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年暗傷》作者:兜兜麽[古裝言情]


逃亡

  


  這段日子六王爺異常忙碌,不僅要忙著準備出征巴爾虎,還要忙著處理老婆大人惹出的麻煩。
  那日酒筵,六王妃的詩作一鳴驚人,聽得懂的人一片嘩然,聽不懂的人興衝衝地湊熱鬧,總之就是滿城風雨,直指六王妃的大逆不道。
  當完顏煦滿身狼狽地回府,她依舊叨念著“嗯,哦,是嗎。”三字訣,末了隻涼涼地撂下一句:“我也沒念過書,見著好看的就隨便抄了一首,具體啥意思我不清楚。”便輕飄飄地躲進房裏睡美容覺,留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完顏煦一人麵對皇帝大臣的連環炮擊。
  彌月也擔心此番做得太過,無論如何那可是當眾宣揚自己的謀逆思想。
  咽下鬆軟可口的玫瑰茯苓糕,她擺擺手,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就讓他去煩吧,也省的來打攪我,活該。”
  越混亂,越適合逃跑,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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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黑風高夜,殺人越貨時。
  暫時還沒有大事發生,但麻煩無比的小事正在進行中。
  “你我夫妻二人許久未曾坐在一起吃飯了。”眼前的男人神色柔和,仿佛已過花甲的老人,懷念著過往的美好時光,但顯然,此刻坐在飯桌另一旁的妻子並不配合,無論何時,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永遠隻是填飽肚子。於是乎,顧影自憐的丈夫隻得到一個含含糊糊的“哦”字。
  一輪幾乎等同於自言自語的對話下來,完顏煦並不放棄,似乎是終於意識到了什麽,他決定不再給她更不再給自己逃避的機會。
  “你是仍舊在氣我,還是早已決定自此再不理會我?”深邃的眼瞳牢牢將她鎖住,極力抓住她沉靜麵容上一絲一毫的波瀾,許久未有的無力感緩緩爬上心頭,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至少這已經是我最好的表現,如果你還不滿意那就去換個角兒,別再指望看我演戲。”莫寒放下筷子,感受飽漲的胃,頓覺中氣十足,說話也不知不覺地衝了起來。
  “嗬……”他無聲苦笑,歎息之後方才開口,“半年來你對我含糊敷衍,沒想到一開口,卻是這麽一番挖苦,真是……但也好過先前的惜字如金了。”
  她默然,相對無言。
  似乎耐不住沉默的永遠是他,而她永遠堅守在自己的陣地不願踏出一步,即使有,那也隻是試探罷了,一有動靜便統統縮回,吝嗇著不去付出,也不給別人傷害自己的機會。到底是他的失敗,還是她的逃避。
  “半年了,無論如何,對我的懲罰也該夠了吧!老婆大人,可否給為夫指一條明路,何時才能重遇老婆大人的伶牙俐齒?”他用盡全力地去放低姿態,在她麵前,他做了太多自己一生都不曾做過的事情,太多太多,卻始終去不到她的心裏,仿佛站在兩座不同的山頂,明明很近,卻隔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如果我堂而皇之地去外頭找小白臉,然後搞大了肚子,還恩澤似的告訴你說:‘嘿,你這個沒用的男人,自己生不出孩子來我就去找人幫你忙了,看看我多麽賢惠,還不過來好好感謝我?’如此這般,我的王爺大人,您還會樂嗬嗬地跑過來幫我養孩子麽?”她語調輕鬆,仿佛是在開著不大不小的玩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挺直了背脊,他呆坐在圓凳上,花了超過一炷香的時間去思考她突如其來的比喻,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這不一樣。”憋了老長時間,他才吐出這麽幾個字,仿佛第一次生產的孕婦一般,焦急卻不知從何處使力,“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那就把你自己想象成女人,把我想象成男人。”她聳聳肩,理所當然地回道。
  而他還是那一句,“事實上,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但已漸漸有了氣勢,最後一句話裏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然。
  莫寒起身整頓衣衫,已然沒有興趣再聊下去,“我是女人沒錯,但我有我的尊嚴,有的東西可以分,但有些東西絕對不可以分,比如牙刷,比如自己的丈夫,我討厭你用碰過別人的手來觸碰我,那隻會讓我惡心。”
  “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你們漢人不是早最注重這個嗎?還有‘夫為妻綱’。我對她們並沒有過多的感情,我心中的女人始終隻有你一個而已,難道這樣還不夠嗎?”
  “那麽你的意思是,你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是分開的嘍?你下半身在別的女人身上運動的時候,上半身想的是我?真是……我真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該惡心!你說你對她們不曾有過感情,但你敢說你對和你纏綿床榻的女人不曾有絲毫動心?況且,她是你孩子的母親,你們一家三口何其美滿,我除了乖乖退出還能如何?”一口氣說完,語速太快,她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男人,上半身是修養,下半身是本質。
  “你是這個孩子的母親,是我完顏煦的妻子,唯一的妻子,永遠都是。”看著她眼中的冷然,仿佛要確定什麽,他一字一頓地說著,帶著一股篤信。
  莫寒無力地撫著自己的額頭,兩眼一翻,幾近昏厥。“算了,當我沒說,你愛怎麽怎麽。”說完去了鬥篷轉身欲離,而門,卻自動開了,而且帶著強大的衝力,把她撞得往後直退——期待已久的戲碼終於上場,隻是開場不合她意。
  習武多年,完顏煦反應迅捷,一步上前撈過連連後退的莫寒,側身一轉,將其帶到角落,又毫不停歇地起腳踢起一旁的圓凳,擋下黑衣人當胸而來的一劍。
  “劈裏啪啦”一聲脆響,圓凳被利刃劈成大小不一的兩半,切口整齊俐落,可見此劍來勢凶猛,力量驚人。
  吩咐莫寒站遠點,完顏煦便拔劍飛身上前,與黑衣人纏鬥起來,二人竟是鬥得不分上下,莫寒好奇,那個草原上的魯莽少年,何時武功長進如此,當真是士別三日定當刮目相看也。
  二人吃飯,完顏煦吩咐了不許旁人打擾,所以此刻庭院裏空蕩蕩的,但繁雜的腳步聲已由遠及近直達院內,幾個身形壯實的護衛加入戰鬥,那黑衣人漸漸有些力不從心,一步步往後退去。
  她隨著纏鬥中的眾人衝進庭院,卻被完顏煦攔在長廊上,再不能靠近半分。無計可施,她隻能惡狠狠瞪他,語帶嘲諷,“王爺功夫不錯啊!”
  “還行,保護你,夠了。”完顏煦轉頭關注眾人對刺客的圍堵,不再看她。
  所有能夠行動的生命體一旦被逼到死路便會不顧一切,玉石俱焚,不然怎麽會有“狗急跳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這些至理名言。
  隨著持續時間的拉長,孤身對敵的黑衣人漸漸有些力不從心,他一步步向後退去,直至後備貼上了圍牆,府中護衛已呈三麵將他團團圍住,但眾人並不上前,隻堵住他去路,等待完顏煦的命令。
  而他卻像一隻困獸,靠著牆壁不住地喘息,雙眼注視著圍攏在身邊的敵人,他身上好幾處都掛了彩,鮮血將黑色浸得愈加深沉,好似一團不斷延伸的恐懼,漸漸將他籠罩。莫寒已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握劍的手在微微發顫,無論經曆了什麽,他到底隻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對死亡有著無法壓製的恐懼。
  完顏煦一抬手,護衛便如收口袋一般,一步步向黑衣人移動。
  還差一步,黑衣人陡然提劍衝出,全然不顧迎麵而來的鋒利刀刃,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選擇用盡全力地奮力一擊,長劍破空而來,直指完顏煦心口。
  劍氣逼人,莫寒下意識地往後退去,腳跟還未完全著地,一股猛力從背後使來,她一個踉蹌,身子被推著往那雪亮的刀刃衝去。
  一片徹骨的冷,似乎還有鮮血潺潺流動的聲音。眼前閃過黑衣人震驚的眼,完顏煦扭曲的麵容,還有,阿拉坦那木其在角落裏輕蔑的笑容。
  寒冷過後是無法言喻的疼痛,黑衣人驚恐地把劍尖從她肩胛骨處抽出,隨著長劍離去的方向,身子被帶著往前一傾,她竟一頭栽倒在黑衣人懷裏。
  勉強站穩,低頭看了看傷口,血還在不斷往外湧,好似大名鼎鼎的趵突泉,永不枯竭。餘光瞥見完顏煦拔刀衝來的身影,莫寒心下一急,主動把脖子擱在黑衣人劍上,恨鐵不成鋼似的咬牙道:“王八蛋,姑奶奶刺都讓你刺了,還不挾持我,你他媽到底想不想活著出去?”
  黑衣人顯然一愣,但隨即反應過來,握緊劍柄,將劍身橫在莫寒脖上,卻比方才被圍困時更加緊張,“放我出去,不然殺了她!”
  完顏煦深深皺眉,眼中全是森冷的光,卻一動不動,“放開她,我留你全屍。”
  “哼!好大的恩典!”他轉動劍柄,鋒利的劍身便在雪白的脖頸上壓出一道粉色的劃痕,隻需稍稍使力,那青色的血管便會在瞬間斷開,散落一地鮮紅的血液。
  被壓得太緊,莫寒止不住痛苦地呻吟一聲,但並不恐懼,隻因看到黑衣人抵在劍上的指腹,比她的脖子更接近劍鋒。
  “你走,留下她。”完顏煦的眼睛裏有她從未見過的濃重殺意,看得人心裏發寒。
  “哈……放過她,我還能活著出去嗎?等我安全了,自然會放她回來。完顏煦,廢話少說,到底放還是不放?”
  完顏煦揮手示意眾人散開,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黑衣人架在莫寒脖頸上的劍,“她若有任何意外,我會讓你後悔今日沒有選擇痛快地死在這裏。”
  避開他的眼,她隨著黑依然的步伐一步步往後退,傷口已經疼得麻木,但這不算什麽,在她的腦中,一個聲音叫囂著:“走自己的路,讓完顏煦見鬼去吧!”
  於是她隨那個幾乎是陌生的男子上馬夜奔,頭也不回。
  幾乎是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她艱難地起身,抬手扶上不再流血的傷口,還好他劍收得快,隻是淺淺一道傷,劃開了皮肉而已,除了疼痛和流血,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世上,真沒什麽是大不了的。
  所以,這京郊的一座破廟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武俠劇裏常有的藏身之所罷了,幹柴烈火,孤男寡女,劇情就推到高潮了,隻是……她回頭,已經長大了的哈丹巴特爾杵著長劍一步步上前,少年飛揚的眉間已然染血,深褐色的眸子裏閃爍著不再純淨的光,他開口,操著醇正流利的漢語:“你幫過我,這次算我還你,我們兩清了,王妃殿下。”
  “沒有。”莫寒笑著搖頭,像在逗弄自己淘氣可愛的弟弟,“我主動受傷助你逃跑,你說,這次你欠我多少?”這算是實話,除了主動二字。
  哈丹巴特爾垂下眼瞼,仿佛是在思量她的話,悶悶道:“進去。”
  她點頭,欣然跟隨。
  一顆剛出草原的嫩草怎麽鬥得過臉皮堪比城牆的女人。
  出乎意料的,破廟裏還有一人,正盤腿坐在佛像下,不知是念經超度還是運功打坐。但從那一頭半白的長發看來,不是個和尚,雖然也有可能是俗家弟子,所以也有可能是個和尚。
  請允許她片刻的秀逗,因為她體內所有可以運作的細胞統統都被那似和尚又不似和尚的男人吸引了,沒空打理停機的大腦。
  是不是太久未進男色,她竟會對著眼前半裸的男子目瞪口呆。
  他生的並不是特別好看,顯然不如祁洗玉,隻是這世上怕是再也尋不出比祁洗玉更俊俏的男子了吧。雖然五官都不是很突出,但配合在一起也算養眼,可以勉強給個八十分,而那白了大半的頭發和年輕的麵容恰好印證了“鶴發童顏”這四個字的由來。
  最打眼的便是那裸露的皮膚上刻著的觸目驚心的傷痕,長長短短,交錯縱橫,遠遠看去仿佛一塊打滿補丁的破布,針法拙劣,錯漏百出。
  “師傅。”哈丹巴特爾的聲音中竟有一絲懼怕,但卻不同於被困時對死亡的恐懼,而是發自內心的敬畏,對象是眼前看起來大不過他十歲的男人。
  “難得,居然能夠活著回來,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他睜眼,展露出琥珀色的瞳仁,剔透晶瑩,仿佛汲滿了水,搖晃著盈盈的波光。此刻卻睜著這般美麗的眼眸,說著這般冰冷無情的話語。
  一睜眼,即得九十九分。
  “怎麽不在路上就解決了?”他仍舊保持著打坐靜養的姿勢,一動不動,但說話的間隙竟有些許不適,卻很快掩飾過去,難以捕捉。
  半晌,她才覺出那男人指的是自己,而那句話說直白點就是——為什麽不在路上殺了她,還要帶到廟裏給他添麻煩。傷口再次痛了起來,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她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師傅。”哈丹巴特爾為難地看了莫寒一眼,再轉回半裸男,“是她救的我,徒兒不能殺她。”
  “哼。”又是個愛用鼻子說話的人,“她救你自當有她的考量。”
  莫寒翻個白眼,撇撇嘴不屑道:“一個動都動不了的殘廢還那麽多話,真是討厭。”對付這樣自負自傲的男人,通常隻有一個辦法,而且萬試萬靈。
  “閉嘴,你個臭丫頭懂什麽!我若不是身中劇毒,你根本邁不進這個屋子。”哦,原來是中毒了,而且還當真不能動,那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對著一身重傷但卻仍舊站在一旁的哈丹巴特爾勾勾手指,她笑得齜牙咧嘴,“我們往南走。”
  “什麽?”大概很少有人能夠跟上她的思維節奏,比如哈丹巴特爾。
  “你是巴爾虎的人,完顏煦必然想到你是要往北逃,肯定在出關的道路上設下重重關卡,所以除了南下,再沒有別的選擇。而且要快,不出半個時辰,完顏煦必然會找到這裏。當然,你們可以選擇就地殺了我,但相信我,若沒有我的布置,你們根本走不出燕京城,到時隻是被完顏煦抓住,他會如何對待殺妻之人,你們比我清楚。所以說,除了南逃,跟著我南逃,沒有別的活路。況且,哈丹巴特爾你還要報恩哪!”她回頭,盡力使自己平靜的看著正眯眼打量她的男人,卻對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平白生出一股懼怕,但,不能躲。
  許久,那人才挪開眼,淡笑道:“你也去江南?”一個“也”字,道出男人原先便有的打算。
  “這不關你的事。”沒有反駁,莫寒全當他答應,右手按著肩胛處的傷口,左手撐地慢慢起身,撣去粘在裙上的稻草,沒有絲毫緊張焦慮的樣子,“在那之前,我得先帶你們兩個去治傷,特別是你,沒穿衣服的那個。”
  “為什麽?”
  “因為不想帶著一傷一殘上路,因為想要你欠我,這樣,即使某天你回複了,也不至於殺我報仇,更欠我一個人情,來日償還便不是今天這個價錢了。”這個男人,應當不簡單吧,能在短時間內把哈丹巴特爾的武功訓練得與完顏煦旗鼓相當,而且,那一身的疤痕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男人起身穿衣,雖動作遲緩,但好歹還是可以自行移動,情況不算太差。“很好,不錯的買賣。”

上路

  


  黎明破曉,日光劃破厚重的雲層,一點點掙脫束縛,直至普照大地。青翠的山巒在晨曦中輕輕攏上一層粉色薄紗,朦朧之中,嬌羞無限。
  往日冷冷清清的山中茅屋,此刻卻是雞飛狗跳,熱鬧非凡。
  “痛痛痛————”她忙不迭往後躲,卻被岑繆崖一把拖回來,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意,“先生,先生您就不能輕點麽?痛,好痛!”
  “哼,你還知道痛啊!”岑繆崖緊緊皺著眉頭,打好紗布的最後一個結,把藥瓶丟在方桌上,磕得一聲脆響,“告訴你趁亂逃,你倒好,直接跟著刺客走了!你怎麽不幹脆死了好,也省得浪費老夫我的藥!”
  “嗬嗬,我那不是看著能正好多個幫手嘛,誰知一激動就閉著眼往劍上衝了。”拉起退到上臂的領口,用未受傷的手理了理,莫寒笑嘻嘻地討好著說道,“咱們去看看那兩個拖油瓶。”
  岑繆崖沒有回話,隻是徑直往大廳走去,挑起深藍色簾布,回頭不耐煩地看著她。莫寒吐吐舌頭,一溜小碎步躥到外廳。
  念七熟練地替哈丹巴特爾包紮傷口,手法比岑繆崖溫柔,隻是哈丹巴特爾身上的傷口太多,基本上被包成了木乃伊的形狀。
  半百頭發的男人依舊安靜地坐在木椅上,閉目養神,直到壞脾氣的神醫將藥箱狠狠摔在一旁的茶幾上,那男人才悠悠然睜開了眼,露出琥珀般晶瑩透亮的瞳仁。
  “伸手。”岑大夫冷冷地吩咐,於是白頭男乖乖伸出手來任他把脈。
  思量許久,岑繆崖方才蹙眉問道:“丫頭,你當真要救他?”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凝重。
  “是,要救他。”莫寒點頭,雖笑,卻未達眼底,是傳說中的笑裏藏刀。
  “哼。”岑繆崖冷笑,當然,對象不是莫寒,“陸閣主當真是走運了,今日若不是這丫頭帶你來,莫說救你,就連老夫這山野清靜地閣主也休想踏足半步!”
  他半眯著眼,絲毫不似懶貓,全然就是一隻伺機而動的獵豹,利刃般的眼神直直紮在那衣衫染血的女子身上,而嘴角,卻掛著令人心醉的魅惑笑容。“是麽?”他抬起眼角,餘光流瀉在她清冷的眼眸中,絲絲入扣,那一個“麽”字,帶著繞梁三日的尾音,聽得人心糾。
  “你該感謝我,不是麽?”她也不避,坦然與他對視,即使是笑裏藏刀,卻不能讓人心生厭惡,隻當是賣弄小聰明的聰慧少女,脆生生的模樣,狡黠得意的笑。“昨晚的約定可還算數?我幫你解毒,你助我南下,這買賣尚可?”
  他已然在岑繆崖的吩咐下剝去外衣,敞露出滿是疤 痕的身體,莫寒轉過眼,看岑繆崖用一根根長過一寸的銀針將他紮成史上最英俊的刺蝟。而他依舊是一臉邪魅的笑,臉眉頭都不曾皺一下,“不錯,很劃算。我們成交。”
  “不過哦……”莫寒雙手環胸,裝無辜一事乃信手拈來,“岑先生說,為了防止你反悔,所以最後一顆解藥不能現在給你,直到我滿意了,覺得安全了,才會將解藥給你。所以呢,最好不要妄想幹掉我,沒有最後一顆解藥,你還是要死,隻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從來沒有人敢威脅我。”他語氣不重,卻聽得人心發寒。
  莫寒急忙擺手,解釋道:“不是我,是岑先生的主意。你要報仇可不要搞錯對象。”方才既然岑先生敢那般對他說話,自然是不怕他的了,這個黑鍋,岑先生背了也沒所謂的吧。
  岑繆崖瞄那一臉無賴的人一眼,無奈搖頭。
  “是嗎?有意思。我同意。噝……”他身子一緊,居然忍不住痛出聲,而岑繆崖已然開始收拾銀針,並不瞧他,“你中毒太深,毒液浸如全身各處,從而封住武功,如今不但要服藥解毒,更需以針灸打通經脈,才能全部恢複。現下你們急著要走,我便將七天的針灸集中在一天,急功近利必有大損,三日之內,你不得運功使力,不然便是經脈盡斷而亡,你可明白?”
  他點點頭,嘴唇抿得發白,似乎是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俊秀的眉緊緊擰在一起。
  “拿著。”岑繆崖從藥箱裏取出一個深褐色的瓶子遞給他,吩咐道,“裏頭有九顆龍瑞丹,每天服一粒,十天之後便可痊愈,第十顆在她那。”
  莫寒忙不迭點頭,樂嗬嗬傻笑,“我叫莫寒,合作愉快。”
  “陸非然。”他低頭,強忍著疼痛穿衣。龍瑞丹乃世間解毒之聖品,能讓岑繆崖毫不吝嗇地拿出十顆救他,這女人,來頭不小。
  馬車早已準備好,幾人收拾好行裝,吃過早飯,便要上車離開。
  本想換成書生打扮,但岑繆崖說男不男女不女的更容易被人認出來,索性就做女子打扮,隻是換了發髻和衣衫,作年輕婦人模樣。
  陸非然沒有露過麵,自然不必喬裝掩飾,但為了配合莫寒的婦人打扮,便飾演丈夫一角。
  哈丹巴特爾穿上岑繆崖的衣服,扮作小廝。
  由於勞動力奇缺,念七也被岑繆崖安排著一同上路。
  四人終於磨合成帶著仆人南下探親的夫婦。
  “這是應急的藥,種類和用法我都寫在紙上,放在第一閣……小心陸非然。”臨走前,岑繆崖將沉甸甸的藥箱遞給莫寒,仿佛送別自己疼愛的小女兒,“澄江閣閣主陸非然,江湖上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即使有念七跟著,你也不可有絲毫大意。”
  “澄江閣?”莫寒側過頭,不解地問道。
  岑繆崖更加湊近了些,靠在她耳邊說道:“不知道,澄江閣組織嚴密,旗下殺手無數,但卻與南疆邪教和武林正道兩者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似是而非,複雜異常,連我都沒有弄清楚他究竟是幹什麽的,唉,總之就是很複雜,很厲害,厲害到根本不是你能招惹得了的!保住命,然後離他遠遠的,聽懂了嗎?”
  “嗯,明白了。”她乖乖點頭,十分受教。
  “走吧,再不走就晚了。”拍拍她的肩,岑繆崖催促道。
  “保重。”
  “行了,我會的,趕緊走。”
  念七作為四人中唯一的健全人士,理所應當地擔任了趕車的艱巨任務,哈丹巴特爾由於傷勢過重,幾乎是處在昏迷的狀態之中,狹小的馬車內隻留下莫寒和陸非然兩個半生不熟的人,相對生厭。
  窮極無聊,她將車窗挑開一條小縫,偷眼向外看去。燕京城熟悉的街道並沒有什麽大的變化,依舊是繁華熱鬧,往來不息,隻是期間穿梭著身穿甲胄的禁衛軍,大約是在盤查戶籍,三三兩兩在各個商鋪酒樓進進出出。放下簾子,莫寒仇人似的盯著眼前閉著眼的男人,一籌莫展。
  那麽,隻能冒一次險了。
  她挑開前方的車簾,低頭在念七身後輕聲說道:“念七,掉頭,咱們不去南方了,從往北的城門走,先到開州。”
  念七也不多問,立即勒馬轉後。
  躲進車內,莫寒急忙在一堆被褥中翻找出早已準備好的大包袱,伸手進去掏了掏,隨即拖出一個金燦燦的令牌。
  用妙手空空絕技順手牽羊的東西。
  但願它有用,但願完顏煦還沒有發現隨身令牌的不翼而飛。
  掌心沁出的汗水膩濕雕工精美的令牌,她緊緊握住,生怕掉了一般,無意間睹見陸非然輕輕勾起的嘴角,恨恨地撇過頭去,兀自緊張。
  果然,北門的守衛是南門的一倍,那麽,計劃成功了一半。指腹摩挲著令牌上繁複的花紋,她不斷做著深呼吸,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甫一靠近城門,他們的馬車便被攔了下來,念七耐著性子一遍遍向官兵解釋,車上有女子不便露麵,銀子塞了一堆,但守城的士兵堅持要檢查完了才能放行,念七不允,幾人爭執不下,眼看就要動手,車內卻傳出一個沉穩柔和的女聲,清冷中自成一股高貴莊嚴,眾人一時默然。
  “敢問大人,可是六王爺下令搜城?”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進車來搜,即使有陸非然和念七打掩護,但她的目標太大,指不定這守城的將士中就有人見過她,且從方才看來,南門的侍衛並不少,完顏煦多半對他們會取道南下存有疑心,但若徑直從南門出去,必會留下蛛絲馬跡,用不了多久,便有追兵無數,所以,必須給完顏煦一個明確的暗示,他們實實在在是北上而去。
  到了開州,再取道向南。
  “確實是六王爺的命令。”為首的兵士沉聲回答,不敢冒然得罪。
  印著錦繡團花的車簾布後伸出一隻若蔥管般纖細的手,象牙色的肌膚上鬆鬆地掛著翠綠瑩潤的玉鐲,隻是一隻手便已讓人挪不開眼,忽略了她手中那一塊金燦燦的方形令牌。“想必你也知道,王府裏昨夜出了大事,王爺命我出城辦事,妾身不敢耽誤,但請大人行個方便,不要為難妾身這等弱質女流才好。”
  士兵接過令牌左右看了看,確認是真的才雙手奉還,但仍有些許猶豫,為難道:“夫人莫怪,六王爺連夜下令,所有出入車馬貨物都要一一清查才能放行,小人實在是職責所在,不得不……”
  “混賬!”念七一聲大喝,卻又低下頭去,放低音量道,“這裏麵的東西若真是人人都看得,王爺又何必下密令令人去辦?好好用你那榆木腦袋想想,別壞了王爺的大事!”
  “這……要不,夫人等等,容小人稟明……”
  “大人是神風營蕭銳容蕭將軍旗下的?上會子喝酒,他可還醉得唱起了秦腔呢,也好,大人帶妾身一齊去坐坐,這辦事不力的黑鍋丟給笑將軍也不錯。”細節決定成敗,這話不錯。
  “小人該死,冒犯了夫人,這就送夫人出城。”說完示意前方士兵靠邊站些,讓馬車出城。
  馬車漸行漸遠,站在一旁的年青士兵終於按乃不住,開口問道:“我說大人,你怎麽這麽容易就放他出城了,這上頭若怪罪起來,可是……”
  “你小子懂個屁!”為首的老兵啐了一口,憤憤道,“那可是貴人哪,得罪了她,不用等王爺下令,咱們蕭大將軍就能把咱辟了。”能跟讓蕭將軍唱秦腔的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還好他資格老,見識過蕭將軍年輕時那一口漂亮的唱腔。
  長舒一口氣,她將令牌塞回包袱裏,又似突然想起了什麽,從車尾衝到車頭,猛地一掀簾子,大聲說:“到達開州之前,我們不能停,夜裏遇不到客棧就住野外。”
  念七頷首,偏過頭,擔憂地看著她,“姑娘的身子能撐得住麽?”
  “沒事,我沒事的,肩上隻是小傷罷了,岑先生那麽好的醫術,隨便一副藥都能把人吃得龍精虎猛的,我能撐過去。念七你自己小心,前路艱辛,還有,多謝。”拍拍念七厚實的肩膀,她語氣輕鬆地安慰著。
  念七轉過頭去專心駕車,不再言語,隻是方才匆匆一瞥,他竟覺得莫寒不再是莫寒,她已經漸漸長大,越發堅強,但卻依舊是愛玩愛鬧的性子。
  活脫脫一直狡黠靈狐,自然要奔跑在山野間方能盡興。
  “計劃不錯。”冷不丁的,陸非然打破沉默,聲線低沉而沙啞。
  莫寒撇撇嘴,討厭他的馬後炮,隻悶悶地應一聲,“多謝誇獎。”
  “不小心掉下山崖,屍骨無存,豈不更加幹脆?”
  她抬頭,有些錯愕地對著他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沒來由地煩躁不已,“也是,了無牽掛才能一路向前。”
  “這話不錯。”再次閉上眼睛,陸非然自言自語,“難得,終於可以好好休息。”
  休息?前路茫茫,後有追兵無數,何來休息一說?難耐府中饑餓,莫寒起身打開放在角落的深紅色木箱,那一箱子點心幹糧讓坐在一旁正處在半夢半醒狀態之中的哈丹巴特爾目瞪口呆。
  嘴裏叼著香酥美味的千層餅,她一手拿著小羊皮水壺,一手忙著關箱門,卻仍是熱心地問其他人要不要吃東西。
  車內二人連連點頭,目光熱切。
  丟給他們一個藍色布袋,莫寒坐回原位,吃得不亦樂乎。
  “為什麽我們的就是饅頭而已?”指著布袋裏冰涼的大白饅頭,陸非然重開金口,眉目間隱藏著不易察覺的怒氣。
  “其實饅頭是萬能的,餓了就可以吃。想吃餅,就把饅頭拍扁;想吃麵條,就把饅頭用梳子梳;想吃漢堡,就把饅頭切開夾菜吃…… ”
  陸非然老老實實一口接一口吃白饅頭,她一邊吃著各色點心,一邊喝著小羊皮水壺裏的桂花釀,得意地笑。
  一連兩天,他們馬不停蹄,瘋也是的往前跑,黎明啟程,直到最後一絲餘輝收盡才肯停歇。夜裏便在山野樹林中休息,原本莫寒是不介意與人共宿馬車,橫豎也隻是蓋棉被純聊天而已,更何況陸非然和哈丹巴特爾基本上等於兩個廢人,不具威脅性。無奈念七抵死堅持,她一個有夫之婦無論如何不能如此不知檢點,如此,陸非然和哈丹巴特爾隨念七一起露宿山間。
  抵不過風寒露重,陸非然弱不禁風的身子骨達到了完蛋的邊緣。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佛慈悲,美男當前她自然要伸出魔抓,哦不,是援手。
  打開岑繆崖留下的大藥箱,她的表情已然不是瞠目結舌可以形容,第一閣裏起碼就有三四十個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瓶子,藥箱一共三層,全部滿員,那便是上百種藥了,岑先生還當真是老了。
  “第一閣是日常藥品,固本培源丹是止瀉的,花紅片是治療月經不調的,輕鬆丸減輕頭痛,消食片治消化不良,清馨露是外用專治蚊蟲叮咬,呃,對消去吻痕亦有奇效,什麽嘛……”嘴裏嘟囔著岑繆崖寫給她的用藥指南,聽著馬車裏陸非然不住的細微呻吟,有些莫名的心煩,“找到了,就這個,連翹解毒顆粒,呃,這名字好像還是我取的,嗯,退熱用的。”
  她興奮地轉過身,陸非然還在一堆厚厚的被褥裏瑟瑟發抖,有些不忍,她跪坐在他身側,拍拍他滾燙的臉頰,輕聲喚:“找到藥了,醒醒,哎,醒醒啊,吃藥了……”
  “嗯……”伴隨著一聲銷魂噬骨的呻吟,陸非然微微睜開了眼,琥珀色的眼眸裏全是蒸騰的霧氣,迷離著朦朧的微光,正無辜地看著她,看得她一路臉紅到脖子根,隻得不斷在心中默念:“衝動是魔鬼,男色害死人,妖孽啊妖孽,我是上半身動物,不要來誘惑我……我不是隨便的人,但我隨便起來可不是人……”
  咕嚕一聲,陸非然喉結一動,這對某女來說,是致命的誘惑,但陸非然卻隻用破鑼嗓子嘶啞出一句:“水……”
  趕忙從欲望的泥沼中爬起來,她轉過頭,凶惡地朝哈丹巴特爾吼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拿水來!”
  “吃藥。”扶起陸非然的身子,她把水壺送到他嘴邊,卻在倒藥丸時瞥見他含笑的眉眼,看上去很美,但也隻是看上去很美罷了,那樣輕輕勾起的唇角,不止是妖冶,跟有一股輕蔑和嘲諷。
  她皺眉,突然一下來了火氣,毫無預兆地一撒手,陸非然的上半身便砰一聲砸在鋪了床褥的木板上,卻仍舊疼得悶哼。
  莫寒拍拍手,沒有絲毫愧疚,“哈丹巴特爾,你來喂!”
  “哦。”哈丹巴特爾呐呐接過,扶起滿臉怒氣的師傅。
  “方才讓你輕薄了許久,你卻連喂藥都不肯,這買賣你可是占盡了便宜。”剛喝下清水潤嗓,陸非然便含冤指責。
  “本姑娘不樂意,你管得著嗎你?”
  “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點頭,自嘲道。
  “不錯,很有自覺啊。是個不錯的合作夥伴。”這是個禍害,是個萬年妖孽,她死都不要再去招惹。
  “已近開州,應該安全了吧。”話還沒說完,便聽一隻箭呼嘯而來,“咚”一聲深深紮進木板子裏,隨即雜亂的馬蹄聲,呼喝聲,由遠及近,快得讓人無法想象。
  陸非然,你個妖孽,上帝都來懲罰你了。

對手

  


