的歎息聲。
門外凍了半晌的王順也撅著屁股跑去回稟他家那個別扭的主子了。
想著方才秋思鋪床時不甘的表情,莫寒不禁抿嘴一笑。
她究竟說了什麽呢?
這恐怕要成為大齊的千古迷案了吧。
睡覺……
初七,久未出宮的沈皇後要求回門省親。
景德帝允,遣三百精兵護送。
沈星玥隔著紅色的紗帳看向梁河大街上湧動的人群,纖細的手指撫上了她眼角的細紋和日漸鬆弛的皮膚。
“麵若芙蓉,膚如凝脂。”她笑,車架內萬種風情。
無人賞,無需人賞。
一株芙蓉,開在萬花叢中,再美也是頹然。
一個女人,養再深宮之中,再多的恩寵也隻是男人手中的玩物罷了。
沒有哪一個男人會真正欣賞女子的才情。
錦被上的芙蓉花他固然喜愛,但他真正想要的不過隻是一床暖被罷了。
沈府還是老樣子嗬。
太監李崇年挑起簾子,領一聲,“皇後駕到。”
眾人齊跪,高呼,“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沈星玥滿意得笑笑,踩著車下小太監的背,優雅地下了馬車。
她伸出雙手,溫和道:“免禮吧,都是自家人。”
沈鴻儒連忙起身,迎了皇後進去。
一家人說說笑笑,融洽和睦,讓人好不羨慕。
沈家大門一閉,街上看熱鬧的人群也就散了。
都說沈皇後好相貌,沈家好福氣哪!
“晱子本生圖?”
“姑母好眼力,此確乃隋朝壁畫。”
“江山如畫,美不勝收。”
……
“喬生哪,你年少有為將來必成大器。”
“姑母過獎了。”
……
“大哥,彭睿,他……還好嗎?”
“回皇後,盡忠職守。”
她回頭看一眼院裏早已謝完的秋海棠,怔怔出神。
仿佛是海棠開遍的日子,少女鵝黃色的身影在雪一般的海棠花叢中若隱若現。
遠處飄來少女銀鈴般的笑聲。
還有,那少年英氣勃勃的臉龐。
“大哥,多小心照料它們。”
最難忘卻少年事。
心荷
太陽似乎是從西邊升起。
擷芳閣裏,一個湖綠色的纖細身影先向前探去,又縮回來看看自己的。再而又撓撓頭,抱怨彌月教的著實太難,而後又感歎自己當真沒有這方麵的天賦。
彌月縱然是有天大的耐心也被這煩人的主消磨完了。無奈,見她那左右不是的可憐像,歎口氣,上前再指導些吧。
隻見那人將大理菊的花瓣都繡成了團,黃燦燦的倒像個大煎餅。
“唉……”彌月無奈,扶住她的手,一針一線地教了起來。
莫寒也是無聊到了極點才提出向彌月學些女紅,想來自己穿過來一趟總不是什麽都沒學到的。
除夕晚宴上,她見祁洗玉衣裳上的墨菊煞是好看,便琢磨著自己也弄一個。
等繡好了,說不定能和彌月她們組成個“黃金聖鬥士隊”呢!
可惜,胎死腹中。
“瞧你,大姑娘家的真不害臊!”春欣像是奪了什麽東西便向裏屋跑。
冬泠急了,一跺腳,嗔怒道:“你還我,臭丫頭!”
“不還不還,偏不還,我去找咱主子做個主,把你指了算了。”一轉眼功夫便到了莫寒身前。
彌月本就被折騰得沒了耐性,便斥責道,“大早上的,鬧什麽鬧,真不消停。”
但莫寒卻忽然來了興致,“什麽事啊?說來聽聽。”
春欣瞟彌月一眼,湊近了說:“冬泠姐姐動春心了,正為心上人繡帕子呢!”
“哦?”
春欣遞上塊未繡完的帕子,得意道:“瞧,這個!”
那錦帕上繡著幾朵初綻的荷花,還有幾個娟秀的小字:“一片冰心寄新荷。”
“這上麵的字我是識不得,但瞧冬泠繡花時那小心樣,不是給心上人,難道是給我?”春欣倒是唯恐天下不亂,“不如公主就幫冬泠指門親事,好了了她一樁心願。”
莫寒見冬泠滿臉通紅,便知是說中心事了。問道:“這名字裏有荷的男子?你們知道嗎?”
“莫不是那睿思宮的小合子吧!”秋思幸災樂禍。
“難道是內務府的張春和總管?”
……
眼見冬泠急得都塊哭了,莫寒擺擺手,示意丫頭們別再說了。好奇地問道:“冬泠,你這帕子到底是給誰的啊?你不說,我可就由著她們消遣你了。”
冬泠見一屋子人和著來欺負他一個,心一橫,道:“是……是沈大人。”
“哪個沈大人啊?”一群女人的聲音。
“吏部侍郎,沈喬生,沈大人。”
“哦。”莫寒調笑道,“那沈大人和這荷花又有什麽關聯啊?”
“沈大人原有個乳名叫‘心荷’,奴婢和爹爹曾在沈大人府上小住,便……“
莫寒心裏好奇,那笑麵虎怎麽就取了個這麽女氣的名字了。
“奴婢聽說是因沈大人曾有兩個兄弟夭折了,就將他做女子養,就盼著……“冬泠還在繼續說著,隻見莫寒“倏”地一下直直地站了起來,好生心驚。
她揚起左唇,邪邪一笑——這下能出去了!
初春,禦花園裏的迎春花羞澀地露出嫩黃色的麵龐。
沈喬生一身墨綠色袍子獨自走在禦花園小徑上,正與園內的一片片新綠交相輝映,他緩步徐行,穿過禦花園的重重虛景,卻進了冷宮附近的一座小園,沈喬生仿佛賞景般左右環顧,最後目光落在了石橋上正憑欄遠望的女子身上。
“微臣參見榮妃娘娘,娘娘……”
不等他說完,榮妃已上前將他扶起,柔柔地笑道,“妾身以為,今日又等不到你了。“
沈喬生握住胸前雪白的柔荑,心疼地說:“你這又是何苦呢?這春寒料峭的,當心凍壞了身子。”順勢便將女人扶進屋內。
莫寒覺得她早上吃的甜棗桂花羹現在正在她胃裏叫囂。
這個沈喬生,還真是鬧騰。
沈喬生剛走到禦花園就看見一湖綠色身影立在小湖邊,任風撩起耳邊碎發,仿佛在出神地看著什麽。
沈喬生看那身影一眼,轉身向反方向走去。
“表哥!”
沈喬生回頭,溫柔如常。“微臣參見,公主……”
不等他說完,莫寒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扶起他,氣喘虛虛地說:“我以為今日又等不到表哥了呢!”
沈喬生笑容依舊,起身道;“不知公主等微臣所為何事?”
“呐。”她從小兜裏掏出一塊錦帕遞給沈喬生,“還你。”
那是她前些日子閑得發慌想學刺繡,又覺得彌月的繡樣不夠新奇,便厚著臉皮到各宮娘娘那偵查,看有沒有合適的繡樣。
不巧她看上了榮妃娘娘親手繡的荷花帕子,便討要了來。
榮妃娘娘雖有些不願,但也不好駁了她的麵子,隻好允了。
更不巧的是,她知道了“心荷”是誰。
並且守株待兔的在這喝了好幾天西北風。
沈喬生接下帕子,並不驚訝,“那就多謝公主殿下了。”
“本來我還想請母後看看的,這帕子的針線可真好。又細又密。”莫寒看石像一般的沈喬生終於有了反應,不禁得意道,“表哥,最近好無聊啊!過幾天就是浴佛節了,表哥去逛逛嗎?”
“去,自然是要去的。”沈喬生低著頭,莫寒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就麻煩表哥知會我一聲,我好準備準備。”
“謹尊殿下旨意。”
“心荷表哥,春寒料峭的,要當心身子啊……”
莫寒滿意地走了,不見身後沈喬生抽搐的嘴角。
莫寒懶懶地靠在暖榻上,看著越發英俊的襲遠,心裏有點小小的驕傲——是和她有相同基因的弟弟啊。
“你笑夠了沒有?”襲遠跳上暖榻,把莫寒擠進去。
“我隻是奇怪,笑麵虎誰都不怕,就怕母後。”
襲遠不說話,等著莫寒自己接下去。
“母後執掌後宮,他是外臣,又是親屬。我看到的事情又沒憑沒據的,那麽,就是怕有人起疑心……”
“他在和誰謀事呢?”莫寒擺出個思想者的樣子,沉思。
襲遠胡亂擺弄著莫寒那些失敗的繡品,蹙眉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劉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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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寫的劉娥是暗指皇後執政
章獻明肅皇後,名劉娥(968年—1033年),是宋真宗趙恒的皇後,宋朝第一位攝政的太後,功績赫赫,常與漢之呂後、唐之武後並稱,史書稱其“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
身為皇後的劉娥,卻不像其他妃嬪隻知爭寵,她才華超群,通曉古今書史,熟知政事,每每襄助真宗,真宗根本離不開她。每日批閱奏章,劉皇後必侍隨在旁。外出巡幸,也要帶上劉娥。
雖然劉娥貴為皇後,朝中反對劉娥掌政的人也不少,以寇準和李迪為首。劉娥也開始籠絡自己勢力,以錢惟演和丁謂為首:錢惟演之妹為劉美之妻,丁謂的兒子娶了錢惟演的女兒。
個中孰是孰非,後人隻知表麵,總之後來寇準落敗,貶為相州知州(後為道州司馬),丁謂也因為後來欺劉娥孤兒寡母想獨攬大權而獲罪。
天禧四年二月(公元1020),真宗患病,難以支持日常政事,上呈到皇帝那裏的政務實際上都由皇後劉娥處置。後來,真宗更是病重,下詔:“此後由皇太子趙楨在資善堂聽政,皇後賢明,從旁輔助。”此詔書便認可劉娥裁決政事的權力。
群臣不安起來,劉娥雖非太子生母,卻對他視若己出,克盡母職,根本不是旁人所能離間。
乾興元年(公元1022)二月甲寅,54歲的宋真宗趙恒病逝於延慶殿,遺詔曰:太子趙楨即位,皇後劉氏為皇太後,楊淑妃為皇太妃,軍國重事“權取”皇太後處分。而小皇帝趙楨這時隻有十一歲,實際上就是由劉娥處理政務。
雖然劉娥掌權日久,不願把權柄交給仁宗,但她卻依然是個慈母,仁宗少時體弱多病,劉娥忙於政務,讓楊淑妃照顧,仁宗稱劉娥為“大娘娘”,楊妃為“小娘娘。”
劉娥雖不願還政於仁宗,卻並未想過自立。程琳獻圖《武後臨朝圖》,劉娥親擲於地,道:“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劉娥表態後,群臣如釋重負,仁宗也心懷感激,恭孝唯謹,更於天聖七年(公元1029)九月頒布詔書,將太後生辰長寧節的儀禮升級到與皇帝生辰乾元節相同的程度。
三月,劉娥病重,仁宗大赦天下,四處征召名醫,然而卻無法挽留劉娥的命,幾天後,劉娥病逝於寶慈殿,享年六十五歲。
第二日,仁宗在皇儀殿召群臣,哭道:“太後臨終前數度拉扯身上衣服,可有什麽心願未了?”參知政事薛奎曰:“太後不願先帝見她身穿天子服入葬。”仁宗恍然大悟,下令給劉娥換上皇後冠服。
野史
從明朝流傳下來“狸貓換太子”的故事,說宋真宗的德妃劉娥和宸妃李氏同時有孕,李宸妃先產下皇子,劉德妃妒忌,勾結李宸妃身邊內官,把一隻剝了皮的狸貓換去皇子,真宗以為李宸妃產下怪胎,把李宸妃打入冷宮,將劉德妃生下的皇子立為儲君,並冊立劉德妃為皇後。
另一種說法則是劉德妃的皇子不幸夭折,於是劉德妃把李宸妃的兒子據為己有,宣稱是自己的兒子,真宗照樣立她為後。
兩種說法的結局都是:劉娥逼李宸妃自盡,卻有好心的宮人代李妃而死,而李妃流落民間,直到包拯橫空出世,才得以揭開這樁宮闈迷案,使李妃與兒子相認。劉娥因為做了壞事不久便死去,老包也因為替宋仁宗找回了親生母親而官升龍圖閣大學士。
洗玉
“公主,公主,啊……公主你怎麽了?”
“是誰扔閃光彈!!”隻見床上一人挺屍般地坐了起來,又直直地躺下去。幸虧彌月用手攔了一下,不然這人的腦袋準要腫一大包。
彌月本是受了太子的旨意來將公主叫醒,誰料點舉了宮燈來卻見公主跟中邪般胡言亂語。八成是做惡夢了,得趕快搖醒這磨人精。
“公主,醒醒,公主……”彌月輕輕地晃著莫寒的肩膀,誰知她咕噥兩聲隨即又翻身睡去。彌月無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這才見莫寒揉揉眼睛,抱怨道:“這什麽時辰了啊?”
彌月見人已醒,便轉身欲將宮燈放好,“剛過了四更。”
“還沒天亮啊……”
眼見那懶蟲複要躺下,彌月連忙騰出收來將其身子扶正。小聲道:“太子殿下差人來,說有急事,命奴婢叫公主起來。”一邊說,一邊幫莫寒穿衣服。
莫寒撐了個懶腰道:“真是個事精!”
聽見門響,彌月連忙上前,見是王順,也不問就迎了進來。
隻見王順和襲遠進門來,王順身上還馱著個人。
莫寒有些莫名其妙,正不耐地想開口,卻讓襲遠搶了先。“你照顧一下他,我還要安排他的事,不能多待。”語畢,招呼王順將人放在莫寒床上就要走,臨出門前,看莫寒滿臉問號,謹慎道:“除了彌月,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也就你這安全些。各類貢藥你都還有吧,都用著吧。我一會回來。”
襲遠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不知所以的莫寒。
“公主,奴婢去取藥。您趕緊著,不然那人可真不行了。”
這下,真隻有她一個人了。
莫寒有些踟躇地走向那仍留著她體溫的床,挑起床帳。
那是一副充滿誘惑的畫麵,起碼對她來說是。
那人輕輕蹙著黛眉,微翹睫毛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長長的影,英挺的鼻下,那如櫻桃般紅潤鮮嫩的唇輕啟著。白玉似的肌膚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出一道柔和的光暈。
他正安靜地,沉沉地睡著。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說的就是眼前人吧。
也無怪景德帝愛男色了。
要是每天早晨起來,睜眼就能看到這張臉——也不錯。
莫寒俯身側坐在床沿,仿佛著魔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隻想取觸碰,那如玉的肌膚,那若謫仙般美麗的麵龐。
“公主,藥都拿來了,您挑挑,看行嗎?不行奴婢再去太子宮裏尋些來。”彌月抱著一大堆瓶瓶罐罐,用腳勾上門,小聲說。
莫寒仿佛在做什麽虧心事似的,猛然收回了手,有些埋怨的看了彌月一眼,道:“都拿來,我看看吧。”隻差一點就摸到了,真成一大憾事了。
她佯裝無事地解開祁洗玉的衣帶,挑開他本就鬆散的袍子。卻突然被彌月按住了手,“公主,男女有別。”
莫寒抬眼瞟她一眼,兩手一攤,道:“不然,你來?”
彌月偏過頭。
“還是回你那太子主子,說咱們不幹了?”莫寒甩開彌月的手,繼續剝床上人的衣服。
“奴婢……”彌月低頭退到一旁,沒有再說下去。
古代的姑娘聰明啊,打一份工,拿雙倍工資。莫寒覺得自己的經濟頭腦倒是不如這足不出戶的小姑娘了,真不知道為什麽人都說古人的錢好賺。
莫寒還在盤算她的賺錢計劃,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先前令她忍不住要觸摸的凝脂似的皮膚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有鞭痕,有烙鐵留下的燒傷,有利器劃過所留的傷疤,更多的是她也無法辨認的疤痕,新舊交雜,不可勝數。
他左肩還有一處很深的刀傷,似乎是很多年前的,像蜈蚣一樣,醜陋地爬在美如青玉的人身上。
莫寒本挑了先西域來的金創藥,後又似想起來了什麽,回頭對彌月低聲說:“你去兌些鹽水來。”
繼而又翻箱倒櫃地找東西,最後在箱底找出了她十四歲生辰時太後賞的蘇州雪緞。也不見她有絲毫猶豫,“哧啦”一聲就將這上好的緞子撕開,又用剪刀裁成布條。
她先將布條紮成一團,再蘸了鹽水萬般小心地拭著祁洗玉身上新添的傷口。見那鮮紅的肉向外翻著,莫寒心裏不禁一陣發毛。
他又是如何能忍下心來對他做這樣的事的?
他沒有心嗎?
還是他有一顆魔鬼一樣的心。
莫寒每碰到他的傷口都會激起夢中人的一陣顫栗。
可直到莫寒將藥擦完他也沒醒。
也許,真的是有美麗的夢吧。莫寒想。
輕輕地替他將被角掖好。
日出後不久,襲遠就回來了。
也不見另外幾個丫頭來吵,興許是彌月吩咐了吧。
襲遠沉默地看著她,並不打算解釋什麽,“他服了安睡散,大約午時醒,就多勞你照顧了。”
莫寒並不說話,直直地盯著襲遠的眼睛,又突然轉向床榻,幽幽地開口,“他身上的傷很多,密密麻麻……太多了,數也數不清。”
“父皇最近越發狠了。興許是老了吧,總想證明自己還年青。”她看著他淡然地吐出這些字來,竟也不覺得驚訝。
也許她也老了吧。隻襲遠還年青,不,還年幼。
“公主,沈家公子差人來問,馬車已經備好了,您還去嗎?”莫寒皺眉,彌月不是應該吩咐好了不許人過來嗎?怎麽秋思倒來問這個了。但畢竟是自己邀的沈喬生,也不好不理會,便走近了門,說:“就說我今天身體不適,不去了。”
門外,秋思應了一聲,便離開了。
“他醒了你再叫我吧。”
莫寒就這樣直直地看著眼前的人,守了兩個時辰。
日上三竿時,祁洗玉醒了。
他既不問這是哪裏,也不在意自己衣著散亂。直接下床就走,但不知是睡得久了,還是安睡散的作用,中途便頭暈目眩,他隻好撐著桌子,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子。
莫寒也不急著挽留,隻上前倒了杯茶遞給祁洗玉,平靜地說:“四更時,太子送你過來的。”
“他叫你守著我的?”祁洗玉飲一口冷茶,用譏諷的語調問道。
“嗯。”莫寒點頭,“不然你以為我自願的?”
“哼,微臣真是三生有幸,承蒙長公主親自照顧。”
“你身上的傷我已經上過藥了。不過你回去還是要看看大夫,畢竟……”
沒等莫寒說完,祁洗玉就整了整衣服往外走。
“你不等襲遠來了再走嗎?我已經差人去請了。”
“怎麽,要我謝他?隻是相互利用罷了,何必前恩萬謝。”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有些東西還是遠遠看著就好,莫寒搖搖頭,果真是個憤青。
莫寒坐在梳妝台前獨自怔忪,仿佛有很多東西要想,但腦子裏卻是一片亂哄哄的,不知道要從何處理清思緒。
她從梳妝台的最底層抽出了一個景泰藍的方形首飾盒,揭開蓋子,欣喜地看著裏頭的貴重首飾和一踏厚厚的銀票,頓時安心許多。
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莫寒連忙蓋好盒蓋,回頭看見襲遠正站在門口,午後的陽光似精靈般在墨色的衣襟上跳躍,那若星辰般閃耀的眸子正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還沒吃飯的吧!”襲遠招呼身後的宮人將飯食布置好,大剌剌地坐下,說:“正好,我也沒吃,今日與姐姐一同吃飯。”
莫寒入席,拾起筷子,卻道:“他走了。”
“我知道。”襲遠含糊地說,“吃個蹄膀吧,你那小細身板,要多補補。”
她看著自己碗裏的紅燒蹄膀,第一次有了是不下咽的感覺。算了,先吃吧。
入夜時分,莫寒親自去了太子宮裏。
襲遠斜靠在暖榻上,左手支著頭,右手捧著本《鬼穀子》。不時地用眼角餘光觀察身前愁眉不展的人。
見那人將雙手擰得指節發白,他沒了玩笑的興致,拍拍床榻示意那小媳婦似的人過來。多少還是不想瞞她。
莫寒安靜地坐在襲遠旁邊,側頭注視了他一會,終是開口問道:“你和他,計劃了什麽嗎?”
她見襲遠不語,也覺得自己這麽問有些唐突,畢竟她隻是借用這個身體,稱不上是他親姐姐。
當莫寒以為等不到答案的時候,襲遠突然開口了,“不是我和他,是我、他和母後。”
“啊?”莫寒詫異,沈皇後大概已經部署多年了吧。真不知景德帝會如何。
“但,母後不知道我參與了。”襲遠起身,靠近了莫寒,在她耳邊低聲說,“母後更不知道,這個計劃,是我先和祁洗玉商量好的。”
良久,莫寒呐呐地問道:“那,你信我?”
襲遠把頭枕在她腿上,閉著眼睛。“不知道。”
他側過頭,仿佛要睡的樣子,“阿九,你好香。有點像小娃娃身上的味道。”
什麽時候,開始叫她阿九了?莫寒將被襲遠扔到一旁的《鬼穀子》撿拾好。暗暗罵了句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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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雙玉足所踏之鞋距離她藏身的假山零點零七公分,身後的秋思已然等不及看好戲了,一把將她從假山後推出,將迎麵而來的祁洗玉驚得立馬倒退一步,滿臉嫌惡地看著眼前左顧右盼手足無措的女人。
晶瑩圓潤的露珠從早春柔嫩的草葉上滑落,叮咚一聲滴落在一旁的小石上。
“我……我……”
祁洗玉挑起俊秀的眉,似有不耐,“長公主有何吩咐?”
莫寒轉頭看向躲在假山後掩嘴偷笑的眾人,幾乎要仰天長嘯,“天欲亡我!”
話要從一個時辰前說起。鏡頭倒回清晨的玉華殿。
用過早飯,莫寒拍著圓滾滾的肚子直呼無聊,回想在現代的娛樂活動,便糾集玉華殿眾人一齊參與大冒險遊戲。
無奈,一輪過後,她被抽中,秋思壞心眼,隻道這宮中唯獨有一人敢給堂堂長公主臉色看,不如就叫公主去同那位大人說幾句話吧。
莫寒擺擺手,滿不在乎,這有什麽,不就是說說話麽?沒意思。
秋思樂得拍手,若公主能惹得那位大人展演一笑,秋思可就真真服了殿下。
這有何難?
可惜莫寒的信心隻維持道秋思報出那個人名便撲消失無蹤。
微風輕柔,悄悄撩起烏黑發尾,似有春雨落於身前,水滴積蓄在細長的睫毛上,仿佛殘留的淚滴。還有他微微上挑的眼角,還有他桃瓣般紅潤的唇,還有他吹彈可破的肌膚……
莫寒不禁口幹舌燥,又瞥見祁洗玉越發不耐的神情,慌忙之中揀起地上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徑直遞於他眼前,越是緊張越是理直氣壯地說道:“祁大人,這個是你掉的嗎?”
祁洗玉嚇得一愣,下意識地往後退,嫌惡地看著眼前醜陋不堪的石頭,繼而看向已經快撐不住的莫寒,驀地想笑,卻硬生生憋住,更顯得此刻表情的沉鬱。
聽見假山後頭的竊笑,舉著石頭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饒是她不要臉到了極點,如此無恥無德無技術含量的搭訕方法也令人不得不汗顏,不得不立馬抱頭逃竄。
對上祁洗玉帶著嘲諷與鄙夷的眼,莫寒頹喪地將石頭往地上隨手一丟,聳聳肩,無所謂地說:“不是大人的麽?那就不是吧,本宮還有事,先行一步,祁大人請自便。”
“確是在下不慎遺失,多謝長公主殿下。”
邁出去的腳步陡然收回,莫寒轉身,瞬間已換上一臉諂媚的笑,直道:“哪裏哪裏,舉手之勞而已。”且絲毫不顧及祁洗玉頃刻放大的瞳孔,蹲身揀起地上石塊,再次遞給他,“祁大人,自己的東西要好好收著,如此貴重之物萬不可再丟了。”
呆愣半晌,祁洗玉才呐呐接過,低頭,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石塊表麵淩亂無章的紋路,唇角漸漸上揚,依稀劃出一道美得令人心驚的弧度。
他抬頭,笑容若有似無。“臣下定然將其收好。”
而莫寒隻是呆呆地問:“你……這樣算是笑了麽?”
“怎麽?”他看向光禿禿的假山,玩味道,“這般就算贏也太過無趣。”
莫寒心中有一種被拆穿的窘迫,更有豁出去拚一場的氣魄。於是大剌剌地坐在石橋欄杆上,淡青色裙角隨著雙腿的弧度來回飄蕩,仿佛溪中漣漪,嬌憨可愛。
她揮手,招呼他一同坐,祁洗玉卻隻是皺眉,略微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
“你喜歡聽什麽類型的笑話?”
“我從不聽這些東西。”
她側過頭,眼中滿是驚異,“擺脫你不要總是那麽孤傲好不好?偶爾惡趣一下對身心健康有好處。老是緊繃著臉容易老哦!”
“老了才好,如此方可棄了這肮髒皮囊!”祁洗玉突然激憤起來,捏緊了拳頭,恨到骨頭裏。
“那你可以自己毀容嘛,何必等著老天讓你老!”
半晌未聞身旁響動,莫寒自知說錯話,扯著他寬大的衣袖,討饒道:“我說太快了,其實不是這個意思的,我是說……”
“公主說得對,說到底,是我舍不得這一身富貴。自作孽,不可活。”
“這話好奇怪,富貴有什麽不好?任誰都不願做乞丐。你又何必跟銀子過不去,盡管放肆去花,你得想著,你若不用,便會讓我這樣好吃懶做一事無成的人浪費,如此,花錢必再無後顧之憂!”
“公主倒是直爽。”
莫寒皺眉,撇撇嘴,有些賭氣地回道:“大人也真是……直言不諱。”
“是嗎?看公主的表情可不像是在誇人。”
“我都這樣貶低自己了,大人就不能配合著答嗎?至少也應該說,公主怎可如此妄自菲薄?長公主蕙質蘭心冰雪聰明穎悟絕人錦心繡腸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話未完,身側已傳來聲聲朗笑。
祁洗玉笑不可抑,象牙白的肌膚上泛起陣陣紅暈,豔過朝日飛霞。
但……他還是適合憂鬱小生作派。
黃鸝驚飛,隻餘空無一物的枝頭,輕輕晃動。
“雖然你不笑的時候比較好看,但……多笑笑還是好的,即使是嘲笑我。”
“你贏了。”
“對哦。”莫寒點點頭,伸手去接飄落的白梨花,“你不說我都忘了。”
“不走麽?”
“為什麽要走?”
“你已經贏了。”
“可是這樣坐著很舒服啊,何必要走?”她隨意地笑笑,將手心落花吹散,潺潺流動的碧水上浮起點點漣漪,繼而,漸漸消失無蹤,“你覺得……輸贏很重要?”
他將落在她頭頂的白梨花拂去,仿佛自語道:“不重要麽?”
“誰知道呢!”莫寒聳聳肩,完全不在乎的模樣,“說這樣深奧的話題做什麽。來來來,吃顆糖,甜食讓人心情好。”她取出腰間錦囊,將乳白色糖果倒於手心,在祁洗玉跟前晃了晃,眯著眼問:“真的不要?”
“你自己吃吧。”
“沒勁,每次都是我一個人吃,連襲遠那個小娃娃都嫌甜。”
正兀自品著甜膩膩的糖果,就見秋思匆匆忙忙地從假山後跑出來,對祁洗玉行禮後望著她欲言又止。
莫寒心下明了,從欄杆上下來牽了秋思就往玉華殿方向跑。
“我得回去了,襲遠見我不在還不知有多少羅嗦呢!下次再來找你玩啊!”
清脆的聲音遠遠飄來,人已消失在回廊轉角處。
他垂目,指間是伴輕風而落的殘花。
玩麽?還是第一次,有人尋他隻為玩耍。
過往時光一點點追溯,家鄉青石板,春日細雨,小橋流水。他仍是天真無憂的孩童,下學後隨夥伴一同在江南小巷中瘋玩。
還有巷尾那個,總被欺負的貧家小女孩紅撲撲的臉。
朝踏落花相伴出,暮隨飛鳥一時還。
出遊
本計劃好要痛痛快快地玩轉東京,可惜遇上了祁洗玉這個大麻煩,且不識好歹。
莫寒窩火,盤腿做在床榻上,想來好不容易才得了個出宮的機會,絕不能就這麽放過了,最多臉皮再厚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喬生今日忽然得了莫寒的信,說是到了東京的七十二戶大酒家當年開賣煮酒的日子,要去嚐嚐鮮。也不知她一個姑娘家去嚐酒作甚。
無奈讓人抓了把柄,也隻好鞍前馬後的照顧著了。
也不知她明白了幾分,不過多半是太子告訴她的吧。
遠處一青色身影漸行漸近,見她故作瀟灑地晃著手中的葵扇,左右看著東華門的守衛,滿是得意,沈喬生不禁莞爾。
“啪。”莫寒將扇子合上,拱手道:“心荷表哥,近來可好?”
沈喬生見來人一身青色袍子,係一根白色腰帶,以一根女兒家的玉簪子將烏發全數束在頭上,身量是差不多了,隻是配著那嬌俏的臉龐,又覺得有些不男不女。見她滿臉笑意,便回道:“表弟今日興致頗高啊。”
莫寒搖搖扇子,勾起左唇,道:“那是,有美同遊,怎能不高興。”往前幾步,又回頭,頗具深意地說:“還是表哥神通廣大,我本以為還要扮個太監這麽的,沒想就這麽大搖大擺地出來了。這東華門的守衛可都是表哥的兄弟?”
他亦上前,做了個請的手勢,答道:“隻是有些交情罷了。請。”語畢,伸手欲扶莫寒上車,不料那人竟毫無顧及,避開他的手,側身輕巧地一躍,就挑簾子進去了。
“公主的扇子頗為別致,竹子為扇骨,以紙絹為扇麵,清新雅致,多半是蘇扇了。”
莫寒攤開扇子,上下看了看,呐呐道:“就從襲遠房裏隨意抽了一把……沒看出什麽名堂……”
沈喬生靠近了,解釋說:“扇麵為顧愷之所畫《鳧雁水鳥圖》,十分珍貴,你要當心些,太子殿下對此物頗為喜愛。”
“是嗎?我沒念過什麽書,不清楚。”
“一會你就叫我阿九吧。”莫寒挑開車簾子,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隨意地笑笑,算是回答。
她摸摸脖子上被那笑容激起的雞皮疙瘩,咕噥道:“整天這麽笑著,也不怕閃了下巴。”
“阿九似乎對表哥頗有成見。”沈喬生突然出聲,臉上竟還掛著笑意。
莫寒似乎被惹毛了,見四下無人,也不同他客氣,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罵他了,便冷冷道:“男人,總是笑容滿麵,兩眼放電,不是發病犯賤,就是坑蒙拐騙!”說完,偷眼看去,見他臉上的笑容終於掛不住了,不由得竊喜。
其實她也不是不愛看他笑,但是如果一個人一天到晚對著你笑,一般人都會判斷那人不是神經病就是麵部神經萎縮。
沈喬生眯起眼睛,眼神犀利。“不知表妹從何處學來這些市井語言,若是抓住了這教唆公主的人,定要將他重重治罪。”
還記得除夕宴上的事啊,不就是罵了句粗口嗎?至於嗎?
“父皇教我的,讓我切記不要被這樣的男人迷惑了。不信你去問父皇好了!”
他被噎住得說不出話來,自我安慰道,罷了罷了,不同著小女子一般見識。
莫寒為自己比了個勝利者的“V”型手勢,隻是對麵的人看不明白。
東華門外是皇家專貢的市場,到了繁華的任店街,歎正是一年春好。不少時鮮都已上市,青杏、桃子、李子、金杏、還有小個子的蘋果。聽沈喬生說叫“林檎”,名字道雅致。
莫寒先嚐了些青杏,酸酸甜甜,因是新摘,還有些澀,但也掩不住新果的鮮嫩。又撿了幾個小蘋果,比現代改良後的更香脆些。之後又發現了新奇物件,便跑跑跳跳地過去了,無奈沈喬生隻好跟在後頭付賬。
任店街上人來人往,其中不乏穿著樸素的女子。想這“河東獅吼”的美談不就出自宋朝麽?可知那害人的程朱理學也就適用於士大夫一族,民間還是較為開放的。莫寒暗自思籌,過幾天也要換女裝來逛逛。
莫寒逛累了,見沈喬生已抱了一大堆東西,便說要去樊樓。沈喬生點頭,應予,隨即在前邊領路了。
才到州東宋門外仁和店,小二就已弓著背迎了上來,諂媚道:“沈大人來了,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啊!”說著就要來接沈喬生手上的東西,哪知沈喬生隻吩咐了要見間雅座,便自己抱著包裹上樓去了。
莫寒看著他那力不從心的樣子,調笑道:“自古,百無一用是書生哪!表哥,你怎麽也不帶個小廝出門。”
沈喬生斜睨了莫寒一眼,“你不也沒帶嗎?”
這小廳倒也雅致,桌前有一座六扇雕鏤折屏,用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圖,大俗即使大雅吧。
落座後,小二在卓上布了兔毫盞,又問要什麽茶。
沈喬生先叫了“太平猴魁”,接著轉向莫寒。
她還真是喝不慣這老祖宗的寶貝,便偏頭問小二:“有花茶嗎?”
小二點頭唱道:“有三窨一提茉莉毛峰、珠蘭大方、玫瑰、薔薇、蘭蕙、桔花、梔子、木香、梅花,今年的梅花是真真好。”
莫寒看一眼那麵無表情的人,道:“就要茉莉吧。”
又點了百味羹、紅絲水晶膾,軟羊,旋炙豬皮肉,鮓脯,莫寒鬧著要吃魚,便又點了西湖醋魚。
沈喬生卻特意要了麻腐雞皮。
不多時,菜便上齊了。
莫寒夾起一塊麻腐雞皮,笑道:“這就算兩清了。可不許再尋我的麻煩。”順勢送進了沈喬生碗裏。
他本欲一笑抿恩仇,又想這丫頭也太過刁鑽,饒是他性情好,方才也被她氣得夠嗆。本是覺得她有趣,卻不知是個渾身帶刺的,天不怕地不怕,愛耍些小伎倆,不料自己卻成了那中套的人。頓覺不甘。
抬頭看她悄生生的臉,也不笑,將那麻腐雞皮放回她碗裏,平淡地說:“我敬的菜,阿九不一樣沒吃。”
那不是襲遠搗亂嘛,莫寒暗自罵了這小氣男人一聲。就大快朵頤起來了。
沈喬生嚐一口西湖醋魚,想起她瞬間僵硬的臉,心情驀地暢快。
莫寒正覺著無聊,就聽門外“咚咚”的腳步聲,有輕有重,還有調笑聲,仿佛是一群人正向這房間走來。
沈喬生鎖眉,又見小二先開門賠罪道:“沈大人,這陳公子和柳二爺都來了,正鬧著要和您坐一屋呢!”
他想阿九從小養在深宮,除沈家人外也沒見什麽宮外的人,而陳詮和柳錫侜一個是陳同翎獨子,另一個是京城首富柳成桂次子,若讓她見了,也不知又要生出什麽事端。正欲回了小二,就聽見莫寒壓低了嗓子吩咐道:“表哥的朋友來,我豈有不請之理,快請!”說完又朝他眨眨眼睛。
一穿紫色錦繡團花緞子男人,大跨步進門來,高聲說道:“喬生你好不夠義氣,平日裏約你出來,盡說你公務繁忙搪塞我們兄弟幾個,今日來了樊樓卻攔著不讓進,我倒要看看你這般神秘是和誰共飲呢!”
莫寒見來人一雙鳳目,鷹鉤鼻,形容放蕩,多數是京城大賈的子弟了,便鞠身一拜,道:“小弟莫九,見過兄台。”
“好說好說,在下柳錫侜。”柳錫侜本想沈喬生定是有美相伴,不料眼前卻是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小公子,登時傻了眼,轉念想想,又咧嘴一笑道:“本以為你有美人相陪,沒想到竟是個如此俊秀的小兄弟。怎麽,喬生兄轉性了?”
柳錫侜身後又來一人,黑色衣衫,滿臉肅穆。
沈喬生不願多說,隻道說話注意些,又相互介紹了,說莫寒是他遠方表弟,原在臨安,現下道汴梁探親,遊玩。反觀莫寒,倒是一臉的不在意。
莫寒才知,這沉默男子竟然是陳同翎獨子,多少也有二十歲了吧。想那沈宜蘭也著實命苦,竟嫁了個老男人,又罵沈家人心狠。繼而怨憤地瞟了沈喬生一眼。
“怎麽隻有茶啊?今天可是七十二戶大酒家開壇煮酒的日子,喝茶豈不太淡?”柳錫侜見冷場,便插上一句,又朝陳詮使個眼色,“你說是吧!”
“柳公子說的是,小弟今日本就是奔著京城的新酒而來,不料表哥卻說酒多傷身,攔著不讓喝。”莫寒極盡委屈,雙眼朦朧,仿佛是要滴下淚來。
柳錫侜見不得美人垂淚,即使是個男人,也憤憤然起來,高聲道:“喬生你還真不地道,這遠房表弟來了眼巴巴地討口酒都不成。”回頭對莫寒一招手,“來,莫兄弟,跟你柳二哥嚐酒去!這樊樓有什麽好的,豐樂樓的酒才醉人哪!”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莫寒心中一樂,立馬朝門口走去,卻發現手被人扣住了,猜是那笑麵虎急了,挑釁道:“怎麽?表哥也要去嚐新酒?”
人是他帶出來的,出什麽事都由他負責。本想喝喝茶,隨意逛逛便了了,誰知遇上個愛惹事、好充大頭的,無奈又掉進了小丫頭的圈套,隻好舍命配君子了。
莫寒一行四人說說笑笑間就到了馬行街,這是東京最大的大道,且東接皇宮。左右兩側為大小貨行。往來間叫賣聲不斷,又見一家新開的首飾行,好像是在做酬賓活動,她一頭竄進去,後頭跟著三個大男人。
首飾行裏頭釵、步搖、簪、鈾、花、玉佩、鐲子等貨物琳琅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莫寒先挑中一聯珠紋玉鐲,在手腕上試了又試,仿佛萬般喜愛,但在自言自語幾句後又放下,挪到右邊櫃台撿起個金步搖,左右比劃。想用右手去取較遠的一個白玉簪子,才發現沈喬生仍舊用兩指扣在她手腕處,莫寒使勁皺著眉頭,用看怪物的眼神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點點說:“表哥,我對男人沒興趣。”
柳錫侜也不知從哪冒出來,好奇地問:“怎麽?誰對男人有興趣?”
“哪,你看!”莫寒朝被扣住的手腕處努努嘴,示意問題在於沈喬生。
柳錫侜恍然大悟道:“我說喬生你這些日子也不去芙蓉閣了呢!原是轉了性了!”
“胡鬧,我那是怕阿九人生地不熟的走丟了。”說罷,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便走開了。
原來沈喬生除了假笑還是有點別的表情嘛。莫寒同柳錫侜說笑著,繼續看首飾。
拾起一個華麗的鑲珠寶鎏金銀簪,莫寒湊近了仔細瞧了瞧感歎道:“鑲的是琥珀和紅藍寶石,做工也好,夠輕巧。”比宮裏那好幾斤重的金釵好多了。
柳錫侜接過簪子,掂量掂量,道:“是包金,寶石也不純,不過手工倒是一流的。你若喜歡,隨意撿了回去便是了。橫豎是你柳二哥家的店。”
莫寒一喜,心想這是難得的便宜,又睹見沈喬生在一旁休息,心中繞個彎子才開口道:“柳二哥的心意我領了,隻是我早帶了付賬的人,哪有不用的道理。”
柳錫侜自然明了,爽朗一笑。“好,今日咱們就撿些貴重的,也折騰折騰那管家的人。”繼而吩咐老板從櫃上取出一根翡翠鳳發釵,來回看了看,道:“這也算是店裏的上等貨色,配著流蘇髻就更美了。”
“這個不錯,配墜馬髻再好不過。”沈喬生拿著個蝴蝶狀金步搖在莫寒眼前晃來晃去。
敢情這兩人都是研究女子發髻的高手了。莫寒也不理會,徑直走道陳詮跟前,問道:“陳大哥覺得呢?”
“莫兄弟要買這簪子作何用呢?”莫寒一下懵了,高手,果然是深藏不露的。
不等莫寒做出反應,沈喬生率先開口:“還不是汀蘭,吵著鬧著讓人給她捎首飾。”汀蘭是沈家最小的女兒,與襲遠一般大。
莫寒投給他一個感激的眼神,匆匆收了東西就想走。
沈喬生倒是大方,將方才莫寒挑過的東西一並買了,還有她臨時選中的龍首螭形玉帶鉤。
走一小段路,男人們手上的東西也多了起來,沈喬生已將上午買的寄在樊樓,此刻也提了三四帶,都是些小物件,吃的玩的都有。才買的首飾在柳錫侜那,隻是柳錫侜望著沈喬生的背影,笑得詭異。
酒趣
豐樂樓十分靠近皇宮,他們的樓修的比宮牆還高了,便禁止西樓登臨睽望。齊太祖時又修了稍矮一些的三座副樓,與主樓一起形成了京城最大的酒店群。
四人進了豐樂樓頂樓的房間,從窗戶相下望去,可以看見整個東京。本想從遠處看看皇宮,可惜西邊的窗戶被封了,隻能向東遠眺,欣賞車如流水馬如龍,還有那蜿蜒西去的汴河水。
先點了些下酒菜,莫寒本是南方人,這時泰國良種水稻經由政府推廣已經普及,所以能夠吃到符合南方人口味的大米,便又上了綠色的琉璃碗盛的麵和羹,叫做“合羹”。
有柳錫侜在,酒是必定不能少的,隻是這是還隻有黃酒,白酒估計也快投胎了。
見吃的差不多了,胃裏已有鋪墊,柳錫侜舉杯道:“莫兄弟,這可是豐樂樓最出名的眉壽酒,你初到京城,這杯酒就當愚兄為你接風洗塵。”
莫寒也不扭捏,端起酒杯就道:“那就多謝柳二哥了,以後就同表哥一樣喚小弟阿九便是了。”說完,仰頭飲盡,再將酒盅翻個個——竟一滴不勝。
柳錫侜見她小小年紀,樣貌清秀,骨子卻是豪爽。頓時覺得又尋著了知己,舉杯又道:“阿九好氣魄,愚兄敬你!”
莫寒自是來者不懼,覺著這眉壽酒不如白酒辣口,也比米酒醇香,既有白酒的勁道,又有米酒的潤爽。比後妃的香泉酒、天醇酒、瓊酥酒、瑤池酒爽利多了!在宮裏也不能多喝,趁著新酒開壇,又有保姆在側,不多喝幾杯怎麽對得起自己。
二人一來二去的變著法找理由對飲,竟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灌下七八杯。
喝光了兩壺酒,也不見有什麽醉酒的反應,莫寒越發大膽起來。柳錫侜又說為了阿九生的如此好看也要喝一杯。
莫寒覺著柳錫侜這人煞是可愛,大笑道:“那是要敬我的爹娘了!”舉杯時手被沈喬生按住了,他繃著臉,用警告的口吻說:“這酒後勁足,醉了回去可不好交代了。”
那是你不好交代,又不是我,出了事就說是你把我拐帶的!莫寒成心作弄他,吐出舌頭朝他做了個鬼臉,趁他發呆的時候,抽出手,道:“柳二哥,今日咱們不為別的,就為讓表哥破財幹杯!”
“好!”柳錫侜來勁了,拍案而起。“就為讓喬生散財幹了這杯!”
那廝不樂意了,不快地說:“錫侜,你也收斂著點!阿九不懂事,你還攛掇著一起瞎胡鬧麽?”
此時,高手又出招了。陳詮緩緩起身,為自己斟滿酒,道:“愚兄也為讓喬生破財幹杯!”
柳錫侜笑得捶桌子,大歎陳詮夠義氣。莫寒對陳詮的敬仰愈加泛濫,又見沈喬生的臉色如烏雲蓋月,陰沉得駭人。
莫寒為沈喬生斟酒,強行將酒杯塞到他手中,道:“表哥,你不為沈喬生幹一杯嗎?”緊接著又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不料他竟也起身,端起酒杯道:“阿九敬的酒怎麽能不喝?就為了……為了沈喬生幹杯吧!”為了他一次有一次被她算計幹杯。
三人歡呼一聲,又大吃大喝起來。
暮色四合,莫寒與柳錫侜都喝高了,隻沈喬生和陳詮清醒著,便一人抗一個,走在馬行街上。
莫寒直嚷嚷著還早,也不顧及此刻一身男裝,女兒家似的抱怨道:“還要去吃宵夜呢!不是早沒宵禁了嘛!沈喬生,你這人還真不痛快!娘們似的……囉嗦……整天穿一身白,你以為……你是小倩哪!嗯?”
柳錫侜雖然掛在陳詮身上,卻努力將上半身湊過來,對著莫寒一陣傻笑,“嘿嘿!就是就是!他整日笑來笑去的,惹得芙蓉閣的姑娘都來找他,可憐我夜夜獨守空房哪……”話未完又打一酒嗝。
莫寒捏起鼻子,仰頭細細品味沈喬生的長相,最後下結論:“說美呢,你比不上祁洗玉,說聰明,你比不上我家弟弟,說錢呢,你又不及柳錫侜,論武功,那你是肯定比不上陳詮大哥的!再說家世,你……哪有我厲害……還有呢……你,一點兒也不可愛,你看柳錫侜多可愛!”說著捏捏柳錫侜通紅的臉蛋,還沒玩夠就被沈喬生扯開了。
柳錫侜還是一臉傻笑,看看沈喬生越發繃緊的臉,在莫寒耳邊仿佛說悄悄話似的,大聲道:“阿九,你厲害!我還沒見喬生吃癟,哥哥跟著你算是開眼了!”
莫寒一拍胸脯,豪爽地說:“跟著我,有肉吃!”
“過幾個月等韓楚風那小子從邊疆回來,咱們再……再痛飲三百杯!阿九,你不知道。我那兄弟年紀輕輕就上陣殺敵,現在可是……”柳錫侜的嘴巴像打算盤似的“劈裏啪啦”說個不停,莫寒根本聽不清楚,抬頭迷茫地看看沈喬生,卻見那人驚奇地望著她,“你不記得楚風了?你不是……”
“嗬嗬……嘿嘿……”大約是受了柳錫侜的影響,莫寒也開始一個勁地傻笑了。
兩個酒瘋子又約定過幾日再聚,柳錫侜還保證帶她遊遍汴梁,陳詮也說要來,隻是苦了沈喬生,這保姆的日子怕是熬不到頭了。
馬車裏,沈喬生看著在自己身上酣睡的人,那麵龐若成熟的桃兒般紅潤動人,還浮著一層細細絨絨的汗毛。
明年就及笈了吧,彼時還在懷中撒嬌的小女孩,現今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紀了,“你小時候啊,見了生人就怕,身子也不好,還老愛哭,心疾也難醫治……”他將思緒拉遠,遠到阿九躲在姨母身後怯怯地叫那一聲“表哥”,遠到每每出行便為她尋醫問藥的日子,遠到她被襲遠欺負了藏在他懷裏抽噎的景象……
“已是大姑娘了啊……”當真要做韓家的媳婦麽……
“嗯……”莫寒覺得耳邊癢癢的,仿佛有一陣暖風拂過。揉揉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沈喬生放大的溫柔笑臉,還有,那清澈如水的眼眸,她不懂得,那個被各種勢力重疊起來的人,此刻竟會有這般澄澈的眼神。
她幾乎是癡了,常常的睫毛拂過他略帶青色的下巴,如果不是馬車的晃動,如果不是她的額頭撞上他的下巴,她想,她會一直這樣看下去吧。
那麽美,像山澗中的溪流,穿過岩縫,流過森林,繞過炊煙嫋嫋的農家,經過夕陽下的小山崗,帶著相國寺清晨的鍾響,攜滿身落花,就這樣緩緩地輕柔地流進一顆心……
“哎呀……”莫寒揉著額頭,又趕緊擦擦嘴角,見沈喬生肩上已濡濕一片,也不慚愧,隻涼涼地丟過一句:“多說讓你別穿白衣服了嘛!你看……”
沈喬生也不惱,確切地說,他已經被折騰得沒脾氣了。“快到了,你一身酒氣,回去要小心些……”
“嗯……啊!!”莫寒大叫,連帶沈喬生一驚,“我的扇子呢?放哪了?怎麽,怎麽不在手上了?”
“沒事,你別急。看在不在車上,不在的話我回頭再去找找,反正丟不了。”沈喬生安慰道。
莫寒一臉沮喪:“沒有,找不到。完了,完了,襲遠那小氣鬼非殺了我不可。”
月上中天,沈府大院。
常安捧著茶正往沈家大少爺臥房走,迎頭撞上了大少爺的小廝平安,“我說你這是幹什麽呢!走路看著點!”說完繞開平安往前走。
平安抓抓頭,不解地問:“哎,我說常安啊,大少爺這個時候不是該在書房嗎?你端著茶往臥房走做什麽?”
常安不耐道:“我怎麽知道,今天大少爺回來就進臥房了,也不見去兩個姨娘房裏,這不,連茶都換了。”
“換了?不喝毛尖了?”平安好奇地湊過去,想看看是什麽茶。
常安拍掉毛爪,斥道:“讓開點,換了茉莉香片。”
“今天可怪了,大少爺出門也不讓跟著,你說不是會什麽人了吧,要不是出什麽事了……”
常安騰出手來將平安趕到一邊,“行了行了,就不愛你終日裏說人是非!”
常安將茶放好,本想提醒大少爺,趁熱喝了,卻看見他家主子正捧著臉,對著鏡子左瞧右瞧,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不如祁洗玉……”
常安戰戰兢兢地退出門,“大少爺可別真出什麽事了……都是平安那張臭嘴。”
今夜月圓,月光順著床沿傾瀉而下,輕紗似的籠在他臉上,鏡中人,嫵媚一笑,傾倒沈府眾人。
同類
春意正濃,桃花開遍,天地一片粉嫩嫩的紅,黃鸝輕巧地落在枝頭,惹得桃花瓣簌簌下墜,隨著柔和的春風,悄悄落在湖心亭那一抹紅色紗綢上。
“你早就知道?”莫寒咬一口金絲棗糕,美滋滋地砸吧砸吧。
莫寒瞥見他腰上的玉帶鉤,回想昨日送給他時的扭捏模樣,暗自埋怨襲遠的別扭性格。
“嗯。”襲遠頗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盡愛些甜的,不嫌膩。”
莫寒咧嘴一笑,露出八顆牙齒,得意地說:“我又不是某些人,我牙口好著呢!不擔心缺牙!哎呀……你打姐姐!沒大沒小!”
襲遠給了她個爆栗,不滿道:“我看你出去玩幾天就收不住心了,這什麽地方,你也注意些。”見莫寒懨懨地不反駁,立馬乘勝追擊,“以後幹脆你叫我哥得了。”
“行了,別登鼻子上臉,談正事呢!”莫寒正襟危坐道,“你就由著他?”
“不然怎麽樣?把東華門的侍衛統統都換了?我自問沒這個本事。”抿口茶繼續說,“放他手裏總比放別人手裏好,你以為,皇城守衛就隻有東華門?各人有個人的考量,他看似與母後連成一氣,實則……”他放下茶杯,示意莫寒接話。
她左手支著下巴,撣開落在襲遠頭發上的花瓣,漫不經心地開口:“實則相互猜忌,母後想利用沈家和她在後宮的權利,效法前朝劉娥。而沈喬生並不甘心為他人做嫁衣,他最難掌控的就是後宮,所以就有了我在冷宮小院看到的事情。”
“不錯,沈喬生怕此事母後知曉後對他生疑,因而你才從中得了好處。”
“還有你……你何必要防著母後,說到底,她也是你親娘啊!”
“你知道武則天登帝後他的兒子是什麽下場嗎?”繼而又補充道,“你方才還未說全,母後手中必定還有一張牌,多少是與禁軍有關。這場競逐,並非隻有我和沈家。”
莫寒挑起襲遠的下巴,反複觀察,認真地說:“怎麽看怎麽像個小老頭,你才多大啊?”你不會也是穿來的吧?這句她沒敢問。
“又不正經了!”襲遠從她的魔爪中掙脫出來,也不管她是否在聽,肅然道:“我同你說的事,你找個機會試試,少了他,路會好走得多。還有,沈喬生不是什麽好人,再而……你以後別穿紅的了,太惹眼。”
莫寒仿佛受傷般,低著頭不說話。襲遠怕她當真傷了心,湊過來想瞧瞧她怎麽樣了,卻見莫寒猛地一抬頭,陰森森地笑道:“你們這群人都當皇帝是吃白飯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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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從水邊竹廝幽幽飄來,帶著風吹竹動的沙沙聲。雁柱箜篌柔美清澈的聲音先起,似緩似急,仿佛在耳邊獨奏,又如在遠山高彈。大弦是秋雁的悲鳴,小弦是春燕的呢喃。來來去去如風過耳。
又一道清亮的急弦,引出軟軟糯糯的江南小調。聲線仿佛被細雨淋濕,攜一生江南梅雨的纏綿繾綣,唱不完半生幽寂,道不盡半世寥落。
莫寒提起裙角,輕盈地跳過絲帶般蜿蜿蜒蜒的小溪,不經意間掬起一抹落紅。“人間四月芳菲盡”,或許有些人真如掌心零落的桃瓣,生如夏花,死若秋蟬。她抬頭看枝椏上星星點點的紅,聽竹葉與風的互動,還有那男子仿若悲泣的唱腔——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不遠處是高高的紅宮牆,她仰起頭,直到脖頸酸澀,才看到牆沿。
她輕輕地笑,長門,長門,長門是門外長長的宮牆,長門是心中一座隔世的堡壘。她紅唇開闔,與男子同和:“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複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隻有落花聽見。
仿佛淚已盈眶,指尖卻隻觸到眼角的幹澀。
太久沒哭。
雁柱箜篌奏完最後一個音,伶人各自抱著樂器退去。他周身素白,跪在方形歌台中央,四周是翠綠的新竹,身前是耀眼的明黃。
他向他招手,像招來一隻聽話的小狗。風將男人放肆的笑聲帶到莫寒耳邊,她想捂住耳朵,但她不能,她一身淺綠,掩藏在竹林之中。
那個被稱作皇帝的男人,正雙眼通紅地盯著他,似一隻嗜血的野獸。他右手捏著他尖細的下巴,仿佛要將他捏碎在手中。他飲盡白釉蓮花杯中的鹿頭酒,左手抓住他發絲,低頭狠狠攫住他毫無血色的唇,輾轉反複,久久不放。
莫寒看見他幹澀空洞的眼,還有順著他光滑如釉瓷的下巴緩緩墜落的血。
直到太監提醒要去觀稼殿觀種稻,那明黃色身影才從視野中消失。
她走出竹林,站在他眼前。他仿佛被抽空了,頹敗地跪坐在竹木地板上,也不抬眼看她,隻是空泛地對著地板。
莫寒捧起他的臉,用袖子擦他嘴角的血。祁洗玉奮力掙紮,但她像是見了世仇,不顧一切地擦著,好像這樣,就能擦掉一個人的過去。
她恨,恨這一抹刺目的紅,白珪之玷。這一滴血,是她乞求父親施舍的日子,是她守在母親床前的日子,是她四處求人借錢的日子,是她第一眼看到父親高大的別墅的恥辱,是看著母親出嫁的酸澀……
他們,曾經那麽相愛。
她終於停手,直勾勾地與祁洗玉對視。
她記得這雙眼睛,她在鏡中見過無數次的眼睛。
孤獨,卻又討厭孤獨;想愛,卻又抗拒愛;堅強,卻又軟弱;冷漠,卻又脆弱得不堪一擊;自私,卻沒有什麽可以自私。
風停了,竹葉不再唱歌。
太陽被山峰撕扯成一片一片,天邊的雲染上了太陽的血,月亮停止裸奔,套上太陽留下的霓裳。
莫寒深吸一口氣,掏出一個青色瓶子,遞給祁洗玉。“止痛的,是酒。”
是宮裏的長春酒,配上生州烏、生草烏、草撥、白芷各、細辛和冰片,曾經見中醫院的爺爺做過,風濕痛的時候就喝一點。對外傷,多少有效果吧。
“嗯。”他接過,不多話。
“怪了,我還以為你會說,‘哎,你少管閑事啊!’或者是,‘不需要你同情’。沒想到啊,真沒想到。”莫寒雙手抱膝,見祁洗玉依舊沉默,便繼續自語,“哎,你不會是被我弄傻了吧?……其實,我覺得你是我的前世,真的。”
“莫寒,我們不一樣,太不一樣。人和人本身就是不一樣的。不要給自己找麻煩了。”
“祁,你的名字是祁嗎?”
“是,隻有祁。”
“祁,你像……我救不了自己,我想救你。”
“你已經救了你自己了,而我,誰都救不了我。”祁洗玉搖搖頭,自嘲道。
“一定要走那條路嗎?你明知道……”
“是救贖。”祁洗玉迎風而立,白色的衣袍被吹得很高,很高,遮住了莫寒望向他的視線。
“是啊,不是終結,是救贖。”
……
莫寒托著祁洗玉的手,拂過他蒼白的骨節,“幫我抄份詞吧。再譜曲,興許過後,就成絕唱了呢!”
他點頭,欣然接受。
“啊?這麽容易就答應了啊!以前不老討厭我的嘛?嘻嘻……不是折服在我的魅力之下了吧!”莫寒仰頭看他,他比她高一個頭,夕陽將最後一片餘輝灑在他臉上,眉眼間開出一朵即將枯萎的花兒,美得炫目。
祁洗玉將手搭在她頭頂,“你我不都一樣?”他笑,像幹爽的秋風,夾雜著菊花苦艾的清香。
同在一座囚籠,我們是同類,卻不是彼此的救贖。
我們都是泥菩薩,誰也救不了誰。
曾以為直來直往才不虛偽
我們是同類卻不算一對
始終學不會用粗糙的方法給彼此安慰
不能依偎就像刺蝟愛上玫瑰
當防衛是自我的基本配備
脆弱是種罪所有傷悲都像是借題發揮
生命是否鋸齒痛才是真實
——————當刺蝟愛上玫瑰
心藥
莫寒坐在鏡前,任彌月散開她頭發,兀自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
今日忽傳景德帝病重,莫寒作為長女,自然守在紫宸殿內,親事湯藥,算是替這身子的原主盡一份孝心吧。
景德帝做人也夠失敗的了,先不論他政績如何,光是後宮事宜就如一堆亂麻。皇後、太子和他寵愛的祁洗玉一同算計他。更無須說,沈喬生一等外臣。
而大皇子襲深、三皇子襲廣,誰又敢說他們無謀逆之心呢?
景德帝歪靠在床上,麵色泛紫,呼吸不暢。
太醫戰戰兢兢地隻說是虛寒症,調理幾日就無礙了。內侍又端了藥來,那藥汁黝黑黝黑,冒著熱氣,惹得莫寒胃裏一陣翻騰。
小太監在床前跪下,雙手將托盤舉過頭頂。皇後稱病,說是怕來了過了病氣給皇帝,襲遠此時也隻背手立在一旁,沒有絲毫上前接藥的意圖。襲深、襲廣垂首站在襲遠身後,亦不敢上前,祁洗玉嚴格說來算是外臣,所以也不在。
莫寒自覺,提步上前,側身坐在床沿,看這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形容枯槁,不由得一窒,端起藥碗,感受白釉的滑膩,見一朵蓮花開在濃黑的藥汁裏,心中不由得一陣抽痛————藥,前麵加個“毒”字依然稱作藥。
她悄悄瞄一眼襲遠,見那人依舊如石像般靜默不語。不再踟躇,拾起銀勺,攪動藥汁,見不再燙手,便一勺一勺喂給床上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
用完藥,景德帝一揮手,命眾人都下去。莫寒將藥碗放回托盤,起身欲退,卻被景德帝叫住。莫寒一臉茫然,也不回頭看襲遠了,她已經被景德帝的目光攫住,無法脫身。
她無法,將那縱情聲色的君王同眼前目光如炬的男人重疊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是宮燈的燈芯快要燃盡,忽明忽滅,映得眼前人熟悉的麵龐一明一暗。
他伸手在莫寒眼前一晃,再微微彎曲手指,合攏成拳,仿佛握著天下最寶貝的東西一般。他望著空空如也的手,竟倏然發笑。那笑聲低沉嘶啞,若連天衰草的墳地裏,烏鴉的啼鳴。
“你看見了嗎?看見它了嗎?”他終於開口,吃力地抬起握拳的手。
她搖頭,卻挪不開直視他的眼。
“哈哈……咳……咳……”莫寒想伸手輕拍他的背,想為他舒氣,想叫他一聲父皇。莫寒,她回來了,真正的澹台莫寒回來了,她控製不了這個身體,卻將她的情感滲透進四肢百骸。
淚水順著臉頰緩緩下落,像是被定格的畫麵,極盡挽留,那最後一滴淚,總懸在下頜骨上,遲遲不肯墜落。
她走了,徹底地走了,留下她為她脆弱的親情留下的最後一滴淚。
“是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是他們心心念念想要的東西。阿九,朕的女兒,你能攥緊它不鬆手嗎?你能嗎?”那聲音像是從遠處極速衝來,一字比一字強,重重地拍打著莫寒的心,一浪接一浪,久久不能平息。
莫寒沒有猶豫,她搖頭,眼中無一絲閃躲。
“嗬嗬……”他自嘲地笑著,仰頭看向雕龍鍥鳳的屋頂,長長地歎息。他也曾是兒子,是二弟,是兄長,是風流倜儻的男子,是為她癡狂的少年……
他既不是長子,也不是嫡出。他曾以為,他生來就是陪襯,襯托長兄的睿智冷靜,襯托三弟的文采風流,襯托四弟的能騎擅射。他平靜地生活,聲色犬馬,治世經典,一並承襲。如果沒有那一次偶然的相遇,如果沒有生命中的擦肩而過……一切都會平靜渡過。
他不該遇見她的。他抬眼再看一次似曾相識的臉,忽然想起因果循環四字。誰是誰的因,誰又是誰的果?
那年她也是這個年紀吧,不,更大些,應是過了及笈之年了。她水蔥般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心,他想抓住那素白倩影,隻是鏡花水月。
彼時,她巧笑倩兮,眼若星月,唇角輕勾,勾起他年少的心。
那時,她已成太子妃。
為什麽會為一個如幻影般的女人癡狂。興許是她填補了他心中的空洞,興許是她掀起了平靜表象下的波濤洶湧,興許隻是為那一垂首的溫柔,興許是她激發了他心中積攢已久的欲望……
那是愛嗎?他也不清楚,至今仍不明白。
隻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兄弟,那噴薄而出的血,像一鍋沸水,潑在他心上,每當傷口結疤,總會被人生生地剜去,露出裏層鮮嫩粉紅的新肉。
當他站在高處,睥睨眾生,他忽然覺得他不再需要她了,就像不需要任何人一樣。
她死的時候,依然在笑,一身素白,連發簪也沒有。鮮血落在她白色襦裙上,綻出一朵朵冬日紅梅,她唇角嫣紅,眼若寒星。她在說,你欠我的,更欠你大哥的。
“朕也攥不緊它,它給朕的太多,朕不想要的它也給。”落梅,朕想將它還給你,還給大哥,為何,你又不要了呢?
“阿九,你像她。沈星玥的女兒竟然像她……真是天大的諷刺。阿九,你看見了嗎?看見沈星玥眼中的恨了嗎?你知道嗎?她也姓沈,朕不愛她,朕不愛任何人!可是,朕欠他們,朕欠他們每一個人。朕任他們去鬧,去爭吧……朕活夠了,夠了。一人來,一人去,無間地獄亦是一片樂土,哈哈……”
莫寒走的時候,他將一硬物塞進她手裏,將她的手與那物件一同攥在手心,直到莫寒吃痛哼出聲,才恍然驚夢般鬆開手,他傾過身子,用龜裂的嘴唇輕觸莫寒額角,在她耳邊呢喃:“朕欠你的,不留到下一世。你是朕的女兒,這個怎麽用,全憑你自己……”
出門前,莫寒仍聽見他的低語:“大齊不欠你們的,天下永遠姓澹台……”
權力就像一個陷阱,不管什麽掉在裏麵,都沒法逃脫,甚至親情。
淅淅瀝瀝一場春雨,皇宮一片濡濕。
莫寒也不執傘,靜靜地走在花園小徑上,任雨水侵濕衣裳。仿佛有許多人,穿著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宮裝,閃過她眼前,嘴唇開闔地問她些什麽,也有人拿著傘,快步跟在她身旁,更有人瞳孔放大,瞠目結舌。
斜風細雨不須歸。
不是不須歸,是不知歸向何處。
“阿九,阿九,你醒醒,你別唬人了!”襲遠晃著眼前幾近呆滯的人,他怕太用力,弄疼了她,醒來又是一頓喋喋不休的抱怨,又怕勁太小,搖不醒她。
莫寒的視線終於有了焦點,卻傻傻地問:“襲遠,你是我弟弟嗎?親弟弟。”
“怎麽又問傻話了?”襲遠將莫寒洗澡用的麻布大帕子扔在她頭上,胡亂地揉來揉去,“誰願做你弟弟?話說不了半句就發愣,不念《烈女傳》,不背《女則》,盡寫些刁鑽文字,還時常穿著男裝在汴梁大街上亂晃,更不會女紅刺繡,不懂品茗之樂……”
“襲遠,你好囉嗦,男孩子這麽愛說可不是什麽好事。古來隻有長舌婦一說,到了咱們這一朝,恐怕要為你再多出個詞來……哎喲,我說你輕點啊!笨手笨腳的……”
莫寒洗完澡,穿上睡衣,草草批了件外衫就入了前廳。
襲遠正慢悠悠地喝茶,見她衣衫不整也無太大驚訝,多半是被嚇習慣了。“這碧螺春是上好的,隻是放在你這浪費,你最多肯喝也隻是牛飲,白白糟蹋了好東西。”
莫寒也不同他爭論,坦然道:“你喜歡就拿去好了,放我這也是等著發黴。”她挑起濕漉漉的頭發,整頓衣襟。
“還有些自知之明。”鼻尖縈縈繞繞著一股馨香,清清甜甜,令人舒心。“你這是什麽香?”
“哦,在玫瑰露裏加了些白芷。”白芷味香色白,為古老的美容中藥之一,白芷對體外多種致病菌有一定的抑製作用,並可改善微循環,促進皮膚的新陳代謝,延緩皮膚衰老。莫寒便在沐浴的水裏加了些,味道淡淡的,有益於舒緩心神。“你要嗎?”
“我要那女兒家的東西做什麽?”
“嗯。”
長久的沉默,是對身心的折磨。
“你怎麽不問父皇留我說了些什麽?”終於問出來,胸中頓時開朗。
襲遠取一髻濕潤的發絲在手中把玩,突然有一種將它放在鼻尖細細體味的衝動,他鬆手,小老頭似的皺眉看著她。“你一路淋雨回來,癡癡傻傻若中邪一般,怎麽叫也不醒,行了又一股腦地問些傻話,你當誰有那麽大的膽子還問你這個?”
“襲遠……碧螺春都給你,太平猴魁也給你……”
“行了行了,也沒指望過你。其實,本不該將你卷進來。”
五月,榴花照眼。萱北鄉。夜合始交。薝匐有香。錦葵開。山丹赬。
六月的時候,茉莉花會開吧。
茉莉
他從擷芳閣大敞的窗戶向外看去,仿佛有什麽東西,柔柔地罩住了心底的醜陋,有一點倦怠,有一點憊懶,有一絲暖意。
瑩白如雪的茉莉花叢掩映著她輕盈的身姿,忽隱忽現,卻是難得的一身白。六月的陽光耀眼,他展開手掌,任日光在掌心跳躍,輕輕一握,卻什麽也沒有。
已滿手茉莉香,她驀地起身,茉莉滿懷,分不清何處是花,何處是衣裳。她超屋內執筆的人燦然一笑,瞧見他手中狼毫陡然一顫,竟嗬嗬笑出聲來。
他朝她招手,遠遠地喚道:“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之後是什麽?”
她得了召喚,嬌笑著跑進屋內,白嫩的肌膚染上緋色,額上已有一層薄汗。聽她微喘道:“桃李明年能再發,明歲閨中知是誰?”又遞一朵雪白茉莉,狡黠道:“你帶帶看!帶頭上。”
眼前人白衣勝雪,黑發若瀑,眉如遠山青黛,眼似秋水橫波,正鼓著粉腮,似嗔似怒的眸子晶瑩得仿佛要滴出水來。他腦中回旋著小院裏少女的盈盈一笑,已不能說是如何如何美,隻覺得心在顫,又像喝了瓊漿玉液,深醉而人不知。
祁洗玉垂下眼眸,兩指捏住花萼,不與那纖細的手指有絲毫的接觸。原來已是這般年紀。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他輕歎一聲,便任你這般胡鬧吧。細若惘聞。
見他當真將花兒別在耳旁,莫寒“噗哧”一笑。顫著聲音說:“真像個傻姑娘!”
他撇過頭去,不理會她的幼稚,把幹裂的狼毫喂飽墨汁,細致地書完最後一個“誰”字。繼而回首示意她繼續。
莫寒踮腳取下他耳廓上的茉莉,置於鼻下嗅了嗅,隨即興奮地說:“茉莉芳香馥鬱,花期長久,一卉能薰一室香。常喝茉莉花茶,卻沒自己做過,今夏茉莉大開,我也要試著自己動手。”
“蘇州素有“茉莉花城”之稱,一到夏天,家家戶戶門前院落滿是茉莉,即便是盛夏,也覺玉肌生涼,心曠神怡。茉莉馨香淡雅,女子常采摘簪發,又有‘倚枕斜簪茉莉花’一說。”
見莫寒不念下句,卻說起茉莉,祁洗玉也不覺突兀,她本是如此隨性之人。他擱筆,淡淡道:“有機會,去蘇州看看吧!汴梁繁華,卻不若蘇州清靈。”
莫寒迎著他忽然黯淡的目光,手肘撩撥似的捅祁洗玉的臂膀,“嘿嘿,那可得你做東,不然我不去。我懶著呢!你不是挺有錢的嘛!說,當了這麽多年的副相,收了多少賄賂啊?”
祁洗玉揮手,拍在攤開在他眼前仿佛收賬似的手上。莫寒急忙縮手,埋怨他小氣。頓了頓複又正經道:“然而,多數人隻知用茉莉花窨製茶葉,而忽略其美容價值。《中醫》認為:‘此花馨香異常,順氣活血、調理氣機,入膳最宜。’取茉莉花若幹,曬幹,每次三至五朵調入清粥食用,不僅能清心明目,還可令肌膚流溢生香。”她朝祁洗玉勾勾手指,但見他並不上前,撅嘴揚聲道:“茉莉花粥、茉莉豆腐、茉香蜜豆花枝片我可是統統都會。”
“哦?當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挑眉,盡是風情。“你何時又讀醫書了?”
“嗯,這個,我不是勤奮好學嘛,學無所止。”
他不同她爭,由她胡攪蠻纏。“嚐過六月雪嗎?”
她眉頭輕蹙,仿佛在努力回想些什麽,半晌才出聲:“聽過,沒喝過。總顧著茉莉和玫瑰了,蘭惠也喝,隻是懶得去尋新鮮的。”
“能懶到你這樣的也不容易了。六月雪也是此時開花,遠看如銀裝素裹,猶如六月飄雪,雅潔可愛,故由此得名。我去尋些來,種在這院子裏,明年就能同茉莉一齊開了。”
莫寒心中一緊,低低道:“明年,明年也不知它要開給誰看。你……已經開始了嗎?”
祁洗玉提筆,問道:“下麵是什麽?”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她念,他寫。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念完最後一句,莫寒長長地舒了口氣,要以此舒盡胸中陰鬱。
祁洗玉停筆,歎道:“葬花吟,世上已無可讚美之詞。”
“生之多艱。”
祁洗玉俯身,在莫寒耳邊細語,溫熱的氣息遊走在她頸間,將她的手握在他寬大的衣袖中,塞給她一塊扁圓狀物件。她竟懵了。
“哐啷——”門外一聲瓷器跌碎的脆響。莫寒一震,擷芳閣書齋的門是朝南開的,窗戶朝北,即使窗戶大開,也看不見門附近的景象。
莫寒猛地一開門,正是秋思蹲在地上收拾碎片,嘴裏叫罵道:“王順,你跑什麽呀,把我東西都撞翻了。”
莫寒隻淡淡道:“別撿了,當心割了手,隨便掃了就罷。”
進屋卻見祁洗玉神情陰霾,眼神中盡是狠戾。冷然道:“哼,太子殿下倒是越發長進了。還有你,也不知弄了一屋子什麽人,被人連骨頭一齊吞了還稀裏糊塗。”
莫寒不自在地撇撇嘴,這人,用鼻子說話的毛病永遠也改不了。
入夜,彌月起身去看莫寒睡得如何。也不知從哪得的毛病,突然睡覺不踏實了,整夜踢被子,若不是她夜夜小心照顧,都不知道那小祖宗來來去去病多少回了。
彌月隻穿著單衣,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撩開紗帳,見她睡的還算規矩,把被角掖合便準備離去。忽見上一刻還在酣睡的人,猛然間睜開眼,直直地望著她,那眼眸在月光的映照下竟閃出寒光,叫人身心發寒。
莫寒壓低了嗓子道:“彌月,我知道,你是襲遠的人。”
彌月默然。
“我也知道,你對我好。”她語調輕柔,似在寬慰,更有一種篤定。
彌月泫然欲泣,強壓心中委屈,道:“太子殿下與您是血親,不都一樣嗎?”
莫寒突然笑起來,拍拍彌月的肩道:“說得好……彌月,我信你。”半晌,她靠在彌月身上,艱難地開口:“你……幫我盯著秋思。”
夜很深了,她望著窗外高懸在天空的峨眉月,經曆著第一次失眠。
祁洗玉的聲音像是在她耳邊生了根,時時響起,更帶著一股溫熱的氣息。
“胭脂淚。”莫寒支起身子,見烏雲一點點將殘月遮蓋,一時間,四周沒有一絲光亮。真是奇怪,她竟不再懼怕黑暗。在這樣漆黑的夜晚,她可以平靜的閉上雙眼,將自己藏進夜的黑幕中,沉睡,長眠。
莫寒摩挲著手中滴種子,想不到在這裏它竟有如此美的名字——胭脂淚,是女子為了留住心上人用的嗎?她幾乎要笑出聲。
很久以前,她住在中醫院的宿舍大院裏,聽爺爺將各種草木。曾吵著鬧著要找鶴頂紅,爺爺無奈,想了許久才告訴她那可能是紅信石,與鶴並無關係。之後就越發任性,纏著爺爺講各種小說裏的毒物,而掌心這個,她也是聽過的。
番木鱉,就是馬錢子,是馬錢子的種子。扁圓形或扁橢圓形,中毒症狀是最初出現頭痛、頭暈、煩燥、呼吸增強、肌肉抽筋感,咽下困難,呼吸加重,瞳孔縮小、胸部脹悶、呼吸不暢,全身發緊,最後呼吸肌強直窒息而死。
容易解,隻是他們慢慢地加量,似乎還摻了什麽,用來加重藥性。
祁洗玉,不怕死嗎?
襲遠襲遠,親情於他,比紙更薄。
夢魘
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夜幕像一塊被切割的裹屍布。
雷聲轟鳴,仿佛是天邊野獸的嘶吼,慘烈而決絕。
驟然間雨水傾瀉而下,不顧一切地敲打著寂靜得可怕的皇宮。
這場雨,積蓄已久。
一聲驚雷大響,仿佛就霹在耳邊。襲遠扯過被子,將自己塞進去,狠狠堵住耳朵,六月天,竟瑟瑟發抖。
他想念一個懷抱,想念一種馨香,想念一聲呼喚,想念一張溫床。
他多麽想,安安靜靜地睡去。
再沒有夢中的魑魅魍魎,再沒有鮮血淋淋的夢魘。
銀色寶馬越野車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急行,她坐在後座,手中抱著香香軟軟的泰迪。繼母與父親愉快地交談著,同父異母的弟弟不時插嘴,兩三歲的孩子,童言無忌,車內回蕩著他們一家人幸福的笑聲。
她抬眼看看路旁新抽芽的小樹,對著手中的泰迪悄悄做了個鬼臉。
耳邊是汽車極速刹車時輪胎與地麵尖銳的磨擦聲,她坐在車後,沒有係安全帶,身體被甩到另一邊。眼前閃過他們驚恐的臉,還有眼角的一片猩紅。
她聽到“嘀嗒,嘀嗒,嘀嗒……”滴血的聲音。
莫寒猛然驚醒,目光呆滯。褻衣已被冷汗浸濕,她來回撫著胸口,令呼吸平緩。窗外雷聲轟隆,突然,一道蛇行閃電從天而降,照亮死一般沉寂的夜。就著閃電的光,莫寒竟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正杵在門外,慘白的臉,夜似的漆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門外的人似乎感受到了莫寒的恐懼,竟一股腦地衝了進來。驚叫之聲衝到喉頭時就被人截住了,那人用手捂住她欲開的唇,體溫冷得嚇人。
他叫她,“阿九。”
莫寒把留在她唇邊的手放進自己手心,“你怎麽來了?睡不著?怕黑了吧,弟弟。”
襲遠也不答話,直接掀開被子窩在床上。莫寒被他連貫的動作搞得一頭霧水,半晌才反應過來,一巴掌拍在襲遠屁股上,“你起來,回屋睡去,別來鬧我,都多大人了啊。”
襲遠藏在被子裏,發出悶悶的聲音:“阿九,我知道你怕打雷,我特意來陪你的,你就別不好意思了嘛。”
莫寒氣極,一時竟不知如何回話,隻虛弱地說:“男女授受不清,太子爺,咱們得避嫌。”
襲遠突然坐起身,踢開被子吼道:“你都打我屁股了,還說男女授受不清做什麽?”
“我哪有?明明是隔著被子打的,那不算。”莫寒眉毛挑得老高,怒視這個比自己更加胡攪蠻纏的人。
“就算。”
“不算。”
……
“反正我死也不跟你睡一張床,死也不要。”
……
襲遠拍拍床上軟趴趴的大枕頭,調整睡姿。“阿九,你的枕頭好奇怪,不過還蠻舒服的,改天給我也做一個?”
“哼!”
“阿九,快到七夕了,你給我做個荷包吧。要親手做,不許讓彌月她們隨意糊弄了。”
“哼!”
“阿九,我的生辰要到了,你要準備準備,不如你給我做件衣服吧,嗯……好像不太實際,那就做雙鞋?”
“……”
感覺被人盯著,像砧板上的肉。莫寒艱難地抬起眼皮,恰好對上一對漆黑烏亮的眼眸——同阿九相似的眼眸。莫寒以指尖描摹他眼睛的輪廓,襲遠閉上眼,任她用指腹輕觸他眼瞼。她身上有一種味道,令人安心的馨香。
“襲遠,你睡了嗎?”莫寒把頭往裏挪了挪,早知道應該做個大大的雙人枕,一個人的時候也可以翻來覆去地睡。
“嗯,我睡了。”襲遠咕噥一聲,卻驀地睜開眼。
“臭小子。”莫寒伸手拂過襲遠臉頰上的亂發,將其掛在耳後。“襲遠,為什麽呢?他死了,你不會難過嗎?”
襲遠將頭向她靠近些,深吸一口氣,玩著她垂在胸前的發絲,漫不經心地開口道:“阿九,我做夢了。”
“嗯。”
“夢見安姐姐,她在桃樹下咯咯直笑,誇我懂事,又說我聰明。又看見慶喜姑姑,她做了我愛吃的四喜丸子,還騰騰地冒著熱氣,她招呼我趁熱吃,把身子長壯實。還有小樂,她正快活得唱著小曲,對了,雪球在地上蹭來噌去的,不知道在找什麽……”
襲遠的聲音越來越小,莫寒以為他睡著了,想將身子挪遠些,卻被襲遠箍住腰,動彈不得。
“眼前全是血,紅紅的一大片。都死了,他們都死了……是我,是我殺的,親手殺的……他說帝王不能有所好,他說我不動手,他就一點一點地把他們通通折磨死。我聽見安姐姐撕心裂肺的叫聲,有好多好多男人,他們撕扯她的衣服,騎在她身上……安姐姐那麽漂亮……她求我,求我殺了她……”
莫寒圈住他顫抖的身軀,撫著他的背脊。
“他說他沒有的,我也不能有。他說隻有毀掉我心愛的東西,才能接受他的賜予……母後說,隻有殺了他,才能保護身邊的人,他死了,我們安全……”
“阿九,我們是母後恥辱的烙印。她恨他,更恨我們。”
窗外雨勢漸小,隻有雨點落地時“叭嗒叭嗒”的聲音。
“說完了?”莫寒將圈住他的手抽出,甩甩手道,“睡覺吧。別去管那個嗜血的變態。”
“你都不安慰我的嗎?”又開始耍小孩子脾氣。
莫寒打著嗬欠說:“明天再安慰吧,咦,好像雨停了。”
“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麵是什麽。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山後麵,你會發現沒什麽特別。回望之下,可能會覺得這一邊更好。但我知道他不會聽,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走過又怎會甘心?”腦中回響著歐陽鋒的這段獨白,仿佛專寫給襲遠,一字字,完好無缺的鑲在襲遠的人生上。
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的權利,一如她選擇憊懶一生,而襲遠,選擇一條狹窄的巷道。
這世上,誰才是目光如炬?
“阿九,你方才做夢了嗎?”
莫寒閉著眼睛,懶懶地開口:“嗯,你怎麽不叫姐姐了啊?我夢見我死了,然後就沒了。”
“就愛叫你阿九。阿九,給我唱個小曲吧。”
“哦。”莫寒本不想搭理他,但身體比思想快一步,“回家吧 聲音沙啞 。隻是想找人說說話 ,所以呀 ,別讓牽掛。變成一種孤單害怕,雨在下 ,家鄉竹籬笆 。南下的風輕輕刮 。告別了繁華 ,將行李卸下 ,我們回家……”
“就沒了?”
“嗯,沒了,大概就這些吧,記不太清了。”莫寒翻個身,不勝其煩。
但襲遠的好奇心是無止盡的。“這曲子叫什麽名?”
“好像叫《家》吧,好弟弟,乖了啊,睡覺。”莫寒拍拍他的臉,祈求他快些閉眼。
襲遠怒道:“不許叫我弟弟。阿九,再唱首別的吧。”
“哎呀,我說你有完沒完啊,睡覺,不睡覺就TM滾蛋。”
黑夜包裹著寂寞,風吹散了孤獨,大雨傾盆潤澤了幹澀的七月。
唯有相互依偎,才能逃過血紅的魔咒。
算不算,相濡以沫……
“或許,真是上天賜我的蠱……”
她睡得如此沉靜,溫熱的呼吸帶著一絲甜膩撩過他耳廓。空氣中氤氳著曖昧的氣息,朵朵紅雲羞澀地侵染著臉龐,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是渴望,渴望永久的占有,
渴望與近在咫尺的睡顏夜夜相對。
她微微開啟的唇瓣,是五月天裏新摘的櫻桃,鮮嫩得仿佛要滴出水來。
他蜻蜓點水般地拂過,臉頰浮現滿足的微笑。
夢中人呢喃一聲,沉沉睡去。
“你注定是專為我設的蠱。”
夏雨,狠狠地來,痛快地去,幹淨利落,不留一絲痕跡。
不留,既然要走,便什麽也不要留下。
明日,又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吧……
深秋
已是深秋,冷澀的秋風卷走最後一片搖搖欲墜的花瓣。
幹澀的空氣中透出菊花苦痛的掙紮,“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隻是此時此刻,連菊花都已枯萎頹敗,餘下墨綠色的花萼,孤單的支撐起禦花園的最後一縷鮮活氣息。
滿目蕭索,湛藍的蒼穹中偶有南歸的大雁飛過,發出一聲聲哀鳴。抬頭,是萬裏無雲的藍,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垂目,是枯黃的落葉,仿佛是宮中女子枯敗了的人生,一點點一滴滴地等待,等待生命的終結。
誰來許她們一個終結,無需等待,無需看年華一寸寸短,一寸寸成灰。
她的生命,是否如同腳底穿梭在落葉間的螻蟻一般。
卑微如塵。
莫寒漫無目的地走在彼時繁華競逐,此刻荒涼凋敝的園中。腦海中一幕幕翻騰起她殘破的臉,濕濕黏黏如海藻般的頭發,已被泡的慘白的唇……
那雙眼睛,在腫脹的眼皮下,似乎還在死死的扣住她,要將她一齊拖下陰冷的廢井。
她想她是瘋了,當彌月在背後緩緩吐出實情時,她以為她早已適應這個人命如草芥的時空。
那夜無雲,無雨,隻一輪缺月,灑下失落的光輝。
鬼使神差,她竟走到彌月口中那廢棄的井邊,她向下望去,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夜風送來女子的悲泣。
她本給了銀兩打發秋思出宮去。
可小太監五德挽起袖子費力地從井底拉出的,又是誰呢?
隻有她一人瞳孔收縮,想盡力地嘶吼,卻發不出聲音。
五德擦擦額頭上的汗,笑著說,還是扔回去好了,橫豎這口井也沒人敢用,也不知有多少人用來填井了……
彌月低垂著眼瞼,平靜地勸她回去,夜裏風大,傷身……
仿佛是她太過矯情。
“噗通——”是年輕少女的身子墜進嗜血的魔障。
榮妃沒有救她,沈喬生亦沒有。
秋思就這樣被她拚死效忠的人拋棄,隻是襲遠的一句話,她便成了井底無法解脫的冤魂。
如果沒有她的懷疑,沒有彌月的跟蹤,那麽一切都不會發生。
秋思依舊是玉華殿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即使讓她聽去了什麽,知曉了什麽,又如何呢?
莫寒無言,俯身拾起一片枯黃的落葉,視線直直地落在葉脈上,若老僧入定般怔忡不語。
不遠處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莫寒茫然地抬頭,見小亭裏一人正執筆潑墨,寶藍色的寬大衣袍掩飾不了他消瘦的身體。不經意間對上一雙沉寂的眼,莫寒了然地回笑,提裙匆匆走到亭中。
“大哥,今日怎麽出來了?身子好些了麽?”
莫寒走近了方看清楚,襲深所繪的正式剛才在園中發呆的自己。襲深筆下的人兒,明眸皓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似她前一刻的沉鬱愁悶。
“嗯,休息大半年了,見今日秋高氣爽,便想出來走走,不料得了這般美的景致,這還要多謝阿九了。”襲深勾出畫中人被秋風撩起的裙角,再遠遠地看上一眼,露出滿意的笑容。
莫寒側著身子貼近石案,品味許久方開口道:“何必謝我,這畫中人分明不是我。眉眼是像的,但方才我胸中鬱結,應是眉頭深鎖,雙目無光,而大哥所畫之人眼角含笑,麵若桃瓣,倒是我期期艾艾的模樣更貼合這秋日的蕭索。”
襲深細心地理了理她鬢邊碎發,唇角勾起淺淺的笑容。柔聲說:“有些景致是刻在心裏的,無需照物而作,大哥還是喜歡看阿九開心的樣子。你看這滿園秋色都因你的笑容而熠熠生輝。何苦將心思糾結在愁苦之中。”咳嗽一聲,緩口氣又道:“眼見這林寒洞肅,橙黃桔綠,天地一片金黃,更不覺又是一番美景。”
莫寒順著他的視野望去,透過高高的紅宮牆,仿佛看到汴梁城的車水馬龍,院裏六月雪與茉莉同開時雪一般的景致,還有冒著熱氣的水晶蹄膀、泛著油光的糖醋排骨,以及白花花的銀子……
“如果你不給自己煩惱,別人也永遠不可能給你煩惱。因為你自己的內心,你放不下。有些事,在這裏,便如庭前的花開花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到了這裏,你必須認命,因為你是人……咳咳……”
他咳得弓起了背,胸腹劇烈地起伏,本是蒼白的臉頰此刻被逼得染上一抹病態的紅。莫寒上前輕撫他背脊,為他順氣。
“大哥怎麽也沒帶個人在身邊,一會我去叫太醫好了……”
襲深稍稍平複,艱難地開口道:“本就是這樣多病的身子,隻是多開幾位藥的事,也隻是平白糟踐了藥材……”
莫寒取過被丟棄在角落的紫貂皮鬥篷,踮著腳為襲深披上,又細細係好了帶子,拍拍被揉皺的綢緞麵子,又將鬥篷往裏攏了攏,才頗為得意地仰頭,朝他嫣然一笑。恰好迎上襲深探究的眼神,忙挪開眼,佯裝生氣道:“依我看哪,大哥雖年近弱冠,這心性卻是半大的孩子,這會子還跟太醫們慪氣,八成是埋怨開的藥太苦了吧!深秋裏,站這吹了大半天的風,竟連鬥篷都甩了,裝著畫畫,多半是要把罪責都推到我這個做妹妹的頭上,好個聰明絕頂足智多謀的哥哥哪!”
襲深舒眉,澀澀地說:“原想腰掛吳鉤,平邊關幹戈,誰料這天生的病弱體質,莫說大散關,就是這宮門也難跨出幾回。大丈夫誌在四方……”
“話可不是這麽說的,曹孟德不是說過‘丈夫誌四海,萬裏猶比鄰’麽,意思就是萬裏之遠可以等同於咫尺之間,講深一點呢,就是待在家裏跟出門在外沒什麽太大分別的,再說了,在外頭奔波勞累,櫛風沐雨的,哪比得了宮裏吃香喝辣,還附贈我這麽個蕙質蘭心的好妹妹。”
襲深莞爾而笑,“這話在理,原是為兄魯鈍。今日聽阿九一番話,便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啊……”
“行了,大哥,你可別來揶揄小妹我。我這拙嘴笨舌的,可抵不過你之乎者也的糊弄……”
“微臣沈喬生/沈喬逸見過大皇子,長公主。”
莫寒向亭外俯身行禮的人望去,入目的依舊是蘇州白緞,翩翩的豐姿。
幾人相互客道幾句,但見襲深咳嗽得狠了,便打發了人送他回宮,臨走襲深道畫尚缺字,邀莫寒提詩,沈喬生也在一旁湊趣,她推脫不掉,隻含糊應了,囑咐襲深注意身體,過幾日去看他。
襲深走後,沈喬逸也被沈喬生打發到吏部去尋折子。一時間廳內隻剩下莫寒與沈喬生二人相對無言。
沈喬生望著鋪陳在石案上的畫出神,忽然歎道:“阿九已快到及笈之年了……”他拿起筆擱上的湖筆,舔墨,送到莫寒手邊,溫和地笑道:“公主不為此畫填詩嗎?”一雙眸子柔柔地睨著她,眼神溫柔得仿佛要淌出水來。
莫寒並不接筆,直直地與他對視,他永遠和煦的麵龐在此刻看來竟成莫大的諷刺,莫寒衝動得想上前將那張封得嚴嚴實實的麵具撕個粉碎,看看裏頭是否藏著個青麵獠牙的妖怪。她憤然地咬著下唇,仿佛那是殺父弑母的仇人,要咬碎了活活吞下肚去。
沈喬生見她滿臉憤怒,不自禁笑出了聲。
莫寒驟然發怒,拍案而起,怒道:“有什麽好笑的,整天樂嗬嗬的,你是智障嗎?還是得了癲癇,神經病,混蛋,王八蛋,麵部神經萎縮……”直到她罵得喘不過氣來,沈喬什才上前握住她因氣極而顫抖的手,收斂笑容,正色道:“小卒而已,不可用便棄之,以免牽出更多的布置。誰都救不了誰,你我都隻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而已,為了身邊的人,必須這麽做,必須。你沒錯,太子殿下沒錯,秋思更沒有罪過,我亦無悔。”
莫寒蒼然一笑,自嘲道:“是啊,興許,看著看著就習慣了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氣力,她扶著石案艱難地坐好,提筆,是流暢娟秀的梅花小篆,行文之間全是女子的靈秀與細如青絲的愁緒。
“在表哥心中,什麽才是必須捍衛的呢?沈氏一門的榮耀?身邊至親?生死之交?紅顏知己?榮妃娘娘?嗬嗬……”她沒來由地低笑,喑啞的笑聲裏滿是嘲諷與幹澀。“表哥若想護住沈家,就必須在此時做出決斷,切莫聰明反被聰明誤,到時兩邊都不討好,表哥手中攥著的,難道他人就沒有?人有時應該仰頭向上望,高處自有人,目光如炬……”
手心上柔軟的觸感被漸漸抽離,眼見著白璧一般的手一點點遠離,沈喬生胸中忽然襲上一股深深的失落,他克製地攥緊拳頭,舒眉朗笑。“阿九何時開始對表哥如此關心了?著實令人惶恐。”
莫寒深吸一口氣,遠遠地看著枯敗了的大理菊,“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向敗局……”沈喬生心中一動,莫名地升起一陣暖意,那暖流卻被接下來的話瞬間凍結。“所以,我會閉著眼睛的。”
耳邊傳來少女銀鈴般的笑聲,沈喬生竟也不覺的惱怒,隻是,早就習慣了吧。習慣她的慧黠,習慣她的刁鑽,習慣她不斷帶來的驚喜,習慣她眼底的脆弱,習慣她假裝的冷漠,就這樣吧,一直如此,永遠如此。
“表哥,我家弟弟是不會輸的。因為……他有個超級無敵的好姐姐,所以,襲遠必勝!”她眨巴著眼睛,露出狡黠的笑,似靈狐般。
“過幾日出去走走,散散心,錫侜他們常常念到你。”
她安撫了咕咕叫的肚子,道一聲該是犒勞胃的時候了,便匆匆消失在石徑曲折處。
“曲欄幹,深院宇,依舊春來,依舊春又去; 一片殘紅無著處,綠遍天涯,綠遍天涯樹。柳絮飛,萍葉聚,梅子黃時,梅子黃時雨; 小令翻香詞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處。”沈喬生緩緩吟出莫寒所提的《蘇幕遮》,眉頭輕蹙,安靜地獨自佇立在亭中,秋風挽起他雪白衣袂,荒蕪的園子裏,他久久不歸,手指拂過畫中人微微勾起的嘴角,原來,襲深連這樣的小動作都記住了。
傻丫頭,原來她也有了要保護的東西。
二歲
景德十六年,初冬。
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燕南飛。北地生出的寒風一路南下,帶著燕趙之地凜冽,為濕潤溫和的江南染上一層厚重的霜色。
八荒六合,盡是肅穆。
陰暗的天幕下,寒光冽冽的鎧甲主宰著送行人的目光。刀鋒般的眉,燦若星辰的眼,傲如山脊的鼻,剛毅的唇,書寫了少年將帥的意氣風發。
火紅的戰袍在呼嘯的北風中飛揚,遮住了午時的太陽。似烈焰般燒灼著人們的眼球。烈烈寒風中,傳來景德帝強忍病痛的高聲頌文。再而是二十萬禁軍的呼喝,隻聽得清一個字——勝。氣勢磅礴,如暮色中的潮汐,一浪高過一浪,聲聲擊打著脆弱的耳膜,振聾發聵。旌旗避空,戰鼓高擂,使人頓時熱血沸騰。
韓楚風周身鐵甲,緊抿的唇透出不同於往日的堅毅。他長身立於馬前,叩謝皇恩,聲如洪鍾,令人心中生出一種敬畏和對勝利的篤信。
莫寒拖著沉重的宮裝,緩步上前,雙手舉杯,看盡那雙深似寒潭的眼眸。“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莫寒願與賀蘭山一同見證將軍彪炳千古的戰績。”
他仰頭飲盡杯中酒,肅然道:“願與爾共享。”
莫寒靜靜注視著他翻身上馬,紅衣戰袍臨風而舞,一雙眼,盛滿了不得勝不歸朝的決心,他拱手和一聲出發,勒緊韁繩,掉轉馬頭,絕塵而去。餘下飛揚的塵土和汗血寶馬的嘶鳴。
烏雲聚集在遠方山頭,仿佛在預言某種悲愴。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前路漫漫,馬革裹屍。他策馬急行,在冷冽的風中忘卻身後眷戀的容顏,再不回頭。明年今日,她將是他的妻,生生世世,聽她妙語如珠,撫她如玉嬌顏,生生世世,攜手共渡。
景德十六年冬,金人侵入我北方重鎮,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帝感民之疾苦,承襲天命,令韓楚風為將,率二十萬禁軍征討北方夷狄。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莫寒搖搖頭,此時此刻,怎麽會想到這樣的句子。
一路顛簸,終是到了玉華殿。莫寒等不及脫去寬大的宮袍,又喚素菊、昕蘭來幫忙將頭上重若千斤的頭飾取下,青梅又道城外風沙極大,需沐浴才好。
忙忙碌碌直到天邊泛紅她才將自己拾掇幹淨。內裏穿著彌月製的無袖睡裙,外套一件狐皮襖子就匆匆走到花廳用晚飯。
彌月在桌邊伺候用餐,都挑著些清淡的夾到莫寒碗裏,又盛了湯遞到那正狼吞虎咽的人跟前。她微微一笑,無奈地搖搖頭,看向不遠處四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心中一時木然,春欣嫁了內廷侍衛,夏默回去通州老家,冬泠被推著近了沈府,是了,還有秋思,原是榮妃娘娘的人,到了玉華殿,最後留在井底陪伴宮裏無數亡魂。
兩年,草木枯榮,月亮盈缺,玉華殿的老人,就隻剩她一個了。
罷了,罷了,眼下瞪著眼埋怨沒肉吃的人,也終是長大了吧。
襲遠早已搬去承極殿,莫寒便得寸進尺將祁洗玉尋來的六月雪種在襲遠以前的院子裏。
夜涼如水,她靠在窗沿上,皎潔的月光為她攏上一層輕紗。手中攥著的是韓楚風那個傻小子前夜醉酒才壯著膽子為她帶上的玉鐲,想到他不停顫抖的手和憋得通紅的臉頰,莫寒不由得笑出了聲。
究竟是什麽樣的男子啊?
她第一次見他是景德十五年初秋,那時她正與汴梁三寶混跡在豐樂樓雅間,柳錫侜半晌不到,莫寒便與沈喬生對酌,先說了個倩女幽魂的故事,又問沈喬生是不是跟小倩穿情侶裝。再說到白衣勝雪的西門吹雪,話到一半就獨自沉醉在西門大人的非凡豐姿中,剩下的隻用“太帥了,超厲害……”等等花癡女常用詞匯延續。就在沈喬生露出國民黨特務的嘴臉,亮出渣滓洞獨門武功向莫寒逼供究竟誰是西門吹雪時,韓楚風就這樣,從天而降,救民於水火之中。
見有人來,沈喬生馬上恢複了笑麵虎的本色。笑若春風拂麵,聲如天街細雨,潤物無聲,“楚風。難得你回來,正要為你接風洗塵。”
莫寒這才停止了與陳詮的交頭接耳,將目光放在了那星辰般的男子身上。象牙色的肌膚,天庭飽滿,眉如墨畫,眼似鷹隼,一身玄色衣衫,邊角處繡有繁複的流雲花紋。手持墨色火葵扇,扇墜為雕工精美的龍鳳紋玉璧,他朝沈喬生一拱手道:“讓諸位久等,是楚風的不是,隻怪今日府中事多,耽誤了。小弟自罰三杯。”語畢,舉杯痛飲,爽快之極。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澹台莫寒心疾纏身時還日日思君,原來是這樣一個極品男人。雖不可說是麵如冠玉,貌似潘安,但那刀鑿般的輪廓,金戈鐵馬中磨礪出的堅毅,就不是房中任何一個男人能比的,特別是沈喬生。最難得的是他品味高,注重細節,懂得享受生活……可謂天人之姿哪!
沈喬生不悅地喚著她的名字,將其與韓楚風相互介紹了。韓楚風執扇向莫寒拱手道:“久聞莫兄大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隨即咧嘴一笑,露出十六顆白森森的牙齒。
莫寒有些愣神,思量著韓楚風還是不笑的好,一笑便像鄰家大男孩,毫無方才麵無表情時的男人味。
見她滿臉木然,韓楚風笑著解釋道:“錫侜曾多次提過,莫兄聰穎幽默,貌勝潘安,才華橫溢,韓某早就盼著與莫兄一聚。”
“那都是花蝴蝶胡亂吹噓,不作數的。倒是小弟久仰韓兄威名,今日得見將軍風采,也不枉來汴梁一趟。”
韓楚風見身側柳錫侜身著絳紫色廣袖長袍,衣襟敞口出還有金絲繡成的牡丹,了然一笑,道:“莫兄過譽了,喚我楚風即可。”
柳錫侜對“花蝴蝶”這個雅號不以為意,比起“笑麵虎”來,他的名字還有一派風流之氣,也不算白疼了阿九。起箸,挑了一塊水晶蹄膀,隨意嚼兩下艱難地吞下,也不知阿九如何會喜愛這般油膩的吃食,多半是少時清苦,不由得埋怨地看了沈喬生一眼,這表哥真是擺著當裝飾的。“可不是我一人這麽說,陳詮也讚你美貌,連祁洗玉都比不上。”說完,朝沉默的陳詮一挑眉毛。
“真的?黑子哥也這樣覺得?”語調中滿是激動與興奮。
陳詮默然點頭,隻眼底浮起一層淡淡的笑意。
“啊!既然連黑子哥都這麽說的話那就是真的嘍!表哥還說我是黃毛……小子,乳臭未幹,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你說是吧,黑子哥。”
陳詮低頭看看身上黑色的絲帛,無奈地點頭,又向沈喬生投去同情的目光。
柳錫侜卻拍案而起,“我說阿九,這可不公平,憑什麽陳詮說的話就能信,我說的就是胡編亂造,都是你哥哥,這也太過分了吧!”
莫寒攤開手,撇嘴道:“誰讓您長了張不值得信任的臉啊!再說,柳二哥你也老大不小了,犯得著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計較嗎?知道的說是咱們兄弟間鬧著玩,不知道的還說您氣量小呢!”見柳錫侜一臉的不服氣,她又認真地點點頭道:“嗯,是該找個嫂子讓你收收心了,那杜尚書的孫女挺不錯的,你們交情也好,還有城東範員外的大女兒,城西江侍郎家的三小姐,再不然就是流芳殿的晴嵐啦、惜春啦、繼紅啦,哦,對了,差點漏了芙蓉閣的芍藥牡丹玉蘭白菊迎春……”
“行了行了,吃個蹄膀補補身子,小心你家媳婦嫌棄你!”柳錫侜趕緊丟了塊蹄膀到莫寒嘴裏,能堵住她嘴的也就是吃的了。
……
一頓平平常常的飯竟也吃得雞飛狗跳熱鬧非凡。
逛夜市時莫寒走在韓楚風左邊,這才發現,韓楚風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還有多,可惜這時代沒有高跟鞋……
一路上同韓楚風東拉西扯,聊著大漠風景,還有北地金人的生活,她從電視劇和小說裏挑出些橋段天花亂墜地一通亂說,竟也歪打正著,韓楚風都懷疑她是否到過邊關。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在嘰嘰咕咕地說,韓楚風話不多隻是點頭稱是。令莫寒心生好感,若是換了身後的人,早嫌她聒噪了。隻是奇怪,一晚上沈喬生跟個鬼影似的緊緊貼在她身後,甩也甩不掉,真是煞風景。
路上,柳錫侜又神神秘秘地湊過來說,“今日楚風府裏事多,你們知道是什麽嗎?”
“哦?說來聽聽。”
見莫寒起了興趣,柳錫侜得意道:“韓老將軍正忙著給楚風挑媳婦呢!”
“不是那準了皇上會賜婚承元長公主嗎?又生出變故?”沈喬生突然從莫寒背後出聲,嚇得她一個激靈。
柳錫侜擺擺手,懶懶道:“那倒不是,長公主已過及笈之年,皇上卻遲遲不下旨,可楚風是韓家的獨苗,老將軍急著抱孫子,也等不了嘍……”
不是不想聽清柳錫侜接下來的話語,確實是身不由己,隻因她已被眼前奇景所震懾,久久挪不開眼。
昏黃的燈光下,象牙白的肌膚上,透著若桃花般的粉色,然後,隨著柳錫侜沒完沒了的絮叨,不斷地加深加深再加深。韓楚風的臉變成了秋天熟透的蘋果,那一抹朱紅一直延伸到耳根,而耳廓更是成了慘不忍睹的紫紅。
莫寒伸手拍拍他臉上僵直的肌肉,恍然道:“韓兄,方才你被誰抽了嘴*****……”
那聲音顫顫悠悠,如泣如訴。
芙蓉閣裏莫寒的如魚得水,反襯出了韓楚風的神色慌張。他幾次想要逃跑,都被柳錫侜以各種理由勸了下來,其中竟然有“為了不讓承元公主失望”這樣的借口。
莫寒靠在芍藥身上,內心殺柳錫侜九百九十九次。
雖然芙蓉閣的姑娘都喜歡一窩蜂地圍繞在沈喬生身邊,但韓楚風這個鴇兒口中的“雛”也是大齡女性的最愛。隻見他左擋右避,卻終是躲不過女人們的十指丹蔻。
莫寒怕韓楚風把臉憋爆了,他死是小,那血肉橫飛的場麵惡心了大眾是大。她從容地起身,抖抖衣袍,一揮手,圍繞在韓楚風身邊的鶯鶯燕燕便老實散去,仿佛她才是這裏的媽媽桑。
韓楚風忙不迭地致謝,臉上的紅暈漸漸退去。她坐在韓楚風身旁,手搭在他肩上,湊近了壓低聲音問道:“韓兄當真不想取那承元公主?”
“其實……”
“不想娶就別娶唄,我跟你說啊,這承元長公主嘛,實乃蒲柳之資,既無賢良淑德之品,也不懂詩詞歌賦之美,更不能與你共談武學精妙,夫妻之間完全沒有共同語言,將來怎麽生活?怎麽生兒育女白首終老?與其痛苦一生不如現在就另尋佳偶,聽我的,趕快成親,越快越好,避過這門親事!”
“嗯……”
“哎呀,你娶個公主回去幹什麽嘛!不能打不能罵的,娶個老婆還要像活佛一樣供起來,你累不累啊!搞不好還不許你娶三娶四的,這不是要咱們男人的命嘛!”說完用力一拍胸脯以示她的豪情壯誌,隻是又擔心正處在發育期的兩團饅頭會被自己毀成一對葡萄。
“其實……”韓楚風還在結巴。
“老實跟你說吧,這個承元公主我是見過的,她滿臉麻子,皮膚粗糙,三角眼,塌鼻子,厚嘴唇,比這裏的鴇兒還胖,而且她性格怪異,喜歡折磨人,聽說那玉華殿的宮女太監都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我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你家下人想想啊,他們多不容易啊,這上有老下有小的,死一個可就是連累一家老小,到時你韓府成了殺人魔窟,這不危害百姓嗎……”她都將自己毀成醜八怪女魔頭了,卻不料韓楚風吐出了令人傷心欲絕的幾個字。
“其實,對韓某來說,娶哪家的小姐都不打緊。多謝莫兄……”
莫寒最後看一眼那通紅的臉頰,兩眼一閉,癱倒在芍藥懷裏。牙縫中透出她的臨終遺言——靠,怎麽又紅了。
作為報複,韓楚風從此被莫寒稱為——“小紅”。
月亮艱難地從雲縫中露出臉來,看向空曠的窗台,又再一次躲進雲裏。
莫寒將玉鐲帶回手腕,埋身於鬆軟的被褥間,心情驀地沉重起來,她真切地記得澹台莫寒並不是韓家的媳婦。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她也不清楚。她用指腹摩挲著玉鐲內側繁複的花紋,輕輕歎息。雖然不想嫁給你,但,請你一定要平安。
沒有斷裂的琴弦,沒有針紮指尖,更沒有報喪的烏鴉,隻有靜默的夜和沒有盡頭的黑暗。
也許,一切都是杞人憂天。
景德十六年,十月。
皇帝賜婚韓楚風與承元長公主,並於韓楚風得勝回朝之日行嫁娶之禮。
狩獵
山巔的風如利器般狠狠刮過麵龐,朝霞將東方天空渲染成緋色。
莫寒瑟縮著攏了攏身上的貂裘,把臉頰藏進貂絨裏。前方背手立在斷崖邊的人,絲毫不顧及重病的身體,任憑夷山上刺骨的寒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隻是奇怪,遠處俯首而立的太監總管來順竟也不勸阻,隻有她在破曉之時陪著景德帝在山頂喝西北風。
“阿九,你來。”
莫寒心中一驚,不知何時,他的聲音已如此蒼老。她半眯著眼,小心翼翼地上前,在男人身後半步停住,顫顫巍巍不敢往下看。“父皇,天寒地凍,您要當心身體……”
景德帝一動不動,平靜地俯視著雲霧繚繞的山景。“朕在這片獵場,害死了四弟……”
隻有風聲和艱難的呼吸聲。
“他被野獸一片片撕碎,吞進肚裏,屍骨無存。”他轉過身,柔和地看著莫寒,仿佛隻是一個慈愛的父親在為最愛的女兒講睡前故事。
他將莫寒垂在胸前的發絲置於指尖輕輕摩挲,“你知道苗疆人製蠱之法嗎?”他驀地抬頭看她,眼底閃露精光。
“嗯。”莫寒點頭,“聽說過的,將天下至毒的十二種蠱蟲放入缸中,密封,不喂食。一年之中那些爬蟲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強大的吃弱小的,最後隻乘下一個,這個爬蟲吃了其他十一隻以後,自己也就改變了形態和顏色,即成蠱王。”
他猛然將莫寒扯進懷中,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撫著她的頭發,不住地耳語。“她也是數九寒冬生的……朕是無情之人,虧欠的人太多……阿九,朕給你的東西收好了麽?朕走了,你要好好活著。朕……必定是要去地獄的,也好,不遇見他們也好……”
她越過景德帝瘦削的肩膀,目睹黎明破曉中,一輪紅日,冉冉升起。
落梅,沈落梅。她離開斷崖,回頭,聽見景德帝在風中自語。
巳時,隅中。
紫燕騮飛奔而來,激起漫天塵沙。馬上少年意氣風發,因劇烈運動而麵色潮紅,他舉起方才獵得的白狐,朝莫寒咧嘴一笑,光芒勝過初生的朝陽。
他翻身下馬,動作幹淨利落,匆匆向觀景台走去。
莫寒掏出帕子正欲上前,卻發覺身旁一嬌俏女子正迎上去,便媒婆似的笑著朝襲遠使個眼色,示意他好好享受。
襲遠先是皺眉,見紫玉拾帕上前,急忙舒朗一笑,腆顏伸出頭去好方便紫玉為他拭汗。紫玉見他如此,佯裝惱怒,卻笑得甜蜜。
男人們在皇家獵場縱馬奔騰,高聲呼喝,痛快之極。脂粉堆裏各色美人笑若春風,相顧無言。
窮極無聊,莫寒移步清溪,席地而坐,懶洋洋地靠在大石上曬太陽,繼而準備午後小憩,睡個戶外午覺,惹得彌月又是一陣沒完沒了的嘮叨。
忽而一片陰影罩下,她並不睜眼。“紫玉呢?怎麽把人姑娘晾在一邊啊!小心你女朋友給你小鞋穿。”
身旁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人便緊挨著她坐下。“彌月,去尋些點心和水來。”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小心眼。”
“是了,人紫玉姑娘可是名門之後,又生的唇紅齒白,嬌美動人,最重要的是讀《女戒》,懂得三從四德,氣量大,不定以後還幫著丈夫張羅一屋子女人呢!這麽百年難得一遇的女人,你說,有哪個男人不動心啊?”她終於睜開眼,笑盈盈地看著襲遠。
襲遠也不在意,略帶薄繭的手按在她頭頂。“魏王的獨生女,宗室裏再尋不出比她更令人心動的女子。”
用外戚對付宗室,以宗室牽製外戚。亙古不變的真理。
見莫寒眼色黯淡,襲遠調笑道:“要說這百年難得一遇的女人嘛,舍你其誰!”
“臭小子。”莫寒拍開他的頭,將領口拉高,“答應送我的白狐呢?”
“給紫玉了。”他用自己的披風將莫寒裹住。“以後給你更好的。”
“不行,我就喜歡白狐,還偏愛你剛打的那一隻。”
“等你針線功夫長進了再說吧。你送韓楚風的香囊我可是見過的,隻怕世上再尋不出比那更醜的了。”
“誰說的!我房裏還有一堆比那醜得多的呢!”莫寒直起背,鼓著腮幫子怒氣衝衝地瞪著襲遠。
……
“阿九,韓楚風不會願意娶你的。你傻透了,是男人都不會要你。”
莫寒噙著邪惡的笑,向襲遠伸出魔抓。“乖弟弟,很久沒挨揍,皮癢了是吧!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啊——你別打我臉,一會還要見人的——別——耳朵——好姐姐我知道錯了——啊——”
“太子殿下,奴婢隻尋了些金絲棗糕、玉米麵蜂糕和細花糕來。”彌月語調平緩,對眼前的景象習以為常。
莫寒終於停止對襲遠施暴,迅速爬起來,瀟灑地甩甩頭發,回頭看向彌月手中的食盒,皺眉問道:“你什麽時候也開始吃甜食了?”
襲遠拍拍身上的枯草,結果食盒。“見你午宴時吃得少,此刻必定是餓了。”抬手將一塊細花糕塞進莫寒嘴裏。“彌月比你聰明多了。”
“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
“對了,方才你沒睜眼如何知道是我的?”襲遠遞上水杯。
“汗味混著我製的玫瑰白芷香……嗯……聞香識人。”
襲遠捏著微微上翹的鼻子,露出陽光般的笑容。“果然是……狗鼻子……”
又是一場混戰。
不多時,襲遠被澹台紫玉的丫頭尋去了。
莫寒不禁搖頭,“男大不中留,你說是吧,彌月。”
彌月拍掉莫寒衣衫上的枯草,低頭說:“太子殿下虛歲十四,是該選太子妃了。”
莫寒眉尾抖動,十三歲的小男孩也不知道發育好了沒。
都不是她能管的事。
眼皮開始打架。
長長的睫毛來回掃過他手心,帶來一陣酥麻。
“小祁同誌,這招太俗了。”
“你又知道?”
莫寒牽著輕捂她雙眼的手,回身得意地說:“據鄙人觀察,世上再沒有男人比咱家小祁的手更好摸了。”說完,色迷迷地在祁洗玉的手上摸來摸去。
祁洗玉抽回手,百般無奈。“就快嫁人了,還是這麽個性子,當心你公婆不給你好日子過。”
“我什麽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拿這個來刺我!”
不遠處傳來馬的嘶鳴。
沈喬生勒住僵繩,下馬朝他二人走來,依舊一臉春風和煦。“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莫寒敷衍著叫起。祁洗玉卻變了臉色,
“獵場上未見大人豐姿,原是在此處賞景,祁大人近來可好?”
祁洗玉絲毫不買賬,挑眉譏諷道:“日日在朝堂上相見。沈大人怎會不知祁某近況,又何必多此一問,枉費口舌?”
沈喬生泰然自若,謙和道:“是沈某疏忽了。”
“沈大人疏忽了,都可將吏部攪得雞犬不寧,倘若沈大人仔細起來,可還有他人的活路?”
“祁大人過譽了。”沈喬生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但不知為何在她麵前就那麽容易撕破臉呢。莫寒見祁洗玉又要開口,急忙拉扯他衣袖,示意他適可而止。
不料祁洗玉瞪她一眼,怪聲怪調道:“怎麽?心疼了?”
“憤青祁,你別狗咬呂洞賓不是好人心哪。你剛看見太子了嗎?想讓我用相同的手段解決你嗎?”
“咳……”沈喬生打斷正在咬耳朵的人,臉上浮起不悅之色。
莫寒投給站在一旁等待多時的李崇年一個同情的目光,鬱悶地看著夾槍帶棒說得沒完沒了的兩個大男人,猛地一拉祁洗玉衣襟,吼道:“祁大人,你兒子等你很久了,你還是先處理他的事,過後再與沈大人敘舊吧。”
祁洗玉整頓衣領,一甩袖,瀟灑離去。
李崇年忙不迭跟上,走時還不忘還給莫寒一個感激的眼神。
真不懂,祁怎麽收了個比自己還大的義子,不過,這個世界總算安靜了,她真是功德無量。
“你同祁洗玉如此相熟?”沈喬生收斂笑容,沉聲問。
“嗯,怎麽表哥你不知道嗎?我以為秋……算了,愛怎麽怎麽吧。”
沈喬生撣落她發上的草屑,“怎麽就睡地上了,冬天裏霜露重。”
“是啊,沒想到一覺醒來,已是夕陽西下。”莫寒享受地地撐個懶腰,“表哥是專程來找我的嗎?”
“嗯……算是,阿九,騎馬吧。康居來的汗血寶馬,叫晨鳧。試試看?”
“不行。聖人說:‘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麵,窺必藏形。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女非善淑,莫與相親。立身端正,方可為人。’”開玩笑,那馬比她還高,正打著響鼻,滿麵怒容,萬一摔下馬背,不死也殘哪!
沈喬生把馬牽至身前,伸手托住不盈一握的纖腰,將莫寒扶上馬背。不理會女子一聲聲尖利的叫嚷,仰頭笑道:“你還會背《女論語》?”
“那是,帶女字的東西我都能背。”晨鳧甫一抬足,莫寒就死死抓住沈喬生牽馬的手,“表、表哥,你、你千萬別鬆手,千萬別啊。安全第一,我的小命可是全捏在你手裏。我還年青,別害得我英年早逝啊……”
“放心,不會讓你出事的,絕不。”
他白色衣袍攜滿金色光輝,引馬在前。不時回頭與馬上的女子說笑。
林中,倦鳥已歸巢。
天邊,落日將餘輝輕輕撒在他們身後。
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哬——”怎麽老是睡不夠似的,還在打嗬欠。
“阿九,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好麽……”
“啊?表哥你說什麽?”
金色的蒼穹越發黯淡,暮色四合。他們已經走出很遠,沈喬生不舍地調轉馬頭,“晚了,回去吧。”
“嗯。”
密林中傳來水鳥撲騰翅膀的聲音。微亮的天色裏,一群黑色身影從天而降,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倒映出來人鷙狠狼戾的眼。他們十人左右,呈圓圈式隊形,並一步步收攏,將莫寒與沈喬生重重圍住。
沈喬生“噌”的一聲拔出佩劍,壓低聲音說:“一會我打開缺口,你就騎著晨鳧衝出去。”
她就知道,荒山野嶺,孤男寡女,幹柴烈火,不出事是不可能的。
但沒料到,是最壞的那一種。
雙城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穀渾。
篝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
燕山南緣,天凝地閉,山寒水冷,折膠墮指。
火光映出男人英俊的側臉與額前未清的血漬。他稍稍整理身上沉重的鎧甲,不經意間觸到腰上略帶粗糙的繡品,臉上緊繃的線條倏然柔和,一絲絲暖意流過早已麻木的身軀。
他擦去凝固在額角的血,向篝火靠近些。
此刻無月,亦無星。
白日裏幾乎瘋狂廝殺,換取了黃龍崗一役與金軍鐵騎的和局。
他想取出錦囊再看一眼那拙劣的繡工,卻在聞到滿身血腥後停下了動作。
韓楚風緩緩吐氣,將嗜殺的氣息從胸中釋放。他仰起頭,看向沉鬱的天幕,忽然癡癡發笑。
七夕夜的汴梁城,張燈結彩熱鬧非凡。跳躍的燈火中,她穿著女裝出現。不若旁的女子鬢發玄髻,油光可鑒。隻用銀製步搖將青絲鬆鬆挽就,餘下的發絲垂在肩上,隨著細細微微的晚風,輕輕揚起。一時間仿佛天地都失了顏色,隻有她,攜一身淡紫色衣裙款款而來,時而與身後的沈喬生高談,時而掩嘴偷笑。為本就無可挑剔的麵容更添一抹神采。
她慧黠地笑著,秋水般地眸子滿是得意地望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的他。“怎麽楚風大哥,不認識阿九了嗎?”
他看看沈喬生,又看看柳錫侜和陳詮,見其三人皆是一臉了然,竟艴然不悅
他責備她,身為女子終日與男人相伴,甚至到煙花之地遊樂。她卻絲毫沒有悔意,繼而吐出令他徹夜難眠的話——她竟是承元公主。
拂袖而去的瞬間,錯過她平靜無波的眼。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習慣了有她在身邊。
她逼他吃青菜。
她搶他杯中的烈酒。
她喝醉時的胡言亂語。
她愛喝的茉莉和六月雪。
她做壞事成功時得意的神色。
“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禮義廉。”是她提給貪官吳楚良的門聯。
“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是當喬生與當朝大儒談論孔孟時她不耐地插嘴。
“鐵杵能磨成針,但木杵隻能磨成牙簽,材料不對,再努力也沒用。”是她對錫侜參加科舉的評價。
……
很久以前,那個跟在他身後言笑晏晏的小丫頭已經駐紮在他心裏,揮之不去。
當他忍受了兩個月身邊沒有她的日子,當邊關告急,當皇帝正式禦旨賜婚,當她在大政殿側門清脆地叫他——“小紅哥。”
他決定要親自管教這個令他茶飯不思的人。
臨行夜宴,錫侜攛掇著要交換定情信物,他掏出家傳的玉鐲拿向她遞去。哪知柳錫侜不肯罷休,嚷嚷著要他親自為未來的媳婦帶上。
莫寒大方地起身,掄起袖子露出玉一般的手腕。
他沒有留意柳錫侜大笑的臉,沒有關注陳詮難得的笑容,也沒有看見沈喬生不自然的神色。他隻看見她,她盈盈的笑,她眼中粼粼的波光。
拿著玉鐲的手指不住地顫抖,觸到她溫良的肌膚。他抑製著握住眼前雪白柔荑的衝動,艱難地將鐲子套在她纖弱的手腕上。
他麵色潮紅,滿頭大汗,不想十月的汴梁竟然如此之熱。
她再一次於大政殿外截住他,那時候的她滿身疲憊,明亮的眸子裏盡是血絲。
她向他展示纏滿紗布的手指,像個邀功聆賞的小兵。
紅色緞麵的香囊上繡著個圓圓的蘋果,她說這寓意著平平安安。
她說,其實,隻要平安就好。
她講了個故事,勒令他不許問緣由。
曾經有一位戰功卓著的將領以步兵持麻劄刀入陣,斫馬足的方法大破北方夷狄的重型騎兵。
她說她很沒用,能幫的也隻有這一點了。
又搖著頭念叨,怎麽會是架空,怎麽會是架空……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裏愁。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他飲盡囊中來自樊樓的酒,胃中倏然一暖。耳畔縈繞著她輕靈的聲音,“楚風,你知道酒和水的區別嗎?……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所以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咱們幹了它……”
此刻身在汴梁的你,是否也會起閨中相思。
汴梁城郊,獵場。
“嘀嗒——”
一滴晶瑩的汗珠墜落在鋒利的劍尖,劃成無數微粒消失在幹枯的草葉間。
天邊微光全失,風中隻有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和草莖被踩斷時最後的呼救。
沈喬生伸展握劍的手指,下一瞬又緊緊地合攏。他作勢向前衝,卻猛地一拍晨鳧。駿馬揚起前蹄向前衝去,他亦提劍殺向正對馬前的黑衣人。
“哷————”晨鳧一聲嘶鳴,轟然倒地,厚重的大地陡然一顫。
後方匪人以鉤鎖纏住馬蹄,再猛地向後使力,使得馬上的人被重重甩出幾米遠。
腦中嗡嗡地震動,莫寒攤倒在草地上,仿佛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不知道傷在何處,隻覺得周身無一處不痛,無一處不難受。
她墜地時的聲音仿若千斤重的狼牙棒狠狠地錘在沈喬生心上,帶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大喝一聲,“阿九。”擋開黑衣人當胸襲來的大刀,奮力衝向莫寒。
此刻,莫寒覺得她是西班牙鬥牛場上最強壯的那頭母牛,她被白色上觸目驚心的紅所刺激,強忍著背脊上火辣辣的疼痛,竟咬牙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向那發瘋的白衣男人走去。混亂中仿佛有刀光閃過,卻未傷她分毫。
“阿九,如何?傷到哪了?”他騰出左手將站都站不穩的可憐人收入懷中,急切地問。
“嗬嗬……我沒事,就是腰有點酸。”她艱難地扯動嘴角,卻改變不了因疼痛而扭曲的麵容。“表哥,你聽我說。”她努力地向上靠,伏在沈喬生耳邊說,“他們要抓的人是我,不會傷我性命。一會兒我擋著你,咱們往後退,到山坡的時候你就跳下去,往前跑,一直跑,不許回頭。聽見了嗎?”