  仿佛是下起了滂沱大雨,豆大的雨滴打在搖搖欲墜的馬車上,發出乒乒乓乓的一陣亂響,敲得人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此刻本應纏綿病榻的人卻如同得了神力,曲起手肘將身子往上一撐,伸手便把那已經被射進馬車來的亂箭嚇呆了的人拽下座位,與他一起匍伏在馬車底部,眼睜睜看著那呼嘯而來的利箭穿透毫無防禦力的馬車。
  “陸非然你個妖孽,肯定是你惹來的!你自己出去自首,不要連累我們!”被嚇得夠嗆,才回過神來,莫寒便翻臉不認人,對著出手救她的陸非然惡狠狠地吼道。
  陸非然無所謂地拉了拉被子,將自己發冷的身子裹好,繼續閉著眼睡覺,仿佛根本無事發生,但也許,是見多了這樣的場麵,才能如此熟視無睹地睡他的回籠覺。“你哪知道就是來追我的?冤枉人可不是個好習慣。”
  看不慣他那比自己更無所謂的態度,她使勁扳過他的肩膀逼迫他正對著自己,恨不得把那好看得欠扁的臉變成毀容般的如花。“如果是完顏煦來追我,怎麽會放箭?他明知道我在馬車裏的。最有可能的就是你不知在哪惹來的麻煩,人家恨不得你死,所以把我們都給連累了!早知道真不該救你!”
  “也許是你男人厭了你了……”陸非然涼涼地丟出這麽一句,刺得莫寒除了從鼻孔裏牽出一個“哼“字,再說不出別的。
  傳說對付凶惡的人,就要比他更凶惡;對付卑鄙的人,就要比他更卑鄙;對付瀟灑的人,就要比他更瀟灑;對付英俊的人,就要……毀他的容!那麽是要用硫酸還是直接用指甲呢……陡然間車外慘烈的嘶鳴聲將她從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抽離,馬車猛地向左傾斜,那互相厭惡的兩人一並滾進角落裏,陸非然那帶傷的小身板被某個吃飯毫無節製的人壓在身下,隻能瞪大了眼,半晌沒有吐出半音節。
  還未等的及互相埋怨,念七一聲大喝把所有人都震得說不出話來。
  “好個千裏追擊,殿閣大學士言崇言大人!”
  十幾名手持寬背大刀的壯碩男子騎在馬上,將已中數箭的馬車團團圍住,沉悶的空氣壓抑著緊縮的肺,麵對著十餘把寒光閃閃的刀劍,連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
  看著即將到手的獵物,捕獵者揮霍著屠刀蠢蠢欲動,被圍困的人卻如緊繃的弦,稍稍加力便被抽斷。
  那人一身單薄的青色衣衫緩慢悠然地從一眾橫眉怒目的殺手中走出,胯下俊逸無雙的四蹄踏雪正甩著頭,噴著響鼻,震得拖車的馬兒一聲哀鳴,抬腿欲奔。
  言崇曲起手指握著空拳置於唇邊,皺眉輕輕咳嗽一聲,就見一把圓月似的彎刀在空中極速飛轉,尚未看清發生了什麽,那刀便又回到言崇身邊的黑衣護衛手中,與先前不同的是,那刀已然沾血。
  最後一聲哀鳴還未叫出口,那馬兒便失了頭顱,雙腿一跪,整個馬身都傾斜在地,連帶著馬車向前斜倒,那在馬車上的人便都一並骨碌碌滾了下來,毫無形象可言。
  沒顧得上對言崇的到來大驚小怪,莫寒嫌惡地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病秧子男人,迅捷起身,略微整理淩亂的衣裙,便揚起頭半輕蔑半深沉地斜眼望著坐於馬上的清瘦男子,不敢更不能有絲毫退卻。
  率先打破沉默的始終是強者,自詡可以控製局麵的人是不願與弱者對峙太久,因為那隻是浪費時間而已。
  “澹台莫寒,你是要自己乖乖束手就擒,還是等我抓你回去?嗯?”
  “不必麻煩言大人了。”勾起頸後的一小撮頭發在指尖把玩,她始終是一臉嬉笑,極力遮蓋心中的緊張與後怕,“我自然是……要自己跑了嘍!”
  言崇聽了也不生氣,隻是冷冷地笑,堪比寒風的笑聲裏全然是鄙夷,他俯下身子,湊近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龐,唇角掛滿戲謔,“你……還是乖乖跟我走吧,如果我高興的話,可能會考慮讓你死得稍微痛快一些,置於他們……就看你了。”
  冰冷的氣息噴在她脖頸上,濕濕黏黏一片,她一陣惡心,下意識地向後退開一步卻露出眼底的恐懼,惹得言崇又是一陣得意卻無聲的笑。
  輸了一程,她沒心情理會,隻顧著把手伸到後頸一抹,果然,全是雞皮疙瘩。這樣看上去文質彬彬的男人說起話來竟比靈蛇吐信更加讓人惡心。
  惡寒。
  占盡優勢的男人顯然是沒了耐性,皺著眉正要開口,便聽到眼前女子清脆的聲音,“他們死不死的,跟我有什麽關係?”
  她依舊,一臉的無所謂。
  念七隻是緊緊盯著那黑衣護衛手中帶血的彎刀,沒有絲毫觸動。陸非然捏著下巴,看好戲一般。哈丹巴特爾好像聽不大懂,眼中盡是茫然……
  “哦?那就殺了吧。風霆……”
  “春姨娘死不死的,也和大人沒有關係吧?是麽?”兩人像是在打太極,相互推搡卻無人願意先一步出招,直到她說出這樣一句,像是試探,更好似威脅,那好整以暇的眼神更是與以故的景德帝有了七八分像,同樣是一雙讓人看不透的眼,有著他們相似的輪廓。
  “你覺得能有什麽關係?”那蒼白的臉依舊平靜,展示著滴水不漏的偽裝,但風霆已然在他的示意下握緊了刀,不再往前去。
  看著他一步步陷落,她將雙手負於身後,嘻笑著上前,靠近那匹罕見的四蹄踏雪,輕撫馬身,“那麽,沈落梅有沒有從墳墓裏被挖出來,也和你沒有絲毫關聯了是吧,大哥……”她抬頭,看著他冰冷麵具上的裂痕,帶著幾分撒嬌意味地喚他,“大哥……”
  言崇大怒,伸手掐住她纖細的脖頸,猩紅著雙眼,惡狠狠咬牙道:“你以為……憑著一個死人和一個啞巴就能要挾我麽?好妹妹。”
  “咳……咳……別……別激動啊。”被掐得喘不過氣來,她死命掙紮,卻抵不過那病怏怏的男人一隻纖瘦的手,“我要死了,你就等著被人告發吧!”
  似乎比先前的要挾有效,掐在脖子上的手終於稍稍鬆開了些,但卻依舊沒有離開,似乎是要時刻警告她,小心自己說的每一個字。
  “如果前方接應我的人在天黑前等不到我,便會飛鴿傳書通知我在燕京的侍女,明日早朝之前,漢廷宰相沈鴻儒沈大人的親筆信便會送到完顏晟那裏,證明你便是前太子流落民間的長子澹台崇言!你知道的,完顏晟那個人,是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的。”一口氣說完,她已麵紅耳赤,捂著嘴,不住地咳嗽,錯過了言崇癡迷的目光。
  他伸手捧住她微微發紅的臉頰,仿佛如夢般,輕輕囈語:“知道嗎?你這樣咳嗽生病的時候,最像她,柔柔的,仿佛會被風吹走,卻始終像戰士般站在我麵前,保護我,直到最後,直到最後……可是你不配……”他反手對著那日思夜想的麵龐狠狠甩去,將莫寒打得倒落在地,半晌未從疼痛中緩過神來。
  “你不配,你不配和母親有一樣的臉!你是那個禽獸的女兒,你的血和他一樣肮髒,你怎麽配!你該死,你早就該死!”他狂亂地怒號,發泄著積壓已久的痛苦。那樣長久的折磨,每天夜裏他都要從那樣可怖的夢中驚醒,一次有一次,感受母親被強奸時他錐心刺骨的痛和永遠無法掩蓋的恥辱,越過二十年的時光,依舊不能釋懷。他是被詛咒了的生物,活著隻剩煎熬。
  而這一切的苦楚,都來源於那個沒來得及讓他折磨的男人,那個從父親身上踏過去的帝王,那個在母親的哭喊與怒罵聲中興奮如禽獸般的男人。
  他的皇叔,毀了他一生的人。
  春姨娘是胡人,火海中的太子府,她隻有能力帶走一個孩子,母親赤裸著雙足向他走來,每一步,都是順著小腿蜿蜒而下的血滴,母親看著他,溫柔卻決然地說:“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仇,要等你來報。”
  母親抱著哭鬧不止的妹妹走進熊熊燃燒的烈焰,沒有回頭。
  他至今仍可以清晰地憶起母親決絕的背影,裹著白色輕紗消失在一片刺目的猩紅之中。
  帶著不可能再彌合的傷,他如此活著,為了仇恨,為了母親。
  “沒想到,舅父竟會為你做事。嗬嗬……沒有用的人,就注定是要被犧牲的麽?”他仰頭大笑,疼痛不言而喻,“什麽時候發現的?”
  莫寒顫顫巍巍地爬起來,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被打出的血,酸酸甜甜,繼而又用手背狠狠擦去,笑得牽強,“在巴爾虎時,你留下了一個印戳,我找沈喬生幫忙查,便牽出了這麽一大簍子事。既然先前要置我於死地,自然不會放過我出逃的大好時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便做了這麽個準備,你放心,隻要我平安,絕不動春姨娘和沈落梅一絲一毫,更不會去告發你,於我,半點好處也無。”
  “怎麽會沒有半點好處?我三番四次加害於你?你難道不想報仇?”他挑眉,一臉的不置信。
  “想,當然想過。但後來覺得,太麻煩,我比較怕麻煩,所以就沒去。”
  “嗬嗬……果然是不一樣啊!”用大拇指輕輕擦去她嘴角新溢出的血漬,陰森森地說道,“我的好妹妹,你覺得我會怕你的那些所謂威脅麽?”
  強忍著打掉那隻手的衝動,莫寒收斂了笑容,一字一頓地認真說道:“黃泉路上有大哥相陪,也不算寂寞,不是麽?況且,大哥的命比我值錢,我想沈落梅一定不希望在陰間看到你吧。”
  “哼,你記著,澹台莫寒。”滯留在她唇邊的手指複又移到那纖細的脖子上,一點點收攏,直到麵前纖弱的女子顯露恐懼的掙紮,“你會為你今天所說的每一個字而後悔,一定會。”
  聽到如此話語,她心下了然,事情終於到了要結束的時候,隻見那男人揚鞭策馬而去,一對人馬便如此消失在官道上,單單留下飛揚的塵沙和回旋在耳畔的話語——“終有一天,你會死在我手上,相信我,不會太久。”
  微塵漫天,迷霧不散。
  避過血流滿地的無頭大馬,她撐著腰搖搖晃晃地走近已然快要散架的馬車,費力地拖出那沉甸甸的大藥箱,打開第一閣,取了用藥指南,按圖索驥著找藥。
  “化瘀散,第三排左起第六瓶。”是陸非然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莫寒沒有回頭,仿佛根本沒有聽到,自顧自地埋頭找藥。
  沁涼的藥膏揉散在傷處,正是出自那瓶化瘀散。
  陸非然以長劍撐地,緩緩直起背,站直身子,卻始終不住地咳嗽著,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如此多疑,當心紅顏早凋。”
  “隻是不敢輕易相信,隻是小心罷了。”細細揉著已然淤青的嘴角,雖然極力放輕力度,去仍是痛得齜牙咧嘴,不由得又在心中把言崇罵了個狗血淋頭,“而且,再如何早凋都比不上你早泄得厲害!”
  “什麽?”她背對著他說話,聽不真切。
  “說錯了麽?看你那一頭未老先衰的白發。”
  似乎是不屑於同她一般胡攪蠻纏,他斜斜靠在長劍上,嘴角始終噙著若有似無的笑,微微帶著些許諷刺和玩味,“此番外逃,你倒是蓄謀已久,策劃頗多啊。”
  “念七,咱們得去城裏再買一輛馬車,反正開州城也不遠了,可以步行去。車裏還有東西,行囊,我舍不得丟,就和哈丹巴特爾在這等,你和陸非然去買了馬車來,再把著輛破車丟進山崖吧。”絮絮叨叨說完一大堆,她才滿不在乎地答道,“其實也沒什麽,我騙他的,匆匆忙忙出來,哪裏顧得了那麽多。”
  陸非然微微吃驚,笑容凝滯在嘴角,但總算,改了那一副凡是不以為然的嘴臉。
  人潮洶湧的開州大街,叫賣聲不絕於耳,一派繁華景象。
  陸非然與念七並排走著,絲毫不見先前的疲累病態。他低頭瞄一眼念七手中雜七雜八的細碎吃食,驀地好笑,似真似假地說道:“陸某沒想到,堂堂江湖第一劍士竟會淪落到跟在一個遠嫁公主身邊做影守,真是出人意料得很。”說罷,饒有興致地看著念七將滿滿一手的東西往上拎了拎,生怕掉了。
  “我也萬萬沒有想到,會在此刻遇到武功全失的陸閣主。”念七一張撲克臉,沒有因為陸非然的話起絲毫變化。
  陸非然停下腳步,挑眉,略帶挑釁地問道:“怎麽?念大俠要替江湖除害,解決陸某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殺人魔頭?”
  念七並不回頭,兀自在路邊賣桂花糕的小攤邊停下,雖然比不上彌月做得精致,但好歹名字是相同的,她應該滿意了吧。於是,低頭,付錢,手中又多一包東西。“陸閣主還是快些跟上才好,姑娘還在官道上等著,這時節,路上人煙稀少,耽誤了怕遇上匪人。”
  陸非然笑得詭異,兩三步上前接過念七手中的大包小包,卻並不看他,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她若出事豈不更好?如此,念大俠便是自由身了。”
  毫無預兆的,念七的劍架在了陸非然脖子上,但陸非然依舊保持著無所畏懼的模樣,含笑看著念七。
  “聽著,雖然姑娘要救你,但若讓我發現你有什麽動作,休怪念某劍下無情。”念七的臉上始終沒有過多的表情,隻是語氣冷得嚇人,聽得人沒來由生出一股懼意。
  陸非然仿佛死皮賴臉慣了,隻是“嗬嗬”地笑,看著犀利的劍尖,眼神陡然一收,盡是殺意,“念大俠自信能殺得了陸某?”
  “至少現在能————”念七還未將話說完,頓時腕間一疼,手中長劍便在瞬間轉移到陸非然手中,那人抖落劍身,聽一道沉沉的呼嘯,口中讚道:“當真是一把好劍。”竟是一臉輕鬆,未見不適之色。
  “你不是……你不是要三日後才能恢複嗎?”呆呆看著眼前隨意舞出幾朵劍花的人,念七早已顧不上被奪劍的失敗,眼中全是驚異。
  仿佛完全於己無關,陸非然隻漫不經心地答道:“你知道岑繆崖的性格,總是喜歡大驚小怪,胡亂嚇唬人,上次偃月山莊莊主李穆傷了,明明隻要修養半個月,他卻硬是讓人在床上躺了半年……”
  但,但他拿來試的是自己的命啊,一不小心便是經脈盡斷而亡,他……果真是如世人所說,澄江閣閣主陸非然,行事怪異,偏頗,難以琢磨。
  念七取過被陸非然搶過的劍,收在腰間。
  方才言崇在的時候,陸非然是準備出手了吧。
  好個可怕的身手,好個可怕的人物。
  拆開念七剛買的桂花糕,陸非然撚起一個放進嘴裏,動作連貫,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他隨意地嚼了嚼,覺著不錯,便又多吃一塊。
  接二連三地大快朵頤,他決定留下一個給那麻煩的女人,好歹他也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不是麽?
  要有寄人籬下的樣子。
  逃跑的王妃,遠嫁的公主,哈丹巴特爾的恩人,念七守護的人,岑繆崖要極力保護的人,算計了金國大學士的人,敢一次次要挾他的人。
  而且是個女人,卻又不全像個女人。
  可是她,真是不簡單啊。
  陸非然拍拍手中的碎屑,大步向前。


啟程

  


  殘破的馬車被推下山崖,發出轟然一聲巨響,細碎的石子亦然往下翻滾,似乎要將它全部填埋。
  馬車上還有她的貼身衣物和完顏煦的令牌。
  都隨同這久久不滅的空響葬在崖下吧。
  如同昨日委曲求全的生活。
  如同終日仰望日光的等待。
  如同曾經笑容苦澀的阿九。
  所以,那些欺負過她的王八蛋都統統去死吧!
  她這樣想著,便就這樣喊了出來。日光正好,洋洋灑灑跳躍滿身,風暖暖的,卷走額角最後一滴汗,吹出濃濃睡意。她站在山崖處,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淡藍色的寬大袖子一路滑到手肘,露出一截細嫩的小手臂,開州商鋪裏最小號的男裝對她來說依舊是大,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好似小孩穿大人衣服,滑稽卻惹人疼惜。
  “女孩子家滿口粗話不好。”背後突然響起一個低啞的男聲,莫寒回頭,將零散的頭發挽起,紮成弱冠男子的發式,並不看那帶笑的臉龐,目光獨獨落在他手中的包裹上,蹙眉,指責道:“你偷吃了我的東西。”
  “哦?”陸非然似乎頗有興致,揚了揚手中的東西,奇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對於他的不打自招和寡廉鮮恥,莫寒不做評價,徑直走進車裏,作好後方開口:“念七買東西從來不會這麽小氣。”拿過陸非然手中幹癟的油紙包,笑得狡詐,“你又欠我一次,先前在言崇手裏我救你一命,現今你又偷吃我的東西,你說,你該用什麽來還債呢?”
  “你要什麽?”仿佛又害了病,他斜斜地靠在車門邊,馬車搖搖晃晃地前行,他的身子便也扭來扭去,眼底卻有深深地打量,形象怪異。
  “現在還不知道,但你隻需記著你欠我的就好。”話說多了,牽扯到嘴角的傷口,還是火辣辣的疼,她乖乖閉嘴,保持緘默。
  換了官道從別處往南,念七依舊不辭勞苦地駕車,哈丹巴特爾已經好多了,端著藥箱冥思苦想,而陸非然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從懷裏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遞到莫寒眼前,“畫師很厲害,把你畫得挺美。隻說是尋府裏走失的丫鬟,但賞金卻是足足一萬兩……”
  始終不該接過那副通緝令似的畫,更不該多看那畫一眼,如此便不會沒來由地紅了眼,平白讓陸非然看了笑話。
  細致的眉眼,輕掛唇角的笑,眉尾隱隱一顆小痣,永遠無法整齊出現的碎發。
  發白的指尖微微顫抖,她克製著轉過頭,不讓任何人瞧見心底的軟弱與苦澀。
  不明白,她越發不明白自己。在王爺府裏可以那樣冷漠地對待,完完全全置身事外,麻木如一尊石像,卻在此刻,看到曾經日日相見的筆墨時疼痛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其實,也不是什麽都不在乎的。
  其實,隻是看起來瀟灑。
  其實,在看不見的地方,還有細微的眷戀被遮蓋在逃跑的欲望之下。
  說毫無留戀,是假的。
  說完完全全舍得,也是假的。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吸吸鼻子,想開口說些什麽,卻發現帶著濃重的鼻音,於是住嘴,隻用手將那懸賞尋人的畫像奪過。
  撫平,
  兩邊對齊,
  比好折痕,
  對折,
  再對折。
  它變得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可以隨意塞在寬大的袖子裏,因為很小很輕很微不足道,所以,大概沒有人會來搶了。
  “為什麽要走?”
  為什麽?因為軟弱,因為害怕,因為爭不過,因為害怕被丟棄……因為不想委屈,因為不想將就。
  因為太渴望有一個家,她的,她自己的家。
  隻要一點點錢,一個小小的房子,一個可以自己布置房間的機會,一個完完全全屬於這個家的男人,一個她愛,他也愛的孩子。
  孤獨不苦,擁有過,再失去,才是真正的痛苦。
  太清醒,太執著,太現實,所以,不想將就。
  她的願望很小,她要的很少。
  但這是她的事,與陸非然無關,何必要回答。“不為什麽。”
  “那麽,總要有個目的地吧!”
  “蘇州,我去蘇州。”
  陸非然閉上眼,不再去思考她眼角的淚珠究竟要何時才肯落下,“遵照交易內容,我送你到蘇州。”
  從開州往南的守備漸漸鬆弛,沒有太多的盤查,所以一路還算順利,也不枉費他們先北上後又南下的辛苦折騰。
  第一次是被綁來奉州,那時的完顏煦一身驕傲,始終是挑眉俯視著周遭的每一個人,帶著俊逸的臉和高大的身軀,從客棧房間的陰影中走出,冷冷地從高處向下瞧著她,自以為是得可愛,大約也是在奉州,遭受了他人生中的一大挫折,曾經發誓要她血債血償,但沒料到卻是今天這麽一個結局,興許,當時的交集再少一些,創傷會少一分。
  現如今,已然是第三次過奉州,這個邊境小城越發繁華,互市重開,兩國戰事平息,自然帶來了無窮無境的邊境貿易,財富源源不斷的從四麵八方聚集,最後莫寒看到的,便是繁華堪比汴梁的奉州城。
  茶肆裏,說書人一聲驚堂木響,將眾人目光集中在自己開闔的嘴唇上,操起軟軟糯糯的南腔,一開扇,一抬手,開口便激動高聲唱到:“話說那承元長公主在酒宴上拍案而起,揚揚灑灑終成一曲《滿江紅》,‘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到最後,說書人竟以袖掩麵,左右拭淚後,方才歎道:“何其悲壯,何其感人!承元長公主雖為女兒身,亦有如此氣魄,爾等七尺男兒怎可偏安一隅!”
  話未完,茶肆內早已叫好聲一片,群情激奮,男人們麵紅耳赤,恨不得立馬操家夥去邊關大幹一場。
  還做一身男子打扮,她優哉遊哉地走在奉州城最繁華熱鬧的新正門大街上,左看看又瞧瞧,有用的沒用的買了一大堆,更甚者,身後跟著個免費的挑夫,此時不買更奈何時?
  念七任勞任怨地去安排馬車住宿,哈達巴特爾不習慣大城市的喧嘩,早早躲進客棧休息,便隻剩妖孽陸非然饒有興致地跟在她身後,逛街的興趣似乎比她還濃。
  路過茶肆,略微聽得裏頭的談資,隻覺得好笑,卻並未多做停留,走了許久,忽然覺得身邊少了什麽,停步,才發現是少了陸非然的影子,莫寒回頭環顧,目光瞥見站在茶肆外靠著柱子懶洋洋仿佛沒有脛骨般的男人,正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叫他,免得走散了,就見那人突然側過頭朝她招手,好似發現了什麽新鮮事物。
  “你聽聽,你成巾幗英雄了!”他眨眨眼睛,狹長的眸子裏竟有一絲促狹與玩笑,和那半百的頭發絲毫不相配,“嗯,詩寫得不錯。”
  莫寒點點頭,並不否認,“多謝誇獎。”
  對於她這樣毫不謙虛的回答,陸非然並不驚訝,隻是壞笑著說:“什麽時候,能請莫兄弟為陸某的劍賦詩一首呢?”抖了抖撐在土裏的破舊長劍,他抬頭,依舊是讓人看不透的眼,
  “莫寒才疏學淺,粗鄙文字怕毀了陸閣主的好劍。”她習慣性拒絕,卻沒想此番遇到高手中的高手,一擊即中,幹淨利落。
  陸非然撫額,慢慢回想般,“上次來奉州,那玉華樓的老板可還欠我一份玉華羹呢,唉……此番匆忙,卻不知能否趕得上去嚐一口……”
  “真的?都說玉華樓的老板每個月才下一次廚,做一碗玉華羹,你真的能吃到?”莫寒興奮異常,兩眼放光地看著陸非然,如狼似虎。
  “看來,我隻能一個人去了。”陸非然緩緩離開柱子,將支撐身體的劍抗在肩上,落魄瀟灑,絲毫不似視劍為命的殺手劍客。
  但她,卻是十足的好吃懶做,雖不見得嗜吃如命,但也著實不願放過那傳說中的美味佳肴,便也不顧身上的傷,抬腿便衝了過去,扯著陸非然的袖子,可憐兮兮地說:“多帶一個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吧?”
  “是沒什麽大不了的,最多再把劍架到他脖子上。”說著揚了揚手中的劍,那腐鏽的劍鞘便與劍身相互敲擊,發出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好不寒酸。
  莫寒心下明了,忙不迭點頭,“是是是,小弟定然傾盡全力,為陸兄之劍做出驚世篇章。”
  還是在街上瞎逛,隻不過這次換了莫寒跟在陸非然身後。
  忽地長鞭劃破安逸的空氣,甩出令人驚異的殘酷鞭響,陸非然略微提了提劍身,眯著眼繼續向前走著,恍若未聞。
  但莫寒卻被驚得愣在原地,看著道路被清空,看著一群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犯人從城門一路驅趕進城,看著路邊百姓朝他們吐痰丟雜物,看著一張張相識已久的臉越發清晰。
  咒罵聲不絕於耳,哭泣聲不絕於耳,求饒聲不絕於耳。
  傳說,於千萬人中,你總能輕易地找到他,山長水遠,一眼即可。
  朝夕相處的日子近在眼前,似乎還有你暢快的笑聲,她那一句俏皮的花蝴蝶,惹出你喋喋不休的一大堆抱怨,還記得你紫色衣衫,富貴又榮華。
  此間少年,風度翩翩。
  但此刻相見,卻為何塵滿麵,鬢如霜。
  她目光呆滯,癡癡上前一步。
  淩亂的頭發如稻草般散落在肩上,青色胡渣在憔悴的麵龐上瘋長,一身破舊不堪的囚犯衣,早已風不清顏色,滿是髒汙。肩上沉重的枷鎖,赤裸雙足上沉甸甸的鐐銬,一分一分,一分更多一分拖緩他艱難邁開的步伐,每一步,都是煎熬,他痛得麻木,在長鞭的呼嘯中一次次倒下,卻又一次次站起來,曾經潤澤的唇瓣被咬得變了顏色,蒼白了,紫了,黑了,發烏了,他將嘴唇抿成此生最剛毅的線條,上前,小心扶住搖搖晃晃的六旬老父,無時無刻不是帶笑的眼眸此刻卻深沉得怕人。
  她記得,他是世上最喜潔的人,每一縷頭發都要梳得一絲不苟,每一根胡子都要剃得幹幹淨淨,有了褶皺的衣服絕對不穿出門;她記得,他是世上最真性情的人,可以笑得無拘無束,也可以哭得像個孩子,吃喝玩樂,卻又悲天憫人;她記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依舊一雙桃花眼卻不再有上揚的神采,目光觸到她的瞬間,從驚異中猛然抽身,狠狠地低下頭,裝作不見,寧願不見。
  一場舊夢驚覺,她驚叫著猛地往上衝,不管不顧,帶著不顧一切的壯烈與苦痛,卻在半路被人拖回,一把摁在懷裏,掙脫不了,她便尖叫,叫得看熱鬧的人群將好奇的目光轉向他們二人,叫得領頭揚著鞭子的獄卒對她頻頻側目。
  陸非然騰出拿劍的手捂住她的嘴,似乎對獄卒說了些什麽,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便都興趣缺缺地轉向遊行示眾的人犯,興致來了,便隨便拾起些什麽,向那老弱婦孺投擲,他們越痛苦,圍觀的百姓便越興奮。
  這個懷抱有她不熟悉的味道,她想逃,她想跑過去拉著柳錫侜的手就跑,逃離喧嘩的人群,逃回汴梁,逃回豐樂樓,逃回以前言笑晏晏的日子。但她不能動,隻能被死死按在一個陌生的懷抱裏,眼睜睜看著他們越走越遠,眼睜睜看著柳家才七歲的小兒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卻又倔強著爬起來,連哭聲都不曾有。
  刺耳的尖叫聲漸漸演變成野獸將死前的低啞嘶吼,她吼得沒了力氣,眼淚卻在此刻嘩啦啦傾瀉而下,在蒼白的臉上橫行無忌,肆意著壓抑許久的悲傷。
  柳錫侜佝僂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視野中,丟了閥門的眼淚卻沒有絲毫停歇,她不停地不停的哭泣,在恢複了人來人往的大街,在陸非然的胸膛上,狂亂地,撕心裂肺地哭泣,直至沙啞了嗓音,直至幹涸了淚腺,直至往來人群再無興趣多看她一眼。
  從始至終都有人輕輕拍著她的背,如此,她才不至於哭得背過氣去,他說,“都走了。”她張開嘴,仍止不住抽泣,卻狠狠地咬下去,用盡身體裏殘餘的力氣,咬得自己的牙齒都開始痛,她放開,滿口血腥,酸澀的奇怪味道。
  修長的手橫在眼前,滿是狼藉。能夠舞出無數劍花的手腕上留著她的唾液和刺目的血,兩排深可見骨的牙印整齊列隊,不斷外滲的是他的血,蜿蜒了整個手腕,縱橫交錯,肆無忌憚地叫囂著,噴湧著。
  他低頭,卻不是看自己帶傷的手,輕輕拂過她緊鎖的眉間,看著她猩紅著雙眼,仿佛憤怒的小獸,露出尚未長齊的獠牙,戒備地瞪著他。
  他歎息,修長的手指滑過她耳際,“你要劫獄,也得等晚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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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未央,新月如勾。
  不出半個時辰,陸非然已馱著昏迷的柳錫侜回到了永昌客棧,莫寒傻愣愣地站在門口,反倒是擋了他的道。
  “你怎麽把他給弄暈了?”側身落座在床沿上,她看著柳錫侜憔悴不堪的臉,盡量放低了聲音問道。
  把劍往桌上一扔,陸非然曲指敲擊桌麵,示意莫寒倒茶。而莫寒卻是難得的溫順,安靜地倒了茶遞到他手中,他一杯杯牛飲,她便一杯杯盛茶,直到陸非然再也灌不下去,方才開口說道:“不打暈他,怎麽弄出來?他壓根就不想逃跑。”
  莫寒心下一沉,不再答話,隻濕了手帕,蹲坐在床邊,慎而又慎地擦拭著柳錫侜沉睡的麵龐,輕易地擦去泥濘和汙垢,卻不敢觸碰那些醜陋的疤痕。
  印在他身上的傷痕,是烙在她心底的痛,日夜折磨,疼痛無法言喻。
  蠟燭燃了一半,火光漸漸飄搖起來。
  她已然如此癡癡呆呆地坐了兩個多時辰,不說話,不理人,紋絲不動,讓人忍不住要上前去一探她的鼻息,借以確定她是否尚在人間。
  忽地,她回頭,扯了扯陸非然的袖子,眨巴著眼,傻傻地卻又異常認真地問:“他……是不是死了?死了?也是在夜裏,倒下去,就再沒有醒過來……不是的,他應該還有話要對我說才對……你給他喝酒了對不對……”
  “噓————”陸非然伸出食指,輕點在她顫抖的唇上,“別說話,會吵到他。”
  果然是被魘住了,她呐呐點頭,聽話閉嘴,複又回到床邊,入定般瞧著床上形容枯槁的人,眼中已然滿是淚光。
  “唔————”床上的人發出細碎的呻吟,於莫寒卻如平地驚雷般,她霍然起身,冰涼的手指撫上他額頭,萬分小心地喚道:“柳二哥,柳二哥……”
  “阿九……”
  “是,是我。”仿佛得了召喚,她一抹眼淚,連忙上前扶住柳錫侜艱難撐起的上身,用力點頭道,“是我,柳二哥。”
  “你……”柳錫侜看看立於一旁獵鷹般銳利的男人,又轉到莫寒悲喜交加的臉上,恍然驚醒,也不顧疲憊勞累的身體,掀開被子便下床往門口衝去,卻也經不住這番大動作,自己對著地板倒下去。
  莫寒連忙伸手去撈,無奈力氣不夠,隻得隨著柳錫侜的身子一同滾落在地。抬頭看,那陸非然仍舊一副袖手旁觀的模樣,讓人看了窩火。
  正忙著將柳錫侜扶到床上去,肩上突然一輕,耳邊傳來他細微的歎息聲,除了陸非然,再無其他人。
  “不行,我得回去。”柳錫侜掙紮著再次起身,陸非然撒手不管,憑她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拖不住執意要走的柳錫侜。
  “柳二哥,不要再回去了,我怎麽能……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受那些苦……”她嚶嚶乞求,柳錫侜卻狠狠別過頭去,不看她滿是淚痕的臉。
  “留下來?嗬嗬,留下來做什麽?是背棄柳家滿門,苟且偷生,還是留著這條命來日去找你那皇上弟弟報仇雪恨?你說呢?啊?”
  “我……我不知道。”她被震在原地,疼痛如潮汐般拍打著脆弱的心髒,透進四肢百骸,她伸出手在空氣中揮舞,想抓住些什麽,卻換來深深的無力感。
  柳錫侜轉過身來,眼中布滿了猩紅的血絲,他的一聲歎息,如利爪般生生撕扯著她的心,撕扯著殘破不堪的意誌。“阿九,你知道的,你柳二哥這輩子都沒做過幾件讓老爺子寬心的事,家中一切事務都有大哥扛著,往來商務多半不必我插手,除了花錢,我什麽都不會……現在……到底我柳錫侜也是個頭頂天腳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我若在此時此刻舍家人不顧,自己跑了,跟畜生似的活著,我他媽我還是個人嗎?阿九,就算柳二哥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疼痛

  