她閉眼,不去看他此時此刻的表情。
耳邊是沈喬生越來越急促的喘息聲,她咬著唇,恨恨道:“你的沈家不用管了嗎?你的雄心壯誌就這麽戛然而止了嗎?你不是要清吏治禦夷狄重奪幽雲十六州麽?難道要讓舅舅白發人送黑發人……咳咳……你舍得那如花美眷年少守寡嗎?你舍得你的命嗎?”依舊沒有回應,但答案已然揭曉。
他們正一步一步向山坡退去。
沈喬生仿佛還有猶豫,莫寒用盡全力狠狠地將他推下山坡。
染血的白消失在密林深處,她早已到達身體的極限,眼前晃著好幾把寬背大刀。突然想起一句名言——要頭一顆,要命一條。
算了,兩腳一蹬,雙眼一閉,管它穿去與穿回。
寒煙衰草,月上山巔。
白頭翁將頭藏進翅膀,斷崖處傳來一聲聲淒厲的狼嚎。
早已失去生命的草葉上噙著沒有溫度的血滴,黑暗包裹著他不斷奔跑的身軀,凜冽的北風似乎要將麵龐割裂。
除了奔跑再沒有多餘的念頭。身上一處處刀傷張著血盆大口高聲叫囂,撕裂般的痛比不上擦肩而過的瞬間她死灰般的眼神。
那是最狠絕的一劍,重重刺在他胸口,越過肋骨,直插心髒,從背後穿出。
沒有血,沒有淚,沒有怨,不能說原諒,不能懺悔,一切靜謐無聲。
但有些東西已然死亡,再也追不回。
沈喬生幾近瘋癲地奔跑著,直到被前來尋人的指揮使都校陳詮撞飛在地,方緩過神來,隻是緊緊攥住陳詮的衣袖,不斷地說:“西南十裏,女真人,救阿九。西南十裏,女真人,救阿九,西南十裏,女真人,阿九……”
淡淡的月光下,一顆顆圓潤的血滴沾濕了枯敗的野草,為荒蕪的草地畫上一條長長的血紅色絲帶。
隻是,她已看不到。
二十三,眉月。
襲遠慵懶地靠坐在太師椅上,托著下巴的手遮住了他麵無表情的臉龐。“送你的白狐還喜歡吧?”
前方傳來細弱的女聲。“嗯,喜歡。太子殿下送的,自然是最好。”
“哦?人說禮尚往來,紫玉妹妹不回送些什麽嗎?”他玩著手中莫寒所謂的中國結,眉頭輕蹙,月上中天,那個人又不知道瘋成什麽樣了,竟還不回來。
“紫玉願太子殿下福壽綿長。”她小心翼翼地將繡了半夜的香囊遞到襲遠眼前,臉頰已飛滿紅雲。
襲遠掂掂手中繡著鴛鴦戲水的香囊,又置於鼻尖嗅了嗅,強迫自己堆出笑容。“真香,沒想到紫玉妹妹不僅有沉魚落雁之貌,更是心靈手巧哪。”
紫玉絞著手中錦帕,低頭,羞澀地說:“太子殿下過譽了,紫玉繡工粗陋……”
“太子殿下!”彌月突然奪門而入,跪倒在地。
襲遠大怒,嗬斥道:“大膽奴才,未經通報竟敢擅闖本太子營帳,來人哪,把她拖出去杖責二十。”
“太子殿下,算了吧,我看她也是一時情急,就饒過她這一次吧。”紫玉楚楚可憐地看著襲遠,替彌月求情。
襲遠麵色稍霽,擺擺手,不耐道:“罷了吧。”轉身對紫玉溫和地說:“今日多虧紫玉妹妹照顧,此刻想必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紫玉又是一陣臉紅,嬌聲道:“謝太子殿下好意,紫玉有柳絮兒一同回,就不勞煩殿下了。”說完招呼一旁叫柳絮兒的丫頭,再看襲遠一眼,便出了帳篷。
“說吧,什麽事?”他將香囊丟擲在案幾上,回身坐回太師椅。
彌月磕頭一拜,強壓心中急躁。“公主殿下出事了。”
“什麽?”襲遠的聲音陡然提高一倍,“你且細細說來。”
“是。公主殿下與沈大人外出遛馬,久久不歸,奴婢便報了都校陳大人,不多時便帶了滿身是血的沈大人回來。沈大人隻反反複複念著‘西南十裏,女真人,救阿九’,奴婢猜想公主殿下是否遭遇險境……”
襲遠拍案而起,怒罵道:“混賬,他沈喬生竟丟下阿九一人回來,真是懦夫之舉。”
他背手在帳內來回踱步,稍頓,吩咐彌月道:“你且先去照顧沈喬生,待他醒來再仔細問了事情經過,一個字都不漏地來報我。”又招來帳外兩名守衛,命令道:“令指揮使都校陳詮搜遍獵場附近方圓五十裏,有任何發現即刻來報。再而,父皇病體未愈,不宜辛勞。你令他暫時不要上報。”複指另一人,“通知祁洗玉,徹查獵場內所有隨侍人員,無論用什麽方法都要找出力通外敵的賊人。另尋武功高強者,日夜監視魏王。”
“卑職領命。”
“王順。”
“奴才在。”
“告訴李得勝,本太子要知道皇兄十日內所有動向。”
“嗻。”
他捏著火紅的中國結,眉眼間閃過難以捕捉的狠戾。
鷹撮霆擊,龍驤虎視。
捋虎須的人必將為他的無知付出代價,千萬倍的代價。
搜尋
次日清晨。
“郡主,太子殿下吩咐過,任何人都不許進去。”
“你個狗奴才好大的膽子,竟敢攔我家主子的去路,是吃了雄心豹子但麽?”柳絮兒瞪大杏眼,尖聲罵道,“郡主是與你這奴才一般下賤的人嗎?真真沒半點眼力見,今後指不定要聽誰的呢!還不快讓開,當真讓我家主子在太子爺麵前告你一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嗎……”
紫玉終於開口:“柳絮兒,不得無禮。”今早她就聽獵場內的太監說太子殿昨夜發病,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怎知遇上田容攔著不讓進,本該讓他得個教訓,也讓自己早些立威,無奈田容是個榆木腦袋,且為太子近身侍衛,終究不能讓他太過難堪。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泫然欲泣。“勞煩田侍衛讓紫玉進去看看情況,也好讓皇後娘娘放心。”
“太子殿下昨夜受寒,已無大礙,太醫吩咐隻需靜養即可。今日一早,太醫院孫大人已向皇後娘娘報備太子病況。”
紫玉被田容堵得無話可說,強壓心中怒火。
“奴才該死,讓郡主受累了。”王順笑得一臉諂媚,“太子殿下不願過了病氣給您,殿下那是心疼您呢。”
紫玉掩嘴羞赧一笑,便也不追究了。
“這是到哪了?”
“稟太子,汴梁城外西南六十裏,已近奉州。”
如此,就離兩國邊境不遠了,東邊正燃戰火,局勢緊張,絕不能讓他們出了大齊邊境。襲遠一夾馬肚,揚鞭向前。
————三十六計《勝戰計》第一計 瞞天過海 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太陽,太陰。
封閉的房間裏傳出女子嚶嚶的哭泣。
她一腳踢開床邊的食盒,尖聲罵道:“這狗都不吃的東西,竟敢拿來給本宮,你們這些綁匪也太不人道了吧,本宮要滅你們九族!”
玄色衣衫的男人坐在桌前,冷哼一聲。“再換。”
臨時雇來的丫鬟馨兒急忙將打翻在地的糕點收拾幹淨,揉揉被床上的華服女子揪痛的手臂,含淚退了出去。
“你若再不吃,就等著餓死好了。”陰影中的男人,已滿是不耐。
“嗚嗚……本宮的背脊好痛,嗚嗚……本宮一定要吃金絲棗糕,芙蓉糕啦,不是,本宮要食正餐,一路顛簸,你們竟拿些糕點來……”
男人忍無可忍,從角落中走出,吩咐道:“照她說的辦,等出到了奉州,再食正餐。”
“記得要多加點糖,本宮愛吃甜的……”似乎她還想吩咐些什麽,卻在看清男人麵容後,癡癡地說不出話來——寬闊的肩膀,高過韓楚風的身軀遮住了清晨柔和的陽光,劍眉高挑,細長的眼睛,削薄的唇,較之漢人更高的鼻梁與其蜜色的皮膚,宣示著北方遊牧民族的野性與張揚。
“如何?看夠了麽,女人?”他特意加重了女人兩個字,深邃的眼中寫滿不屑。
她雙手捂住緋紅的麵頰,身子往裏一轉,卻仍羞赧地悄悄抬眼看他。“公子生得好俊哪……”
男人冷哼一聲,摔門而去,吩咐門外的守衛,昨夜奔波,現留下一個即可。
———三十六計【並戰計】二十七計。假癡不癲, 寧偽作不知不為,不偽作假知妄為。靜不露機,雲雷屯也。
獵場上塵土飛揚,發出一陣陣吆喝聲。景德帝拖著病體坐在觀景台上,冷冷地欣賞這場男人的集會。
遠離密集而華麗的營帳,穿過蕭索的密林,在低矮的小土丘上,有一座灰色的帳篷,縫隙中塞滿了粗布和褐色的沙土,極力掩蓋著帳中的秘密。
長鞭劃開帳內沉悶的空氣,掠過鐐架上赤裸的身軀,隨著男人一聲脆弱的悲鳴,又為這沉悶增添一道血腥。
祁洗玉將茶杯擱在透著暗紅的桌麵上,悠悠然發問:“該說說你家主子是怎麽裏通外敵,從皇家獵場裏將人擄走的了吧?嗯?”他微微調高的語調,令人全身酥麻,但在張庭瑄聽來卻如魔音穿耳——每每當他如此說話,而又得不到回應時,便會有更狠毒的刑罰接踵而至。
“看來這魏王的親信侍衛倒是個硬骨頭。”他架起二郎腿,左手手撐著側臉,右手撫弄著披散在耳際的發絲,一身媚態,隻是那眼裏除了不耐與陰霾,再尋不出別的情緒。“小祿子,給你張庭瑄大哥加點料。”
“是。”小祿子難掩興奮,麻利地抬起一旁準備好了的辣椒水,朝滿身是傷的人,嘩啦啦兜頭淋了下去。
“啊————”張庭瑄胸口起伏不斷,卻還張口罵道:“祁洗玉,你這不男不女的妖怪,媚上欺下……你不得好死,你竟敢明目張膽地把我綁來,就不怕魏王找你算帳嗎?”
祁洗玉不怒反笑,“魏王?我早已派人知會過魏王,說你家中突然傳來喪訊,要你速速回府為母奔喪,你這有名的大孝子便不顧身兼要職,匆匆趕回祁縣。啊,就是你的好兄弟劉淇幫忙傳的口訊,你說,有誰會懷疑呢?”他轉過頭看著張庭瑄滿臉怒容,竟高聲大笑。
“劉淇,你個王八蛋,叛徒,枉我張庭瑄還將你當作親兄弟般看待,原來是這般無恥小人!”
“你也不要怪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祁洗玉輕輕撫過眼前殘破的身軀,纖白的手指停在最深的一道傷痕上,他勾起唇角,驟然加重力道,三根手指就這麽生生的插入裂開的傷口,引來張庭瑄一聲慘絕的嘶吼,隻是這一次,除了憤怒的盯著祁洗玉外,他再沒能說出一句話。
祁洗玉用帕子擦幹淨手上的血漬,隨即毫不留情地將帶血的錦帕丟棄在地。“差點忘了,張大人的妹妹快要出嫁了,令堂帶話來讓你早些回去,不過鄙人已為張大人的親妹子備下厚禮,定會讓她嫁得風風光光……”
“你,祁洗玉,你有什麽就衝我來。你若是膽敢傷害我家人,我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夠了。”祁洗玉怒不可遏,奪過鞭子就往張庭瑄身上招呼。
一陣瘋狂的抽打後,祁洗玉一把扯過張庭瑄的頭發,逼迫他抬頭。此時此刻,祁洗玉雙眼通紅,雷嗔電怒,如同一頭嗜血的野獸,仿佛要將張庭瑄一口吞食。“你們怎麽不隻衝著太子和我來,她又礙著你們什麽了?嗯?”
他挪開手,倏然陰邪地笑道:“張府外現聚集著五十刀客,如果張大人合作的話,他們就是為令妹抬轎的人,若是張大人不識抬舉,他們五十個男人就會是令妹今晚的新郎。當然,張大人如果選擇自裁,我會另外再多找一百人。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張大人覺得呢?”
“你——”張庭瑄眼神一暗,仿佛用盡平生所有力氣說道,“他們打算將公主送往燕京暫時拘禁,等事情一過,再接回來。與我們接洽的人是金國六王爺,以奉州到淮河以北所有領土為酬金,請金軍助大皇子奪位。”
“那麽東邊的戰事隻是為了拖住準駙馬韓楚風,以免其協助太子?給我他們的逃跑路線,還有,你們是如何聯係的?”
“按時間算來,他們應該已到奉州。但一直都是大皇子和魏王親自與其聯絡,我並不知道。”
白鴿撲騰著雙翅甫一落地,就被守在帳外的士兵抓住。他取下信鴿腳上的黃色布條,進帳遞呈祁洗玉。
“已有蹤跡,西南一百裏。”祁洗玉將布條丟入炭火,看著它燒成灰燼。西南一百二十裏就是奉州,看來張廷瑄所言非虛。
他招手道:“錢太。你家主子把你安插在我這也有一年多了吧。你為他辦的事如何啊?”
“這世上奴才隻認祁大人您一個主子。”被喚作錢太的人聲音沉穩,波瀾不驚。
“那好,你去告訴你曾經的主子大皇子殿下。承元長公主已被尋回,並無大礙。”
“是,奴才遵命。”
“還有,讓李得勝好好監視他。有任何舉動,立刻來報。”
轉而又令另一人道:“暫時不要驚動魏王。”
“傳書給太子,告訴他去奉州尋人。”
“祁洗玉,你答應我的事呢?我妹妹怎麽辦?”張庭瑄急切地吼道。
祁洗玉回頭,看笑話似的說道:“怎麽張大人不知道嗎?這裏離祁縣少說也有百餘裏,現下已過申時,就算飛鴿傳書也來不及了,唉,張大人你為何不早些坦白呢?”
“祁洗玉,你個賤貨,老子要將你千刀萬剮……”
祁洗玉出帳,對一旁的小祿子道:“隨行的太醫可有我們的人?”
“周生甫周大人。”
“讓他好好醫治張庭瑄,還有,看好他,不許他死了。”
————三十六計【敵戰計】第七計。 無中生有, 誑也,非誑也,實其所誑也。少陰、太陰、太陽。
陳詮風塵仆仆,步履匆匆。
沈喬生不顧滿身傷痛,咬牙撐起傷身,急切地問:“如何?有線索了嗎?”
“大人。”擬芳連忙扶住沈喬生搖搖欲墜的身子,將軟墊擱在他背後,又扶著他坐好。“大人剛醒,切莫傷了身子。”說完,眼中含怨地看了剛進門的陳詮一眼。
“我已無礙,隻是腹中饑餓。擬芳,你去取些吃食來。”雖是在對她說,但神喬生的目光未有半刻離開麵色尷尬陳詮。
擬芳忍著淚乖乖地退出帳外。跟著他有多久了?自己也記不清了,似乎是他點亮了她的人生,讓她明白了如何活的像一個人,也是在一刹那間,她沉醉在他若春風一般的笑容裏,他就這樣將她的心奪走。隻是她,怕是永遠也走不進他的心裏。
隻要能這樣永遠守著你就好,不管你心中裝著的是誰。
擬芳擦去眼角的淚,他其實是不愛見女人哭哭啼啼的吧。
陳詮搖頭,麵無表情。
“他們雖然手持寬背大刀,但手法卻仍和持著彎刀一般,且擅套馬,身形高大。對陣時,不擅武學技巧,卻以力量取勝。我便猜,他們都是女真人。”沈喬生似在閉目養神,口中卻不停。“派人將阿九的事告訴錫侜,讓他通知柳家在邊境上的所有商號、客棧、酒樓,密切留意往來的女真族男子,且令酒樓留意有無女子,不,是所有人,有無喜喝花茶、愛甜食者,一有消息,立刻報……報給太子殿下和祁洗玉吧。”
“如此,你不怕暴露了……”
“怕?眼下再沒有比她出事更令人害怕的了。”
“好吧,我立刻命人去辦,你也好好保養身體。”
沈喬生倒在暖榻之中,沉沉睡去。
夢中仿佛有她模糊的臉,她輕輕地問:“如果時光倒回,你,會不會陪著我?”
————三十六計【混戰計】第二十二計。 關門捉賊, 小敵困之。剝,不利有攸往。
反擊
奉州城內資曆最老的大夫,正仔細地在女子光裸的背脊上敷藥,他的額角滲出一層微薄的汗,僅僅隻是因為一旁男子如獵豹般的眼神。
“聽說漢家女子,被人看了身子,就要嫁於那人為妻,不如就將你許配給吳大夫,如何?”聲冷刺骨。
吳大夫甫一聽此話,就停下手中動作,跪倒在地,祈求道:“大人莫是如此,老夫乃花甲之年,這般不是糟蹋了姑娘嗎?”
“哼,漢人卑劣,不就是用來糟蹋的?”
先天蒙古症的青頭蛙,陰陽失調的黑猩猩。她在心中暗罵,卻在臉上堆出此生最嬌最嗲的表情,緩緩抬頭道:“公子……難道公子一定要這樣對本宮嗎?本宮的心,公子為何如此視而不見呢?本宮……啊……為何我的命如此之苦啊?哇……”不必說,她再一次上演女配的戲碼,不知道身份暫時不明的女配會不會指控她搶戲。
男人厭惡地看了床上緩緩穿衣的女子一眼,餘下一聲冷哼,甩袖出門。
她將藥包塞進羅襪,接著極為不雅地抓抓背。“戌時,遠。”那老大夫怎麽在背上寫個字也這麽癢癢?
這一包應該是蒙汗藥吧,該怎麽下呢?
直接放?沒機會。
藏在手指甲裏?那麽大一塊,隻有傻瓜看不見。
那麽……
她想到了一個異常俗氣的辦法來配合她現在的形象。
奉州,醉仙樓。
“公子,好不容易到個像樣的酒樓裏,你怎麽不和本……不和奴家坐一塊吃呢?真是傷人心哪!”
為了不引起注意,他們十餘人都著漢裝,且將擄來的女人打扮成男子,誰料那沒腦子的女人真是半刻也不消停,若任她如此鬧下去,難保不惹人留心。唉,都是他這張絕世無雙的臉惹的禍啊。
他無奈地起身,坐到那滿臉迷戀的女人旁邊。
“公子,奴家真是很慶幸能與上公子這樣的……這樣的良人呢!這杯酒奴家既要敬老天爺,感謝他的苦心安排,也要敬公子,多謝公子連日來對奴家的照拂。”語畢,張開塗滿胭脂的血盆大口,稍稍飲一口。又無限嬌羞地望著他。
哼,真是傻得可憐,被人擄劫而來,卻還深感慶幸。真該慶幸我大金國沒有如此癡傻無知的公主。他抬眼冷冷看她,卻遇上她依舊矯揉造作的眼神,那不要臉的女人竟將自己喝過的酒杯遞到他眼前,旁若無人地說:“公子也敬老天爺一杯吧。”說話間又已將沾著胭脂的杯口湊到他嘴邊。
“公子不願喝嗎?難道公子一定要將奴家的心撕成一片一片的才甘心?”她一跺腳,嬌嗔著,表情越來越委屈,下一刻就呼啦啦驚天動地地哭泣道,“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被人抓了不算……”
他緊張地捂住她的嘴,一連幾日的相處,他早已知曉這瘋女人嚎哭的本士。若不是她對他死纏爛打,又鬼哭狼嚎地要下館子吃飯,且他又允諾絕不傷她,他怎會落到如此地步。
“我,我喝。”他從牙縫裏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回視別桌隨從,皆是憐憫地望著他。
“那奴家伺候公子飲酒。”她興奮地蹦到他身側,不顧他瞪得比牛還大的眼睛,舉著杯子往他嘴裏灌酒。
他看著唇下的胭脂印記,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發誓,終有一日要用最狠毒的刑罰將眼前笑得可惡的女人折磨至死,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十六計【敵戰計】第十計。 笑裏藏刀, 信而安之,陰以圖之。備而後動,勿使有變。剛中柔外也。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
莫寒望著窗外鎏金的天際,抿一口杯中香醇的六月雪,慶幸他們是不擅茶道的外族人,並不知這難尋的六月雪在這樣的邊境小城出現,是多麽的突兀。
六月雪淡雅的清香縈繞齒間,她仰麵迎上冬日暖陽,心驀地柔軟,不禁勾唇一笑,展露出難得的嫵媚與嬌柔。
他睨著她若曇花一現的醉人笑靨,眉頭皺成一個川字,為自己刹那的失神而懊惱,思肘著這瘋女人會不會又要發病了。
【戌時】黃昏,又名日夕、日暮、日晚等: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天將黑未黑。天地昏黃,萬物朦朧,故稱黃昏。
他提刀欲行,卻發現酒樓內已隻剩下寥寥數人。
身旁隨從也紛紛起身,警惕地看著四周。他扯住莫寒手臂,將她置於中心,慢慢退出大堂。
隻在刹那間,樓頂橫梁上躥出近十個黑衣人,他們手持飛鉤,幹淨利落地鉤住女真人人腳腕猛地往後一拖,但女真男人身強力壯,虎背熊腰,並非這般容易對付。但見那黑衣人袖中飛出多道亮光,悶哼聲隨之而來,數十隻蒺藜如漫天花語飛灑而下,雖不能說百發百中,但已有五六個女真人中鏢,聽那人大吼一聲,“好卑鄙的漢人,竟在鏢上使毒!看老子捏碎你這雜碎!”邊罵邊衝了上去,與黑衣人纏鬥。
她冷漠地看著眼前血肉橫飛的場麵,身邊除那俊美男人外,再無他人。
“主公帶人先行,我等滅了這些嘍囉,隨後便到。”
他默然點頭,抽刀欲拖著莫寒向外走。陡然一陣眩暈襲來,他差點兒倒下,慌忙撐住桌子,勉強站立。
到底是何人下毒?每日飲食都由多默親自檢查,並無任何問題。除非……他抬頭獵鷹捕食般用眼神攫住她的臉“是你?”
“沒錯,是我。”她答得爽快,敏捷地奪過他手中佩刀,“怎麽?想殺我?你沒機會了。”
莫寒眼角瞟過打得沒完沒了的人群,舉起桌上的青釉圓口小碗,猛然向下砸去,那碗“砰”地一聲裂成數塊鋒利如刀的碎片。她拾起其中最尖最利的一塊,直抵他脖頸上最粗的血管。
“如果不想你們的主子血濺當場,就給我統統住手。”此時此刻,她聲線平穩而深沉,絲毫不像十六七歲如花似玉的少女,冷靜得可怕。
“繼續殺,你們若束手就擒,我亦難逃厄運,我女真族男子有哪一個怕死的,你以為……”她淡淡地笑著,手中利刃已陷入肌理,潺潺而下的血蜿蜒在白嫩的手背上。
“無所謂,反正你也是輸。“她指指門外接踵而來的數十個黑衣死士,勾起左邊唇角,投給他一個狡黠嫵媚的笑。“你是要等他們進來把你的手下一個個殺死呢?還是令他們放下刀,我,澹台莫寒在此向你保證,放過你的手下。我說的話,作數。”
短時間的沉默,他終於妥協。
———三十六計【攻占計】第十八計。 擒賊擒王, 摧其堅,奪其魁,以解其體。龍戰於野,其道窮也。
莫寒深吸一口氣,緩和了胸間強烈的窒息感,避開地上的殘屍,看向那一頭衝進來的英俊少年。“都是丘戈攔著,不然我早進來了。怎麽樣?阿九,沒受傷吧。”他語速極快,直待說完後,才微微喘氣。
“我沒事。”她還他一個撫慰的笑,放下持著碎片的手,跌入少年懷中。
襲遠急忙接住她搖搖欲墜的單薄身子,扯過厚厚的貂裘把她裹緊,“前腳還說沒事,後腳便是這幅模樣,你叫人怎麽能放心。”
原來已與她一般高了啊,她如癡如醉地看著咫尺間英姿勃發的少年,忽然欣慰地笑了,“我的襲遠,怎麽生得如此好看,且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呢。”
“你幹嘛說這個,我本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襲遠耳根通紅,眼底含笑。是,是你的襲遠,永遠都是你的襲遠。不自覺地,他將圈住她身子的手緊了緊,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證明真實的存在。
“你答應我的事呢?”對麵的男人忍不住開口質問。
“襲遠,我答應過他,放過他的隨從。”她垂下眼瞼,黯然道,“我討厭看到血。”
襲遠無聲歎息,吩咐將活著的人放了,死了的就地掩埋。
“謝謝你。”
箍在她腰上的手又是一緊,襲遠咬牙道:“不許說謝字。”
“嗯,好,以後都不說,咱們,都不說謝。”她靜靜地說,仿佛說給襲遠,又仿佛是說給自己聽。
猛然想起什麽,莫寒回頭,冷冷地看著靠在桌上虛弱無力的男人。“你必須留下。”不等男人開口反駁,她就得意地說道:“這個教訓是告訴你,永遠不要小看女人。”
特別是穿來的女人。(因為她們有強硬的後台——作者的支持)
他看著她,由笑若朝陽轉為冷若冰霜。懊惱自己為何會希望有一天她能笑若朝陽地對他。用僅存的力氣甩甩頭,借此甩開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很好,他笑,終有一日他要以其人知道還治其人之身。
———三十六計【並戰計】第二十八計。 上屋抽梯, 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斷其援應,陷之死地。遇毒,位不當也。
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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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寒穿著單衣,慵懶地俯臥在床榻,半眯著眼十分享受的模樣。
留著八字胡的老太醫隔著一層薄薄的錦緞在她腰背上來回按摩,鼻尖已微微沁出薄汗。
“找人在你原來的宮裏挖個地下室,築成牢房,嗯……再給他灌下兩三斤蒙汗藥我看就差不多了,唔……胡太醫,這疼,您輕點兒啊。”那聲音慵慵懶懶,酥酥麻麻。
胡太醫抬起袖子擦去鼻尖的汗水,平穩心境道:“是微臣疏忽了,如此力道可好?”
“唔……”她緩緩睜開眼,扭頭看著緊張的太醫安撫地笑笑,轉而對孤坐在一旁深深皺眉的襲遠道:“真是沒想到你們效率那麽高,兩天就把我拎回來了,真是……厲害啊!”
“怎麽?你還沒玩夠?你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有多擔心。
“啊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啦,真的,真的,你別不信我啊。”看著襲遠越靠越攏的眉頭,忙不迭地解釋。
“胡太醫。”襲遠終是耐不住了,猛地起身道,“你將這按摩的手法全數告訴本太子,你年事已高,不宜勞苦。”
胡太醫被襲遠冷冷說出的一番慰問的話嚇得一個激靈,忙點頭稱是。語速極快地講授了要領,便將這燙手的山芋丟給襲遠了。
退出玉華殿外,他長長的籲了一口氣——終於避免了在太子殿下殺人般的眼光下被生吞活剝的命運,真是老天垂憐佛祖保佑啊。唉,這年頭,誰都不好混哪。
“我來試試手。”襲遠眉間的烏雲倏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興奮。他側身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纖細的腰肢上,她微涼的體溫透過白色緞麵中衣傳達他掌心,帶來一種不可言喻的美妙,他的神情卻驀地緊張起來。
莫寒將頭偏到一側,隻當他是小孩子貪玩,隻叮囑下手輕點,並不多做理會。“沈喬生怎麽樣了?他那天傷得挺重的。”
“還好,沒死。”襲遠的手輕輕撫過背脊的左側,想到上藥時所看到的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瘀傷,沒來由地對沈喬生恨得牙癢癢。
她感受著背上略帶生澀的手法和輕得不能再輕的力度,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帶著巧克力香甜的笑容。“你打算怎麽辦?”
“你覺得呢?”襲遠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扯過被子笨手笨腳地蓋在莫寒身上。
“抓好手上的證據,暫時別動魏王。”
“阿九,你……”
“行了,先聽我說。”莫寒抓住襲遠擱在床沿上的手,緊緊握在手心。“你現在還需要他的支持,雖說他選擇了襲深但他並沒有明目張膽地跟你作對,這就證明他對你有所忌憚。皇後那邊,還隱藏了在軍中的勢力,且沈喬生並未真正表態,所以,不可不防。宗室的力量極大,雖然曆代君主都寧信外戚不信宗室,但現下,外戚已成強敵,你別無選擇。再而,此事一出,你親自將我尋回,魏王必定知曉其罪行已然曝光,裏通外敵、綁架公主,是誅九族的大罪,證據在你手裏,到時,他想不聽話也不行。況且,他隻有紫玉這麽一個女兒,事到如今,他必定是不敢反對你們的事了。”
莫寒沒了力氣,把頭埋在鬆軟的枕頭裏,不讓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是悲涼?是無奈?還是心機深沉、躊躇滿誌?沒人知道。隻是這一席話已經在她的腦子裏盤旋了很久,她不能等襲遠開口說,這番話,注定隻能從她的嘴裏說出。
如此,襲遠才能毫無負擔地去做吧。
他將她淩亂的發絲撥到一旁,露出沉靜的側臉。他甚至不敢去看那雙令人沉醉的眸子,隻是歎息,無聲地歎息。
你我都做不到,也許這世上誰都做不到——隨心所欲。
“就如你所說吧。”他以指腹拂過她幹澀的眼角,仿佛要將看不見的淚珠拭去。“我以為……”
“你以為我不想把他們抓起來一個一個從高處甩到地上,摔短他們的第三條腿,再關個七七四十九天,用盡滿清十大酷刑啊!”莫寒忽然搶了先,撇撇嘴說,“可誰讓咱是淑女呢!淑女要有淑女的風範嘛,最多你以後再幫我找他們算賬嘍!要文明點,記得一定要文明點啊!就摔斷了第三條腿扔到皇宮裏當太監得了,別太狠……”
興許,每一次創傷,都是一次成熟。
她不去看他帶著愧疚的眼,將自己藏進被子裏,發出嗡嗡的響聲。“以前我總覺得,躲在烏龜殼裏就萬事大吉,但現在我明白了,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我隻是想保護好我自己,也保護好你,襲遠。”
也不知道隔著一層被子的他聽清楚了沒有。
隻有幹冷的風捕捉到眼角一滴濕潤的氣息。
搖擺不定的燭火將少女白皙無瑕的麵龐映得忽明忽滅,地下室沉悶的空氣裏飄浮著詭異的美。
她斜坐在寬大的靠椅裏,雙腿交疊,專注地看著手中輕輕晃蕩的薄胎瓷酒杯,唇角勾著若有似無的笑。
乍一看,如此畫麵確實是賞心悅目,但如果這樣的景象已持續一個時辰有餘,不知是否會有人如眼前男子一般心煩氣躁。
“你到底要如何,既已被你抓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其實也沒什麽。”她撇撇嘴,用無所謂的口氣說,“隻是心情不好,想折磨人罷了。”
“你……”
“你,你,你什麽你啊!怎麽風流倜儻喜歡逃婚的金國六王爺到了我這竟成結巴了?”她眨著眼睛,好奇地問。
男人隻是冷笑一聲,“你倒是查得清楚。”
“那當然了,我可不想重蹈王爺的覆轍。”她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緊緊攥起的拳頭和壓抑的表情,心中有一種變態的快樂——原來有些快樂必定是建立再別人的痛苦之上。
他站在夕陽裏,將死的太陽把金色的遺言留在他肩上。莫寒就這樣看著他,將腰椎上的傷痛狠狠地丟棄,她第一次,有了心疼一個人的感覺,她想迎上去摟住他瘦削的肩膀,告訴他,“以後,不再一個人扛。”可是整整一個下午,她都隻是低頭看著已自己絞得發白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我知道,我明白的……”時而低婉,時而幽怨,從始至終的是語句中濃的化不開的悲哀與無奈。
她應該明白,那樣的情況,那樣的選擇是最理智最應該的;她也一直理解,理解他轉身奔逃的無可奈何。可是為什麽,被遺棄的悲傷像北冰洋冰冷徹骨的浪潮般,在心底此起彼伏,久久不能釋懷。
直到斜陽入土,夜色將皇宮築成華美的墳墓,不知名的鳥兒唱起歡快的葬歌,太監尖利的嗓子裏冒出文辭華麗的祭文。
她才意識到,原來,早已看不見所有。
她踮起腳尖,忽略那雙飽含歉疚與痛苦的眼眸。“表哥,吻我吧。”她將自己溫軟的嘴唇覆上他幹澀的唇瓣,宮牆內上好的唇油潤澤了已幹枯的皮屑,她一點一點,嚐到他舌尖微微發苦的淒涼,一點一點將彼此滲透。
她將頭仰高,以此抑製將落未落的淚珠。也因此,他們切合得更緊密。他像是溺水的人,捧住她後腦,狠狠攫住她已紅腫的雙唇,仿佛再她的唇齒間尋找延續生命的氧氣。
莫寒輕撫緊緊箍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忍著疼痛,示意他放鬆些。但他沒有片刻的停頓,隻是一次又一次地探尋,帶著長久的渴望與苦痛的絕望。
“走吧,再晚宮裏就要下鑰了。走吧,我也回去了。”
沒有走到一半,彼此回頭相擁而泣的感人場麵,隻有黑夜再兩人的背影之間將距離慢慢拉長。她舔舔嘴角,慶幸自己良好的忍耐力,沈喬生無法向她一樣在唇角嚐到對方苦澀的淚。
如果可以將記憶抹去,是不是,會幸福。
莫寒灌下一大杯苦酒,強迫自己不去回想那個烙在記憶裏的名字,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四肢無力,瞳孔噴火的男人身上。
“小白臉,聽說你皇考挺喜歡你的,怎麽又把皇位傳給你哥了?”
“你叫我什麽?”
“小白臉啊!怎麽?你不喜歡啊,那叫小白也可以啊,本宮今天開始討厭白色,所以你的名字裏一定要有個白字,用以表示你是本宮極度討厭的人。”
“你個瘋子,到底要如何?”
“都說了我無聊嘛!其實小白,你除了這張充滿野性的臉和性感的身材以外,真的沒什麽可取之處了!我就弄不明白,你們金國皇室的小郡主怎麽會喜歡上你的,你看,你要是老老實似乎的待在家裏娶媳婦,不去接這麻煩的交易,也不至於現在讓我欺負了吧!”
“哼,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麽?長得想長白山上青麵獠牙的野豬,身材就像圓滾滾的熊瞎子,今天你多半是亂獻殷情被男人拒絕了吧。”
“對,沒錯,我是被男人甩了。聽到這個你很開心吧。小白。”
他猛地抬頭不置信地看著她,雖然不懂“甩”這個字的具體含義,但大概意思他還是懂得,又見她滿臉笑意,沒有絲毫傷心的模樣,但言語中卻溢滿了苦澀之感。他沒來由地心底一陣,繼而煩躁道:“你別笑了。”
她怎麽會有那麽沉重的心思,不像草原上的兒女,豪爽奔放,嬉笑怒罵統統寫在臉上,讓人一看就懂。這就是漢族的女人嗎?像一池深水,令人難以捉摸,卻又散發著一股魔力,慫恿著池邊的人涉水而去。
“你很討厭我笑?”她壓低身子,欺近了痞痞地看著他,“那我就偏要笑,偏要看你難受的樣子。”
“那我知道了,哼,原來你跟旁人相反,越是傷心就越是笑得高興,本王隻把你的笑看作哭便是了,本來也是笑得比哭難看。”他抬頭,因為終於扳回一程而猖狂地笑著。
“你知道為什麽嗎?”沒來由的,她將聲音放低,幽幽地開口道,“愈是難過便愈要笑得開心。”她艱難地閉上眼,將噴薄欲出的淚逼回眼眶。“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忍住不讓人看見哭泣的樣子,”
“啊,對了。”她勾起左邊嘴角,劃出一道靈狐般狡黠的弧度,“聽說大金國六王爺曾是前任皇帝屬意的即位人選,誰料自幼文武皆優的六王爺不知從何時開始恣意花叢,放蕩不羈,聲明狼藉,不過你好像在燕京閨中口碑極好,果然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哪!嘖嘖……其實,也不怎麽樣嘛。”
莫寒絲毫不顧及眼前仿佛暴怒的雄獅一般的男子,擺擺手,優雅地落座,“你別告訴我,你會傻到為了不和你三哥爭奪皇位而故意為之吧?你逃婚也是因為小郡主的父親乃世家大族之首,若與其聯姻便會讓世人以為你六王爺對皇位有覬覦之心。看你那要哭不哭的樣子,難道真的被我說中了?你還真這麽傻啊!”
她以兩指撐開男人緊緊擰在一起的眉頭,本是如水般溫柔美麗的畫麵卻因男女主角由於過度用力而扭曲的麵容變得異常詭異。
終於將他的眉頭扒到正常的位置,莫寒在唇角展露邪惡的笑容,她得寸進尺地將手指分開向上,把男人的眉毛撐成衰到極點的八字眉,“哈哈……”她把空閑的手捂住笑痛的肚子,上氣不接下氣,“王爺,您這可是連最後一點可取之處都沒了啊……你以後幹脆叫阿衰好了,太像了……”
“嗯哼,哪,這是紙筆。”莫寒拖過男人健碩的手臂,大大咧咧地將紙筆塞入其手心,“多少你還有個疼你的媽,還有,你三哥待你也不錯。你呢現在就寫信告訴你母親和哥哥,說你在大齊皇宮住得很舒服,暫時還不想回去,不過如果太子可以順利登基而你哥哥又願意拿三百萬兩白銀來接你,那我是不介意在新皇登基之日打法你回國。”
她享受地看著他怒到極點卻無力發作的表情,得意自己十分具有先見之明地給他下了重藥。“寫完了。”她結果輕薄的建鄴宣紙,點點頭道,“嗯……如果那天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那麽你……就隻好留下來當本宮的內侍了,你放心,到時本宮會替你找敬事房最好的刀手。”她將信紙遞給新派的貼身侍衛田畦,吩咐道:“立刻快馬加鞭派人送去奉州西南邊境……”斜睨微微有些吃驚的男人一眼,轉過頭繼續道:“就說是大皇子派去的,到時自會有金國士兵接應。”
“看在你那麽配合的份上,我便附贈你一個忠告。其實呢……你這個人自負,自傲,自以為是但又沒什麽真本事。你是女真男人,騎射好是必然,且出身皇室,文才出眾也是應當,至於相貌過人,那都得感謝你的父母。所以,你大可不必放浪形骸,因為即使你一直如你所想的所謂‘優秀’下去,也不會對旁人造成任何威脅。我想你的皇考最多給你個一世無憂的王爺做,並不會真正將皇位傳於你……”
“別生氣,生氣也沒用,昨日因今日果,要怪就怪你自己過分輕敵。靠蠻力……始終隻能逞一時之勇。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不顧身後人灼熱的憤怒,莫寒步履輕快地走出新建成的地下牢房。舉步出門,可見漫天星光將單薄的影潑灑在沉寂的大地上,想起彼時嬌俏的女孩在豐月樓若男子般豪邁暢飲,想起喝酒時他不悅卻又無可奈何的眼神,想起酒醉時她拉著他對著天空大吼:“天上的星星數不清哪!姑奶奶今天不數完你是不為人。”忘記是怎麽回到宮裏,隻記得他帶著淡淡青草味的懷抱和溫柔得仿佛要滴出水來的眼神。
今夜,依舊是滿天繁華景,依舊是笑若春風的人,仿佛從未變過,卻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越。
時間總愛在潛移默化之間改變從前的模樣,然後欣賞人們驀然回首時大吃一驚的表情。
這世上唯一不變的就是一切都在改變。
她微笑,微笑,再微笑。
令心底的傷,掩埋,掩埋,再掩埋。
其實沒什麽的,真的。
誰和誰弄假成了真
誰和誰欠了誰的吻 誰和誰 相遇了 怨恨了 觸碰了 安慰了 再見了 毀滅了
誰和誰牽手過 爭吵過 微笑過 流淚過 傷害過 欺騙過
到最後誰和誰遇不了 恨不到 愛不起 碰不著
安慰不了誰的淚 欺騙不了誰的笑
誰說的 誰還記得誰會永遠的愛誰
誰說的 誰的永遠 誰的輪回 誰的一直 誰的頹廢
誰的眼角觸了誰的眉 誰的掌紋贖不回誰的罪
誰的笑容 誰的曖昧 誰的永劫不複 誰的百折不回
誰的戒指束縛誰的手指 誰的藍色妖姬妖冶灼燒誰的胃
誰咒罵 誰買醉 誰清晰 誰嫵媚
誰唾棄誰的淒美 誰和誰 誰破碎
說到底,誰都不是誰的誰。
消散
早春三月,汴梁微涼的空氣裏透著一股濕濕的暖意。
春去春又回來,四季交疊,相互追趕,步履匆匆,並且樂此不疲。
新釀的果酒在她白皙無瑕的臉頰上泛出誘人的緋色。她趴在紅杉木桌上,任憑一頭青絲淩亂地鋪陳在越發瘦削的背脊,昏黃的燭光映出她疲憊的眼瞼,隻是依舊不能,不去想,不去看。
“春城兒女縱春遊,醉倚層台笑上樓。滿眼落花多少意,若何無個解春愁。”咽下一口清涼可口的果子酒,她把臉貼在冰涼的桌麵上,咕噥一聲,“好舒服……”便似真似假地閉上眼,露出久違了的舒心笑靨。
男人皺著眉頭,指節習慣性地敲擊著桌麵,他靜靜地看著眼前微醉的女子,眼神清亮。
“突然想找人喝酒,可是卻找不到可以一起喝酒的人了。然後就……跑你這來了,我想你坐牢也挺無聊的,所以就來找你嘍……嗬嗬,好奇怪哦……”話未完便又是一杯酒下肚,卻因為喝得太急而嗆了喉嚨,引來不住的咳嗽。
他也終是忍耐不住,伸手欲奪下她手中酒杯,不料卻被她反手握住,繼而把臉貼在他手背上,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來回磨蹭,“好冰,好舒服……”
他偏過頭,看著另一隻手上攥得發白的指節,剝開眼底最後一層冷漠,靜靜地聽她一聲聲痛徹心扉的呢喃,“為什麽呢,為什麽要選擇死呢,到底是為的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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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春雨是江南獨有的細致之美。
襲深甩開肩上厚重的貂錦,由著料峭春寒捧起單薄的衣襟。寬敞的跑馬官道上是一派與初春旖旎的江南相悖的蒼涼與厚重。江南,是古今文人騷客靈魂的歸所,而他,卻是永生永世無法到達那一片濕潤的土地。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全憑著高座上的一句旨意。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爭些什麽。母親隻是王府中卑微的家妓,承恩露水,隻是偶然中的偶然,將他帶入塵囂,也注定了他此生永不得誌的悲涼。他願放手一搏,搏來世人的仰望,搏來他所被虧欠的一切,搏來母親的高貴,搏倒父親對他二十一年的漠視。
終究隻是失敗,是一敗塗地後的落寞與淒涼。他撫過側臉,回想起她指尖溫暖的氣息,唇角浮起一抹欣然笑意。也許正如她所言,自己隻是一個求索愛的所謂孩子吧。多好,時間緩緩流逝,她卻仍是為他人而殤的小丫頭,她說不是他的錯,不必愧疚,不必難過,去到杭州,一定要好好活著,好好的……
隻是她不知道,這一去便是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其實,他想將她帶離,拚盡全力卻敵不過命運的寥寥幾筆。
前日,父皇冷冽若冰錐般的眼神,已再不能刺痛他。“襲遠已將所有事情陳上,你是我澹台家的人,斷不能做裏通外敵的奸細,此番你便去杭州養病,永不能再起奢念。”
奢念,奢念,他笑,狂亂地笑,果真是奢念,是他不自量力的下場。
襲深咽下準備已久的那一顆胭脂淚,迎著乍暖還寒時候帶傷的風,輕輕吟出一段久存心尖的詩句:“曲欄幹,深院宇,依舊春來,依舊春又去; 一片殘紅無著處,綠遍天涯,綠遍天涯樹。柳絮飛,萍葉聚,梅子黃時,梅子黃時雨; 小令翻香詞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處。”
願你今生不存遺憾,願世上有人時時刻刻寵你愛你,願你走出這寂寞宮牆,願你永遠像他筆下那笑靨如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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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抓你是因為你手中掌控著一件重要的東西……”
“我可以假設六王爺現在是在關心本宮嗎?”莫寒猛然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看著他,再不複前一刻的茫然無措。
他有些適應不了這個瞬息萬變的女人,隻眼中含怒地與其對視,直到門“碰”一聲被撞開,時常跟在她身邊的那個叫彌月的宮女慌慌張張奪門而入,卻又擔憂地看著她時,他才將手抽回,一臉冷然地看著她們。
“公主,邊關來了消息。”
臨出門時,她背對著他,卻一字一句衝著他說道:“作為方才的謝禮,我不得不提醒王爺,無論何時,你我都在不同的營陣,始終如一的隻有‘對立‘二字。”
殊途同歸,隨著一聲門響,他的腦中回蕩起這樣一句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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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囊上深淺不一的紅狠狠地燒灼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睛。跪在廳中的兵卒在止不住的悲泣中艱難地拚湊著一段段錐心刺骨的語句。
““後援到的時候……鬼馬坡已經沒有任何生跡……五百七十七人的屍體都被金軍的重裝鐵浮屠踩得稀爛,再分不清誰是誰,隻能從盔甲辨認……將軍……將軍手裏一直握著……”他抬起頭,露出翻著粉色鮮肉的傷疤,悲愴的眼神落在莫寒手心,刹那間香囊化作錐心的蠱,從手心鑽進身體,穿梭在幾乎凝固的血液裏,刺透了心肌,仿佛聽到血液從胸口噴出的聲音,是不可言喻的痛,牽扯著身體的每一段神經。
“本是計劃周密的突襲戰,前夜,將軍還說戰事很快就要結束了……誰知道金軍居然在鬼馬坡埋伏了三千人馬……此去的兵士無……無一人生還……”
靜得可怕,仿佛是一片死寂,耳邊除了隆隆的轟鳴聲再無其他。她看著襲遠不斷開闔的嘴唇和祁洗玉複雜的眼神,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懼。都是太陽馬戲團裏滿臉油彩的小醜,一直笑,一直笑,卻看不清濃妝之下究竟是什麽模樣。
“哈哈……”她突然笑得直不起腰,眼淚追隨著淒涼的笑聲從眼眶竄逃,“拜托,你們在演還珠三嗎?我可沒紫薇哭得漂亮,也不會說我好傷心好難過好痛苦啊……嗬嗬,你們怎麽了啊,都苦著張臉,你們不覺得很好笑嗎?你看,我眼淚都笑出來了呢……你幹嘛,放開我!”她不要命地在襲遠懷裏掙紮,卻都是徒然。莫寒攥起拳頭,拚勁全力地擊打著他的胸膛,“王八蛋,都是你,都是因為你,大哥倒在了官道上,是惡疾突發嗎?是嗎?真的是嗎?韓楚風又招你了嗎?為什麽,為什麽,到底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罷休,你才安心?啊,你說啊,你說啊你……”
“是,都是我的錯,是我,都是我……都是我澹台襲遠一個人的罪孽……”
從未見過她這般歇斯底裏的模樣,花廳裏靜得出奇,卻越發凸顯了她埋在襲遠懷裏低沉的抽泣聲。
襲遠示意眾人退下,又命彌月去請太醫,才將摟著莫寒的手臂稍稍放鬆,他把頭埋在她頸間,呼吸著熟悉的淡香,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仿佛是抱著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慎而又慎,小心翼翼。
彌月出門去送太醫。
襲遠將被子拉高,再輕輕掖好被角,動作愈發熟練。他斜著身子,半躺在狹窄的床沿,對著她沉靜的睡顏,鼻尖一陣苦苦的酸澀。他以指腹磨挲著細膩的肌膚,替她擦去眼角殘存的淚痕,第一次,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眼淚,阿九,多希望你是為我而泣。襲遠閉上眼,感受著兩人相互糾結的呼吸,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大雨滂沱的深夜,他們相擁而眠,夢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心。
他吻上她的唇,依舊是那年蜻蜓點水般的親近。他微微歎息,再一次檢查已將莫寒裹得嚴嚴實實的暖被,才放心地轉身出門。
“對不起……”他頓在門口,聽她細弱蚊蚋的聲音,“不該懷疑你的。”
“無所謂的。”襲遠回頭,露齒一笑道,“隻要你舒服些就好。”
她慌忙止住將要落下的淚珠,深吸一口氣,舌尖盡是苦澀。“以後……還是稱姐姐吧,直呼姓名始終於禮不和。”
襲遠大踏步走出玉華殿,嘴邊是嘲諷的笑容,“禮數,敵不過聖旨。”
月明星稀,繁華初綻,正是一年春好。
景德十七年,三月,大皇子病逝江南官道。
景德十七年,四月,定遠大將軍韓楚風於鬼馬坡一役戰亡。
北地的風呼嘯著來去,掙紮著為燕山南北漸漸蘇醒的土壤烙上寒冬最後一絲印記。幹冷的空氣早已被濃濃的血腥濡濕,呼吸間盡是令人作嘔的腥味兒。不斷翻騰的除了收屍人早已麻木無感的胃,還有少年壯誌枉死的冤魂。
黑色的泥土被鮮紅的血液侵染成濃厚的深褐色,被鐵蹄踐踏的身體與這片用生命守衛的土地緊緊貼合在一起。
在金人歡呼而去的馬蹄聲裏,堅不可摧的甲胄狠狠地鑲進皮肉,把鮮活的生命分割成藕斷絲連的軀塊,仿佛沒有凝固的時刻,隻是不停地不停地有新鮮溫熱的血液從屍體裏流出滋潤著每一寸將要融化的凍土。
殘破的身子,孤零零的手臂,傷口整齊的腿,爆裂的頭骨和渾濁的腦漿,還有血肉模糊的臉,再尋不到,那個意氣風發的英俊少年。
直到年邁的母親哭瞎了雙眼,直到賢惠的妻子被迫改嫁,直到聰慧的兒女寄人籬下地艱難過活,直到不久之後,新春的小草好奇似的探出腦袋。
又是一片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的光景。
五百七十七人,於二十萬禁軍來說隻是九牛一毛罷了;於戰爭來說,死亡是必然;於史家來說,隻是丹青上匆匆帶過的一頁,也許連數字都沒有。
隻有北歸的大雁,撒下一聲聲悲鳴。
都是小事罷了。
明滅不定的宮燈映出她毫無血色的臉,不知從何時起,有了點燈睡覺的習慣。
莫寒翻出壓在枕頭底下的香囊,仿佛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莞爾一笑。香囊上是一片片深深淺淺的紅,初始的血腥味早已彌散在遠去的時光裏,餘下淡淡的奇異味道,似乎還有韓楚風留下的氣息。
思緒被拉得很遠,她又沉湎在對過往歲月的懷念中。直到玉鐲冰冷了纖細的手腕,她才猛然意識到,原來她長掛嘴邊的“死亡”二字是如此殘酷——再不能見到那張英氣勃發的臉,不能聽他憨憨的笑聲,不能取笑他害羞時滿臉通紅的窘迫,甚至不能抱怨為什麽要嫁給他,更不能打聽他的消息。
一瞬間,什麽都沒了,連道別的機會都不給。
“韓楚風,你一定是被金國的漂亮公主擄回去當駙馬了對不對?你現在指不定再哪風流快活呢!害得我,成了天生克夫的望門寡……”
燕京。
古樸大氣的皇宮燈火通明,完顏晟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座上的虎皮,蹙眉看著因小勝而大肆慶祝的女真貴族,自太祖竭力推行漢化後,女真勢力迅猛發展,但隨之而來的奢靡怠戰之風亦是愈刮愈勝,著實令他這個登基不久的皇帝發愁。
但其實人的本性如此,女真還在森林裏做野蠻人的時候,文化低落,物質匱乏,常有餓肚子,發病英年早逝之虞,所以打仗時能拚命。進入中原花花世界後,由落後的原始社會進入先進發達的封建社會,搶奪了漢人的土地,衣帛,子女,成了有錢人了,自然就瞻前顧後,貪生怕死。
呼敦快步入殿,跪倒在高座旁。
完顏亮一抬手,滿座皆靜。“如何?”
呼敦一拱手,沉聲答道:“那人隻說不在其位不謀其實,無論小人如何說,他都拒絕。”
“言崇,你的意見如何?”
坐在右下位的年輕男子應聲而起,“微臣認為,這幫人既將齊軍情報送給我們,又不答應救出六王爺一事,隻能證明他們與囚禁六王爺之人並不相容,此番雖不能立即救出六王爺,但齊國又露破綻,當是之時必可善加利用。”
“嗯……”完顏亮頷首,表情雖無變化,但眼底卻流露出讚賞之色。無論齊國開的條件再低,他也是不願救他六弟的,無奈那人十分清楚他們的狀況,竟同時派人通知母後,母後愛煞了六弟,必是不顧一切的要救他,白白失了除去久患的良機。隻是前月突然又有齊國人前來秘密接洽,透露了齊國軍報,而條件卻隻是必定要除掉韓楚風。
漢人哪,始終是自己敗給自己。
至於韓楚風,完顏晟眼中閃過一絲晶亮之光,寬大有力的手扶在虎頭上,他半眯著眼,好似一頭伺機而動的獵豹,信心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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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寫此文的衝動,大半來自以下的文字
1122年全國人口9347萬,到元初1274年,人口887萬。損失率高達91%。
蒙古人滅花剌子模,屠尋思幹(撒馬爾罕)城約百萬人口;滅西夏,屠八十餘萬。蒙古人數次西征,凡有抵抗即屠城,共屠數百城,包括屠殺了巴格達的數十萬人口,整個中亞一片廢墟。
忽必烈屠殺了中國人1800萬人,中國北方90%漢族平民慘遭種族滅絕。四川在蒙古帝國屠殺前,估計有1300-2000多萬人,屠殺後竟然不滿80萬人,幾乎成了無人區。在蒙古人殺戮和統治下,中國喪失了7000多萬人口。蒙古帝國在中國境內的種族滅絕,作為世界記錄放在《吉尼斯世界記錄大全》1985年版。
蒙古人統治下的漢人、南人是賤民。殺蒙古人償命,殺回回罰銀八十兩,殺漢人罰交一餐頭毛驢價錢。漢人村裏新媳婦的頭一夜一定要給蒙古保長,中國人甚至連姓名都不能有,隻能以出生日期為名,不能擁有武器,隻能幾家合用一把菜刀。
另注:
皇太極破錦州,三日搜殺,婦孺不免;掠濟南,城中積屍13萬。
揚州城破,揚州頓成地獄,死者達80餘萬
江陰一縣,就殺了17萬人,全城僅50人幸存。嘉定三屠殺了50多萬。
此外,滿清又殺苗民一百萬,殺回民數百萬,把漠北蒙古的準葛爾部落殺到最後一個幼童!
都是個人意見,鄙人不是民族極端份子啊
不過此文架空,估計曆史都會被我搞反的
救贖
燭火忽明忽滅,啪啪地爆出一朵朵燭花。
銅鏡裏映出她模糊的影,傾瀉而下的烏黑發絲將麵龐襯得愈發蒼白。她一下接一下緩緩梳著頭發,遇到打結處也不停,隻咬牙使力往下,任一髻髻青絲糾結著墜落。
擱下尖細的眉筆,指尖掃過微微顫抖的胭脂盒,緋色勻染了肌膚,在麵頰開出一雙羞赧的芙蓉花,她微微側頭,眼光觸到捧著胭脂盒顫顫微微的手,“彌月,放下吧,幫我梳頭,把頭發全挽上。”
“是。”彌月利落熟練地拿過梳子,視線在檀木梳上含苞待放的梅花間停留片刻,便小心翼翼地梳理著早已順服妥帖的發絲。
昕蘭快步悄聲進門,臉上不複從前的嬌憨可愛。“公主殿下,宣佑門已準備妥當。”
“好,令宣佑門侍衛將紫宸殿所有宮人集中在紫宸殿後殿,一個都不許放走。這內侍衛統領的位子,早該讓你大哥做了,昕蘭,你說對麽?”鏡中的女人,發髻高懸,明晃晃的金步搖一點點切合著禁宮的雕欄畫柱。
“昕蘭不敢。”
“素菊。”莫寒穩了穩頭上的墮馬髻,用盛夏裏開得最美的扶桑花替代了沉重的步搖。“通知祁大人,收口袋的時候到了。”
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呢?挑衣服的手越過素色衣裳,出人意料地停在了金絲描邊的大團花華服上。莫寒腦中來回閃現著這樣一個問題,目睹了生命流失的全過程,此刻卻像路人般實施著久存胸中的計劃,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澹台莫寒真的走了。她毫無感觸的心,她掙開父親垂死時刻握住她的手,她眼神中的漠然,無一不證明了這一點。
隻是,剩下的又是誰呢?
她打開暗閣,抽出準備已久的聖旨,“阮梅,讓來順總管派個親信太監去宰相府宣旨。”
天亮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寬大華麗的宮裝把她襯托得越發單薄,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飄到散發著漆味的鐵門前。牢獄中的金國六王爺似乎已經適應了地下室昏暗的燭光和沉悶的空氣,一壺黃酒滿滿地坐在卓上,仿佛在等舉杯共飲的知己。
混濁的酒隨著執杯的手在沿著光滑的內壁回旋晃蕩,昏黃的倒影中多了一個人破碎的麵容。“看樣子,六王爺過得不錯?”
“何止不錯,本王過得十分享受。”他舉起酒杯輕啜一口,沒有女真人喝酒時的豪邁樣子,隻細細地品,感受瓊漿玉液滑過唇齒的醇香。被禁錮三月有餘,他早已了解此處設防的嚴密,加之那可惡的女人定期逼迫他服用軟骨散,更是沒有逃出去的可能。何況這裏高床軟枕,美酒佳肴,還有她時不時的探望,日子並不顯無聊。
莫寒指著不遠處橫放在床上的棉花枕頭,笑問:“這粗俗之物,六王爺可用得習慣?”
“舒服之極。”飲盡杯中酒,見莫寒異於往常的華麗裝束,他已猜中六七分,隻盼一切早些結束,讓他早日歸國,但似乎,又有一些別樣的情緒隱隱繞繞,產生難得的猶豫。
莫寒揚袍落座,拿過閑置在一旁的空杯,為自己斟一杯酒,悠然地喝起酒來,似乎一對這一切輕車熟路。
“王爺在等我?”
六王爺並不掩藏,幹脆地答了聲“不錯。”又說道,“你已多日未來,我便嫌悶了。”
“哦?近日來未能替六王爺驅愁解悶,是我的不是。”她調笑著,兩指扶在杯沿,將酒杯舉高,在眼前來回晃蕩。“有時候,我真想殺了你。”
心中突然被刺了一下,有種莫名的疼痛,他努力地穩定著自己的情緒。“邊關出事了?”
“該誇你聰明麽?”
是一聲沒有人聽到的歎息。
靜默的空氣在這座囚籠裏無聲叫囂。
他們毫無默契地對酌,各自想著不同的心事。但沉默的存在是為了被打破。
“說不定,這是你我最後一次對座暢飲了呢!”
“怎麽說?”他揚起利刃一般的眉,眼中卻隻有空空如也的酒杯。
為自己斟滿最後一杯酒,莫寒不自覺地蹙起了眉,決戰前的焦躁隱約在眉間。從宰相府到皇宮,算算路程,怕是該到了吧。“王爺很喜歡明知故問哪。”嘴唇接觸到溫良的液體,味蕾溫習著屬於昨天的滋味,酒滴撞開了平靜無波的腦海,翻騰而上的波濤被強製壓下。
“我已通知你三哥來接人,明日午時一過,你便起程歸國。”莫寒緩緩起身,拉好長長的裙擺,全然不理會對桌飲酒的人抑製不住的驚奇。“結局隻有一個,何必等到最後,早走早散。”
轉身匆匆而去,禁錮在原地的人似乎還說了些什麽,隻是她現在根本不願聽。
結局早已寫好,為什麽你要偏執而孤獨地走下去。
月色是灰蒙蒙的,固執地籠罩著寂寥的大地。
也許一人是一座孤島,可是她已然失去到達他所屬島嶼的力氣。
腦中是不願去的聲音,可步伐卻奇異地越來越快。
咫尺間是紫宸殿飛舞著遊龍的大門,將猶豫丟到一邊,莫寒推門而入,坦然笑對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是你?”倒映著女子姣好麵龐的瞳仁陡然一收,強壓的冷靜裏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慌亂。
她低頭,勾唇一笑,並不在意沈喬生的驚異。她跨過門檻,再沒有被墜地的群擺絆倒的糗事,當然,更不會有他在隆重的皇家祭奠中,時時注意著她,在落地的那一瞬間撐起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其實,她早就學會與宮裏各色花樣繁雜的衣物做鬥爭,獨自麵對她所深惡痛絕的高門檻長裙子。不會再吵著嚷著要將所有的門檻除去,玉華殿中已過耄耋之年的老門檻們現如今也還好好的處在那,並沒有少胳膊少腿。
她也隻是說說罷了,如此而已。
這段文字所流過的時間,莫寒已然將門合上,古老的木門發出綿長不息的呻吟,仿佛還有景德帝的孤魂順著吱呀聲走向他所夢想的無間地獄。
“怎麽?表哥不想見我嗎?”
“皇上呢?”向來沉穩的沈喬生在此刻也語帶慌亂,誰都不是不食五穀的聖人,況且,他隻是遊離在塵囂的碌碌庸人。
才入夜,宮裏便來人宣旨令他連夜入宮,皇上有要事召見。當時他隻想是平常的商討國事罷了,且榮妃並未從宮中傳出任何消息,西直門中的親信侍衛也未有報傳,怎料入得宮來竟是如此光景,其中委曲現下他已猜中多半。
“父皇病重……”
“是你假造聖旨引我入宮?”未等莫寒把話說完,沈喬生便略失冷靜地問道。
莫寒見他如此直接,也不願再兜圈子,幹脆地點頭,“不錯,是我。”
“皇上呢?”
“假聖旨都發出來了,你說皇上如何了?”
沈喬生坐在圓凳上,不置信地看著眼前平靜的女子,良久,開口道:“那麽,這半個月來你衣不解帶的照顧皇上,就是為了……”
“什麽時候,在表哥心裏,阿九已然成為殘忍殺父的女子?”
是一段時間不允許的沉默。
而莫寒早已厭倦了無休無止的沉默,也許所有女人都一樣,都想追根究底地去尋一個答案,即使明知道那答案不是自己所想要的,也義無反顧,在這一點上,女人比男人更勇敢。就算是歇斯底裏的吵鬧,也比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好上一萬倍。
“今夜,我隻想與表哥好好地在這紫宸殿內喝上一杯,聊聊過往罷了。表哥不會不給我這個麵子吧?”
沈喬生按下莫寒懸在手中的酒壺,急切道:“聽著,阿九,你現在回玉華殿安心地睡上一覺,就當一切都是一場夢,天亮之後一切安然。聽話,快回去。”
為什麽他們都要說天亮便如何如何呢?天光大亮之後,太陽依舊見不到地球的全貌。
終有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晝。
仿佛一場生死賭局,必須分出勝負。
也可以說,這都是存在的必然。
沈喬生見莫寒半晌未動,心急地上前扶住她胳膊,引她向門外走去,卻遇到了莫寒激烈的掙紮,他搖晃著莫寒的身軀,近乎怒吼道:“你這是來摻的哪門子渾水,回去,聽話。”
“我想救你,救所有人。”
總想憑著微薄的知識和對曆史主線的了解去拯救想要守護的人,卻在執念中忘卻了自己原來隻是一尊泥菩薩。
誰也救不了誰。
“所以,留下來。別逼我。好麽?”
“阿九……”
莫寒徹底掙脫了他的懷抱,退到牆角。初夏的夜裏,竟有一絲絲冷。
“你是決心要助母後成事了?想做武三思還是想取帝位而代之?”長長的睫毛掩藏了眼底最深層的懼怕,身邊人一個一個地離開,一個人活著,僅僅隻是單純地延續著生命。
寬大的衣袖裏,藏著已然握得發白的拳頭。沈喬生麵無表情地問,沒有一絲情感,“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站在太子一方?”其實他想問,為什麽,為什麽不選擇幫他,陪在他身邊,時時刻刻,分享,承受。可是驕傲如他,過往如斯,教人如何問得出口,又要教人如何回答?
為什麽呢?像是陷入了學術的大空洞,沒有邊際地尋找,卻觸不到答案的棱角。
因為要保護襲遠麽?
因為血緣麽?
因為要順從與死神訂立的合約?
因為要保護遙遠時空的親人?
還是因為她的自私,她知道曆史的主線,並且樂此不疲地追尋著,她害怕變化,害怕死亡,她自私而又懦弱地為自己選擇了一條順從的路。
隻要乖乖地順服,一切平安。
她口口聲聲要每一個人都平安,卻不願去尋一個令人人幸福的結局。
隻是用他人的換她自己的,殘忍卻理所當然。
存在便是必然。
嘲笑古人根深蒂固的奴性,其實她便是命運最順服的奴隸。
見莫寒抿唇不語,沈喬生繼而追問道:“太子允諾了你什麽?阿九你究竟要什麽?”
“嗬嗬……”莫寒倏然抬頭,對上沈喬生透露著急躁的眸子。“我什麽都不要,卻又什麽都想要。我不是太平公主,不會走她的路,看著兄長一個個罹難,更不會嫁武承嗣!”
“好,好,實在是好極了。阿九你果真是長大了,懂得往人的痛處刺。何處是最痛,就往何處下刀子。你何不真真當胸一劍呢?如此倒還痛快些免了那些日日夜夜的折磨,我恨身不由己,更恨有口不能言。我要如何說,你才能……”
“表哥,咱們私奔吧!”她忽然笑嘻嘻地說道,昏暗的燭光下,她的影與從前搖著扇子言笑晏晏地穿梭在汴梁城大街小巷的狡黠小女子隱約著重疊,似今夜綻放的一朵曇花,在賞花人心中種下深深的蠱,蔓延進生命的細枝末節。“這個時節正是蘇州茉莉大開,盛夏天,漫山遍野一片雪白,二八年華的姑娘們,青絲襯著瑩瑩若雪的茉莉花兒,還有漫天的花香,嗯……你能聞到麽?好香好甜的味道。”
莫寒閉著眼睛,嘴角浮起甜甜的笑,仿佛真有一絲絲茉莉香縈繞在殿內。
“你不會的。”她緩緩睜開眼,並不看沈喬生,雙目像是沒了焦距,自顧自的說著,“你不會,我也不會。原來大家都隻是一群懦夫。”
“咚——”子時更響,太監尖利的嗓子冒出刺耳的句子。“子時,夜深,安睡。”
今夜更聲不同啊。
沈喬生被這更聲驚醒,他看一眼仍舊沉醉在蘇杭茉莉香裏的莫寒,轉身欲走。
“方才打更的太監是在說,子時,夜深,沈府上下安置,並無異動。”
像是被釘在了門口,沈喬生再沒能向外邁出一步。他回頭,靜靜地等著下文。
莫寒並不看他,隻徑直走到門邊,對門外空曠的花園揮了揮手,又將開了一半的木門合上,坐回桌邊。“隻要你今夜留下來,不去見母後,更不去見柳錫洀和陳詮,便可保沈府上下一眾平安。”見沈喬生伸手開門,似乎對她的威脅不屑一顧。莫寒從袖中掏出一塊素色錦帕,悠悠然展開,偷偷用餘光觀察著站在門邊的沈喬生。“想來沈府還真是富麗堂皇,這布置格局處處透露著貴氣,也不愧是世家大族了。”
“你竟有沈府布局?”沈喬生欺近了,瞪著莫寒斥問道。
“何止呢?”她為自己倒一杯酒,細細品了起來。“沈府上下有多少人,幾間房,還有……每間房裏都住著什麽人,每天都吃些什麽,用些什麽,事無巨細統統都有人記下了。”
“你在沈府安排了眼線!是你還是太子?抑或是祁洗玉?”
看著沈喬生越發挑起的音調和鼓掌的瞳仁,莫寒突然覺得,也許這會是個很有意思的遊戲,隻要她看得透徹。“是誰重要麽?現如今重要的是我們究竟在沈府幹了什麽吧,你說對麽?沈大人!”
“難道許你派秋思在我身邊監視,就不許他人在沈府安插眼線麽?”過往的記憶一層一層湧上心頭,她止不住翻騰的恨意,冷冰冰地諷刺著。
“你終究是怨我。”
“我才沒那個閑情逸致。”莫寒習慣性地咬牙反駁,卻看到沈喬生眼裏久違了的笑意。那是在她調皮惡作劇時他臉上常有的表情,溫柔而寵溺,仿佛掌握了她所有的小伎倆。像一位年長的智者,慈祥地看著孫輩;又像溺愛的父親,對女兒的調皮人性頗不讚同,卻又毫無辦法;更像看著一件至寶,眼神中有滿足,有欣喜,有若春風細雨般柔和卻隻能默默站在身後的愛。
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緬懷起過去種種,總有一股心酸,催促著淚腺。
最近的眼淚突然多了起來。
莫寒使勁吸了吸鼻子,發出極為不雅的咕噥聲。
定了心神,便繼續著襲遠派給的任務。“沈府裏確實有我們安插的人,但絕不是像秋思一般的丫頭,有火夫,當然也有守衛,或許會有什麽高手藏在裏麵也不一定。祁洗玉府中養了數百食客,其中大半是刀客殺手一類,今夜會分散在沈府附近,若你執意要出宮,或是皇後、柳錫洀、陳詮任何一方有了異動,我不敢保證舅舅能在今夜安枕。”
“你……”
“當然,天亮之後,若一切安好,定能保沈家一世富貴。還有,你出不去的,門外是宣佑門的守衛,早已封了紫檀殿的一切消息,不會有人知道皇上在一個時辰之前駕崩,更沒人能進來接應你。我想他們多半還在為我昨日放出去的消息苦惱,苦惱皇上的病為何又見好轉吧。”一口氣說完胸中語句,莫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靜待沈喬生的反應。她不能去想,更感受不到他此刻的心情,隻能當作一場早知結局的表演,無論演員有多痛苦。
“好,好啊!”沈喬生仿佛是被魘住了,大笑著拍起手來,繼而淒然道,“你真以為,這樣就結束了?阿九,你聽我一句,回去吧。”
遺物
夜色愈加深沉,彌月跑得微微有些喘氣,幾乎就要跟不上前方快步急行的人。
沒有蟬鳴的夏夜,莫寒拖著沉重的宮裝體味著久違了的奔跑感覺。
大力掀開床褥,莫寒取出一個明黃色包裹,顧不得喘息不定的氣息,費力地咽下口氣,展開錦帕,凝神注視著靜靜躺在手心上的虎符,眼前仿佛浮起兩年前的深夜,景德帝將此物交給她的情形,想來她也為這能調動京城駐軍的兵符受了不少苦,先是苦於不知如何向襲遠說,但襲遠並不追問,她便索性不再提起,之後又因它被魏王聯合囚室裏的六王爺綁票,萬幸是這些年過去,她仍將小命保管得好好的,此次,也一定能夠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你馬上帶著這個趕去禁衛營。”莫寒將虎符以錦帕包好,塞進一直跟在她身旁的田畦懷裏,神色斂然道,“若他們有一絲異動,你便以此物宣皇上旨意,令其安守駐地,不服者當以抗旨不尊罪論處,任何人可殺之。如若禁軍統領不服,副統領可殺而代之,若正副統領不服,參將可殺而代之。”
她深吸一口氣,語速緩和了些。“如果,無人敢於動手,你便身先士卒吧。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輸。”
“是,臣定不負公主所托。”
仿佛全身力氣都被抽空了,她癱倒在淩亂的床榻上,雙眼空洞無神地對著殷紅的床帳。紅帳上一點點顯現出沈喬生孤獨瘦削的背,有一種難言的辛酸。她心疼,卻又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心疼他的資格。就在這個夜裏,仿佛一切都被斬斷,是誰唱的——那是我們都回不去的從前……
她開始一點一點往前看,那些盛滿了小幸福的時光像黑白的舊電影在腦中來回播放,似乎還有膠片滾動的聲音。
到今夜打止,到上一刻凝結成隻能埋葬在遠去時光中的懷念。
“好,好啊!”沈喬生仿佛是被魘住了,大笑著拍起手來,繼而淒然道,“你真以為,這樣就結束了?阿九,你聽我一句,回去吧。”
莫寒陡然一驚,卻聽見沈喬生苦笑道,“你們當真以為皇後策劃了那麽多年就是這麽容易被擊倒的?皇上駕崩,你們能瞞得了今晚卻躲不過明日的宮內議事和太醫請脈。這後宮中,做主的永遠隻有皇後,紫宸殿能封住,但其它宮裏呢?南方起義不斷,邪教橫行,難保不會攻進汴梁城內,而禁軍駐守在城外二十裏,遠水救不了近火,明日宮中內亂,當禁軍趕來之時,太子殿下已不幸被賊人所殺,無奈國不可一日無無君,朝臣必定不會擁護皇後,但你不要忘了,你還有個弟弟,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無外戚支持的三皇子襲廣。到時皇後垂簾,三皇子即位,一切穩妥恰當。”
“你不是在威脅我,而是在提醒我。沈喬生,你所要的究竟是什麽?”
“我要什麽?哼……以前我一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但現在……忽然不明白了。”
“禁軍統領彭睿”——這是沈喬生對著她甩袖而去的背影所說的話,莫寒閉上眼,盡力不去回想沈喬生獨自在燈下飲酒的落寞與無奈,她不懂他,她摸不透他,沈喬生,你究竟是不甘,還是退讓呢?
上下眼皮掙紮著來去,今夜也著實累了,第一次,產生心累的感覺,之後的一切都交給襲遠吧,他會辦好的,會讓所有野心勃勃的人服服帖帖地對他頂禮膜拜。
隻是,彭睿這個名字好熟悉。
不要再有死亡了。
莫寒和衣而睡,夢裏有最深的安寧。
醒來已是三天後,其實她早就醒了,隻是一直懶在床上,不願推開門見任何人。
沈喬生回去了,沈府眾人上下平安。
太子即位的消息傳出後,禁軍動亂,禁軍統領彭睿被就地正法。
國不可一日無君,新皇名正言順地登基。
遵先皇遺照,皇後移駕蘇州行宮,頤養天年。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如果不是眼前耀眼到刺目的明黃,她一定還在繼續著半夢半醒之間的美好。
“你睡了這麽久,登基典禮也沒去,如果不是我來,你是不是準備永遠懶在床上,嗯?”
襲遠手心薄薄的繭子硌得人臉癢癢的,莫寒翻過身,枕在襲遠手心上,半眯著眼睛,來回磨蹭著,像隻午睡的懶貓。“聽說母後曾欲召見我?”
“是,隻是當時某人正睡得酣暢,令人不忍打擾,我便回了母後,說你悲傷過度。”襲遠將她伸出被子的手放回被子裏,壓住她不安分的手,俯下身子,瞪大了眼,卻止不住嘴角的笑,“累了就再多睡一會吧,我守著你。”
“不行,再睡就正成豬了。你個臭小子都不知道在心裏罵了我多少回了呢!”不知怎麽,對著襲遠盡在咫尺的俊臉,她有一陣莫名的心慌,忙補充道,“再說,不是還有個鬧著不肯回去的白癡等著我收拾麽?時不待我,再怎麽說我也是給人打工的,雖然工資不錯,待遇頗豐,但也不能這麽偷懶啊,你說是吧?咋得趕快哪!”說著便彎曲手肘支撐著上身起來,卻應為動作太大,“彭”地一下撞上了襲遠俯下的頭。
“哎喲,痛死我了。”莫寒捂著額頭,憤怒地看著被人撞了頭還笑嘻嘻的人,埋怨道,“臭小子,看你也不是個瓜瓢,我也沒穿到月亮頭橫行的時代啊,怎麽跟練過鐵頭功似的,腦袋硬成這樣,我看看是實心的不?”語畢,伸手對準了襲遠的額頭重重地敲了下去,引來襲遠一聲淒厲的哀嚎,過後,莫寒點點頭道,“聽聲音像是實心的,難怪了。”
襲遠揉著被敲紅的額角,斜著眼,委屈地看著莫寒。“你那麽用勁做什麽?你心裏緊張也不用這麽折磨我吧!”
“我,我哪裏緊張了?有什麽值得本公主緊張的?啊,啊?你說啊你!”
“我哪知道,隻是你一緊張就喜歡說些誰也聽不懂的東西,還有,你心虛的時候特別凶,越心虛聲音越大,又心虛又緊張的……你不是害羞吧!你還能有害羞的時候?”襲遠的音調陡然拔高,到最後便都隻剩驚奇了。
莫寒身手敏捷地又賞了新皇的後腦勺一下,得意地挑眉對著他,“嘿嘿,你要再敢胡說八道,我保管你明天上不了朝!”滿意襲遠隻敢言語不反抗的態度,莫寒將他往外一推,掀開被子道,“一邊去吧你,姐姐我還有大事要辦呢!那個禍害,多在這待一天就多浪費一天糧食啊,農民伯伯多辛苦才種出的糧食哇,怎麽這麽糟蹋呢!你別攔著我為民除害了!”
襲遠突然摟住她將欲下床的身子,頭埋在她頸間,發出一陣悶笑。“若你當真要為民除害就該先除了你這個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懶蟲。”
脖頸上溫熱的氣息噌紅了她的臉,正奇怪自己今天這麽容易就臉紅是否為睡得太過的原因,聽聞襲遠這麽一說,頓覺驕傲。“那是,我可是社會主義第一號大蛀蟲哪,你小心我把大齊國都吃窮了!”
“不怕,我把你送到女真蠻子那吃飽了再回來吧。”
“那我不是驅除韃虜的一大功臣了?你可得好好封賞我,就給我百八十個美男吧,再給黃金萬兩,田畝無數,宅邸就三四間吧,我也不要多的,多了浪費,你說是吧……嘿嘿。”
圈在背脊上的手緊了緊,表達了它主人對這她這些瘋話的不滿。“想也別想,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呆在宮裏,哪也不許去!天天看著我還不夠麽?要那麽多美男做什麽?”
“切,誰看你啊,就是一小弟弟。沒意思,人家喜歡成熟又不失幽默,睿智卻極富情趣,陽光卻不失冷靜的氣質……哎喲,你,你,我不說了,我不說了,你手鬆點,我快被你勒死了,改明兒,不就今天,我一定讓彌月給你縫個大抱枕,讓你一個人抱個夠!呼……終於能呼吸了!”
“隻許有我一個。”
“嗯。”
“不許再想別人。”
“嗯。”
到底還是個十四歲大的孩子,最對能稱為小男子漢,這大概是青春期的孩子特有的獨占欲吧。莫寒想著,隨意地應承一下就好,等他長大了,自然會有心儀的女孩,到時候,誰還記得她這個人老珠黃的大姐啊。
“阿九,你瘦了……”摟著她的手臂稍稍用力,襲遠調整姿勢,舒服地斜靠在莫寒肩窩上,喃喃道。“要給你好好補補身子才好,瘦得骨頭都出來了,戳得人怪不舒服的。”
那你還靠得那麽享受!小小的憤怒掩蓋不了減肥成功的激動心情,莫寒驚奇道:“真的?太好了,原來心情不好真的能減肥,嗯,那我要想想傷心的事情,什麽呢?對了,你老是罵我連女紅都做不好,還逼我背《女戒》《女論語》《三從四德》,我整整編了三天的中國結你說亂七八糟的除了一堆線,什麽都看不出來……”
“這些天,難為你了。”
“哎呀,沒什麽的,咱倆誰跟誰啊!”
“你還是沒變,還是那麽不消停,整天亂糟糟的。”襲遠按住懷裏動來動去的人,語中帶笑。
莫寒不以為然,下巴往襲遠頭頂一撞,賊賊地笑道:“你還不是一樣,還是個乳臭未幹的臭小子。都是當皇帝的人了,還整天我呀我的,成何體統!”
“我是襲遠!就是襲遠,再不會是旁的什麽。”
“我沒說你是豬,你別傷心啊!”
襲遠癱倒在床上,為了她驚人的理解能力。
趁著襲遠被她氣暈的空當,莫寒頂著單薄的中衣起身,叫來彌月伺候穿衣,來了這麽久,她還是沒學會如何打理自己,一半是因為自身資質不好,一半是因為隻要在這宮裏就沒有她親自動手的機會。
穿戴整齊,回頭看見襲遠半躺在床上,掛著一臉怪笑。想著他是不是中邪了,又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覺得除了腹中饑餓外一切妥當,便又看向襲遠準備告訴他自己要去送瘟神了,卻驚奇地發現他竟還在一瞬不瞬地望著她,依舊是一臉癡傻奇怪的笑容,不禁上前去,伸出手掌在襲遠眼前晃來晃去。“喂,襲遠,你沒傻吧?笑得口水都出來了!”
恍然驚夢,襲遠抓住她來回不停的手,表情變得凝重。“以後的每一天早晨,都要像這般情景。”
“可是現在……是傍晚了。”莫寒轉頭看著夕陽灑在窗下的點點餘暉,試了試襲遠的額頭,不熱啊,沒發燒!
夕陽掩著嬌羞的麵容藏匿無蹤。
還有一點點未盡的光輝流落在肩上,玄色衣衫搖曳在夏夜暖暖的微風中,男人背手而立,仰頭看著近乎透明的彎月,下巴劃出好看的弧度,一連數月的牢獄生活,下巴上竟連青色的胡渣都尋不著。
“聽說王爺不肯離去,是否是本宮招待不周啊?”莫寒盈盈走來,嘴角掛著習慣性的壞笑。
他聞言轉身,蹙眉凝視著她略帶蒼白的臉龐,不悅道,“你……無事?”
“王爺這話問得奇怪,本宮好端端的能有什麽事?不過還是多謝王爺關心了。”
“你——”他氣急,這女人,永遠這麽不識好歹。“你到時好興致,一覺睡到現在。是終於可以肆無忌憚了麽?”
對於他的冷嘲熱諷,莫寒早已習慣,誰讓人家手綁腳縛,除了這根舌頭,基本上也沒有能充分活動的器官了,原諒他原諒他這新長成的長舌婦。“肆無忌憚倒說不上,起碼可以隨心所欲了吧,您說說看,這宮裏,除了龍椅上的那位,誰還能大過我啊。這也要多謝王爺部族,令莫寒做了一回望門寡,一輩子待在著宮裏吃香喝辣衣食無憂。”
“那是你們漢人無用。”
“嘿,我說你別太過分了啊!早早安排了人送你回老家去,你偏礙著不走要見我,這本姑娘親自來送了吧,你又唧唧歪歪一大堆,你到底要怎麽樣啊你!都說你是個進化不完全的生命體,基因突變的外星人,十八輩子沒做好事才會認識你,丟進太陽係都嫌你不夠環保,被毀容的麥當勞叔叔,你一抬頭臭氧層就會破洞……“
雖然可以說,莫寒口中絮絮叨叨念著的字句他一個也聽不懂,但看那句“十八輩子沒做好事才會認識你”卻是聽得真真切切,若換做以往,那說話的人早已丟了舌頭,隻是對眼前這個總將他氣得跳腳的女人他卻無可奈何。
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已無數次在夜裏發誓要讓她生不如死,卻又在天亮時期盼她在閑暇時偶爾來到昏暗的地下室與他酌酒談天,即使最後的結果都是他被氣得整夜無法安睡,腦子裏全是要如何如何折磨她的畫麵,但醒來卻又是周而複始的期盼。
她曾玩笑著說,他是終於體會到了府中妻妾等待丈夫歸來的忐忑心情。
也許真是如此吧,回去以後,多少要對他那十數位姬妾們好些,這等人的滋味兒,確實不好受,特別當你等的是個所謂不想回家的人。
“你說夠了沒有!”他不耐地吼出聲,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哦,夠了。”莫寒似真似假地點點頭,恍然道,“換王爺說了麽?”
“我……”他左右看了看,頓覺守在她身邊的一幹人等無比討厭,又毫無辦法,隻緊緊皺著眉,也不動,更不開口,算是消極反抗。
莫寒一臉欣然,眨巴著眼睛似乎在期待著他的答案,隻是眼底的狡黠透露了她幸災樂禍的心情。
月光愈加清亮,為眼前擰眉瞪眼的男人拂上一層薄薄的亮彩,帶著塞外粗獷氣息的麵容變得柔和,雖然表情與氣氛不相映襯,但英挺的五官卻是時時刻刻吸散發著一股誘惑。
彌月匆匆趕來,同莫寒耳語一陣,就見兩人相識一笑,莫寒叫一聲“呈上來。”身後的宮女便捧著個蘇州白緞麵的大棉布袋子上前來。
她笑得有些諂媚,卻又是笑裏藏刀的樣子,一揮手,將眾人的視線帶到那個頗為奇怪的棉布袋子上。“王爺在這住了許久,近日匆匆一別不知何日再會,莫寒愚鈍,也不知送些什麽好,見這枕頭上這麽……啊……這裏啊……這裏都有王爺的印記。”她手指著枕頭上一小塊深深淺淺的印記,擠眉弄眼,怪腔怪調道,“如此,便覺得此物必定深得王爺喜愛,臨別之際,就想著贈與王爺做紀念之物,不知王爺是否中意?”她憋著笑抬眼望他,好整以暇。
隻見那人氣得臉色發紫,像個俊俏的茄子。咬牙切齒地說:“那是昨夜飲酒,不慎滴落在枕麵上,不是……”
“哦,我知道。”莫寒萬分認真地點頭道,“我知道那是酒漬,不是王爺睡覺流的口水印!”
“噗嗤——”周圍幾個年紀輕的宮女已經忍不住笑出聲來。
又見一顆茄子瞬間變成一個火龍果。“你——”他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抓住她,但田畦先他一步擋在前麵,護住莫寒。
他隔著侍衛田畦的手,惡狠狠地瞪著正裝無辜的莫寒,漂亮的鳳眼被撐大了幾倍,莫寒有種上前安慰安慰他的衝動,順其自然就好,再瞪下去眼睛也不會有她大的。
仿佛是瞪夠了,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繼而拂袖而去。莫寒拍拍胸脯,萬幸,終於送走一尊佛。看著他頂著關公臉熟練地上馬,莫寒還不忘狗腿一聲,“王爺,不把這枕頭帶上麽?這可是我的一番心意啊!”見那馬上的人回頭又狠狠剜她一眼,莫寒急急躲到田畦身後,偷眼望著他勒韁而去。
“ 嘻嘻……”莫寒掩著嘴偷笑,卻見身邊一幹人等早已笑開了,便也放肆大聲地笑了出來,回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哎喲,早知道就不帶來了,還枉費我們一番心意,你說對吧,彌月!”接過宮女手中的枕頭,她大著膽子嗅了嗅,接著嫌棄道,“還真是一股酒味,肯定是喝酒之後流的口水!”
“是,您說是就是。”彌月笑著去接莫寒手中從捧著變為捏著的枕頭,卻聽見宮門外一聲嘶鳴,馬蹄聲漸近,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何人,便聽近處一聲熟悉的尖叫,睜眼便見田侍衛已被馬蹄踢中撞倒在門柱上,而前一刻還在她眼前玩笑著的人已被提到馬上,側身坐於馬前,而身後便是中途折返的金國六王爺。
叫板
“放手,放我下去,田畦,救命啊!”莫寒拚力掙紮卻敵不過那人放在她腰上的力道,驟然間已被人像拎小雞似的連人帶枕頭一把撈上馬背。他猛地用力一勒韁繩,隨著一聲馬鳴,兩人一馬便似離弦的箭一般向宮外衝去,眾人大驚,領頭侍衛反應極快,打馬便領著數十位隨眾追出宮門。
彌月上前扶助半跪在地的田侍衛,慌忙問道:“田大人,你沒事吧?”回頭有對昕蘭喊道,“快去稟報皇上,長公主殿下被人劫持!”她掏出手帕擦拭著田畦嘴角血漬,心髒比手指顫抖得更厲害,上蒼保佑,保佑那個幾乎是自找的人,逢凶化吉。
一股腥甜之氣從丹田直衝喉頭,田畦捂住胸口,極力壓製著,但猩紅的血液還是從唇瓣縫隙中滲出,襯著慘敗的唇色,顯得愈發駭人。方才康居大馬當胸一踢,切那騎馬人動作快如閃電,讓人根本沒有辦法招架,隻得硬生生接下,現如今他能吐血已是萬幸,一般人多半早已氣絕身亡。田畦拂開彌月顫抖的手,扶著門柱艱難地站立,側頭看向門外絕塵而去的一路人馬,不禁歎道:“好快的身手。”心下又是一陣翻騰,終是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呼呼的風聲在耳邊放肆地叫囂,急速的奔馳中,莫寒在馬背上上下顛簸著,就快把胃液顛出來了。呼叫,大叫,尖叫,然後是閉緊嘴巴以免空無一物的胃整個倒出喉嚨。
七彎八拐的不知跑了多久,那康居大馬終於一抬前蹄,嘶鳴一聲,停下了撒丫子滿京城狂奔的馬蹄。
“嘔————”莫寒身子前傾,向馬前一聲幹嘔,雖未吐出什麽來,但卻是一陣猛咳,“咳……咳……我,我說你別拍了,再拍我就死了!”好不容易緩了神,又被身後的野蠻人報複性地猛拍,她一條小命就快要葬送在這不懂憐香惜玉的男人手上了,難怪人們都說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仁慈得太過分,對自己的殘忍立馬就來了。怪就怪她太善良,應該給他灌軟骨散灌到底的!
她頂著茄子似的臉色回頭狠狠剜了身後笑若春風的男人一眼,暗咒道,再笑,再笑就把你丟去當馬桶清潔劑!正想著要如何收拾他,胃裏卻突然天翻地覆,一股酸水猛竄喉頭,腦中又轉過一念,連忙捂住嘴,隨即一個猛子紮進男人懷裏,鬆手,“嘩啦——”一聲吐出腹中酸水,動作一氣嗬成,隻是可憐了那一身玄色冰蠶絲緞子,此刻正散發著難聞的腐味,熏得人幾欲作嘔。
莫寒故作輕鬆地擦擦嘴角,扯動麵部肌肉,艱難地擠出一個勝利的傻笑。“嘿嘿,挺香的,嗬嗬……當留著做紀念嘛!”說著,屁股往外挪了挪,手指捏著鼻子,丟出一記嫌棄的眼神。
那人氣得雙目仿佛要噴出火來,怒視著眼前蒼白的麵龐,卻突然一下沒了脾氣。他扳正莫寒的肩膀,怒道:“你到底要如何,現在四下無人,我想把你怎樣就怎樣,我倒是看你還要如何叫板,你叫啊,你叫板啊你!”
莫寒挺起胸脯,揮開置於她肩上的手,叉腰回瞪道:“我就叫,板,板,板!怎麽了啊!就叫了!”
新上任的侍衛統領田榮領著眾人趕到事發現場的時候,隻目睹了事情的後半段,而且已是事發之後一炷香的時間。
話說女真人擅馬,金國六王爺的馬術武功更是驚人,於宮門外送行的侍衛確實追出去不少,但都是些不精馬術的嘍羅,待到昕蘭將此事呈報太監總管王順,王順又大著膽子,小心翼翼地稟報依然處在幻想之中的新皇,新皇暴怒,挨個罵到後才想起來派宮中精銳人去追,而此後一層一層往下報,作為最後的執行者,田榮大人能率領從飯桌上奔逃而來的眾侍衛在一炷香時間內追到犯罪分子,實屬不易。
侍衛甲呆愣愣地望著眼前狂笑不止的俊美男人,還不忘把嘴角的飯粒卷進嘴裏。
不錯,田大人能在短短一炷香時間內不但穿好鎧甲,做好造型,還能將跨國犯罪團夥(包括那匹外國馬)圍個水泄不通還要歸功於主要犯罪分子響徹天際的笑聲。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識相的就馬上放開公主殿下!”侍衛乙為了打破雙方相互不搭理的狀況,率先出聲,他偷偷看看老大田榮——毫無表情。還好,飯碗保住了,他多麽不容易。
隻是馬上的頭號犯罪分子絲毫不理會侍衛的叫嚷,沉下臉來,定定地看著一臉菜色的莫寒,沉聲道:“你的侍衛被我踢傷了,你的沒來得及嫁的夫君也為我族人所殺,你不找我報仇嗎?”
“當然要!”莫寒喘口氣,瞄了他一眼,理所當然道,“有仇不報非君子。”
看著獵物一點一點掉進陷阱裏,心中升起一陣喜悅,但依舊極力保持著認真嚴肅的表情。麵對像狐狸一般狡猾的獵物,要麽大智若愚,要麽就必須比狐狸狡猾十倍。他頷首道:“那好,那你準備如何報仇?”
“打小人!”莫寒篤定道,忽略了男人瞬間凝結的麵部表情,“找宮裏資曆最老的嬤嬤,天天拿個拖鞋打你,打你個小人頭,打你個小人眼……”
仿佛腦子一下被放空了,他噎在那裏,半晌無話,最後隻咳嗽一聲打斷她,沉聲問了個連自己都覺得丟臉的問題:“你不知道我的名字,要如何……嗯……如何打小人?”為什麽,每次與她在一起他的品味就會降得這麽低,這麽幼稚,這麽愚蠢……
“啊,也對哦,我好像知道你名字來著,隻是當時覺得沒必要,就沒去記了。你叫什麽?”
從滿臉陰霾到唇角若有似無的笑意,不知何時,他的表情也變得如此豐富,如此瞬息萬變。他用星辰般的眸子直視著莫寒充滿好奇的雙眼,一字一頓道:“你聽好了,本王複姓完顏,單名一個煦字。我隻說這一遍,如果再忘了,你會付出你無法想象的代價!”還好,這也算得上是殊途同歸,雖然過程低級了些。
“哦,知道了。”莫寒點頭,屈服在美色之下,“就是完了然後再續嘛,這名字真……真好,真是太好了,好得讓人嫉妒啊,我要有個兒子我就給他取這個名了,多威武,多俊俏,多風流,多瀟灑啊……”看著那人越來越黑的臉色,莫寒自覺地閉上了嘴巴。
“我在燕京等著你來報仇,千萬不要讓我失望了。還有,記住本王的名諱,不然,下次就不是綁架這麽輕鬆了!”
“嗯。完顏煦,王爺果真好名字……”
“如果你還想著從此以後你我再無瓜葛的話,那麽你就大錯特錯了,我完顏煦,有仇必報,在齊國所受的屈辱,他日我必要十倍奉還!”完顏煦看一眼身後蓄勢待發的一幹侍衛,托住莫寒的腰,將其抱下馬,還不忘抽走莫寒仍傻愣愣抱在手中的枕頭,邪邪一笑,道:“這個我收下了,你們漢人崇尚禮尚往來,我這也回贈你一物,女人,如果你不好好保存,當心你的小命!”說完,利落地脫下滿是贓物的外衣,揉成一團甩在莫寒懷裏,然後,一夾馬肚,瀟灑轉身,絕塵而去。
他揮一揮馬鞭,留下一件髒衣服。
田榮急忙下馬,衝向愣在原地的莫寒,拱手問道:“公主,可有受傷?”
莫寒搖搖頭,把懷裏的衣服塞到田榮手中,拂開額角碎發,疲憊道:“咱們回去吧,在這麽折騰下去,骨頭都散了!還有,我不想騎馬,勞煩田大人去尋一輛馬車來。”
“是,卑職遵命。”田榮轉身要走,卻被手中衣物攔住了思緒,“卑職鬥膽問一句,殿下要如何處置這件衣服?”
“田大人覺得這顏色如何?”莫寒隨意地問,忍受著空蕩蕩的胃在肚子裏瘋狂叫囂。
田榮如臨大敵,思考半晌,謹慎道:“陳色鮮亮,顏色……不錯。”
“那就送給田大人吧,這顏色,也極襯田大人的膚色呢。”橫豎和那個姓完顏的也不會再有交集了,怕什麽呢!
夜深沉,月深沉。
田大人一臉通紅,聽著莫寒涼涼地補上一句:“田大人來得可真早,真不愧是人民公仆的一貫作風。”
一頭霧水……
回到玉華殿時已身心疲憊,推門而入時,與正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的襲遠撞個滿懷,莫寒順勢側身倚靠在門邊,無賴地閉上眼,身子一路往下滑,在將要接近地麵的時候卻被人一把撈起。
襲遠皺眉,薄怒道:“早知真不該讓你去打發他,這又是一鬧。你沒事吧?可有傷著哪了?”
“有,馬太顛了,顛得我屁股痛!”她伸手撐開襲遠緊鎖的眉頭,無賴地說,“我這也算是工傷啊,你這做老板的也得稍微意思意思撫恤我這任勞任怨的員工吧!”
“多大人了,說話還是這麽沒有禁忌!”見她還有心情玩笑,襲遠終是放下一顆高懸著的心。“你倒是說說看,你要什麽?”
“所以說,早把他送給我玩玩多好,保管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免去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溫柔婉約的聲線描繪著惡毒的話語,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我要……咦?老祁你也在啊!”莫寒輕輕推開襲遠,朝門內走去,雙手向後撐著茶幾,兩腿往上一躍,熟練的坐在了祁洗玉身旁的案幾上。“怎麽樣?今年新摘的六月雪,好喝麽?”
祁洗玉細細品了一口,蹙眉驚異道:“你往茶你放了什麽?”
“糖啊,六月雪……微苦嘛……嗬嗬……”
“哐啷”一聲,祁洗玉將茶杯丟在案幾上,冷哼一聲:“盡糟蹋東西!”
“你看看,不止我一人說你糟蹋東西了吧!以前還嘴硬。”襲遠忍不住插嘴,托住莫寒手肘,將她拉下茶幾,責備道,“下來,像什麽樣子!”
她攀著襲遠的手臂,挪挪屁股,不情願地跳了下來,翻個白眼道:“得,你倆你合起來欺負我,盡情地欺負吧,等你們娶了老婆,我嫁了人看你們還欺負誰去!”
“憑你也能嫁得出去?”涼涼的帶著諷刺的是從史上最毒舌的美男口中說出。
“天下沒人敢要你!”篤定的霸道的帶些幼稚的是新登基的承乾帝所說。
哭吧哭吧不是罪,可惜她是個死皮賴臉的人。
“喂,你們兩個就不怕傷我的心嗎?我都成望門寡了,你們還要拿這個刺我!”
“誰說的!朕定要扒了他的皮!”襲遠霍然起身,光火吼道。
祁洗玉眼皮都不抬一下,替呆愣在一旁的莫寒答道:“誰說的?哼,這宮裏除了她,還有誰敢這麽口無遮攔的?”
“哦,對了。說起來你也該娶媳婦了,還有你,老祁,趕快找個婆家吧你!”莫寒一臉諂媚卻換來襲遠的冷漠和祁洗玉怎麽翻都不嫌煩的白眼。“什麽叫趕快找個婆家?嗯?你少給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一個姑娘家沒一點姑娘家的樣子!哼,活該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說你……”
“是該大婚的時候了……”襲遠歎息一聲,轉過頭來失笑地看著被哽在半路的莫寒,“母後去了蘇州行宮,能主持的就剩榮妃了,但她畢竟……這事還得你多去盯著些,別出什麽大亂子,國之初定,大婚必定要空前隆重。”
“是紫玉?”本是說了多次的話題,但如今這麽正式地提出,她卻有些怯懦。
“嗯,是她。此次能順利登基也有魏王的一份功勞在。他在宗室中勢力頗大,現下隻能先穩住他了。”
明亮的宮燈照暖了一室昏暗,卻終有觸摸不到的角落。
一時間三人無語,祁洗玉用杯蓋反複刮摩著杯沿,忍不住又嚐了一口,兩條俊秀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他看一眼低頭玩手指的丫頭,歎口氣,搖頭道:“你讓她去?不是平白給自己惹麻煩嗎?有這麽個禍害在,到時還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煩!”
莫寒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她吸吸鼻子,克製著即將溢出眼眶的淚水,朝祁洗玉感激一笑,但祁大人根本不理睬她,瞟她一眼,用鼻子哼道:“你這麽笑著真醜!”
一路玩笑著走來,悲傷或快樂,她都堅持著走過,為了與死神訂立的契約,也為了自己,但,人總有疲累的時候吧。經過那麽多,沈喬生的苦她知道的,她能明白,但卻不能理解,她曾懷疑過,痛恨過,但一切終究會隨時間遠走,也許隻是因為命運不經意的折疊,兩條不本該相遇的平行線相互糾結,快樂著,痛苦著,然後各自回到自己應屬的平麵。
感性些說,這是一場美麗而又哀戚的邂逅,雖然短暫,卻讓她了解,原來有些東西並不若她想象中的那般不堪,愛情,擁有過,堅持過,體會過,散了,留下一段回憶,時時提醒,也許這個悲涼的世界還是存在著這樣一種感情,讓人不顧一切,讓人痛徹心扉,她似乎已然理解彼時堅持離去的父親。愛情,確實是讓人瘋狂。
無論如何,她已開始忘卻一些東西,相信一些東西。
襲遠的堅持,她陪著他一同上路,披荊斬棘,櫛風沐雨,從不曾後退,那固執的堅守裏有澹台莫寒身體裏湧動的血液,還有他們親人般的相互依存。黑夜包裹著哀傷的童年,冰冷的雨,刮開天幕的雷電,他們曾相互依偎著取暖,而生命中能有這樣一個永遠讓你依靠的人,何其有幸,何其驕傲。
還有那個渾身是刺的男人,脆弱卻強裝堅強,用外表紮人的刺武裝內裏柔嫩的皮肉。生命有太多不公平,但活著已是對命運最強烈的反抗。有時她看著他,像看著鏡中的另一個自己,他的刺是惡毒的言行,而她的,是無所謂,是玩笑著來去。
他們互相了解得太深。
玫瑰愛上刺蝟,終究隻是一場無望的追逐。
她累了,隻想尋一座孤島,一個人孤獨地駐守著,不想聽,不想說,不想做。讓時間停住一秒也好,混亂的時光,她從未整理過來時的過往。她保證,休憩之後,一定好好上路,做好所謂該做的事情。
讓她偷一回懶吧,真是,累了。
“如此,也好。阿九,你就好好休息吧,一切有我。”
“啊——好餓哦,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咱們一起吃飯吧!”放肆地傻笑,她硬生生地將眼淚逼回框內。
“你們吃吧,朕與丞相還有要事商討。”襲遠轉身離去,行至門口恍然間想起一事,沉聲道,“邊疆戰事已平,朕已派使節前往議和,過後為韓楚風立塚,你若無事,便代表皇室參加吧。”
“嗯,莫寒遵旨。”
細微的月光從窗縫裏竄進來,掩蓋在滿室明媚之下。
她對著一桌美味佳肴埋頭苦幹,他一邊責罵著她的不雅行徑,一邊不停地為她夾菜,不時地提醒著讓她慢些吃,後又覺不對,再加上一句刻薄的評價。他不滿地高高挑著眉尾,優雅執筷,細心地挑開魚肉上的小刺,嫌棄似的丟進她碗裏。“小心點兒吃,別被噎死了。嘖嘖……真是餓死鬼投胎!”說完,盛好一碗熱湯,遞予她,“喝湯!別真被噎死了你那皇上弟弟還得找我算賬,真夠麻煩的!”
莫寒嘿嘿一笑,接過青花瓷碗,咕嚕咕嚕喝了起來。罷了擦擦嘴,拍拍肚子,幸福地感歎道:“吃飽了,真爽!”
“哼!”祁洗玉習慣性地冷哼一聲,“連基本的禮儀都不會,與鄉野粗俗女子又有什麽區別!”
莫寒完全不理會他,招呼宮女來收拾桌子,侍候漱口。
幾乎是仰躺在椅子上,莫寒誇張地仰天長歎道:“今天,要謝謝你。”
“哼,你少來了。誰不知道你那副德行哪,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最大的愛好也就是闖禍了,皇上令你操辦大婚,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到時還需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去了結,我隻是省的麻煩!別蹬鼻子就上臉,以為自己是什麽呢!哼!”
“我說你能不能不用鼻子說話啊!”她“騰”地一下坐直,把祁洗玉捧茶的手驚得一抖,險些打翻了滾燙的茶碗,因此又換來祁洗玉一記白眼。“反正就是謝謝你了,別給我廢話!”
“你說誰廢話,嗯?”
“誰應說誰!”
“身為皇室貴族之女,你竟口出汙穢!”
“我才沒有,不信你看。”莫寒咧出舌頭,做著鬼臉道,“比起某人,我嘴巴幹淨多了!”
“你……”
“我什麽我!”
“你怎麽盡愛跟人叫板!”
一天之內,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竟有兩個不同的人說她愛叫板,難道她真是有這方麵的愛好?以前怎麽沒發現。
……
“田畦怎麽樣了?被踢得不輕吧,那六王爺換得的三百萬兩就分,嗯,分個百分之一犒勞犒勞他吧,還有,那虎符,記得交給襲遠,不,皇上,無論如何,那總是能調動全國兵馬,留在我這也不是個事啊……”
“莫寒……”祁洗玉難得如此深沉地叫她的名字,她不由得一震,正襟危坐等著下文。“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除了是個愛惹麻煩的丫頭之外,其他的什麽都不是!”
“是,我一無是處。”莫寒點點頭,破罐子破摔。
“所以,無論我做了什麽事,你要記得,那一定不是為了你,跟你半分關係都沒有,別老瞎想著世人都為你如何如何了,你有讓人赴湯蹈火的條件嘛?”
“是,我自身條件不好。”摔成碎片了還要摔。
祁洗玉蹲在莫寒身前,眼中是模糊不清的光,他將她鬢角的碎發掛到耳後,殷紅的唇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他自嘲似的喃喃自語:“真不知道,你有什麽好的!”
他轉身,晚風吹散了他肩上的長發,碧玉的發簪鎖不住三千煩惱絲,白色的外袍上開出一朵墨色大理菊,她說過,最愛這一件開著菊花的外衣,讓她覺得他是不慎落入凡間的仙人。他笑,他是罪人,卑微如塵,沒有人真正尊重過他,一個靠著身體存活的男人,不是在燈紅酒綠的妓院,卻處在廟堂之高,是多麽的突兀。
無論是位極人臣的顯貴,還是綾羅綢緞的富有,都抵不過她對他的尊重,曾經被自己用鮮血填堵的缺口被抽空,進駐的是一個微笑,一句戲言。
為她而蘇醒的,是早已破碎的靈魂。
“莫寒,其實我比誰都自私。這點你早知道,不是麽?”
孤島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二十四番花信風,寒梅為首,苦楝為末,苦楝花敗,夏天到來,人間十七年,彈指八十刹。雲間猶翌日一日,塵世已千年。神靈千年不老,人活百歲已算長命,木槿花朝生暮落,人記不住每一朵花的凋亡,神望著人世,也隻覺得凡人與花一樣,生如夏花,死如荼糜。紅顏彈指老,明月獨高照。
時光仿佛停滯,白晝與黑夜都沒了區別。夢裏走了許多路,醒來還在床上。一個夢破碎了,是因為另一個夢即將開始。有句話說得好:有時迷惘來自不想清醒。
這樣封閉地生活已兩月有餘,並非不見任何人,隻是躲藏在狹小的空間裏,將自己與紛繁喧囂的外界隔離。襲遠大婚時,她隔著厚重的宮牆,聽一聲聲爆竹驚天,她透過窄小的窗台,看一簇簇禮花竄上天際,嘴角浮起莫名的微笑,是幸福,是感同身受的幸福感。從小到大,她不曾有的責任感和幸福感,在煙花綻放的一刻溢滿心頭,原來一切都不是那麽難以接受,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年輕的繼母。
沒有什麽可以阻隔,身體裏潺潺流動的血液。
那是她曾不屑一顧的東西,那是她曾認為脆弱到不堪一擊的情感,此刻卻成了掌心最珍貴的幸福。
也許人都會漸漸成長,這些年,那個叛逆的少女也漸漸脫落出成熟的模樣。
多好,她已懂得分享,懂得如何愛,懂得如何珍惜。
夏末的晚風吹得人懶洋洋的,她趴在窗沿,頭枕在手臂上,竟就如此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白玉流蘇和紫杉木案幾,蘇州白緞鋪就的暖榻,牆上一副熟悉的畫像,畫中人拈花微笑,卻在此刻穿著一身淡綠薄衫,貪睡在窗邊。
無論是耀眼的明黃還是現如今鮮豔欲滴的殷紅在這個房間裏都顯得那麽突兀,那麽格格不入。
本該在鳳毓宮享受人生四大喜之一的人,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她恬靜的睡顏入了定。他以為會想起些什麽,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一瞬間放開了朝中爭論不休的各類瑣事,隻是如此倚門而立,她說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但他明白,最好的,一定會在他手中。譬如這萬裏江山,譬如數萬萬子民,譬如依舊沉醉在夢中的人。
不知此刻她夢見了什麽,竟笑得如此甜美。
他不會放棄,她害怕,他便給她勇氣,她怯懦,他便代替她堅強。
他一直明白自己所要的,這浮華塵世,唯有他,目光如炬,君臨天下。
深怕身上觸目驚心的紅驚擾了夏夜貪睡的人,他挪開腳,悄聲退了出去,又吩咐彌月給她披上薄被,才放心離去。
也許,每個男人的野心裏都住著一個女人,或重要,或不重要,都隻能是錦上添花罷了。
人性的自私不允許任何人將手中一切對另一個人雙手奉上。
無論有多愛。
先有人,才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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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江南是溪邊濯足的浣紗女,漠北則是鬢發染霜的牧羊人;若江南是朵花生樹群鶯亂飛的陽春三月,漠北則是秋風蕭蕭雨雪霏霏的深秋嚴冬。
殿前十三歲的英氣少年隻著一條白色棉布褲子,赤裸著上身,將烏孫進貢的昆吾劍耍得虎虎生威,來去之間,竟滿室虎嘯龍吟,令人好不驚異!
少年輕鬆地轉動劍柄,劍鋒在劃破初秋幹澀的空氣,旋出一道優美的弧度,“噌——”地一聲寶劍入鞘,少年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汗珠,咧嘴一笑,拱手道:“父皇,兒臣獻醜了。”
虎皮座上的中年男人讚賞地鼓掌,點頭道:“不錯,合剌的武藝精進了!”
少年靦腆而又自豪地笑著,將寶劍雙手呈上。
完顏晟取過劍來,轉動手腕,令昆吾劍旋出漂亮的劍花,他半眯著眼從劍尖到劍柄仔細欣賞著這把銷金斷玉的寶劍。複對右座上年輕英俊的男人笑道:“ 昆吾劍,傳說是周穆王時西戎所獻鏈鋼,長欠有咫,用之切玉如泥。不錯,果真是寶劍一柄!”說著輕巧一動,劍尖直指右座上的男人,“六弟,寶劍贈英雄,這劍為兄就送給你了!”語未完,劍已劍柄為中心,在空中旋轉著,向完顏煦飛去。
他動作並不快,隻是眼力迅捷,隻見他不疾不徐地起身,犀利出手,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擒住劍柄,使力往前一去,接著完顏合剌繼續舞起劍來。
利器破空而去的呼嘯聲是他的伴奏,每一杯烈酒的倒影裏都有他如獵鷹般矯健的身姿,飄搖不定的燭火隨著淩厲的劍氣舞動腰肢,大殿裏每一分明滅都由他來掌控,還有觀賞者癡迷的目光。
連續的旋身回劍,痛快犀利的劍花,仿佛卷起秋葉滿地,隨處是因他而紛飛不停的枯葉,他回眸,視線停駐在閃光的劍尖,這一眼,近在咫尺又若向天涯望去,捕獲不了的赤子之心,不知停留在何處。
再多的色彩也是枉然,再美舞者也要掩麵而去。天地隻一色,若一隻白翎海東青,驕傲地飛翔在廣闊的蒼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唯有此句能與之匹配——一舞劍器動四方。
他收劍,背手而立,對殿中眾人驚羨的目光不屑一顧,他早已習慣,高高在上的生活,偶爾厭倦身邊人諂媚迎合的笑容,卻也不願離開。他欠身恭敬道:“謝皇兄賞賜。”
完顏晟抬手示意他起身,溫和地笑著,若慈愛的兄長一般。“此番你受苦了,你看著吧。不多日,朕定要那漢人雙倍奉還!”
“臣弟謝皇兄關心,漢人奸狡,不知皇兄有何計策?”
“嗬嗬……”完顏晟笑容深沉,眼望向左方一青衣男子,示意道,“言崇,你來替朕回答。”
“是,臣遵旨。”被叫做言崇的男人聞聲起立,他身體單薄,臉色蒼白,一身青色衣衫襯得人愈發病態,但唯有一雙狹長的眼眸,清亮如水。“齊國鎮遠將軍韓楚風其實並非戰死……”
大政殿外,她匆匆而來,攔住了甫下朝的祁洗玉。“就竟是怎麽回事?”
“能是怎麽回事?”祁洗玉輕蔑一笑,轉過頭,不去看她布滿血絲的雙瞳。
“我不相信。”莫寒使出蠻力,扯過祁洗玉衣襟,逼迫他直視自己,“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我想不出你有什麽理由這麽做,他們……都是亂說的對不對?”
“是不是?你倒是說話啊,我求你了還不行嗎……”話到最後,便都成了一片哀戚,昨晚她堅持不懈地自我催眠,外界的傳言絕對不會是真的,小祁雖然有點刻薄,有點毒舌,甚至還有點變態,但他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做那樣的事啊。
“一切都不關你的事,你又何苦來攪和,安安生生地過好你的日子不行嗎?”祁洗玉不耐地甩開她轉身便走,連一個眼神都沒有。
莫寒被他推著撞到房柱上,看著他頭也不回的決然,有什麽轟然倒塌,她狠狠蹭掉眼角淚痕,平緩住顫抖的身軀,咬牙開口吼道:“什麽叫不關我的事,韓楚風再怎麽說也是我朋友,而你,祁洗玉,你竟說你的事與我無關!你我這麽多年的情誼在你眼中難道什麽都不是麽……”她喘口氣,哽咽著繼續說,“到底發生什麽事了?說出來好不好,不要什麽都一個人扛著,你還有我啊,我們是朋友啊,難道不該互相扶持麽?”
“你我是什麽關係?哼——”又是一聲冷冰冰的嘲諷,“你我能有什麽情誼,不過一個高高在上的主子,一個是牛馬不如的奴才,你說,這樣的兩個人,能有什麽情誼?不要再說什麽朋友,你我隻是陌路人罷了。我祁洗玉的生與死與你又有何幹?快快回去過你養尊處優的舒服日子,休要再來擾我!”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出宮門,深褐色的官服漸漸隱匿成遠處一顆微小的塵埃,最後消失在無數的塵埃之中。
邊疆戰事已平,兩國正商量著議和的事。不合時宜的,一名金國細作正好撞在了皇上欽點的議和使節手裏,經過一番審問,竟道出驚天大秘密。
忽聞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莫寒猛地起身,急急追出門外,抓住正迎麵而來的彌月問道:“如何了?陳詮大哥怎麽說?”
“回公主。”彌月打算行禮,無奈左手被莫寒緊緊攥住,隻能屈膝低頭道,“奴婢鬥膽,請公主進屋再說。”
“嗯。”
“回公主殿下,奴婢去問過了陳大人。陳大人說此事來得詭異,竟能在一名敵軍細作身手搜出祁大人與金軍將領的往來書信,且已是四個月之前的,也就是韓將軍戰死後不久,但細細查來,除了原由有些蹊蹺之外,再無任何紕漏,鐵證如山,此信現已在皇上手中,隻等著皇上如何發落了。”
轟然一聲乍響,平地驚雷。裏通外敵之罪先撇開不說,韓楚風乃將門之後,韓家三代皆為邊關大將,在軍中威望無人可及,且韓家世代單傳,韓楚風尚未婚娶,祁洗玉此番便是斷了韓家的後,教韓老將軍白發人送黑發人,韓家怎麽能善罷甘休。
可是他又是為了什麽,將軍情泄露給金軍,害令五百餘名軍士慘死在敵軍鐵騎之下?
祁洗玉並不在並不在兵部供職,任他能力再大,要弄到前方軍情現報也實屬難事,還是說,有人默許了?
腦子裏早已經是一團糨糊,她提起裙角便向外跑去,耳邊除了風聲再無其他,此刻她心中隻有一個信念——她要救他。
似乎有那麽一個灑滿金色光輝的黃昏,她信誓旦旦,她承諾過,要救他。
曾經幼稚地以為青春無敵,卻在這裏,與死亡靠得如此之近。
一路狂奔到了紫宸殿外,莫寒扶著廊柱,拚命喘氣,但還不忘吩咐守在門外的太監王順道:“勞……勞煩公公進去通報……一聲,我要見皇上。”
“回公主殿下,此刻皇上正批折子呢,怕是……”王順職業性地諂媚笑道,低眉頷首,卻不忘在說完話後翻起眼皮看一眼來人的表情,好盤算這下一句話該說什麽,用什麽樣的語氣說。
莫寒心下著急,又見萬順如此遮掩敷衍,“”二字脫口而出,繼而怒罵道:“你休想來蒙我,這是什麽時辰?皇上早該用晚膳了,你少拿對付後宮嬪妃的那一套來敷衍我!再不去稟報,定要讓你好看!”
“公主殿下息怒,奴才就算有一千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欺瞞公主殿下啊,但現下真真皇上吩咐了不見任何人,還請公主殿下發發慈悲,莫要為難咱們這些做奴才的,您就先回吧,有什麽要緊的事兒,奴才替您稟報。”
是啊,她不也是任何人中的一員麽?他這番做法,必定是算準了她會來求他,無論希望多麽渺茫,她都會來。沒錯,她就是這麽幼稚,這麽意氣用事,沒有機關算盡的心思,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不懂四書五經,不擅針線女紅,在這個時空中,她幾乎是一無是處,最後,連自己身邊的人都保護不了。
你們如此睿智,如此胸懷天下,如此顧全大局,但她是個小女人,什麽都不懂,一味的衝動,即使遍體鱗傷,也不回頭。
莫寒推開擋在路中的王順,想要奪門而入,卻在手指即將觸到大門時被守門的侍衛攔住,她用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淩厲眼神盯著弓身立在門前的田榮,狠狠咬牙道:“讓開!誰給你的膽子敢攔本宮!”
田榮保持著低頭弓身的姿勢,視線始終落在地板上。“卑職不敢,隻是職責所在,公主殿下請回吧!”
“好,好,你們都是職責所在……唯有我,隻會給你們添麻煩麽……”她顫抖著一步步後退,雙目通紅,眼中盡是流連著不肯下落的淚,下一刻卻趁著田榮放下手轉身立於一旁的空當,猛地向殿門衝去,也許是她動作的迅捷,也許是田榮故意遲緩,她竟一下撞開殿門,身子被巨大的衝力推得向地板傾斜。
隻是這一次沒有人接住她,然後笑著責備。
莫寒半蹲在地上,揉著最先與地板接觸的膝蓋。王順戰戰兢兢地跪倒在地,滿帶哭腔喊道:“皇上饒命,奴才該死,奴才沒用,攔不住公主殿下。”
襲遠這才從龍座上起來,緩緩踱步上前,沉聲道:“你如此大張旗鼓地鬧著要見朕,究竟所為何事?”
莫寒趕忙起身,急切道:“祁洗玉的事你準備如何辦?”
“如何辦?”襲遠回到案幾前,背過身子,負手而立,“當然是照我大齊律法來辦!”
覺出他話語中的生澀冷漠,但她已無暇多顧,她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道:“襲遠,我求你,求你……”
“哎呀,公主殿下怎可直呼皇上名諱,這可是犯了大忌啊!”太監尖利的嗓子像一件利刃,劃破她那些幼稚的以為,實際上,叫做襲遠的大男孩,早已成了高高在上的王者,再不是在雷電交加的夜裏偷偷哭泣的孩子。
她將視線轉向那個正背對著她的人,看到的依舊是他紋絲不動的肩膀,與留在身後的一片冷然。
毫無先兆地,她重重地跪下,俯拜,磕頭,“莫寒求皇上無論如何保住他性命!”語畢又是一記最標準的磕頭禮。
“朕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朕絕、對、不、會為了一己私欲而放過罪大惡極之人。”承乾帝一手撐著案幾,一手按壓著眉心,不耐地說,“朕乏了,你們都先行退下吧!”
“嗻,奴才遵旨,奴才告退。”田榮與王順都已小心地退了出去,隻有她一人,孤零零地跪在殿中。
“你也先回去吧,好好休息,別想得太多了,朝廷的事不是你能管的……”
“如果我以魏王和大皇子裏通外敵的秘密來保祁洗玉一命呢?”
“你——”襲遠猛然轉身,不置信地看著跪在殿前的人,“你什麽意思?”
莫寒抬頭坦然與之對視,嘴角勾起嘲諷的笑。“說到罪大惡極之人,恐怕第一個當屬魏王吧,唆使皇子,裏通外敵,強虜公主,這一條條一件件,哪一個不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若要論起罪來,首當其衝的,便是當今的國丈——魏王了。能有這麽個響當當的大人物陪著上路,祁洗玉也不吃虧啊?”
“哼,你憑什麽覺得,朕會為了保住魏王而答應你?”依舊是平淡的語氣,但他臉上一絲壓抑不住的憤怒與驚慌卻似冰錐,紮在莫寒心上,她幾乎就要放棄,而她所更不能承受的,是身邊人永遠的離去。
“當*****不揭發他不就是為了讓他有把柄在你手中,好利用他助你成事。今*****初登大寶,根基不穩,而國丈手握重權,雖然尚可以牽製住他,但若罪行被高發,難保他不會狗急跳牆,到時又是一番動亂,而大皇子一事,當時皇考都是那番處理,可知,皇室絕對丟不起這個人。況且,祁洗玉一事事有蹊蹺,擺明了是女真人的陰謀,而這幕後,定有其他人在操控,怎能如此草率地就定了他的罪呢?”
“說的好!”襲遠突然走近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滿臉怒容,幾乎是從牙縫裏咬出幾個字,“你,有何證據?”
“證據?”莫寒失笑,複又抬頭望著襲遠身上騰雲駕霧的五爪金龍,一時出神,“我不就是個活生生的證據?還有祁洗玉抓來的魏王手下侍衛,你們派到大皇子、魏王身邊的人,金國六王爺,你能殺光他們,總不能,連我也清理掉吧?”
“哈哈……”襲遠陡然間大笑,鼓掌稱好道,“不錯,阿九,你果然是最了解朕的人,朕記得當時還是你為朕出的計謀,讓朕留下魏王,隻是沒想到,今日……不過阿九,朕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朕不怕你那些所謂的威脅,祁洗玉一事,朕不但要辦,而且要嚴辦,你——又能如何?”他知道,她不會。
葬花
沒來由的一場暴雨傾盆而下,夏末的天空滾動著轟隆隆的雷聲,一道蛇形閃電割破漆黑的夜幕,星月被掩蓋在厚重的烏雲之下,天地間盡是濕濕黏黏的空氣,壓抑著徹夜不能寐的人。
心髒一陣陣發顫,仿佛有一隻手從被割開的胸腔伸進來,一下一下,不停地抓著脆弱的心髒,嘩啦啦的雨聲打破了宮腔內的死寂。莫寒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迅速起身便要冒雨衝出宮去。
“主子您這是要去哪?外頭風大雨大的,又這麽晚了,您還是待在宮裏,有什麽要緊的事也等明天再辦吧!”彌月在門口攔住了她,一番勸說之後見莫寒依舊堅持向外走去,隻好托住她的手肘,將其向屋內引去。
莫寒一甩手,壓不住心中煩躁的情緒,突然吼道:“放開,我現在要出宮去,你別攔著我!若是皇上問起來,我自會承擔一切,絕不會降罪於你!”