  柳錫侜轉過身來,眼中布滿了猩紅的血絲,他的一聲歎息,如利爪般生生撕扯著她的心,撕扯著殘破不堪的意誌。“阿九,你知道的,你柳二哥這輩子都沒做過幾件讓老爺子寬心的事,家中一切事務都有大哥扛著,往來商務多半不必我插手,除了花錢,我什麽都不會……現在……到底我柳錫侜也是個頭頂天腳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我若在此時此刻舍家人不顧,自己跑了,跟畜生似的活著,我他媽我還是個人嗎?阿九,就算柳二哥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時間仿佛停滯,沉悶的空氣中漂浮著眼淚的味道,悄無聲息地隱忍著。
  “那……對了,帶錢,要帶錢,帶錢去打點,會好點兒。”她轉身,翻箱倒櫃地瘋狂地找著,從包袱裏抽出一疊厚厚的銀票,一把塞進柳錫侜懷裏,“我有錢的,還有……還有首飾……”她又開始在自己身上搜尋著,無奈現在穿著男裝,並無過多首飾,她急得跺腳,狠狠抓著自己的頭發,幾乎就要將那一頭絲緞般的頭發統統扯斷,卻仍舊中邪般絮絮地念道:“我有的啊,我記得我有的,那個很值錢的翡翠鳳發釵呢?是柳二哥送我的,怎麽沒了?怎麽沒了……”
  “在我這,我幫你收著了。”握住她不知所措的手,陸非然的聲音低啞動聽,輕輕平複她焦躁的心緒。
  柳錫侜上前來,滿是憐惜地摟住她顫抖的身軀,“皇上,是要做大事的,做大事,總要有人犧牲,沒事的,沒事,真的沒什麽,你柳二哥放浪了二十多年,今日,也總算是能為國捐軀了,挺好,真挺好的,嗬嗬……”笑到一半,便隻剩哽咽之聲。
  “走了。”
  他想把手中的銀票塞回給她,卻被陸非然攔了回去,“先拿著,出去再說。”
  “我去幫你找那個什麽釵,你就乖乖待在這裏,等我回來。要不,睡覺也行,不許到處亂跑。”
  她沒有聲音,隻有眼淚緩緩下墜。
  很靜,靜得連眼淚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她是如此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眼淚,厭惡自己的歇斯底裏,厭惡自己的裝瘋賣傻。
  每次都是這樣,除了哭泣,除了無力地乞求,她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不能改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們一個個離去,連為什麽都不敢問出口。
  “啪。”一聲利響,是手掌甩上臉頰的聲音,在如此靜謐的夜裏,顯得如此突兀與——軟弱,最軟弱的方式。
  再起掌,卻被他低沉的聲音拉在半空。“他回去了,今晚劫獄我沒殺人,隻是迷暈了,所以不會有人知道今晚的事,不會連累到他。”
  她抬頭,望住坐在窗台上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男人,冷然開口,與前一刻的掙紮截然不同,“你早知道會這樣,陸閣主,好不簡單。”
  陸非然緩步走近,從懷裏抽出一個老舊的紫木簪,細細插在莫寒淩亂的發間,淡淡道:“你丟了的釵,我找回來了,好好帶著,別再弄丟了。” 轉身從藥箱裏取出化瘀散遞到她眼前,“何必那麽聰明。糊塗些不是更好?”
  藥就攥在手裏,卻沒有了動作。燭光昏暗,纖長的睫毛在象牙色的肌膚上投下長長的影,為寂寥的神情更添幾許落寞。
  長久的沉默之後,她幽然開口,言語中全是難掩的苦澀,“如果不清醒些,又如何能夠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
  陸非然亦無話,靜靜看她遮掩在淩亂發絲下的朦朧側臉,柔和的光暈向外散開,隱匿著鎧甲下脆弱的悲傷,流質般感染著本是片葉不沾身的人。
  “小時候常常聽說有人因為命運殘酷而自殺,那時我懂得死亡,卻不明白命運是什麽,現在長大了,我懂得了什麽是命運,開始不明白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活著……嗬嗬,嗯,想吃水晶蹄膀了,還是豐樂樓做得好……”可是,故人已不再。
  “人總喜歡在不如意的時候責怪命運,你看那春風得意的人,何曾說過是命運的安排?”
  “嗬嗬,無人可怨的時候,也就隻有責怪命運了,不然一口氣出不來,豈不活活憋死?”她輕輕笑著,聲音似銀鈴般醉人,卻又恢複了以往的慧黠模樣,隻是,依舊帶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與疏離。
  “喝酒。”陸非然提起劍,往窗台走去,“我去弄酒來,你等等。”
  她還未來得及出聲阻止,他便飛身躍出窗門,風一般消失在漆黑死寂的蒼穹之中。
  沁涼的風從他消失的窗口吹進來,她不由自主地抱著肩膀,想從這般病弱的身軀裏擠出一絲溫暖。
  這樣的風,跟燕京比起來,柔和了太多。
  當陸非然晃著個大酒壇出現在眼前時,莫寒顯然是被嚇了一跳,驚異於他往來速度之快,仿佛隻是下樓晃蕩了一圈,但子夜時分,何處有店鋪開門營業?
  沉重的酒壇砸得八仙桌猛然一震,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此刻卻閃爍著從不進眼底的笑意,“玉華樓老板的珍藏,埋在酒窖的犄角旮旯裏,害我一番好找。喝酒,醉了便什麽都忘了。”
  “今夜忘,明日依然要記起,全做無用功。再而,宿醉太難受。”她略微攏了攏頭發,將陸非然不知從哪弄來的紫木簪子插好,在他對麵落座,“況且,我不容易醉的。”
  “喝酒便喝酒,哪來你那麽多說辭的?還真是婆媽。”說完,用大碗倒了酒,狠狠撂在莫寒眼前,皺眉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早無酒便喝水。這世上喝酒能喝得過我陸非然的還沒幾個,你放心,今日我絕不在你前頭倒下。”
  她燦然一笑,欣然端起比飯碗更大些的粗有釉瓷碗,一口飲盡,再無絲毫扭捏,溫潤的液體從喉頭流進胸腹,回味中,唇齒留香,不由得輕歎。
  二人皆無過多言語,隻是一碗接一碗地往下灌,盼著早些喝醉,早些與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永別。
  酒的後勁很足,莫寒已然開始暈暈沉沉,看對麵的陸非然也是重疊的模糊影子,房間的事務變得朦朧且不真實,兩邊臉頰燒得厲害,她嚐試著起身,往床的方向走去,卻搖搖晃晃的步履虛浮,仿佛踩在雲端,一步深,一步淺,可謂步步驚心。
  恍然間抓住他厚實的手掌,掌心一層堅硬的老繭,讓人沒來由的擔心,她知道眼前的是誰,但漸漸消散的意誌抵不過酒精的作用,她看不清,看不清眼中的一切。
  “噓。”她神神秘秘地伸出食指點在飽滿的唇瓣上,左右環顧後方才壓低了嗓子神經兮兮地說道,“睡不著麽?姐姐給你唱歌哦,唱完這一首就要乖乖睡覺哦?知道了麽?”
  他隻是睜大了眼,瞳孔放大,愣愣的說不出話來。
  可是酒醉了的人不依不饒,見他沒有反應,便上前來抓住他的肩膀一陣猛搖,嘟嘴嗔道:“知道了麽?啊?說話啊!說話嘛!”
  “呃……呃,知道了。”他被鬧得無法,隻好呐呐點頭,被她牽著往床邊走去。
  莫寒自顧自上床,把陸非然撂在一邊,雖躺在床沿,卻絲毫不肯撒手,拖著他蹲在床前,眯著眼又比一個肅靜的手勢,萬分認真地說:“就唱這一首啊,唱完就睡覺,嗯?”
  “……好……”
  “你說的哦,一會不睡我可是要打屁股的。嗯。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媚眼,讓你喜歡這世界,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整個時候有個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讓你知道你最美,讓你今夜很好眠,逗逗你的笑臉,讓你喜歡整個明天,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整個時候有個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讓你知道你最美,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孤單時有人把你想念,啦啦啦啦啦耶哦耶耶耶哦……”她一邊呢喃般地唱著,一邊用手指勾著陸非然的下巴,直到整首歌兒唱完,都不見他有一點點睡意,當然,除了越來越陰沉的臉色。
  “你不乖,你答應了要睡覺的!”莫寒猛地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陸非然右肩,凶狠異常,“你為什麽不睡,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你老是這樣,這麽不聽話,你乖一點好不好,不要殺人了好不好,我求你,姐姐求你放過他們好不好……”她不停地說著,不停地捶打著陸非然厚實的肩膀,直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隻餘下嚶嚶的壓抑的哭聲纏綿耳畔,叫人止不住心酸。
  興許是被鬧騰地惱了,陸非然猛地把她按進懷裏,箍住她亂舞的雙臂,低啞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好了,我是陸非然,不是你那皇帝弟弟。”
  “你當然不是朕。”老舊的房門吱呀一聲被退開,一雙繡著流雲花紋的錦緞靴子踏在滿是塵埃的地板上,簡陋昏暗的客房陡然一亮,來人一身華服,明亮得叫人不敢直視。
  眉間略微一緊,但卻很快鬆開,平靜深沉的目光落在陸非然懷中人朦朧的淚眼上,竟就這般愉悅地勾起了唇角,“澄江閣閣主?”
  陸非然慢慢直起膝蓋,嘴唇掠過她耳畔的瞬間低聲叮囑道:“就這麽……裝傻吧。”他轉過身,並不下跪行禮,隻抱拳斂容道:“正是陸某。”
  “看來澄江閣的麻煩似乎是太小了,陸閣主竟還有空在奉州流連,陸閣主果真豁達也,江湖人,全若陸閣主一般桀驁?”他的眉色有些淡,說道“桀驁”二字時挑出的淩厲氣勢卻非一般人可比,幽黑的眸子深不見底,仿佛要將人的心智都吸進去。
  陸非然的表情始終是淡淡的,看不出太多心緒,一半是不在乎,一半是掩藏,“澄江閣的存亡憑由皇上旨意,又怎是陸非然可以左右的,如此,擔心又有何用?”
  “哦?那倒是朕多事了。澄江閣,沒了就沒了吧,你說是麽?”
  “沒了。能順了皇上的意也是好的。”
  燭火飄搖,晚風輕輕吹,吹起八仙桌上殘了角的桌布,撩起她纏在項上發絲,眼淚停泊在框中,已漸漸被風幹,止不住閉眼,緩解幹澀得疼痛的眼角。
  他低頭頷首,麵色沉靜,透過微弱的燈光,看她石像般坐在床沿,連抽泣聲都沒有,隻是閉眼時羽扇般顫抖的睫毛顯露出比哭泣更讓人心疼的哀戚。
  隱忍,壓抑,疼痛,不發。
  門口立著那樣熟悉的人,隨意就可以描摹出來的輪廓,連血液都在叫囂著他們的相似,但卻如此遠,遠得讓人害怕。
  他高高在上,氣勢逼人。犀利的目光鎖在陸非然波瀾不驚的臉上,仿佛要剜出他的心來看,看看他謀算的到底是什麽。
  “看來,此番的教訓還不夠深哪!”襲遠解開頸上披風,門外一溜小跑佝著背進來個麵目清白的小仆,雙手捧起襲遠甩開的深紫色披風,恭敬萬分。
  琥珀色的眸子暗了暗,陡然間就這樣笑出了聲,但眼底卻漸漸升騰起淩厲的殺氣,“澄江閣內小小騷亂,讓皇上看笑話了。”
  “何止是笑話,那可是好生精彩的一出戲,隻可惜陸閣主走的匆忙,未趕上那驚心動魄的場麵。不如,今日邀陸閣主單演一出如何?”
  老舊的木門大敞著,夜風突然狂躁起來,刮得木門吱呀吱呀亂響。
  窗外巨大的老樟樹隨風搖曳,樹葉沙沙作響。
  陸非然的目光轉向仍舊是紋絲不動的人兒,溫熱的酒香氤氳出兩頰淡淡散開的緋色,睫毛上的淚珠早已不見蹤影,她不發一語,安靜得像瓷娃娃一般,美麗卻太容易碎。
  “陸某不才,不敢在皇上與長公主麵前胡亂賣弄。”
  蠟燭的淚水流盡,爆出最後一朵微小的燭花,耗盡鄙薄的一生,比塵埃更卑微。
  “你以為,朕會給你威脅朕的機會?”
  她看著燭火掙紮著熄滅,仿佛看到往後無盡的等待與孤獨,在一場接一場陰謀與算計中苟延殘喘,一次又一次地麵對友人離散的痛苦,舊的傷疤還未愈合,便有雪白刀刃再次落下,他奶奶的,他爺爺的,他祖宗十八代的,憑什麽。
  輕輕咬住下唇,她決定賭一次。
  蠟燭熄滅的一刹那,黑暗撲麵而來,帶著濃重的腥味。她用盡權利甩開從床板下暗閣中伸出的手,不顧一切地往陸非然的方向跑去,方踏出兩步,便結結實實地撞在石頭般堅硬的胸膛上,爾後又被抱著腰在空中旋轉三百六度,然後她便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總之是被抱著轉來轉去,耳邊呼嘯著刀劍相接的刺耳聲響,還有血從身體裏噴薄而出的聲音,但緊緊相依的是她漸漸熟悉的懷抱,說不上熾烈,隻是溫暖,剛剛好的溫度,適合躺在裏麵睡上一覺。
  黑夜包裹著慘烈的嘶叫,人似乎越來越多,一窩蜂上湧,呼吸交雜,空氣被搶走,莫寒有些氣悶,一直有人上來拉扯她掛在陸非然身上的手,但那力量總在一道白光劃過後消失,如果燈亮,她會看到一雙雙殘手,即使黑暗,仍舊可以感受到血濺落在身上的澎湃熱烈。
  究竟有多少人,死在那柄破舊的長劍下。
  天光大亮般,三四盞宮燈在門外長廊上點亮,照得人眼睛生疼。
  襲遠就站在門外,藏青色的錦緞襯出蒼白的臉色,深沉的眼眸全然是冷瑟,冷得讓人不禁瑟縮,他緊緊盯著陸非然手中染血的劍,比鬼魅更陰沉。
  “閉眼。”滿地殘肢,血流如注,陸非然挑釁一笑,對上帝王眼中藏匿不住的憤怒。“這屋子味道太重,薰壞了長公主可就是陸某的罪過了。”
  “你以為你走得了?”手掌按上一旁身後將要散架的圍欄,未刨幹淨的木刺紮進掌心,卻渾然不覺,力道一寸寸加重,似乎要將那木柱捏碎。
  他看一眼那緊緊閉著眼睛的狼狽人兒,忽然覺得好笑。“我想,皇上還不至於為了陸某一個江湖落魄人,而不顧親姐的性命吧?”
  “澄江閣上上下下一千三百三十六條人命,澄江閣閣主陸非然,你也不要了麽?”
  仿佛聽到個不怎麽有趣的笑話,陸非然勾唇淡淡道:“皇上高看草民了,陸某從來孤身一人,不與任何人有絲毫牽連,那些個不相幹的人,皇上高興殺便殺,高興充軍便充軍,與陸某無關。但若皇上再不放行,就休怪陸某對公主無禮了。”
  “你走。”
  陸非然箍住莫寒的腰,往外一躍,奪窗而去。
  晚風吹散了些許血腥,莫寒嚐試著睜開眼,卻看到夜空下無數持劍的黑色身影埋伏在他們所住的客棧附近,靜默無聲。
  近處房頂,還有數不清的弓箭手蹲身守候,滿月一般被拉得緊繃的弓弦,閃爍著寒光的箭尖,全然正對著他們躍出的窗口。
  很累,即使被陸非然摟著飛馳在半空中,也沒了尖叫的閑情逸致,她回頭,看見明亮的房間裏,襲遠站在窗台,清瘦的容顏,高大的身形,以及,成竹在胸的自信。
  突然一陣心痛,居然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就這樣匆匆逃開。
  她的襲遠已經長成大人了啊。
  長成她再也看不透的人了。


瘋了

  


  屋頂上的稻草所剩無幾,稀稀疏疏勉強掛在橫木上,月光沿著縫隙傾瀉而下,柔柔罩在身上,清冷如水一般。
  陸非然半躺在草垛上,雙手在腦後交疊,嘴裏叼著在地上隨意撿的稻草,眯眼假寐,懶洋洋跟個沒事人似的,就差哼哼唧唧唱個小曲了。
  那一簇白發上,不知沾著誰的血,鮮紅得妖冶。
  但先前那一場惡戰亦可說是屠戮,攪亂了莫寒腹中的和諧,她彎腰,一手扶著門,一手撐著腰背,在破廟外嘩啦啦一陣狂吐,刮腸搜肚,驚心動魄,就差把胃整個從喉嚨倒出來。
  滿滿一地酒味夾雜著濃重的酸腐氣息,她自己都不敢多看,便撫了撫胸口,連滾帶爬地把清減好幾斤的身子丟盡破廟。
  這年頭,好人不多,但破廟卻是滿地都是。
  東西多了就不值錢,這不,破廟周圍靜悄悄的,連襲遠的軍隊都沒有再追過來。
  隻是城郊而已,沒理由放任不管。
  趴在一堆幹稻草上不住地喘息,她開始有些厭惡這個稍稍刺激便要暈倒的破爛身體,一副短命鬼的樣子,但反過來想想,這若不是個紅顏薄命的,她又怎能盡早地回去,離開這個鬼都不想多待的地方,瀟瀟灑灑過日子。
  神遊太虛中,陸非然冷不丁開口問道:“怎麽不說話?”
  “我現在心情不好,隻說四句話,包括前麵那兩句,我說完了。”貓似的趴在冰涼的地板上,塵土撲麵而來,髒髒的,卻並不討厭,也許,是懶得去計較了吧。
  他勾唇,無聲微笑,英俊的臉龐就此點亮,明媚得叫人挪不開眼。
  匆匆春又歸來,掛滿蛛網的破舊廟宇裏,似乎可以聽到花開的聲音。
  “遇到你,是個意外。”說完這句,陸非然沉默許久,一聲歎息後,方才將醞釀已久的話語緩緩吐出,“那日哈丹巴特爾將你帶到我眼前,亂七八糟的頭發,染血的衣衫,竟還千方百計地套我的話,我便想,既然皇上派了人追殺我,倒不如把你帶在身邊,也算……”
  也算抓著個免費的擋箭牌麽?沒事扇風有事擋刀?打了個嗝,酸味一路衝到鼻尖,實在不想答話,她繼續保持著沉默。
  “兩個月前,江湖正道人士圍攻澄江閣,澄江閣內卻出了奸細,裏應外合,好不精彩。而我身中劇毒,武功全失,無奈隻有北上金國。澄江閣雖未被全部殲滅,但元氣大傷,此番回蘇州,我原先也打算回去整頓整頓。沒想到,方踏進大齊境內,皇上便率兵馬前來,於是便有了方才的事。”他略略側頭,看她弓著身子,像隻受傷的貓,埋在稻草堆裏,滿臉髒汙,卻依舊閉著眼睛,平靜安詳。
  “多半是皇上發現我同你在一起,怕我拿你做要挾,便想先下手為強,在客棧早早埋伏人馬,卻沒料到,你竟掙脫了侍衛逃到我這裏,任我挾持,嗬……皇上想打仗,又怕江湖混亂,拖了他的後腿,便廣招賢能,江湖上混的,識時務者都去為朝廷賣命,而像我這樣浪蕩慣了的,便成了皇上的眼中釘,況且,澄江閣一直是江湖正道人士的心頭患,恨不得處之而後快,如此,朝廷在暗中支持,正義之士搖旗呐喊,一同攻上澄江閣。”他語氣極淡,仿佛全然是別人的故事,與己無關。
  玩著指尖幹枯的稻草,突然莫名地心酸,何曾有人跟她解釋過,何曾有人在乎過她究竟是如何想的。他們都習慣性地認為,莫寒是聰明的,是懂事的、乖巧的,能夠理解,能夠看得透徹,絕不會計較,絕不會因此傷心難過。
  是她的錯?是她的錯啊。
  “你不必跟我說這些……”
  “我從未想過要挾持你,我陸非然一生落魄,死便死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沒必要為了自己一條命,做那麽多麻煩的事。”換了一隻手枕在腦後,抬頭便見被橫梁割裂的漆黑天幕,月光如水,似乎比白日更亮。
  “白癡。”
  “啊?”可能,陸非然聽不大懂。
  “我說你個破腦子,下次就算挾持我也沒有關係,我不想再自己跑過去讓你抓了,搞得我像個傻瓜一樣。”
  “你不是麽?”叼在嘴上的稻草動了動,月光潑灑在他若有似無的笑容上,卻是慘白得駭人。
  “你什麽意思?”
  “莫寒,你不想回皇宮麽?”
  第一次聽他如此鄭重地喚自己的名字,莫寒一時反應不過來,醞釀了半晌,才搖搖頭答道:“那裏不好。”
  “所以,寧願在這破爛的茅草屋裏呆著,也不願回去錦衣玉食的皇宮?”
  “也許,等我沒飯吃的時候,會想要回宮吧,但起碼,我現在不是很餓。”方說完,她那癟癟的肚子便極為不配合地發出幾聲叫囂,她大窘,不敢去看陸非然此可複雜的臉色。
  “我說要送你回蘇州,怕是沒辦法實現了,對不……咳……”溫熱的血從他口中噴出,月光下,濡濕了胸前深黑色的衣衫,那一簇白發,又多添幾許豔色。
  她傻眼,看他不斷起伏的胸膛和鬼魅般慘白的臉,感覺月光一點點淡下去,黑暗像一塊巨大的裹屍布,緩緩從頭頂落下,裹住僅有的一點點光亮。
  “你……”她顫抖著伸出手去,輕觸他帶著青色胡渣和鮮紅血漬的下顎,恐懼一波接一波侵襲而來,喉嚨幹澀,連驚叫都發不出來,隻能呆呆看著,癡愣愣地小心擦去那些噩夢般的顏色,這樣的經曆,是一種反反複複的折磨,一次比一次痛,她覺得整個身體都要痛得撕裂開來,一片一片,跌落在泥濘的小道,被過往車輛深深碾進土壤之中。
  “你……不會死的,對不對?”
  “不會,如果你現在回客棧好好睡一覺,我便不會死。”陸非然捂著胸口,呼吸越發艱難。
  又是一灘血,驀地竄進視野,仿佛一團熊熊烈焰,燒灼著他的生命,榨幹他琥珀色雙眸中最後一抹清亮。
  “混蛋,你騙我!”她氣急,話語中已然帶著哭腔,一掌拍在陸非然肩上,“好個無牽無掛,你連死都不願意讓人陪在身邊嗎?不對,不是的,你不會死的,你個妖孽,怎麽會那麽容易就掛了,你還欠著我的人情沒還……”
  “所以……才不願意再讓自己欠你……”他喘息著,唇色已然轉變成烏紫色,仿佛結了層霜,毫無生氣,“回去吧。隻是中毒了,哪那麽容易死。我要運功療傷,你在會吵到我。”
  將視線從那刺目的猩紅上挪開,她努力地使自己冷靜,努力地克製著抱頭大哭的衝動。“閉嘴,別把我當白癡。陸非然,你欠我的一定要還,現在,告訴我到底該怎麽救你。”
  “沒有用的。”他突然笑起來,竟有一絲甜膩在唇角浮現。好像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該說她傻,還是執迷不悔呢。“侍衛的刀上有毒,皇上之所以沒有派人來追,便是任由我在此處毒發身亡。而且,方才皇上已然看出是你我合謀,放咱們走,不過是給你個麵子,這會子無論我如何要挾,他是決不可能拿出解藥來的。而你,最好現在回去,到底是親姐弟,乖乖認個錯,便無大礙……”
  烏雲不知什麽時候漸漸散開,月光從暗淡到明亮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差點忘了,今天是八月十三,再過兩天就是中秋了,日子過得真快。
  而今年中秋,她實在不想一個人過,更不想,在皇宮裏過。
  “怎麽會沒有辦法呢?陸非然,我們都會,都會好好活著。”是不是,以往的相互了解就是為了此刻的互相傷害呢。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聽過的吧?”她低下頭,壞笑著看著他,眼中氤氳著薄薄的霧,讓人看不真切。“你知道麽?他寧願看到我死,也不願……”
  嘴角是淒涼的笑,她猛然扯開衣襟,俯身吻上陸非然冰冷的唇,舌尖滑過幹澀的唇瓣,卷起濃重的血腥,味道酸澀,如同此刻複雜難言的心緒,無論結果如何,此刻,她再不想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如此離去,其實,不是毫無辦法的,隻是她一直都狠不下心來去做,去傷害澹台莫寒的親弟弟,而現在,她想她是瘋了。
  陸非然還在瞠目結舌地瞪著她,木木的沒有反應。莫寒抬起頭,趴在他身上,怒喝道:“你白癡啊,現在是讓你強奸我,不是老娘強你!”
  他眨巴兩下眼睛,總算有了點反應。
  但莫寒是個心急的,抓了他的襟口往左邊一使力,兩人便從草垛上滾落在地,陸非然恰好壓在她身上,是個剛剛好的姿勢。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就在眼前,滿含笑意,陸非然依舊不動,隻是已手肘撐地,減輕他壓在莫寒身上的重量,好整以暇,靜待佳音。
  無奈,她隻好自己伸手去拉陸非然的手,將其塞進衣服裏,陸非然的手很冷,粗糙,厚繭密布,鉻得她腰上一陣顫栗,雞皮疙瘩叢生。
  “陸非然你個王八蛋,你竟為了解藥,如此對我?虧得我先前那般信你,怎料得你是個豬狗不如的人,畜生,放開我,放開……”對著門外空曠的野地,她聲嘶力竭地哭號,聲聲淒涼,撕心裂肺,“我求你,你放過我……別、別……求求你,別這樣……我去求襲遠,他會給你解藥的,我求你,別這樣對我……畜生,放開,你去死……啊……你會有報應的,你……你……斷子絕孫……唔……”
  陸非然突然低下頭,含住她不斷開闔的唇,輾轉反複,不斷加深,直至她發出一聲銷魂噬骨的呻吟,方才滿意地停歇,凝著她酡紅的雙腮,邪邪一笑,猛地偏轉頭,血便從口中噴湧而出,一半灑在塵埃之中,一半低落在她臉龐,將那一朵紅暈染得愈發嬌媚。
  他扶住胸口,一陣猛咳,卻依舊是笑,粗糙的指腹拂開她臉上沾染的血,“斷子絕孫這樣的話,可不能隨便說。”他聲音低啞,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耳邊,仿佛誘哄著不聽話的孩子,充滿魅惑。
  她怒,一口咬在他下唇,稍頓,為了掩飾心中的緊張與羞赧,惡狠狠地瞪他,盡量使自己理直氣壯些,“演戲就給我專心點,除非你誠心找死!”
  “嗬……”他低低地笑,笑得她麵紅耳赤,“如此,陸某恭敬不如從命。”
  貼在她腰上的手漸漸有了溫度,一路從纖腰滑至胸前,他抬起埋在她頸間的頭,呼吸有些急促,眼眸中的琥珀色已然加深,他眉間微鎖,是從未有過的鄭重表情,“真的要這樣?”
  莫寒仰躺著望向破爛屋頂上黑得發紫的天空,平靜而堅定地說道:“我隻是想救你,再無其他,你不要亂想。”
  “我欠你的,怕是這輩子都還不清了。”拉開她的腰帶,陸非然不再多有動作,隻提高了嗓子,對外喊道,“莫非陸某的性命當真如此值錢,皇上寧願看著親姐被糟蹋也不願放陸某一條生路?”
  (給解藥,停止H這一段請自行想象,我閃先。)
  “朕命人種了許多茉莉,方入六月,大團大團的白茉莉便會開滿整個皇宮,到處都是瑩瑩若雪的白,如此,你可會喜歡?”
  夜風冰冷徹骨,小心翼翼地拂過他蒼白容顏,細長的眉糾結成讓人心疼的形狀,漆黑雙目中浮著淡淡濕氣,朦朦朧朧中隱匿著細小的悲傷與乞求,他緊抿著唇,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夏夜,那個別扭卻喜歡故作深沉的小小男子漢,努力地想要保護些什麽,又努力地失去了許多,不能回頭,因為早已沒有退路。
  “全國各地進貢的上等花茶都堆放在玉華殿裏,木樨、茉莉、玫瑰、薔薇、蕙蘭、蓮桔、梔子、梅花樣樣都有,阿九,你————不回去嚐一嚐麽?”
  月光一點點黯下去,全然收攏在狹小的雲縫之中,仍然可以看清楚她淩亂的衣襟和強忍的淚水,仿佛一切就在昨天,閉上眼便可看到他缺牙時說話漏風的尷尬與窘迫。
  但眼前清冷瘦削的少年,真的是他麽?淚水糊了眼睛,她看不真切。
  “今年中秋,你不想同朕一起過節麽?”
  服下解藥後,陸非然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血色,正倚著門柱,抬頭望著沒有星光的夜幕,始終是淡淡的,沒有過多的表情,仿佛隨時都要轉身離開,比風更難以捕捉。
  東方泛起魚肚白,黎明破曉,隻在一瞬。
  “我不回去,死都不要再進宮。”
  她的聲音很輕,溫柔得像是在說“來,襲遠,我們回家。”內容卻似一根刺,狠狠紮進他心裏,鮮血淋漓,滿目瘡痍,從此日夜折磨,永遠沒有結束的一日。
  他極力克製,卻掩不住輕輕抽動的嘴角和心尖上的陣陣絞痛,有那樣一個短暫的瞬間,他想上前去,毀了她,手中利劍穿過她單薄的身體,如此她便能永遠永遠安靜地待在他身邊,乖乖倚在他懷中,聽他沉積了那麽多年的話。
  但是,他怎麽舍得。
  舍得所有人,舍不得她。
  “朕可以把陸非然就地撕碎了。”
  “那就連同我一起撕了好了。”
  細微聲響,仿若囈語。卻是針尖對麥芒的相互傷害,遍體鱗傷,不死不休。
  陸非然卻似置身事外,一臉輕鬆戲虐,“百步之內取人性命的功夫陸某還是有的,皇上如今離陸某也不過五十步而已。”
  攥緊的拳頭又捏緊幾分,修長的手指握得發白,襲遠將目光放柔,上前一步,深鎖住她遮掩在碎發之下的容顏,“你————當真不願留下來陪我了麽?阿九。”
  “襲遠,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這樣不好麽?”
  “休想。”襲遠斬釘截鐵地拒絕,眼中竟有一股濃濃的恨意,“你休想從朕手中逃開。”
  “何必呢?何必如此執著?為何一定要走到這一步,我最不願,最不願……”她閉上眼,將溢出的淚逼進眼眶。
  忽地指尖一暖,是陸非然拄著劍走過來,牽起她的手,“不早了,陸某和人質還要趕路,恕不奉陪。”語畢,拖著莫寒的手便向前走去。侍衛也在襲遠的示意下自動讓出了一條小道。
  “終有一天,你會乖乖回朕身邊。”
  急行的腳步頓了頓,她並未回頭,隻垂下眼瞼,細聲卻異常堅定地留下一句讓他幾近瘋狂的話,便匆匆離去,絲毫留戀也無。
  她說:“除非死。”
  晨曦初顯,天光大亮。
  暖暖的陽光灑在肩上,溫暖了在暗夜裏冰涼冷徹的身子。身後早已沒有人煙,但陸非然仍舊拉著她的手往前走著。
  驀然間他回首,日光流落在麵龐,俊逸非凡,他笑著看她,視線落在他們交纏的手上,低低道:“執子之手,將子拖走。”

中秋

  


  中秋,江陵。
  臨近中午,作為大齊水陸交通中心的江陵城已然是一片熱鬧繁華,路邊攤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新出爐的包子冒著騰騰的熱氣,還有各色零碎小吃,惹人垂涎。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男一女緩步徐行,那男子一身白色儒衫,手搖一把精致火葵扇,精致小巧的臉蛋上嵌著一雙靈動的眸子,長相雖略顯女氣卻仍是一派風流氣韻,令往來女子頻頻側目,隻道是誰家公子竟生得如此俊美,讓人好生羨慕。
  但看那身後略高一些的紫衫女俠,雖年青美貌卻是一身下流做派,連手中長劍都不若旁人似的掛在腰間,而是徑直拖在身後,發出一陣擾人的刮磨聲。
  而那風格迥異的兩人卻是老相識,一會兒悄聲低語,一會兒高聲談笑,姿態親密,儼然一對新婚夫婦,看得人好生氣憤。連賣燒餅的大娘都不禁感歎,那俊俏的小公子怎的會看上那麽個風塵女子一般的人,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若她再年輕個幾歲,那朵小花多半要插在自己頭上了,唉……怎叫人不感歎,這如花美眷,似水年華啊!
  莫寒沒來由的心情暢快,日上天頂,正是午飯時間,那大饞蟲竟也不覺得餓,興致高漲地在江陵大街上搖扇子看風景,順便調戲跟在身後的美貌女俠。
  在賣胭脂首飾的小攤前停下,攤主大叔見她穿著不俗,殷情招呼道:“這都是鑲金淬玉的上等貨色。還有,您看這胭脂,這紅,多豔多飽滿!您看上哪樣說一聲,老頭給你個便宜價!”
  莫寒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拾起一根鑲嵌著白玉小花的發簪,轉身對著女裝打扮的陸非然搖搖簪子,壞笑道:“小娘子覺得如何?”
  陸非然斜眼俯視著身旁自命風流的三寸豆丁,弓著背,眯眼看了看,“是朵花啊,還行吧。”
  攤主大叔被這樣男矮女高的組合驚得舌頭打結,好半天才苦笑著招呼道:“姑……姑娘,好眼光,這可是上等漢白玉製成,就這麽一根,再無旁的相似的。”
  “大叔,這簪子多少錢?可得給我算便宜點!我家小娘子脾氣大得很,上回買個衣裳老板娘開價高了,她可愣是洗了人家的店,可憐我夫綱不振,攔都攔不住,你說這大家出來做生意,可都不容易,何必呢?您說是吧……”
  “三……三十。”可憐的老大叔不小心瞥見那高大女子眼中的戾氣,隻得把卡在喉頭的話硬生生吞下去,顫抖地伸出兩根手指道,“二十文?”
  “二十文啊?”莫寒“啪”一聲合起扇子,又將老頭嚇得一身冷汗。
  “要不,十文?”
  “十文唉,小然然,試試如何。腦袋下來點,爺給你插上。”
  陸非然乖乖低下頭,任她在那半百的發間搗鼓,末了居然自己撿起一枚花樣繁雜的銅鏡,映著發髻上的白玉簪子左右看了看,方才點頭道:“好像還行。”
  “個不要臉的!”她腹誹。
  “小然然,你給爺笑一個,爺就買給你,如何?”可憐她小男人調戲大女子,猶如嶽麓山對衡山,差了十萬八千裏,隻得艱難地踮起腳尖,借用扇子挑了挑陸非然的下巴。
  聞言,他立馬配合地勾唇一笑,琥珀色的眸子裏蕩漾開邪佞的美,盡是魅惑,驚得莫寒連忙挪開眼。
  扔給攤主大叔一兩銀子,頭戴著一朵白玉小花,手指鉤住銅鏡下的懸鉤,他拖著口中絮叨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某人,大步走進果霽大飯店。
  天下聞名的果霽大飯店裏早已人滿為患,小二忙得滿頭大汗,迎了他二人進門,連忙招呼道:“二位客官是要住店還是吃飯哪?”
  “住店,吃飯,都要,給我們兩間上房。”莫寒擺擺手,吩咐道。
  “不好意思了二位,本店就剩一間房了,要不您二位將就著點兒?小夫妻鬧鬧脾氣也不用分房睡這麽嚴重吧?夫妻間不都是床頭打床尾和,公子是男人,要大肚些,無需計較太多,多多讓著夫人才好……”小二被吆喝走了,居委會大媽的前世——掌櫃上前勸說道。
  “不是吧掌櫃,這劇情也忒俗了!”
  掌櫃一頭霧水,卻也隻能硬著頭皮解釋道:“公子莫怪,原先店裏是有許多空房,可今兒上午被一個姓陸的大爺全數訂了下來,沒辦法,就剩這麽一間了,您就將就將就吧!”
  “怎麽?官人這麽快就膩了奴家了麽?”陸非然眨眨眼,一臉委屈。
  “我……”莫寒擺擺手,無奈道,“行了行了,一間房就一間房,掌櫃的,給咱找張桌子,爺要吃飯。”
  “是,是。委屈您了,這廂一定給您好酒好菜地伺候著,讓您吃得舒坦!”掌櫃眉開眼笑,將他們迎進內廳。
  “姓陸的把房間全定了?”莫寒回頭,疑惑地望著全是小女兒嬌態的陸非然。
  他點點頭,削尖了嗓子應和道:“姓陸的?”
  “個超級不要臉的。”她繼續腹誹。
  醬汁豬蹄,木須肉,蔥爆羊肉,炸香椿魚,紅燒獅子頭,香菇悶雞飩……不愧是果霽(國際)大飯店,菜色多不勝舉,個個香豔誘人。
  莫寒提起筷子,眼珠一轉,遺憾地歎了口氣,複又放下,可憐巴巴地望著正大快朵頤的陸非然,直到他被看得實在吃不下東西,方才停下,挑眉問道:“官人又怎麽了?飯菜不合胃口嗎?”
  莫寒搖搖頭,繼續裝可憐。
  “那是……病了?”
  還是搖頭。
  陸非然蹙眉,準備埋頭繼續吃自己的,誰料她此刻開口,支支吾吾地說:“那個……我不吃蔥!你幫我把蔥挑出來。”
  “那你還點蔥爆羊肉?”陸非然將眉毛挑得老高,一臉的不置信。
  莫寒道:“因為我喜歡吃蔥爆羊肉。”
  陸非然道:“你可以叫他們不加蔥。”
  莫寒道:“那還叫什麽蔥爆羊肉啊!”
  陸非然道:“你就隻吃羊肉,不碰蔥不就好了。”
  莫寒道:“不行,我看了綠油油的蔥就吃不下。”
  陸非然道:“……”
  莫寒道:“你到底幹不幹啊!”
  陸非然:“……”
  莫寒道:“可憐我學達摩祖師割肉喂鷹,舍身救人,卻不料救的是隻白眼狼,自己成了東郭先生還不自知,嗚……早知如此我何必自毀清白,不如現在一頭撞死,也好守了貞潔烈婦的牌坊……”
  陸非然低頭,一根根仔仔細細地將蔥段挑出來。
  莫寒抹抹眼角,夾起羊肉,阿眸丟進嘴裏,笑眯眯地說道:“還有那個我不吃香菇,你也揀出來吧,還有……”
  “啪”一聲響,滿座皆驚,眾人紛紛扭過頭來看,才知是陸非然把筷子丟在桌上,兩手一攤,做無賴狀。
  “可憐我不顧家中父母反對,冒天下之大不為娶了你,成親之後,衣服是我洗,碗筷是我唰,銀子是我賺來,那米糧是我抗,這些我都認了,可現如今你居然連飯都不讓我好好吃,我勸你多吃香菇少吃肉,你居然要打我?我,我這男人做得太失敗,不如早早去死,下半輩子投胎做了女人,說不好也能與你一般過上好日子!”
  “嘖嘖……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這女人還真是悍!悄悄她家相公被欺負成什麽樣了?唉,該把她拿去浸豬籠!”
  “我要是那男人,就把她賣到妓院去,讓老鴇調教調教,一天接上十幾二十個客人,看她還敢放肆!”
  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無盡滴!
  陸非然麵色鐵青,乖乖坐下一口一口吃掉香菇。
  “還有,我不吃薑,你把薑末也挑出來吧!”
  “嘿嘿,小不要臉的敢跟我鬥,還嫩了點!”她依然腹誹。
  當不要臉的遇上更不要臉的,就是這麽個效果。
  酒足飯飽,莫寒放下筷子,不經意間睹見對桌鬼鬼祟祟往這邊探看的幾人,皺眉道:“小然然,有人看上你了哦,你說我要不要把你送給他們啊?”
  “如果價錢在一萬輛以上的話,可以考慮。”手腕托腮,他認真地答道。
  莫寒完全不以為然,“切。你值這個價嗎?”
  “是啊,我不值。我一分錢不要就把自己賣給你了。”說完點點頭,似乎要增加這句話的可信度。
  捏起陸非然的一小撮白發,搖頭歎道:“你女扮男裝都要被人認出來,真是,難道是因為這未老先衰的頭發?唉,今天是如來佛祖生辰,不宜殺生哪,阿彌陀佛,陸施主你又造殺孽了!”
  “為何?今日不是中秋嗎?”
  “菜是你點的,吃是被迫的。我去休息了,您繼續。”
  陰暗潮濕的小巷內,幾人正鬼祟商談。
  麵帶刀疤的男人啐了口痰,惡狠狠地說道:“江陵九寨就是讓澄江閣給端的!老子這回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老大,陸……陸非然可不是吃素的!咱打不過他啊!”精瘦的小個子結巴道。
  “嘿嘿,傻子,你不知道吧,咱皇上知道陸非然作惡多端,下了詔書要拿他,一會咱就去官府報案,不僅能報仇,還有銀子拿!”
  “你們幾個,識字嗎?”
  刀疤男抬頭,見一紫杉女子長身立於矮牆上,瑟瑟秋風撩起銀色的發尾,日光正勁,跳躍在他俊秀的臉上,讓人看不真切。
  “你們幾個,識字嗎?”他再問一遍,低沉的聲線慵懶而性感。
  老半天,刀疤男才認出來人是誰,壯著膽子,大聲吼道:“老子認不認字關你什麽事?”
  “識字,留下舌頭和手臂,不識字,隻割舌。明白了?”他難得好心地再解釋一遍,斜眼瞧著已經嚇得發抖的三個人,頓覺無趣。
  “你……你……你少來玩我們!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陸非然劍下從來不留活口!”
  “因為,今天是如來老爺生日,你不知道嗎?”陸非然偏頭,奇怪道,“還是連手一起砍了吧,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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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尖利的悲鳴劃破了汴梁城繁花落空後的寂寥,若女子修剪鋒利的丹寇硬生生撕裂靜謐無聲的夜空。
  寂寞宮牆,幽深得讓人止不住驚顫。
  秋風冷瑟,卷起滿地落紅。攜帶著死亡的氣息奔向遙遠的南方。
  枝頭枯葉苟延殘喘。
  有時候,活著是一種懲罰。
  板子一下接一下實打實地打在枯槁的老婦人身上,起先還有撕裂般的哀嚎,到最後,竟連求饒聲也無。
  滿室明亮,如同白晝,杏黃色龍袍在燈光的照耀下越發閃亮,背上目齜欲裂的九條長龍,氣勢如虹,仿佛要躍出那一身錦緞,將所見之物統統吞噬。
  榮嬪譏諷的笑,淑妃幸災樂禍的臉,乳母撕心裂肺的呼叫,殿內等著看好戲的無數妃嬪,都敵不過他眼中的冷漠,像一把生鏽的鈍鋸,重重地,來回切割著她的心,痛到麻木,卻換不來良人一絲眷顧的目光。
  深紅色衣角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她伏跪在地,挺直了背脊,垂目看著幹淨無塵的地板,藏在寬大袖子裏的手指早已被掐得青紫,她咬牙隱忍,不哭不鬧,依舊是一派高貴平和,眼中清明如常。
  他在看,她在演,對於後宮這一場平常戲碼,他卻拭目以待。
  他是獵人,她連做獵物的資格都沒有。
  四十大板打完,乳娘的呼吸也隨之永遠停歇。
  襲遠擺擺手,示意宮人將其拖走,隨即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吩咐太監換茶。“下一個。”
  “嗻。”太監總管王順低頭應是。轉而高聲對庭院裏的執杖宮人喊道:“宮女張如翠,領罰謝恩吧!”
  院內兩名高壯太監奉命上前,將嚇得腿軟的宮女架起,往刑凳上拖。
  那宮女哇地一聲哭倒,呼喊道:“奴……奴婢招了,奴婢……求皇上開恩,放了奴婢!”
  青釉茶杯停在唇邊,襲遠挑眉,饒有興致地看向跪在地上陡然一顫的皇後,不置可否。
  “上個月十六,奴婢親眼看到皇後娘娘將兩個分別寫著皇上和榮嬪娘娘生辰八字的布偶交給榮嬪身邊的宮女啟紅,令她藏到榮嬪娘娘塌下……奴婢,奴婢……”
  殿內一時死寂,隻餘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淒涼而無力。
  “把那個叫啟紅的宮女找來。”修長的手指滑過杯沿,他淡淡的吩咐,但已然定了結局。
  世人生死,隻在他指間。
  後宮永不休止的爭鬥,隻是一個契機,如此而已。
  被押來的宮女老老實實承認,哭得昏天黑地。
  他起身,抖落衣袍,冷然的目光落在自始至終不發一語的女人身上,華麗衣袍,尊貴容顏。
  “皇後,你還有何話說?”
  疼痛,錐心刺骨,來自手心被指甲刮破的傷口,更來自愛人的無情。她俯身一拜,直直盯著眼前的明黃錦靴,“臣妾有罪,但罪不在此。”
  他嗤笑,藏著嘲諷與輕蔑。
  “延福宮所有宮人暫押天牢,至於皇後,朕自有定奪,行了,夜深了,眾愛妃先行回宮吧,朕還有話同皇後說。”
  人散去,有人歡笑亦有人愁苦。
  他俯身,扶起她,“皇後起來吧。”
  “皇上打算如何處置臣妾?”
  “巫蠱之術,自古大忌,更何況你詛咒之人,是——朕。”他好似惡意般靠在她耳邊,緩緩說道,“你說該如何處置?朕的皇後。”
  她低頭,靜靜看著杏黃色衣角,秋水般的雙瞳中,竟是深深的絕望。“臣妾說沒有,皇上信嗎?”
  “朕信,嗬嗬……朕當然信。”他笑,眼底有厚厚一層堅冰,寒冷刺骨。“這是報應。當年你們是如何逼朕的,又是如何逼她的,朕定然要分毫不差地還給你們!”
  涼透了的,隻是她一顆微不足道的心。
  “皇上……這些年來,皇上對臣妾可有半分情誼?”她的聲音,微弱,顫抖。
  “皇後,你還是讓賢吧。”
  他轉身,留滿室蒼涼孤寂,一如深秋冷瑟,凝滯在她最美的年華。
  夜色深沉,月華如水。
  他要用這一步棋,逼魏王叛亂。
  與其艱難等待,不如主動出擊。
  紫宸殿內,沈喬生一襲白衣,安靜等待。
  老舊的大門發出熟悉的聲響——“吱呀”一聲門開,年青的帝王提步進殿,腳步沒有片刻停歇,“愛卿三日後去一趟蘇州,督辦蘇航兩地的納稅事宜,順便……”他轉身,凝著弓身而立的沈喬生,目光犀利,“勞煩沈卿給朝廷要犯陸非然帶句話,如果他能幫朕殺一個人,朕便免了他的罪刑,還可以將澄江閣歸還於他。”
  “臣惶恐,臣遵旨。”
  “今日奏報,那人應當已到奉州附近了。”
  一場無妄的追逐,他似乎可以預見他們兩敗俱傷的結果。
  他傷她,他愛她。

寧靜

  


  即使是數九寒冬之時,旖旎江南依舊保持著靈秀之美,一層薄雪半遮半掩著深深淺淺的綠。冰涼透亮的湖水上蓮花深睡,荷葉全收,殘餘點點墨色眷戀著曾經的夏日風情。
  蘇州外街上第一聲叫賣還未從賣包子大娘的口中拋出,薄霧迷蒙的青衣巷中便漸漸顯現出一白衣女子嫋嫋婷婷的身影,描著團花暗紋的繡花鞋輕盈踏過一塊塊凹凸不一的青石板,蔥尖似的指頭提著頂尖白緞製的裙子,平常行走間竟搖曳出幾分成熟女子的婀娜,若一襲輕煙,隨風而動,柔而韌。
  纖纖素手中勾著沉甸甸的褐色食盒,此刻若再多一把油紙傘,一片蒙蒙絲雨便是完滿了。
  但此刻正值深冬,清晨露重,她已然被凍得瑟縮起脖子,連日奔波後越發消瘦的臉龐上浮著濃濃的倦意,眉頭微蹙,杏目半睜,原是起得太早,睡眼惺忪半夢半醒的模樣。
  潮濕的青石板結著一層薄薄的霜,她腳步虛浮,一個不小心沒踩穩,便哧溜一下跌坐在沁涼的石板路上,“哎喲哎呦”揉著屁股喊疼,半分美感也無。
  忽地被人提著手臂往上一帶,莫寒便跌入一個彌散著朝露清新的懷抱,身邊的男人無奈地歎息一聲,轉而扶住她的腰,接過食盒,嚐試著向前邁了一步,問道:“能走嗎?”
  毫無形象可言地揉了揉屁股,她有些委屈地答道:“還行把,我自己能走。”
  “讓你自個走,結果就徑直往地上撲!”攬回她往外躲的身子,陸非然涼涼地說道,複又皺眉,這孩子還真是難養,終日吃喝玩樂,卻是越發瘦了,就著腰上的手感,大約是瘦了半寸。回頭再不能順著她挑食撿菜,慣壞了她,最後受苦的還是他自己,“你說你這丫頭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呢?”
  “我已經嫁人了,早不是什麽丫頭。陸大俠不要亂叫。”
  “你已經強調過許多次了。丫頭。”青衣巷已到盡頭,前方便是漸漸熱鬧起來的前門大街,陸非然想著還需為她留些名聲,雖然二人皆非如此在意之人,但他還是鬆開手,與她保持半步的距離。
  莫寒自知對他無法,翻個白眼不再多做理會。
  “一大早的不睡覺,偷偷摸摸的背著你娘子我,可是去會那脂粉巷中的美人?”陸非然已然是扮女人扮上了癮,儼然一位閨中少婦,言語中盡是埋怨相思,激得人滿身雞皮疙瘩。
  莫寒白他一眼,懶懶道:“是啊是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更何況我家娘子是你這麽個半白頭發的黃臉婆呢?”
  片刻後,忽地了悟,嗔怒道:“你早就跟在我後頭,我摔跤的時候為何不來扶一把?盡會馬後炮,事後才來假惺惺!”
  “不讓你摔一跤,你如何知道回頭?”他把食盒甩在肩後,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不吃點苦頭怎麽會想著————想著還有我這麽個黃臉婆呢?”
  切。
  別以為你很了解啊,其實,其實她也隻是比旁人稍微固執那麽一點點罷了。
  她低著頭走路,專心致誌。
  “你去哪?”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賣早餐的攤販也越來越多,江南小吃誘人的香氣撲麵而來,惹得人直咽口水。“去見個故人。”
  “就是住在對麵屋子的人?”隨手買了兩個直冒熱氣的包子遞給莫寒,仿佛隻是隨口問道。
  “啊,呃……是。不過,你怎麽知道的?”埋頭吃包子,皮滑肉香,真是好。
  “你花重金買下青衣巷的老房子,之後便每日對著對麵的那間房發呆。唉,愣是傻得可以。”
  “是啊,所以……現在要去見他了。嘿嘿……這包子真好吃。”
  她裝傻,但他卻不願順著她。
  “是誰?說來聽聽。”
  “陸非然,你知道提籃裏頭裝著什麽嗎?”
  “提籃?”晃了晃手裏的提籃,他略帶疑惑地望著她,“不是吃的嗎?”
  莫寒撇撇嘴,快步上前走在陸非然身前,淡然道:“第一層是吃的,第二層是香油,第三層是冥紙。”
  腳步頓了頓,他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兀自出神。城門上是緩緩爬升的朝陽,烈火般燃燒,緋紅了她的側臉,將她纖細的輪廓舔上一層嫣紅,淡漠中透著妖冶,成就著她獨一無二的美和深深的哀傷。
  “是去城郊墓地?”
  她回過身來,嫣然一笑,“當然。”
  “莫寒姑娘,你走錯方向了。”他搖搖頭轉身,往反方向走去,餘下莫寒在身後努力追上他的步伐。
  城外孤墳,四年寂寞獨守。
  枯敗了的草莖是無人撿拾的骸骨,層層疊疊覆蓋在冷濕的泥土上,糾纏不休的是早已幹涸的身軀,分不清哪一具是新死,哪一個是舊魂。
  興許應在草長鶯飛的二月天來看你,如此便會在杏花春雨的朦朧景致中,略過這滿眼的孤獨與寂寥。
  還是沒變啊,這樣冷,這樣將自己隔絕。
  不用說,一定沒有努力搞好鄰裏關係,一會還得到旁邊的墳上燒些值錢,幫他打點打點。
  真是不讓人省心哪。
  “嗨,我回來嘍。”
  撥開墳頭的枯草,她將準備好的梅菜扣肉、紅燒蹄膀、蜂蜜雞翅放在褐紅色的土壤上,指尖劃過粗糙的石碑,沁涼的冷意從手指一路傳進心底,一片涼涼的濕潤。
  眼底不知何時升起一陣淡淡的霧氣,大概是墓碑上已有些許褪色的簡短字句牽扯出昨日已故的哀傷。
  說過不再為你哭泣。
  “這個時候跑回來,你驚喜吧,嘿嘿!”
  輕柔的嗓音彌漫在漸漸散去的晨霧中,卻拉扯出抑製不住的顫抖,這片野地除了她和祁,還有無所事事在座座墳墓中遊蕩的陸非然,她不願,不願讓旁人遇見她千瘡百孔的過往。
  清了清嗓子,咽下滿溢而出的脆弱,她努力彎起嘴角,扯出一個酸楚的笑。
  “啊眸!”兀自捏起一塊油膩的紅燒蹄膀丟盡嘴裏,她舔舔手指,渾不在意,“今天呢,是我生日啊,你要送我什麽?”
  “不如,送個夢給我吧,夢裏有你就好。隻是,可不許數落我了啊!”
  “祁,我呢……其實,真的過得不太好。這幾年,我真他媽的活的莫名其妙,漠北那個冷啊,骨頭都要給凍碎了,吃的東西嘛……嗬嗬,還不錯,大塊大塊的挺適合我,然後就是嘰裏呱啦的女真話,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還是一個字兒都不懂,每年冬天都包得跟粽子似的,但依舊是冷,入冬時總要病上一場……那個時候,真覺得自己第二天就要死掉,可是,依舊過了一個有一個冬天……”
  “今年冬天……如果還在燕京,我真的怕自己會被凍死。因為……因為今年沒人再給我暖被子了,他的懷裏有了別的女人,有了新生的嬰孩,他們……他們才是一家人……三口之家,其樂融融……那麽我……算什麽呢……算什麽……”
  “好像我總是這樣,是個多餘的。爸爸他們,一家人裏沒有我,如今完顏煦,他的家中依舊沒有我的位置。我知道你又要罵我沒用了,但沒辦法,我就是這樣討厭的性格,不敢去爭,我真的很怕,很怕被人遺棄,所以,在被丟棄之前,我跑掉了,跑掉嘍……跑到你這裏來了,你……不會不要我的,對不對?”
  “祁,我很討厭對不對?有時候,我真的很厭惡自己的性格。不付出,卻妄想著得到,而等到失去的時候,卻仍要矯情萬分地裝出瀟灑的樣子轉身便走,留下一堆爛攤子給別人,還是這麽不管不顧,幼稚,除了幼稚還是幼稚……”
  “你呢?過得好不好?”
  “還是……已經投胎了呢……”也許,曾經的記憶,已被那一碗孟婆湯衝刷殆盡。
  “下輩子,不要遇見我。”
  “我那麽壞,那麽麻煩……”
  “確實很麻煩。”陸非然不知何時湊過來,攬住她製片般單薄的肩膀,深深皺眉,“眼淚糊了一臉,自個好好擦擦。唉,看起來挺聰明一姑娘,怎麽就這麽呆。”
  莫寒胡亂用手背擦著臉頰,陸非然仍是看不過去,歎一聲:“呆呆。”捉住她的手腕,領著她將淚痕擦去,接著又遞過一個油紙包,“吃點東西,撐死便沒心情哭了。”
  “你當我是飯桶啊!”說是這麽說,但她還是很給麵子地接過,隻兩三下便熟練地拆開,掏出一個仍冒著熱氣的肉包子,吃得津津有味。
  “我隻當你是呆呆。”陸非然好笑地望著她,覺得此人當真可以給人帶來好胃口,惹得他也有些餓了,便壞笑道,“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叫飯桶呆呆。”
  她正吃得酣暢,忽然麵頰一熱,抬眼便見陸非然俊得讓人麵紅心跳的臉,正是怔怔地望著她,粗糙的手指貼在下顎,傳來屬於他的溫度。不知所措間,陸非然用手指戳著她的腮幫子將嘴角往上拉,露出一個月牙似的弧度。
  明明做著如此可笑的事情,但他眼底卻是難得的認真,一絲不苟地瞧著她,輕輕地說:“以後不要這樣笑了。”
  他不喜歡,在她笑的臉上,鑲嵌著哭的眼睛。
  “恩。”
  她略微點頭,有幾分敷衍,更有幾分局促,聲音悶悶的,算是應了他。
  而陸非然就這樣,露出比陽光更溫暖的和煦笑容,一直照進她心裏。
  哄孩子似的拍拍她微紅的麵頰,他說:“看見了嗎?以後就要像我這樣笑,呆呆。”
  他老謀深算,笑裏藏刀。
  他浪跡江湖,笑容灑脫。
  他放蕩不羈,笑帶嘲諷。
  似乎從來沒有一次,笑得這般暖意融融。
  榜樣的力量果然是偉大的。
  陸非然立誌要做呆呆的榜樣,算計著如何將她帶進他設計好的陷阱。
  “今天是我生日唉,你都不表示一下的啊?小氣鬼。”她蹲下身子收拾碗筷,將提籃拾掇好,塞進陸非然懷裏,扁扁嘴抱怨道。
  “你要什麽?對了,上次給你的紫木簪子還在嗎?”
  “在啊,我收包袱裏了。怎麽?很重要嗎?”她小跑幾步,趕上陸非然的步伐。
  “也不會,隻是覺得好看罷了。”陸非然走得很快,眼睛東瞟西瞄,竟不知為何,此刻說謊倒有了幾分局促。
  莫寒又向前趕了幾步,實在追不上了,便幹脆掛在陸非然彎曲的手肘上,由他拖著自己走,無處不偷懶。“哦,這樣啊。說起來,今年我都二十一了,老嘍老嘍……對了,陸大俠今年貴庚啊?”
  陸非然勾起頸後一撮白發,自嘲地笑了笑說:“大概是二十七八九吧,我也不太清楚。”
  “哦,原來你挺年輕的嘿,看那頭發可不像。我都以為你老是個五十六七的老太爺了呢……”
  “怎麽不問下去?”陸非然突然轉頭,緊緊盯著她調笑的臉。
  笑容僵在臉上,她有些窘,“問,問什麽?”
  “小心越裝越傻,呆呆。”他伸手,屈指輕輕彈在她額頭,“你不問,是怕什麽?”
  她搖頭,轉而去看郊野清晨微光中的風景。
  “就當是送你二十一歲的生日禮物吧。我送的禮,可要好好收著。”他無奈,早料到會是如此反應,“我沒有父母,所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幾時生的,隻記著從小被扔進澄江閣的生死門,你不知道什麽是生死門吧。那是澄江閣訓練殺手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所以便叫了這麽個名字,其實也可以理解成學堂之類的地方。”
  他說得很輕鬆,她卻聽得難受。
  “之後就是日日習武,不要命的練武,隻有這樣,才能活著吃下一頓飯。後來,殺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追殺,再後來,殺人天下第一,便做了澄江閣主,接著,繼續在殺人和被殺之間徘徊,為了不被別人殺,所以……”
  “殺人很有意思嗎?難道你都不會覺得怕,或者不敢下手?”莫寒被繞得暈了,驀地冒出這麽個問題。
  過了許久,他沉默,微微勾起唇角,不知在笑些什麽。“你天天吃肉,會覺得難以舉箸嗎?一個屠戶一生要殺多少豬牛羊馬,你可曾問過那畜生是否願意去死?你踩死一隻螞蟻時,可曾有半分不忍,可曾有半分愧疚?佛說眾生平等,人與萬物皆有其命,說不得孰重孰輕。”
  歪理,謬論,徹頭徹尾的強詞奪理。
  可是,她竟在不知不覺中點頭頷首。
  “況且……殺得多了,便都成了麻木。先前,對自己的命也越發無所謂,但現在……突然很想好好活著,活下去……”
  “哦。”
  知道了,那又能如何呢。她不願多想,不願再過多地涉及他的世界,更不願去探究他的過往,他們,本就應在蘇州各自分開的。
  你我應當笑著同行,再笑著離去。
  不愛便無傷。
  糊塗亦是一種福分。
  “你在躲什麽?”他無奈。
  “你告訴我,又能怎麽樣呢?”
  “不怎麽樣,但我就是想讓你知道,如此而已。呆呆,有時候不要想得太多,不然真會的變成傻子。”
  她總是一味地拒絕,拒絕別人的好,也拒絕對別人好。
  她骨子裏,藏著巨大的自私。
  冬日裏的太陽,暖暖照在身上,平添幾許睡意,她便愈發懶了,整個身子都靠在陸非然身上,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樣。
  “你的禮物就是這麽個故事啊,好吝嗇。”
  “行了行了,回頭我給你煮長壽麵吃,總行了吧。”
  “哦?那我可得好好嚐嚐咱們陸大俠的手藝了。我想這世上能吃到你做的麵的人,不多吧?”
  “目前來看,隻你一人。”
  他也沒吃過,隻偶然一次見著澄江閣的廚子下麵,大概就那個意思,應該不會差的太遠,總歸不會吃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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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流瀉在精致典雅的江南小院裏。
  風中帶著冰涼的濕氣,組構了江南獨有的冬天。
  炭火燒得極旺,幹裂的木炭爆出“劈啪”聲響。
  冷硬的紅木桌椅被包上了一層柔軟的淡黃色布帛,簾子和裏間的床褥皆是一係列的暖色調,鮮亮的顏色相互映襯,很亮眼,但有些亂,如同這房子的主人一般,雜亂無章。
  外廳裏回響著咕嚕咕嚕吃麵的聲音。
  桌上兩碗熱騰騰的麵條,精致的青花碗,白嫩的麵上浮著些許蔥花薑末,隻是,好像忘記放油了。
  中間一小碗鹹菜,已被吃掉了大半。
  沒什麽特別的味道,麵就是麵,幸而有鹹菜作伴,道也不會難以下咽。
  她的生日,還真是平淡。
  “陸非然。”
  “嗯?”他皺眉,想著要如何繼續賴下去。
  “明天,你走吧。不是還有澄江閣的事沒處理的嗎?辦正事要緊。”
  “沒事,這裏離澄江閣挺近的。”
  她有點挫敗,陸非然這樣的無賴,可不是幾句話就能打法得了的,隻能直截了當地趕他走。“可是我總沒理由把你留在這裏白吃白住吧?”
  “飯是我做的。”他語氣平淡地陳述著,沒有絲毫尷尬。
  “我可以自己做飯的。”而且比他做得好。
  “衣服是我洗的。”
  好吧,她承認這樣的大冬天洗衣服確實很困難。“我可以出錢請巷尾的大嫂洗。”雖然有點舍不得這個免費勞動力。
  “柴是我劈的。”
  “呃……那個……”
  “燒火也是我。”
  她不會燒火,更劈不了柴。
  她好像,被說得沒有生活自理能力。
  “況且,我還欠著你,沒還清之前,你就不怕我跑了?債主。”
  “那個……說得倒也是哦。那就……”其實,她哪有什麽能力看得住他。
  陸非然起身收拾碗筷,眼中卻洋溢著抑製不住的笑意。
  “這碗也是我刷。”
  “看吧,我很重要對不對?”
  某人茫然的點頭。
  他拍拍她的腦袋,幾乎就要笑出聲來。
  他終於從路人升級到男配。
  雖然隻是男保姆的角色。


重逢

  