“奴婢該死!”彌月跪在莫寒身側,抬頭委屈道,“實在是皇上吩咐過,這些時日萬萬不可讓公主殿下出宮去,奴婢也隻是遵照聖意罷了。”
“彌月我問你,皇上究竟給了你什麽?讓這麽多年守在玉華殿卻無時無刻不惦記著為他辦事,是他太厲害,還是我太愚鈍了呢?”
“奴婢一家人都是犯過事的,奴婢本該被發配到西南充為軍妓,但皇上仁慈,不但救下了奴婢,還安置了奴婢一家人,奴婢……”說到動情處,彌月竟嚶嚶哭了起來,語不成調。
應是個催人淚下的故事吧,但於她,卻是冷徹心扉,果然,這麽多年的傾心已待,隻是他人眼中無足輕重的小事罷了。“今日我是鐵了心要出宮,無論門外守了多少人,就算是闖,我也要闖出宮去!誰都不能攔住我!”
彌月擦擦眼角,忽而微笑起身。“公主殿下要出宮去總不能連馬車都沒有吧,奴婢認識馬房當差的小太監,出宮的腰牌奴婢也有,但要委屈公主打扮成宮女的模樣同奴婢一同出去,求主子信奴婢一次吧!”
“彌月,你……謝,謝謝。”
雨還在不辭辛勞地下著,一滴一滴,從高空墜落,隻在破碎的時刻發出一聲苦痛的哀鳴。
她坐在馬車裏,出神地聽著車外雷雨咆哮,發覺有什麽正在悄悄流逝。
手中像握著一團細沙,那些微小的顆粒正從手指的縫隙中一點點逃脫,抓緊,隻會令它更加快速的消失,攤平,它依舊繼續從指縫中溜走。
仿佛無論如何做,都抓不住,抱不牢。
馬車從西直門出,轉東行了不多時便到達祁府。
車剛一停穩,莫寒便自己跳下馬車,拾級而上。彌月前去喊門,卻被告知祁洗玉早已安寢,被拒之門外。
趁著彌月與門童爭論的空當,莫寒哧溜一下從門縫裏鑽了進去,抬腳便跑,從未來過祁洗玉府上,她幾乎沒有任何方向,隻是衝著最亮的那個房間奔去。
“嘭——”一聲門響,祁洗玉猛然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已被淋成落湯雞的莫寒,她扶在門邊,一麵抹開黏在臉頰上的濕發,一麵樂嗬嗬地傻笑。“終於找到你了,你家還真是大呢!”
也不管祁洗玉的一臉茫然,她大大咧咧地進屋,癱坐在紅木椅子上,深深歎息道:“今天沒來由的心慌,到這來看到你安然無事,真好,我也放心了……你放心吧,我待會就走,絕對不給你添麻煩,就隻是,隻是想來看看你。”
握著酒杯的手忽地一顫,杯中泛著紫紅色微光的葡萄酒,從杯沿逃竄而出,無聲滴落,染紅了腳下一小片灰褐色的地毯。
該來的終究是要來。
他看著她起身,回他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滿是不在意地說:“我走了,免得你又說我多管閑事,你……你不許出事,無論如何不能……會有辦法的,最不濟,咱們就逃跑吧,我那還有三百萬兩贖金呢,夠吃喝一輩子了,如果你不願意同我一起,就把那錢五五分了,再各走各的,總之,我不會讓你死的!”
似乎有兩隻手正相互拉扯著他的意念,眼光從瀲灩著紫色波光的酒杯調離,他癡癡地看著她轉身而去的背影,濕漉漉的衣衫貼住瘦削的背脊,小小的身體裏卻有著一股傻傻的衝勁,她又如何能救得了他,襲遠又怎麽會讓她留住他性命。
不過有她這句話,一切都值得了吧。
他對著她離去的背影舉杯,蒼白的唇無聲開闔,似乎說了些什麽,卻沒有任何人聽見。他仰頭飲盡杯中美酒,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喚出一聲:“莫寒……”
幾乎是在他出聲的同時,莫寒突然回頭,聽見他喚她,更是滿臉驚喜。“你終於肯理我了?”她抬起手肘十分不雅地蹭開鬢邊亂七八糟的濕發。笑得像個傻丫頭,“雖然早就習慣了你的刁毒,但這麽冷言冷語地不理睬,我還真是有點受不了呢!”她吸了吸鼻子,頂著一雙兔子似的紅眼睛,雖是一臉委屈,但卻用盡全力地在笑,整個臉都快皺成一團。
“你——你摟著我幹嘛呀,我渾身濕漉漉的,會把你弄髒的!你……”
“咱們去蘇州吧,那是我的家鄉……”他隻是輕輕地圈住她,不再用力,也不鬆手,時間仿佛停在此刻,他靜靜地訴說,訴說著多年來不曾吐露的過往時光,訴說著另一個他,另一段美好卻已然失去的生活。“可以攜手在幽深的雨巷中漫步,駐足在九曲石橋之上,看絲帶一般蜿蜒而去的流水,楊柳依依的岸邊,你可學那周公,享受垂釣之樂。等到梔子花白了,青梅黃了,便是煙雨江南了,可撐一把油紙傘,走在斜風細雨之中,還有路邊不起眼的蠶豆花,黑白分明,形狀像一隻小小的耳朵,等蠶豆熟了,用芥菜來炒是最好不過……”
仿佛被什麽東西哽住喉嚨,祁洗玉半晌無話,莫寒一時間著了急,趕忙想掙開他的懷抱看看究竟出了什麽事,但卻被祁洗玉抓住手臂,把身子固定在原處。
“別動,不許回頭!”好不容易,竄上喉頭的一股腥甜才被壓下,他這才勉強開口,口中訴說的,卻仍是遙遠江南的美好時光。“還有漫山遍野的青草,新鮮得像是能掐出水來,你去了便知為何謝公能說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般詩句……小時候,父親常常會帶著我和母親一起去後山放風箏……奶娘做的鬆糕最是誘人,你若有機會去,便幫我尋一尋吧,也讓你解解饞……呃……”
一股溫熱的液體噴在她頸間,刹那間腦海一片空白,心中升騰起巨大的恐懼感,她甚至不敢回頭,她害怕,害怕那是她最難以承受的結局。
“還有……還有木格子花窗和午睡時在屋外叫嚷的知了……夏天……隨處都是雪白的茉莉,我家……唔……我家前院也曾種過六月雪,到了六月,六月雪便同茉莉一齊開,一片……一片瑩白……好美……”
“別……我求你,別說了……我求你……”
他將頭枕在莫寒肩上,嘴角溢出的血順著他們相互依靠的姿勢,在莫寒的頸間潺潺流動,一點點流過脖頸,再一點點侵染了白色的衣領,在侵過水的衣裳上開出一朵嫣紅的牡丹,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水墨丹青,令那一朵嬌豔的花兒,紅得觸目驚心,好似從無間地獄升起的灼灼燃燒著的火焰,炙烤著她單薄的背脊,拉扯著她脆弱的意誌。
“還有茶館裏,穿著灰色土布衣裳的說書人,沒完沒了的一個又一個故事……家鄉簡陋的木橋頭不知拆了沒有……對了,我怎麽嫩忘了從少女粉頰上溢出來的桃花……美得讓人心醉……莫寒,你若有機會,一定要去江南,去蘇州看看,看看青衣巷老石墩下的舊屋還在不在,現在又是誰在居住……咳咳……”隨著一陣猛烈的咳嗽聲,一團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像是沸騰的開水,將人的心燙出一塊巨大的傷疤。
倚靠在肩上的力量越來越大,直至再也承受不住,兩人都倒在了地毯上。看著祁洗玉滿臉鮮血,莫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尖叫,想高呼,卻像被人卡住了喉嚨,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她隻能看著他看著他如白玉般無暇的肌膚漸漸失去血色,看著他美如謫仙般的雙瞳一點一點失去生命的光彩,還有被血液染紅的蒼白唇瓣,一切的一切,都漸漸流逝,想抓不住的流沙。
原來世上還有那麽多,那麽多無法掌控無法抗拒的事情。
她艱難地托起祁洗玉的頭,小心翼翼地晃動他的肩膀,“祁……你醒醒……你醒醒啊……”
祁洗玉的眼皮稍稍動了動,之後便再無聲響。莫寒終於找回了理智,她對著門外大喊道:“彌月——彌月——快去找禦醫,不,你回宮裏找禦醫,讓祁府裏的下人去就近尋個大夫,要快,快點啊……”
“祁……你醒醒啊,彌月去叫大夫了,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大夫一定能隻好你的,一定能……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別丟下我,我不要,不要一個人活著……”
“莫寒……”祁洗玉緩緩睜開眼睛,迷離著雙瞳,癡癡看著她。“傻丫頭……”他竟勾起唇角笑了出來,若出水芙蓉般清新,是他從未有過的笑容。“別哭了,很醜……”
“嗯……”莫寒拚命點頭,下巴都磕到了鎖骨窩。“我不哭,我不哭,你也不許死,絕對不許……”
他費力地抬起手,抹幹淨莫寒側臉的血跡。“莫寒,試著走自己的路吧,過自己的生活,別太委屈自己了。這深宮始終不適合你……答應我,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嫉妒罷了,嫉妒韓楚風的少年得誌,嫉妒他的顯赫的家世,嫉妒……嫉妒他清白的人生……如此,我便要毀了他,讓他死無全屍,讓他的家人也嚐嚐生離死別之苦……其實,我不叫祁洗玉,我隻是姓祁,字書逸,單名一個延字,蘇州青衣巷老石墩下的舊屋是我的家……父親、母親、還有奶娘、小墩子……還記得你給我的那首詩麽?我已將曲子譜好,留在書案上……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嗬嗬……多美的詩啊……可惜,我配不上……”
“不會的,你不要再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彌月已經去找禦醫了,很快就會回來的,要回家鄉,我們一起回啊,我不認識路,一個人去蘇州會走丟的……”她一個勁地搖頭,搖得眼中的淚珠一顆一顆統統墜落在祁洗玉臉上,化淡了猩紅的血。
“不會來了,今夜,再不會有任何人來……”祁洗玉忽而莞爾一笑。“說起來,真是不放心你呢……莫寒,那碗孟婆湯我是決計不會喝的,你……那麽粗心大意,萬一到時走錯了地方怎麽辦?下一世,我便找不到你了……”
直到窗外雨停,一切靜謐無聲,直到晚風吹幹了她濕漉漉的衣衫,直到滾燙的鮮血結成了痂,直到他的身體在她懷裏一點點變得僵直,直到生命的溫度完全流失。
剩下的是徹骨的寒冷,在夏末的深夜裏,她冷得瑟瑟發抖,她把自己塞進他懷裏,依偎著取暖,卻得來更加痛徹的冷,將血液凍結,將骨頭凍碎,將眼淚凝結成琉璃碎片。
“你醒醒啊……不要睡了,再睡我就去把院裏的六月雪拔光,氣死你……”
“喂……醒來啦,好冷哦,再這麽睡下去,明天肯定要感冒的……”
“……”
如果她也能一睡不醒,那該有多好。
不必麵對明日火紅的朝霞與晚霞,不必對著無月的天空發呆,不必守著庭前花開花落,不必看著一天天日升日落……
原來你我都隻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原來真的,誰也救不了誰。
這世間最殘忍的事,便是有一個人消失了,但一切仿佛都不曾變過,時光靜靜流淌,不論你願意或不願意,終將會把深入骨髓的記憶帶走。
有時候甚至要問,他,究竟有沒有存在過。
黎明破曉,祁府依舊是一片寂靜,沒有人來,沒有人走,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傳說人死先到鬼門關,途經黃泉路,便來到忘川河邊,
忘川河水呈血黃色,裏麵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蟲蛇滿布,腥風撲麵,波濤翻滾。
河上有座奈何橋,橋分三層,生時行善事的走上層,善惡兼半的人走中層,行惡的人就走下層.
走下層的人就會被鬼魂攔住,拖入汙濁的波濤之中,為銅蛇鐵狗咬噬,受盡折磨不得解脫。
奈何橋上有孟婆,要過奈何橋,就要喝孟湯,不喝孟婆湯,就過不得奈何橋,
過不得奈何橋,就不得投生轉世。
孟婆湯又稱忘情水,一喝便忘前世今生。一生愛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隨這碗孟婆湯遺忘得幹幹淨淨。
今生牽掛之人,今生痛恨之人,來生都同陌路,相見不識。
為了來生再見今生最愛,你可以不喝孟婆湯,那便須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才能投胎。
千年之中,你或會看到橋上走過今生最愛的人,但是言語不能相通,你看得見他,他看不見你。
千年之中,你看見他走過一遍又一遍奈何橋,喝過一碗又一碗孟婆湯,
又盼他不喝孟婆湯,又怕他受不得忘川河中千年煎熬之苦。
每個人都要走上奈何橋,孟婆都要問你是否喝碗孟婆湯。
千年之後若心念不滅,還能記得前生事,便可重入人間,去尋前生最愛的人。
可是,誰又真的能承受那千年的等待?
牆角青苔總是綠得太快
回憶慢慢慢慢爬起來
煮一杯熱咖啡喝一些固執的以為
我們一直到最後才學會哭泣時候誰安慰
而成長讓人覺得累卻已沒有辦法後退
轉眼之間已經長大
夢與現實的落差
我們還有什麽剩下
回家吧聲音沙啞
隻是想找人說說話
所以呀別讓牽掛
變成一種孤單害怕
轉眼之間已經長大
開始跟理想磨擦
我們好笑的在掙紮
雨在下家鄉竹籬笆
南下的風輕輕刮
告別了繁華將行李卸下
我們回家~
————《家》
破碎
“為什麽!”
“哐啷”一聲,又一個白地黑花高腳瓶被摔得粉碎。
“你倒是說話啊,你說啊你!”
紫檀殿內,宮女太監跪了一地,低著頭,被屋內濃重的火藥味嚇得瑟瑟發抖。
紫玉穿著茜素紅的皇後正裝,金步搖上碩大的東珠閃爍著潤澤的光輝。還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樣,她眨著大大的眼睛,無辜地望著劍拔弩張的兩人。
本是用膳時間,她與身為皇帝的丈夫一齊溫馨用餐,殿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吵鬧,繼而一名蓬頭垢麵,雙目充血的女子衝了進來,毫無顧忌地怒視著皇上,歇斯底裏地逼問著,痛哭著,仿若癲狂,而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卻諱莫如深,除了沉默,什麽都不留給她。
“不說話?不說話就是默認嘍?”她倏然發笑,笑得人毛骨悚然,“昨夜我一直在等,等宮裏的禦醫來,哪怕是街上的郎中也好,我還傻傻的不斷安慰著他,我說,大夫來了就好,一定能救他……可是……太陽出來了,太陽都露臉了……還是沒有任何人來過……你看看,看看我有多傻,竟沒有想到,既然是你逼他去死,就斷然不會給他生還的機會!你在祁府外布了多少眼線?出門尋醫的小童被你抓走了吧,彌月就更不用說了……好,好啊,你真是神機妙算……好厲害……”
“其實……真正要除掉韓楚風的,不是他,而是你吧……”
“夠了!”襲遠一聲大喝,打斷了她要說的話,“通通都給朕滾出去!”
天子大怒,太監宮女慌忙欠身跪安,紫玉雖然有些不解,但迫於襲遠的怒氣,還是沒敢開口,乖乖退了出去。
一時間,屋內隻剩下兩個目眥欲裂的人相互怒視著,空氣仿佛都要被點燃。
“怎麽?做得出來還怕人說嗎?韓楚風是沈喬生至交,韓家在軍中的勢力無人能及……你是害怕了,你害怕他與沈喬生聯合起來對付你,應為你手上什麽都有了,偏偏少了兵權,那時你還不知道,我手上居然會有虎符……嗬嗬……說到底是我,害了一個又一個,直到東窗事發,你又害怕此事一層層往上查,會將你牽連進去,到時兵將寒心,你便再無聲望可言……所以,你逼死他,希望一切就此了結,對麽?”
忽然一陣眩暈,莫寒手扶在桌上,勉強支撐其搖搖欲墜的身體。“其實,他早知道會是今天這樣的結果,他肯如此心甘情願地去做,還有一個原因,不是麽?”她抬起頭,苦笑著望著襲遠,眼中是濃的化不開的悲痛,她知道,她不該這麽想,如同祁洗玉最後的話,她不該把自己想得那麽重要,可是她辜負了他,她做不到,做不到置身事外,做不到將一切罪過撇得幹幹淨淨。“他知道的,我並不想嫁,他……他那個白癡……”
“胡說八道,朕這一生隻對天下蒼生負責,祁洗玉此番,便是為國捐軀了,沒有什麽為你不為你的。朕所做的一切,無愧於天地眾神,無愧於列祖列宗……”
襲遠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他年輕的麵容越來越模糊,耳邊是雜亂的嗡嗡聲,還有襲遠驟然失色的臉龐,身體像是不斷在下墜,天花板成了旋轉的陀螺,黑暗一點點傾瀉而下,仿佛掉進了無盡的冰窟,四肢被凍得麻木。
除了冷,還是冷。
冷月沉墜,習慣了牽起黑暗的羽衣,流鶯嘶啞著聲音淒厲的飛過,終在月下迷失方向。那些開放在月光裏的翅膀,彷惶又孤寂,她們疲憊的張望著,茫茫的星空裏,容不了斷翅的悲哀,枯藤在死亡的同時消亡了愛情,一如當初的暈旋,陣陣的歡喜和隱隱的刺痛。那一刻,幸福被摧毀的灰飛湮滅,生命變成一場背負著洶湧情欲和罪惡感的漫無盡期的放逐……
聲音從暗雲深處傳來,繁華一樹,繁花盡頭,卻無法繪成遠逝的身影。在月光浣紗的夜裏,被宿命與輪回操縱的生命,飄來飄去,於是知道,怨已逝,情未消。
蔓珠莎華,於彼岸,心於此,隻見花,不見葉。當繁花褪盡,烈火成冰,我們始能平靜,靜待齊天壽命,靜待山崩海嘯,殘陽月華。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一連數日纏綿病榻,高燒不退,迷迷糊糊之間,有時會看見祁洗玉有著淡然笑容的臉,不複以往的尖酸刻薄,他隻是笑,下半身侵進渾濁泛黃的河水,水中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腆著長舌和翻白的眼球瘋狂地噬咬著他的身體,他對著她招手,對著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麽,隻是她聽不見,一切都像是古老的啞劇,在一片黑暗中來回播放。
似乎已經入秋了,坐在她床邊的人穿上了厚重的紫色秋衣,沉靜地喝著太平猴魁,表情凝重,似乎再隱忍著什麽卻依舊是一言不發,如同過去的一段日子,他天天坐在她床邊,隻是看著高燒昏迷的她,不發一語。
頭還是暈暈的,莫寒不想理會他的心緒不寧,翻過身,麵朝裏繼續閉目養神。
“你終究還是怨朕……”是一聲長長的歎息,他凝視著她的背,無聲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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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莫寒喝掉最後一口清粥,腦中是難得的清醒,想去看一眼窗外久違了的殘月,卻忽然聽到彌月來傳話,說皇後到了,心下奇怪,她連皇帝大婚都沒有出席,與皇後的交流少之又少,今日她來,究竟所為何事?
鑲著金線的鳳袍在跳躍的燭光中顯得愈發貴氣,與襲遠一般大的女孩,已然成長為母儀天下的女人,她謙和而又高貴地微笑,詢問著莫寒的病情,心細如塵。
一陣後宮中程序化的寒暄問答,莫寒再熟悉不過,但此刻她隻是悶悶地應一聲“好”,便再無多話。興許是真的厭倦了吧,她曾以為自己能夠在這樣一個陌生的時空生活得很好,但現實總是在無情地打壓,她所無能為力的事情,原來還有那麽多。
“其實紫玉此番到來,是有要事要求姐姐……求姐姐成全……”紫玉泫然欲泣,起身便要給莫寒下跪,而她竟也傻愣愣的坐在那,不說話,也不動,隻是直直地看著紫玉,像個置身事外的觀眾。
倒是站在一旁的彌月看不下去了,趕忙小碎步跑過去扶起紫玉,“皇後娘娘怎可如此,這不是折殺了我家主子麽?”邊忙不迭安慰著紫玉,還不忘用眼神示意莫寒說些慰問的話,但誰知莫寒竟跟個木頭人似的,一言不發,連眼神都不曾變一下。
紫玉順勢起身,端坐在椅子上,結果親近宮女遞來的絲巾,擦擦眼角,委屈道:“世道不寧,邊關戰事又起……唉……”見對麵的人依舊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機械地點頭,她小心翼翼地詢問道:“不知姐姐是否知曉?”
彌月兩忙扯扯莫寒的袖子,將她從神遊天際中拖回現實。“啊?哦,不知道。”莫寒看看紫玉,又看看彌月,有些莫名其妙。
“這也難怪,姐姐久在病中,難免不知道外邊的情況。”她有些詫異莫寒的呆滯,但又不好責備什麽,慌忙自己打起了圓場,偷偷看一眼莫寒的表情,繼續訴苦般說道,“這些年,年年災荒,國庫空虛,皇上初登大寶,那狡詐的女真蠻子竟趁著國之初定在淮水一帶尋釁鬧事,邊關才平,切不能再起戰端了啊……”說著說著,她竟哭了起來,淚水侵濕了半張帕子。
莫寒點點頭,語調平緩。“皇後娘娘為天下憂心,值得敬佩。”
聽她誇自己,紫玉一時不知如何接下去,愣了半晌才道:“唉……姐姐不知,這幾日皇上也為此事憂心得很,本宮不能為皇上分憂解難,真是愧疚……”
“娘娘不必如此,皇上英明,一定會將此事處理好,您就放心好了。”她開始擺弄桌上空杯,看著杯身上線條流暢的青色花紋,又出了神。
“這……本宮當然相信皇上,但……此事艱難得很哪,本宮實在不忍看著皇上為此憂心痛苦……邊關戰事甫平息不久,若此次再燃戰火……我朝兵力、財力都負擔不起啊……皇上已派人前去求和,但女真人百般刁難,不僅要再加歲貢,還要……還要與我大齊聯姻,以示永享和睦……”
聽到這裏,她明白了個大概,隻是心下再無感覺,仿佛是再聽別人的故事,沒有文辭渲染,淡如流水。
紫玉“撲通”一聲跪下,淚流滿麵,楚楚可憐。“那女真人使節竟點名要姐姐嫁去,皇上聽後大怒,說我大齊決不能做如此屈辱之事,但眼下除了答應他們再無它法。滿朝文武皆直言相勸,不料皇上一意孤行,竟罰了進言的大臣閉門思過……現如今……現如今就隻有姐姐能救得了皇上,救得了我大齊啊……紫玉在此,求姐姐成全!”語畢,俯下身子為莫寒重重磕了一記響頭。
出乎意料的,她隻是冷冷地看著跪在眼前滿臉淚痕的女人,漠然道:“這滿朝文武裏也包括國丈大人吧?”
“不是不是,宰相大人也是極力勸阻皇上的……”
這話可以換個方式說——連宰相沈鴻儒沈大人,她的親舅舅都是無所不用其極地要將她嫁到塞外蠻荒之地,去換取一時的安逸。
“但皇上卻拒不接受,執意要將我留住。所以,娘娘今日就來遊說我,想讓我親自去見皇上,自願請嫁金國,求他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再一意孤行,是麽?”
紫玉點頭,露出感激的微笑。
“其實這一番話,是國丈讓你來說的吧?”她勾起唇角,給跪在地上的人一個了然而又狠戾的笑,將紫玉嚇得一窒。
“不是……是紫玉看不下去了才鬥膽來同姐姐說這一番話,紫玉也是逼不得已啊,求姐姐成全!”說話間又是一拜。
莫寒不再看她,扔下哭哭啼啼的皇後兀自走向窗台,她打開窗戶,感受著晚風的清涼舒適,忽然就這樣笑出聲來,當所有人都離她而去,至少還有一絲涼爽的晚風會在哭泣時輕拂她的臉頰。
她的存在是魏王心中的一根刺。魏王通敵賣國的證據就是她,而魏王知道,襲遠甫一登基,根基不穩,隻要他勢力不倒,襲遠便不敢輕易動他,隻是莫寒,她是魏王無法掌控的人,對於這樣一顆不定時炸彈,最好的辦法就是令其永遠消失。
而她的嫡親舅舅沈鴻儒,怕是一直在嫉恨她圍攻沈府的事吧,騙誘沈喬生入宮是她出麵,繼而沈府的事也就理所當然地記在了她頭上。
原來真的如他所說,自己是天生的愛闖禍,不知不覺之間早已得罪了那麽多人,真是活該,活該今日會遭報應。
“皇後娘娘請回吧,無論你如何說,我都不會答應的。”她回頭,語氣淡漠。
聞言紫玉臉色驟變,大義凜然地高聲叱責道:“難道長公主殿下如此不識大體,不能體諒皇上的苦楚,為天下蒼生黎民百信著想麽?”
“哼……”她嘲諷一笑,繼而說道,“莫寒天生就是如此不識大體之人,說起來,皇後娘娘這般識得大體,不如就由皇後替我嫁過去吧,豈不兩全其美?”
“哼!看來本宮這趟是白來了!”紫玉憤怒地拂袖而去,卻在門檻處頓了下來,她聽見屋內的人,有些淒然地說道:“皇後娘娘大可放心,皇上……絕對不會讓你們失望……”
這一次,她不再替他說出難以啟齒的話。
這一次,她要聽他親自告訴她,他的決定。
紫玉走後,彌月第一個哭倒在地,悲泣道:“老天爺為何如此不公……要如此……如此對您……”
昕蘭、素菊等一幹宮女也都抽噎了起來,玉華殿內一片哀戚之聲。
隻是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明滅不定的燭火,心底盡是麻木。
老天爺已經對她很好了,不但令她擁有第二次生命,還挽救了她的家人,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這世界,被命運戲耍的人還占少數麽?
命運真他媽好玩,因為命運老他媽玩我。
有人說過,樹最堅硬的地方是結疤的傷口。人也如是。傷口雖然愈合,也許無法平複,可卻是我們最堅強的地方。
誇父不再永遠朝著西方奔去,因為太陽從不曾下落,他一直在那裏,隻是我們再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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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未央的江南,沉澱著單薄的思念。
歸去的馬車慢慢搖,她懷中抱著青瓷骨灰壇,挑開窗簾,看路邊已近暮年的楊柳一點點遠去,蕭瑟的風景一步步接近,汴梁,便也越來越近了吧。
指尖摩梭著骨灰壇上簡單細致的花紋,宛然一笑。“祁,可以叫你書逸麽……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哦……回家了,這幾天和開心吧……看我多好,臨走前還帶你回家一趟,不過,蘇州真的好美……這樣才能生得出你這樣的美人吧……說起來,到了汴梁之後,我就要出嫁了呢,你不是一直說沒人會要我的嘛,你看我這不嫁出去了麽?而且,那麽快……”
“不記得是誰說過,走著走著花就開了。好像是一夜之間的事情,一地泛著光的綠,摸一下才好,似乎山長水遠別來已久。當然還有花,所有的顏色都開得猛,開得嫩,豔豔的,開得放肆,一樹一樹地炸開,一簇一簇地迸發,簡直有‘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的意思。”
“書逸,你家門前古舊的石板路真是可愛,有時恰逢前夜有雨,那些石板幹淨又錯落,仿佛能看見你的影子,看得呆了,能聽見那時你的足音,長衫曳地,衣香鬢影,或許還有馬車粼粼。小巷的高簷下,常常可以看見撐著油紙傘的姑娘走過,青衣巷,老石墩下的舊屋還在,奶娘和小墩子住在裏麵,我去給伯父伯母上過香了,對不起,怕奶娘傷心,沒有把你帶去,奶娘好親切,做了好吃的鬆糕給我,還不住的說你小時候的事情……墨牆和青苔都還在,有時無奈地看著光影在墨牆上漸行漸遠,會想起你小時候在牆角捉蛐蛐的模樣……偶爾聽見吱呀一聲,是對麵丁香一樣的姑娘……你認識她麽?”
“微雨的黃昏,我去了離你家不遠的簡陋茶樓,泡一杯雨前龍井,找一個窗口位置,打法走小二,水汽氤氳襲人,手中茶香釅釅,雖然不愛龍井,但聽著雨打竹葉的悉悉索索,也是一件樂事……或有被隔壁書館裏的那一聲驚堂,弦起處,依依呀呀,是說書人慣有的音調……”
“唉……真不想這麽早就回去呢,想同你一起,沏一壺茶,靠窗而坐,即使什麽都不說,讓我看著你也是好的啊……以後的路,很長……不要催我,我隻能慢慢爬,慢慢走,突然有點害怕了呢……”
佛說,世間千年,換不到我飛躍蓮花的一瞬。
忘川苦水中千年的等候,隻換你回眸時淡然一笑。
朦朧中仿佛又看到那個衣袂正新的翩翩少年,穿梭在江南雨巷中,清清朗朗,麵若荻花。
歸去
眼前是熟悉的汴梁城,莫寒突然想下車看看,興許還可以去到豐樂樓喝上一杯,嚐嚐豐樂樓做得極好的水晶蹄髈。
進門小二就殷情上迎,豐樂樓來得多了,老板和小二都是莫寒的熟識。小二一邊為她引路,一遍回頭討好地笑道:“姑娘今日來得真是巧,剛開了陳年女兒紅,沈大人已經在樓上等著了!”
“沈喬生?沈大人一個人麽?”莫寒微微有些吃驚,繼續提步上前。
小二將她引到雅座,推門讓了讓,“姑娘請。”
莫寒點頭致謝,進門卻見沈喬生靠窗而坐,獨自一人守著空空如也的飯桌,眼神空泛。
“表哥……”莫寒試探地喊了一聲,沈喬生卻猛地一震,抬眼吃驚地望著她。
“你不是去蘇州了麽?”沈喬生有些尷尬地品了一口茶,緩緩開口問道。
莫寒在他對麵落座,吩咐小二加碗筷,又點了些豐樂樓的招牌菜。“今天到的汴梁。突然想來豐樂樓大吃一頓,也許……過後便再無機會了吧……”
“對不起……父親他……”
“哎喲,哪來那麽多對不起的,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今天就請我大吃一頓吧!可不許再攔著我喝酒了!”狠狠堵住心底的苦澀,她努力地笑,若新春的花一般燦爛。
沈喬生一時漠然,悶悶應了聲“好”,便低頭品茶,再不敢看對麵笑得那般令人心痛的臉,生怕再多一眼,便要落下今生的第一滴淚。
相顧無言,一頓飯吃得異常安靜。莫寒也不複以往的好胃口,隻是慢慢吃,細細嚼,一點點品嚐,一絲絲回味……更像是在回想過去的美好時光,有她,有沈喬生,有韓楚風,有柳錫洀,有陳詮,還有祁洗玉……
“聽說你也快成婚了?”吞掉口中鮮嫩的蝦仁,莫寒臉上掛滿好奇地問道。
自始至終沈喬生都沒有動過筷子,此刻更是眉頭緊鎖,他將眼光挪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半晌才開口回道:“身為家中長子,至今尚無子嗣,愧對列祖列宗。”
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莫寒竟笑了出來,打趣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有這等福氣能嫁給表哥,你可是咱大齊的一大才子啊,青年才俊,少年成名……嘖嘖……我要是她,睡覺都要笑醒!”
“是誰都不重要了……”沈喬生舉箸為莫寒添菜,“人生匆匆數十載,彈指而去,今生我已辜負一人,便再不會去沾染那紅塵俗世。過往種種,是我罪孽深重,自作自受,今生今世決計不再害人,便如此終了殘生吧……”
“咳……咳……”不用說得那麽嚴重吧,害她一不小心就被噎住了。
“怎麽還是這麽毛毛躁躁的?來,喝口水……”沈喬生連忙倒水,輕拍著莫寒的背,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的日子,照顧她,責備她,時時注意著她,平淡如水的日子也可以過得刻骨銘心。
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莫寒扶著胸口,埋怨地看著沈喬生。“都是你,好好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幹嘛,差點沒噎死我!”
“是,都是我的錯。你吃快了是我的錯,你噎住了也是我的錯,回你的話也是我的錯……”說著說著竟自己笑出聲來。
“就是就是,沒事幹嘛要說得那麽嚴重嘛……你還年輕,有很多事情還沒經曆過!”
“是啊,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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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宮中已是半晚時分,暮色渲染了落寞的宮牆,夕陽透過稀疏的樹叢在紅牆的轉角處投下斑駁的影。
來來去去皆是一片靜默。
帶著從蘇州淘回來的一車東西,莫寒在玉華殿外便興奮的叫嚷,“彌月,昕蘭……我回來了,快點,快出來看看我都給你們帶什麽了……”
甫跳一進門卻瞥見坐在角落中品茗的熟悉身影,不由得一頓,遲疑著不知要如何開口。自從傳出和親的消息,她再沒有見過他,連她請求在和親之前去到蘇州一趟都是通過紫玉,但今天,他終於肯見她了麽?
杯蓋與杯沿接觸,發出細微的聲響。他從夕陽的暗影裏走出,抖了抖身上的明黃色長袍,蹙眉看著愣在原地的人。“吃過晚膳了?”
“嗯,哦,回皇上,吃過了。”莫寒屈膝行禮,再不看他。
襲遠有些不悅,上前抬手欲扶,“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雖然是嫡親姐弟,但在宮裏還是謹守禮儀的好。”莫寒向後退一步,避開襲遠的手,緩緩站直了身子。
襲遠尷尬地收回手,踱到桌邊,指節一下接一下敲擊著紅木桌麵,仿佛以此緩解起伏不定的心緒。“你放心,終有一天,朕會接你回來。”
“無所謂了。”莫寒錯身進了屋子,為自己倒了杯茶,用淡而又淡的語氣說道,“何必呢?你我都明白,在這個莫名的時空,我隻是個過客,對我而言,處處都隻是借宿,沒有歸宿,終有一天,我要離開這裏,回到自己的世界。你又何必為此執著?”等到澹台莫寒的命數完結,她便可以回到屬於自己的時空,那個世界,也許冷漠,也許物欲橫流,也許匆匆忙忙,但那是屬於自己的地方,那是熟悉的家鄉。
在這裏,錦衣玉食,山珍海味,無論多麽好都不如那裏鋼筋水泥鑄就的家,是家而不是房子,家裏有父親,有弟弟,有迷戀的電腦,有好吃的家常菜,有可以打給好朋友的電話,還有最最舒服的大床。
失去的才是最美好的,難怪人說落葉歸根,無論這裏如何如何好,但都比不上家人一個溫暖的笑容吧。
“朕不管你是誰,隻要朕認定了你,便是你了,再不要同朕說些不知所謂的話,朕絕不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絕對不讓你離朕而去!”襲遠說得堅定非常,但莫寒卻隻是一臉戲虐的笑容。“可是,我就要離開了,去漠北塞外,而且,這不是皇上你的安排麽?”
“朕——朕對你有愧,但,朕可向天起誓,朕有生之年必會將你接回。”
“那又如何呢?到時不過是個落寞的棄婦,不如在塞外牧馬放羊終此餘生,無論在哪都好過像犯人一樣被監禁在這座巨大的牢獄中,不知何事就要從無期徒刑,判為死刑。以前我總以為,在這裏,天下生死都由你來掌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現在,突然發覺有更多的變數在前方,不知何時就會掉入他人設好的陷阱之中,最後連你也救不了我,這樣生活,太累太累……”莫寒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不如就此歸去,做一隻閑雲野鶴,再無牽掛之人,大隱隱於是也就是如此吧,所謂無處為家處處家,何苦在乎些本就無所謂的東西呢?”
襲遠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眉頭皺成了個川字,他閉了閉眼,似乎是在極力隱忍著些什麽,半晌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來。“你……怨恨朕麽?”
莫寒走近了對著襲遠痛苦的臉龐,展顏道:“我不恨也不怨,應為根本不值得。”
看著襲遠震驚的表情,莫寒生出奸計得逞時的興奮心情,“這件事,本是女真人和朝中幾位手握重權的大臣極力促成,你——也隻是迫於無奈罷了,要恨也是恨他們,但那些人,有哪一個是值得恨的呢?”
“朕就知道——”襲遠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幾乎是帶著哭腔說道,“朕就知道,這世上隻有你懂,隻有你明白朕,朕不想,朕真的不想讓你走……可是,他們都在逼朕,他們……”襲遠的語氣突然一轉,狠絕地說道,“朕絕對不會讓他們好過的,傷過你的人,朕一個都不會讓他們留在這世上!”
那麽,你該如何處置你自己呢?莫寒伸手回抱住他,輕撫他背脊,他不知道,能傷害她的,隻有她愛的的人,而襲遠,已在不自覺間,傷得她太深。
何苦再有怨恨,即使是怨恨也會成為一種羈絆,就此無牽無掛地走,才能走得瀟灑,她也不願,不願讓襲遠背著包袱,藏著仇恨,也許在她心裏,襲遠始終都是惹人疼愛的弟弟吧。而她這些幼稚的以為,今後,都不再重要了。
“我唯獨希望你,饒恕可以饒恕的人,放開可以放開的事,不要執著於仇恨。做個好皇帝吧,你一定能行的,襲遠……”
女人,總在如煙的歲月裏守著紅顏易老的魔咒
眼睜睜看著時光在眼角開出猙獰的笑靨,像一朵頹敗的芙蓉花
爭的是什麽呢
留下的是什麽呢
豐富了清街小巷中姨婆們的談資
提供了人來人往的客棧裏說書人的話本
點綴了日落黃昏下文人騷客手中的縷縷墨香
還有什麽剩下
隻是幹枯的屍身與陪葬的金縷衣
仿佛將鮮活的生命栽種在撒哈拉無垠的沙漠中
幹澀到一寸寸斷裂
你聽
像蘇州白緞撕裂的聲音 “嗤嗤————”
不如就此歸去,無處為家處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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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的最後一天,她穿著男裝從地麵向上看,傻傻地望著豐樂樓頂樓的雅間出神,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麵對坐在上麵等著她的人,但也許隻需要一個笑容便足矣。
推開門,如先前邀約的一樣,熟悉的三個人都在,柳錫洀忙活著點菜,見莫寒到了,竟嗬嗬一陣傻笑,繼而又抓耳撓腮地不知怎麽辦才好。
莫寒回他一個了然的微笑,拱手道:“柳二哥,別來無恙啊!”
“哪裏哪裏,哦,不是,阿九可好?……也不是,你,你沒事吧……不是不是,本來說好咱們兄弟出來聚一聚,不提那煩人的事可,可你看我……怎麽一下這麽嘴拙呢!真該抽自己!”說著身手要給自己倆嘴巴,莫寒連忙上前拉住他,安撫道:“沒事啦,我早就沒關係了,你要真把自己抽傻了,那芙蓉閣的姐姐們可不要殺了我啊!”
柳錫洀努力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又傻又難受的笑。
陳詮啜一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阿九你不必理會他,今天一來他就神叨叨的,一會笑得比哭還難看,一會暴跳如雷,說不定是早上被花盆砸了腦袋,他想打你就讓他打,我約莫著他給自己倆嘴巴也就清醒了!”
難得冷若冰霜的陳詮能調笑著說話,莫寒一時適應不過來,竟呆愣在原地,不知要用什麽表情應對,他們……不會都吃錯藥了吧?
倒是柳錫洀接得快,“還不是應為咱家阿九終於要嫁人了,我樂得高興啊!”說完又意識到自己哪壺不該提哪壺,麵露鬱悶之色,轉而對支愣在一旁的小二發火道:“還愣在這幹嘛啊?趕緊上菜,當心你柳二爺拆了豐樂樓!”
小二無奈,隻苦哈哈地點頭,逃也似的竄了出去。
“此番邀你來,一做踐行,二也是幾位哥哥有事同你說。”沈喬生用一貫平靜的口吻說道。莫寒暗歎,還好,還有一個是正常的。
“是啊是啊,終於要嫁人了嘛,咱們這些做哥哥不送份厚禮怎麽過得去?”柳錫洀不但繼續犯傻,而且開始搶話。“我怎麽……哎喲……”柳錫洀這回當真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把莫寒嚇得筷子都掉了。
但他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震撼,一下把桌上的開胃菜、茶壺、茶杯通通掃到地上,發出“哐啷——”一陣巨響,接著一腳踹開閑置在身旁的圓凳,隻見那凳子飛出好幾米遠,結果“嘭”一聲撞在門檻上,失了一條腿。
“混蛋!”他一拳砸在桌麵上,滿臉怒容,“真是一群禽獸不如的王八蛋,不僅害了楚風,現如今,現如今連阿九……”
“啪嗒——”不知從哪來的雨滴,從雲縫中逃竄出來,墜落在深紅的桌麵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天涯何處覓佳音,世路茫茫本無心。無情未必真豪傑,知交何須同生根?垂淚一別人千裏,日後寒暖各自珍。慷慨自古英雄色,甘灑熱血寫青春。
三人一時無語,柳錫洀也將淚水吞咽到肚裏。氣氛安靜地駭人,良久,莫寒壓下心中翻騰不息的酸澀,伸手握住了柳錫洀撐在桌上的手掌,“柳二哥,花蝴蝶,嗬嗬……謝謝……”
此話一出,柳錫洀雙眼又是一紅。
“好了好了,錫洀,你那沉不住氣的性子也怎麽也不好好改改……”沈喬生輕聲斥責,從袖中掏出一塊錦帕遞給莫寒,“說正事吧!”
莫寒接過帕子左右看了看,一條白色的絲帕上除了一個四方四正的紅色印鑒之外再無它物,莫寒有些不解,但聽沈喬生解釋道:“此乃我沈家獨有的印鑒,你此番去燕京,禍福難測,沈家在燕京也有自己的勢力,說白些也就是潛伏在燕京的細作,你若有難處可持此物到燕京玉樊酒樓,那是柳家家產,他們看到此物必會通知我,沈喬生竭盡全力必要辦好你所托之事!”
“你柳二哥隻是個普通商賈,不若喬生位極人臣,但柳家在金國的一百二十家商鋪酒樓聽憑你吃喝,你若缺錢了,憑著那帕子隨意到柳家商鋪、錢莊支取即可,都算在你柳二哥賬上!”柳錫洀一拍胸脯,豪爽地說。
“這……嗯……”莫寒默默地收好那塊不起眼的帕子,強忍住眼中搖搖欲墜的淚水。
陳詮放下筷子,拍了拍手,隻見一黑影閃過,屋內便又多了一人。來人一身黑色勁裝,低頭冷然立在角落,劉海的陰影遮住讓人看不清他雙眸,隻見那人高挺的鼻梁,略顯蒼白的嘴唇,和多年曆練後帶著滄桑的皮膚。
“女真人野蠻好武,尚未開化,總歸不能讓你受了委屈。這是江湖排名第一的劍士,因比武輸了我,便自願留下供我差遣,此番便讓他做你的影守,護你周全,你稱他念七即可。”說完一揮手,念七便從窗口飛出,了無蹤影。
柳錫洀一拍桌子,憤然道:“你若不想去了也行,還怕柳二哥不能養你一輩子?”
“行了,錫洀,切勿再說些無用的話。不過,阿九,你有難處切記不要自己一人承擔,三位哥哥雖相隔萬裏,但拚盡全力也會護你周全。”沈喬生啜飲一口,淡然卻堅定地說。
心中千言萬語,卻連一句謝都說不出口。
可是離別,是人類共通的無奈。
時光來去匆匆,而我們,都將敗給時間
張小嫻說“葉散的時候,你明白歡聚;花謝的時候,你明白青春。”
當一切都隨風而逝的時候,那些特別的瞬間都凝固成了永恒。
和親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
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
有蕡其實。
之子於歸,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葉蓁蓁。
之子於歸,
宜其家人。
宮裏宮外鑼鼓喧天,滿眼都是觸目驚心的紅,柔滑的絲綢像一根根刺,紮得人心慌。送嫁的人群斂然無聲,沒有新娘出嫁時母親的哭泣聲,更沒有送親人的興奮。
除去鋪天蓋地的紅和喧嘩吵鬧的嗩呐鑼鼓,這更像一場葬禮,隻不知,紅豔豔的蓋頭下是一張什麽樣的麵容。
身上花樣繁雜的鳳冠霞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帶上紅蓋頭的那一刻,她瞄了一眼熟悉的玉華殿,心緒一點點沉澱,仿佛隻是一場遠行中的一個並不期待的小插曲,既然知道何時完結,過程也許就不會那麽難熬了吧。
喜娘似乎說了句吉祥話,眼前就隻有一片紅了,莫寒突然害怕起來,顫抖地抓住喜娘正要來扶的手,卻聽喜娘安慰道:“公主殿下不必緊張,隻需跟著奴婢走就好,進了馬車便好。”
莫寒悶悶應了聲好,便被人牽引著出了門。
宮門外竟是一片肅穆,道路兩旁站滿了鐵甲戎裝的禁軍,隻有頭盔上的紅纓與出嫁的喜慶相輝映。
禮官扯著嗓子,動情地朗誦著昨夜寫好的華麗文辭。襲遠站在高台之上,看著她一身火紅嫁衣,正一步步走近自己,而終點,卻是身後即將遠行的馬車。
襲遠抬手示意,禮官閉上叨叨不休的嘴,垂首而立,五千餘名禁軍噤聲站好,一時間天地一片肅穆,仿佛到了韓楚風出征是的情景,悲涼壯闊卻無力阻擋。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返。莫寒躲在紅蓋頭下粲然一笑,還真成了為國捐軀的巾幗英雄了呢。
內侍將托盤高舉過頭頂,恭謙地跪在地上,襲遠端起托盤上的高腳杯,沉聲道:“此去艱辛,皇姐珍重!”語畢將一小撮塵土灑在酒中,雙手遞給莫寒,自己又舉起另一隻酒杯。二人隔著一層薄薄的紅色絲綢對飲,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莫寒將酒杯交還內侍,屈膝行禮。“為我大齊,百死不悔。”
襲遠上前扶起她,在她耳邊輕輕吐出兩個字:“等我。”
是我,而不是朕。該欣慰麽?但無論怎麽做,那些相互依偎的日子已經成了無法回去的從前,歲月已將他們塑造成了不同的人,不單單是襲遠在變,她也一樣。
何必執著。
爆竹聲起,她轉身,留一地搖曳的紅妝,還有隱匿在紅綢下的淚。
此時此刻,突然想要抬頭看一眼故土碧藍的蒼穹,映入眼簾的卻是血一般的鮮紅,仿佛要瀉下幾行血淚,像印象派的畫作,朦朧而驚醒。
前路是粗獷豪邁的漠北,身後是斜風細雨的江南。
但一切都由不得她選擇。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祗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裏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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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蕭瑟,灰褐色的枝幹上,殘存著將死的枯葉,領頭的侍衛長田畦調轉馬頭反方向策馬而來,用馬鞭手柄敲了敲馬車。
彌月悄悄掀開小塊車簾,壓低了聲音問:“公主殿下正睡著呢,田大人有何事?”
田畦拱手,小聲回答:“前方便是鬼馬坡,公主殿下吩咐過,到了此處比要告知她。”
“這樣啊……”彌月回頭看看車內睡得正香的人,又看看田畦,蹙眉點點頭,為難地鑽進馬車。
彌月搖了搖莫寒的肩膀,輕輕喚道:“公主,公主,醒醒了……”
“嗯……”莫寒艱難地撐開眼皮,一臉茫然。
彌月遞了杯茶給莫寒,解釋道:“田大人說鬼馬破到了,讓我來稟報一聲。”
“真的?”莫寒喝下一口熱茶,言語中透露出躊躇的心緒。“唉……”她放下茶杯,對彌月說道:“還是到了……出去看看吧……”
彌月從角落處取出紫貂皮披風,將莫寒裹得緊緊的。“外頭冷,可別著涼了,出門在外,蠻荒之地,也不知道有沒有大夫。”
“彌月姐姐,你是越來越嘮叨了,當心嫁不出去喲!”莫寒躲開彌月在她身上忙碌的手,自己攏了攏披風,調皮道。
彌月趕上去係好最後一根帶子,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說:“奴婢這輩子就沒打算嫁,好賴是要跟著您了。”
凜冽的北風呼嘯著來去,沒有一絲濕潤的氣息,側身而過時似乎還要將人身上每一寸肌膚的水分都帶走。莫寒吩咐彌月留在原地,徑自往前走。
頸間溫暖的紫貂絨毛被風吹得層浪迭起,莫寒將頭往毛茸茸的領子裏藏了藏,無法想象韓楚風和他的將士們是如何穿著冰冷堅硬的鎧甲在這樣一個天寒地凍的地方度過整整一個冬天。
狂躁的風聲裏似乎還殘存著馬蹄踏過鎧甲時猛烈的衝擊聲,凝神去看仿佛可以目睹那一個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刹那間消亡的過程。腦海裏漸漸浮現出韓楚風帶著羞澀的臉龐,還有一些瑣碎的記憶,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讓人掉下淚來。
時間在靜默中漸漸溜走,她獨自一人站立於遠方曠野之中,灰暗的蒼穹之中,偶有大雁飛過,撒下一聲聲痛徹心扉的悲鳴。
韓楚風將生命留在了這片厚重的土壤之中,而她卻要越過這裏,嫁到燕京去,還真是諷刺呢,他們隻差一步,便可以走到一起,無論愛或不愛,至少,會美滿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現如今,已不是物是人非四個字可以形容。
直到四肢被凍得沒了直覺,她才搓了搓手,準備離去。轉身才發現自己已離開大部隊一裏左右,但不知何時竟來了一隊女真騎兵,個個錦帽貂裘,整齊列隊。
提步往回走,卻見一人一馬奔馳而來,雪白的胡裘在寒風中翻飛,越來越近的是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
他在莫寒身前十步勒住駿馬,翻身而下,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她被北風吹得瑟瑟發抖的身體。
莫寒屈膝行禮,卻見一件雪色披風鋪天蓋地而來直直砸在她臉上,隨即又穩穩當當地落在懷裏。
罪魁禍首眉頭緊皺,不耐道:“你們漢人連衣服都比咱們薄嗎?你若就穿著這個,我擔保你熬不過這個冬天!”
“王爺今天怎麽來了?成親之前,男女兩方相見是不吉利的。”莫寒無意與他爭吵,知道依著他的怪脾氣,若把懷裏厚重的貂裘還給他必定不會有好結果,便將貂裘對折了掛在手臂上。
“你今天怎麽突然講起禮數來了?”完顏煦見了她的動作,沒了耐心,猛地扯過貂裘,力道太大竟順道把莫寒扯得一個踉蹌,可他視若無睹,隻是全神貫注於從她懷裏奪回的貂裘,接著又不管不顧地把貂裘裹上甫才站穩的人。兩件披風堆疊在身上,莫寒整個成了裏三層外三層的大粽子。
莫寒瞪大了眼,吃驚地望著他,這個男人,性格還真是別扭啊。而且他比莫寒高出一個頭還有多,她看看自己再看看完顏煦,也許她到了北方便真成了傳說中的三寸豆丁,時時仰頭看人,倒是要辛苦脖子了。
不知狀況的完顏煦被莫寒看得好不自在,咳嗽了一聲,開始沒話找話。“天這麽冷,你愣在這荒山野嶺做什麽?”
莫寒四周看了看,淡淡道:“這……是鬼馬坡。”
“那又怎麽樣?”完顏煦挑眉問道。
“不怎麽樣。”說完側身便要走,中途被完顏煦一把抓住,拖回原地。“什麽叫不怎麽樣,不許說話隻說一半!”
這人還真是愛較真,莫寒撇撇嘴,送上一記白眼。“能怎麽樣?這就是韓楚風戰死的地方!”
完顏煦一時無語,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而後又咬牙切齒道:“你還在想著他,你竟然敢在你的夫君麵前想別的男人!”
“如果不是你們,我現在已經是韓家的媳婦。”那麽,之後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
完顏煦用鼻子發出一聲冷笑。“不是你們齊國朝廷裏的人幹的嗎?好像還姓……姓祁……”
“行了!”她突然大喝,又覺得不妥,勉強平靜道,“我沒話說了,咱們回去吧!”
他負手而立,一動不動,“本王突然不想走了,你——也不許走。”
鬼才陪你在這裏喝西北風!莫寒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卻被拖得小碎步往後退。無奈那人力氣極大,莫寒甩了無數次也掙脫不開,隻好用眼神抗議,撐大眼睛怒視著他。“王爺應該先回燕京,如此與理不和!”
“你不希望我待在這?”
“嗯。”莫寒低頭,耳邊傳來眼前人小人得誌的笑。“那本王就偏要待在這裏,你耐我何?”
“幼稚!”她做出轉身離開的動作,卻在完顏煦上前來的時候猛地轉身一腳踩在他靴子上,為鹿皮短靴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活該!”
“你————”完顏煦抓著她的手臂,怒氣騰騰,“你信不信我能一下把這小臂膀折斷了!”
“信,我信,絕對信。”莫寒聳聳肩,隨意附和著。
相反的,完顏煦此事卻是一臉認真的模樣。“從今以後,本王就是你的丈夫,我叫你生便生,叫你死便死。”
“王爺指名道姓的讓莫寒嫁過來,就是為了報當初地牢受辱之仇?那王爺想得也太簡單了些,前朝宋氏從不和親,原因就是文人的傲骨,他們把和親求榮視為一大恥辱,前朝賈昌朝大人曾說‘和親辱國’,所以隻允許增加歲幣,但拒絕和親。歲幣雖是一項負擔,但較交戰時的軍費,不過百分之一、二 ,而此次你們強行要人,已是一番折辱,若我在金國再出事端,王爺就不怕群情激奮,大齊舉全國之力相擊?哀兵必勝,王爺應該聽說過吧?”說完,莫寒欣然一笑,靜待完顏煦的反應。
“打便打,我女真男兒豈是貪生怕死之徒!”
“是麽?如果你們當真能傾力出征,也不必要求和親了,大齊國之初定,內憂外患,如此大好機會,聰明如完顏晟怎會不馬上揮兵南下?隻怕你金國此刻也正是麻煩一大堆呢!”
“照你所說,你豈不是白白嫁了過來?”他走到坐騎旁,看似漫不經心地梳理著馬脖子上的鬃毛。
“我能看穿的事,隻怕別人早就看明白了。隻是朝廷當真有難處,而你們,態度又那麽堅決,一個鬧不好,兩國交兵,最終也隻能是兩敗俱傷。你別瞪我,你們跟漢人打了這麽多年,從宋到齊,哪一次當真能毀了漢人朝廷?我當自己為國獻身了便是,人說塞上風景美如畫,待在宮裏那麽多年了,出來見識見識也好,聽人說在草原上牧馬放羊是如何如何自在愜意,我也憧憬得很呢!”她丟下完顏煦,獨自一人緩緩向前走去。
“你變了。”滯留在身後的人突然出聲,“這次見你,發覺你真的變了很多。”
“是麽?”莫寒拍拍臉頰,努力擠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回頭大聲喊道,“我變漂亮了吧,你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娶到這麽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哪!”
完顏煦無奈搖頭,翻身上馬。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麽,隻感覺她在心裏築起一座堡壘,易守難攻,和每個人都可以談笑風生,但卻沒有人可以越過那一座堅實的堡壘,進駐到她心裏,在保護自己的同時也拒絕了別人。每每談到觸及那座堡壘裏麵的問題,她便調笑著敷衍。她到底在害怕些什麽?
他打馬追去,橫在莫寒身前。“上馬!”
“不要!”莫寒盯著他向她伸出的手,猛地一陣搖頭。
完顏煦等得沒了耐性,托住莫寒的腰,轉眼間便把她安置在馬前,拍拍她因恐懼而僵直的背脊,完顏煦皺著眉頭安慰道:“沒事,你放鬆點,別更個挺屍似的!”說完輕輕一夾馬肚,緩緩向前走去。
莫寒這才放下心來,往後靠了靠,在他懷裏選了個相對舒服的位置,倒了下去。
“你別以為本王會就此放了你!”
“嗯,好。要殺要剮悉隨尊便。”濃濃的睡意襲上心頭,她懶懶地答道。
“你知不知道你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很令人討厭!”
“你那種自以為是的性格真是糟糕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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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顛簸,天黑時便到了刑州,去燕京的路程也就隻剩下一半了。
仿佛得了婚前憂鬱症,莫寒在客棧的房間煩躁地來回踱步,思考著不得不麵對的一個重大問題。
莫寒把頭探出窗外,壓低了嗓子喊道:“念七……念七……念……”七字還未出口,一個黑影閃過,念七便已站在屋內。
趕緊關了窗戶,偷偷問道:“念七,你武功很高對吧?”念七默然點頭,依舊麵無表情。
“今天來接我的那個人,就是我要嫁的那個六王爺,你看到了吧,跟他比起來,能勝麽?”
念七沉思片刻,答道:“此人武功造詣不錯,若正麵交鋒,怕難以在百招之內取勝。”
“那……如果是背後偷襲呢?我知道這樣有辱大俠威名,但求求你了……莫寒的終身幸福就掌握在你手裏了!”莫寒雙手合十,哀求道。
“背後偷襲,一招即可。但你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你好自為之!”
事已至此她也別無他法了,管他呢,躲得了一天是一天。莫寒討好地對著念七千恩萬謝,念七不耐,一抬腳飛了出去。
“公主,難道您真要?”彌月忍不住開口,生怕她又闖出什麽禍來。
“嗯。”莫寒回頭,慧黠一笑,“彌月,你會放火麽?”
難題
離燕京還有六十裏路,完顏煦便帶著親信侍衛先行,留下送親的隊伍,搖搖晃晃上路。
該來的躲不掉,古樸大氣的燕京城終於出現在眼前,她心中終於有了上刑場的感覺。馬車換成了轎子,十六人的大轎卻比馬車還要顛簸,隻是覺得她可憐的胃一下一下往上躥,幾乎就要跳脫出來。
迎親的人似乎不多,不若汴梁的熱鬧,稀稀拉拉幾聲嗩呐,突兀得令人厭煩。成親的習俗與她想象的一般,隻是轎門被野蠻地一腳踹開的時候,還是受了不小的驚嚇。
扶上喜娘的手,她戰戰兢兢地走出了轎子。外頭的氣氛陡然一變,在場的賓客開始竊竊私語,幾百人的竊竊私語越變成嗡嗡亂叫的蒼蠅堆,吵得人心緒不寧。
小心地跨過火盆,又越過高得駭人的門檻,慢吞吞地進了門,接下來便是更加煩人的三跪九叩。
禮官一聲高調而起的“送入洞房——”把莫寒嚇得一個踉蹌,還好一旁的喜娘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要不然還不知要鬧出什麽笑話。
新房的布置紅得紮眼,莫寒悄悄掀起蓋頭偷看,卻被喜娘一把按住,竊笑道:“公主莫要心急,這蓋頭是要等王爺來了才能揭的。”
鬼才要等他來掀,莫寒心裏暗暗咒罵,開始擔心念七和彌月能否把握時機,該出手時利落出手。
等了大約一個時辰,還不見完顏煦的人影,莫寒從起先的正襟危坐到現在毫無形象可言地倚靠在床邊,喜娘說得嘴皮子都破了也沒用,值得由著她。
頭上本是千金重的鳳冠被她拆卸得隻剩外頭的框架,鑲在內裏的大東珠都被藏進了她的小金庫,也減輕了脖子的重量,不然頂著個跟頭盔差不多的東西坐上一夜,還真是吃不消。
不多時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喜娘趕忙把莫寒歪歪斜斜的身子扶正,複又站回門邊,似乎比莫寒更緊張。
眼前是熟悉的鹿皮靴和火紅的衣袂,透過蓋頭下的點點縫隙,莫寒看著他一步步走近自己,心仿佛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卻見那人腳步有些搖晃,多半是喝高了。
喜娘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吉祥話,最後道一句:“請新郎拿起喜秤挑起喜帕,從此稱心如意!”
忽地眼前一片大亮,莫寒有些不適應地眯起了眼,定睛一看,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一身紅色絲綢,胸前還帶著一朵大紅花,蜜色肌膚上泛著絲絲紅暈,臉繃得緊緊的,像幼稚園打架輸了的小男孩,正纏著老師訴苦。
“噗嗤——”想著想著,莫寒竟笑了出來,惹得那委屈小朋友的憤怒迅速膨脹。“你笑什麽?本王讓你覺得很可笑麽?”仿佛是得了弱視,他湊近了,直勾勾地看著莫寒,說話時呼出的氣體統統噴在她臉上,是一股濃濃的酒味。
“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還有,你好臭,麻煩讓讓。”說完,莫寒一貓腰,從床上躥到梳妝台,喜娘早就退了出去,屋子裏沒有過多的裝飾,顯得空蕩蕩的。
反手摘下固定鳳冠的簪子,搖了搖頭,鳳冠卻不見鬆動,搗鼓了半晌,鳳冠歪歪斜斜地懸掛在頭上,莫寒有些不耐煩了,側頭招手道:“過來幫忙!”
完顏煦雙手反撐在床上,懶懶瞥了一眼,“憑什麽!”
“我說你個大男人怎麽這麽愛計較啊!”莫寒絕望地翻了個白眼,惱怒地吼道,“煩死我了,不管了啊!”操起剪子就要把纏進鳳冠的頭發絞了。
彌月老老實實地在外頭聽動靜,卻被裏屋突然拔高的聲音嚇了一跳。
完顏煦猛然躍起,上前一步,一把奪過莫寒手中的剪刀,往地上一擲,那可憐的剪刀便飛身撞在門檻,又反彈會桌腳。
“你就這麽糟踐自己嗎?想死就給我出去死,別汙了本王的地方!”他抓過莫寒手臂,不顧她的一聲聲呼痛,惡狠狠地說道,“你是我的人,我讓你死,你才能死,不然,你就得給我好好地活著!”
“放手,放手啊蠻子,再不放手我都不用自殺了,直接被你捏死!”完顏煦鬆開手,但臉上的怒氣卻沒有減少一分。莫寒無奈,揉了揉快被掐斷的手臂,雙眼與他憤恨地對視。“拜托,我才不是要自殺,隻是腦袋上的東西下不來,你又小氣得不肯來幫忙,我有什麽辦法?隻好把打結的頭發剪了,好把它取下來嘍!真是的……你才要去死……”她一邊嘟囔,一邊用手扶了扶傾斜一旁的鳳冠,撇撇嘴問道:“難不成你覺得鳳冠歪在腦袋上很好看?”