  “還是喝茉莉?”對麵的男人依舊是一身白色衣袍,唯獨領子上繡著暗灰色的流雲花紋,精巧別致.他溫和的聲音飄進耳朵,若春風般和煦溫暖,而那熟悉的臉上永遠掛著那樣似是而非的笑容,周身仍是散發著謙謙君子的優雅氣韻,隻是比以往更平添了幾許成熟男子獨有的魅力.
  她點點頭,看著沈喬生清亮的眼眸竟有些許的慌亂,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全都是汗.“還要糖.”
  他輕笑,雲淡風輕.“還是老樣子,喜歡些奇怪的東西.”
  “我本身就很奇怪啊.”她嬉笑一聲,想緩解尷尬的氣氛.
  “是啊,怪丫頭.”現今她已身為人婦,他卻依舊帶著昨日滿滿的寵溺喚她丫頭,將她的心喚到柔軟.“這樣也好……這世上如你一般的人,怕是少之又少,走散了,也容易尋著蹤跡找到你.”
  “嗬嗬,是吧.”一時無措,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呆呆傻笑.都怪陸非然,成天“呆呆”“呆呆”的亂叫,害她好像真的越來越傻了,今遇古人竟不知該如何相處.說起來,今晚答應了那隻妖孽回去一起包餃子的,畢竟是快過年了啊.
  “阿九,丫頭,又走神了.”望著她微微皺起的鼻頭和嘟起的嘴唇,他無奈地笑著,帶出一絲苦澀.
  “對不起啊,老毛病了.你剛說什麽來著?”莫寒抱歉地看著他說道.
  “隻是問你過得如何罷了.唉,阿九,怎麽瘦了這麽多.”他歎息,有自責,亦有心疼.
  而莫寒是當真被養傻了,竟還真用手掐了掐腰,嘟囔道:“不會啊,陸非然還說我被他養胖了呢……果然,那個妖孽又在糊弄我,一會回去好好收拾他!”
  “嗬……你們……如此也好……”他低頭,輕啜一口陳茶,飲下滿嘴的苦澀,“點菜吧,想吃些什麽,表哥請你.”
  “不,不了.我一會還回去,過年了,有些東西要準備,晚上……包餃子.”
  “是嗎?也好.”
  “那……我走了.明天去知府衙門找你?”
  曾經以為心心念念的人,當真見了,卻隻剩相顧無言的尷尬,讓人忍不住想逃.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
  連記憶都在時光中漸漸腐朽,再也尋不出從前的模樣.
  “阿九.”
  “嗯?”
  “皇上不會那麽容易放過陸非然,你……要小心……”
  她頓住腳步,唇角劃出嘲諷的弧度,卻並不回頭,“皇上不放過他,與我有什麽幹係?表哥,你究竟想說什麽?”
  “完顏煦不日便會抵達蘇州,皇上想看兩虎相殘.”
  她攥緊了拳頭甩門而去,心下卻是一片冷然.
  襲遠要看陸非然和完顏煦鬥得兩敗俱傷,而他呢,他如此明了地告訴她,又是為了什麽.
  果然是,一切早已在她發覺之前,徹頭徹尾地變了模樣.
  白晝漸短,夕陽已然懸於西樓簷椻,若纏綿病榻的老人,輾轉反複,卻終躲不過香消玉殞的時刻。
  紫色的蒼穹愈發陰沉,風冷冷地刮磨著臉龐,走入狹小的巷道,她不自覺地抱起了在晚風中瑟瑟發抖的雙肩,低頭看著腳尖,沉默著專心致誌地行走。
  思緒如蛛網般糾結雜亂,纏繞著纖弱的神經,完全無法理出頭緒,前一刻還在想襲遠的意圖,後一刻便閃出沈喬生算計的眼神,亂了,什麽都亂了,她使勁甩頭,卻不能獲得片刻的清明。
  還有完顏煦和陸非然。
  他們二人,要如何去救。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她慌亂如此。
  一雙溫暖粗糙的大手貼上凍得發紅的臉頰,她在深冬有些堵塞的鼻子,已經聞出來人是誰。
  帶著厚繭的手指象征性地遮住她眼眸,他在身後用近似於喊破喉嚨的大嫂似的聲音說道:“猜猜我是誰?”
  幼稚,無聊,白癡……
  這個遊戲已經玩過無數遍,比如在她認真看書的時候,比如在她以為自己要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比如她在午休小睡的時候,更比如她在浴桶裏泡澡的時候,這個流氓,會突然從天而降蒙住她的眼睛,佤聲佤氣並且不辭勞苦地一遍又一遍地問她,直到她罵得累了、煩了,終於肯說出那一句:“陸非然”才肯罷休。
  愣了許久,她沒有言語,而陸非然亦不放棄。
  最後還是她投降,疲倦地靠在陸非然肩上,長歎道:“陸非然,飯做好了沒?我肚子好餓。餓得兩眼發黑,都走不動了。”
  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的話語中竟帶著幾許久違了的撒嬌意味。
  陸非然笑得很賊,在莫寒身前蹲下,朝她招招手說:“上來吧,試試你念叨已久的人力般環保型勞斯萊斯。”
  猛然間振奮,她往後退一步,利落起跳,呼啦一下在眼前寬厚的背上著陸,壓得陸非然往下一沉,顧不上他的抱怨,莫寒興奮地圈住他脖子,歡快地叫道:“目標青衣巷莫宅!陸司機,出發!”
  “遵旨!”陸非然將背上的人往上一推,便迅捷地拔地而起,如風般向前飛馳。
  天很黑,風很冷,星星很少,他的背很溫暖,她的心意外地忽然平靜。
  “好玩嗎?”落地時刻,陸非然整理著她背風吹亂的頭發,溫柔地問道。
  “一個字,爽!”
  “那是不是覺得很開心很有活力了?”
  “嗯,對啊。”她對於危險,渾然不覺,乖乖掉進陸非然設好的陷阱。
  “那麽,一起去包餃子吧,我可是等著你回來一起做飯的!”說完,拉著她就往廚房跑,卻抑製不住地笑出了聲。
  “什麽嘛!我出門的時候你不是說要好好做飯的嗎?”
  “我這可是給你個賢良淑德的機會,再說了,我也有事。”他回頭,神神秘秘地說道,“有大事,具體是什麽嘛,等你包好餃子再告訴你!”
  她扁扁嘴,任由他拖著自己走,沒什麽大反應。
  廚房簡單幹淨,殘留著淡淡的飯香,還有一盞橘燈和在昏黃燈光下用心和麵的英俊男人。
  “那男人長得不錯,細皮嫩肉的。”麵和得差不多了,陸非然揪下一塊搓揉成條,再用刀切成厚薄相同的圓柱形,壓癟了丟給手拿擀麵杖的莫寒,動作快速熟練,揉捏恰到好處,把莫寒驚得目瞪口呆。
  全是他頂著這張如花似玉的臉跟巷口賣餃子的大娘學來的,短短一個下午便有如此成果,有時候他真是懷疑,自己這雙手,用來做飯比殺人更好。
  其實這些事情,她在家也曾做過,多少會一點,隻是有些笨拙罷了。“切,就你皮糙肉厚!還有,你幹嘛跟蹤我啊!小人!”她接過陸非然切好的麵團,低頭認認真真地擀成薄薄的餃子皮,嚴格來說,餃子皮應當是中間厚四周薄,但,算了,反正是自己家的人吃,也無所謂。
  “凡事應該先問清楚再怪罪人。我是受了南下江南巡查的當朝副相沈喬生沈大人的邀請才去了得月樓,你前腳走我後腳到。隻是,沒想到你竟走得那麽慢。”
  “我那不是想事情嘛。”她嘟著嘴,底氣不足地反駁道。
  “你就不問問,他跟我說了些什麽?”不知不覺,莫寒的餃子皮已經擀了許多,他撚起一個攤在手心上,取了早已準備好的肉餡包在裏頭。
  不加蔥,更沒有香菇。
  但摻了新鮮的胡蘿卜,紅紅的,看起來不錯。
  “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你不想說的時候,我怎麽問你都不會說嘛……”
  “行了行了,少拿這些話來敷衍我。”陸非然擺擺手,不耐煩地說。
  一個不小心用力太大,手裏的餃子皮破了個洞,她賭氣似的將餃子皮甩在桌上,舞著手臂粗的擀麵杖賴皮道:“那你要我怎麽樣?你最多算是我的房客,你的事情,我怎麽好多問?”
  問清楚了,便再不能躲。
  陸非然對於擀麵杖的威脅混不在意,取過破了的餃子皮在手心捏了捏,丟進裝麵團的缽子。“不是。”
  他的餃子包得很厚實,鼓囔囔的肚子裏全是肉餡,一看便知是自己家裏吃的,與外頭做來賣的全然不同。
  “我是這裏重要的房客,也是……大人物,更是威脅你丈夫性命的殺手。怎麽樣?要不要用擀麵杖敲死我?”
  莫寒舉起擀麵杖就要這樣對著陸非然的頭顱狠狠一棍子下去,卻在那半白的頭發前頓住,輕輕落下。
  “噗哧”一聲,是陸妖孽得意的笑。
  她怒了,為自己殘存的仁慈而感到羞恥。滿心的怨念轉移到眼前白嫩嫩的餃子上,她捏,使勁捏,捏死那小人得誌的妖孽。
  “姓沈的開誠布公地跟我說,你弟弟讓我用完顏煦的頭去換澄江閣和我自己的命,這買賣,聽起來挺不錯,但完顏煦倒真是個膽大的,竟就這樣冒冒失失地跑到敵國來,還招搖得連皇上都知道了。如果說,皇上找到你是因為一直在派人抓我,那麽完顏煦呢?皇上的情報網當真如此之廣?況且,完顏煦是如何知道你在蘇州的?出逃的時候,你明明就將他的人馬引去北方,更造了墜崖的假象,可以說,一般人,很難看出破綻。”
  又完成一個胖嘟嘟的餃子,他拿起棄置一旁的擀麵杖,接著莫寒的活兒幹了起來。
  “不清楚。”手肘蹭了蹭額角,她想將落到眼睛上的碎發擄到耳後,“那……你的意思是說,這是個陰謀,分明是皇上有心引完顏煦來,然後,然後再……”
  陸非然笑著幫她將碎發掛到耳後,順便在象牙色的肌膚上留下雪白的手印,“真是近朱者赤啊,你跟著我久了,顯然比以前聰明。”而且,終於懂得懷疑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終於肯去揣度他,反抗他。
  “不過,這也需要完顏煦肯上這個鉤。皇上多半是在遇到我們之後才想到這個法子,想看我們兩敗俱傷,更想將我跟他一同滅了。”
  “為什麽?”
  “因為皇上看出來我喜歡你唄!”陸非然湊近了,俊美的臉上畫著懾人心魄的笑。
  那麽他這樣,算是表白了麽。
  還是,又在逗她玩。
  不對,一定,一定是有陰謀……
  怎麽會……
  莫寒大炯,扔了餃子皮就要往外跑,卻被陸非然拖住了手,掙脫不開。
  “哎,哎,你那皇上弟弟看錯一次你就這麽大反應啊!真是……難道他就真那麽好?”
  “你……你是說……”她回頭,有些懵了。
  “我是說,皇上看錯了。”琥珀色的瞳仁裏,有幾分無奈,更有幾分苦澀,他歎息。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承認罷了。她想逃,而他,竟狠不下心來逼她給自己一個答案。
  “回來回來,餃子還沒包好呢,就想逃,當真是個懶姑娘。”
  終於躲過一劫,她尷尬地笑著撿起餃子皮埋頭苦幹,悶不吭聲。
  “陸非然。”
  “說。”
  “你……到底是什麽人?”
  “什麽意思?”他抬頭,好笑地看著她滿是麵粉的臉。
  “澄江閣究竟是幹什麽的?為什麽襲遠一定要得到你和澄江閣?你……跟個香餑餑似的,人人都想搶。”
  “怎麽?吃醋了?不樂意你弟弟那麽在乎我?”他挑眉,又回複了地痞流氓的模樣,“澄江閣是個殺手組織你是知道的,而真正的澄江閣絕不禁止於此。”
  他擱下手中的活計,轉身拾柴生火。
  “澄江閣在大理,大齊,金國,西夏都分布著殺手或是幫眾,各自營生,有人出錢時才回複殺手的身份,我的部屬層粗略統計過,澄江閣在各地分布的殺手大約有三萬,這數字不算少,卻也不算多,分散在各國之後便對各個朝廷不具威脅,但同時,這也可以是一個巨大並且嚴密的情報網……”
  襲遠要北伐女真,更要確定西夏、大理的動向,這樣一個現成的情報機構,怎有棄之不用的道理。
  “皇上本想招我為朝廷賣命,但他出的價我不敢興趣,這樣便有了後來的追殺,皇上是寧願我死,也不願我被任何一方人招撫,所以當我成功逃到燕京,皇上就急了,派遣大批人馬來追,但沒想到,我又帶著你回來了。”
  如此,皇上便有了更誘人的籌碼。
  “皇上此舉,一要逼我與金國徹底決裂,再無為其做事的可能,二嘛……”他抬頭,對她曖昧地眨眼,“他也要逼你,逼你永遠留下。”
  “而且,由我動手,女真人很難將罪責推到大齊朝廷,隻算江湖暗殺,不能借機發難,更何況,完顏煦是暗訪。”
  “很厲害,對不對?有了這樣年輕有為的皇帝,大齊恢複中原指日可待啊!”
  她點點頭,再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隻脫口感歎道:“陸非然你不止是香餑餑,還是塊人人想要的肥肉啊!”
  “說什麽呢你!傻丫頭,把餃子遞過來,水開了!”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在灶旁忙忙碌碌地煮餃子,仿佛剛才隻是在說笑話而已。
  開鍋,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臉,她突然,心跳得厲害。
  餃子的味道很好,陸非然和莫寒,都在進步。
  “你……準備怎麽辦?”莫寒咬著筷子,呐呐地問道。
  終於知道有事不能自己扛著了嗎?
  從來都自己扛著,硬撐著,不像個女人。
  陸非然誌得意滿地撈起一個圓鼓鼓的餃子丟進嘴裏,仍舊抑製不住上揚的嘴角。
  “我做的餃子很好吃對不對?”他又開始循循善誘。
  “嗯。”她點頭,又嚐了一口,“確實很好吃。”
  “我唰的碗很幹淨對不對?”
  “是,挺幹淨的。”隻是端在手裏還是油膩膩的,但對於一個習慣拿劍殺人的人來說,不應該要求太高。
  “我做事,你放心,對吧?”
  “還算放心。”
  “那麽,這件事交給我好了,你隻負責每天吃飽就好。”
  “……”
  “不是才說了我辦事你放心嗎?”他皺眉,揉了揉她已經是亂糟糟了的頭發。
  “好。”
  聞言,陸非然滿意地收拾碗筷。
  可是,她從來不是一個輕易相信的人,從來都不是。
  就算她希望,但現實卻從不如人意。
  而且,她不能讓那個千裏迢迢趕來尋她的人受傷。
  如果她不逃,如果她安靜地接受完顏煦的安排,如果她順從地跟隨襲遠回宮,便不會給陸非然帶來那麽多麻煩。
  她自己的任性,不能讓別人來承擔後果。
  傻也好,固執也好。
  每個人,都應當懂得為自己負責。
  所以,陸非然,對不起,不能讓你犧牲自己來保護我。
死神

  


  冬雷震震,醬紫色天際上烏雲翻滾,像是鱉了許久,卻始終不敢輕易放肆,連綿著落下不大不小的雨珠,接連敲打在長滿青苔的瓦片上,沉悶的聲響不絕於耳,讓人不由得生出一股煩躁勁兒。
  陸非然不在。
  燭火漸漸黯淡,昏黃的光彌散在精致的臉龐上,蕩漾出恬靜安然的美。
  仿佛一朵柔白細小的茉莉,六瓣花,孤獨地開,安靜地等待凋謝。
  她蜷縮在躺椅上,將盯了半晌的書頁翻過,揉了揉眼睛,忽然失了興致,合上書,仰頭看著灰暗的屋頂兀自發愣。
  一連數日,陸非然都是早出晚歸,有時候她都不知道他究竟回來了沒有,隻能在第二天早晨看到街口賣的肉包子。
  如此,她才確定,他曾回來過。
  也許,真是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
  濃濃睡意襲來,捏在手中的《戰國策》“啪啦”一聲掉落在地。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浸濕了行路人的滿是塵埃的衣袍。
  千山萬水,櫛風沐雨,隻為尋你而來。
  而另一個世界裏,雖然有灰蒙蒙的煙塵,但華燈初上的時分,霓虹燈下喧囂吵鬧的城市精力正旺,一輛輛四輪怪物從高架橋上呼嘯而過,地燈將前路照亮,路線明了,卻早已沒了方向。
  匆匆交錯的瞬間,我們要去哪裏。
  前天才擦過的玻璃窗上又蒙上了新的灰塵,閉塞的空調房裏,是一片溫暖的氣息,穿著淡紫色粗線毛衣的年輕女人扯開窗簾,將鎖緊的窗戶打開一條小縫,目光從窗外的燈火闌珊轉到屋內白色碎花床褥上安睡的少女。
  日漸消瘦的身軀陷在鬆軟的棉被裏,恬靜的麵容上浸染著不應屬於這個年級的蒼白。那些美好的青蔥歲月就在這樣一天又一天的沉睡中揮手離去。
  每一個人都在為她心疼、惋惜,除了她自己。
  女人緩步移動到床邊,曾經尖利的指甲修剪成了圓潤的貝殼式樣,且再沒有那般絢爛的色彩。帶著暖意的指尖輕輕滑過少女的額角,將發黃的發絲拂到一旁,她坐在床沿,眼中透出從未有過的憐惜,“莫寒……如果不想爸爸完完全全被我搶走,就快點醒來吧……”
  幹燥的空氣裏,縹緲著女人細微的歎息。
  房門的把手輕微轉動,穿著熨貼西裝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生怕驚擾了床上沉睡的女兒。
  他鬆了鬆領帶,過度蒼老的臉上寫滿疲憊,對著坐在床沿的年輕妻子勉強扯動嘴角,目光隨即落在床上少女蒼白的臉上,帶著幾許安心,更有幾分失望和遺憾。
  多少次了呢,他總希望每天從公司回來能看到坐在沙發上跟自己搶電視的女兒。
  女人起身,迎了上去,輕聲問:“吃飯了嗎?”
  他點點頭,“陪幾個客戶吃過了,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
  女人欣然微笑,回頭看了睡夢中的人一眼,側身退出了屋子,輕輕帶上了門。
  坐在床沿,望著久久不醒的女兒,他驀地有些煩,掏出衣兜裏的煙盒,抽一根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在唇邊頓住,複又落下,用煙蒂不住地敲擊著煙盒,一下接一下,疏解著愈發煩悶的心情。
  他長籲一口氣,撐著膝蓋起身,拿起桌上那讀了一半的《一日重生》,用渾厚沙啞的聲音,緩緩地,認真地讀,讀給床上深睡不醒的女兒聽。
  米奇?阿爾博姆的《一日重生》,講述著母親重回身邊的故事,告訴我們,要珍惜,要珍愛,要懂得如何去愛,愛你身邊最親的人。
  他是不善表達的男人,沉默,偶爾微笑,連斥責都很少。
  他們隻在歲末年關相聚,她叫他一聲“爸爸”,很少撒嬌,最多的是伸手要錢。
  他們僅在周末用無限電波說話,他問她的是否過得好,鮮少玩笑,最多的是責怪她花錢太沒有節製,但有哪一次,是真的少給了零花錢?
  她曾以為,他從不愛她。
  她也曾以為,自己對他沒有感情。
  但最後,他們都選擇了為對方默默付出。
  淚水糊了眼睛,她蜷縮在自己睡房的角落裏,身上還穿著繁複的古裝,將頭深深埋在膝蓋上,雙手緊緊抱著身子,嘶啞壓抑的哭聲從懷裏傳出,卻隻有,身邊披著淡藍色袍子的男人能聽得見。
  “醫生說,植物人可以感受到外界的聲音和觸碰,隻是沒有辦法回應罷了。但隻要有適時的契機,有足夠的情緒刺激,便會有奇跡出現的一刻,所以他們,一直都沒有放棄。你弟弟,總是拿著新買的玩具到你床前,扯著你的手邀你陪他一塊兒玩,你繼母,每天都親自盯著護理員幫你翻動身子,按摩四肢,你父親……你也看到了,不管回來得多晚,多累,他都會坐在床邊,為你念書。前幾天,他還念你房裏那本《悲傷逆流成河》來著,結果把自己惡心得差點仍了書……”
  岑繆崖的聲音很淡,透著對世人的憐憫。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將淚水抹去,艱澀地開口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把我帶到這裏,說這些話,又要我怎麽樣呢?”
  她沒有辦法,無論她如何哭泣,如何呼叫,他們都聽不見,她隻能頹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從父親鐫刻著歲月痕跡的臉上穿過,像一陣風,更好似完全不存在。
  在他們眼裏,她是透明的,即使把嗓子喊破,也沒有辦法。
  “我記得,我曾跟你說過,澹台莫寒,死於承乾十三年,享年三十歲,且二十六歲之前,她一直待在燕京,一直都是大金國六王爺完顏煦的正妃。而你現在,你明白自己是在幹什麽嗎?你在一步步害死你的至親之人。”
  她猛然抬頭,驚異地望著岑繆崖熟悉的麵容,怔怔地與他對視,半晌,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擦幹眼淚,站起身來,“你是死神?”
  “不錯,這世上除了死神,還有誰真能操控人的生死。神醫麽?那隻能救能救的人,注定要死的人,隻有我能救。”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岑繆崖淡漠的眼中增添了一絲讚許,伸手憐惜地抹去她眼角的淚痕,“是個堅強懂事的孩子。”
  她點點頭,克製著不去看父親溫柔的臉,淡然開口道:“可以問為什麽嗎?”
  “一個賭局罷了。”岑繆崖伸手做出一個結印,黑色的線條敞開成寬大的門,門外,是她在躺椅上安睡的情景,“我同閻王打賭,即使是在不一樣時空的人,也不會對曆史有一絲一毫的改變。而你,在歲末最後一刻出生,紫薇星隕,帶著特殊命格出生,是能夠很容易地與特殊存在體交流,而我,是特殊中的特殊,我是神。”
  “所以你放心,我會幫你。”
  “嗬————”提裙踏過時空之門,她忍不住嗤笑,對於高高在上的神來說,他們,便如螻蟻一般,隻是寂寞無聊時的消遣而已。
  真是,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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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門邊已站了許久,靜靜看著在躺椅上安然入睡的人,心驀地沉靜。
  便如此,守在她身旁。
  看她眉間微蹙,看她在夢中流出的淚水,聽她淩亂的囈語。
  然後在她濕潤的眼角落下輕柔的吻。
  隻在心中喟歎,好了,你還是我的。
  冬雨隔著窗戶連綿,像一層薄霧,溫柔地攏著幽深的青衣巷。雨霧傾瀉,透過蟬翼般輕妙的掩映裏,廊棚水閣,參差錯落;白牆黑瓦,爽朗分明;橋銜著河,河挽著橋,岸邊的回廊曲折有致,翹角的屋簷毗連相牽,一段又一段,切近又遙遠,恍若隔世。
  青磚白瓦的簡陋院落,種著他不曾識得的矮小花草,在這般纏綿的冬日裏安靜地生長。
  門外台階上爬滿青苔,稍不小心便要滑一跤。
  還有幽長小巷中烏亮亮的青石板,還有被踢得掉了油漆的門檻。
  還有躲在房中安然入睡的你。
  這裏,是你夢中的江南?
  你夢裏的水鄉,一副墨跡猶新的水墨畫裏,畫中筆觸清淡,深淺疏密,遠遠近近,浮蕩著一片空靈,朦朧裏的黑白色塊,幾乎要和著雨水流淌出來。
  這一年,他才知道,蘇州的雨落得如此靜謐。
  不若北地的酣暢。爽爽朗朗一夜暴雨,任你如何愁,如何苦,都統統隨水入河,奔騰遠去。
  遠不似這般,纏綿淒切,繾綣流連。
  江南,著實是個滋長愁緒的地方。
  就如此刻,他像癡人一般呆坐在燈下,在心中描摹她蒼白睡顏和漸漸消逝的淚水。
  你究竟有什麽好?
  許多次,他如此問自己,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
  一場帶著報複性的征服,誰能料到,最後卻是他,一敗塗地。
  我輸了。
  他抬手撫額,卻牽扯出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劍傷,痛得咬牙。
  我輸了,輸在不夠你狠心。
  他抖落衣袍,緩緩起身,目光依舊落在曾經熟悉的容顏上。
  半個月,馬不停蹄,櫛風沐雨。
  俊朗的臉上顯現出深深的疲憊,下顎已生出青色的胡渣。
  半跪在躺椅旁,粗糙的指腹刮磨著她的側臉。
  他輕歎,細不可聞。
  你也是輸,輸在你無法逃脫的身份。
  你我都逃不開啊,身份,這樣的身份,真是讓人恨。
  將她微涼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握緊。他突然笑了,靜謐無聲,卻透出絲絲無奈與苦澀。
  我來是要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不會放手。
  即使,即使你不願意,即使你恨我。
  隻要,你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讓我看見你,這樣就好了。
  從我掀開你蓋頭的那一刻起,你,澹台莫寒,便注定了隻能姓完顏。
  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我的姓氏。
  醒來時看到的,便是他布滿血絲的眼眸,烏黑的發絲上墜著微小的雨珠,衣衫已然被雨水濡濕,滿身狼狽。
  她側過頭去,躲開他佯裝無事的表情。不知要如何開口,更不知要如何麵對。
  “好了,以後,都不吵架了。回頭我都讓著你。”
  莫寒起身,掙開他的手,遠遠地立在一旁,緊緊攥著裙角,局促而尷尬。
  她咬唇,兀自盯著地板發呆。
  “怎麽?這就不記得自己家男人了?”他朝她招招手,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她沉默下意識地往後退,低著頭,劉海遮住眼,隱藏了複雜難言的心緒,“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飯。”
  她開門,迫切地想要逃出去,足下方跨過門檻,便被人狠狠拖了回來,背脊撞在冰冷堅硬的牆壁上,凸出的蝴蝶骨上傳來尖銳的痛感。
  完顏煦兩手抓著她的肩膀,將她禁錮在自己與牆壁之間,無處逃匿,卻睹見她依舊淡漠的眼,憤怒著竟控製不住力道,幾乎要在此刻將她捏碎。
  她疼得皺眉,終於抬眼,正視眼前發怒的男人。
  “你知道,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抓不住自己的女人,是多大的恥辱?”猩紅的眼將她牢牢鎖住,他弓下背,額頭觸著她的前額,說話間灼熱的氣息縈繞在她唇邊,是曖昧更是難堪。
  “權當我死了,豈不更好?”她看著他,唇角勾起嘲弄的笑。
  背上和兩肩巨大的疼痛感讓人愈發清醒,她需要一把快刀,幹淨利落地將一切斬斷。
  長痛不如短痛,不是麽?
  完顏煦大怒,一拳砸在她耳側的牆上,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吼聲。“有時候我真相把你的心剖開來看看,裏麵究竟裝了些什麽!”
  “沒有用的。”她搖頭,目光落在他手臂上愈加深沉的布帛上,是漸漸溢出的血,暈開在玄色錦緞上,好似一朵緩緩盛開的薔薇,荊棘滿身,又嬌豔無比,但卻是她最討厭的顏色,“完顏煦,我沒有心。所以,無論你對我多好,都沒有用。”
  “先前的曲意逢迎隻是為了讓兩國歇戰,也讓自己的處境好一些罷了。我不愛你,甚至……甚至是討厭你,這場婚姻最初始於你的報複,始於我國的妥協,始於我被遺棄的悲哀,始於韓楚風的離去,更始於祁洗玉的死,注定,不會有好結果……”
  不要在乎我,因為我,終究要走。
  “嗬嗬……”他送開手,卻在下一刻把她擁進懷裏,止不住地苦笑道,“原來,你對我連恨都不是……”
  埋首在他胸前,她壓抑著淚水,幾乎要把下唇咬破,卻始終止不住滿溢的悲傷。
  隻是,他看不見。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再沒有悉悉索索的聲響。
  昏黃的燈光顯得更加孤寂,寒風從門縫竄進屋內,將燭光搖曳。
  “我不會放手。絕不。”
  她點頭,複又微笑,了然於胸,“我知道。我會跟你回去。”
  完顏煦訝異,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捧著她的臉,認真地說:“好,我們明天就走。”
  莫寒看了看他手臂上猩紅的顏色,終是沒有開口,安然從他懷中退出,走到桌邊盛一杯半涼的茶給他,垂目應聲:“隨你。”
  夜很靜,風帶過垂死的葉,葬入遠方泥土。
  她收拾好茶具,將燭火挑亮,平靜地看著伏在桌上深睡的男人。
  岑謬崖的迷藥,果然厲害。
  “庚深露重,尊駕在外偷聽不覺得冷嗎?”
  花格窗子被撐開,陸非然輕盈一躍,便跳進屋內。
  “你怎麽知道我在外頭?”他在完顏煦對麵的圓凳上落座,拿起茶杯聞了聞,好奇道,“這什麽?岑老大夫給你的獨門秘藥?”
  她無奈,奪過陸非然在手中轉來轉去的杯子,有些不耐。
  她要怎麽跟他說,一切隻是她的直覺,他在與不在,她都有感覺。
  “你動手了?”她從衣櫃裏取出一件厚實的披風,本想給完顏煦披上,但卻在半空中頓住,掛在自己手臂上。
  “是。”陸非然點頭,毫不避諱地承認。“這兩天跑去江陵,在那裏動的手。”
  “那麽……”
  不知何事,那茶杯又回到了陸非然手裏,他專心致誌地觀察著杯身上細致的青釉花紋,漫不經心地問道:“他死了,你會難過嗎?”
  她微微頷首,肯定道:“會。”
  “所以嘍,我最後一劍收住了,隻在他手臂上蹭破點皮而已。這樣不難過了吧?”
  “就這樣?”她拔高了音調,不置信地說,“這個理由太牽強,換一個旁的會更可信。”
  “可事實就是這樣。呆呆,你可不可以不要凡事都想得那麽複雜?簡單點,人也會輕鬆些。”他起身,將莫寒手中的披風攏在她肩上,係好帶子,淡笑道,“外頭冷,早去早回啊呆呆。”
  莫寒略微有些吃驚,但隨即便沉下臉來,悶聲質問道:“你知道我要去哪?你們,好似還有什麽約定,是嗎?”
  “哎,我說你……算了,我沒話說,呆呆,我可真服了你了。”他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拍拍她緊繃的麵頰說道,“呆呆,你難道真的連我都要懷疑?這世上,當真沒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我隻是了解你,如此而已,沒有算計,從來沒有。”
  “幫你做了那麽多家務,你好歹也要試著相信一下我,作為回報吧!”
  “對不起。”
  “莫寒。”他聲音低沉,輕輕喚她。
  “什麽?”
  “你方才說要走,是真的嗎?”
  她攏了攏披風,轉身往外走去。“你在外麵不是聽得清清楚楚麽?”
  “我以為,蘇州很好。”
  “我隻是來蘇州玩玩而已,興致一過,自然是要回去的。我還是喜歡榮華富貴,奢侈享樂的生活……”
  陸非然緩步上前,斜靠在門邊,沉沉地看著她,淡淡開口道:“不要跟我說這些,你知道,我是不會信的。”
  她垂下眼瞼,不去看他琥珀色的澄亮眼眸,“那麽,我無話可說。”
  “至少,告訴我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堵在門口,不讓分毫。
  她默然。
  “還是無話可說?”一絲傷痛從琥珀色的眸中閃過,他隨即又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擺擺手歎道,“我逼你做什麽?早去早回,興許還能趕上王大娘今早的第一籠包子。”
  她提步上前,側身而過的瞬間,錯過他不舍的眼神。
  “陸非然,你還記得自己欠我的債吧?”
  他靠在門上,饒有興致地挑眉答道:“是又怎樣?”
  “那麽,在我回來之前,你不許動他。”
  “這不算還債,我本就是要放過他。”
  “你我……各自珍重吧。”
  月上中天,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望著她匆匆離去的纖細背影,他勾唇,自嘲地笑,你始終還是不肯相信我。
  深夜的蘇州是靜絕的,宛如一個千年處子,在無垠的蒼穹之下,看著過往的時光和人生,看著天末裏幾片凋落的繁華,傾聽著水光天影裏吱吱呀呀的棹歌。

原點

  