完顏煦的冷臉宣告破功,朗聲大笑,還發出令人發指的聲音:“確實……很醜……”
“笑夠了沒有?要麽就來幫忙,要麽我就自己剪了!”說完就要去撿地上的剪刀,卻被完顏煦搶了先,“這女人家的東西我是不會,不如我幫你剪頭發吧!”
“不行!”莫寒連忙向後退一步,堅定地搖頭,“你會把我剪成禿子!”
“不會的,不會的!”完顏煦揮舞著手中纏滿紅布條的剪刀,笑得像個狼外婆,一步一步把莫寒逼到了角落,落刀的瞬間,一道白光閃過,那剪刀“哐啷——”一聲被鐵蒺藜打得紮進牆內一指有餘。
完顏煦警覺地回頭,把莫寒藏到身後,怒喝道:“什麽人?好大的膽子敢在本王府裏行刺!”說話間視線聚焦在橫梁投在牆壁的剪影上,四方四正的橫梁影竟有細微的凹凸,他護著莫寒往後退去,伸手取劍。此時聽到動靜的護衛也都衝了進來,完顏煦一把將莫寒推給為首的壯碩男人,自己飛身拔劍,朝房梁而去,逼得黑衣人現身,但那黑衣人翻身避開,輕巧落地,完顏煦追身上前,與其纏鬥起來。
莫寒躲在護衛頭領身後,大呼完蛋,那黑衣人不是別人,就是埋伏在橫梁上準備等著莫寒示意,下去及時製止完顏煦禽獸行徑的武林高手念七。打掉完顏煦的剪刀八成是以為他要用剪刀行凶,但這下,全完了。
見二人打得愈發激烈,又有兩三名護衛加入戰鬥,念七漸漸有些力不從心,忽然一個旋身突圍而出,向莫寒奔來,卻被她身前的壯碩護衛一劍擋開,莫寒趁著念七欺近的空當,慌忙搖手,又指了指外麵是,示意他快逃。念七反應極快,一腳踏上窗台,迅捷地飛身而去。
完顏煦收劍,一揮手,護衛便悉數追了出去。莫寒吃驚地望著站在原地不動的人,說話竟有些結巴:“你……你……怎麽沒……沒追出去?”
“我為何要追出去?”完顏煦奇怪地問道,將劍放回原處,“你覺得誰會放下新婚妻子去追賊?”
完了完了,莫寒心中大驚,卻也並無辦法,現今隻能指望彌月了,幸虧她做了兩手準備,念七倒下了,還有彌月頂上。希望彌月能不辱使命,放一把熊熊烈火,最好燒光這人的王府。
轟隆————
那……那是什麽響聲?不會吧,還當真是晴天霹靂,好端端的竟打起雷來,但願是光打雷不下雨,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嘩啦啦……”仿佛聽到夢想破滅的聲音,一場雨傾盆而下,天要亡我!
渙散的精神陡然緊張起來,穿著喜服的男人一步步走近,將她圈在牆角,動彈不得。刀鋒般的眉,澄亮的眼眸,英挺的鼻子,削薄的嘴唇,一張俊美無儔的臉一點點放大,呼吸糾結在被紅綢渲染的空氣中,他身上有淡淡的青草味道,舒心,恬靜,仿佛能看到滿眼的新綠,腳下是無邊無垠的大草原,無酒亦然心醉。
窗外的雨下得酣暢淋漓,紅燭爆出一朵絢爛的燭花,臉仿佛被燭花點燃,一簇簇火苗躥上象牙色的肌膚,描畫出誘人的胭脂紅。視線停留在眼前淡粉色的唇瓣上,被幹澀北風吹起的皮屑微微向上翻起,透著一股滄桑和剛強。
眼睜睜看著那唇越來越近,莫寒幾乎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隻是呆呆地望著他,害怕而又期待,接觸的一瞬間,她尷尬地閉上眼,隻聽後腦勺傳出剪刀摩擦的聲響,頭頂頓覺輕鬆,再睜眼便見金燦燦的鳳冠被人提在手中,而那另一隻手上還攥著一縷青絲。
“你……你怎麽剪了我一大撮頭發!完了完了,我肯定變禿子了!”用手掌捂住滾燙的臉頰,她企圖用大聲責怪的方式掩蓋自己的尷尬與緊張,一溜煙跑到鏡子前,卻不去看被剪掉一撮的頭發,隻對著通紅的臉發愁。忽地一雙冰涼舒適的手貼上了她兩頰,那手很大,有一層多年騎射後留下的厚繭,但卻並不硌人,隻覺得涼爽的氣息透過皮膚一點點擴散,舒服極了,似曾相識。
鏡子裏的男人一臉戲虐,“你害羞什麽?”
莫寒陡然驚醒,從圓凳上彈起,卻“嘭”地一下,頭頂重重撞上完顏煦的下巴,一時痛得齜牙咧嘴,眼淚在框裏打轉。被撞了的人倒是沒什麽,摸摸下巴,好整以暇地望著她。“你也會害羞?以前還不知是誰偏要把頭往我手上枕的!”
“我,我哪有!”莫寒做了幾個深呼吸,穩定情緒後,極力冷靜地說道,“王爺,我覺得咱們得好好談談!”
“談?我們有什麽好談的?要談也是在床上談!”
更深層次的恐嚇把她嚇得一時慌了手腳,說話也結巴了。“不……不……行!”
“為什麽不行?”完顏煦皺著眉頭朝她走來,用不滿的口氣說道,“洞房花燭夜,你還想坐下來聊天不成?”
“是,是,是。”她點頭如搗蒜,“我就想聊天來著,這樣能增進彼此的了解,以後……以後……”
“以後怎麽樣?”完顏煦一步步逼近,雙手抱胸挑眉問道。
莫寒搬了凳子坐下,有模有樣地解釋道:“以後才能減少生活上的摩擦,杜絕家庭暴力,和諧美忙地生活,共創五好家庭!所以說,溝通是非常重要的,不如我們現在就坐下來好好談談,先自我介紹吧,我複姓澹台,小字莫寒……”
“我覺得我們的溝通應該從身體開始!”他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可憐莫寒那顆脆弱的小心肝。“聖人言:溝通從心開始!”
“我跟你說啊,這位聖人叫做聯通,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個時空裏,他是個擁有萬貫家財的人物,他旗下有無數為他工作的手機,你不知手機是什麽吧,看你那樣子就不知道,我跟你說啊,隻有有了手機,燕京的人可以和汴梁的人千裏傳音,而且啊……”
“你嚇傻了?”他伸手敲了敲她的頭,“怎麽盡說胡話!”趁著莫寒還在原地傻愣著,他將她攔腰抱起,盡力忍受著她好分貝的尖叫,大步流行往床的方向走去。
被安安穩穩地丟到床上,莫寒連忙爬起來,躲進角落,學者電視劇中女主角遭禽獸強奸的樣子,一股腦地把棉被往身上隆,口中還不斷叫囂著:“你……你別過來,小心我閹了你!”
“哼……”他已然甩掉新郎喜服,露出白色絲緞中衣,輕蔑地看了她一眼,“你能怎麽樣?”
“不行,不行,你這是強奸!”
“胡說八道!”完顏煦一聲暴喝,怒氣衝衝地把她從角落裏拖出來,“澹台莫寒,我告訴你,今天你是我的女人,逃也逃不掉。不然,你以為你過來和親隻是小孩子拜個堂好玩麽?”
“這不公平!我還是第一次,你都不知道被人上過多少回了!”
“你!”他一皺眉,把厚重的棉被丟得老遠,“真想一下捏死你!”
不用怕,不用怕,他不會真的動手,莫寒拍拍胸脯,不斷給自己壯膽。“譬如一雙鞋,被別人穿得臭哄哄的,你願意把剛洗了的幹淨腳丫子伸進去麽?”
“你敢罵本王是破鞋?”
“不是,我就是打個比方,就是個生活實例!大概就是這方麵的意思,你明白麽你?”
“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他反手輕輕一拉,紅帳緩緩落下,合成一朵鮮豔欲滴的並蒂蓮。
沉悶的紅刹那灼燒成妖冶,血液自發流竄到他目光所停留的地方,眼前墨色的眸子閃動著令人沉醉的光,仿佛回到煙雨中的江南,一潭幽幽碧水,無聲蠱惑著潭邊賞景的人,涉水而去才知其中深邃,卻是但願沉醉不複醒。
幾乎就要溺死在這般深不見底的目光下。旖旎的春光中,一絲細雨潤澤了豔若桃瓣的麵頰,溫暖卻又帶著他一貫的霸道強悍,她是中了蠱,竟默默承載著一串串細碎的吻。忽然有一種渴望被寵愛的情愫在身體裏展開,若涓涓細流,緩緩流過每一個細胞,她渴望,渴望長久以來不曾有過的溫暖,即使那懷抱讓人沉溺,讓人不得自省,她卻抵抗不住身體最深層的叫囂。
他的唇有些硬,被寒風吹起的皮屑刮著她細嫩的肌膚,有些疼,有些癢。她心中突然生起一個奇怪的念頭,她想用自己盈滿唇油的雙唇去潤澤他幹澀的唇瓣,一點一點,分享她唇上帶著玫瑰香的唇油。
仿佛聽到她的召喚,唇瓣傳來一陣酥麻,纏綿衍發為掠奪,唇齒相依的快感遊走在奔騰的血液之中。寒冷透過肌膚觸動了纖細的神經,她猛然驚醒,一口咬下濕潤陌生的唇瓣,淡淡的血腥彌漫在相互接觸的狹小空間,沒有片刻的停頓,他已然沉醉。
她為自己的戰栗和快樂而感到羞恥,她開始掙紮,卻陷入更深的禁錮,他如此強勁地把她箍在懷中,他勢在必得。
當鮮紅的嫁衣一件件褪盡,她像畫卷一般展開,凝脂般的肌膚閃動著淡粉色微光,好似一朵新開的芙蓉花,氤氳著一片旖旎。
歲末的燕京是他從未感受的冷澀,他俯下身去,在她略顯單薄的身體裏尋找溫暖,幾乎就要迷戀上她絲絨般的感覺。
巨大的疼痛感在身體裏蔓延,她想要尖叫卻沒有力氣,淚水隱藏著恐懼和屈辱溢出眼眶,溶進濕黏的汗液。前所未有的焦灼感鼓動著她,她開始咬他的肩膀,直至滿口血腥也無法讓他離開分毫。
他按住她,緩住身體,怯怯地看著她,像個惹人憐愛的小男孩。
他的嘴唇不再冷澀堅硬,帶著她給予的淡淡玫瑰香,拂過濕潤的眼角,一點一點,帶走她的疼痛與恐懼。
他開始一寸寸貼近,肌膚相親的撞擊聲是遠古洪荒中最古老的樂器在聲嘶力竭地演奏。從遠方而來,似漲潮時的海浪,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著岸邊磐石,來勢洶洶,卻溫柔異常,直指身體的最深處。也許,一顆微小的種子正緩緩遊向他的歸屬。
有什麽在耳邊嘶吼,仿佛從高處墜落,她疲累地閉上眼,遠遠逃開。
長長的手指劃過她恬美的睡顏,他癡癡地笑,莫名的情愫播種在心間,或許,一切並不如他先前所想的那般簡單,但,所有的一切,他都欣然接受。
他小心地起身,扯過袍子隨意往身上一披,低聲喚來僮仆,在門口接了銅盆和熱水,做了以往從未想象過的事。
戰鬥
清晨時莫寒被凍醒,身體不由自主地往溫暖的地方靠去,她把頭塞進他肩窩,呢喃了一句“好暖。”便又放心地閉上眼,隻在須臾之間,她猛然驚醒,因為身後的人竟挪了挪手臂把她往懷裏圈,。
似乎是慢動作回放,她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挪動頭頸,眼前的事物從紅色的紗帳到紅色的鴛鴦暖被,再到一顆碩大的頭顱。
深呼吸,深呼吸,這隻是夢,隻是夢而已。她閉眼,再睜眼,再閉眼,再睜眼……如此循環往複,該存在的已然存在,隻是她越來越有尖叫的衝動。
“醒了?”枕邊人慵懶而婉轉的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纏纏綿綿縈繞在耳際。甚至不用去看那雙半眯著的眼和微醉的表情就已然被繞進陷阱裏,尋不到歸路。
莫寒趕忙閉上眼,蹭了蹭柔軟舒適的枕頭,鴕鳥似的裝睡。他輕笑,溫熱的氣息噴在她側臉,癢癢的,她死撐著不睜眼,其實已然咬牙切齒。
他貼近些,臉在她裸露在外的肩上摩梭,貼著耳朵壞笑道:“該起了,再不起今兒就別想起了……”
昨晚還一副攻的樣子,今早就變成誘人的小受了,他還真是個無敵結合體,既有攻的體質又有受的潛能,實乃百年難得一遇的耽美極品。
好想看他在床上一人分飾兩角。
在一隻帶著厚繭的手爬上她胸口的刹那,她猛地坐起身來,卻牽出一身酸痛,疼得她齜牙咧嘴,趕忙身手扶住了腰,“怎麽?你腰上的傷還沒好?”他的手貼上她的腰椎,輕輕按壓。
她掀開被子,看著自己滿身狼藉,頓時怒火中燒,一扯被子,軲轆一下滾到床的角落,看那人赤裸著身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除了左肩一塊醜陋的疤痕和肩頸處的牙印外健壯的身體再無別的瑕疵。反觀自己,一身青紫不一,更是憤怒,咬牙切齒道:“小人!你就這麽報複我的嗎?你還是男人嘛你!”
“我是不是男人,你應該最清楚啊!”完顏煦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覺得有些冷,起身去搶被莫寒卷走的被子。
“啊——!!”
女人最常用的打架招數之一——掐,盡可能少而穩固地捏住彼方身體的一小部分,然後毫不留情地旋轉七百二十度。此招式常常用於兩方實力懸殊而被掐的一方又可以忍住不還手的情況。
“為了維護這個世界的公平,我決定替天行道,把你也掐出一身紫來!”說話間已然裹著被子撲了過去,也不顧著臉紅了,在完顏煦毫無瑕疵的身體上盡情潑灑,潑灑出一個個紅印,並且用期待的眼光看著它們破繭成碟,由紅變青。
完顏煦無法,擒住她的手腕,將她壓在身下,怒吼道:“你夠了沒有!真不知道你是怎麽養的,柔柔弱弱的樣子,掐起人來比誰力氣都大!你想謀殺親夫嗎?”
“你怎麽不說你自己昨晚差點把我弄死!”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麽不可挽回的錯誤,隻見前一刻還是烏雲密布的臉,此時竟寫滿了得意,著實欠揍。惱怒之極,她張口便咬,下嘴的瞬間,充分體現了快、很、準三字訣,把完顏煦咬得嗷嗷亂叫,“我說你這女的看起來挺文靜的,打起架來怎麽跟畜生似的!”
“我咬死你我!”
清晨的閨房之樂,為完顏煦的身體烙上難以磨滅的所謂愛的印跡。
小童在外叫門,二人又是一陣纏鬥,以完顏煦被踹下床為結局收場。
侍女陸續進門,與宮裏並無大的區別,將人都趕走,莫寒才起身由彌月幫著穿衣服。見了莫寒身上星星點點的淤青,彌月開始抽泣,嗚咽著一句話都說不全,隻是一味地自責,說昨夜的火點不著是她的過錯,諸如此類。
也許悲傷是會傳染的,眼淚竟然就這樣簌簌下落,不是屈辱,不是羞恥,隻是覺得委屈和感動,昨夜種種經曆,她可以一揮手,無所謂地笑笑說:“這有什麽!咱二十一世紀新女性,不怕什麽,最多當做被鬼壓……”可是卻過不了心裏的這一關,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實,但她卻無法適應,從女孩變為女人,從仇家變為夫妻,興許隻是刹那的光景,但卻需要冗長而痛苦的過程,譬如破繭成碟,譬如吐絲成繭。
主仆二人相擁而泣,哭得盡興,一時忘了時間,外頭的人等得不耐,踹開門衝了進來,見了莫寒又是一愣,沉下臉上前,蹙眉問道:“你哭什麽?”
她抹一把眼淚,吸吸鼻子,萬般委屈地說:“我牙疼!”繼而張開嘴巴,用手指敲了敲白森森的牙齒,責怪道:“還不都是因為你皮厚!牙都被磨壞了!“
他鬆了一口氣,曲起手指敲在她額頭,“沒人逼你來咬我!快點,一會還要進宮去見母後,本來就不好看,哭哭啼啼的就更醜了!”說完拾起昨夜被他剪下仍在桌上的頭發,轉身離去。
莫寒揉著額角,哀歎著這究竟是什麽撲朔迷離的關係!
一雙芙蓉髻,巧手將青絲挽就,桃木梳上的梅花已然開放,帶著初綻的羞澀與馨香。撣了撣身上淡青色宮裝,她推門而去,雨早已停駐在昨夜,清晨微光迎麵而來,她努力地微笑,但願以後的路,能夠平穩而安定。
到哪不是混呢!
女真人尚白,他亦然。
黑得發亮的駿馬前,他著一身白色暗紋衣裳,看見莫寒從門內走來,有瞬間的失神,須臾之間,英俊的麵龐已然扭曲。“你怎麽搞的,磨蹭那麽久,還把自己打扮成這樣。女人,就是麻煩!以後不許這麽穿了!”
“這麽穿很醜麽?”
“嗯,很醜。”為了加強效果,他重重地點頭。
她欣然一笑,“好啊,既然這麽醜,那我不去了!”說完,掉頭就走。
“你!”完顏煦快步追上,抓住她的手腕往外拖,“惹火我你很高興麽?”
她被拖得連連後退,嘴巴還不願閑著,“誰讓你說我醜來著!是你先招惹我的,老婆醜你臉上很有光是吧?”
“老婆?”他回頭,不解地問道,“老婆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特別的意思,隨口說說而已,不是要進宮麽?快上車啦!”說著慌忙提裙向前,沒幾步就被拖回原地,她忽然覺得在完顏煦麵前自己簡直就是個布娃娃,被拖來拖去,可能是她太瘦了的原因也說不定。
莫寒無言地仰頭望著他的一臉怒容,覺得這就是個紙老虎,除了會唬人,也沒什麽實質性的效果。
完顏煦又是一陣惱怒,兩道濃黑的眉毛相互糾結在眉心處,“說,說清楚了再走!你這對什麽都無所謂、隨便便的態度是該有人來治治了!”
她撇撇嘴,好漢不吃眼前虧,異常認真地說道:“前朝詩人王晉卿曾道:‘老婆心急頻相勸。’這一‘老婆’是指主持家務的妻子,所以說,可以稱呼自己的妻子為‘老婆’。明白了吧?可以走了麽,王爺?”
“哼,想不到你也有為人婦的自覺了?看來本王調教得不錯!”他一挑眉,得意之情盡在眉間。
“那是那是,王爺多厲害啊!可就是別讓這東西給不相識的人瞧了去,到時還那滿嘴胡沁的人還不知要亂說什麽呢!嘖嘖……怕人說王爺在我這受了什麽委屈就不好了……”莫寒抬手將他的領口攏高,遮住還在往外滲血的牙印,拍拍手,略過匍匐在地的小廝,幹淨利落地跳上馬車。
馬車晃晃悠悠,不多時便到燕京皇宮。是北方建築的典型,組群方整規則,庭院較大,但尺度合宜,造型起伏不大,屋身低平,屋頂曲線平緩,多用磚瓦,多用木材,裝修比較簡單,開朗大度,不若汴梁的娟秀清麗,更不如汴梁皇宮細致入微的雕琢,此處相較之下略顯粗陋,卻自有一番渾然天成的大氣,令人歎服。
進了太後寢宮,莫寒無比安靜,低著頭不去看任何人,太後問一句她便答一句,恭順有禮,不複先前胡攪蠻纏的潑辣形象,太後倒是滿意,隻是完顏煦一人呼呼咋咋大驚小怪,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煦兒任性,多年來一直不肯娶親,哀家這個做母後的也無法,此番能主動提出和親也著實嚇了我一跳,但看你溫婉賢淑哀家也就放心了,哀家也是一把年紀的人,隻等著抱孫子了!”完顏煦不過二十出頭,但太後似乎已近花甲之年,歲月將足跡寫在皮膚的褶皺之中,她淡淡地笑著,語調平緩,卻並沒有在莫寒的身份上多做停留,她大概是愛極這個老來子了吧。
她踏著蓮步上前,屈膝行禮道:“莫寒不才,自當謹遵太後旨意,不敢有絲毫怠慢。”
“嗯,不錯。行了,哀家也乏了,你們先回去吧。”
“你老看我做什麽?我臉上有花麽?”莫寒摸摸臉頰,斜睨著一路盯著她看的人。
“沒什麽。隻是覺得你這麽能變得那麽快,對著母後是一副溫順的樣子,偏同我一起卻跟潑婦似的,好生奇怪!”
她聳聳肩,得意道:“見人說人話,見鬼麽……就說鬼話咯!長相決定待遇!”
“你!”完顏煦一把將莫寒拽回身前,兩人在路上便鬧騰了起來,“本王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人說醜,你好大的膽子!”
“可見你已被人欺騙了多少年啊!可憐的孩子!”她兩手一攤,懶懶地回答,“我勸你呢,還是回家撒……端盆水,仔細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如此說來,豈不是委屈你了?嗯?”他扣住莫寒的腰,惡狠狠地說道。
被恐嚇得多了,她已然免疫,索性將全身重量都靠在他手臂上,享受地閉上眼。“本來就是,如果不是你逼著,你以為我喜歡來?我自願不遠萬裏來這陪著天天吵架?我腦子有病啊我!”
“澹台莫寒,你別以為我當真不敢動你!”
“那好,你就一刀了結了我吧,早死早超生,免得在這受苦,方正我的命數也差不多了,是時候見閻王了!”她兩眼一閉,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樣子。
可是,完顏煦是個永遠抓不住重點的人。“你說什麽?什麽叫命數差不多了?睜眼,給我說清楚!”
莫寒被他晃得受不了,不得已睜開眼,懶懶道:“我說你煩不煩哪……等等!腦袋偏過去點,哎,再過去點,閃開,別擋住我了!”
“你在看什麽?”他回過頭,順著莫寒的目光看去,那人一身黑衣,身形高大,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宮牆轉角處,心下一驚,攬過莫寒的身子別要離去。“有什麽好看的,以後看我就夠了,回去!”
莫寒被推著往前走,仍不忘回頭捕捉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是誰,究竟是誰,掩藏在記憶深處的傷疤被猛然揭開,卻不知是痛在何處。隻覺得心下一陣翻騰,似乎有一隻手在一下又一下揪著脆弱的心髒,臉色蒼白得可怕,汗水溢滿額頭,她不由得身手緊緊抓住胸口衣襟,疼得連呼吸都要停駐。澹台莫寒的心疾,怎麽會在此刻複發。
耳邊鬧哄哄的,不用想也是完顏煦在那大聲叫囂,她已然疼得彎下了腰,看著眼前無限放大的寫滿急躁的臉龐,記憶突然走回在家鄉的時刻,那是曾為了引起爸爸媽媽的注意,而故意裝病的年歲,那是怎樣幼稚而又幸福的光景,想著想著,一絲笑便浮上嘴角,卻把眼前焦躁難耐的男人嚇得陡然變色。
徹底痛暈之前,她感到自己被騰空抱起,迷迷糊糊間有一雙堅實的臂膀支撐著她,多好,可以就此好好地睡上一覺。
確切地說,她是被吵醒的。
滿地都是瓷器的殘骸,但肇事者似乎還嫌不夠,拽著太醫的領子便要一拳下去。
“打人幹嘛?”室內飄來一個聲音,挽救了命在旦夕的中年太醫。
他鬆開手,快步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醒了?”
莫寒彎曲手肘,撐起身子想要起來,“廢話,你鬧那麽大動靜我能不醒嘛!還有,打人可不是個好習慣!你打了他我就能醒了嗎?如果你打了他我才能醒的話,那你才能打嘛!”
“行了行了,怎麽一張嘴就嘮叨起來。”他將莫寒扶起,讓她整個身子靠在自己身上,“剛痛得都暈了,你就不能消停會兒?”
“怎麽?很嚴重麽?”莫寒側仰著頭,視線正好落在他有著優美弧線的下巴上,有些心猿意馬。
“還不快過來把脈!”完顏煦又是一聲吼,嚇得太醫從門口一溜小跑湊了過來。
太醫搭脈後,沉思片刻方問道:“敢問王妃,此病是否又來已久?”
還未適應“王妃”這個稱為,莫寒愣了半晌,才緩緩答道:“嗯,算是先天不足引起的心疾,但已有三四年未曾犯過,今日不知為何,突然一陣絞痛。”
“怎麽,複發了麽?”雖然知道澹台莫寒的命數,但這世界變數太多,她也不得不擔憂,自己能不能保證讓澹台莫寒壽終正寢。
太醫捋了捋胡須,為難地開口道:“多半是因為王妃初到燕京,水土不服繼而引發了舊疾,微臣開幾副理氣養血的方子即可,但若要說到治本嘛……這多年舊疾,怕是難以全部治愈了……”
“屁話!本王看你是活膩了,連個病都治不好,真是個十足的庸醫……”完顏煦又是一聲怒喝,把太醫嚇地連連求饒。
“哎,哎,我說你能不能文明點,小聲點說話,耳朵都被你吼聾了!別盡瞎怪罪人,都說是舊疾,沒辦法治。”
可憐的太醫默默擦去被六王爺嚇出的一額頭虛汗,又見他躲在一旁兀自生悶氣,頓覺解恨,再用崇敬地目光看一眼新王妃,便退出去開方子拿藥了。
“王爺認識今天那人麽?我暈倒之前看見的。”
“沒看清楚,你好好休息,別總想那麽多。本王可不想你跟在汴梁時似的,鬱鬱沉沉,怪裏怪氣,看得人難受!”他側身而起,將她安放在床上,笨拙地扯過棉被將莫寒整個蓋上,捂得嚴嚴實實。
“是麽?”是不清楚還是不想說,無妨,既然能在宮裏走動,那麽早晚有一天會碰上的,她有這個耐性。“王爺,我沒事了……”
“本王可以允許你叫我煦!”他雙手撐在莫寒兩側,嘴角勾起暖暖的微笑。
“煦,還是會府裏吧。”
“錯了,不是回府裏……”他低下頭,輕啄她的臉頰,墨色的眸子閃爍著星辰般的光輝,“是回家,回咱們的家!”說著掀開被子,把莫寒打橫抱在懷裏,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哎……我沒事,我能走的!”
“不行,萬一你又暈了我還得抱著你,不如現在就抱著,省的麻煩!”
“好你個完顏煦,咒我暈倒是吧,看我不掐死你!”
“胡鬧,再掐小心掉下去,摔死你!”
……
他說到“家”的時候,她幾乎就要感動得落下淚來,內心小小的萌動和長久的期盼,仿佛是即將枯萎的花,在生命最後的時刻,遇到上蒼悲憫的賜予,她卻不敢去觸碰那盡在咫尺的甘霖。
他救不了她,既然是必然要枯萎的生命,早晚又有什麽不同。
那不是她的家,汴梁皇宮不是,六王府更不是。
他們都喜歡給她承諾,卻又總是親手打破那些美好的夢幻。
眼睜睜地看著所愛的人一個個離開,她已然痛得沒有了去愛的勇氣和力量。
也許,不愛便無痛。
如果每個悲傷的人都會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個童話。如果每個脆弱的人都會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副盔甲,如果每個孤獨的人都會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片玫瑰花園,看那花開,麵向陽光,它們一個接著一個被賦予了新的生命。我們一個一個都會找到自己的快樂。舊的世界正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嶄新的陽光,從黑暗的另一邊不甘寂寞的照射進來……
也許,孤單是給自己最好的保護傘。
陌路
傳說,每當陰曆七月,在黃泉路上,忘川之畔,開滿了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梵語叫曼珠沙華,意思是開放在天國的紅花,花的形狀像一隻隻在向上天祈禱的手掌,渴望卻不可及。
彼岸花隻開在黃泉,當它開放的時候,鮮紅如血,傾滿大地,仿若血鋪就的華美地毯,繼而被喻為“火照之路”。
它是這長長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與色彩.,每個人就踏著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獄。
它的花香帶有魔力,可以讓人想起自己的前世。
守護彼岸花的是兩個妖精,花妖的名字叫做曼珠,葉妖為沙華。他們守候了幾千年的彼岸花,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麵。隻因開花的時候,便沒有葉子,有葉子的時候沒有花,雖修得同根,卻生生相錯,永世無緣相見。
他們瘋狂地想念著彼此,並被這種痛苦折磨著。
終於有一天,他們決定違背神的規定偷偷地見一次麵。那一年的彼岸花紅豔豔的花被惹眼的綠色襯托著,開得格外妖冶美麗。
神怪罪下來,曼珠和沙華被打入輪回。並被詛咒永遠也不能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人世間受到磨難。
曼珠和沙華的每一次轉世在黃泉路上聞到彼岸花的香味就想起前世的的自己,然後發誓不分開。卻在下一世再次跌入詛咒的輪回。
朦朧中是周身鎧甲的男人,迎風而立,年輕的臉上是未盡的血漬,腳下是血流如注的曼珠沙華,火紅的花瓣正在一點點溶化,化作觸目驚心的血液流淌在他所站立的土地上。
他將頭盔提在手中,淩亂的黑發乘著風舞蹈,他對她笑,隱隱透著青色胡渣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他說,阿九,以後的每一個清晨,我願為你畫眉梳妝,為你,千千萬萬遍。
她在呼喊,呼喊他的名字,可他的眼光始終看向遠處,聽不到她聲嘶力竭的呼喚,看不見她淚流滿麵的苦楚,仿佛是被隔絕的兩個世界,永遠接觸不到的世界。
腳下火紅的花已然消逝成潺潺流動的血液,向著渾濁的忘川水流去,他笑傲著朝她伸出手,召喚著她,渴望著她,她幾乎就要握住他沾滿鮮血的手掌,卻在陡然間山崩地裂,寒光閃閃的盔甲裏,噴湧出滾燙的血液,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片片猩紅的血,往遠方流竄。而他,已然沒了蹤影,消逝在廣袤的血海之中。
“醒醒,莫寒,醒醒……”
她艱難地睜開眼,怔怔地看著已然皺成一團的英俊臉孔,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睜大了眼睛,任由淚水從眼眶溢出,順著麵頰的弧度,滑過輕放在側臉的手指,墜落於溫暖的絲綢之中。
“說話!澹台莫寒,你別亂嚇唬人啊!”滑過指尖的眼淚燒灼了心底隱藏的恐懼,他惡狠狠地吼著,卻隻是輕輕拍著她的麵頰,“看著我,說話,隨便什麽都好……”
蒼白的嘴唇上下開闔,目光卻依舊是沒有焦距的茫然。“好多血,好多好多,滿地都是,鮮紅鮮紅的,我想叫他,可他聽不見,他聽不見……”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是我害死他的……嗬嗬……隻是,我一直不敢承認罷了……是我,我是凶手……”她沒來由地笑著,隱忍許久的淚水傾瀉而下,伴著磣人的笑聲牽引出深埋地下的記憶。“不隻是我,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你也是,襲遠也是,完顏晟更是……為什麽,為什麽要害死他……”
“好了好了,就你那點本事,還不夠害死人呢!若真出了什麽事,閻王爺也該先抓我,是為夫教妻無方,總歸有我擋在前麵……沒事的……”見她終於有了反應,完顏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個固執的丫頭,終於不再一味地忍耐著,肯放肆哭一場了麽?
無論她的想法是什麽,對於自己的決定,他絕不後悔。
她指腹為婚的丈夫死在族人的鐵蹄之下,祁洗玉亦然因女真人而死,齊國皇帝迫於大金壓力將她遠嫁燕京,做了仇人的女人。
她的所有秘密他已然掌握在手中,知己知彼,是她所教。
如果把她留在身邊,是她最大的羞辱,那麽他的目的已然達到,但為何,沒有任何的滿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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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月,你跟著我很久了吧!”莫寒無聊地玩著各式各樣的簪子,任彌月將及腰的長發盤結成髻。
彌月拾起一支白玉小簪在莫寒頭上比了比,見鏡中人搖頭,複有放下,去挑旁的簪子。“奴婢十三歲進宮便留在殿下身邊,那時殿下才七歲,一晃都十年過去了。”
將手中的蝴蝶簪子遞給彌月,她頓了頓,開口道:“我的心疾你是知道的,大約是多久發作一次?”
“以前大約是半月一次,若害了風寒等症,會更加頻繁些,殿下這些年都不曾犯過,一到燕京便複發,可見這真不是個養人的地方,眼見天氣一天天寒了,殿下務必要多穿些衣裳,切莫害病了……”
“彌月,其實我並沒有覺得燕京如何冷,也沒有水土不服的症狀……趁沒人的時候,你幫我傳個話給念七,問問他在江湖上有沒有熟識的大夫,方便的話,替我尋了來。”
“殿下,你是說……”
說話間一聲門響,冷風呼呼地躥了進來,莫寒趕忙招呼彌月關門,瑟縮著身子說道:“王爺就不能溫柔點兒?都多大人了,還這麽莽莽撞撞的,難怪娶不到媳婦!”
“什麽叫娶不到媳婦?你活生生地呆在這又叫什麽?”他側身一讓,小童立馬端著托盤走到莫寒跟前。
“還不是被你搶來的!”她咕噥了一聲,皺眉怒視著眼前黝黑的藥汁,“別,放遠點,我看了難受!”
“你給我老實點喝了,少推三阻四的,有本事你別生病啊!前幾天的藥估計是被你倒花盆裏了,也真沒見過你這麽傻的,滾燙的藥淋下去,那花不死也難哪。”完顏煦親自端起藥碗,朝莫寒一步步逼近。“今天你就別跟我廢話了,爽快點,一口氣喝了,也省得麻煩!”
“喝就喝!姑奶奶還怕了你不成!”莫寒慷慨赴死般地奪過碗,一口氣灌了下去,“彌月,找塊糖來,快點快點……”
他斜靠在桌邊,涼涼地說道:“哼,看你這凶巴巴的樣子,也不知昨夜是誰躲我懷裏哭了一晚上。”
“是嗎?是誰啊?你新認識的女朋友?”
“一雙核桃眼還掛那呢,就開始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灌下一大壺水和三四顆桂花糖才勉強壓下喉頭的苦味,她緩了緩開口問道:“怎麽,王爺都不用上朝的麽?”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我這都是退朝回來了!”他隨意往榻上一躺,懶懶地諷刺道。
“你也不見得有多勤快啊!”她撇撇嘴,又吞下一顆鬆軟甜膩的桂花糖,“對了,王爺,我來了這麽久都沒見你的小老婆,說起來我也算是老大啊,帶我也去見識見識美人嘛!”
完顏煦雙手交疊著枕在腦後,抬眼看著天花板,調笑道:“她們都被安排在京郊別院,你大可放心沒人來跟你搶正妃的位子。”
莫寒嘴快,張口便道:“我還巴不得有人來搶呢!王爺在這也住膩了,不如去京郊別院瀟灑瀟灑?”
“澹台莫寒,本王就算養頭畜生都比你強!”完顏煦猛地起身,又是一臉怒容,可惜,遇上個死皮賴臉的。“那你去養畜生好了,別來搭理我,我煩著呢!”
“你!”
“我,我,我怎麽了我!”
……
完顏煦無奈,癱倒在暖榻上,無力地說:“有空的話跟著岑管家學學理家,還有,年關到了,除夕夜你得跟著我進宮赴宴。”
時光匆匆而去,消逝在恬淡如水的日子裏,如果一直可以這樣安靜的走下去,是否可以遇見幸福的模樣。
感謝上蒼你所擁有的,感謝上蒼你所沒有的。
但上帝是個怪老頭,當你想要玫瑰的時候,他遞給你茉莉,當你想要梔子時,他遞給你玉蘭,當你萬念俱灰什麽都不想要的時候,他將世界捧在你眼前。
人似浮萍,來來往往,聚聚散散。
最後,歎一聲曲終人散,放開彼此握緊的手,誰也不知道誰。
誰又能陪她到最後……
雪後初霽,棱角分明的燕京城霎時變得溫柔起來,昨夜紛紛揚揚一場大雪,將這座古城包裹在白色的幕布之中,愛煞了從南方來的人,如此轟轟烈烈的落雪,她守在窗台看得酣暢淋漓,卻挨了完顏煦一晚上的訓斥。
猶記去年歲末,汴梁的雪下得細細綿綿,糾纏不休,四人相約著賞雪。在雪歇的夜裏,皓月千裏,映著茫茫雪原,看銀裝素裹,疏影婆娑,分外妖嬈。隱隱傳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洞簫情韻,令人不禁沉醉。偶爾一聲寒鴉,喚醒兀自沉醉在酒香中的人,分手離去,意猶未盡。錫洀叫囂著要做天下首富,金屋藏嬌,自在逍遙;沈喬生隻願天下太平,百姓富足;陳詮立誓要驅除夷狄,保我河山;她說她願做這世上最最憊懶之人,與最喜歡的人吃喝玩樂,萬事無憂。
而如今,當真是各自天涯,了無音信,即使是咫尺之間亦然變質。
眼前一黑,又是一件厚重的胡裘砸了過來,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懷中。“當真是個沒見過世麵的,見著下雪都能盯一晚上。”
莫寒撇撇嘴,乖乖把胡裘披在肩上,決定不與完全沒有生活情趣的人吵嘴。
“你準備準備,晚些時候同我一同進宮守歲。”見她沒了反應,完顏煦也覺無趣,便回書房處理公務。
年關歲末,像一杯茶,越衝越淡,早已失去了幼時對過年的憧憬,燈火通明的皇宮裏歌舞升平,已然不複女真人的豪邁尚武。
她安靜地坐在完顏煦身側,默默看著他周旋在皇帝與大臣之間,有時回想起過去的自己,混跡在汴梁皇宮裏的日子,說他們愛聽的話,做他們喜聞樂見的事,但現在,她真是懶到了極致,連微笑都嫌累。
金帝完顏晟入座之後便開席了,莫寒盯著滿桌子肉無從下手,胃裏一陣難受。
“怎麽?吃不慣?”完顏煦湊過來,壓低了嗓子問道。
莫寒搖搖頭,勉強扯動嘴角,“不會,和在汴梁吃的差不多,隻不過中午看著餑餑好吃就多吃了幾個,大概是積食了。”
完顏煦吩咐侍奉宮女為她盛一碗芙蓉羹,低聲責備道:“那餑餑有什麽好吃的,也才見著你這樣的,竟能把自己吃撐了!”
“我不是沒吃過,看著新鮮嘛!”接過碗,看著青黃相間的顏色,覺著還不錯,正準備嚐嚐味道,忽聞鄰桌一陣熱鬧,完顏晟拍手,笑道:“烏祿,朕的郡馬,你可是來晚了啊!罰酒,朕要罰你三杯!博日娜可不許攔著!”
暮色晚冬的殘雪凝成一出無聲無色的默片,沒有劇本,不必排練,隻憑回眸時的驚鴻一瞥,便將心揪住,抱恙的心緒頓時激起一串淒美的往事。
邊關獵獵的寒風還在咆哮著英年早逝的痛楚,萬件燭火映照的卻已是劫後殘生的鄙薄。
烈酒從喉頭一直燒到空空如也的胃,這一壺燒刀子幾乎就要將她的淚逼出,她願這是巧合又不願這僅僅隻是巧合。沒有溫度的手指被人緊緊攥在手中,卻依舊是徹骨的寒冷,似乎有人在她耳邊不住地說了些什麽,但已然被眼前的畫麵消音。
燕趙之地的冷澀,將象牙色的皮膚打磨成男人的粗獷,挺直的背脊透出曾經的錚錚傲骨,宛若星辰的眼眸少了出征是的銳利,多了些溫和。衣角不再有繁複的流雲花紋,它們與衣衫連成一色,默然地守著自己的宿命。
依舊是劍眉星目,依舊是少年英武,但已然走出了她的夢幻,不複當年羞澀的大男孩。
胸懷中的故國煙雲,裝點著他的仕途,埋入庸碌紅塵之中。
“楚風……”
他仰頭,痛快喝下,身旁嬌媚的金國女人驕傲地看著他,完顏晟亦然撫掌大笑,被時光磨礪的男子,將得意寫在臉龐。
她想起身,走近些,好好看清楚那張記憶力熟悉的麵容,但卻被完顏煦禁錮在懷中,動彈不得,他在她耳邊咬牙道:“你如果不想拖累他,你就給我好好地待著別動!”
又是拖累,似乎她每時每刻給身旁的人帶來的總是無休無止的拖累,興許她真是這世間的禍害,且固執地永遠不知悔改。
但命運,從來由不得她選擇。
身材高挑的女真族女子,搖曳著火紅的衣袂向她走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皺眉問道:“你就是那個曾跟烏祿訂婚的齊國公主?”莫寒的無視令她惱怒,她半眯著眼,已然把莫寒視為仇敵,“原來是個不會說話的醜八怪!”
“博日娜你別太過分了!”完顏煦拍案而起對著正向莫寒發難的女人怒吼。
“是我過分?完顏煦,你逃婚就不過分麽?真不知道這個漢人有什麽好的,迷了一個又一個……”她還在絮絮叨叨地罵著,莫寒已然起身,望向她身後的人,淡然地說道:“我這個漢人是沒什麽好的,但很遺憾,搶了你這個什麽都好的女真人的男人。”
“你!”博日娜瞪大了杏眼,似乎要用眼神將麵前狐狸精一樣的女人千刀萬剮。
隻是此時的莫寒早已無暇顧及那胡亂發飆的女人,她的視線牢牢鎖在那個被稱作烏祿的男人身上,她看著他,掛著淡淡的笑容,一步步走近。
“微臣見過長公主。”他躬身行禮,從容而淡定。
“楚風……楚風大哥……”
“公主折煞微臣了,微臣受不起‘大哥’二字。”
她閉眼,將充盈的淚水逼回,努力平穩心緒,緩緩開口道:“能談談麽?”
“不行!”博日娜率先出聲,斷然拒絕了莫寒的要求。
“我沒問你!”
“可以。”韓楚風轉向正怒火衝衝的博日娜,溫柔地笑道,“等我一會。”
莫寒甩開完顏煦的手,與韓楚風一同往花園走去。
做戲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濃濃的血腥,眼前閃過血流不止的傷口,深黑色的衣衫被鮮血侵染得越發深沉。
柔軟的床榻上,她抱膝而坐,將頭深深埋在臂彎裏,不去聽,也不去想,但耳邊依舊不斷嘶鳴著博日娜的呼喊。
花園裏裝著她無望的偏執,一場再平淡不過的談話,沒有哭泣,沒有爭執,隻因韓楚風欣然微笑著說,他很好。
如此,她也可以放心的離去,安心地接受宿命的安排,靜靜地數著日升日落,遙望歸期。
“這個。”她努力笑出輕鬆的樣子,卷起袖子,將裸露的手腕置於韓楚風眼前,瑩潤的肌膚襯著碧玉手鐲,那冰冷的玉器已然存有她的體溫,“韓家世代相傳之物,還是留給你真正的妻子吧,但願你真的能過得好,還有,對不起,替祁洗玉說,也替在汴梁的所有人說,更為我自己說,真的,真的對不起……”
他低頭,不去看她通紅的雙眼和強忍著的淚水,隻緩緩吐出兩個字,仿佛用盡所有力氣,持劍,在她心口狠狠劃傷一刀,他說,“也好。”便伸手握住她手腕,去取那孤零零的玉鐲,指尖不經意滑過她手心,留下隻有她能讀懂的字句。
莫寒幾乎不敢抬頭,將所有驚奇與詫異掩藏在鐲子離手的瞬間。
她猛地抽回手,阻止了韓楚風的動作,固守著相隨多年的玉鐲。她咬著唇,恨恨道:“韓楚風,你當真如此絕情,絲毫不顧念你我以往的情誼麽?”
韓楚風緊緊皺眉,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厭煩。“請王妃自重,您已是有夫之婦,不該如此牽連不清,況且韓楚風已死,死在汴梁的滿朝文武手中,今日站在您眼前的是溫都烏祿,大金的郡馬,與漢人毫無瓜葛!”
“韓楚風!你果真寡廉鮮恥,如此沐猴而冠,你最最對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你韓家列祖列宗,韓家一門忠烈,韓老將軍若是知道你做出此等投敵叛國的醜事,定要從地底爬上來清理門戶,你想過沒有?韓家的人會因你而顏麵掃地,韓家祖先會因你而背上千古罵名!”她歇斯底裏的怒號著,試圖喚起他心中的一絲清明,卻是注定的失敗。
“夠了!”韓楚風怒不可遏,直直的盯著她,目眥欲裂,“少給我來這一套,你已不在汴梁皇宮,別以為我還會一味的容忍著你!今天把話說開了也好,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各不相幹!”
“韓楚風,今日是你負我在先,羞辱我在後,天地為證,我澹台莫寒若此後再與韓楚風有半點瓜葛,必定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但現在,我要為我大齊除奸!”說話間已然抽出發髻上銳利的金步搖朝韓楚風當胸而去,直直紮在心下三寸。
在體內湧動不息的血液失了禁忌,瘋狂地往外湧,濡濕了深黑色的衣襟,韓楚風捂著傷口痛苦地跪倒在地。
博日娜燒紅了眼,拔劍便向莫寒刺來,卻被韓楚風按住了手腕,他低著頭,艱難地說道:“就當……就當是我欠她的,從此我跟她便是兩清了。博日娜,別……管她,咱們回去吧……”
她愣愣的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瘦削的身子在寒夜徹骨的風中瑟瑟發抖。周遭一片嘈雜,博日娜美麗的麵龐墜滿淚珠,她叫囂著絕不放過莫寒,卻又哭泣著叫旁人去尋太醫。
她想尖叫,想奔逃而去,卻沒有任何力氣,她已為方才那一當胸一記消弭了所有氣力。他要求什麽,她便依樣去做,她隻有一個小小的心願,便是他能平靜的生活,哪怕是遠遠祝福著也好。但當鮮血湧出的時刻,她才知曉,自己對血,對死亡已有了深深的恐懼,仿佛就從襲深開始,他,祁洗玉,他們的離去,將痛苦一層層疊加,帶來無法彌合的傷痕。
最後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被這溫暖帶走,將喧嘩吵鬧的人群遠遠丟在身後。
韓楚風在她手心上留下的第二個詞——傷我。
完顏煦無奈歎息,起身將遲遲不肯睡覺的人摟在懷中,前所未有地小心道:“睡吧,太晚了,明天又不知道要貪睡到什麽時候。”
“今天那場鬧劇……你看得還算過癮吧!”她抬頭直視他雙眼,嘴角是無所謂的笑,語氣淡而又淡,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他將眼光挪開,伸手摘去她發髻上嬌豔的頭花,“行了,沒人看你笑話,明天我進宮去跟皇兄解釋,不會怪罪你的!傻丫頭,睡吧,沒事的!”
滿頭青絲便如此散落在肩上,她挑起一縷繞在指尖,自嘲的笑了笑,“皇上怎麽會怪罪我,今夜他該偷笑的,終於得了一名值得信任的虎將!”她看一眼完顏煦越發深沉的表情,繼續說道:“那日在宮中匆匆一瞥,王爺急著將我帶走,是不想我在你們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見他吧,那般你們便無法監督我與韓楚風的一言一行,此後,王爺大概是和皇上商量好了,決定趁著年節喜慶熱鬧,大發慈悲地帶著莫寒去見老朋友,從而用我試探韓楚風,看他是不是真心投誠?如此,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得了個人人喜聞樂的見結局。”
“其實……你……”
她冷冷的注視著他,細小的聲音在靜謐如斯的夜裏劃出一道深痕,“把我耍著完很有意思麽?”
完顏煦無語相對,沉默良久,她突然起身脫去衣衫鑽進已被完顏煦捂熱的被窩裏。
盡在咫尺的是他英俊的麵容,但也許,此生隻能是同床異夢。
“如果王爺的複仇隻是想讓我看看曾經的未婚夫是如何苟延殘喘地活在敵國的土地上,進而深深地羞辱我,打擊我,令我痛不欲生的話,那麽再次恭喜王爺,你成功了,圓滿完成了你的複仇計劃。”
“但如果,王爺你是想讓我深深愛上你,繼而毫不留情地甩掉,令莫寒成為落寞的閨中棄婦這般幼稚的話,那不幸的,我要遺憾的告訴你,王爺就算費勁心裏也不會成功,因為莫寒已然是沒有力氣再去愛的人,如此,完結,睡覺!”
她轉過身,將被子盡可能多得往身上裹,閉著眼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手心似乎還有些癢,是韓楚風的指尖劃過她掌心的感覺。
他寫在她掌心的第一個字——忍。
為什麽,要活得如此辛苦。
“如何?查到什麽沒有?”
“昨日在郡馬府中查探,趁無人時,截住郡馬將公主的香囊交托,郡馬隻說午時,舊地。”
“辛苦你了,念七。”
“職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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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繁華的街道,青石板磚修葺的高峻城牆,帶著厚重京片子的叫賣聲,熔鑄了燕京城的古老與沉靜,這座城已然隨著外族人的性格而改變。
陽光毫無遮掩地灑落在肩上,但卻依舊不能給人帶來溫暖,明明是豔陽高照的天氣,她卻冷得恨不得把頭縮進皮襖裏。
眼前頗有江南園林氣質的建築便是玉樊樓了,她提起裙角,邁過高高的門檻,四周看了看,小二便殷情地迎了上來。“這位夫人,是要吃飯呢還是打尖?”
她搓了搓凍木了的雙手,溫和地笑道:“小二哥,我要見你們老板,麻煩你帶路。”
“要不夫人您先坐著,小人去去就來。”小二將抹布熟惗地往肩上一甩,招呼莫寒坐在內廳雅間。
念七已早早潛伏在暗處,以防有人跟蹤或偷聽,但她依然不放心,不知什麽時候染上疑神疑鬼的毛病,不敢完完全全地相信,沒有充足的安全感。一道鎖已然足夠,但她仍舊要加上第二道、第三道鎖,如此糾纏不清,害人害己。
不多時,穿著灰色袍子的掌櫃已然敲門而入,他約莫三十左右,笑容可親,正恭謙地說道:“不知夫人要求見在下有何事?”
莫寒起身,抬手示意掌櫃入座,“此番前來,是想看看江南來的錦緞。”說著抽出袖中白色錦帕,攤開於掌櫃眼前,一瞬不瞬地觀察著掌櫃的表情,慎而又慎。
掌櫃起身一拜,道:“但憑夫人吩咐。”
“好。”她小心收起錦帕,理了理袖口,淡然開口道,“此處可有適合說話的地方?”
“此處便可,待在下去清理清理即可。”
“嗯,若遇到身材高大,容貌俊美,二十三四的男子,你便上前問問他是否來尋莫九,若答是,你便帶他上來吧!”
雅間裏的窗戶捂得嚴嚴實實,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她怕冷,所以寧願躲在暗處,即使這樣並不溫暖。
離午時,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她在等,也在給自己準備的時間,她要笑,她要讓韓楚風不那麽痛苦地去走他自己選擇的路。
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獨自一人時必有的呆滯時光,冰冷的空氣趁著他推門而入的瞬間竄進屋內,莫寒不禁打了個寒顫。
劍眉星目,英姿勃發,是曾經攜手同遊的少年,言笑晏晏地走過那一段荒蕪卻美好的歲月。
韓楚風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熟練地撿了莫寒右邊的位置坐下,為自己斟上一杯溫熱的酒,嚐過舊醅的濃烈,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牽過莫寒的手,將顏色暗陳的香囊放在她手心,那紅色的緞麵上沾染著他無法褪去的血漬,“收好它,不然,燒了也成,別讓它拖累你了。”
帶著厚繭的手傳來一種溫暖,即將抽離的瞬間,莫寒猛地握住他,做了無數的準備,但一開口,卻仍是止不住的哽咽。“很……苦麽?”
韓楚風反握住她冰冷纖細的手指,笑笑說:“都過去了,無所謂。”
“對不起,除了這一句,我竟什麽都不能為你做……對……對不起……”
他所不曾識得的眼淚墜落在手心,燒灼出內心壓抑已久的思念,恍然驚夢,他早已失去資格。抬手替她將鬢角碎發理到耳後,他努力讓自己笑出來,努力讓自己忘卻所受過的折磨。“傻丫頭,你做得很好。若果不是你,他們又怎會完全信任我?你已經做了太多,以後,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以後,不能照顧你了,以後……終究是我負你……如果你肯恨我有多好……”
手心老舊的香囊已然有了他們二人的體溫,她合攏手,遮掩香囊上深淺不一的紅,那是一段誰也不能忘記,但卻無人願意提起的往事,彼時苦痛的記憶席卷而來,衝擊著僅存的意念。“以後……你準備怎麽辦?”
“等。”他仰頭飲盡杯中苦酒,仿佛回到出征時的模樣,懷著對勝利的篤信,“等皇上揮師北上,平定中原,奪我河山,韓楚風永遠忠於大齊,永遠忠於我韓家一門英烈!”
她默然,千言萬語凝結在喉頭,隻怕一開口,眼淚便再也止不住。
“回去吧,你留久了,怕六王爺疑心。”
“嗯。”
指尖觸及木門的刹那,她突然回頭,紅著眼睛說道:“楚風,不要了,就這樣吧,我隻希望,希望你平安。”
韓楚風猛然將她擁進懷裏,緊緊地摟住她瘦小的身體。她幾乎就要不能呼吸,但頸間溫熱的液體讓一切停滯,連呼吸都要帶走。“我不能回頭,不能啊!大齊已然容不得我……我已無路可走,但我不能死,韓家隻剩我一人,還有你,還有死去的千萬弟兄,我不甘心……願戰死沙場,也不願死在同僚手中……但,我又如何能叛變……”
這一刻,她冷靜異常,隻是輕輕拍著韓楚風的背脊,告訴他,隻要平安就好。
襲遠將會占領這片土地,韓楚風也會成功,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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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冬的陽光亮的耀眼,駿馬的嘶鳴聲引得她側過頭,看向不遠處突然停下的馬車。
來人一身青色衣衫,麵容清俊,渾身散發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他於莫寒身前三步立定,謙和地說:“王妃為何獨自一人在此?竟沒有隨侍護衛?”
年夜裏他們曾見過一麵,此人姓言名崇,似乎是完顏晟十分器中的臣子。“在府裏待著怪悶的,便想出門走走,也不想讓那些呆頭侍衛跟著,見了心煩。隻是沒料到能在此處遇見言大人,真乃幸會。”
“王妃言重了,不知言某是否有幸邀王妃同乘。”
“這……”
言崇了然的笑道:“今日我若獨自離去,六王爺定不會饒我,還請王妃賣在下個麵子,勉為其難讓我送王妃回府,六王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
他已把話說滿,莫寒無法,隻得應一聲“好”。
“不知王妃在燕京過得可還習慣?”遙遙晃晃的馬車上,言崇溫和地問道。
沒來由的,莫寒對眼前儒雅的男子生出一股抵觸的情緒,隻盯著車窗外的街景,隨意應和。“嗯,燕京有燕京的好。”
“自熙宗推行漢化多年,燕京與汴梁的差別也不是很大。就連方才的玉樊樓都是汴梁巨賈所開。”
心猛地顫了一下,她依舊保持著淡然的笑容,輕聲答道:“是麽?那確實好。”
不知為何,回府的路程顯得特別長,街景無非都是大同小異,莫寒百無聊賴,總覺得有哪裏不妥,不經意間回頭,卻對上言崇茫然的眼,他正有些呆滯地望著她,但那眼光仿佛正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人。
言崇緩過神來,卻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烏祿的投誠,令王妃十分傷心吧?”
“不忠不孝之徒,提他作甚!”
“王妃莫要如此說,那地牢裏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一百八十餘種酷刑,十幾名獄卒輪番上陣,烏祿能熬過兩個月已是非常人所能及,初見他時,隻覺得那根本不是人,攤在地上的就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烏祿身上怕是沒有一處完好。要說也得感謝王妃,若不是聽到王妃遠嫁和親的消息,烏祿恐怕還在地牢苦苦掙紮。”他用平靜如常的口吻訴說著這件似乎根本不重要的事,但於莫寒卻是刮骨割肉之痛,指甲已然陷進皮肉,猩紅的血在握緊的拳頭裏停滯,但她依然要平靜,要費盡所有心力將這場戲演下去。
“是麽?當初被俘時他就應該一刀了解了自己,也免了之後的麻煩。”她冷冷地說著,將目光挪到言崇的臉上,逼著自己和他對視,但在那雙眼睛裏,她看到的除了試探更多的是怨毒,是深入骨髓的痛恨。
“哦?王妃大概不知道,大金的獄卒可是能把人折磨得連自裁的力氣都沒有。”
車軲轆終於停止轉動,熟悉的門匾就在眼前,她從來沒有如此急切地想要回來。
“多謝言大人。”她屈膝行禮,回頭卻看見風風火火衝出來的完顏煦,欣然一笑。
站在橋上看風景
卻儼然不知成了他人眼裏的風景
誰點綴了誰
誰錯過了誰
誰是誰的誰
終究不過是浮華一世,風花雪月一生,轉眼入土為安。
歲月將所有驕傲磨為卑微的塵埃,曾經的不可一世在消失的光線中永垂不朽。
何曾來過,何曾留下痕跡。
時光匆匆溜走,攤開掌心,卻是什麽都抓不住。
惡趣
“勞煩言大人了。”完顏煦快步上前,置於二人中間謙和地說道。
“哦,六王爺嚴重了,此乃言崇應盡之事,何來勞煩一說。”
兩個男人來來去去相互客套著,而莫寒乖乖躲在完顏煦身後,安靜異常。他高大英挺的身軀擋住潑灑而下的熾烈日光,也隔開了言崇有些詭異的眼神,雪色胡裘上短而細的絨毛一層層舞動,起伏的白浪間仿佛彌散著暖暖的氣息,白日裏竟引出一陣睡意,惹得她幾乎就要將臉貼上那層溫暖的白絨,尋一處舒適之地好好睡上一覺。
興許,真的是累了。
“你做什麽?”不知何時,官方談話已經結束,完顏煦猛然間的轉身使得莫寒失了倚靠,一頭栽進他懷裏。額頭砸在硬邦邦的胸膛上,莫寒滿眼金星,幸而被完顏煦扶住手臂,才不至於斜倒在雪地裏。
“怎麽大白天的也能睡著?真是服了你了!”他低頭睨著懷中仍舊一臉木然的人,眉頭打結,卻收了手臂將她往裏攏了攏,問道:“能堅持走到房門口再睡麽?”
莫寒點頭,被半抱著進了王府。
夕陽殘存的光熱被厚厚的雪映照成午後最擾人的豔陽,臥室窗戶照著主人的習慣在嚴酷的冬日依然半開著,冷風帶著滿園蕭瑟鑽進屋內,漸漸消弭在暖熱的爐火上。
仿佛是這世上最誘人的香,拉扯著人的嗅覺,撩撥著末端的神經。
“好香啊……”如同夢遊一般,她閉著眼便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到了桌邊,猛地一睜眼,卻見滿桌佳肴,驚歎之聲脫口而出,那副饞樣,就差流下一地哈喇子。
將筷子往桌麵一蹬,莫寒極為粗魯地夾起一片鮮嫩多汁的雞肉,砸吧砸吧嘴,美滋滋地笑道:“不錯不錯,咱府裏的廚子可真不錯,哎,跟你打聽個事,請個廚子得花多少錢啊?你俸祿夠麽?不會是貪汙來的吧?”她咬著筷子,一臉無賴地眯著眼看向挑開青菜撿肉吃的男人。
“你的嫁妝……”完顏煦不緊不慢地吐出令莫寒窒息的幾個字,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府裏這個月的開銷用度都是頂著你的嫁妝用,包括請這個江南廚子的錢。”說著還用筷子指了指色澤鮮亮的羹湯,幸災樂禍。
“你……”
“告訴你個好消息。”完顏煦取過被莫寒咬得滿身牙印的木筷,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看來你還真是個畜生變的,見什麽都咬……好了好了,別把眼睛瞪那麽大,我不說就是了,不過,你要是敢咬別的什麽人……”
“你當人人都跟你似的,見一個上一個,切……整個一雙破鞋!”說完,故意將嘴裏的鮮筍嚼出巨大的聲響,仿佛是在增加氣勢。
本以為又是一場唇槍舌劍,但對麵的人隻是緩緩地說道:“本王十日之後掛帥出征……於你而言,算是好消息吧……”他垂下眼瞼,瞧見自己自嘲的笑。“阿什河之北的斡勒部首領叛亂,皇上命我出征討伐,順利的話,天暖的時候就能班師回朝。怎麽?瞧你的樣子,似乎頗為遺憾哪?”
無所謂地搖搖頭,莫寒撇嘴答道:“不是,隻是……算了,你一路平安吧。”
恍然間,完顏煦已從身後將她圈住,尖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窩上,兩人的麵頰就這樣緊貼著,感受著彼此的溫度,繼而糾結纏繞,連成一體,卻不知是相互溫暖還是共同孤寂。
“無論你如何想,我都會盡快回來……阿九,你對我,可會有一絲一毫的想念?”他史無前例地用如此細微地聲音訴說,以至於後半句演變成無聲默劇,莫寒隻能感受到他嘴唇的開闔,分不清到底在說些什麽。
但,唯獨聽清的,是“阿九”。
仿佛有人在山的對麵喊,聲音穿越雲層,遼遠而空曠,還帶著漣漪般一圈圈散開的回聲,卻是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再想念不過的人。
他喑啞的聲線勾起曾經鐫刻在心的記憶,仿佛就在昨日,時光倒轉,他,他們,都還在。南下的風吹起純白衣袂,青黛般的眉間飛揚著青春的氣息,隻需微微側頭便可以看見那些微笑著的麵龐,曾經緊握的手在風中揮動,青翠欲滴的草葉扭動著腰肢,碧藍的天空響徹著她肆無忌憚的叫嚷聲。
那時曾毫無預兆地往後倒去,卻準確無誤地落進有著淡淡青草香的懷抱,任他一邊將自己擁緊,一邊絮絮叨叨地責怪再責怪,她隻埋首在柔軟舒適的白色錦緞中,發出“咯咯”的笑聲。
“哎,表哥,你越來越像個老頭兒了!這麽囉嗦,不會是未老先衰吧!嘿嘿……一天到晚擰著眉毛可是會長皺紋的哦!小心你人老珠黃了沒人要!”她討好地笑著,伸手去撥開他緊鎖的眉頭,指尖滑過那細嫩得令人嫉妒的皮膚,她尚不忘又捏又掐地狠狠蹂躪一番,“小妞皮膚真好……嘖嘖……給大爺我摸摸!”
此話一出,他像被點燃了的爆竹,滿臉怒容。而她卻隻需弱弱地喚一聲:“表哥,我心口悶。”那人便又急急忙忙地問東問西,深怕一個不注意她便心疾發作嗚呼哀哉了。
以為一切終究會在時光中被淡忘,但此刻的回首,卻異常清晰。仿佛透過雨天的玻璃向外看,於己無關。
隻是來回播放的舊電影罷了。
“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藥,多穿些衣服……”
“完顏煦,你好囉嗦……”
紅塵的淚眼濕潤了昔日的記憶,無望的等待,那是一種宿命,是注定的無奈。夜已深,心已累,倦意終現。輕輕地關上心靈的窗戶,埋葬掉心底的憂傷,包括一些過去的記憶。轉身,讓彌留眼中的淚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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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突然變得忙碌,王府裏來來去去都是穿梭不停的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仿佛到了春天所有冬眠的仆人都蘇醒過來,低著頭在府裏竄動,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落在後頭。
雖然她也很想隨大流一番,但著實找不到可以入手的地方,於是放下心來帶領著休息隊主力隊員完顏煦一齊喝茶扯淡幹瞪眼,與現下的大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此為莫寒所謂之,新興人類永遠如此另類。
一日,此二人正在為觀音菩薩到底是男是女爭論不休。而三皇子完顏合剌提步進門時看到的就是他們夫妻二人對立在書桌前,吹鼻子瞪眼地相互怒視著,中間是熊熊燃燒著的怒火和一尊白玉送子觀音像。
“單從名字來看就知道觀音一定是女人了,你怎麽連這麽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完顏煦充分利用自身身高優勢,挑起眉毛居高臨下地俯視。
本著不放過任何一個美型男的原則,莫寒底氣十足地反駁道:“知道敦煌壁畫麽?裏頭的觀音像都是男人,是清秀俊美的男人!”
曾經提到過,完顏煦是個永遠抓不住重點的人。“,我看你是想男人想瘋了!我說你從小在宮裏長大怎麽那三從四德你就沒學到一點呢?”
所謂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亂動。於是,莫寒也開始抓不住重點地跑題了。“行了吧,那三從四德都是些沒用又找不著老婆的男人寫的,用以滿足他們那顆空虛而又怨毒的心,對了,就是你這樣的,成天隻知道欺負女人!還有,我最多就是意淫一下,你那可是實實在在地犯罪啊,告你個重婚罪傳證人都得傳半年,還不算一夜情和肉體交易……行了行了,回去好好洗洗,嘖嘖……全身沒一塊地方是幹淨的。我勸你,沒事多動動腦,別一來性子就跑去實踐了,這樣對腎髒不好,你知道,男人嘛,很容易腎虧的……要不我給你弄個六味地黃丸吃吃,名產名牌……”
完顏煦被氣得滿臉通紅,如果當下有個血壓計,估計都會被量爆了。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調笑音量吼道:“你別跟我這瞎編亂造,稍微有點眼力的都能看出來觀音是由女子演化,隻你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的,硬說人是男的,難怪孔夫子有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黑喲!什麽時候還念書了?真是士別三日定當刮目相看哪!昨天還跟我說那四書五經上沒一句好話來著,今天就跟孔夫子勾搭上了……”
“咳,咳————”正處在青春期的叛逆小少年完顏合剌見房中二人停火無望,不由得哀歎,當話癆遇上話癆原來就是這麽個結果,“我說,侄兒給六叔六嬸請安……”
針尖對麥芒。
房內一片聒噪,但可以確定的是,沒有人理他,那對莫名其妙的夫妻居然漠視荷爾蒙分泌過盛的天之驕子完顏合剌————
兩人越吵越大聲,合剌再次嚐試喚起他們的注意力,稍稍提高了聲音說道:“我說……桌上那尊觀音像倒是挺眼熟的……”
“還不是你送的!”二人同時回過頭來,齊聲對合剌吼道。
合剌的靶子生涯短暫到隻能用秒來計算,那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頭,繼續喋喋不休地爭論。
從《觀音之性別之考究》到《男女方婚姻財產之分配》再到《婚後性關係之我見》,辯題越來越深入生活,深入基層,深入人民大眾。
此所謂學術之生活化、實際化、為人民服務化。
太陽一點點西沉,暗紫色的蒼穹中偶有幾隻落寞的寒鴉飛過,撒下一聲聲苦痛的哀鳴,猶如合剌此時的心境。
對戰期間,岑管家來探過一次班,瑞喜來送過兩次茶,福惠來端過三次點心,二人由閃電戰進入拉鋸戰,但稟著絕不放棄的奧運精神,雙方俱不認輸,叫在一旁觀戰許久的完顏合剌驚歎不已——吵架真乃居家旅行強健身心之技術與耐力兼顧之必備運動。
正當合剌以為此吵綿綿無絕期時,莫寒拍拍肚子,說道:“餓了,毛爺爺說過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先吃飯,吃飽了再說!”回頭想吩咐瑞喜準備晚飯卻被屋子裏無故多出來的大活人嚇得一驚,指著伏在案幾上昏昏欲睡的大男孩好奇道:“合剌,你怎麽來了?”
完顏煦亦然心奇,皺眉問道:“合剌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說一聲?怎麽樣?我府裏的點心還好吃麽?比宮裏那禦廚做的可有差……”
“你們……”合剌伸出蘭花指顫抖著指向不明所以的兩人,帶著哭腔喊道,“你們,你們太過分了!”
處在發育期喜歡鬧脾氣的男性荷爾蒙爆棚的從小被人捧在手心的方才被他們無視了一下午的大金國三皇子完顏合剌就這樣掩麵奔逃。
“他這是怎麽了?”完顏煦眨巴著無辜的雙眼問道。
莫寒搖搖頭,抓住他手腕向外走去。“不知道,青春期的男孩子跟更年期的女人一樣,毛病忒多,不用理他,吃飽就沒事了。咱們吃飯去,吵了這麽久,還真有點餓了呢……”
殘陽似血,餘暉滿地。
完顏煦被她拖著,身體稍稍向後傾,懶洋洋地往前走,嘴角是莫名的微笑,欲拒還羞。
飯吃到一半,方才奔逃而去的完顏合剌邁著成熟穩健的步子行至飯廳,一躬身,謙和禮貌地說:“侄兒見過六叔六嬸。”
莫寒看著合剌的一臉嚴肅,想笑又不敢笑,隻好硬生生憋著,半晌無言。倒是完顏煦仍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筷子都不放地問道:“你小子今天不去騎馬也不上課,原是跑我這蹭飯來的。正好你六嬸今天添了新菜,坐下來一塊嚐嚐。”轉而又吩咐一旁的小廝容桂去加碗筷。
合剌推脫了半天才勉強落座,卻別扭著不去動筷子,兀自生悶氣——其實他是想來趕午飯的說。
“嚐嚐這個,糖醋排骨,雖然做得不夠地道,但也是極好吃的。”受不了怪異沉悶的氣氛,莫寒趕忙為合剌添菜,可完顏煦永遠是最不合作的那一個,“又酸又甜有什麽好吃的?平白毀了一盤鮮肉……”
莫寒回頭,狠狠地剜他一眼,咬牙切齒道:“敢情公子你是姓長名舌婦是吧?”轉而對著合剌又是另一番麵貌,“怎麽樣?還不錯吧?”
“嗯,酸酸甜甜挺好吃的。”說完又夾一塊。
“對了對了,酸酸甜甜我最愛哪……”又見合剌看著完顏煦的一張臭臉,左右不是,便嫌棄道,“咱別理他,他就一老人家,跟咱們有代溝。回頭打發他個南山中老年奶粉就成了,他好那個……”
合剌聽得一頭霧水,隻知這絕不是什麽好話,因為他六叔的臉色已然陰沉得駭人,但罪魁禍首卻渾然不覺,依舊殷情地為他夾菜,笑得燦爛。
莫寒的筷子離那塊色澤鮮亮的糖醋排骨隻有零點零壹毫米,眨眼之間仿佛有一陣風刮過,淩厲的劍氣劃過長空,伴隨著一片虎嘯龍吟如獵鷹捕食般向排骨俯衝而來,勢如破竹,夾住小排骨就往嘴裏送,吧唧吧唧嚼得不亦樂乎,最後咕嚕一聲咽進肚子,其動作之連貫,表情之豐富實乃數百年間之罕見。
“你不是說不好吃麽?小樣!”莫寒亦然毫不示弱地夾起一塊更大的排骨丟進嘴裏,斜眼輕蔑地瞟那人一眼,轉頭對合剌笑道,“來來來,再嚐嚐這山藥黃豆排骨湯,多補鈣,以後才能長得高啊!”
可憐的老人家完顏煦搶過莫寒盛的湯往自己桌前一放,臉色已然不能用陰沉二字來形容。
莫寒複又盛上一碗遞給合剌,卻對著完顏煦不屑道:“你搶著喝那個做什麽?方才才挑剔說難喝的。”
“怎麽?本王在自個府裏還有不能動的東西了?”完顏煦一挑眉,滿臉傲氣。
“你一把老骨頭了,喝了也沒長,何必浪費糧食?回頭讓傅太醫給開兩幅益氣養身的方子,你就別瞎鬧騰了,省的一會骨頭散了接不回來。哦,對了,合剌,你就叫我莫寒吧,或者阿九也行,這六嬸聽起來也忒老了,別把我跟那三分之一截入土的人混在同一輩……”
在完顏煦你敢答應就死定了的眼神下,合剌埋頭一頓猛吃,一邊驚歎六叔居然能在怒火攻心的情形下老老實實吃完一整頓飯,一邊應承著莫寒左一句好孩子,右一句好好吃,仿佛又回到了太後宮裏,慈愛的皇祖母不住地誇他是個好寶寶。
直到酒足飯飽,主人家才想起詢問一下客人的來意。完顏煦啜一口清茶,視線始終掛在忙不迭往茶裏加糖的人身上。“說吧,又惹了什麽事讓你六叔幫你呢?”
“其實也沒什麽,就……就我跟父皇請了旨,想跟著六叔一起出征,曆練曆練,反正待在宮裏頭閑著也是閑著,嘿嘿!”合剌朝完顏煦討好一笑,卻遇上他結了霜似的臉,被凍結在半路,不由得委屈,這同樣是親戚怎麽就跟他六嬸的待遇差這麽多呢。
“皇上是嫌我不夠忙,臨了還丟你這麽個麻煩給我。”他蹙眉看著歪坐在一旁,雙手捧杯一臉享受的莫寒,思肘著帶一個麻煩跟帶一大一小兩個麻煩應該沒什麽區別。
“橫豎六叔去了也沒什麽仗可打,都隻是意思意思而已,不如帶上我,凡事都有個擋箭牌不是?”
“少在這跟我胡沁!”麵色稍霽,完顏煦抬眼看向完全不在狀況中的某人,壞笑這問道,“合剌,方才的怪味排骨味道如何?”
“嗯……很好吃。”手心開始沁汗。
“以後還想吃麽?”完顏煦身體微微前傾,斜睨著愈發緊張的合剌,笑容越來越詭異,越來越高深莫測。
“嗯……”
“是了!”完顏煦突然朗聲道,“阿九,你侄兒說以後想天天吃你煮的菜!”
莫寒這才結束了漫長的神遊,興奮異常。“真的麽?那往後我可就天天做菜給你吃了,也省得一天到晚對著個沒有味覺的老人鬱悶!”
“那好,你準備準備,三日之後你就與我一同出征。”
“為什麽?我不去!”話說她好不容易才盼到沒有完顏煦的日子,怎麽能就這麽毀了。
“因為合剌要去軍中曆練,因為我這一把老骨頭需要人伺候。你不去也行,正好朝廷軍餉給得少了,拿你的嫁妝充數也不錯……”狐狸煦奸計得逞,正摸著下巴一臉奸笑。
“你!”莫寒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吼道,“好!……我去收拾東西!”
月上中天,夜色深沉。
一隻寒鴉飛過,撕心裂肺的哀鳴被掩蓋在月下人的一聲聲國罵之中。
就這樣,兩人結束了惡趣的一天。
草原
馳騁千年的征戰鐵騎
深情悠揚的長調牧歌
略帶緩綿起伏的廣闊草原
散珠般滾落草原的牛群、羊群、馬群和駱駝
緞帶般蜿蜒割破草地的河流、湖泊……
都已化作傳奇的夢境
隱約傳遞著關於遠方、關於鷹、關於牧人、關於馬的信息。
隱子草上細細的茸毛割著馬蹄上冷硬的镔鐵,但卻也躲不過被馬蹄碾碎的命運。綿長的馬隊如河川般蜿蜒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出征的將士一身戎裝,隨著起伏的馬背演繹出河川上細小的波瀾。
春天似乎剛剛踏足這片土地,原野是青黃不一的顏色,卻透露著噴薄欲出的生機。遼遠蒼穹中漣漪般一圈圈散開的是海東青的啼鳴,隻是驚鴻一瞥,便將這片土地的厚重與悠然深深刻進行路人的心裏。
難怪,他們走得如此之慢,仿佛新融的溪水,流連著不忍離去。天空隱隱有殘雪落下,鵝毛般輕軟柔嫩,但天地相接處那絢爛如彩霞般的杜鵑花海已然宣告著新生的喜悅。
春天,如夢幻一般的季節。
如果時光在此刻停滯,一切便都歸於完美。
但完美,似乎永遠不容於世。比如維納斯的美麗在於她的大膽自殘,人們愛著的不是維納斯自身的美麗,而是消失於世間的那一截斷臂;比如紅樓夢缺失了的後四十回永遠比流傳下來的受人追捧,因為她提供了那些可憐文人扼腕痛惜的機會;再比如先前鄙人用兩百字描述的完美畫卷,如果沒有那聒噪女人的聲音將布帛割裂,便會成為中學生寫景抒情習作,也便更加沒有人願意看下去,為了能夠繼續騙點擊,鄙人開始以下描寫。
那麽,現在讓我們將鏡頭調低,看看小強女主又在瞎搞什麽名堂。
“啊……”這樣的“啊”是第一聲。
“哦……”這個“哦”是第二聲。
“哎……”這個“哎”是標有重音符號的第四聲。
“我說馬大哥,馬大爺,馬大帥!拜托你走直線好不好?我知道現在很流行走S型路線,但你要再這麽歪歪扭扭的走下去我可就不止暈船暈車暈飛機,還多加一門暈馬了。哎……我說你聽不聽得懂人話啊,怎麽越說越往歪的走呢你!你要再這樣我可就告你酒後駕車了啊……”
隨著酒後開車外加嚴重高原反應的棗紅色母馬,裹得跟在山間出沒的棕熊一模一樣的某人,一麵扯開嗓子驚叫,一麵跟著醉鬼馬歪歪扭扭地穿梭在整齊劃一的軍隊裏,即使高聳的紫貂皮領子蓋住了半張臉,但這情景,實實在在地驗證了穿越女主永遠不會騎馬的萬有定例,造成此刻,在無能女主腦海裏出現了三個人物:第一,溫柔耐心並且與女主在草原馬術教導中日久生情的白馬王子;第二,暗戀男一號或者男二號的萬年女配,且籍貫為蒙古,將在不久之後前來逼迫她與其賽馬……之後插馬屁,嗯,要插狠一點,這馬忒討厭,從燕京到巴爾虎,一路沒少給她苦頭吃,再然後暈倒……;第三,當然是裁判,金國皇帝沒來,那麽裁判的重任就落在蒙古某首領肩上。
忽地身子往後一仰,險些要掉下馬背,莫寒心裏發怵,好不容易晃晃悠悠直起了腰杆,映入眼簾的卻是那張史上最欠扁的臉,“說了別逞強,與本王同乘一騎有什麽不好?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榮耀,你還偏愛自個兒硬撐著,你看看,都被馬折騰成什麽樣子了。”完顏煦拉著棗紅馬的韁繩往前拖,笑得幸災樂禍。
“還不是你害的!”莫寒小小地反駁一聲,沒了底氣,此番,當真是悔青了腸子、肚子、腰子兼子宮。
見她一臉頹喪,完顏煦心裏悶笑,但也不多做取笑,他放慢馬速,向莫寒伸出手,招呼道:“過來,聽話。”
莫寒一撇嘴,皺眉道:“堂堂六王爺出征,馬上卻坐著個女人,傳出去豈不丟人?再說……你……”沒等她說完,完顏煦已然伸手摟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撈到自己馬背上,又替她理了理拖皺的衣襟,仿佛是夫妻間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嫻熟而溫柔。
從溫暖的絨毛中鑽出來,額上倏然一涼,抬眼即見那微微有些上揚的下巴磕在她額頭上,隱隱透著的青色胡渣鉻得人心癢。她直起身子往外挪了挪,完顏煦的下巴便順著她的鼻梁一路滑到唇邊,微涼的氣息流連在唇瓣,卻仿佛一陣暖風,柔柔吹進心底。
長久以來,她還是無法適應與完顏煦如此親近的相處,她一直在害怕,害怕就此依賴上這樣的溫暖,就此沉溺在這樣的守護中,一旦有一天如此的溫暖被活生生地剝離,她便惶惶不可終日,那樣的痛苦,她已然忍受過一次,不是痛不欲生四個字可以形容。
她其實,是依賴性很重的人。
“六叔六嬸好恩愛哪!可讓人好生嫉妒!”合剌騎著馬靠近了,對著他倆一陣傻樂嗬。
莫寒忽地不好意思起來,斜睨了合剌一眼,將頭往裏縮了縮,有些倦意。擱在腰間的手臂一緊,她便深陷在他懷中,鼻尖縈繞著淡而又淡的麝香味,更加催生了濃濃的睡意。
“你小子有本事也去自己尋一個,少來你六叔這瞎胡鬧。”說完對著懷中昏昏欲睡的人寵溺一笑,破雲而出的日光灑滿麵龐,勾勒出泛金的俊逸輪廓。星辰般的眼眸盈滿光輝,映出她癡癡發呆的模樣,近似俄羅斯族人的高挺鼻梁透露出男人的堅毅,薄薄的嘴唇和黯淡的唇色寫著此生的薄情,那勾唇的瞬間,仿佛有無數雙女人的手,輕輕抓撓著柔嫩的心肌,四肢百骸都被牽引進去,陷入那樣應日而生的笑容裏。她默默垂下眼瞼,心下升起一陣莫名的情緒,不斷告誡自己,幻覺,方才霎那的失神都隻是幻覺而已。
一千五百人的隊伍走得極靜,偶爾有馬蹄踏上殘雪的咯吱聲,血色朝陽一點點從遠處遼闊的原野升起,仿佛初春時節破土而出的牛毛草,平凡卻帶著不同一般的堅強,將黑夜殘留下的冷霜一掃而光。
完顏煦撩起厚重的貂裘,將她捂得嚴嚴實實,又怕她閉了氣,醒來又是一通抱怨,便小心翼翼地拂開遮蓋在她麵頰上的衣料,露出因為仰麵而變得有些醜的素顏。他伸手輕輕拉動馬韁,將速度放緩。
合剌牽過落了單的棗紅馬,幾近癡呆地看著完顏煦,他不知道,他那怪脾氣的六叔什麽時候也會有這麽,這麽怪異的表情,好似皇祖母溫柔地看著自己,更像父親看著女兒。難怪,難怪六嬸說他是老人家了,嘖嘖,未老先衰啊六叔。
遠方天際仿佛被烈火燒灼,一輪紅日跋山涉水萬裏而來,在此刻露出全貌,那湧動著的火焰燒盡草原上最後一抹冬雪與夜色未盡的衣裙。刹那間,世上萬物皆為之麵紅心跳,大地欣然複蘇,美麗的呼倫貝爾草原終於展顏。
他俯下頭,在她靠近他胸腔的側臉上落下輕輕一吻,帶給她清晨夢醒時的問候。
春季是呼倫貝爾草原上歡慶豐收的季節,因為這是草原上的牛、羊、馬、駱駝剛接完春羔,這對牧民來說,金秋時節收獲了累累碩果一樣,在這個季節牧民們忙於給羔羊登記,給兩歲的馬駒打馬印等冒著是草原上最喜氣洋洋的時節。
不遠處,一片赤色奔騰而來,激起揚沙漫天。飲馬人持著長長的馬套一聲呼喝,溢出蒙古長調的悠揚,在天空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將人從暖洋洋的春夢中勾脫出來,忍不住要看一眼,著奔騰著的赤色馬群和揚鞭引歌的牧馬人。
揉著惺鬆的睡眼,莫寒有些艱難地轉頭向前看去,穿著蒙古長袍的年青小夥正趕著一群赤紅色高頭大馬向著他們而來,眼看著兩隊人馬越來越近,那年輕的牧馬人竟沒一絲閃躲的意向,而完顏煦出了勒韁停馬外,再無任何反應,她不禁喃喃道:“這人是做什麽的啊……”
“是馴馬人。”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草原上的馬都要經過馴化才能乘騎,眼前的這一群是經過挑選的好馬,是要送去燕京的。”頓了頓,完顏煦揚手喊道:“胡爾諾,上去問問。”
“領命。”胡爾諾一夾馬肚驅馬上前,那牧馬人兩忙下馬行禮,態度謙卑。二人交談幾句,胡爾諾便調馬回頭,對完顏煦拱手低頭道:“稟王爺,是左巴爾虎部的馬,先趕一部分來請王爺過目,王爺滿意了才交去燕京。”
“胡爾諾你看好了,挑幾匹最好的留下,其他的錄好了安排送進京城。這些個蒙古人,非要等到本王率大軍來了才知道怕,這麽拖著不送,莫脫裏也是活得不耐煩了。說著一揚馬鞭,領隊向前。
莫寒複又鑽回他懷裏,臨睡前不忘咕噥一聲,“完顏煦,原來你是包租公哦!”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蒼穹,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大大地伸個懶腰,深深吸一口草原上潔淨無塵的空氣,感覺全身都舒展開了,午後的風吹得溫柔,仔細體味,似乎還能尋到一絲暖意。
無法言語的幸福感充盈在心間,她隨意地向後倒去,穩穩地落進完顏煦懷裏。“嗯————好舒服。在這裏呆一輩子也不錯啊。”
“哦?這下不悔青了腸子肚子腰子和那什麽子宮了吧?”言語中全是笑意,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竟記下這段莫名其妙的口頭禪。“一輩子?呆個半年你就能膩味死。”
正欲反駁,抬眼卻見黑壓壓一群人簇擁而來,幾乎是仆倒在地,用蒙語高聲呼喊著,一拜再拜,而完顏煦卻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既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時間仿佛在霎那凝滯,跪倒在地的族長少說也有六十歲,此刻正顫抖著雙手,不敢抬頭看,更不敢出聲。
莫寒雖然有些看不過去,但也沒有過多的表示,閉上眼,似睡非睡。之後便是一陣雞同鴨講,聽得人難受,好在完顏煦話並不多,但句句冷硬,帶著她所未見的氣勢。
年邁的巴爾虎部族長由兒子攙扶著艱難地起身,始終低著頭,戰戰兢兢,隻是扶著他的年青男子一臉憤然地怒視著完顏煦,仿佛要衝上前捅他一刀。
完顏煦翻身下馬,繼而抬手將莫寒抱下馬背。族長莫脫裏緩步迎上前來,完顏煦頷首提步向前,卻始終抓著莫寒的手不放,而莫寒也懶得同他鬧,索性由他拖著自己走。
夜色來臨時,古老的蒙古包前點燃了熊熊篝火,幹燥的木柴不斷“劈啪”爆出火花。似乎是值得慶祝的節日,美麗的蒙古族少女穿著豔麗的衣衫在客人麵前載歌載舞,如果不是合剌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囉嗦,她完全無法想象這竟是被宰割的時刻。這片土地上最高大的駿馬,最肥碩的牛羊都將在明日清晨被送去京城,而巴爾虎部的人卻要在這赤裸裸的掠奪下,將所珍視的東西雙手奉上。
看來,完顏煦不僅僅是包租公,更是在月黑風高夜殺人越貨的強盜。
那有怎麽樣呢?個人有個人的命運,蒙古族人被壓迫被掠奪,已然是注定的事情,她救不了任何人,也不指望任何人來救她。
忽然間一陣轟然大笑,一小隊三四十個蒙古少女站在篝火前,卻是難以言喻的表情,那嬌羞的笑靨始終掩蓋不住深層的恐懼與痛恨。她仿佛明白了些什麽,忍不住去看完顏煦的臉,卻被合剌嚇得一驚,不由得嗔怒道:“合剌,別在我耳邊呼炸,遲早會被你給吼聾了。”
“阿九,你知道這些女人是做什麽的嗎?”莫寒扮作丫鬟隨軍伺候完顏煦,合剌便直接喚她名字,也正合她意。
“什麽?丫鬟麽?”叉起一片酥軟可口的烤羊肉送到嘴裏嚼了嚼,克製著漫不經心地問道。
合剌湊近了,在莫寒耳邊奸笑道:“都是今夜送給將士們的,先站好了讓六叔挑,六叔挑完了剩下的就分給軍中有地位的將領。嘿嘿,阿九,今晚你要獨守空房了,六叔先前可是風流得狠哪!”
“那你呢?你要不要一個?”莫寒麵無表情的轉過頭,對著合剌挑釁道。
“哼,這些個女人裏還沒我看得上眼的。”
“我說大侄子,你才十三就不是處男了?發育得也太快了吧,我看你都還沒變聲呢,就一公鴨嗓,呱啦呱啦的煩透了。”
“六嬸……你能不能有一天不說我的嗓子啊?”
“誰讓你這麽八卦?以後沒事別亂招惹我,想看好戲就自個去演,少在我跟前瞎搗鼓!你六嬸的氣度可大得很。”
果不其然,完顏煦大笑著留下了兩個最漂亮的,其餘的女子各自散去,落座在軍士身旁。之後便是一個接一個的歌舞表演,莫寒不是前來采風找靈感的藝術家,更加不是荷爾蒙分泌旺盛且欲求不滿的男人,隻覺得索然無趣,決定拍拍屁股走人,無奈聽不懂蒙語,便扯了合剌一同退出來。
“阿九,你不會真生氣了吧?我六叔那也是……”
“行了行了,別廢話了吧你!”莫寒不耐的甩甩手,示意合剌閉嘴,“找人問問,我今晚睡哪好。”
“自然是跟六叔睡一處了!”合剌一臉理所當然,卻被莫寒憤然而起的怒氣嚇得立馬首勝。
“臭小子存心跟我作對是吧,明知道你六叔今晚一挑二,還讓我去看現場表演啊?趕緊給你六嬸找地方睡覺吧你!”說著曲起中止往合剌額頭上招呼去,惹得他又是一陣驚叫,抱頭竄向一旁的蒙古女人。
白日裏睡得太過,夜裏反到無心睡眠,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的折騰,被褥間窸窸窣窣的聲響蓋過了腳步聲,以至於完顏煦的突然出現將她嚇得挺屍般彈起來,瞠目結舌。“你……你……你怎麽來啦?”你今晚不是要大展雄風,以一敵二的麽?
“自己個的男人回來,也用得著這麽驚訝?阿九,你這腦子究竟是什麽做的?”完顏煦絲毫不在意,兀自蹬了靴子,又將衣服甩了一地,赤裸著上身鑽進被子,習慣性地把手搭在莫寒腰上,捶了捶硬梆梆的枕頭,抱怨道,“這破枕頭還真睡不慣,唉,都是跟著你養成的壞習慣。”
內心小小掙紮一下,莫寒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我說王爺,你就這麽把那倆美女撂那了?不像你的作風啊?”
“嗬嗬。”完顏煦悶笑出聲,越發湊近了說道,“這話聽著怎麽泛著酸哪?好大一股醋味啊!哎哎,你別掐,別,我不說了就是。那什麽什麽蘭可比你溫柔多了!”
“那你去找那什麽什麽蘭吧,本姑娘累了,恕不奉陪。”說完報複性地一扯被子,完顏煦大半個身子便暴露在寒冷的空氣裏,他更趁機把整個身子貼向莫寒,兩人之間隻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完顏煦滾燙的氣息噴薄在耳邊,莫寒尷尬地往外一躲卻被更加牢固地禁錮在懷中。“那個什麽什麽蘭的,我可是連手指頭都沒碰一下,萬萬不能冤枉我啊,老婆……”
“老婆?”
“是啊,老婆,不是你教我的麽?”他玩著莫寒的冰涼手指,有些心猿意馬。
她懶懶地應一聲“哦”,便閉上眼,專心致誌地默默數羊,盼著快些睡著,免得精力旺盛的某人繼續折騰她。
“阿九,你睡了?”依舊沒有回應,但他了然,早已習慣她在關鍵時刻裝傻裝睡,便自言自語般說了下去,“今*****倒是安靜,平常本王開口罵個下人你都要說上半天,出遠門了倒是老老實實的,一句話都不說。”
燭光愈發黯淡,半晌,莫寒才緩緩回道:“你做事,總歸有你的理由。再說,我也沒你想的慈悲善良。”
往事
“我從未覺得你善良。”他頓了頓,繼續道,“你……有時冷漠得讓人害怕。”
“是麽?可能吧。”
“阿九————”他長歎一聲,醞釀許久,終是開口問道,“阿九,愛過麽?”
也許是燭光太昏暗,也許是他聲音太魅惑,也許是夜色太深沉,也許是蒙古包太溫暖,也許是曾經的傷疤早已結痂,也許是對疼痛已然麻木,也許是孤寂了太久,她輕啟朱唇,悠然答道:“或許,愛過吧。”
“是曾經在地牢裏提到過的男人麽?”完顏煦小心翼翼地繼續問著,又急切又害怕,矛盾得好似鬧脾氣的小男孩,複雜的心緒中透著執著的單純。
“你還記得啊?不過,已經沒有了,早就結束了。說起來,也是因為你啊。”她倏地轉過身來,亮晶晶的眼睛直視著完顏煦,透出慧黠的笑,“要不是你們派人來抓我,他也不會棄我而去,我也不會決心結束這段無望的感情。不過,這樣,也許是好的。”
他用額頭輕觸著她的,近在咫尺的人,笑得如此讓人心疼,他伸手,掌心在她麵頰上摩挲,仿佛要就此溫暖她永遠透著寒意的心。“為什麽?”
“為什麽?”她輕輕重複完顏煦的提問,不禁勾起左邊唇角,在臉上劃出詭譎的笑容,終於下定決心要將她一層層剝開,看個透徹麽?那麽,如你所願,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在表哥心裏,我永遠都排在種種羈絆之後,必要時,為了那些所謂理想與責任,我是可以被舍棄的。與其卑微地戀愛,不如高傲地發黴。況且我和他之間隔著太多太多,兩人立場不同,利益相背,襲遠必然會反對,皇考也不會同意,舅舅,也就是宰相更不願意,這條路走下去,太累,趁著還沒來得及轟轟烈烈,早些抽身,免得往後痛苦。做人……是不是真的應該這樣現實些,嗯?”
“我不知道,隻是,那人太沒有男子氣概。”他皺眉,擦去她眼角流落的淚珠。
“嗬嗬,襲遠也這麽說過呢。他隻是有太多羈絆罷了,其實……算了,都過去了。”她異常乖順地把頭枕在他手臂上,鑽進他懷抱,額頭靠在脖頸上,默默感受著他的呼吸心跳,似乎是需要他的溫暖,緩解撕開傷疤的疼痛。
“那……韓楚風呢?”
“是朋友啊,曾經是……曾經是很好很好的朋友。隻是,都不在了,都走了。我曾經想,同他渡過一生也挺好,愛與不愛,其實都無所謂,隻要能夠平安地生活,也能夠有另一種幸福的吧。可是,又是被你打破的,還有祁,說到底,我是該恨你的。”往事如潮水般一層層湧上心尖,催生著忙碌的淚腺。
完顏煦猛然一震,心肌緊緊收縮,良久,才澀澀地問:“那麽……你恨麽?”
看著他一臉緊張,莫寒忍俊不禁。“曾經恨吧,但不過那也是恨天恨大地時連帶著恨了你一下,後來……沒什麽了,恨也沒有用,日子還要一樣過下去,恨人太累,何必如此折磨自己,況且,你隻是做了你該做的,無可厚非。很多時候,死亡是一種救贖,現在想想,或許這樣,對祁洗玉來說是永久的解脫。然而,我可憐得隻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不恨我,是因為沒有必要啊……”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是終於放下心來,又仿佛是一聲歎息。呆呆望著搖曳的燭光出神,又是從何時起,沾染上了她無事就愛發呆的毛病呢?
“完顏煦……我是注定不能久留的……”
“既然來了,就試著愛我吧。不然,會很無聊的。”似乎沒有聽到莫寒的話語,他的視線始終集中在燭火上,“我會,守護你一輩子。你不會騎馬,我便帶著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既怕冷卻又不愛穿多衣裳,我便借自己的手讓你取暖;閑暇時,牽你的手,去京城新開的鋪子嚐鮮;如果你能不那麽貪睡,去上朝時,還可以看你送我到門口;每天可以吃你做的菜,繼而亂七八糟地挑剔一番,然後你便賭氣說下次再也不做了,讓我去喝西北風,但第二天回來時,有你做好了菜等我;夜裏,總會同你搶枕頭,被你疏於打理的頭發煩得睡不著覺;還會偷偷對著你在睡夢中流口水的模樣傻樂……就這樣,一直繼續下去,好不好?”
“我……累了,很累很累,再沒有心力去愛。心是空的,被人掏空了,沒有心,還有什麽愛可言。”
“那麽,我來等你吧,畢竟,我們有一生的時光可以相守。你空了的心就由我來填補,還有,對不起,但,我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我依然會這麽做,即使你會因此而恨我,但至少,你在我身邊,而他們,什麽都沒有。”他執起她的手,曾經微涼的之間已然被他捂熱,“這隻手,我一旦牽起來就不會放開,阿九。”
“一生太長,不要輕易說一生的誓言,那太沉重。愛情,是終究會腐敗的花,結局都是一樣,不同的隻是花期長短罷了。”
“阿九,為我,也為你自己,試著去相信,好不好?”
“背叛的滋味,太難受。我已經習慣在懷疑與信任之間徘徊,給自己一個安全地帶。”她低頭,嗅著他熟悉的味道,悶悶的哼一聲,“嗯————你能暫時把懷抱借我麽?免費的,無息借貸。”
“我希望你不要還。”
我把記憶串成紙錢,點燃 ,焚燒。 幻滅的煙閃過夢境般的過往,所有的愛沒有不千瘡百孔的。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記憶裏的花開不敗,隻是彼岸相隔的今生來世。那一抹風情,在那世露出冰冷的不屑。
心很小,愛了一個,走了一個,就沒有再了。再,一個希望的詞,卻隻是幻滅的暖意。
終究沒有奇跡,成不了一陰一陽的兩尊肉身,成不了合體的舍利。終究沒有童話 海邊的誓言被風吹散。做不到那樣的瀟灑,過癮而不焚身。達不了那樣的境界,煉自己成為容器,大實若虛。
所有美好的憧憬,都以你為標記。失去了,什麽都沒有,沒有目標,沒有理想,也沒有了自己。我不是我,而你還是你。我站在時間的屍體上,不再老去。你不來,我不老去。永遠活在十七歲的虛妄裏,常有這樣的幻覺,是不是你曾邀我坐化 而我貪圖虛幻的幸福,拒絕了成為童話的可能。常有這樣的幻覺,我們已死了很久,那時的生活才是真實。而如今的一切,都隻是幻境裏的冤孽,要不然為什麽可以把清澈那麽快的丟失。雲,潔白。天,淡藍。雨水洗刷不了鉛華的汙染。我,不再是我,而你,還是你。我幹淨得太可恥,你浮華得太真實 。
我們看著一切,光怪陸離開始結束,焚了自己,了卻恩怨。
夜色越發深沉,似乎連月亮都已退去,隻剩幾點孤星,在寂寥的大地上撒下零落的清輝。帳篷裏靜謐無聲,仔細追尋才能找到彼此的心跳聲,她靠在他肩頭,他的下巴輕磕在她頭頂,燭光一點點熄滅,黑暗像一塊幕布,緩緩下落。
她睜著眼,眼眸若寒星般閃爍在黑暗裏,長長的睫毛偶爾拂過他的喉結,擦出一息酥麻。他仿佛已經睡去,隻是摟著她的手一刻也沒有鬆開。
“但是,完顏煦,我不喜歡萬人騎噯……”她拖著長長的尾音,萬分小心地抬頭去看他此刻的表情,而他卻依舊保持著安靜的睡眠,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隻是在眼皮下輕輕一動的眼珠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潮澎湃。
見他克製著不做任何反應,莫寒頓覺無趣,乖乖低下頭數羊,盼著能夠快些入睡,也不用這般無聊。迷糊間感到有人將她往外推,睜眼就見完顏煦滿臉通紅地盯著她,憋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咬牙切齒道:“你……在你心裏我就是個……是個……我以後會從良……”說完尷尬地垂下眼瞼,但又不時地偷眼觀察莫寒的表情,那模樣,像足了欲拒還羞的青澀少女,呐呐地語不成句。
“噗哧……”在大笑出聲前,莫寒趕忙捂住了嘴巴,但見完顏煦的臉慢慢轉成了茄子紫,最後一把將她拉回懷裏,悶悶地撂下一句,“本王想睡覺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便再無反應。倒是可憐了莫寒,想笑又不敢笑地被憋出了內傷。
當她數道三百二十七隻羊的時候,完顏煦忽然翻身將她壓下,深邃的眼眸中閃動著她並不明了的光。
“你————”不是吧,本來以為今天隻做心靈的溝通呢,他果然是當慣了萬人騎,一日不虐餓得慌。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卻不多做停留,緩緩滑道耳際,含住小巧的耳垂,惹得她一身雞皮疙瘩,正詛咒他總有一天要被人強奸,耳畔便傳來他含糊不清的聲音,“有人,別出聲。”知道有人還要開始吮她的鎖骨,難不成他還有露陰癖?
黑暗中一道寒光乍現,完顏煦帶著莫寒往外一滾,卻依舊把她護在身下,咫尺間傳來布帛被劃破的哧啦聲,仿佛風過耳際,他迅速從被褥中抽出彎刀,“哐啷”一聲響,兵戎相見,割裂暗如裹屍布一般的黑夜。
將她往外一推,完顏煦起身迎敵,須臾之間已過數十招,二人在帳中飛來飛去,在莫寒看來簡直就是亂七八糟,除了偶爾現身的刀光劍影,幾乎看不清在做什麽,為了避免被亂刀砍死,莫寒老老實實地裹著被子躲在角落,今夜他們並未睡在蒙古人安排給完顏煦的帳篷裏,那刺客必然是各自搜尋而來,不知帳外會否埋伏著其他人,也不敢冒然出聲暴露了行蹤,隻盼著完顏煦英雄無敵,早些結束戰鬥。
猛然間耳邊的帳布被刀劍劃破,莫寒嚇得彈起來,摸索著往帳內爬。慘淡的星光從被割開的細縫中傾瀉而下,白亮亮的竟有些晃眼,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閃閃的寒光竟是磨得通亮的長劍。持劍人從裂口鑽入帳內,也不去管纏鬥中的兩個男人,徑直向莫寒走來,舉劍即劈,莫寒無法,隻得在迷蒙的星光下滾來滾去,嘴上還抱怨那黑衣人不講江湖道義,貪生怕死隻知道欺負老弱婦孺。
溫熱的液體染上麵頰,濃濃的血腥散開在嘴邊,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血,但看兩人各自一刀下去,鮮血從被割裂的血管中噴薄而出,潑灑在泛黃的帳布上,不知是誰的山水奇圖,揚揚灑灑,氣勢如虹。
這樣一股猩甜牽動了脆弱的心髒,像蒼白的吸血鬼被削尖的木樁紮進心肌,絞痛如漩渦般席卷而來,似乎要將人擰碎在這樣徹骨的疼痛之中。使勁按上內如刀絞的心口,抓著衣料的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漸漸發白,呼吸都變得艱難異常,吸一口氣就要帶動不斷收縮的胸腔,使疼痛更加重一分。
她跪坐在地,身體重得像被灌了鉛,再無力氣挪動半分,黑衣人的劍破天而來,但她已然被疼痛折磨得無力顧及,隻是緩緩調整呼吸,眼角的餘光看向一臉急切的完顏煦,等著他來救自己。
已經懶到不再好心地去替別人做選擇,從這一刻起,她隻是個自私且虛榮的小女人。隻是為什麽?似乎每次欲襲,刺客的目標始終都是她,難道她就是個天生給人當靶子的命麽?
淩厲的刀鋒劃破長空,卷起額前細碎的劉海,砰然相擊的刀鋒劍尖亮得人睜不開眼。完顏煦一聲怒吼,那人便飛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帳外,掙紮了一陣便再不動彈。
喧鬧聲漸近,果然,警察總是最後趕到的。領頭的將領跪地拱手道:“屬下該死,護駕來遲,驚擾了王爺。”
“算了,咄多齊,你帶人把此刻清理幹淨,給本王查清楚了,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趕來行刺本王,還有,查查是否有人與他們接應!”完顏煦語帶倦意,又吩咐招軍醫來,便遣退了眾人,蹲身將蜷縮在地的莫寒打橫抱起,輕放在淩亂的褥子上。
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紅,他用袖子一抹眼角,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樣了?還痛麽?這個月是第二次發病了,你啊,就是嫩得跟小豆芽似的,回頭我帶你好好鍛煉鍛煉,把你那小身子骨也練健實嘍。”
“沒事……最痛的那一陣已經過了,好、好多了。這病就是痛,痛完了也就完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也不知道臨走前吩咐彌月的事辦得如何了,念七尋來的江湖名醫應當能查出些什麽蛛絲馬跡吧,回頭還要讓他給自己細細檢查,這病,痛起來著實難受。“你臉怎麽了?”莫寒急忙撐起身子,左手撫上正流著血的額角,皺眉道,“軍醫呢?”
“吩咐人去尋了,一會就到,不過得先瞧了你才行。”他無所謂地笑笑,抬起手指摸索著額角上的劍傷,“嘿,我說剛才怎麽看著你都是紅的,原來是血糊了眼睛。這王八羔子下手還真狠,架住了劍身架不住劍氣,我說要是那一劍落在你頭上,你可就跟柴火似的被劈成兩半了……”越說越起勁,不經意間瞧見莫寒陡然一沉的臉色,慌忙收聲,賠笑道,“生氣了?”
“沒有!”莫寒幾乎是吼出這兩個字,把正欲掀簾而入的軍醫嚇得一個激靈,俯首拜倒:“卑職參見王爺。”
“王爺受傷了,勞煩大人。”甩開完顏煦伸過來的手臂,她強撐著走下床榻,佇立在角落裏發呆。
大約是軍醫一個不小心扯痛了他的傷口,完顏煦冷不丁一腳下去,登時把軍醫踢得俯跪在地,半晌不起。
“我來。”莫寒拾起紗布,蘸了酒使勁往他傷口上招呼,惹得完顏煦吹胡子瞪眼的連連呼痛,莫寒卻是個不管不顧的,清洗完傷口便絞了紗布包紮,一路風風火火,熟練穩當,隻是力道大得驚人。可憐完顏煦飛身救美卻落得這麽個下場,眼見莫寒臉色越發難堪,他連叫喚都不敢,隻小小咕噥幾句,抱怨她這是生得哪門子氣。
“好了。”將帶血的紗布扔進水盆,爾後打發被踢得差點骨折的軍醫出去,一屁股昨在低矮的床榻上,怒火在心底一竄一竄的,她開始思考自己究竟是為什麽生氣,是不是更年期提早降臨,畢竟,在這個混亂的時空中,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你……”完顏煦試探著開口問道,“阿九,你在擔心我麽?”
“不是!”她回答得斬釘截鐵,猛地轉過頭用燃燒著怒火的雙眼緊緊鎖住不知所措的無辜男人,“完顏煦你個混蛋!”
“我,我又怎麽了我?”
“你個風流成性的混蛋!”
“我已經很久沒風流過了,阿九……”
“你個不知所謂霸道蠻橫風流成性更年期將近的混蛋、老男人!”
“我說你今天是怎麽了?”
“幹嘛!你敢怎麽樣啊?啊!”
“別那麽凶嘛,本王又不是娶了個母老虎。”
“完顏煦,我鄭重地告訴你!”莫寒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坐在床榻上可憐巴巴的人,“我不喜歡萬人騎,更討厭破了相的醜八怪。以後小心點,別讓我以後嫌棄你。”
忽略仍舊坐著發的男人,她掀開被子鑽了進去,奇怪自己究竟實在幹什麽,竟然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數落了他一頓,難道是例假將近?女人,每個月都有那麽不舒服的幾天,他應該能理解吧,況且,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不過這一次,好像真的是她無理取鬧啊。
完顏煦還在思考,思考皇兄曾經教給他的話——女人,決計是寵不得的。
刺客
清晨夢醒時,完顏煦已不在身邊,床第間還彌散著他的體溫,莫寒呆坐在床上,一時竟不願起來。手指輕輕撫平床褥上的褶皺,溫熱的觸感從敏感纖細的指尖傳達入心髒,似乎還有淡淡的麝香味道,霎那的恍神,幾乎就要戀上這樣的溫存。
沁涼的空氣鑽進帳內,梳著兩個麻花辮的蒙古族少女端著水盆掀簾子進帳,兩灣淺淺的酒窩很是好看,少女說著莫寒聽不懂的蒙語,忙忙碌碌地伺候她穿衣洗漱。莫寒擺擺手,示意她不用了,眼看帳外天氣極好,便隻挑了簡單輕便的短襖長靴,連披風都撂下,便欣欣然出了門,在詩話般的呼倫貝爾草原上瞎逛。
清晨微光下,早起的蒙古人各自忙碌著,本想去擠奶喂養什麽的,但無奈語言不通,莫寒決定找她的免費翻譯合剌小子去。
但本著沒事瞎晃悠非奸即盜的原則,她成功地做賊了。
初春的風中摻合著還未完全退去的寒冷,她是南人,穿得更是單薄,不禁在風中瑟瑟發抖,對自己要風度不要溫度的行為悔恨不已,正打算回帳篷裏加件衣服,轉身便撞上合剌與她差不多高度的肩膀,“啊喲!”莫寒吃痛,瞪眼瞧著一臉急切的青春期少年,撇撇嘴問道,“你什麽時候站我後頭的?也不出聲。骨頭都被你撞碎了。”
合剌伸長脖子左右看了看,賊兮兮地悄聲說道:“六叔正罵人呢,可忒狠,把巴爾虎的族長都快罵哭了!”
“那又怎樣?”莫寒下意識地反駁,想著完顏煦太不厚道,在她那裏學的本士盡往老弱婦孺身上招呼,有違江湖道義,她這個做師傅的可不能不管。再說,實在是無事可做,有這樣的熱鬧怎能不看。思慮至此,她轉臉對著合剌“嘿嘿”兩聲奸笑,扯著他的袖子便道,“走,去看看你六叔又造什麽孽了!”
一行二人,一男一女,興衝衝地跑去湊熱鬧。
帳篷裏麵一片嘈雜,先是一陣劈裏啪啦扔兵器的聲音,爾後又夾著嗚咽與叫罵聲,但卻一直沒等到那熟悉的聲線響起,最重要的是帳篷裏的人嘰嘰咕咕說著的盡是莫寒完全不懂的蒙語,她早已沒了耐性,用手肘捅了捅合剌,低聲道:“翻譯,我聽不懂。”
“六叔估計是罵累了,這當口正是胡爾諾登場,話說這胡爾諾,那是……”
“哎,我說,你是單田芳老師穿來的麽?要不我再給您弄個驚堂木來?行了行了,您行行好撿重要的說成麽?”莫寒擺擺手,無力道。
“也就是胡爾諾說從刺客的身形武功和所帶兵器來看,既不是女真人也不是漢人,昨夜能準確地找出你們休息的帳篷,且在營地內來去自如,必然是熟悉地形之人,更甚者,居然清楚地知道昨夜將士各自尋歡,守衛鬆懈,趁機來襲,如此可知,那刺客在巴爾虎部族中必定有接應之人。”
這也太武斷了吧。明明什麽都聽不懂,她卻將耳朵貼在帳布上,做出一副凝神靜聽的模樣,表情認真得無可挑剔。
“然後……”
“然後怎麽樣?”
“然後我們就被發現了……”
驀地回頭,胡爾諾表情木然地站在他倆身後,彎腰行禮後,恭謹地說道:“王爺請三皇子殿下和姑娘進去說話。”
正想答話,卻瞥見年邁的莫脫裏佝僂著背脊從帳篷裏出來,眼中盡是混濁的淚,他的小兒子怒而不敢言,麵頰憋地通紅,正小心翼翼地撫著老父親一步一頓地走著,漸行漸遠的背影中透露出難言的堅毅與掙紮。也許,以後又是一個大人物啊,但這已然與她無關,莫寒看了看辛勤勞作的蒙古婦女,心情有些下落,在這世上隻有變成了狗屎,才沒人敢踩在你頭上。
“大人,您先進去,我們一會就來。”穿這麽單薄進去,應該會挨訓吧。
“早飯沒吃就出來亂跑,進來陪我吃飯。”完顏煦懶洋洋的聲音遠遠飄進耳朵裏,莫寒砸吧砸吧嘴,這才意識道胃中空空如也,更禁不住美食的誘惑,屁顛屁顛地挑簾子躥了進去。
顯然,從看見她的第一眼,完顏煦的臉色便徹底沉了。他勾勾手指示意她做到自己身邊來,而她卻像個犯了錯的孩童,“我”字掛在唇邊,猶豫著邁不開步子。
忽略掉沉默對峙的兩人,處在發育期正茁壯成長的年輕小夥已坐在地毯上,對著矮幾上豐盛的早餐食指大動,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完顏煦歎息,無奈起身,取過擱置在椅背上的白狐披風,攏在她肩上。不經意間觸到她冰涼的手指,不由得皺眉道:“在外頭聽了那麽久,竟不知道冷,這麽多年你究竟是怎麽被養活的?汴梁宮裏的人能把你喂到這麽大年歲,可真是費心了。”他一麵抱怨著,一麵將她的手塞進自己袖子裏。莫寒心下一暖,手也不安分,在暖融融的袖子裏撓他的癢,但卻隻她一人笑得開懷。
嘴裏叼著軟軟的白麵饅頭,她好心地抓起一個遞給完顏煦,含含糊糊地說:“別老吃肉,當心爆血管。”
皺眉,再皺眉。緩緩咽下口中的新鮮羊肉,他遲疑地看了看饅頭,又看了看一臉期待的莫寒和她舉在半空中的手,不情願地咬了下去,味同嚼蠟似的表情浮現在一張俊臉上。
果然不是吃素的,她無言,為殘缺的饅頭惋惜。拿著饅頭的手突然被人往上一提,耳邊傳來完顏煦故作嚴肅的嗬斥,“拿好!”爾後一口咬下去,嚼得不亦樂乎。
“哪有你這樣吃飯的?”
“怎麽沒有?嘖嘖,連伺候丈夫用餐都不會,看來為夫今後要好好教導教導你!”說完,又是一口,卻依舊是一副難以下咽的樣子。
她敗了,翻個白眼自己找樂子。
地毯上還留著一堆刀刀劍劍,咬著饅頭挪過去,左右撥弄著好玩,卻在看到劍柄上的刻紋時猛地一震——三瓣菊花紋,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祁洗玉曾在門下養過一群刀客,而他們所使的便是如此刻有三瓣菊花的兵器,不過……
她曾問過,用這樣刻著明顯標記的兵器,就不怕留下證據嗎?
他嘴角,勾起習慣性的諷刺笑容。那標記隻是讓能看的人看,不能看的人,是決計看不到的。
朝中紛爭太多,需要隱藏實力虛與委蛇,更需要適時示強。
而在暗殺行動中,是不使用這樣帶記號的兵器的。
抬頭對上完顏煦探究的眼神,吞下最後一口饅頭,她指指茶壺,他便倒了水送到她眼前。
“這三瓣菊花紋是祁副相門下暗客所用。”粗陋的被子裏倒映著他釋然的臉龐,莫寒抬眼與他坦然對視,“祁副相早已過世。”
完顏煦撿起一把刀,隨意看了看,複又放下,漫不經心道:“那又如何?那群暗客可能早已易主。”
“你心中早有考量,又何必來問我?”她起身,方才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我在乎的隻是他們此番的目標————是你。”
“那便不會是襲遠派來的,在奉州時你與這些刀客交過手,胡爾諾當時多半也在,你清楚的記得他們的武功路數、所用之兵器,但我要告訴你,這絕不是襲遠的人。”她脫下披風放在手裏,回答的異常堅定。
仿佛重重挨了一錘,他觸到了她的禁忌,她的心裏,還是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你對他……倒是頗為信任。”
覺出他言語中的苦澀,莫寒沉默良久,垂下眼瞼,有些漠然地說道:“他沒有理由這麽做,他……大概比我想象中的要理智許多,有時候,他更像兄長。他不會……不會的。”
“他在王府裏安插了十數個眼線,都是跟著你陪嫁過來的人。”為什麽,此刻她帶著落寞的側影,會顯得如此遙不可及,仿佛彼岸盛開的水仙,永遠不可觸碰。
“我知道。”她提步走近,仰著笑得燦爛的臉龐,溢滿笑意的眼眸中有捕捉不到的苦澀,“他們都在你手中不是麽?你不會有事的。如果……如果那些人沒有威脅到你,就請你放過他們吧,如你所說,他們都為如何養活我費盡心力呢!”
“你憑什麽說我不會有事?”憤怒的言語衝口而出,他幾乎要收斂不住自己的脾氣。
莫寒一時語塞,怔忡著說不出話來。
“算了,用完早飯便去休息吧,別到處亂跑,記得多穿些。昨晚也著實折騰累了。”完顏煦疲倦道。
“你又何必試我?”
“我不是試你,我是在試我自己。”
緩緩穿好白狐披風,她靜靜係著繁複的扣帶,遲疑著開口問道:“為什麽要把罪責一並推到巴爾虎的人身上?”
“七皇叔看上了莫脫裏的小女兒裏桑,我隻是做個順水人情,逼莫脫裏帶著女兒去求七皇叔罷了,再說,今年六月就是他老人家的六十大壽了,我這個做侄兒的總該盡些心意。”睹見她唇邊漸漸凝結的笑容,他好似焦急卻又諷刺地問道,“哼,怎麽?覺得我討厭了?殘忍了?”
“不是。”她搖搖頭,將他的狼狽與後怕收進眼底,“這世上,殺一個人的,是殺人犯;殺一百個人的,是征服者;殺光所有人的,是救世主。”她輕輕歎息,拖起吃撐了的完顏合剌,“我走了,你小心傷口,多休息。”
她低頭看一眼領子上雪白的絨毛,念起某個落雪的冬天,有人曾經允諾要獵到最好的白狐送她。
隻是,時光讓一切物是人非。
呼倫貝爾的春光,美得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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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做個好姐姐的。”
“是因為……孤單吧……”
“你知道,撒謊很麻煩,所以想找一個腦子好用的人幫我圓謊啊!嗬嗬。”
。“以前我總覺得,躲在烏龜殼裏就萬事大吉,但現在我明白了,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我隻是想保護好我自己,也保護好你,襲遠。”
,“王八蛋,都是你,都是因為你,大哥倒在了官道上,是惡疾突發嗎?是嗎?真的是嗎?韓楚風又招你了嗎?為什麽,為什麽,到底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罷休,你才安心?啊,你說啊,你說啊你……”
“為我大齊,百死不悔。”
鮮嫩得仿佛能掐出汁液般的青綠鋪滿山崗,淡淡開出幾多粉色小花,嬌羞得不肯展顏。湛藍的天空幹淨得沒有一絲雲,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是幼嫩的雛鳥,展示著新生的喜悅。暖暖的南風與高大的香樟樹擦肩而過,帶來樹葉間“沙沙”的私語聲。潔白衣袂在濕潤的風中輕輕飛舞,她站在高高的山巔上,雪一般的白紗像茉莉一樣綻放在草地中心,烏黑濃密的長發瀑布般傾瀉在背後,發尾被春風撩起,紛飛在藍天碧影之下。
她低頭看他,用與他相似的眼眸,沉沉如水一般。“回家吧 聲音沙啞。隻是想找人說說話,所以呀,別讓牽掛。變成一種孤單害怕,雨在下,家鄉竹籬笆。南下的風輕輕刮。告別了繁華,將行李卸下,我們回家……”似曾相識的詞句從她口中唱出,攜著記憶的碎片如溪水一般緩緩流進心底,漸漸滋潤他幹澀的靈魂。
“來,襲遠。我們回家。”她赤裸著雙足,帶著初生時的潔淨與溫柔,她朝他伸出收來,輕輕說,“襲遠,跟我回家。”
他仿佛受了蠱惑,癡迷地向她奔去,他想握住她的手,卻發覺永遠也到達不了那潔白纖細的指尖。
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她的影響越來越模糊,直到一點一點消散在碧藍如海的天空中。沒有任何蹤跡可尋。
“不要,不要丟下我————”猛然驚醒,他止不住的呼喊,被汗水浸濕的明黃錦緞貼著消瘦的背脊,在乍暖還寒的夜裏顯得沉重而突兀。
攤開掌心,似乎還有她暖暖的笑容,近在咫尺。
職夜的太監弓著背匆忙趕到龍床前,萬分小心地問道:“皇上可是驚夢了?要不要奴才去請太醫來?”
襲遠一手撐著床,一手扶著額頭,麵龐上流暢的線條已然勾勒出成熟男子的模樣,隻是略寫單薄的身子和清瘦的容顏令他看上去嚴肅而深沉,仿佛不是此番年紀的少年,透著令人猜不透更不敢去猜的威嚴,還有,濃濃的孤寂。
他擺擺手,示意太監退下,但當太監倒退著走到門簾處,龍床上突然傳來少年皇帝喑啞的聲音:“傳肖常在。”
“嗻。”
那麽多空寂的夜裏,他需要,需要一些帶著溫度的懷抱來溫暖冷徹的身體。仿佛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沒有什麽能夠代替她。
隻是,不讓自己那麽冷罷了。
還有那麽多事要做,這天下,匍匐在他腳下,他隻能不斷的要更多,更多榮耀,更多光輝,更多對命運的操控和對敵手的踐踏。
也許隻有這樣,才能滿足,才能不再需要那已然成為他軟肋的溫暖。
他不能有弱點,不能留給對手擊敗他的機會。
他的容忍,皇後的榮寵,魏王的權勢,丞相的風光,沈喬生的平步青雲,陳氏父子的兵權在握,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他給的假象罷了。
阿九,他的目光轉向不遠處懸掛的佩劍,那有些新奇的劍穗,是被她叫做中國結吧,阿九,終有一天,朕的戰馬將跨國黃河,朕的利劍將刺穿女真人的心髒,朕虧欠你的,朕雙倍賠付。
一些人,隻是紀念,匆匆飄過,連去想的時間也沒有;一些人,隻在心上停留過片刻,卻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忘記。
花開,並非是花唯一的向往。花落,也非是花獨有的感傷。墜入塵世,閱讀滄桑,沉淪在紅塵中,幾多身不由己,幾多無奈感慨。學不會看淡,學不會深藏,把一些人或事淡化,或者深深埋藏,藏到歲月的煙塵波及不到的地方。所以,總是在某個落雨的黃昏,在某個沉靜的夜裏,隱隱約約地在心裏深入、深出,拿不走,抹不掉。
追溯
盆中的木炭燒得通紅,灼熱的火星好似盛放的煙花,竄升在燭火昏黃的微光裏,空氣都是暖融融的橘黃色。象牙色的肌膚被籠在這樣柔和的光暈中,泛起不同以往的嫵媚。她低頭,垂在肩上的發絲滑落至胸前,掉落在桃瓣般鮮豔的絲綢緞麵上,白色的小碎花追著那一縷烏黑發絲,開散在襟前。
加厚了的床褥上堆疊著男人的衣褲,她一件件細心折好,猶豫著要不要再多整理一套皮襖,想這春暖花開的時日,必定是要愈發暖和,帶著似乎沒有必要,又怕遇上了倒春寒,穿得不厚實會如她一樣害了風寒。踟躇半晌,皮襖最終落在了整理好的一疊衣服裏,即將追隨主人去那苦寒之地。
似乎是覺得差不多了,她直起身子,白色的棉絨下擺落在鹿皮地毯上,隨著她不斷移動的步子,與皮毛來回磨擦。
把收拾好的包袱放在案幾上,她伸手捂著自己酡紅的雙腮,不正常的紅暈灼熱了微涼的手指,她輕咳一聲,想著完顏煦訓她的樣子,唇角顯現出淡淡的笑意。戌時日落,溫度驟然下降,她站在如夢幻般絢爛的夕陽下,長久凝望。
少年青澀稚嫩的蒙古彎刀在初顯青光的土地上劃出一道道醜陋的疤痕,狂亂的叫喊聲回蕩在凹地裏,久久不能散去。抖落的汗水中興許融合著鹹鹹澀澀的淚,隨著他毫無章法的動作滴落在結霜的土壤中,為即將破土的小草增添一分衝力。
大約是刀舞得累了,他癱坐在地上,仰頭對著暗紫色蒼穹一聲淒涼的怒號,仿佛這樣嘶啞的吼叫消耗盡了身體裏殘存的一點點力量,他閉上眼,身子重重地落在並不柔軟的草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搓了搓凍得麻木的雙手,她悄然轉身,錯過夕陽落盡時的慘淡。
似乎有壓抑的哭聲遠遠傳來,隻有草原聽見。
帳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多半是個男人。莫寒回頭,瞧見合剌傻笑著站在門口,手上還舉著帳簾,好奇地問道:“怎麽門口半個人都沒有?六叔居然沒安排守衛?”