  一如她所想,沈喬生坐在衙門內堂中,點一盞孤燈,品一杯溫熱的太平猴魁,霧氣模糊了他清朗的麵容,朦朧中隱現著滄桑的笑容。
  很多很多年前,曾經雲淡風輕的日子,曾經謙和如玉的男子已隨時光遠去。宦海沉浮中丟失了啟明星,沒有方向,沒有夢想。
  攤開掌心才知道,原來歲月的痕跡不止寫在臉上。
  原來一切真如她所說,人沒有了夢想,便跟鹹魚一般無二。
  到最後,活著便隻是為了活著而已。
  他低頭,輕抿一口喝了多年的太平猴魁,突然覺得太苦,苦不堪言。
  苦得皺眉,他抬眼便看到她一襲深紫色貂裘推門而入,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禮節性的笑容,朝他略微一點頭,輕聲喚道:“表哥。”
  沈喬生頷首,伸手招呼她坐在自己對麵,放下茶杯,含笑相對。“夜深了,阿九還未歇息?”
  看著他的笑,她心下木然,不願多做拖延,坦然問道:“皇上應該早到了吧,我要見他,勞煩表哥引路。”
  窗外一聲白頭翁的啼鳴,滄桑凜冽,帶出冬日應有的蕭索貧瘠,牽扯得人心一下一下抽痛。
  他笑,依舊一副溫溫的樣子,但心底卻不若表麵這般雲淡風輕,“怎麽越發急躁了呢,這些年在燕京,性子竟一點兒沒變。”
  “我變了。老了。可今日看來,表哥似乎比我老得更快些。”
  “人老了,便會時常回想過去。”他輕歎,複又沉聲道,“皇上,果真是好皇上。阿九,還是你贏,當年你我各自為政,我從來信心滿滿,料想即使是敗,也不至於到今日這般,但如今方知,任你位極人臣,卻始終隻是奴才罷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掙紮多年,都是徒然,隻能遠遠待在蘇州,眼睜睜看著皇上將沈家近百年根基統統打散,我,沈家長子嫡孫,又能如何?”
  “如此,也好。你有一個好弟弟,百姓亦有一位好皇上。這結局,當真是好。”
  燭火漸漸暗下去,映出他蒼白孤寂的側臉,半明半魅之間,看不清濃鬱的無奈與掙紮。
  微涼的指尖輕輕觸及放在桌上攥得死緊的拳頭,卻猛然收手,她怔了怔,半晌無言,不知如何安慰,隻有心上隱隱的痛感為他悲泣。
  “帶我見他。造就了這麽一場好戲,他怎麽可能不親自來觀戰?”
  沈喬生一窒,是疼痛,也是欣慰。
  她終於可以冷然地看待了麽?如此,甚好。
  起碼不會再猶豫,不會在為他這樣不相關的人而受傷。
  沈家自己的孽障便該由自己來背,他又何苦,用彼此間最後一點情分來逼她,他傷她還不夠麽?竟要在她最困難的時刻利用她的不忍,利用她對自己曾經有過的愛戀為沈家謀最後一條出路。
  此刻方知,自己如此卑鄙,當年是他先放棄,是他將她遺落在皇家獵場,是他獨留她一人麵對凶殘可怕的女真人,而現在,他又有什麽立場去求她,甚至是利用她。
  假情假意,虛與委蛇,在官場上運用自如的手法,竟也要用來對付她。
  沈喬生起身,不再多言,隻道:“你跟我來。”便在前方引路,步履匆匆。
  我們都變了。
  夜雨沾濕了繡鞋,風中淋漓著江南的哀思。他走得太快,她幾乎無法跟上他的步伐。
  他停在後院簡陋的廂房門前,側身讓了讓,回頭道:“就是這裏。進去罷。”
  莫寒點頭致謝,上前去,頓了頓,深深吸氣方才抬手敲門。
  內裏傳來一個尖細的嗓音,不似常人,卻是宮中常有的人。麵色清白的男子將門敞開,躬身一拜道:“奴才王順,恭迎長公主殿下。”
  莫寒擺擺手,提裙而入。“不必了。皇上還沒休息吧。”
  王順手中的沉浮一甩,又是一拜,方說:“皇上已等了殿下多時。殿下請跟奴才來。”
  “嗯,有勞了。”
  挑開串珠而成的簾子,便見一清瘦男子斜坐在暖榻上,手中捧著一本早已翻舊了的《史記》,神情專注,聽見人來,也不抬眼,更不起身,隻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莫寒坐下,眼睛始終盯著書上枯燥的文字,半點分心也無。
  莫寒扯下披風遞給王順,安靜地坐到襲遠身旁,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發呆。
  窗外響起悠長的更聲,一、二、三,三聲,原來已是夜半三更,她伏在暖榻中間的矮幾上,滿身倦意。
  屋內是淡淡的玫瑰熏香,很熟悉的味道。
  手中的書再翻過一頁,他隨意掃了兩眼便將書放下,瞧著蜷縮在身旁的人,失笑。“猜猜朕方才在看哪一段?”
  “是寫漢武帝的吧?”她起身揉了揉麵頰,好讓自己清醒些,略帶困倦地答道。
  “你看,朕的事情,即使不說你也知道。”襲遠湊近了,從背後抱著她,頭擱在她肩上,親昵地說。
  莫寒無言,疲倦地撫額,輕輕道:“所以,你都不準備告訴我,對不對?”
  “如果你問,我自然會答,對你,朕何時有過隱瞞?”他回答得很坦然,把莫寒往外躲的身子拉回,全神貫注地玩著她纖細的手指。
  心下一沉,她咬住下唇,猶豫了許久,終是開口:“為什麽……引完顏煦來?又為什麽令陸非然殺他?還有沈家和廢後詔書又是怎麽回事?”
  “廢後的事,朕不想多說,置於沈家,近些年來失了母後的支持,沈鴻儒便急了,生怕保不住宰相的位置,便找上魏王,相互勾結,互為利益,賣官鬻爵、克扣糧餉、侵占民田、私扣貢賦之事舉不勝舉,且朝中無人能與之抗衡,本來,若他們兩家互爭互鬥朕還可以留他們一陣,但可惜,沈鴻儒太不知足。”
  他將她的手合在自己手心,捂熱。略帶責備地說:“怎麽在蘇州都這麽涼?這些年在燕京你又是怎麽過來的?”
  莫寒心涼,現在說這些,是不是顯得太做作?說到底,是你將我送去那苦寒之地。
  “而廢後,是一個引子。朝廷賦稅一年比一年少,但你看這天下,依舊是一片繁華,戶部每年報上來的人口都在增長,可賦稅一半是進了貪官汙吏的口袋,另一半是被那商賈大戶逃了,所以,朕必須盡快改革稅製,為將來做準備,而他們這些世家貴族便是改革最大的阻礙。朕等不了了,必須盡快將他們一一革除。”
  “如此,朕便將魏王和沈鴻儒逼到牆角,更在緊張萬分的時刻,來蘇州看你,這般便給了他們一個造反的機會。此刻宮中,還指不定有多熱鬧。”
  他說得很慢,語氣平淡,卻將她說得一陣陣發冷。
  謀反,這樣的罪名,難道要滅了沈家滿門麽。
  襲遠將她的收攤在自己手心上,微笑,果然,他的手已經大過她許多,可以穩穩牽住她纖瘦的手,不鬆開。
  “朕叫沈喬生來蘇州處理陸非然的事,隻是個幌子,而朕廢了紫玉,更是讓他覺得朕一心都撲在你身上,沈鴻儒自然也不會多做防備。”
  “而在此之前,朕需要一個理由,將陳同翎也就是沈鴻儒的女婿,要將他的兵馬調離京城,如此朕便和完顏煦達成協定,他在兩國邊境駐軍,做出入侵的假象,而朕,答應把你交還給他。”
  “是麽?如此看來,我還真是值錢。”
  襲遠皺眉,卻不多做解釋,隻沉聲道:“完顏煦亦不是省油的燈,他遣大軍壓境,自然不怕朕對付他,便有恃無恐地領著三百餘人分成三十組從邊境散開,各自由不同的方向進入我大齊境內,想要以此將我方軍情徹底摸清楚。哼,他金國的軍情,朕又何嚐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嗎?若真是了解得清清楚楚,又何必要拉攏陸非然呢?
  她苦笑,無法言語。
  她造就知道,完顏煦,又怎會單單為了她而隻身涉險。
  可是,她又有什麽立場去要求他。
  蘇州的冬日與燕京相比,其實並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都一樣,冷。
  “皇上就不怕陸非然當真殺了完顏煦嗎?”
  “若他當真得手,那罪責統統在他,到時兩邊都容不下澄江閣,他不願歸順朕,便隻有死這麽一條路。而你,會讓他殺了完顏煦麽?”
  這就是機關算盡麽。
  “阿九沒有什麽東西要交給朕嗎?”
  他問得很輕,更可說是溫柔,但於莫寒,卻是猛地一窒,全身血液仿佛都集中在心間,緊張地刺痛。
  半晌,她才緩過神來,從袖中抽出一方白色錦帕,攤開在案幾上,有些淒然地說:“韓楚風讓我交給你的,兵防圖。”
  錦帕上密密麻麻地畫滿了金國各地兵防以及將領的詳細注解,但襲遠隻略微瞟過一眼,便將目光牢牢鎖在莫寒臉上,帶著警告的意味低聲說道:“不要再有下一次,阿九,你阻止不了什麽,你隻要乖乖等著朕,如此便好。”
  “你既已知曉,為何不叫人直接將它取了去,何苦來逼我?要怎麽樣才夠?為了你的江山,要犧牲多少才夠?”她苦笑,顫抖著問。
  襲遠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原來光是彌月一個人盯著我還不夠,還有念七,嗬……襲遠,你真是厲害,讓人不得不佩服。”
  “朕之所以能夠那般輕易的就將陳同翎調走,是因為,朕令他兒子陳詮代管東京禁衛營,誰會懷疑自己的親生兒子?識時務者為俊傑,不是嗎?”他將她發顫的身子摟緊,皺著眉說道。他不喜歡,不喜歡她現在對他說話的語氣。
  她不再隻為他一人著想,她的生命裏多出了許多人,許多討厭的身影。
  譬如完顏煦,譬如陸非然。
  但是,都不會長久。
  他有這個自信,江山美人,他都要。
  “原來,陳詮也被你招攬了。”無怪,念七最初是陳詮派在她身邊的人,韓楚風製的兵防圖,本也是通過念七傳到她手中的。
  如此,可算萬幸。
  沈喬生,柳錫洀,陳詮,在豐樂樓日日吃喝享樂的少年同伴,還能留得陳詮一人。
  有什麽不好呢,她應該笑的。
  他有些心疼,在她耳邊柔聲說:“累了就睡一覺,明天朕會叫你。”
  “叫醒我,然後把我送上北去的馬車麽?”她已然沒有力氣,閉上眼,聽著襲遠的心跳,疼痛無法言語。
  原來一直以來,都由不得她選擇,岑謬崖算是多此一舉了,不論她願不願意,襲遠都是要將她送還給完顏煦的。
  而襲遠決心要做的事,又有誰能攔的了?
  “相信朕,這是最後一次了。”襲遠在她耳邊,低低道,“可以怨朕,但不要恨朕,千萬不要,這世上,朕隻有你一個了。”
  “我不怨你,更不恨你,因為無論如何怨如何恨,都沒有用。你從來,都不會因我而有片刻猶豫。”
  語畢,繞在她身前的手臂陡然一緊,襲遠憤然,咬牙道:“是,朕是對你有虧欠,但陸非然就好麽?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你知道嗎?若不是朕的縱容,你以為你們能在蘇州過這樣悠閑安逸的日子?朕告訴你,今日他已來向朕妥協,拖了那麽久,無非就是想要更高的價碼罷了,從此他就是朕的一條狗,不,連狗都不如!”
  “如此,莫寒多謝皇上恩賜。”掙開他的懷抱,她起身,整頓衣裙,“事已至此,明日莫寒自會隨六王爺北上燕京,皇上勿需擔心。”
  “那麽,珍重。七年之內,朕去燕京接你。”
  看著他越發成熟的眉眼,她忽地輕笑,令襲遠覺不出所以。“襲遠,在燕京我遇到一個人,是流落在外的前太子遺孤,算起來,他也是我大哥呢。”
  襲遠皺眉,不悅地問道:“你想說什麽?”
  “皇考曾跟我說過,先祖屬意繼承皇位的人並不是他,而後來,先祖病逝,太子府大火,皇考即位,卻發現找不著傳位詔書。而沈落梅,在火中被皇考所救,此後被接進宮,先祖駕崩時,隻有她一人守在病榻前。而最終她也是服毒而死,爾後不入皇家陵墓,亦不入沈家墳地,孤零零地葬在獵場後山的小徑上,連墓碑都難找到,她隻說,那是她與皇考相遇的地方,這般,她才在死前求了一個恩典,她向皇考求了一件東西與之同葬。”
  “我叫人挖過沈落梅的墳,那詔書封存在樟木棺材裏,被特殊處理過,保存得很好。”
  她勾起左邊唇角,是習慣性的小動作,狡黠而靈慧。
  “皇考對你,倒真是好。但那又如何?人都死了,還能怎樣?”
  “皇位繼承的法則,你應當比我清楚。朝廷裏等著坐收漁翁之利的人不少,維護宗親禮法的老頑固更是不在少數,你說,此刻他若回朝,會是如何?”她略微提起裙子,優雅落座,含笑看著眉頭越來越緊的襲遠,“即使不能搶回皇位,但至少,也會攪得朝廷一團糟吧?更何況,他是個一心複仇的人。”
  朱元璋的太子早逝,他死後,便是將皇位傳給了皇長孫朱允文,而朱棣便是因此謀反篡位。
  因為太過了解,所以更能輕易地傷害。
  襲遠的目標是踏平女真,在那之前,他怎麽能容得朝廷內亂,怎麽能讓這平白多出的麻煩阻礙他前進的步伐。
  “你這就回去吧,興許還能趕上和陸非然道個別,先前的話朕就當從未聽過。”他擺擺手,轉身往屋內走去。
  莫寒也不惱,依舊是笑,信心滿滿。“皇上,莫寒已不是當年的阿九。當初祁洗玉的事已給我一個莫大的教訓,此次,無論拚上什麽,莫寒都不會有半分退縮。”
  襲遠頓住腳步,負手而立,卻依舊沒有回頭。“你知道與虎謀皮的代價嗎?”
  她微笑著點頭,了然道:“我明白,但必須一試。”
  一、二、三、四,聽著遠街打更人的更鼓聲,她在心中默數,原來,已是四更,離天亮還有多久?
  長久的沉默,壓抑著飄蕩著玫瑰淡香的空氣。
  襲遠終於回頭,踱步而來,與她一同在桌邊坐下。
  “說吧,你的條件。”
  她在心中歎息,而臉上卻始終掛著慧黠的笑容,襲遠太厲害,她不能,不能讓他看出她有一絲一毫的不忍與疼惜。
  “很簡單,陸非然,沈喬生,請皇上保他二人平安。”
  “哼。”襲遠冷笑,挑眉不屑道,“隻是兩個奴才而已,值得你這樣?”
  “我隻要皇上一句話。”她看著他的眼睛,半分不退。
  襲遠曲指敲打桌麵,王順便從簾後躬身而入,恭敬地替他倒上茶,他輕啜一口,方抬頭看她:“沒有花茶,更沒有糖,你喝溫水吧。”
  “不必,我還要早些回去準備準備。”
  玩著杯蓋的手頓了頓,他怔怔地看著琥珀色的水上漂浮的茶葉,將苦澀難言的心緒掩藏好,他不能,讓這樣算計著自己的她,看到他的傷痛與軟弱。
  “朕答應你就是了,但朕若收到任何有關那人圖謀不軌的消息,陸非然便隻剩下半條命,而沈喬生更隻有一個死字。”
  “我會把事情辦好,決不讓你失望。”她起身,拿起王順手中的披風,轉身欲離,“皇上珍重。”
  “等等。”襲遠突然出聲,但不知要做什麽,“王順。”
  “奴才在。”王順應聲上前,將手中的雕花錦盒雙手遞上。
  莫寒看了看襲遠,便身手將錦盒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株鑲金翠玉的金步搖,上綴一顆圓潤透亮的大東珠,色澤鮮亮,比襲遠發冠上的更大些,一看便知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她將珠釵捏在手中,透過明晃晃的金色光澤去看襲遠木然的臉,心下一片冰冷,卻止不住笑道:“這東珠,很漂亮,也……很輕。”
  “不錯,確實很輕。”他低下頭去細細品茶,不再看那一抹讓人揪心的笑容,“中間是空的,塞了一顆藥丸,輕輕一敲,東珠便碎,如此便可輕易地取出藏在內裏的藥。你要小心保存。”
  莫寒不禁失笑,將金步搖放回錦盒,又將錦盒拿在手中,沉默許久,方才開口道:“毒藥麽?”
  “是,毒藥。很快,不會有痛苦。”
  “知道了。”她欠身,像他行了一個標準且優雅的禮,“莫寒告退。”
  看她一步步走遠,襲遠終究是忍不住分辨:“朕隻是怕當真有那一天,兩國開戰,他們會以你來威脅朕,朕隻是,隻是怕自己不忍心,隻是怕你受苦,如此而已。朕……”
  “莫寒明白的。”她抬頭,朝他牽扯出一個安撫的笑,“沒事的話,莫寒便告退了。”
  “阿九。”他開口喚她,卻想不出要說什麽,該說什麽,終是擺擺手,木然道,“你走吧。”
  她弓著身子,一步步往後退,恭順而謙卑,是她這輩子最俱淑女風範的時刻。
  門外天空依舊是一片漆黑,冬天的早晨,似乎是要來得晚一些。
  我們縱身躍入那個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罅隙裏,再也沒有走出來過。
  廊橋之外,再無遺夢。冥冥之中所有的遭遇和錯失都被預演,側影的微笑,陌路的眼神。懷擁古風,閱盡紅塵煙雨,一汪柔情在指間纏纏綿綿,遂成千古絕豔。伊人綽影,哀婉芬芳,在水一方。依舊纖纖玉質,柔風款步,欲展還羞,道不盡的風情萬種。
  隔水相望,無處掩埋不安的悸動,一曲笙簫寫意盡訴愛的幻象。年華翩遷出幻化的舞姿,敗落比絕望還悲壯的鳴響哭泣。這樣一個流行喧囂的城市裏,來回的過往的模糊不堪,我們站在心房堅厚的十字路口,安寧無處藏身,倉惶逃無出路。他們都說光陰無敵,往日碎境花黃零零星星的開放,又被隨隨便便的摧毀。如此浩蕩的時光,依舊不過是幻覺裏的天堂。透明的空氣依舊靜默著,在而如同不在,斷裂,淪喪,意義僅僅如此,不過如此。城市裏的天空一片壯麗景象,仿佛沉默而洶湧的海,暗藏殺機。一如既往的歡笑,字字珠璣的隨著喧囂冒出碧珠玉盤滄海桑田。笑靨如花目光清澈的你,笑容裏掩埋憂傷的你,永恒亙古山無棱天地合聽起來有一種茫然的遙遠,朝生暮死,希望絕望大喊廝殺,無常在這世間比比皆是。生命在歲月犀利而黯敗的光芒裏漸漸磨蝕,而日益鋒利的,卻是許多無法阻止的悲傷與欲望……

不說

  


  風冷卻了記憶,黑暗的包裹中,她決意將從前遺忘,那一段相互依偎的日子,那一份青梅竹馬的感情。
  我們從起點出發,最終仍舊是回到起點。
  一樣的位置,不一樣的人。
  就讓我們成為兩個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沒有情感,也就沒有羈絆,你不必難舍,我亦不必悲傷,你有你的高尚,我有我的卑微,你為江山大義,而我,卻隻是微不足道的小兵,我的死亡,隻需一顆細小的藥丸。
  月亮漸漸淡去,隱匿在層層烏雲之後,莫寒仰起脖子,看了看天邊黯淡的殘月,不由得抓緊了手中的燈籠,還有那雕花繁複的錦盒此刻正被她緊緊攥在手中,卻仍是一片透心的涼。
  許多冬日,她用沒有溫度的指尖觸碰身旁溫暖的人或物,卻仍舊是冷。
  陸非然說,手冷的女人,心也是冷的。
  突然很想笑,適才回想,從襲遠手中接過錦盒時,她居然是在笑,無聲的笑,恬靜中略帶些許諷刺,她是如此平靜,去接受他的殘忍,隻是想笑而已。
  陸非然你知不知道,我也許,是個沒有心的女人。
  連痛都沒有了。
  推開門,隔著滿院蕭索,隔著被燭光暈黃的黑暗,望見門欖處半百頭發的憊懶男人,視線忽然變得模糊,仿佛是在刹那間成了近視眼,隱約著看不清他的臉,卻仍舊可以想象出那樣若有似無的笑和琥珀色的眼。
  他仿佛總是如此,那樣輕勾唇角,勾出那樣懾人的笑,魅惑,卻仍隻是置身事外。
  他無所謂,對一切都隻是無所謂而已。
  莫寒滅了燈籠,側身而入,看了看還趴在桌上酣睡的完顏煦,便解下披風蓋在他身上,又開始進進出出地收拾衣物,準備天明啟程。
  “你當真要走?”
  他依舊斜倚著門框,破舊的長劍抱在手臂,背著身子,並不看她。低沉的聲音仿佛從遠方創來,有些壓抑。
  “嗯。”她隨意應了一聲,又將錦盒塞進包袱,使勁紮好。見陸非然半晌無話,便又低聲道,“大概……天一亮就會啟程回燕京了。”
  曖昧的空氣一點點冷下去,陸非然依舊沒有說話,也許曾有一股想說的衝動,但那些話語卡在喉頭,如何都不忍說出。
  他不願再加重她的負擔。
  即使此次一別,再無機會說出,也不要緊。
  他提劍上前,腳步聲越來越遠,最終消逝在這樣清冷的夜裏。
  忙碌的雙手終於停下,她悵然無言,從窗口望去,天邊已浮現一片魚肚白。
  還是,要走了。
  不知在窗台獨坐了多久,隻記得寒風將臉頰上的皮膚折磨得麻木,太陽終於扭捏著輻照在身上,但卻沒有一絲暖意。
  驀然間,她回頭,對上完顏煦深沉的眼,往日種種,潮水般襲上心頭,有溫馨,亦有深深的心痛。
  她逃了很久,卻不知到底為什麽要逃。
  不去想,是因為害怕答案讓她無法再逃避。
  她拂開被晨風吹亂的發絲,清晨微光寥落在麵龐,象牙色的肌膚蒼白得透明,那般不真實的美感,仿佛觸手便碎,永遠留不住,抓不牢。
  兩人就這樣對望許久,晨曦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映成暖暖的橘色,一室明媚,襯出他此刻內心的焦灼。
  她的目光落在完顏煦滿是胡渣的下顎上,看著他憔悴的臉,忽然覺得眼前英俊的男人已然成熟,比往日多添幾分滄桑,而更多的,是天之驕子的傲氣。
  “醒了?”她淡笑著問,似乎,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完顏煦“嗯”了一聲,揉了揉臉,疲憊地站起來,亦不問昨夜為何趴在桌上深睡,隻將肩上的披風扯下,走到窗邊,用手中帶著他餘溫的披風將莫寒包了個嚴嚴實實。
  他一手按著眉心,一手提著茶壺倒水,倦意濃濃。“江南的冬天,依然是冬天,穿少了,還是會被凍死。”
  人如果一直生活在寒冷裏,興許便不覺得冷,可一旦有了溫暖,便會依戀,會離不開,再次回到那樣徹骨的寒冷裏,必然隻有一死。
  她緘默,繼續看著窗外層層疊疊的墨綠色葉片,陽光疏落在蕭索的風景裏,不帶絲毫暖意,牆角青苔蔓延,黑色磚瓦上鑲著青色的邊,天際雲層淡薄,掩映出淡淡的粉色,嬌羞無限。
  江南生長在一幅幅潑墨山水畫裏,美如夢幻。
  但,隻是夢幻而已。
  “行李收拾好了,隨時可以出發。”埋首在柔軟的皮毛裏,她聞到麝香和汗水混合的味道,這是完顏煦身上時常彌散的氣息。
  完顏煦漱了口,又用冷水抹了一把臉,英挺的鼻子上還掛著冰冷的水珠,他轉過頭來深深看她,仿佛是在確定什麽,良久方才啞聲道:“我知道,我又做錯了,但我願一直這樣錯下去,我不後悔。”說完這一句,他便定定地望住她,黑色的眼如一汪幽深的泉,令人無處抽身。
  “若能重來,明知你是鴆,我仍願獨飲。”
  莫寒痛得想哭,卻沒有眼淚,隻好緊緊抱著膝蓋,蜷縮在冷硬的木椅子上,將自己蜷到最小,最緊。
  最後隻剩下自己給自己取暖。
  忽然手上一暖,還未抬頭便被牽入一個熟悉溫暖的懷抱,他撫順她蜷曲的雙腿,將她打橫抱起,向床邊走去,沙啞的嗓音因繞在她耳邊,“你一晚上沒睡,先休息一下吧,一會還要趕路。出發的時候我叫你。”
  “我不睡。”莫寒搖搖頭,“睡覺浪費時間,可以挪到馬車上再睡。”
  完顏煦皺眉,駁道:“這是什麽話?那一天的飯可以挪到一餐吃完?歪道理不少,看你那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還不好好睡覺,真真不讓人省心!”
  “我不,我就不睡。我想吃包子,巷口趙大叔的包子肯定出爐了,我得早些去排隊,晚了就買不著了。”她從床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就要出門,卻又被完顏煦拉了回來。
  “你躺著,我去替你買。”
  “你去?那可是要排長隊的,依你的脾氣非得把人攤子給砸了。”
  “我怎麽就————”即將出口的話語被強行卡住,完顏煦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麽,不再出聲,麵色尷尬。
  等了半晌也不見有回應,莫寒心奇好整以暇地抬頭望著他,挑眉說道:“怎麽了?不說話?那我走了。”
  完顏煦一把抓住她手臂,呐呐道:“昨晚我們不是說好了,再也不吵架了嗎?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失信於人。”
  莫寒一時呆住,不知該如何回答,頓了許久,才退到床邊,衣服也不脫就將自己丟進被窩,背對著他,悶聲說到:“我睡了,走的時候叫我。”
  聽到門響,她才安心地閉上眼睛,折騰了一夜,確實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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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在官道上疾馳,莫寒搖搖晃晃的,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撞著完顏煦的胸膛,突然馬車停了,莫寒被衝力拉得往後一倒,頭砸在完顏煦肩膀上,痛得眯起了眼。
  馬車外傳來兵刃相接的聲響,還有胡爾諾不住的叫罵聲,莫寒揉了揉額角從完顏煦懷裏起身,想撩起簾子看看外頭發生了什麽,卻被完顏煦按住了手,“吃包子。”他將白色的布包丟給她,臉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顏色。
  莫寒扯開布包,取了一個白嫩嫩的包子叼在嘴上,狐疑道:“你沒把人攤子砸了?”
  完顏煦的拳頭握緊了又鬆,頓了頓,才咬牙答道:“沒有!”
  “哦。”她繼續津津有味地吃著,卻聽見外頭打鬥聲漸近,雜亂的兵刃聲中傳來一聲熟悉的叫喚——“呆呆。”
  隻這一聲,她口中的包子邊掉在腿上,噌地起身就要衝出去,而完顏煦更是一把將她拉回,固定在他膝上,“外頭危險,你乖乖待在這,別亂跑。”
  “別,我就出去看看,他是我朋友。”莫寒掙紮,完顏煦卻不放手。
  “我答應要跟你回去了,你還怕什麽?我能跑到哪裏去!?”控製不住厭煩的情緒,她終於吼了出來,索性也不再藏著,仰臉瞧著他,未有半分懼意。
  完顏煦被她吼得一愣,最後隻剩下滿眼的苦澀,愣愣地鬆了手,由她去。
  “行了,都住手,別打了。”莫寒跳下車,對著顫抖中的眾人高聲喝止。
  胡爾諾不停手,隻回頭答道:“王妃殿下,那人曾是在江陵行刺王爺的匪賊,切不可過!”
  莫寒不理,便如此提步走進纏鬥的中心。
  陸非然見了她,琥珀色的眸子亮了亮,手腕陡然使力,旋出一溜劍花將圍堵的人統統震開,持劍往莫寒的方向一指,似笑非笑。
  她沒有停頓,順著他的劍上前,森冷的劍身就在她脖頸一寸遠的地方,寒氣絲絲沁入肌膚,不止是冷,還有不可察覺的殺氣。
  她無言,沉默應對。
  而他,仍舊是笑,帶著嘲諷,也帶著無奈,似是而非,不可捉摸。
  “我去殺了他,然後我們私奔,好不好?”他看著她沒有變化的臉,輕勾唇角,笑容魅惑而深沉。
  這樣的笑,對女人是致命的。
  她無言,半分無奈,半分心疼。
  “我殺你,然後自殺,這般可好?”他略微挑眉,上揚的眼角邊盡是風情,惑亂人心。
  她往前更近兩步,垂下眼瞼,不再看他,“我有我必須要走的路,不能逃,絕對不能。”
  “嗬……”他嗤笑,轉動手腕瀟灑收劍,澄亮的琥珀色漸漸黯淡,他伸手揉亂她頭發,“跟你開玩笑呢……嚇到你了吧,呆呆。”
  “我要走了。”
  他的手隻觸到她微涼的指尖,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他叫她呆呆,溫柔而親昵,過了許久,卻隻是囑咐她珍重。
  沒有什麽可期盼的,我們羈絆太多,終不是孑然一身的人,能夠快意恩仇,笑傲江湖。
  “我們一起轉身,然後,我回馬車,你回澄江閣。”
  “好。”沒有猶豫,他的聲音裏竟是笑意。
  莫寒點點頭,繼而轉身,卻瞥見陸非然先她一步,快速轉過身去,朝反方向走著,沒有絲毫踟躕,華麗轉身,將她拋在身後。
  她走得很慢,心中有莫名的難受,但卻沒有停下遠離的步伐。
  車軸滾動,一隊人馬再次啟程上路,寬敞的管道上黃土飛揚。
  他回到原地,破舊的長劍抱在胸前,臉上依舊是若有似無的輕浮笑容,依舊是一副憊懶模樣。
  他站在那裏,看著車隊漸行漸遠,看著她離這裏,離蘇州,離他,越來越遠。
  她來不及看到春暖花開的江南了,那比蕭索的冬日,要美上千萬倍。
  他將長劍橫在肩上,雙手搭著劍身,轉身往回走。
  他微微馱著背脊,步履虛浮,像個痞子。
  日光漸漸淩厲起來,照得人越發憊懶。
  她走了,他亦然。
  沒有悲傷,平靜告別。
  陸非然往蘇州城走去,他藏青色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官道上。
  時光仍在靜靜流淌,官道上往來車馬漸漸增多,塵土彌散在陽光中,激起,又散去。
  皇帝聖駕業已離去,仍是往北,去收拾汴梁的殘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我俐落轉身,是不想你帶著負疚離去。
  而我,回到原地,是為了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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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走。”手被完顏煦攥得死緊,莫寒無奈,輕聲安撫道,“再不走了。”
  “我不怕你走,天涯海角,你終歸還是要回本王身邊。”他減小了力度,卻依舊握著她的手不放,深邃的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指尖,沉聲說,“別再亂用你的小聰明,本王雖然不介意滿世界找你,但皇家的顏麵總是要顧的,況且,本王舍不得你這般勞累。”
  莫寒驀地一怔,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變了許多,又不知是變在何處,半晌,方開口道:“不會了,再走,也是頹然。”
  “嗬……不錯。出門一趟,容易調教許多。”
  仿佛是霎那間悟透,他對她的好,套不住她,那麽,就用別的東西留住她。
  說起來,真是可悲,曾經流連花叢無往不利的六王爺居然要淪落到這個地步。
  “你究竟有什麽好的?”他自問,卻不小心說出了口。
  “我是沒什麽好的,隻是對你而言,得不到的女人總是最好。”
  “得不到的女人?”完顏煦笑得諷刺,牽起她的手置於唇邊,用滿是憐惜的口吻說著“這裏是我的。”
  “這裏也是我的。”他親吻她的唇,雙手環過她的腰。
  “這裏還是我的。”他埋首在她頸間,輕輕噬咬著她漂亮的鎖骨。
  “讓本王看看,這裏麵有什麽。”手指靈活地從襟口滑入,撫摸著柔膩的肌膚,卻停在她心口的位置。
  莫寒皺眉,冷冷道:“不用看了,裏麵是空的,什麽也沒有。”
  “當真誰都沒有?”他抬頭,緊緊盯著她薄怒的麵容。
  “是,空空如也。”
  “本王不信。”她顫抖的身體,紅潤的麵色還有越發紊亂的呼吸令他露出滿意的笑容,“沒有我,也沒有那個姓陸的漢人嗎?”
  莫寒咬著下唇,未有答話。
  她的沉默觸怒了他,完顏煦的動作越發大了,粗魯地撕扯著莫寒的衣衫,一路從耳垂吻到胸口,沒有絲毫憐惜,除了掠奪,還是掠奪。
  “他碰過你嗎?嗯?”
  “你想證明什麽?王爺,你已經可悲到這種程度了嗎?”
  他倏然抬頭,狠狠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該憐憫的是你自己,你應該明白,吃醋的男人有多可怕!”
  “嗬……”莫寒嗤笑,竟是一臉的不在意,“王爺也應該明白,心灰意冷的女人就跟死了沒區別。”
  “你在威脅本王?”
  “沒有。”她搖頭,側過臉遠遠看著馬車不斷晃動的車簾,目光如死水一般,“夫妻義務,這點我懂得,你若喜歡在馬車裏做,我也無所謂,隻是別用你自己的標準來考量我。我跟你不一樣,不會見了異性就直想扒光了衣服往床上滾。”
  “你是本王的正妃。”
  “這點我謹記在心。”
  “本王可以容忍的的任性,也可以耐著性子陪你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但絕不容許你的心裏有別的男人。我從未對任何女人上心,你是第一個,不要讓我失望,不然,本王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你知道的,本王素來脾氣不好。”將莫寒拉到膝頭,他低頭細細為她整理好狼狽的衣衫,隨即將她摟緊,好心安慰著,“你不願意,我就不動你。本王從來不做強人所難之事。”
  莫寒擋開他的手,自己係上最後一個衣結,淡淡道:“王爺隻是不想折辱自己罷了,更何況,王爺的選擇多得是,不在乎我一個。”
  “本王也是奇怪,單單隻在乎你一個,你說該如何是好?”勾起一縷烏發在指尖把玩,他玩味道。
  “得不到的東西,你會一直以為她是美好的,那是因為你對她了解太少,沒有時間與她相處在一起。當有一天,你深入了解後,你會發現原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麽美好。”
  “那你讓本王嚐嚐得到的滋味,如何?”
  莫寒側過頭,略微吃驚地看著他,笑道:“王爺當莫寒是傻瓜麽?”
  馬車陡然一震,胡爾諾急忙勒馬,欲挑開厚厚的車簾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情,才露出一隻鹿皮靴子就被完顏煦一腳踹了出去,連呼痛都來不及就聽車內一聲怒喝,便匆忙爬上車,打馬啟程。
  “滾!停下來作甚!還不快去趕車!”完顏煦吼完了,卻止不住騰騰的怒氣,又是一拳將前一刻被打得凹陷的車座錘得粉碎。
  莫寒閉眼坐在角落,保持慣有的沉默。
  “你別以為本王不敢教訓你!”
  她無奈,扯出帕子為完顏煦帶著擦傷的手做簡單包紮,垂著眼瞼,輕輕歎道:“何必?你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何必要執著於莫寒一個。放手,對你我都是解脫。”
  “我,完顏煦,從來不知放手為何物。”
  “也是。”莫寒失笑,退回角落,“我早知道你會如此回答。”
  “那你還問?”他看著手中錦帕,悵然道。
  問一問,也好讓自己死心。她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麽,好奇道:“孩子出生了吧?男孩女孩?”
  “男孩。”
  “哦,那恭喜恭喜,王爺有後了。”莫寒笑容真誠,但在完顏煦眼中卻是異樣刺眼。
  他皺眉,麵上毫無欣喜之色。“孩子在你屋裏養著,回去就能看到,眼睛很漂亮,像你。”
  像她?哪裏來的道理孩子會像她。
  見著莫寒怪異的表情,完顏煦又補充道:“阿拉坦那木其回草原了。孩子是你的,名字還沒取,有幾個準備著,等你回府了才決定。”他言語平淡,竟是一片冷然。
  “你怎麽就這樣把孩子的母親趕走了,天,沒媽的孩子有多可憐你知道嗎?”莫寒撫額,有大喊的衝動。
  “你就是他母親。”完顏煦定定地望著她,眼中浮現著輕蔑與殺意,“忘記你肩膀上的傷是誰送的了?若不是看在她生養有功,本王決不可能留她。”
  完顏煦湊近了,粗糙的指腹刮摩著她細膩的臉龐,低聲在她耳邊說:“我自己都舍不得動的東西,她卻敢動手,我怎麽能忍得?”
  指責的話語就在喉頭,卻發現自己沒有任何立場說出。她隻能保持默然,看著眼前英武的男子,她發覺,其實一直以來,她都不曾懂過他。
  馬車平穩快速地向前趕路,這條路,已走過許多次。
  “去奉州之前,我想先到函沙穀。”
  “為何?”
  “去見故人。”
  “你在那麽個鬼地方也有故人?怕是你到之前,那故人就已入土了。”心下煩躁難耐,完顏煦止不住嘲諷。
  莫寒沉默了許久,才艱難開口道:“請王爺成全。”
  “不錯。”完顏煦滿意得拍了拍她的臉頰,笑道:“你要去哪裏,本王都陪著你,隻要你高興。”
  前路茫茫,不知何時是歸期。


剖白

  