“把簾子放了。”快步趕上去,將門簾從合剌手中取下,莫寒轉身進屋,招呼道,“今天著了涼,吹不得冷風,帳裏還燃著炭火,有點熱,你多半呆不長。”
“唉,六叔在安排去巴彥庫仁的路線行程,還有些戰術布局什麽的,忒沒意思,閑著無聊我就來尋你了,阿九,你這有東西吃麽?我餓了。”合剌抱著肚子,討好地笑著。
“還有些小點心,做得不好,怪難咬的。”將食盒送到他手上,她隨口問道,“你六叔除了來這收租,還要跑去巴彥庫仁打仗麽?我看他倒是輕輕鬆鬆,沒有一點行軍打仗的樣子。”
“就……就是……水……”喝了莫寒遞過來的水,稍緩片刻,合剌才勉強開口說道,“也就是斡勒部首領收不齊貢賦,上麵又催得急,那首領上告說實在交不出牛羊來,並要求減輕貢賦,父皇聽了一生氣,便令人去了他首領的職位,那人被逼急了,自然是要反的。”合剌無所謂地說著,一口接一口地吞咽下粗陋的吃食,“一年多沒打仗了,兵部沒油水可撈,苦哈哈的一群人在朝堂上攛掇著要打,父皇也想借著機會練練兵,這不,就調六叔來了。阿九你別擔心,就是個兩萬人不到的部族,能上戰場的不超過六千,六叔收拾他們,就跟捏死螞蟻似的。”
完顏擅,是合剌的漢名,如果按照正常的曆史來算,他會是曆史上有名的金熙宗,但在這混亂未知的時空,她看不見尋不著他命運的軌跡。而眼前喉結凸顯的少年,已然有了不同尋常的氣質。
“明日,你也一起去嗎?”
“不了,我留下來陪你。省的你一個人孤單寂寞,做壞事都沒個幫手。”合剌眨了眨小而狹長的單眼皮,回到小男生的可愛模樣,“而且啊,六叔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裏哦!”
“切,你少來了。”屈指給他一記響亮的爆栗,看他齜牙咧嘴地捂著頭大聲呼痛,時光仿佛倒回去很久很久以前,那些熟識的畫麵瞬間湧上心頭,一時竟分不出誰是誰。“你還不是懶,不想跟著你六叔去受苦。”
“嘿嘿,還是六嬸你了解我!”
冰冷的空氣拂過麵頰,合剌神情一斂,幾欲起身,手臂被莫寒往下一按,合剌了然,安心回坐,繼續沒完沒了地吃著。
來人雙目通紅,瞠目而視,淩亂的發絲沾濕在額頭,濃密的眉毛刀鋒般挺立,嘴唇抿得尋不出一絲血色,粗布衣衫裹著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比合剌更高些。夕陽下痛苦掙紮的英俊少年就這樣挺立在帳門邊,握著刀柄的手因為過度緊張而不住地發顫。
那把刀她認得,在晚霞的渲染中,跳著狂亂的舞蹈。
“來找王爺?”她聲音平靜出奇,含笑看著局促不安的少年。
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頓了許久才用生硬的漢語答道:“不,來找你。”說著上前一步,抽刀架在莫寒眼前,極力控製著自己緊張的情緒。
示意合剌稍安勿燥,她抬頭,對上少年深褐色的眼眸,輕輕說:“你準備用我來要挾六王爺麽?你以為,這樣就能救你的妹妹和族人了麽?”她語氣極淡,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而這樣的淡然,令少年越發焦躁難耐。“你來的時候外頭沒人吧,我一直在等著你。”
“等我做什麽?”
“等你做一筆交易。”搶在少年反駁之前,莫寒接口道,“哈丹巴特爾,堅強而剛毅的英雄,你名字的寓意很好,但現在的你,配不上這樣名字。你的莽撞不但救不了妹妹,還會害死你的族人。你隻需回答我幾個簡單的問題,我便救你的妹妹,如此,你可滿意?”
“你可以?”她如此堅定,少年開始動搖。
莫寒點頭,沉聲道:“你應該知道,六王爺有個漢人王妃吧,我便是。你若不信,可以問他——”她抬手指著合剌,“金國三皇子殿下,你總識得。”
合剌忙不迭點頭稱是,她轉回頭,看著哈丹巴特爾,“這些於我,隻是舉手之勞罷了,但對你,卻是唯一的選擇。他快要回來了,你必須快些做決斷。”
“你問。”
“那夜的刺客,確實與你們有所接洽吧?他們,究竟是什麽人?”留意到哈丹巴特爾的猶疑,她安撫著繼續說,“你大可放心,我既然答應要救,便不會將你們置於險境。”
“他們從燕京來,主子是京裏的大官,具體的我不知道。隻說讓我們透露一點六王爺的行蹤好方便他們討好六王爺,即可免去男人們在修築會寧行宮的徭役和三年的貢賦。”
“京裏的?還有什麽?說些細節。”
“有一張白紙上麵有他們的印鑒,在父親那裏。父親說那是京城裏很大的官,咱們得罪不起。”
“我要那張紙。”頓了頓,複又補充道,“你先去吧,在他們出發之前,必然會有好消息傳出,到時你再去拿了給我也不遲。但切記,不要毀約,我若將你前來夜襲的事告知六王爺,他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你比我清楚。”
帳簾輕微晃動,悄然無聲。
她看看裝傻衝愣的完顏合剌,無所謂地聳聳肩。“不許說出去,不然有你好看!”
“不說就不說。”合剌不屑地哼唧,不多時又正經問道,“你打算怎麽救那個裏桑啊?”
“這個嘛……嘿嘿……”
合剌被她笑得發寒,抓點心的手不住地顫抖,灑落了一地的餅幹屑。“你不會是……你這個恐怖的女人,我,我走了!”說完一丟點心,連滾帶爬地往外衝。
“一會我就告訴王爺,該帶你去巴彥庫仁曆練曆練,當個火頭兵也不錯。”外逃的腳步被陡然定住,合剌轉過臉來,苦哈哈地喚道:“六嬸,我的好六嬸,你就饒了我吧,我六叔一人還不夠你折騰的啊?我可真不能去巴彥庫仁,能把人無聊死。”
她雙手環胸,仿佛看著落網的獵物。“那你幫不幫忙啊?”
“幫,六嬸都發話了我能不幫嘛!好六嬸,你下手輕點兒,我還小著,經不起折騰。”
“放心放心,就是個小事。呐,一會我去跟你六叔說,你呢,喜歡上了裏桑,想帶回去藏著,既然是你開口要,那你六叔也沒什麽好說的,對你那六十高齡的風流七叔公也有個交代。”莫寒喝茶潤嗓,自動忽略掉眼前那張畫滿黑線的臉。
震驚過後,他反到平靜下來,小大人似的反駁道:“這辦法行不通,六叔到時肯定說我還小,未定性,隨便什麽女人都行,不一定非要裏桑,到時不但辦不成事,還順帶塞個麻煩給我,不行,肯定不行。”
“那有什麽?”她笑得奸詐,如同宰人無數的大奸商,“你死皮賴臉地求你六叔就成,他那麽疼你,有什麽不能給的?再說了,這也是你第一個吧,王爺會體諒的。”
“你……”合剌被堵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醞釀出,“之後呢?把裏桑帶去燕京?那不都是一樣,在做無用功。”
“哎喲,走的時候你就說自己還小,要等過兩年建功立業什麽的才來接裏桑,再以後的就隨便你嘍,反正她被你三皇子完顏合剌蓋了戳,再沒人敢打她的注意。你說,我這個辦法好不好?”
“好……好……”合剌嘴角抽搐,苦不堪言。“那……我走了!”語畢,哧溜一聲逃開。“果然最毒婦人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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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些深了,一輪殘月孤零零掛在天幕,如果沒有肩上淡淡的清輝,那一身漆黑的貂裘便要融進這夜色。
盡量壓住腳步聲,他挑開簾子,橘黃色的燈光照進眼睛。炭火已然熄滅,燭光忽明忽滅,寥落的光亮映出她沉靜的睡顏,偶爾一聲咳嗽,為麵頰染上一抹病態的紅。讀了一半的書懸在手中,隻需輕輕一碰便要掉落,她屈膝,身體像蝦米一般蜷縮在椅子裏,小小的,靜靜的,如同在母體中一般恬靜,安逸的空氣裏彌散著她濃濃的孤寂,是她掩藏了很久的脆弱。
他緩步走近,伸出的左手停滯在半空中,弱小易碎的她,帶著隔世的美,仿佛此刻初識,又仿佛攜手已久,是開在小小山崗上的茉莉,茵茵綠草間,著上浮雲一般漂泊純淨的顏色,令人不忍淬讀。眼前的景象太過美好,好似隻需輕輕一碰,便會如落花一般散開。
就這樣沉沉地看著她,沒有言語,沒有動作,生怕驚擾了柔軟而輕薄的夢幻。
未讀完的的舊書從指尖滑落,墜跌在厚厚的地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嗯————”夢中人輕輕咕噥一聲,複又轉過頭去,繼續睡。
他蹙眉看著她蜷成一團的身體,左手繞過她的膝蓋,右手攬著她的腰,甫一往上抬,她便醒了,茫然地迷蒙著雙眼看他,激起他胸中起伏的波濤,一時無言。
“你回來了。”跳出堅實的臂彎,她蹲身撿起掉落的書,揉了揉酸澀的後頸,喃喃道,“我怎麽睡著了?唉,落枕了,真慘。”
“你……在等我?”完顏煦剛毅的麵容上閃著柔和的光,還有顯而易見的喜悅。
“對啊,不然我怎麽大半夜睡倒在椅子上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你的包袱我收拾好了,金創藥一類的我都直接塞在衣服裏了,也方便你穿戴,省的哪天忘了。”
完顏煦拉她坐在自己膝頭,下巴埋在柔順的發絲之中,輕輕摩挲。“你也終於有了一點點為人妻的自覺,我這做相公的頗為欣慰。”
“那是那是,多虧了您循循善誘、諄諄教誨,不然我肯定得誤入歧途,貽害千年。”她連連點頭,賠笑稱是。
“你有事求我?”是陳述句。
莫寒也不遮掩,坦然承認。“王爺果真英明,一眼就看穿妾身的小伎倆。是這樣的,合剌春心大動,讓我替他求個人。”
“哦?”完顏煦挑眉相對,但眼眸深沉,仿佛早已預料,隻是在此聽另一個版本的說辭。“有這事?合剌那小子倒是終於開竅了,就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莫脫裏的小女兒,裏桑。”她抬頭,捕捉到他唇角促狹的笑容,頓時明了,氣憤道,“合剌告訴你了,對不對?”
捏捏她氣鼓鼓的雙腮,他點頭,露出寵溺的笑。“那小子精得跟猴子似的,怎麽會老老實實聽你擺布?你呀,耍小聰明可敵不過他!”
“你都知道了?一字不漏?”
“嗯。”犯人完顏煦對罪行供認不諱,“下次不許再支開侍衛。”拂開她額角碎發,他繼續道,“為什麽要幫他?”
似乎是在思考他的問題,沉默許久,莫寒方才開口道:“我知道,你若是要查,得到我今晚換取的消息,必然是輕而易舉。但,傍晚時我睹見哈丹巴特爾的痛苦,有那麽一瞬,我想要幫他。如果今晚他不來,便不會有這個機會,是他自己選擇了擔負,雖然太過莽撞。”她低頭,絞著微微發白的手指,“也許,人的偉大在於他扛起命運,就像用肩膀頂住天穹的巨神阿特拉斯一樣。況且,我不想讓你知道。殺戮太重,畢竟不好。”
他已經習慣性忽略掉他聽不懂的詞匯,於是隻說:“無論如何,刺殺皇族親貴都是滅族的大罪。而且也隻能殺他們。”
“我隻是,隻是不想沿著那人設計好的路線走,我好像,一直都逃不過算計。不知道又在京城得罪了什麽人,當真是個禍頭子啊。”她自嘲一笑,對上完顏煦漆黑如墨的眼眸,懇切地問,“放過他們,不好麽?”
“好,你說好便好。”完顏煦把他摟進懷裏,錯過自己寫滿愁緒的臉。隔了沒多久,又調笑道:“阿九,我幫了你這麽一個大忙。我們知書達理的大金國六王妃改怎麽答謝自己的恩人呢?”
“還有什麽要整理的嗎?我幫你。”說完蹦達起身,沒跑兩步便被完顏煦拽回去,安安穩穩地坐在他膝蓋上。“王爺,奴家身無長物,現今就連以身相許都是不能的,你要奴家何以為報嘛?”
“過來,靠近點。”他聲音低沉,一句句蠱惑著茫然的獵物。
“哦——唔——”他的唇輕輕墜落,像羽毛般拂來,癢癢地咯吱著心肌。依舊是帶著風霜的幹澀冷硬,卻有著不同以往的溫柔,沒有鋪天蓋地的壓迫感,隻覺得被人輕輕抱著,放在手心嗬護。含住他唇瓣,她開始回應他,潤澤他帶著風霜的唇。他緩緩深入,掃過她敏感柔韌的神經,挑逗著,牽引著,最後變成一寸寸的噬咬,帶著迷戀與憐惜。
癱軟在他懷中,她側頭靠在他胸前,聽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和低啞深沉的聲線。“章古圖海子裏的蘆葦,不是種的是自己長的;嬌小柔嫩的蔚琳花兒,不是畫的是天生的。後襟繡著庫錦花兒,袖口繡著旱獺花兒。二十三歲的蔚琳花兒,兩隻眼睛象龍騰花兒。烘托月亮的群星,是碧空的裝飾;生來美麗的蔚琳花兒,是理想的情侶。鋒利的針尖,紮透了厚厚的鞋底;美貌的蔚琳花兒,紮透了小夥子們的心底。莎草的顏色,摸來摸去摸不了;蔚琳花兒的心意,老來老去老不了。”
沉睡在綿長悠揚的情歌中,任他抱著上床,迷蒙中抓住他貼在耳邊的話語,“阿九,等你身子好了,我們有個孩子吧。”
他拉好被子,裹住她發涼的身子,拉直她蜷縮曲起的膝蓋,伸手輕輕攬住纖細的腰,共枕安眠。
夢中全是瑣碎的記憶,唯一記得的是她翻開床頭上閑置已久的書,裏麵有米拉昆德拉的話語——跟一個女人做愛和跟一個女人睡覺,是兩種截然不同,甚至幾乎對立的感情。愛情並不是通過做愛的欲望(這可以是對無數女人的欲求)體現的,而是通過和她共眠的欲望(這隻能是對一個女人的欲求)體現的。
高大挺拔的身姿如孤鬆般佇立,英俊的眉眼見有抑製不住的笑意,他低頭,下巴猛然撞上她抬起的後腦,雖撞得不重,但卻引來她怨憤的眼神。
莫寒踮起腳尖,細心地替他理了理衣襟,隨即退後一步,做柯南沉思狀斜眼上下打量他,點頭道:“不錯不錯,這麽一穿還真有點兒人樣了,我這一雙巧手啊……”
未穿甲胄,完顏煦抖了抖身上雪白的裘絨,不屑反駁。“我走了,好好照顧自己。”
“嗯,我知道。”她頷首,聲音沉悶,“你小心,早去早回。”
他低頭,在她額上落下輕輕一吻,“記得想我。”
“嗯。”她依舊點頭,思緒糾纏在自己奇怪的情緒中,難以自拔。
“傻丫頭。”完顏煦揉了揉她頭發,挑開簾子,大步出門。
自他走後,時光淙淙流淌,與合剌吃喝玩樂,隨處搗蛋,卻仿佛有一絲缺失,存在於生活的角落,尋不著,覓不到,晝伏夜出,在靜謐的夜裏鑽進空落落的心。是不是,夜都更冷了呢。
三十六天,喂羊擠奶一件沒學會,倒把偷雞摸狗做盡,巴爾虎被弄得雞飛狗跳,人人皆以此二人為懼,親朋好友奔走相告,見此惡霸必攜家帶小躲之不及。
完顏煦不再追究巴爾虎部的罪責,但今年的貢賦要加一倍,合剌成功勾搭上裏桑小姑娘,哈達巴特爾帶來莫寒完全看不懂的印戳,事情似乎得到了完滿的解決,她多麽不容易。
英明神武的六王爺騎著黑駿馬從天而降的時候,某人正掄著袖子伏在地上觀察母馬的生產情況。急促的馬蹄聲響起,她拍拍裙子起身,用手背蹭了蹭滿是髒汙的臉頰,抬起頭,不以為然地看著騎在高大的馬背上,白袍翻飛,豐神俊逸的男人。他歪嘴一笑,向滿身狼狽的她伸出手來,他說;“走,我們回去。”
她撇撇嘴,不以為意,搭上向她伸出的手,一借力,躍上馬背。“駕。”
藏毒
五月春暖,燕京玉樊樓。
清靜隱蔽的雅座裏,藏青色桌布上的太平猴魁久久未動,三人圍桌而坐,各自沉思。
“先生是說,王府裏有人下毒害我?”淡綠衣衫的女子斜倚在圓桌上,手中把玩著新出窯的南方青瓷,看似不經意地問道。
坐在對麵的中年男子沉默不語,淺淺啜一口已然發涼的太平猴魁,清臒的麵容裏透出憔悴與蒼桑。“岑某曾隨念大俠前去王府查探,發現王妃房內殘餘的燭芯中摻有一種名為掘墓的毒,此毒若與火同燃,無色無味,中毒者體質一天天虛弱,更會勾出舊疾,最後多半死於病痛,無任何中毒的跡象,乃南粵地區一奇毒,世所罕見。”
“哦?如此說來,我的身價看漲啊,都用這麽稀罕的毒來對付我了,浪費,浪費啊。”她搖頭晃腦地歎息,模樣好不心痛。
岑繆崖失笑,無奈道:“難得王妃此刻還有說笑的興致,岑某佩服。”
“不用不用,當著你們倆的麵,我還真哭不出來,就隻能傻笑了。”在高三混達一年,別的沒學會,苦中作樂的本士倒是練得爐火純青。“話說回來了,岑先生不會見死不救吧?”
“鄙人既然答應了念大俠要救王妃,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不過王妃身邊已有人為此事勞心勞力,多半不用岑某出手了。”
轉而看向念七,仍舊是一臉嚴肅,平淡冷靜的敘述著:“公主不在的這幾個月,府中下人輪換頗多,所有與公主有過接觸的下人都被抓進王府後院的地下牢房,嚴刑拷打,至今無人活著被帶出來。”
“嗯。”難怪以往在房中當值的幾個漢人丫頭都一並不見了,問起完顏煦,他隻說都回去探親了,她疑惑為什麽要一大群人同時跑回家,他隻說人多路上熱鬧些便敷衍過去,現今想來還真是可怕,活生生的人就這麽沒了,而且其中絕大多數是無辜的。
心裏悶悶的,她還是不能想其他人一樣將人命視若草芥啊。
“王妃不必擔心。”岑繆崖聲音沉穩,沒有一絲波瀾,“隻要今後不再有人下毒,掘墓還是很好解的。解毒的藥引麒麟竭和紅藤都是宮中貢品,六王爺應當尋得到,岑某這就開藥方,托人找機會獻給六王爺,您看,如此可好?”
“勞煩岑先生了。先生以後若有用得到莫寒之處,盡管開口,莫寒必當竭力相報。”
岑繆崖微微頷首,謙道:“岑某不過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王妃若要謝,便謝念大俠吧。”
“嗯。過幾日我請兩位吃飯,一並謝了。”她笑著朝二人各自一拜,“時候不早了,今日還要回府用膳,拜別二位,大恩不言謝。”
岑繆崖慢慢收拾著攤在桌上把脈看診的工具,不經意間提起,“恕岑某無禮,敢問王妃,可有服食天花粉、棉酚一類斷產藥物嗎?”
邁出門去的腳迅速拖回,莫寒一窒,這消息的勁爆程度不亞於宣布她就是失散多年的還珠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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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完顏煦已然在飯桌前正襟危坐,等著遲遲不歸的妻子。
她躲在飯廳門口,偷偷往內看,見完顏煦的臉色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變黑,更加猶豫著要不要這個時候進去,甫一轉身,就被廳內陰沉的聲音絆住了腳步。“你這是剛回來還是正好要出去呢?”
“嘿嘿……不小心迷路,這才回來晚了。”看著他結霜般的表情,耳邊忽然縈繞著念七的話語,不知怎地,心底升騰起從未有過的恐懼。
“出門也不許帶個侍衛,我當真是太縱然你了。”說完招手喚她進來,將筷子遞到她手中,“快吃飯。”
乖順地“哦”一聲,埋頭吃飯。
“你今天是怎麽了?話這麽少?誰給你氣受了?”
“沒,沒有啦。食不言寢不語,快吃飯。”扒了兩口飯,莫寒又想起來一件關乎身家性命的事。“對了,哈丹巴特爾拿來的印戳,你查出是誰的了沒有?”
“沒有,估計是亂刻的。”
“哦。”是不是該接受,他善意的掩蓋。
纖長有力的手指上生長著厚厚的繭子,被弓弦勒出的印記劃滿指節,這雙手,她曾緊握過的手,隱隱有血色光暈,流瀉出很多,很多泯滅的生命。
分不清是非曲直,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頂著龜殼過一輩子,又有什麽不好?
以前在房中當職的仆婦被一次性清了個幹淨,現下在身邊的統統都是新麵孔,但,有一個人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吧。她閉上眼,不願去想,更不願去懷疑。
三個月,她足不出戶地待在府中,老老實實喝光完顏煦令人煎好的藥,溫順地吃掉每一份特地為她準備的食物,並且————嘔吐反胃的現象越來越嚴重,但僅限於完顏煦不在的時候。彌月曾惶恐地臆測她是不是懷孕了,莫寒隻是一攤手,天要下雨,我要懷孕,半點不由人,倒是彌月在一旁幹著急,試探著問她對懷孕的態度,但卻隻得到一堆模棱兩可的廢話。
八月,丹桂飄香。
莫寒心情大好,拖著彌月出門逛街,留完顏煦獨守空房。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逛得不亦樂乎,不知不覺便到了玉樊樓門口,莫寒一捂肚子,對著彌月撒嬌道:“彌月,我餓了,咱們吃點東西再回去吧?好麽,好麽?”
彌月無奈,隻要求日落之前一定要回府,便跟隨著莫寒進去,見她輕車熟路,儼然一副常客的樣子,心裏不由得好笑,還真是什麽時候都不忘吃喝玩樂的本分。
跟著小二行至二樓雅間門口,莫寒頓了頓,朝彌月慧黠一笑,推門而入。
坐在雅間裏的是個著藍布衫子的中年男人,像是讀書人的模樣,見她二人進門,起身微微頷首,做了個請的姿勢,便又坐下,不發一言。洗得發白的藍布鬆鬆垮垮掛在身上,彌月認得,那是上好的鬆江棉布,價錢不菲,料想此人來曆不小,便屈膝行禮,道了聲萬福。
莫寒硬扯著彌月坐下,笑眯眯地介紹道:“這位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醫岑繆崖岑先生,這是我的姐們兒,閨民彌月。”
彌月急忙起身,再次行禮道:“見過岑先生。”
岑繆崖隻道“多禮了。”便轉向莫寒,“榮岑某為王妃請脈。”
乖乖伸出手腕,好整以暇地等著既定的答案。“恭喜王妃,是喜脈。”
彌月一震,莫寒裝懵。
“真的?岑先生您確定自己沒弄錯?不會是我剛剛運動完脈象跟平時不太一樣?不會的,怎麽會這樣?生孩子很痛的,您一定是看錯了對不對,對不對啊?”為了一裝到底,她開始哀號,“哎呀,我怎麽真麽命苦啊,上天你對我還真是不公平啊,怎麽就莫名其妙地讓我懷上了呢?我還年青啊,我的大好人生,我的前路茫茫,我的未知美男啊……”
“這世上怕是找不出比岑某更好的大夫了,王妃是喜脈無疑。”
聽到岑繆崖的死刑判決書,她開始趴在彌月肩上放情亂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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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穹被烏雲封地一絲縫隙都不留,沉悶得令人窒息。
一抹藍色的倩影閃過長廊,溜進陰暗的廚房,蹲著在爐灶附近,不知在尋些什麽。
火折子發出微弱的光亮,映出眼前白色粗製糖罐的模樣。她將白糖全數倒在帶來的紙上,但糖罐似乎沒有見底,撕開一層糊好的油紙,她仔細數著藏在下麵的數十顆小藥丸,似乎頗疑惑,便伸出手指準備再數一次。
“不用數了。”門外傳來冷冷的聲音,她手一抖,險些打破了糖罐,轉眼看向披衣斜靠在門邊的人,驚得說不出話來。“自我來後,每日一顆,你做得很細心,沒有漏過一天,就算是去塞外,你都把藥下在親自做給我的點心裏。彌月,你果真是盡心盡責地照顧我。”
“公主……”彌月“啪”地一聲重重跪下,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她一臉冷然,努力壓製著起伏不定的心緒,低低地說:“襲遠讓你幹的?”
“不是,是奴婢……皇上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彌月隻是不停地磕頭,把額頭磕出了血也渾然不覺,隻是她手中,始終牢牢抱著裝藥的糖罐子,一刻也不肯鬆開。
突然感覺前額一下一下地抽痛,莫寒伸手按壓著太陽穴,疲憊地擺擺手道:“我本以為我對你真心相待你便會……算了,襲遠籠絡人心的本事著實是我不能比的……”她轉身,不去看仍舊伏在地上不斷磕頭地女子,攏了攏肩上的披風,側頭低聲說道:“我並沒有懷孕,一切都隻是為了試你。但……我什麽都沒看見,你繼續吧。”
夜風靜靜地吹,八月夏末,竟帶著冷冷的寒意,吹得人滿身酸澀。
這些人亂七八糟地都幹什麽呢!她在池塘邊吼出一聲國罵,緩步回到屋內,掀開被子史無前例地主動抱緊他,考拉似的整個人掛在他身上。
夏夜好冷,給我一點點溫暖好不好。
三月初四,同宿。
三月初五,同宿。
三月初六,同食,同宿。
……
三月十六,前往呼倫貝爾草原。
四月三十,同歸。
五月初一,同食,同宿。
五月初二,同遊京郊別院,留宿別院。
……
上好的洛陽宣紙刹那間捏碎在濡濕的掌心,緊握的拳頭砰然砸向鋪著明黃色錦緞的書桌,哐啷啷一陣不大不小的響動,桌上的筆擱狼毫全數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在這樣空落落的夜裏顯得異常突兀。
深秋時節,大理石磚上沁涼的氣息一絲絲扣進膝蓋,伏跪在地的人絲毫不敢怠慢,挺直了背脊卻深深低著頭,眼神恭敬而空洞。
襲遠一拍桌案,將堆疊的奏章震得滑落一地。蒼白的雙唇微微開啟,苦澀的言語卻消失在半空,隻留滿室靜謐,悄然演出短暫的無聲默劇。
歎息,長長的喟歎,他重重地坐在冷硬的龍椅上,手指滑過正一點點舒展的紙團,忽地詭譎一笑,沙啞著聲音說吩咐道:“不錯,你們做得很好。以後還要更好更詳細地記錄,定期來報,朕要清楚地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越詳細越好。”他不害怕,不後退,如此酣暢淋漓的刺傷,如此心痛壓抑的感觸,令他老去的心終於有了一絲觸動。
他是睥睨天下的君主,沒有什麽能夠阻擋,沒有什麽能夠令他逃避。
“行了,你去吧。”
“嗻。”那人領命退出空寂的紫宸殿,卻在殿門不小心撞上迎麵而來的白衣男子。他匆匆行禮,側身避了過去,迅速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太監總管王順躬身進殿,偷偷睨著龍座中人的表情,小心翼翼道:“皇上,沈大人在殿外求見。”
握在手中的狼毫沒有絲毫停頓,他淡然地吩咐著,眼皮都不抬一下。“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宣他進來。”
繡著繁複流雲花紋的白色衣角掠過老舊的門檻,他一撩袍子順利跨過,與正退出門去的王順擦身而過,一瞬間的眼神交流,他便讀到了今日帝王的情緒。他在殿中立定行禮,聽紅木大門闔上時沉悶的呻吟。月光統統被擋在門外,寂靜的紫宸殿越發詭異。
“微臣沈喬生參見皇上。”他下跪,白袍掠地,沾染上沁涼地板上若有似無的灰塵,再無潔淨的白。“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襲遠依舊在案幾上忙碌著,空閑的左手輕輕一抬,示意他起身。“沈卿不必多禮。”
他緩緩起身,卻始終不去看那高高在上的人一眼。“謝皇上。”
“吏部公然買賣官爵的事查得怎麽樣了?”
“回皇上,此事……”沈喬生似乎是頗為為難地看向皇上,但已然在心中盤算著該如何表述賣官鬻爵的內幕。
“沈卿但說無妨。”
神喬什頓了頓,吐露道:“回皇上,此事,魏王也牽涉其中,微臣惶恐,怕冤枉了國丈大人,便沒敢再查下去。”
“先壓著,找人暗中查。”專注的眉眼間閃過一絲不悅,卻不曾有半分猶豫。“買馬的事,跟西夏人談得如何了?”他終於擱筆,揉了揉酸脹的手指,蹙眉沉思。
“西夏蠻夷貪婪,一馬千金,要價太高,柳錫侜正在與之議價,但價格實在是高,這些年國庫空虛,怕是……”
“河西走廊,確是養馬的好地方哪。銀子的事你不用擔心,朕傾盡全力做此事,便一定要將此事做好,不必在毫厘上多做計較。”這麽些年,錢糧多半流入了商賈之家,朝廷久征無果,在賦稅製度上改革是必然,但若要解燃眉之急,則必須……
柳家,天下首富柳家。
“微臣遵旨。”
“行了,沈卿辛苦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
“噢,是了。”襲遠陡然出聲,將沈喬生退後的腳步停頓在門邊。“方才出去的人,沈卿見到了?”
不知如何回答才恰到好處,他隻低聲應了句“是。”便低頭掩藏著自己的慌亂。
“那是朕安排在燕京的人,皇姐她……似乎過得不錯。”滿意地看著眼前人猛然一震的身體,他心裏有了一種奇異的快感,“夫妻恩愛,如膠似漆。朕看了深感欣慰啊,沈卿覺得呢?”
短暫的心亂,他已經平靜下來,恭謹而謙卑地答道:“回皇上,微臣為公主感到高興。”
襲遠冷哼一聲,完全不以為然,“朕不會讓女真人的太平日子長久下去。”
再道一聲“微臣告退。”他一步步倒退著出門,熟練俐落地抬腳越過紫宸殿高得出奇的門檻,時間勾勒起早已遠去的模樣,她曾絆倒過的地方,她曾生活過的場景,全然模糊地一一重現。
抬頭看一眼清冷的月色,他輕勾唇角,馥梅多半還在等著他吧。
一顆心滿了,便再也裝不下別的人。
妒婦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三年寒暑易逝,若白駒過隙,更如流水匆匆。
歲末嚴冬,風雪連天。
狂亂的北風在窗外呼嘯,幹枯的樹枝被吹得嘎啦作響,像夜裏哭號不止的鬼怪,叫得人心發怵。
屋內門窗被封得死死的,生怕有一絲冷風竄進來,紅泥小爐上溫著從汴梁運來的黃酒,牽扯出鼻尖若有似無的淡淡酒香,炭盆裏的火燒得正旺,將一層層布簾映得通紅。
轉眼三歲已逝,她依然受不住北地嚴寒,此刻正如一隻慵懶的貓,蜷縮在臥榻上。未施粉黛的臉略顯蒼白,偶有幾聲咳嗽,給麵頰染上片刻的酡紅,她蹙眉,撐起左臂給自己尋一個舒服的姿勢,抬手取了青釉酒杯,淺淺一啜,那溫良的酒香便沁入心肺,久留唇齒。
忽然一聲門響,彌月快步走了進來,挑起簾子屈膝行禮道:“王爺回來了。”
“嗯。”虛應一聲,她並不急著起身,繼續懶懶地斜倚在暖榻,“麻煩再倒杯酒好麽?”
“是。”
不複先前的淺飲輕啜,此番猛然間一杯酒下肚,溫熱的液體從喉頭一直暖到腹中,燒得人麵頰微熱。
庭院裏熱鬧起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由遠及近,最後在門前短暫停頓。他風風火火進屋,把布簾甩得老高,引得簾子上細碎的小鈴鐺一陣叮咚狂響。
手中的書看了一半,她眯了眯眼,將書丟到一旁的矮幾上,左手撐起身子,不疾不徐地下床,穿上她自製的粉紅色豬頭拖鞋,斜睨了端坐在紅杉木椅子內的男人一眼,淡淡陳述:“王爺回來了。”
完顏煦也不答話,隻沉著臉看她,眼中有隱藏不住的焦慮。
“聽說……王爺受傷了?”
“皮外傷而已,打戰怎有不受傷的。”躲開她如古井般平靜無波的雙瞳,他呐呐道,“我不在的這三個月你過得可還好?”
莫寒點頭,彎起唇角笑著回答:“嗯,橫豎都是混日子,無所謂好與不好。”端起紅泥小爐上的酒壺,將酒杯盛好了酒,遞予完顏煦,相接的瞬間,她看到他的窘迫,卻看好戲似的不去點破,由得他自己苦苦思量。
灌下酒,完顏煦終於決定進入正題。“此戰,蒙古喀喇沁烏爾哈部全軍覆滅,族下所有人充軍發配,首領多蘭也被斬於馬下,所以……”
話已至此,他盼望著她能接下去,抬頭卻對上她帶著促狹的眼,不由得氣悶理虧,略略顯得手促無錯起來。“所以呢?”仿佛品茶般一口一口輕飲,她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他的窘迫。
“阿拉坦那木其……無依無靠,所以……我救了她。”
“嗯,英雄救美,不失為一段佳話。”她頷首,淡然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轉向搖擺不定的布簾,指節時斷時續地敲擊著桌麵,“皇上也知道此事,所以今日……”
“所以今日慶功宴上,皇上將阿拉坦那木其賜給王爺了?”幾乎是釋然一笑,她繼續說著,蒼白的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意,“那麽,王爺令我稱病不去參加慶功宴就是為了不讓我難堪?”
她起身上前,笑盈盈地看著他,幾近真誠地說道:“王爺大可不必如此。莫寒雖然生性頑劣,但自小養在宮中,四書五經不談,三從四德為妻之道確是諳熟於心。莫寒嫁於王爺已三年有餘,但卻一無所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王爺大義,自當以孝為先。無子當歸寧,有子月經天,無子若流星;天月相終始,流星沒無精。無可厚非。再而,莫寒已犯‘七出’之‘無子’‘惡疾’‘口舌’多條,王爺非但沒有休離,反而三年獨寵,莫寒自知有愧,若再反對王爺納妾,豈不是再犯‘七出’之‘妒忌’?莫寒有罪,還請王爺責罰!”說著噗通一聲跪下,淒然無言。
“你……”完顏煦定住,半晌才驚醒,伸手將她扶起,“你怎麽突然一下變得這麽……這麽能說教?”
“怎麽?王爺不喜歡如此溫婉嫻熟的版本?”她往做側退一步,掙開扶在手肘上的寬大手掌,冷然道,“難道王爺中意於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下次還請王爺派人先知會我一聲,莫寒必定傾盡全力討得王爺歡心。”
“你……”他似乎除了“你”字,再無多話,莫寒輕笑,三個月失了她的調教,他的口齒又變得不伶俐起來了。還她一聲喟歎,他終是開口,“納妾,事出突然,非我所願。”
“錯了,應是‘納妾,恩承皇命,由來已久。’”本來可以全然避過不談,她早已猜中,更調整好心態見他,卻依然抑製不住地開口,戳破那一層掩飾的窗紙,“怕是王爺多蘭首領的寶貝女兒阿拉坦那木其之間的風流佳話早已傳入皇上耳中,王爺大獲全勝,皇上更是成人之美,將阿拉坦那木其賜給王爺,若她不是待罪之身,怕如今便不是妾侍而是側妃了,王爺您說……咳……咳……是……是麽?”
仿佛沒有聽見她帶刺的言語,他伸手捧住她因咳嗽而飛滿紅雲的麵頰,歎道:“你還是那麽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每到冬季總要病一場,讓人好不憂心。”長長的歎息,他不顧她的奮力掙紮,擁她入懷,吻著她滑膩的發絲,緩緩開口:“我的阿九,還是那麽聰明啊,什麽都能猜到,什麽都能明白。”
“方才是莫寒失禮了,還請王爺恕罪。”平靜下來,她開口送客,努力為自己尋一個出口,尋一個安全地帶。
“你必須要有一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王府的繼承人,他,必須是你的孩子。”他低低地在她耳畔訴說,仿若囈語,“這些年,戰事頻發,蒙古人不服,漢人伺機反噬,戰亂將臨,你知道麽?我怕……阿拉坦那木其,她出身卑賤,沒有娘家,心思簡單,決不可能再往上爬,而且……她懷孕了,本來,不打算將她帶回來的……你是漢人公主,沒有孩子,是無法在這裏站穩的,我想,母後催促,總歸是要納妾,不如,就找一個這樣兩全其美的吧。”
“對不起,阿九,對不起。”
“何必對我道歉,你總歸是要納妾的,總歸是要麵對的,早或晚,都一樣。”她退開他的懷抱,溫暖的氣息散去,禁不住又咳嗽起來,但,雖然冷,卻是絕對的獨立,不用倚靠,不用妥協。
“恨我嗎?”
“有什麽好恨的?”她回頭,調笑著反問,臉上又回複了以往的嬌俏慧黠,“男人三妻四妾乃理所應當之事,如此,才不負王爺的風流盛名。”
“我隻是想,將來你能有所依靠。即使我不在的時候,也有人能夠代我保護你。阿拉坦那木其此胎若是男孩,便記在你門下,由你撫養。”他坦然說出心中盤算已久的計劃,卻麵對著自己全然料錯了的麵容。
莫寒噗哧一聲冷笑,嘲諷道:“原來王爺早就盤算好,隻等今天過來知會我一聲。嗬嗬,於情於理我是否都應當對王爺心存感激呢?”
“阿九,不要任性。你需要這個孩子。”完顏煦蹙眉,對自己好心沒好報的遭遇頗為不滿。
“是麽?我需要?嗬嗬……原來我,總是任性啊。你說需要,那就需要吧,隨便你,我無所謂,咳……咳……咳……無所謂。”弓下身,捂住嘴,她咳得兩腮通紅,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她伏在床沿上一頓猛咳,脆弱的心肺仿佛就集中在喉頭,再多咳兩聲便要跳脫出來,活生生跌落在淡灰色的地毯上。
“阿九,阿九你沒事吧。”他急忙趕過來,輕拍著她背脊,不住地問道,“怎麽病成這樣?看大夫了沒有?明天我去叫太醫來看看,你也該好好注意自己的身體,大冬天裏穿得這麽單薄,叫人怎麽放心得下?”
急促的喘息漸漸平緩,她艱難地抬起頭來,盯住完顏煦的眼睛,仿佛要透過那寒潭般深邃的雙目看進他的心裏去。完顏煦下意識地將身子往後挪了挪,卻被她眼中突然溢出的笑意驚在原地,她勾唇,露出習慣性的壞壞笑容,一如四五年前,他在地牢裏看道的一般,深沉,魅惑,帶著濃的化不開的悲傷。
“王爺先去吧,雖然隻是妾侍,但到底是皇上禦賜的女人,不好才回來就冷落了吧。”她笑,蒼白的臉上浮著淡淡的粉色,如同新春的桃瓣一般鮮嫩易碎,明明近在眼前卻仿佛遠在天邊,透出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冷漠與淡然,仿佛隨時都要被風吹散,消失在混濁的空氣裏,什麽都不留,幹幹淨淨,一絲一毫都不留。
完顏煦一震,抬手撫上她瑩潤的眼角,卻隻觸到一片幹澀,沒有眼淚,沒有怨恨,她隻是笑,笑得人心都要被捏碎,像齏粉一般融進泥土,疼痛無以複加。
他歎息,似乎除了歎息,再沒有別的方式對待。“如果……如果我們有孩子……就……”
“王爺還是走吧,才到京城,阿拉坦那木其多半住不慣,王爺該去好好陪陪她。莫寒害了病,王爺在這染了病氣就不好了。”
“我……”忽聞門簾一陣響動,莫寒微微將身子撐高,便看見了那個嬌憨的蒙古族少女,一身火紅地站在門口,淡淡的小麥色肌膚,健康而美好,飛揚的眉眼間透出青春的朝氣與活力,原來,她當真是老了啊,已經學會用過來人的眼光看比自己年少的女孩,她隻是好奇,這個孤苦無依的蒙古族少女究竟是如何愛上自己的殺父仇人,而完顏煦,她側過頭,目光落在他英俊無雙的麵容上,淡淡微笑,完顏煦,果然是結了婚的男人更有魅力啊。
徹骨地風從撩起的簾子中躥進來,吹打在莫寒消瘦的身軀上,她竟也不覺得冷,隻是直直地看著阿拉坦那木其,看著看著,便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惹得少女一陣窘迫。阿拉坦那木其為難地看了看完顏煦,用生硬的漢語,呐呐道:“我……我來找你!”
莫寒欣然微笑,從背後捅了捅完顏煦的肩,促狹道:“去吧,切莫辜負了美人的一番好意,”
“你先回去。”
“我……我要和你一起!”語畢,阿拉坦那木其狠狠咬住下唇,楚楚可憐,泫然欲泣,連莫寒都要心軟。
“岑管家,帶她回房。”完顏煦依舊無動於衷,冷冷的吩咐。
阿拉坦那木其怨憤地瞟莫寒一眼,一蹬腳,轉身衝出門去。
門簾前後搖晃了一小會,便老老實實地掛在那裏,一動不動。
被炭火燒得暖融融的屋子裏又隻剩下他們兩個,寂靜得連冷風吹起樹葉的聲音都能全數收進耳朵裏。
時光在靜謐中一點一滴溜走,仿佛抓不住的流沙,無能為力,隻能無能為力。
吹滅了燭火,他脫衣上床,從背後摟住她單薄的身子,低低地說:“你瘦了。”
“我以後會努力地把自己養胖。”她下意識地想要避開那個溫暖的懷抱,卻不知道要以什麽樣的立場逃開,是他的妻子,不是麽?至少,名義上是,生理上是,心裏,差一點點就是了吧。心下一片悲涼,但卻沒有了痛,興許疼痛也隻是一刹那的事情罷了。
他拉高被子,將她裹緊,才苦澀地問道:“恨我麽?怨我麽?”
“王爺問過一次了。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次。”
“阿九,為什麽要聽他的?”他自嘲地笑了笑,聲音細不可聞。
“嗯?你說什麽?”
“沒什麽,阿九,我倒寧願你恨我怨我,總好過這樣,冷得讓人害怕。”
“王爺下回若還想看什麽曲目,勞煩派人事先告知一聲,免得莫寒演了又不對王爺的胃口,豈不掃興。”
“嗬……阿九,還是那麽口齒伶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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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叮咚————”
“叮咚————”
清澈的液體墜入血黃色的混濁汙水中,消散得再無蹤跡可尋。濃濃的腥臭撲麵而來,薰得人幾欲作嘔,近在耳邊的是孤魂野鬼的聲聲哀號,仿佛被割破了嗓子,那刺耳的聲音如同一把鈍刀割著脆弱的耳膜。
橋上的人如同被收了心智,茫然地向前走著,在穿小碎花棉襖的老太太麵前停住,低頭,一口口喝下那苦澀的湯水,苦不堪言。
滿目汙濁中,一朵白蓮清冷佇立。在無風起浪的忘川水中,遺世而孤立,回眸之間,傾國傾城,如仙下凡。
他笑,她仿佛聽到蓮花瞬間綻放的聲音。細小的,悄無聲息的,卻充滿力量。
墜進那兩汪閃爍著瑩瑩波光的秋水之中,她輕輕問,“你哭了麽?”
“沒有。”他依然笑著,對身下一口口噬咬著他的蛇蟲鼠蟻渾然不覺,她幾乎就要看見那一身淡青色的袍子下,裸露在外的森森白骨。而他,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樣子,溫柔如水一般的微笑。“是你哭了。”
“我沒有!”她聽到一個女人憤怒的反駁,急切而焦躁,帶著此地無銀的窘迫。“我跟你說過不是麽?我,再不會隨便落淚。”
“有時候,能哭也是一種福分呢。”
他絕美的容顏被一點點拉遠,想車窗外的景物,一點點往後退去,最後隱匿成身後的黑色墨點,無影無蹤。
他說:“不要怕。”
他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低吟淺唱,婉轉多情的聲線飄過千年時空,玉珠般跌落在枕邊,“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麵淥,滿城飛絮輥輕塵。忙殺看花人!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我不孤單,不害怕,真的,一點也不,祁,你要相信我。”
瑣事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綰著芙蓉髻的年青女子一蹦一跳地走在長長的階梯上,周身鵝黃色的輕紗更顯得身子的輕盈,仿若新生的蝶兒,在這片剛剛蘇醒的青山綠水間翩然起舞,看得人心醉。
“哎,我說念七念大俠,你用輕工帶我飛上去吧,這梯子也太長了,你看,你看,抬頭都望不到邊哪!你就行行好,幫幫我嘛!”直接用袖子擦去額角上溢出的汗珠,莫寒左手撐著腰,停在半路,嘴裏抱怨著念七的不人道,卻仍不忘用空閑的右手為自己扇風。
念七依舊是沒有表情的撲克臉,冷然回道:“上山的路姑娘已走過不下百次,為何今日要求如此之多?姑娘若有什麽煩心事大可找岑先生說,不必把氣撒在鄙人身上。”出門在外,自然不能稱“公主”“王妃”,但隨著出門次數的增多,念七便直接喚她“姑娘”,省得麻煩。
被戳破心事,莫寒不怒反笑,“念七,你這麽沒有生活情趣,既不幽默,又沒有錢,當心以後找不到老婆哦!”而且長得也不匝地。
“誰說我沒錢的?”念七轉頭看著她眼底的愁緒,蹙眉沉聲道。
“呃……真的?你天天跟在我身邊,要怎麽賺錢啊?”
“你上來我就告訴你。”
“好啊好啊。”她一股腦往上衝,卻忘了念七乃習武之人,又怎是她能輕易追得上的。
莫寒一路嘰嘰喳喳地到達了山頂,她也不去糾纏念七,一溜小跑便到了簡陋的木屋前,輕叩柴扉,嚷道:“先生,先生我來找你玩了!”
念七被噎在一旁,對於她奇特的喊門方式不予置評。
“是不是沒人啊?那我進來嘍!”毫不客氣地推門而入,左右看了看簡陋得一目了然的小屋子,最後將視線停留在被洗得發白的床褥間,她撇撇嘴,調笑道,“好個懶先生,日上三竿竟還賴在床上不願起來,傳了出去,豈不有辱先生的神醫盛名?”
躲在被子下的人噌的一聲彈起,甩開被褥,隻穿著單衣便出現在莫寒眼前,沒有絲毫顧及,幾近抓狂地問道:“東西呢?東西呢?快點快點,我都快餓死了!”
念七上前將食盒丟給狼狽的神醫岑繆崖,一臉鄙夷。
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東西,岑繆崖滿意地拍拍肚子,又回複了世外高人的模樣,對著莫寒挖苦道:“我說阿九啊,你不在家忙著幫王爺照顧快要生產的小老婆,跑我這來做什麽?”
“嘿嘿,我這不是給先生送吃的來了麽?既然先生不想,那我以後不送就是了。”三四天才吃這麽一餐,岑先生真乃當世之仙人也。
“非也,非也。阿九誤會老夫了。三年來,老夫在此處侍弄花草,鑽研藥理,多虧了阿九姑娘照顧才不至於餓死在這荒山野嶺之中,此恩此得,老夫沒齒難忘……”
“行了行了,你既然吃飽了,我就走算了,你也沒什麽好看的。”說完拿起桌上空空的食盒,轉身便走。
“看你眉頭深鎖,神色鬱結,不是要來找老夫談心的麽?怎麽就這麽走了?”岑繆崖抖了抖穿了一半的藍色外袍,挑眉問道。
“不是,就是……哎呀,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一屁股坐在破舊的椅子上,她極為不雅地翹起二郎腿,搖搖晃晃不知如何開口。
“那,讓老夫來猜猜。嗯……是為了王府裏新來的女人煩惱?”
點頭。
“算算日子,最多四個月,她便要生了吧。你看了難過?”
“不是。”莫寒搖搖頭,盯著自己腳尖上粉紅色的桃花出神,“那個孩子……出生之後要由我來帶,我……是不是算要當媽了?”
“不是,你不是在想這個,你是在考慮,到底要不要逃跑一回?”
“哎喲————”她敲著自己的腦袋,仰天長歎,“先生你幹嘛要那麽聰明嘛!真是的!”
岑繆崖一陣得意的笑,止不住繼續挖苦,“不是老夫聰明,是阿九你太笨,臉上根本藏不住事。”
“我這不是看著在先生這麽?又沒外人,裝個什麽勁啊!這段時間在王府裏,我都快裝成顆大頭蒜了!”她又是一頓抱怨,像個丟了玩具的乃娃娃,“沒有想過能夠真的逃跑,我隻想躲開一陣子,畢竟……如果再在那裏待下去,不死也殘!”
“你要逃,老夫並不反對。你經曆頗多,自然知道如何進退。”岑繆崖輕抿一口桌上隔夜的涼茶,饒有興致地問道,“老夫隻是好奇,阿九你出身漢家皇室,怎麽會對六王爺納妾一事如此反感?且王爺待你,可說是極好,但從你中毒一事,他的緊張程度就能看出。為人妻的道理,在你嫁來燕京之前,宮裏的老師、嬤嬤早就教導過了吧,怎麽還會,還會如此……”
“不可理喻。”莫寒側過頭去,亮晶晶的雙瞳望向正不知該如何措辭的岑繆崖,無所謂地笑了笑,“對麽?”
“大概是吧。”
“反正……在世人看來,我就是如此不可理喻的女人。超然灑脫如先生你,也無法理解我的心思。但是,那又如何?”
“無論如何,老夫勸你,做人有時要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無知是福。還有,懂得惜福啊,阿九。”
“哎喲先生,我今天來又不是跟你探討三從四德的!我想問……先生你這有沒有什麽吃了就能一直睡一直睡的藥啊?就這樣睡過去,一直睡到結束的那一天也挺不錯的!”莫寒湊近了,壓低嗓子賊兮兮地問道。
聽到是向他索要東西,岑繆崖開始裝深沉。“這個嘛……如果給我個三五七年倒是有可能研究出來。”
“唉,那就是沒有嘍,真不知道你說這麽多廢話幹嘛!”她小聲嘀咕,對著岑繆崖狠狠翻了個白眼,“那有效果持久的迷藥麽?”
“你想用迷藥迷暈六王爺,順便給他個教訓,然後逃走麽?”他輕蔑地瞟她一眼,不屑道,“那也未免太幼稚了!”
“切,不想給就不給唄,何必這樣損我!我是個可憐人呐,真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莫寒一拍桌子,瀟灑轉身,留下滿地怨念。
“你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昨夜老夫夜觀星相,發現孤煞星顯……”偷偷用餘光看一眼沒有絲毫停頓意味的人,岑繆崖提高了嗓子繼續道,“姑娘不日便會有血光之災!”
“閉嘴,你才會不日飆血!”莫寒回頭,惡狠狠地剜那假正經的中年男人一眼,咬牙道,“一個連北鬥七星都找不到的人,還說能夜觀星象,你當人都跟你一樣,是個破腦子啊!”
“哎,哎,我這不是開場白嘛,可以忽略,可以忽略!”岑繆崖急忙跑到門口扯住莫寒的袖子,討好道,“過些日子,你家夫婿就要出征去打巴爾虎了。”
“巴爾虎?”
“對,是你曾取過的巴爾虎。多半又是個滅族的下場,不是我說,你那男人在戰場上可真是殺人不眨眼。為了個妹妹,那巴爾虎的小子就能衝進帳子挾持你,如若全族被殺,你說,他若活著,會不會跑進王府報仇?到時,你要想辦法趁亂逃跑也不是什麽難事啊!”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回來?”
“嘿嘿,天機不可泄露!”岑繆崖笑得欠扁,於是莫寒便十分大方的賞了他幾個結結實實的爆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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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踏進王府大門,岑管家便急忙迎了上來,躬身雙手將一張大紅色帖子遞上,“稟王妃,溫敦郡馬府中來了請帖,三日後滿月酒宴。”
“嗯。”莫寒微微頷首,接過喜帖看了看,卻並未停下進屋的腳步,視線掠過熟悉的字跡,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樣子。“知道了。禮物您去挑就行了。”將帖子遞回管家,她已然有了當家主母的風範。
“回來了?”突如其來的深沉男聲把莫寒驚得一震,跨進門的右腳調在半空中,半晌才落下。她的視線不再光顧坐在陰影中的男人,這幾個月裏她已經可以熟練地過濾調他的一切言語,無視他的出現,仿佛回到最初的最初,她孤單,但不孤獨,她寂寞,但不哀傷。漫無邊際的沉默中透出永不妥協的執拗。
她不容於世的堅持,保全了作為一個女人靈魂的完整。
茶有些苦,她放下茶杯,從放在一旁的白瓷罐子裏倒出些糖來,加在淡綠色的茶水裏,自顧自地坐下,細細品了起來。
“今天又去哪玩了?竟錯過了晚膳。”終於放過被敲得快碎的茶蓋子,完顏煦從陰影中走出,雙手背在身後,在廳中來回踱步。
本就是打算逃過晚膳才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再說,每次她出門,他雖表麵不說,但暗地裏還是派了人跟蹤,即使有念七在,他們根本跟蹤不了多久就會被甩掉。
話說回來,這幾年跟著念七,她反跟蹤的本事倒是學了不少,興許不久就能派上用場。
“哦。”又是慣用的三字方案——“哦,嗯,是嗎”三種回答方番上陣,直到完顏煦放棄搭話。
“博日娜來了帖子,請咱們去郡馬府參加她兒子的滿月酒。”
“是嗎?”
“你準備準備,三日後咱們一起去赴宴。”
“嗯。”模式化的語言脫口而出,莫寒猛然驚醒,過後才想起要拒絕,“啊,不,你和阿拉坦那木其去吧,我休息。”
“為什麽?”完顏煦挑眉,愈加不滿地說,“阿拉坦那木其隻是妾,而且還大著肚子,你這個做正妃的不去,豈不是太不給主人家麵子?”
挪了挪屁股,她轉過身去避開完顏煦湊過來的衰人臉,懶懶道:“就是……不想去。”完了又像爛泥一般趴在桌上,閉著眼假寐。
他無奈,唇角掛著自嘲的笑。撩起袍子在她身側落座,取過仍攥在她手中的瓷杯,感受她留在杯身上的體溫,略微有些失神。“自我歸來你便是如此態度,每日說話不超過十句,阿九,聽話,別再跟我賭氣了。”
賭氣麽?她才懶得去做這樣耗費心力的事情,隻不過是懶得說話,覺得沒意義,沒興趣罷了。當然,這些話她是不會說出口的,僅僅隻是因為——懶得開口。
見她仍舊不答話,完顏煦耐著性子繼續道:“烏祿和你有心結這我知道,但這到底是烏祿和博日娜的第一個子嗣,多少你也該給堂堂郡馬爺些麵子。聽話,去吧,嗯?”
仿佛突然間受了什麽刺激,莫寒“騰”地拍案而起,怒道:“你丫別再跟我說‘聽話、聽話’的啊!姑奶奶我一聽這個就煩,我是你家的阿貓阿狗是吧,隻要拍拍頭說聲聽話就會屁顛屁顛地跟著你要東西吃!我告訴你,沒門!我說不去就不去,不去不去不去!”說完瀟灑轉身,走到門口又倒回來,惡狠狠地瞪著愣在原地的某人,咬牙道:“你個姘頭帶著你旗下的姑娘一起去吧!祝你們百年好合,斷子絕孫!”
“啊——”當完顏煦回過神來的時候,莫寒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倒黴的男人隻能揉著被踢成重傷的腿,委屈抱怨。
**************
“咚咚咚————”
彌月放下手中的針線,抬眼瞧那曲腿蜷在躺椅上正忙著神遊太虛的人,略微有些猶豫,但還是小心地出聲提醒道:“公主,有人來了,要見麽?”
“哦。”長長地打了個嗬欠,她仍舊沉浸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之中,迷蒙著雙眼呆呆注視著彌月,半晌無語。
大約早已習慣了她這樣隨時隨地的發呆,彌月無奈,隻好起身替她理了理皺巴巴的衣襟,側過頭去示意守在門邊的小丫頭西潤開門迎客。
人還未進門彌月已然猜到來著何人了,因為人未動,那碩大圓潤的肚子就先行進入眼簾。
“王爺讓我來請姐姐三日後一同去郡馬府……”
莫寒還沒來得及反應,彌月就已然義正嚴詞地斥責道:“來了府中這麽久連基本的禮數還沒有學會嗎?見了王妃也不知道行禮,您房中的嬤嬤全當是吃白飯的嗎?不如早早打發出去了,也省的在府裏白吃白喝,看著還礙眼!”末了又小聲嘟囔,那音量卻恰到好處地令阿拉坦那木其聽得真真切切,“到底是蠻荒之地出來的粗鄙女子,大字不識得半個,也難怪是這幅傻傻呆呆的模樣。”
“你————”阿拉坦那木其上前欲罵,但無奈漢語識得不多,找不出恰當的詞,轉而看向身後的丫鬟落雪,落雪隻是自顧自地低著頭,仿佛什麽都沒看見似的,一語不發,她陡然間悟出了什麽,隻是呐呐不言,眼中卻盡是怨毒,克製著不去看躺椅上仍舊一身慵懶的女人,極盡她在這裏所學會的隱忍克製著自己。
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她要努力,她要學著適應這深宅大院的遊戲規則,她要找一個可以倚靠的力量,保護自己,保護烏爾哈部最後一點點骨血。
那朵草原上的花兒已然在殺父仇人的身下凋零。
剩下來的,不過是活著的一個生命而已。
活著的意義,僅僅是為了延續生命而已。
但也許,還有愛上仇人的恥辱與掙紮。
也許是懷孕體虛,阿拉坦那木其有些接不上話,半晌才道出一句:“王爺說過,那木其有了身子,可以不必行禮。”
“是麽?王爺說過可以不對王妃行禮麽?奴婢耳笨,可從沒聽說過!”彌月依舊是不依不饒,咄咄相逼,在宮裏待慣了的女子,把話說得滴水不漏,逼得人透不過氣來。
阿拉坦那木其麵色一沉,隨即便要開口怒對,而莫寒卻不知什麽時候清醒了過來,撐起身子蹙眉道:“彌月,茶涼了。”
“是。”彌月屈膝行禮,垂首上前雙手取過仍舊是溫溫的茶杯,換了茶,在杯底墊上一層隔熱的錦帕,又遞給莫寒,做得一絲不苟。
莫寒心下了然,對彌月的做法不置可否,但心中依然有一股暖流淌過,即使這樣的方式她並不認同,也不會有什麽好的收效,可是彌月的心意,她體會得到。
這世上心疼她最多的,大約是彌月了吧。
彌月,也是有太多無奈的可憐人。
她並不喝茶,隻是將杯蓋沿著杯沿來回滑動,緩慢而沉靜,偶爾會眯眼用餘光看看立在地毯正中央尷尬的孕婦,好似一個伺機而動的捕獵者,用敏銳的神經感受獵物的一舉一動。什麽時候,她已然有了如此修為。
她有的是時間,但阿拉坦那木其沒有。
“王妃當真不去參加郡馬府的滿月酒?”
放下手中把玩已久的茶杯,她抬眼,睨著仿若花一般綻放的美麗麵龐,久久不語。直到阿拉坦那木其忍不住再次出聲,她才恍然驚夢般緩緩開口道:“我想白天的時候我已經同王爺說得很清楚了,怎麽?王爺沒同你說麽?”她挑高音調,這一句疑問拖著長長的尾音,勾得人心不住發顫。
“王妃就看在那木其的麵子上去一次吧,郡主得了個男孩,自是高興得很,咱們也不好得罪了郡主和郡馬爺,更不好讓王爺丟了臉麵。”
示意彌月“無妨”,她挑眉看著阿拉坦那木其,嘴角浮顯出不可琢磨的深邃笑容,語帶嘲諷,“當真是王爺讓你來做說客的?”
突如其來的提問打亂了阿拉坦那木其的計劃,本應在寬廣草原上飛馳的生命此刻被削去翅膀,綁縛雙足,她極盡所能地去適應牢籠,卻依舊是笨拙不堪,隻能一咬牙,點頭稱“是。”
“哦?這樣啊……”她微微頷首,依舊平靜淡然,“那麽,怕是要讓你失望了,這段時間身子不好,大夫說了,要少吹風,真是不能去了……”
“那……王妃有什麽禮物要送麽?那木其幫您帶過去。”
嗬,不能把真人帶過去狠狠羞辱一番,所以要羞辱一下所贈禮品泄憤麽?還有又要借機抓她什麽把柄?突然很想問為什麽,過了那麽久,博日娜還是嫉恨著她,聯合起孤獨無依的阿拉坦那木其裏應外合地一齊對付她,還有曾經派人下毒暗傷她的人,這一對對麻煩,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額頭一陣一陣抽痛,她皺眉撫上太陽穴,疼痛感卻沒有要消逝的跡象,看來,這當真不是個適合正常人類居住的地方。“不是吩咐岑管家去挑了麽?”
“還是送些特別的禮物好,畢竟……畢竟王妃和郡馬爺是舊識。”
“哦?舊識啊……博日娜同你說的?嗬嗬,那行啊,送字畫吧,也有才華橫溢的祝願。”說完懶懶起身,吩咐西潤準備好紙筆,許久沒有練字,但底子還是在的吧,也不至於讓人看不清內容。
都是中學時爛熟於心的語句,筆劃勾勒隻在須臾之間,揚揚灑灑全然是略帶拙劣的懷素狂草,隻讓該看懂的人看明白而已,她點點頭,微笑看向立在桌旁懵懂的阿拉坦那木其,慶幸於她的不識字。
三日後的滿月酒,她是絕對不會去的,即使很想看看韓楚風的孩子,但一想到那孩子必然要麵對的人生,便全是後怕。
襲遠北伐的腳步,似乎越來越近了。
到那時,韓楚風要如何抉擇,他的家室,他的信仰。
如果博日娜當眾拆開這幅字畫……她幾乎可以想象韓楚風和完顏煦緊張憤怒的樣子。
但那又如何,反正她要走了,臨走前給完顏煦添些麻煩也不錯。
“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巨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要玩,就要玩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