  奉州城西十裏是赫赫有名的函沙穀。
  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但凡進了函沙穀的人,至今未有能活著走出來的。
  這是一座死穀,亦是一處采石場,大部分囚徒都被發配到此處做工,而後,隻見人進,不見人出。
  花重金買通了穀中獄卒,莫寒提著食盒裝扮成來為獄卒送飯的妻子,荊釵布裙,身後站著身材魁梧的胡爾諾,在春日柔和的陽光下,望著在不遠處衣衫襤褸身形佝僂的男子,久久不能言語。
  不知站了多久,興許是日光太過刺眼,莫寒將食盒轉到另一隻手臂上,提裙緩步上前。
  “柳二哥。”輕輕喚他,細微的聲音被埋沒在嘈雜的采石場裏。
  等了許久,柳錫輈才似不經意地回頭,瞥見莫寒暖融融的笑,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天,還是沒有扯出一句完整的話語。
  “柳二哥,吃飯啦。”她晃了晃手中的食盒,仿佛隻是在家中招待客人,沒有采石場上漫天的哀戚與叫罵,亦沒有柳錫輈布滿胡渣的臉和淩亂不堪的發絲,歲月不曾溜走,痛苦不曾走過。
  莫寒蹲下身子,從食盒裏取出一碟油光發亮的水晶蹄膀,還有色澤鮮亮誘人的紅燒肉,布置好碗筷,方仰著頭,眨巴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柳錫輈,笑意滿滿,“愣著幹什麽,快來吃嘛,我可都緊著油水多的帶來了,嗯,這紅燒肉不錯,怎麽?你不信……”見柳錫輈依然不動,她立馬將筷子倒置,夾起一塊晶瑩透亮的紅燒肉扔進嘴裏,砸把砸把油膩膩的嘴唇,眯著眼,十分享受地說道,“不騙你哦,真是很美味。嚐嚐嘛。”
  柳錫輈緊繃的麵容略微放鬆,結果她舉高的筷子,蹲下端起碗慢慢地吃了起來。
  “好吃吧?”莫寒抱著膝蓋,喜滋滋地看著柳錫輈優雅的吃相,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快活些,盡量用笑容告訴他,自己過得很好,很幸福。
  柳錫輈並未把飯菜吃完,留下了一大半,用莫寒的帕子包好,擱在懷裏,隨即將油膩的嘴角用髒汙的袖子隨意一擦,正色道:“有事?”
  “想再問你一次。”莫寒低頭收拾碗筷,沒有勇氣去看柳錫輈此刻的神色。
  掠過莫寒低垂的頭,柳錫輈看著前方跌跌撞撞跑來的小男孩,溫和地招手引他過來。“一個半月前,我親眼看著七旬老夫死在采石場上,爾後又被拖走,棄於山後亂葬崗。”
  小男孩遠遠奔來,被激起的沙土迷了她的眼,她用手背在眼角一通亂柔,好不容易止住眼淚。
  柳錫輈掏出包好的飯菜,遞了一塊紅燒肉給小男孩,笑笑說:“叫姐姐,她給咱們送吃的來了。”
  小男孩瘦得出奇,一雙清澈的眼睛因太過瘦弱而大得突兀,樂滋滋地接過柳錫輈遞上的紅燒肉,美美地抿了一口又一口,半晌,方才意猶未盡地睜大了眼,彬彬有禮地對著莫寒鞠了個躬,道:“辰溪見過姐姐。”
  莫寒點了點頭,愛憐地撫上他麵頰。再看柳錫輈,卻是收起了那包吃食,淡漠道:“辰溪乖,剩下的明天再吃,好不好?”
  柳辰溪乖乖點頭,懂事地說道:“還要留給娘親和爹爹吃。咱們好久好久沒吃過肉了。爹爹身體又不好,應該多吃點。”好似突然料悟,柳辰溪轉頭充滿希冀地看著莫寒,懇切道:“好姐姐,你能再給我們送點吃的嗎?爹爹害了病,要吃東西補補身子……”
  “辰溪!”柳錫輈陡然嗬斥道,“不得放肆。”
  “可是……”柳辰溪被嚇紅了眼,委委屈屈地看看柳錫輈,又看看莫寒,嘟著嘴,呐呐道,“辰溪知錯。”
  “姐姐一會就叫人給你送好吃的,辰溪想要什麽,都告訴姐姐,我一會準給你弄來,好不好?”
  “那……那我想要糖葫蘆,可不可以,要兩根,我想留著以後吃,還要,要一床被子,這裏晚上太冷,娘親受不住的……”柳辰溪試探著問,讓人無法想象就在半年前,這孩子還過著錦衣玉食富貴無限的生活。
  莫寒紅了眼,忙不迭點頭,卻被柳錫輈打斷,“這裏一直有皇上的人監視,你此番混入已是不易,再大包小包地帶東西進來,除了讓這裏的人過得更加苦楚,還有什麽作用?”
  她咬牙,滿口苦澀。“他雖是我弟弟,更是當今聖上。興許不止你們,連我也一樣逃不過。”
  “怎麽?他要動你?”柳錫輈淡漠的臉終於有了一絲觸動,有些緊張地問道。
  莫寒將頭發甩到肩後,勾唇淡淡地笑著:“柳二哥,不必如此與我保持距離,他不因你遷怒我,也終究不會放過我。”
  “你知道嗎?這次我回揚州遇見他,他賜我毒藥。這件事一直鱉在心裏,誰都不敢告訴,今日遇了你,說了也就舒服許多。不用擔心,我會熬過去的,你也會。”莫寒拍拍他的手,安撫地笑。
  柳錫輈靜默無言,反手握住她,緊了緊又鬆開,低低道:“我會熬過去的,你也要。”
  “嗯,會的,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天色不早,你該走了。”
  莫寒起身,順著柳錫輈的目光看去,呆呆望著在監工的嗬斥下努力搬石頭的小男孩,心像是被人狠狠揪在手中,痛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辰溪是個好孩子。”這一刻柳錫輈突然笑了,苦不堪言,“可我卻沒能力照顧好他。”
  “辰溪會好好的,一輩子平安幸福。”莫寒轉開眼,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對柳錫輈說。
  被買通的獄卒急急忙忙跑上前來,催促道:“夫人,差不多該走了,晚了被人發現,小的就慘了。”
  “知道了,這就走。”
  “阿九,保重。”
  莫寒回頭,笑容燦爛而甜美,“柳二哥,你也要保重。過些日子我在豐樂樓上定大餐,咱們哥幾個一起好好聚聚,你,我,韓楚風,表哥,還有黑子哥,到時候咱們不醉不歸!”
  “人生難得幾回醉,好,就不醉不歸!”柳錫輈激動地捏緊了拳頭,眼中已有淚光。
  她轉身,擦幹眼角,將食盒遞給胡爾諾,“這一帶,可有匪賊出沒?”
  胡爾諾疑惑地瞟了她一眼,老實答道:“有是有,但多在官道出沒,搶劫往來商隊,鮮少來此處。”
  “那就出錢,請他們來,事出之後,不留活口,這事我會同王爺說,你隻管去辦就是,王爺必會答應。”
  拳頭握得死緊,指甲已然陷進肌膚,一陣刺痛感從掌心傳來,莫寒抬手遮住和煦的陽光,忽然覺得曾經溫暖的陽光此刻卻將她照得如此不堪。
  原來我們,誰都不幹淨。
  “你在此等著,不怕那人起疑心?”橘黃色的燭光照在他英俊的臉龐上,竟多出幾許男人的風情,他滿身貴氣,即便是在這陋室之中依然半分不減,透露出成熟男人才有的霸道與魄力。
  莫寒和衣斜靠在床沿,半眯著眼看向坐在桌前自斟自飲的男人,目光中,竟有自己也無法察覺的眷戀,“無論如何做,他都是要懷疑,但那又如何?”
  “這話怎麽說?”完顏煦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烈酒,招手道,“不想睡的話就喝杯酒,暖暖身子。”
  她搖頭,將被子往上拉了拉,懶懶地說道:“那酒太烈,不適合我。”
  “總之,出了大齊邊境他便管不了了,就算他要派人暗中動手,也要問問咱們王爺肯不肯,不是麽?”
  完顏煦抬眼看她,忽然覺得興許她那顆心裏,當真是什麽都沒有了,空空如也,但總比裝了別人好。“你在激本王?你以為,我為何要大費周章地幫你?”
  紫色床帳遮住她大半個臉龐,讓人看不見表情,隻聽得她軟軟的聲線,幾分輕蔑,幾分篤信,“王爺可以用他們來牽製我。”
  “你覺得你值這個價?”完顏煦挑起濃密的眉,言語輕佻,“本王雖然喜歡你,但也不至於要為了個女人令兩國交惡。”
  “莫寒值不值這個價錢,王爺自己清楚。興許此刻沒多大用處,但若到了兩國開戰,那便是過河之卒,當有大用。至於兩國交惡,嗬……既然兩國遲早要開戰,又何必在乎此刻關係好壞?”她挑高床帳,揚起臉毫不示弱地回視完顏煦,直到他嘴角蕩漾開得意的笑容,方才放下手,躲到床帳的陰影之下,卻不知這一步棋是好是壞。
  “你為了他們,當真何事都肯做?”
  “我與他自幼相識,少年夥伴,風雨同行,為我手足摯友,何事不能為?”隔著厚重的床帳,她堅定地說著,擲地有聲。
  “這該如何是好?”完顏煦放下酒杯,側身坐在床沿,好整以暇地看著閉目養神的女子,略帶欣喜地說道,“你好像越來越離不了本王了。你若不愛我,豈不痛苦一生?”
  莫寒閉著眼,有些恨恨地說:“我若愛你,才必定是痛苦。再說,我的一生並不長,也沒什麽好痛苦的。”
  完顏煦氣極,猛地大力將她拉起,捏住她消瘦的肩膀,咬牙道:“你就這麽不待見本王嗎?我將心掏給你,你卻棄如屏蔽,本王從未見過像你這般無情無義的女人,今日倒是長了見識。澹台莫寒,你的心不是空的,因為你根本沒有心!”
  她痛得眯起眼,看著眼前滿臉怒容的男人,心中一陣莫名的抽痛,“完顏煦,你大概無法理解,我對婚姻對愛情的看法。我在深宮中長大,見慣了後宮角逐,若我願意,鬥敗十個八個阿拉坦那木其也不在話下,但我不喜歡,我素來向往的是一心一意的愛,說來簡單,不過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罷了,但你說這世上有幾人能做到如此?”
  “我知你對我好,已然是你能做到的極限。興許該怪我太執著,什麽都可以將就,但唯獨愛情,半分不退。看著自己所愛的人與別的女子纏綿床榻,卻依舊要扮出一副大度的模樣,這樣的事情我做不來。”
  “況且,我很自私,絕不會讓自己可憐到那種地步,所以寧願不愛。不愛,便無傷。”
  “而你,隻是說喜歡我罷了。喜歡和愛是不同的,喜歡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但愛,是唯一的。喜歡隻是是一時,愛才能長久。我的愛情,不盼驚心動魄,隻要細水長流即可。這樣的願望,其實與世間大都女子一般,隻是她們不敢開口,而我,終是忍不住想說。”
  (第一次出場的旁白——倫理學老師教育我們說:愛情是具有強烈排他性的。)
  燭光漸漸黯淡,夜深了,函沙穀的腥風血雨即將開始,而簡陋的客棧房間卻陷入了一片死寂,寒冷徹骨。
  完顏煦看著發線的被角,半晌方才開口道:“你為何,從來不說?”
  “你又何曾問過?”即便她高聲宣揚,又能改變什麽,他要做的,和她已經做的,都無法改變。
  她避孕,他納妾生子,究竟是誰的因,誰的果?
  “那————”完顏煦驀地起身,急忙想辯解些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尷尬地立在原地,良久,竟是狼狽地拂袖而去。
  嚇到他了麽?興許是吧。但今天總算是有些收獲的。
  莫寒攏了攏被子,倒頭便睡。
  四更天,就能見到柳二哥了,從此一同去北方定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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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方過,門外便一陣響動,完顏煦取了披風將熟睡中的女子包裹起來,打橫抱去外廳,“阿九,該醒醒了,外廳一群人等著你呢!”
  莫寒下意識地往完顏煦的懷裏蹭了蹭,呢喃著:“嗯……再睡五分鍾……”
  “唉……”他長歎,將她往下沉的身子提了提,“函沙穀的人死了大半,按你的吩咐,一把火燒光,分不清誰是誰,那山賊也都死在那裏,充了柳家人的數……半年不見,你的性子竟有大變,這些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麽?”
  基本上清醒了,莫寒呼啦一下從完顏煦臂彎中跳下,整了整衣衫,低聲道:“我若不變,早就被人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深吸一口氣,頓了頓又說:“這世上,除了自己,誰都不能信。”
  她轉身向前卻被完顏煦拉住手臂,圈進懷中。完顏煦低頭,細細看她,漆黑眼眸如寒星般燦爛深沉,“你為何不能試著信我?”
  莫寒“噗哧”一聲忍不住笑出來,見了完顏煦越發難看的臉色,才停了停,嬌聲道:“也不知是誰答應我以後會從良的?轉眼間連孩子都有了,你說我該信他麽?”說著屈指在他寬闊的額頭上輕彈一下,笑著轉身。
  “我做不到。”他在身後沉悶的聲音,讓莫寒努力扯出的笑容凝滯在嘴角,“母後那時說,若你再沒有子嗣,又不願我納妾,便要以七出之條休了你。”
  “我三年不納妾,亦無子嗣,所有的指責都偏向你,你從不參加皇家聚會,自然不曉得。你亦知道,漢人在大金地位卑微,什麽不堪入耳的話都有,教我任何忍得?以本王的身份,若由母後、皇兄指婚,對象必定是八大部族中家世顯赫的女子,我不願你受委屈,便自顧自地想了這麽個法子。我料你傷心,但也不會到現今的地步。”
  莫寒沉默不語,提步往前。
  “本王從來都知道,你不願待在我身邊。我也知道,若本王休妻你定然高興。但我隻是想日日看見你罷了。二十八年來,我從未覺得如此卑微,隻對你,我平生第一期道歉是對你,第一次放下身段賠小心是對你,第一次求人亦是對你。我隻想,所有的風雨本王都替你擋在門外,如此你可無憂無慮,卻不知步步都是錯,你從未領情。”
  “你要我放你,仍舊是不可能。被休後,你該如何自處,漢人死守禮義,即使皇帝護你,你又該如何麵對天下人的恥笑,皇家顏麵多麽重要,那漢人皇帝會為你而棄皇家威嚴於不顧嗎?”
  完顏煦大步上前,為莫寒挑開門簾,在她耳邊低聲道:“但說到底,是本王不願。我幫你救人,但絕不作為要挾的籌碼。我完顏煦,從不欺負自己的女人,不論這女人有多厲害。”語到最後,他自嘲地笑了笑,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根,熟悉而溫暖。
  她略微側頭,望住完顏煦漆黑深邃的眼,輕聲道:“多謝。”細若罔聞。
  他牽住她冰涼的手在唇邊輕啄,“夫妻自當同心……即使,是我一廂情願。”
  外廳裏大約站了七八人,皆是一身狼狽,破爛的衣衫上還沾染了斑斑血跡,柳錫岩做在椅子上不住地咳嗽,見一清瘦女子挑簾而入,行走無聲,步步生蓮。身著素色衣袍,用的是蘇州所產普通緞子,但在她身上卻顯現出不凡氣質,外罩一件厚重紫貂皮披風,清新中更顯幾分貴氣,卻絲毫沒有壓迫之感,腰係一塊勾雲玉,玉色通透,一看便知乃皇家禦用之物,上雕“承元”二字。再抬眼,隻見那女子一頭烏發挽成輕巧的芙蓉髻,金釵步搖全無,隻餘一根玉簪固定發髻,眉目如畫,一雙杏目若秋水般澄澈,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柳錫岩心中已猜出是誰,不敢再看,連忙起身,拱手一拜道:“草民多謝長公主搭救之恩,必定銜環結草犬馬相報!”
  莫寒上前相扶,輕聲寬慰:“輕塵棲弱草,世事總難料,莫寒不過略進綿力罷了,隻盼柳大哥一家人往後平平安安,我便放心了。”
  “長公主大恩草民沒齒難忘,無奈柳家已到陌路,怕今生今世都難報答長公主恩澤!草民慚愧……”語畢,柳錫岩捂胸一陣猛咳,以袖掩麵,卻見袖口染血,莫寒不由得一驚,料想柳家大哥必定是久咳成癆,在這異世怕難以治愈。
  見此情景,柳錫輈匆忙將大哥扶到椅上休息,對莫寒道:“阿九,你要我如何說你?你可知,此番你闖下多大的禍事?他既已將事情做絕,便不會再有憐惜,你又何必為了我們賠上自己?”
  莫寒走到柳辰溪身旁,將桌上碗碟揭開,遞一串冰糖葫蘆給他,溫和地笑道:“你看,姐姐答應你的,可是辦到了喲!”
  柳辰溪雙眼通紅,竟是要哭,哽咽著一口一口咬著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蘆。莫寒摸摸他的頭,方直起身子對柳錫輈道:“人說,不能騙小孩子的。你說是不是?”
  見柳錫輈仍是生氣,她走到完顏煦身旁,理直氣壯地說:“日後我在燕京,求他憐惜作甚?何況,是他要取我性命,今後便休怪我無情。柳二哥你放心,有悖大義之事,莫寒絕不會做,不過為求自保罷了。見襲遠那晚我便發誓,從此再不聽天由命,我忍他最後一次,從此以後,再無情分可言。”
  這樣的絕情的話從她口中說出竟是無比艱難,她聲音平穩,身體卻如風中枯葉瑟瑟發抖。完顏煦歎息,伸手攬住她肩膀,無奈這女人,總是色厲內荏,說白了,也就是個紙老虎罷了,但也許,是個會咬人的紙老虎。
  莫寒順勢靠著完顏煦臂彎,揉了揉額角,對守在門口的胡爾諾道:“怎麽才這七八個人出來?柳家其他人呢?”
  柳錫輈搶在胡爾諾之前答話道:“在采石場半年,柳家的人便隻剩這麽些了,如此已是萬幸。”
  柳家乃全國首富,府中上下少說也有一二百人,如今卻隻剩這麽幾個,莫寒隻恨未早些醒悟,害人害己。
  “你們先休息吧,天亮啟程,過了奉州便是金國境內,鄆城是邊境小鎮,各族雜居,漢人亦有不少,你們且在鄆城住下,王爺會令人在周邊保護,隨我去燕京,目標太大,更讓人生疑。”
  言畢,柳家人出柳錫輈外皆是跪倒在地,一拜再拜,任莫寒如何勸都不起,她無奈,轉頭看向完顏煦,小聲說:“先去鄆城,你沒意見吧?”
  完顏煦從柳錫輈充滿敵意的目光中抽出,扯了扯莫寒肩上的披風,道:“屬你主意大。本王倒是念著糖醋排骨了。”
  莫寒失笑,“屬你最貪吃。我去睡個回籠覺,你們也抓緊時間休息吧,一會還趕路呢。”
  “你回去吧,我與你柳二哥有話說。”
  什麽時候他倆也有共同語言了?她疑惑地看了相互對視的兩個大男人,心有不甘地走了。

兵法
  


  明月高懸,月光如水銀瀉地,繪出滿院清輝。
  簡陋外院,兩名男子相對而立,一者劍眉星目,寬肩窄臀,身如鬆柏,目光如炬;一者玉質金相,雖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卻自有一番風流氣韻,若比起前者隻在氣勢上略輸幾分,但已是非凡之姿。
  此二人在朦朧月色中相互對視,一人怡然自若,一人戟指怒目,空氣沉悶,靜默無聲。
  柳錫輈猛然上前,揮拳往那悠然無懼的男人臉上招呼,柳錫輈本就不曾習武,如今更是體虛無力,此拳一出,下盤不穩,力度欠足,對完顏煦而言自是可以輕鬆躲過,但他卻不偏不倚,硬生生接下那一拳,嘴角頓時溢出血來,也不去理會,直直看著盛怒的柳錫輈,勾唇一笑道:“這一拳是我活該,但絕不會有下次。”
  柳錫輈不言,定在原地,又看眼前男人那不可一世的嘴臉,仍是恨不能食其骨,割其肉。
  完顏煦吐出一口血沫,以手背蹭去嘴角血漬,傲氣如常。“你若想她安心,便好好過你的日子。少給她添堵!”
  “哼!你有何臉麵說我?若不是你,楚風怎麽會死?阿九又豈會受這麽多苦?不過是仗勢欺人,強取豪奪,如今又要用我來牽製她嗎?你他媽算什麽男人?”柳錫輈大怒,又是一拳,卻被完顏煦輕鬆擋開,止不住後退數步,撞在門欄上。
  “她是本就是我的女人,堂堂六王府正妃,又何需牽製?我承認,當初是我霸道專橫,但本王絕不後悔。姓柳的,你口口聲聲為她好?又何曾護得了她?我警告你,最好給本王好好活著,否則,你們全家都不會有好下場!”
  “嗬……你這算什麽?威脅嗎?懦夫!你除了要挾轄製還會什麽?嗯?”
  完顏煦抓住柳錫輈衣襟,狠狠道:“姓柳的,你想幹什麽?逼我殺了你麽,啊?”
  柳錫輈被掐得幾近窒息,卻仍舊是笑,嘲諷道:“你殺了我,趁著阿九還未動心,以此絕了她的念頭,你們之間再無可能,也免得她以後受苦。”
  “哈哈……”完顏煦鬆開手,大笑著拍了拍柳錫輈的肩膀,麵色卻陰沉得駭人,“你還當真是她的好哥哥,真是……處處為她著想,好,真是好……”
  “我不會動你,本王會讓你好好活著,你要睜大眼睛看好了,本王與阿九,是否當真沒有好結局!”
  語畢,完顏煦一推手,將柳錫輈丟開,轉身快步離去。
  “你根本不知道她活得有多苦!”柳錫輈對著完顏煦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大吼。
  跨出的腳步頓了頓,他低聲自語,並未回頭。
  “我知道她苦,但我陪她一起苦。”
  回到廂房,燭火還未燃盡,他挑開床帳,見莫寒若孩童般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頭埋在被褥裏,烏黑的發絲鋪滿了枕頭。他側身坐下,撩開遮在她臉上的被子,手指滑過熟悉清麗的麵龐,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忍不住俯身抱她,卻見她若貓兒一般在他懷中拱了拱,咕噥一聲複又睡去,恬靜安詳。
  他輕輕歎息,臉貼在她溫熱的側臉上,有些無力,又有些滿足。
  為什麽,這世間竟無一人真心祝福你我。
  阿九,你可知道,我也有累的時候,可你,何曾給過我力量。
  莫寒誰的迷迷糊糊,隻感覺頸間溫溫熱熱,有些癢,揉了揉眼,忽見一顆碩大的頭顱,不由得一驚,身子往後挪了挪,便見完顏煦猩紅著眼,毫無焦距地望住她,墨色瞳仁中隱匿著從未流露過的掙紮與迷茫,那般不知所措的模樣,如孩童般讓人疼惜。
  她心口微酸,輕輕回抱,卻聽見他在她懷中發出沉悶的聲音,語調之中摻雜著難掩的酸澀和苦楚。她不知道,他也有不堪忍受的時刻,他也有承受不住的事情。
  他說:“我知道,你大概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一直以來,她不願做攀援的淩霄花,他卻執意要用他的高枝托起她。
  她隻想與所愛的人分擔寒潮風雷霹靂,而他卻執意要為他擋住所有風雨。
  她不領情,因為那不是她從小渴望的愛情,也因這是一場注定的悲劇。
  但,是否有人說過不要因為也許會改變,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不要因為也許會分離,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
  無論如何,他是不應該去愛的人。
  他們從相遇開始就是錯誤,始終錯誤。
  所以,不可以,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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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柳錫輈一家人在鄆城安頓好,道了別,片刻都未耽擱便上路。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北而去,莫寒早已適應這樣複古的交通工具,此刻還在做著剝雞蛋這樣的技術活。
  方才在鄆城大街上見有老婆婆賣煮雞蛋,便買了幾個,一來帶在路上填肚子,二來……
  剝好的雞蛋滑膩非常,還有些燙手,她險些拿不住,忍者燙握緊了遞到完顏煦眼前,努努嘴示意他快接下。
  完顏煦沒伸手,理所當然地低頭準備直接吞了,哪知莫寒突然收手,令他撲了個空,不由得皺眉瞪她,不滿道:“這是做什麽?還沒長大!”
  “誰說是要給你吃的?”莫寒撇撇嘴,欺近了,把熱乎乎的雞蛋貼在他淤青的嘴角上來回滾動,“我倒要問問你幾歲了?奔三的老人了,還跟人打架!”
  完顏煦把手按在莫寒手背上,兩人一同施力差點把雞蛋壓爛。
  她抽開手,坐回對麵的位置,駕著二郎腿,雙手環胸,饒有興致地望著因心虛而左顧右盼的某人。
  “我說,王爺英明神勇可不是誰都能傷得了的,難不成,這不是打架,而是挨打?”
  “閉嘴。”被揭穿了的某人惱羞成怒,止不住大聲吼道,後又覺得不妥,但仍是打死不認錯,手中的雞蛋也被捏成黏呼呼的一團,模樣好不狼狽。
  莫寒憋住笑,側身又取了一個雞蛋細細剝開,好心遞給他,怎奈他小孩子似的賭氣不接,莫寒也不惱,奸詐地笑了笑,把雞蛋往車外一遞,招呼道:“胡爾諾,你趕車辛苦了,這雞蛋你趁熱吃了吧,可是我親手剝的!”
  胡爾諾不由得一驚,瑟縮著回頭,被他主子完顏煦吃人般的目光震住,又看那眼露精光舉著雞蛋在他眼前晃悠的王妃,不由得冷汗泠泠。這左一隻老虎右一尾狐狸,誰都不是好惹的,胡爾諾囧了。(哇哈哈,第一次用這個詞,自爽一下。表理我!)
  “行了,你專心駕車,甭理她。”完顏煦一手拉下車簾,一手把莫寒扯了回去,責備道,“你能不能一天不折騰?”
  “是你自己不要的,那我就給胡爾諾嘍!浪費糧食可恥,你知道嗎你!”嘴上雖是抱怨,手卻已經拿著雞蛋敷到完顏煦嘴角。
  一時間,二人皆是沉默。
  心裏難受,她眉間微蹙,輕聲道:“我不好,一點也不好。除了吃喝玩樂什麽都不會,除了刁鑽任性什麽都不懂,長得不好,性格更是糟糕,就是太平公主的身材東施的臉,你為我,不值得,你懂嗎?你應該去愛一個比我好千萬倍的女人,不必如此窩屈!”
  “行了行了,喜歡就是喜歡了,哪有什麽該不該的,我說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媽了,這模樣可不招人愛。”
  莫寒一時尷尬,狠踹完顏煦一腳遠遠坐在角落,暗暗生氣,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與他說那麽一番感性的話。
  狠狠瞟他一眼,暗罵他俗人一個,不識好人心。
  又行幾日,便至邊境重鎮豐州。
  才抵豐州郊外,完顏煦便囑咐莫寒,此番並未將她南下之事公諸於眾,隻對外宣稱太後病弱,六王妃為表孝心於清水庵吃齋念佛,以求太後鳳體安康。
  且她那首詩鬧得滿城風雨,最後完顏煦與韓楚風達成默契,將罪責一並推到阿拉坦那木其身上,太後是極愛六子的,便勸了皇帝把此事算作家務事給壓了下來。
  莫寒慚愧,暗暗發誓再不做此等魯莽無義之事。
  應襲遠與完顏煦之間的交易,金國大軍現駐紮豐州附近,入得豐州莫寒便不可再露麵。
  她點頭,一一應承。
  還未進城,便聞車外馬蹄陣陣。莫寒撩起窗簾一角偷眼望去,城門外已聚集千餘人馬,旌旗弊空,激塵漫天,處處皆聞盔甲磨礪之聲,寬背大刀上寒光閃爍,甚是駭人。
  完顏煦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便下了車。
  領頭的少年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眼似寒星,眉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氣宇軒昂,吐千丈淩雲之誌氣。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 少年胯下一匹獅子璁,渾身上下漆黑如墨,無半根雜毛;從頭至尾,長一丈有餘;從蹄至頂,高八尺;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
  少年見了完顏煦,竟咧嘴一笑,翻身下馬,提著馬鞭拱手道:“見過六叔。”
  完顏煦略略點頭,瞥見合剌馬後的青衣男子,麵色肅然道:“不是叫你們在城內等著嗎?何故出門來迎?陣仗不小!”
  合剌撓撓頭,竟有些無錯與先前的氣勢徹底相悖,“言大人突然到訪,說是六王爺歸來豈有不出門迎接之禮,這才來了……”
  完顏煦看了看仍舊端坐在馬上的男子,對著合剌冷冷道:“這些年你倒是越發長進了!”
  合剌也不再裝傻,用馬鞭擋住往前而去的完顏煦,低聲道:“六叔,此人奸詐,小心為上。”
  “怎麽?你怕他?”
  “怕,如何不怕,他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又暗中做了那麽多事,叫人如何不怕?”
  完顏煦斜睨他一眼,笑道:“小子,你要藏好。”
  “那是自然。”
  完顏煦大步上前,對著馬上的言崇拱手朗聲道:“勞煩言大人出門來迎,本萬當真慚愧。”
  言崇這才下馬,回禮道:“王爺為我大金勞心勞力,迎接王爺歸國,實乃言某之幸,王爺又何來慚愧之說?”
  在車裏發呆的莫寒被這聲音嚇得一驚,挑簾望去,當真是那三番四次要至她於死地的堂哥,完顏煦對他的態度更是令人驚奇。完顏煦是何等高傲之人,竟會和顏悅色地對著仍在馬上俯視他的人,還有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完顏合剌……
  草原遇刺,府中投毒,完顏煦自然查處是誰,但卻不曾動他。
  五年前派探子查處的資料猛然浮現在眼前,若隻是言崇一人,倒也無妨,但如果……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包裹著她,到底該不該選擇相信完顏煦。
  車外,完顏煦與言崇二人寒暄許久,言崇又讚完顏煦幾句,一眼掠過不遠處的馬車,眼中寒光閃過,“敢問王爺,齊國軍報可準備妥當,皇上催得急,還請王爺交與言某,好讓言某回京複命。”
  完顏煦有片刻的不自然,隨即笑道:“那是自然,早已備好,隻等大人來取了。”又對身後的咄多齊說道:“還不程給言大人!”
  言崇接過那鑲著火漆的信封在手上掂了掂,而後轉遞給身後的隨從,“王爺此番立下大功,為我南下滅齊又添助力,皇上必有重賞!”
  “此乃份內之事,不敢多求賞賜。”
  “王爺過謙了,現下言某趕著進京複命,便不多留了,王爺回京之時皇上必設宴待之。”言畢,拱手道別,踩著小廝的背上了馬。
  完顏煦亦好脾氣地迎上去,朗聲道:“那就他日京中再會!”
  言崇再回禮,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直到那一小隊人馬消失在官道上,合剌才上前,走到完顏煦身側低聲說:“這陰人又不知在耍什麽陰謀詭計!不僅在朝中排擠咱們的人,如今還要攛掇著父皇削您的兵權,而父皇竟對著漢人言聽計從……”
  “合剌!”完顏煦喝住合剌的牢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往後,你要與我保持距離。特別是當著你父皇的麵。”
  合剌立在原地,思索片刻,隨即點頭了然道:“謹記六叔教誨。”
  馬車漸漸動了起來,完顏煦看莫寒望著馬車地板發愣,料她多半是聽了言崇的話兀自傷心著,不由得煩躁起來,試探著喚她一聲,沒見反應,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莫寒這才回過神來,呆呆地望著他,癡了一般。
  完顏煦心裏一急,伸手抓過莫寒的肩膀就是一通猛搖。
  “行了,我醒了,別搖,再搖出人命了。”她揉了揉額角,氣若遊絲,“完顏煦,你跟言崇到底有什麽恩怨?”
  他先是一陣,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開口,又該如何說,但看莫寒玩著手指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便隻她其實心裏在乎得緊,他若當真避而不談,後果不堪設想。
  半晌,方下定決心,緩緩說道:“不過是朝中常有的爭鬥罷了。隻是皇兄似乎站在言崇一方,事情比較麻煩。”
  “就這樣?”莫寒挑高了音調,眯著言瞧他,仿佛一切早在掌握之中。
  完顏煦麵露窘迫之色,躲開對麵女人探究的目光,“其實以前本王雖與他政見不和,但一直未有正麵衝突……”
  “直到我嫁過來,他才開始處處針對你,是麽?”她撇撇嘴,接下完顏煦的話,“你難道沒有想過,他這麽做完全是因為我?刺殺,下毒,追殺,他做得夠絕!這些,你先我一步直到,不是麽?”
  “保護你是我的職責,置你於險境是我的錯,不能為你報仇是我無能。”他捏緊了拳頭,額上青筋凸現,顯然是恨到極點,卻又無處發泄。
  “傻子!”莫寒輕輕踹他一下,嗔道,“讓我知道不好麽?什麽都自己抗,難怪未老先衰,都成怪叔叔了。”
  握住她的手,他長長歎息,“我總認為你不該去見那風塵肮髒。”
  莫寒屈指狠狠敲他的頭,“說你傻你還真傻,我是在哪長大的?後宮難道會比官場幹淨……”
  見完顏煦看著她的手發愣,莫寒連忙抽開手,坐回原處,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完顏煦,你還記得我在地牢裏諷刺你的話嗎?”
  他蹙眉,猜不出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老老實實回答:“刻骨銘心。”
  莫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說:“當是我收到的情報是你與完顏晟早有心結,你當時不願娶博日那便是因她父親勢力強大,以免完顏晟生出嫌嫉,你便……”
  “也不全是……”
  “行了,我知道,你先聽我把話說完。”見他急著辯解,莫寒不由得好笑,擺擺手接著說,“問題就出在這裏,其實一直以來完顏晟就想除掉你,你別瞪我,事實如此,而言崇隻是恰好利用這一點。說起來這一半罪責在我,因為言崇是我惹來的,他想折磨我解恨,你是我丈夫,自然也在他找茬的範圍之內,若不解決他,以後還有一連串的危險等著我們。我不想死,也不想你出事。所以,這件事情,我必須負責。”
  她望著他的眼,看見他的掙紮,她知道,在完顏煦心中,無法保護自己的女人是件多麽羞恥的事情,但她必須讓他了解,她不是菟絲花,不願永遠生活在別人的庇蔭之下。
  “你想如何做?”良久,完顏煦才啞著嗓子問道。
  目的達到,莫寒忍住上前去拍拍完顏煦的頭,讚他聽話懂事的衝動,異常認真地說道:“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擴弩,節如發機。”
  完顏煦略微有些吃驚,不由問道:“何解?”
  “簡單來說就是蓄勢、突擊、一擊斃命。”
  她忽然變臉,從得意到慎重,“任何人都有弱點,言崇更是,但他之所以有恃無恐在於他料定我絕不會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你,那麽,完顏煦,我能信你麽?”
  他亦不再玩笑,握緊了她的手,反問道:“你不信我,還要去信誰?”
  “若你將此事宣揚出去,我便淪為大齊的千古罪人,而你,卻可創下震古爍今之功績,如此,你可抵得住誘惑?”她牢牢盯住他的眼,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相對於莫寒的緊張,完顏煦卻是笑,拍拍她的臉頰,取笑著說:“除非你要逼我造反或出賣大金,不然我都聽你的,誰讓你是我老婆呢!橫豎本王就是個怕老婆的,沒那個膽子。”
  “那好,都說人生如賭局。今天我就賭我對你的信任。你若叛我,我便……閹了你!”
  完顏煦被她那股子狠勁下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後挪,用全力點頭,“絕不將此事告訴第三個人。”
  “錯了。”
  “什麽?”
  “你當言崇不是人哪!應該是第四個。”
  “好吧。絕不把此事透露給第四個人知道。”他開始不耐煩了。
  “好像也不對……”莫寒撐著頭,冥思苦想,“當時在場的除了我,還有陸非然,還有念七,哦,還有言崇身後的一大票人呢……”
  “算了,不說也罷。”他敗了。
  她突然一拍手,得意地說:“他們知道也沒用,因為證據在我手上。再說,他們也不會妨礙我做事。”
  “什麽意思?”
  “這個故事好長哦,要不還是到客棧吃飽喝足了我再細細說予你聽?”她好心提議。
  完顏煦已經被折磨得沒了脾氣,抱著頭哀歎自己命苦,被吃得死死的。
  “簡單來說,言崇是我堂兄。父皇的大哥的兒子,是稱為堂兄吧?”


秋霜
  


  牡丹王。芍藥相於階。罌粟滿。木香上升。杜鵑歸。荼穈香夢。
  一唱或能一生,一生會記得眼前蓓蕾新蘇的四月天,蝶影蹁躚,青鳥殷勤,晚風吹落的花瓣殘留著曾經的絢麗芳澤。
  低吟淺唱,恰是人間四月天。
  應是人煙鼎盛之時,燕京北街卻無繁雜之聲,街尾兩座石獅,高七尺有餘,仿如活物。獸頭紅漆正門大敞,六王府內丫鬟仆婦跪了一地,又二三十衣著鮮亮之人立於路旁,岑管家於門口相迎,見主人下車,皆跪行大禮,拜道:“恭迎王爺回府。”
  目光掃過前方眾人,完顏煦抬手叫起,轉而伸手去扶一纖弱女子下車,動作輕柔,甚是小心。
  秋霜跪在略微靠後的地方,見人人皆是屏氣凝神不敢多言,便悄悄抬頭看去,隻能看見那完顏煦身後女子甚是嬌小,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番不凡氣度,但帶著麵紗,看不清容貌,單單看那眼眸竟有幾分相熟之感。
  見二人隻與岑管家簡單對答幾句,就要進屋,秋霜不禁按耐不住,心中責難岑管家收了好處卻不幫忙做事,無法,隻好獨獨一人起身,俯身行禮,儀態萬千,怯生生地道了句:“奴婢給王爺請安,王爺萬福。”
  睹見完顏煦明顯的失神,秋霜暗暗一喜,心知成功了一半,再抬眼卻見完顏煦早已不再看她,而是神色慌張地看向他身後帶著麵紗的女子。秋霜雖心中疑惑卻不敢多看,隻露出一副低眉順眼楚楚可憐的模樣,想是如此即便不能立刻受寵,也不至於定她不敬之罪。
  莫寒亦是驚奇,不由得走近了,饒是女子,也不得不讚歎,麵前的女人發如雲堆翠髻,眉似彎月,眼若秋水盈盈,唇如櫻桃含香,纖腰楚楚,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態天成。美不勝收尚不足以量其容,傾國傾城才恰如其分。
  最令人吃驚的是,她大致輪廓竟與莫寒相差無幾,但卻比莫寒美上十倍。眼角一滴淚痔,顧盼之間,我見猶憐,風姿綽約,攝人心魄。
  也難怪完顏煦會失神,這般難得一見之美人,世上有幾人不動心?
  略過完顏煦奇怪的眼神,莫寒提步上前,卻是笑盈盈地說道:“姑娘好樣貌,但不知是何時來的府裏,我竟未曾見過,岑管家是越發不讓人放心了。若不是此番姑娘站出來請安,豈不白白埋沒了人才?”
  “奴婢不敢,隻是方進府,不懂規矩,還請……請王爺責罰!”秋霜雖不清楚眼前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但聽得她簡單幾句話麵上雖平常得體,卻在暗中責她冒失,暗歎這女人不好對付,還是小心為妙。
  岑管家硬著頭皮趕上來,低頭答道:“是前些日子合著幾箱綾羅綢緞一並從汴梁送來的,說是齊國皇上給王妃殿下的生辰禮物。”
  “哦?是這樣啊。”莫寒有片刻的愣神,少頓又嫣然一笑,讓人弄不明白究竟在想些什麽,“姑娘芳名?”
  “奴婢賤姓何,閨名秋霜。”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何秋霜,真是好名字。聽姑娘的口音像是蘇州人士?”
  秋霜又是一福,眼睛卻看著站在一旁有點摸不著頭腦的完顏煦,聲音越發柔媚:“奴婢自小在蘇州長大,夫人也曾去過蘇州麽?”
  莫寒亦順著秋霜的目光朝完顏煦挑了挑眉——小子豔福不淺。那一眼笑裏藏刀,銷金斷玉,將他嚇得連忙往岑管家身後躲,暗自驚心。
  “不曾去過,隻是以往在宮中有幾位相熟的妃嬪是蘇州人罷了。”白色麵紗垂到腰間,莫寒拾起一角在指尖把玩,麵紗雖薄卻將她嘴角壞笑遮掩幹淨,“方才……秋霜姑娘不是說要請王爺責罰嗎?那麽……王爺就成全了秋霜姑娘吧,隨便責罰責罰……嗯?”
  她將尾音拖地老長,側過頭對完顏煦丟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眼神,便聳聳肩,兩手一攤,進屋去了。
  留下不知所措的何秋霜與滿臉黑線的完顏煦。
  岑管家吩咐眾人各自回屋,望著自家主子急急去追的背影,連連搖頭,果真是獾子怕山貓——一物降一物!
  那他家主子豈不是獾子了?真是大逆不道。
  但話又說回來,那女主子還真像貓兒似的,平常看起來溫溫和和的,那爪子一使,可真是駭人。
  夜裏,莫寒梳洗完畢,解了發髻,隻著一件單衣,端坐在鏡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及腰長發。
  從銅鏡中看著在她身後坐立不安的男人,莫寒驀地心情暢快,細細想來,許多時候她的快樂都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但是……活該。
  坐得夠久了,她放下木梳,隨意問道:“怎麽回來都沒見到世子?不是說養在我房裏麽?”
  “不想讓你看了煩心。我知道,那估計是我永遠無法挽回的錯了。”
  她轉過臉,淡笑著看著有些頹喪的完顏煦,無奈歎道:“大人的過錯不該推到孩子身上,無論如何,他是無辜的,孩子已經沒有母親,你還要連父愛都不給他嗎?但……不放我這裏也是好的,免得我哪天不順心拿孩子出氣,我可是個心眼極小的,保不齊哪天就……對了,不是說起名麽?想好了沒?”
  完顏煦見她仍是笑,更覺得心裏發毛,知她心存芥蒂,這事已在她心中打了死結,怕是這一輩子都難以疏解。“你覺得……”
  “名自然要由你來定,但表字……”她托腮想了想,方道,“表字盡歡,人生得意須盡歡,王爺認為如何?”
  “你起的,自然是好。那個……”完顏煦欲言又止,麵中竟有懼色,何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便是如此。
  不顧他的窘迫,莫寒依舊滿臉笑意,不過是好整以暇,幸災樂禍的笑,裝模作樣地好奇道:“王爺還有什麽難言之隱麽?古人言,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王爺有話直說就好,莫寒總是信你。”
  完顏煦拍案而起,“我去將她趕走!”說著便往門外走去。
  “等等!”將他拖住,莫寒揚起下巴,挑釁道,“這麽急著把她趕走,難不成是要在外麵金屋藏嬌,也免得我妨礙你們,對不對?”
  “本王……”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那女人在府裏多待幾*****會按捺不住心中熊熊燃燒的欲火而半夜跑去餓虎撲食霸王硬上弓奸淫擄掠……嗯,總之你是有這個心,對不對?”
  “我……”何謂有口難言,何謂百口莫辯。
  “好啦好啦,逗你玩呢!”莫寒忍住笑,好心拍了拍完顏煦的肩膀,卻被他孩子氣地躲開,不由得更是樂不可支,好半天才止住笑,好言相勸道,“我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你又何必當真呢,難不成……”
  “你又難不成什麽!”若不是他有愧於她,早就……
  “沒什麽啦!”不再玩笑,她有些擔心地說道,“留下她吧,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完顏煦不服,“多半是你那弟弟又想著法子離間我們夫妻倆。留她無益。”
  莫寒搖搖頭,將頭發甩到肩後,“你且等等,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麽簡單,襲遠是想離間你我不錯,但那女人,真是有些奇怪……”
  “何處奇怪?”男人看女人與女人看女人自是不同,完顏煦自當好奇。
  “我也說不上來。隻是覺得……她處處都很假,事事處處都像是在故意裝成……”恍然警醒,莫寒急急拉住完顏煦袖口,仰頭看他,“完顏煦,答應我件事好麽?”
  對於她突然衍生出的無助,他倒是享受,牽住那隻纖細的手放在手心,低聲寬慰道:“別急,本王答應你就是。”
  “那好。”她調整心境,頓了頓方說,“這段日子,無論發生什麽,你必要信我,無條件地相信,不能有絲毫的懷疑,你能否做到?”她抬手遮住他唇,眉間微蹙,“不要輕易說好,不知為何,我總有不好的預感,日後會發生什麽,我想象不到,你若不答應也可,我自有其他方法應對。”
  他笑,輕吻她指尖,“你方才不是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麽?你信我,我自然也信你,但不是這段日子,是以後,是……我知道,你又要不信了,但,我盡我所能。”
  “完顏煦,我可能,永遠都沒有辦法接受那個孩子,也……沒有辦法接受你。”
  “唉……行了,本王知道了。”揉了揉她冰冷的發絲,他有點挫敗。
  從他懷中退出,莫寒笑得狐狸般狡猾,“夜深了,王爺回去休息吧。”
  “回去,回哪去?”完顏煦一時沒反應過來,眨眨眼,好奇寶寶似的問,“本王不就是在這兒休息的?”
  莫寒牽著完顏煦往門口走,自顧自地打開門,朝門外指了指,理所當然地說道:“王爺自然是回自個房裏睡。”
  “這是做什麽?”他皺眉,有些不耐。
  “怎麽?又忘記自己的許諾了?馬車上說的話都是假的?那我知道了。”說完,轉身就要走,完顏煦自然中計,連忙拉住她,賠笑道:“不會是真要本王走吧?”
  莫寒點點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完顏煦認栽,往門外跨出一步,又轉身,心有不甘地問道:“那……本王可真走了……”
  “走吧走吧。明兒一早見!”說完,“嘭”一聲幹幹脆脆地關上門,半點縫隙不留。
  莫寒靠著門,捂著嘴偷笑。
  完顏煦在門外兀自生一會兒悶氣,一跺腳,走了。
  莫寒攏了攏頭發,走回床邊,忽然覺得連睡覺的興致都沒有了,明天,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還有那個同她長得相似卻美上許多的女人,真是惹人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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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月當空。
  晚風吹亂了青絲,紛紛擾擾,如凡塵瑣事,糾結纏繞,無人情願放手。
  四月,每一次呼吸都是輕柔,風中有淡淡花香,清新,恬靜。
  她伸出手,仿佛能接下繽紛落英。
  黑色的人影閃過,那人身手極好,落地無聲,卻是穩穩當當。
  多久未曾見過了,約莫半年光景,而眼前似乎,已是另一個人了。
  她真心相待,敬他如兄長,卻得如此回報。
  但,何必計較,人人都有隱秘,誰又能救得了誰。
  她笑,依舊是欣喜,“念七,好久不見。”
  “姑娘。”
  深夜亦有鳥鳴,綿長哀戚,擾了片刻安寧。
  “哈丹巴特爾呢?”
  “皇上遣他回蒙古,用心經營,大戰之時,策動蒙古反金,以成兩麵夾擊之勢。”
  拾起飄落在窗台的粉色落花在鼻尖輕嗅,以為會使香氣四溢,但實際卻無半點特別。“我以為,念七是江湖人。”
  月落無聲。
  念七的身影越發黯淡,隨著走失的月色漸漸消融在夜幕中。
  “江湖人隻是表麵瀟灑罷了。”
  花瓣散落在掌心,似有斑斑血跡,再美麗也是徒然,唯有堅強才能不被人輕而易舉地捏碎在手心。
  “念七,說說看,還有什麽是你沒有告訴皇上的?”
  她唇角輕勾,妖嬈若曇花,隻在夜裏綻放。
  “不該說的,全然不說。”
  “可我不信。”蜷曲的花瓣撒落一地,她笑,如豆蔻年華的少女,無半點心機,“言崇的事,他不可能不問。”
  “皆如實以報。”
  “那麽……皇上讓你對付他了麽?”
  “不曾,聖上說自有姑娘出手。”
  她忽然轉身進屋,不多時便捧著一碟點心回到窗台,蔥管般的手指捏一塊碧色荷香酥遞於他眼前,嬌笑道:“不嚐嚐麽?特意為你備下的。”
  “不敢勞姑娘動手。”
  她不怒反笑,將荷香酥放到唇邊,輕咬一口,品過方說:“清淡,酥軟,唇齒留香。你為何不愛?”
  “甜點,自是姑娘最愛。”
  她不說話,一口一口,細細將手中荷香酥吃完,又回屋子將碟子放好。
  念七將長劍轉到另一隻手中,不知不覺,竟是一手的汗,險些連劍都握不牢。
  “你既不伸手來取,那不要怪我獨占,是我的,便是我的,任何人都休想坐收漁翁之利。念七,你明白麽?”
  烏雲散去,月光流瀉在她象牙色的肌膚上,暈出冷冷清輝。這樣的女子似水,柔和卻堅韌無比。
  “此非念七能夠做主。”
  “無妨。”她從案幾上抽出一封信,確切的說,隻是一張紙而已,遞給念七,“盡快交給你主子。”
  “何秋霜的事,你知道多少?”
  念七收好信,想了想方答道:“本是戶部左侍郎盧良瑞於皇上春行時獻上,乃蘇州富戶何至幺女,但聖上隻言‘甚好’二字便轉送燕京。”
  “那盧良瑞是誰?官罷了麽?”那麽,原先並不是要送來此處的嘍?她神色一緊,總算抓住了些許重要的東西。
  “姑娘聰慧。盧良瑞乃魏王女婿,前月因貪汙錢糧罷免流放。”
  以襲遠的脾氣,不殺他已是萬幸。
  他果真是容不得自己有任何話柄留人。
  姐弟亂倫,確是震撼。
  “能找到陸非然麽?”
  “此人行蹤不定,怕是……但澄江閣在各處都有暗探,可從此處著手。”
  “不必了,你尋了澄江閣的人,央他們去查查何秋霜此人,說是陸非然故交,姓莫。”黎明前夕總是最冷,不由得攏了攏衣袍,卻仍無絲毫睡意,“念七,你何必拒絕,那荷香酥隻是荷香酥而已,沒添別的東西,我可不是……”她看向他,目光漸漸犀利,“我可不是那般毒辣的人。”
  “再說,我若要取你性命又何需下毒。千裏之外,自有反間計可用。”
  “念七謹守本分。”他飛踏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隻餘她一人,對著忽明忽滅的燭火,獨候天明。
  身後有人將厚實的披風罩在她身上,莫寒未曾回首,隻是把手搭在那正在為她係帶子的手上,輕拍幾下,低聲說:“辛苦你了。”
  彌月繞到她身前將最後一根細帶紮好,“主子這是怎麽了?跟不認識奴婢似的,竟這般客氣。”
  “彌月,我拋下你一人出走,你可曾怨過我?”
  “隻顧著擔心您的安慰,哪還有閑情去怨恨。”彌月蹲在莫寒麵前,仰頭細細看她,不禁心疼道,“主子可是受了苦?又清減許多,明日奴婢吩咐廚房,得好好補補身子。”
  “彌月。”她抓住彌月的手,真摯而懇切地說,“我發誓,再不會丟下你。”
  “主子您這是說的什麽話,奴婢伺候不好您,是奴婢的錯……”彌月已然哽咽,抹了抹眼角,還莫寒感激一笑。
  “彌月,多謝你。”
  黑雲壓城城欲摧……


事發

  


  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淺淺日光穿過大敞的窗戶投射在略微泛黃的紙張上,隨時光流轉漸漸西移,似乎一天天一年年都是如此飄過,水般純淨。
  纖細的手指輕輕一撥,再翻過新的一頁。
  “孫子曰: 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
  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餘。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
  外院傳來一陣嘈雜聲響,她不禁皺眉,再翻過一頁,盡量讓自己靜下心來看書。
  “見勝不過眾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戰勝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舉秋毫不為多力,見日月不為明目,聞雷霆不為聰耳。古之所謂善戰者,勝於易勝者也。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故其戰勝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勝,勝已敗者也。故善戰者,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 ”
  吵鬧聲越發大了,夾雜著女子斷斷續續的哭喊聲和求饒聲,莫寒耐不住,“啪“地一聲合上書,頭也不回地喚道:“彌月,去看看出什麽是了?吵吵鬧鬧的真不讓人安生。”
  她等了許久,也沒聽見身後有任何動靜,不由得回頭,提高了音量,“彌月——彌月————”
  在房中尋了一圈也未見彌月的身影,她有些擔心,方才隻叫彌月去廚房取一碗蓮子羹,如今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她仍舊未歸,莫不是……
  前方一聲悶響,門被猛地撞開,西潤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跪在莫寒跟前,擦著眼淚說道:“求主子救救彌月姐姐吧!主子若再不去,彌月姐姐就要被王爺給活活打死了!”
  莫寒不禁一怔,隨即扶起西潤,抬腳便向外走去,邊走邊問:“出什麽事了,說清楚。”
  西潤跟在後頭,頓時覺得安心許多,抹了把眼淚,哽咽道:“奴婢也不太清楚,今兒彌月姐姐說去取蓮子羹,多時未歸,奴婢怕主子找,就想去廚房瞧瞧,哪知剛到廚房門口就見彌月姐姐被府裏的侍衛駕著往外拖,王爺問到底是誰主使彌月姐姐給主子下毒的,彌月不說,王爺便吩咐侍衛往死裏打,主子,彌月姐姐絕不會害您的呀……”
  “下毒?”她停了腳步,蹙眉看著西潤,“你說下毒?”
  西潤被盯得心悸,呐呐點頭。
  前院裏,丫鬟仆人依次站著,皆是瑟瑟發抖。
  新來的美人靠在廊柱後頭,帕子遮著眼,不忍去看。
  板子一下接一下重重落在嬌弱的身軀上,發出一聲聲悶響。趴在長凳上的女子滿頭大汗,淚水糊了一臉,下唇已然被咬破,猩紅的血恣意在蒼白的唇上,越發顯得刺目。
  完顏煦鐵青著臉負手立於廊下,冷眼瞧著長凳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拳頭一點點收攏,漸漸發白的指節隱隱發出“喀喇、喀喇”的聲響。
  他抬手,示意行刑之人暫停,緩緩走出簷下陰影,西沉的日光照不亮他眉間陰霾,他微微俯下身子,以前所未有的平和態度問道:“本王再問你一次,是誰主使你下毒的,嗯?”
  淩亂的發絲被汗水黏濕在額頭,彌月艱難地睜開眼,幾次蠕動嘴唇都未說出完整的字節,“奴……奴婢……”
  “嗯?什麽?不急,慢慢說。”他話語輕柔,但眼中透出絲絲寒氣,森冷可怖。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終於突出完整的句子,卻成了她的催命符,“奴婢不知道。”
  他直起身子,雖麵無表情,但言語中卻有冷冷笑意,“打,打到她想起來為止。”
  行刑的仆役屈肘擦汗,已打了不下二十板,這嬌嬌若若的姑娘又怎能受得住,狠下心,提了板子又狠狠下去,竟已聽不到呼痛聲了。
  “日頭偏西了,全不等著開飯,在院裏做什麽?”
  遠遠傳來一句脆生生的輕呼,輕聲細語卻將所有人的視線通通收攏了過去,仆役亦是停了動作,癡癡向長廊望去,見那南方來的女主子踏著蓮步款款而來,見了院中場景竟仍是不緊不慢地走著,語笑嫣然。
  當真是水一般的女子,漂亮得碰一下就要碎似的。
  完顏煦原地不動,皺眉看著她一步步走近,見她明明看見最親近的奴婢被打得半死不活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更甚者,她竟在笑,唇角輕勾,便可讓天邊晚霞羞愧。
  他額角抽痛,卻掩不住心中升騰的怒火。
  莫寒早已摸透他的脾氣,這樣的人,死要麵子,又吃軟不吃硬,當眾跟他對著幹,無異於火上澆油。對他陰沉的臉色視而不見,她仿佛見了什麽新奇事務,睜大了眼滿心好奇地問道:“這是做什麽呢?又來了什麽好東西麽?讓我也見識見識嘛。”
  一片靜默,知道她性情的人不敢答,不知道的更是畏縮。
  氣氛詭異,她卻渾然不覺,又眨眨眼,無辜地看向殺氣騰騰的完顏煦,學著何秋霜的模樣嬌滴滴怯生生地喚了聲:“相公。”
  完顏煦被這素未謀麵的一聲“相公”嚇得不輕,摸不準她又在打什麽鬼主意,頓時火氣去了一半,再說早已答應要信她,過後單獨問她也不遲。於是虛握拳頭置於唇邊輕咳一聲,朝她招招手,“教訓不聽話的奴才罷了。”
  莫寒倒是異常的乖順,提著裙子小碎步跑過去,細碎的劉海遮住一垂首間深沉黯淡的目光,她不能讓人看出破綻,這一場角逐還未見到主角她又怎能自亂陣腳。
  “不過就是個奴才,隨便收拾收拾就好,何必耽誤大夥吃飯的時間。”她甩甩帕子,心不在焉地說。
  完顏煦的眉頭皺的更深,緊緊盯著莫寒輕蔑的神色,“有人在廚房看見她在你的羹湯中下毒。”他一揮手,岑管家將一白色陶罐遞上,打開,裏頭藏的正是斷產藥,“就是這個。”
  “誰看見的哇?”狀似好奇地取了幾粒在手心把玩,她頭也不抬地問。
  “回殿下,是在夥房當差的丫頭惜福路過小廚房時看見的。”岑管家往角落一指,讓出一個瘦瘦小小的丫頭。
  莫寒捏起一顆頑皮地在完顏煦麵前晃了晃,末了又蹙眉說道:“惜福啊……”
  “奴婢在!”
  “我看這藥丸挺好看的啊,跟糖丸沒什麽區別嘛,你怎麽就知道它是毒藥呢?”說完嘟著嘴又在完顏煦跟前晃一圈,嘿嘿一笑,突然把藥丸往嘴裏一扔,竟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完顏煦大驚,伸手欲將她抓住,誰料平日裏那般憊懶的人,此時卻滑溜得像活魚一般,一轉眼到了惜福身側,裝模作樣地說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看,我吃了這藥丸也沒死啊,證明這……這……”
  “你幹嘛抓我!”她崛起嘴,揚起下巴對他,一副嬌憨模樣。
  “行了,把人放了!”完顏煦一邊抓住她,一邊對底下的人吩咐,“彌月暫時關在柴房,那個叫惜福的丫頭,也一並關起來。置於你……”他轉過臉,神色陰鬱,“咱們進屋談。”
  她看著彌月被人拖走,心下一陣抽痛,又見躲在角落裏的何秋霜,不禁想到“災星”二字,但眼下最要緊的,是麵前好似隨時都會被點著的男人。
  橘黃色的日光漸漸被抽走,花廳裏大門緊閉,陽光走遠,黑暗像藤蔓般在不知不覺中從牆角爬到足尖,席卷了整個房間。
  還有一點點光亮留在他臉上,讓她清楚看到他臉上的陰霾。
  暴風雨前的寧靜,她竟想笑,想知道以他的脾氣,可以忍到什麽時候。
  莫寒抱膝坐在躺椅上,靜靜看完顏煦在門前來回踱步,饒有興致地數著他來回走了多少趟。
  默數到二十一,沒有發現他再走回來,隻聽見左邊五步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悶響,楠木書桌被砸得一震,大小不一的狼嚎紛紛墜落,嘩啦啦好大一陣響動。
  雜亂的響聲中似乎穿雜著完顏煦磨牙的聲音,果然是恨到了極點。
  “該死的,你早知道那罐子裏的是什麽,你指使彌月做的!我竟還跟傻瓜似的擔心你。這下好了,打傷了你最親近的婢女,又傷你心了?”
  他氣極,轉身怒視,卻迎上她盈滿笑意的眼,不禁頓住。
  莫寒點頭,下巴磕到膝蓋上,“分析得很對。”
  “你!”他又是一拳砸在書桌上,被氣得找不到話表達,“所以你方才在外頭,是怕跟我硬碰硬反而害了彌月,所以裝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樣子?你把本王當什麽了!”
  “嗯,對了一半。”雙手交疊在膝上墊著下巴,她點頭如搗蒜。
  “澹台莫寒!”完顏煦一聲暴嗬!
  她連忙捂住耳朵,可憐巴巴地回他一句:“我在啊!”
  他一時仿佛被噎住,有火發不出,隻得陰沉著臉,咬牙切齒地警告說:“本王在跟你說正事。”
  “我有認真聽啊!”她一臉無辜。
  “算了,算了。”他擺擺手,再一次覺得對付她是件比上場殺敵更艱難的事情,“我隻問你一句,這罐子裏的,究竟是什麽藥?”
  她咬著唇,睨著他緊繃的麵部肌肉,終於有了猶豫。
  “哐啷”一聲,番蓮紋雙耳三足蓋爐連座應聲而碎。
  螭龍芭蕉紋花觚、纏枝蓮紋長頸瓶、銅胎畫琺琅桃蝠紋瓶、銅胎畫琺琅桃蝠紋瓶、青釉蓮瓣紋碗、青花海水紅龍紋高足杯、葵瓣洗、青花高足燭台……雖說不上樣樣珍品,但好歹是些精致物件,其中不乏稀罕之物,此刻全然砸碎在完顏煦手中,片片碎,件件毀。
  “你說什麽?”他一步衝過來,抓住莫寒雙肩,逼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你有膽子再說一遍試試!”
  她不再有笑容,剪水雙瞳一片澄靜,安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被她簡簡單單幾個字激得發狂,看著他砸毀了花廳裏所有可以砸的東西,看著他此刻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問她,看著他心中最後的祈願一點點熄滅。
  蒼白的唇上下開闔,她說的,與先前的話,一般無二。
  他隨手一推,莫寒竟要連同躺椅一齊滾落,好不容易穩住重心,卻聽得一旁的男人背靠著門,一陣狂亂的笑。
  粗糙的大手擋住了他此刻的麵容,莫寒望著這樣的完顏煦,將他的心痛,將他的絕望收入眼底,卻不知為何,痛得幾乎要窒息。
  他問她:“你沒有心麽?”
  他沙啞著嗓子問她:“澹台莫寒,你沒有心麽?”
  他眼圈微紅,他從未如此無力,從未如此痛苦。
  他曾以為他可以等,等她看他,等她接受他,等她愛他。
  總會有那麽一天的,長白上的雪也有融化的一天。
  這樣的希望脆弱如新春桃瓣,此刻由她親手捏碎,零落成泥。
  她還是五年前的那個女孩,冷靜,靈慧,很絕。
  在他心上狠狠劃上一刀,從此心尖有了缺口,想用你的笑來填補,卻選擇了錯誤的時間,錯誤的方式,錯誤的情感,還好,結局是對的。
  這樣,所有的人都該滿意了。
  他們可以得意地笑,你看,早說了你們不會有好結果。
  “完顏煦……”她緊緊抱著膝蓋,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嘴唇不自主地動了動,不知是要叫住他,還是自然而然地就這樣說他的名字,沒有特別的意思,隻是覺得,說出來,就有安心的感覺。
  “夠了。還想再玩弄我麽?你覺得這樣很有意思是不是?我真想一下掐死你!”她又露出那樣哀婉的笑了,每每傷心,她都要那樣無聲地笑,眼淚都已墜在手心,她還要掛著那般讓人憐惜的笑容。完顏煦攥緊了拳頭,克製著心中的痛,他走上前,捏起莫寒的下巴,粗礪的手指將白皙的皮膚磨出一道紅痕,睨著她滿是淚痕的臉,他挑眉,嘴角噙著嘲諷的笑,冷冷地說道:“還是第一次看見你為我流淚,你的眼淚多麽珍貴,可惜……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不錯,我的眼淚是為你流。”她沙啞著嗓音,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著他,“卻不是為了讓你珍惜而流。”
  她閉上眼,不再看他。
  漆黑的瞳仁陡然放大,粗糙有力的手指滑落到她頸間,輕輕摩挲著細嫩的皮膚,一遍又一遍。
  她被突如其來的聲響把她嚇得一顫。
  完顏煦一拳打在牆壁上,竟留出一道血痕。“你該高興,我下不了手。”
  “你覺得……我應該高興?”她抱緊自己,用以溫暖瑟瑟發抖的身體。
  “你問我?你竟然問我?你不該高興麽?嗯?”他一腳踹飛了身旁碎得隻剩一半的高腳花瓶,卻因力道太大連帶著幾塊碎片一齊飛出。
  莫寒隻覺得額角一涼,眼簾裏映出完顏煦焦急的臉,繼而大片大片的紅色竄進視野,染紅了完顏煦俊朗的臉,染紅了一地碎片,染紅了黑暗的房間。
  握住她冰涼的手,他鋝開蓋在傷口上的碎發,露出大約一寸長的口子,鮮血從眉骨傷處不斷湧出,沾濕了她大半張臉,粉色的皮肉向外翻著,仿佛在斥責他的暴行。
  他咬牙,恨不得這碎片劃在他自個臉上,對著門外一頓怒吼:“人呢!快給我去找大夫,快!晚一步本王揭了你們的皮!”
  岑管家因不放心,帶著幾個侍衛等在門外,聽得裏頭一陣翻天覆地的聲響,隻能幹著急,好不容盼著開了門,卻是這般血流成河的場景,也不敢多待,抱頭躥去找大夫了。
  完顏煦站在門口,一臉鐵青地看著院中欣欣向榮的熱鬧景象,突然沒有膽量回頭,看著那一片猩紅的血,便覺得心都要停跳。
  身後一片靜悄悄的,他心疑,難不成……
  猛然回頭,卻看見莫寒一手捂住傷口,一手在半空中揮動,竟是笑嘻嘻地朝他招手,一時愣住,完顏煦呆呆走進屋,蹲在她身前,深深皺眉。
  “怎麽會流這麽多血,眼睛都看不清了。”
  完顏煦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好痛。”
  他低下頭,醞釀了許久,方低聲說:“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們……和離。”
  自始至終,他未有抬頭看她。
  如果他抬頭,便可察覺她聽到這句話時明顯的一震;如果他抬頭,便可擦去她突然湧出的眼淚;如果他抬頭,便可看見唇角她淒涼的笑。
  這不正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結果麽?還傷心個什麽勁啊!
  矯情!做作!神經病!反複無常!
  她甩甩頭——所以說,女人就是麻煩。
  “大夫來了,大夫來了!”岑管家又匆匆忙忙跑回來,後頭三四個侍衛駕著個精瘦的白胡子老頭跑得氣喘籲籲。
  完顏煦側身讓到一旁。
  老大夫放了藥箱,對莫寒道:“請王妃拿開手,容老夫診視傷口。”
  半晌不見動靜,老大夫又重複一遍:“請王妃拿開手,讓老夫看看傷口,再不止血……”
  “不要!”
  老大夫以為自己耳聾,顫顫巍巍地抬頭看向六王爺,隻見他眉頭緊鎖,怒目切齒,仿佛要吃人一般。而那往刀尖上闖的女人又不知死活地拋出一句,“我不要!”
  完顏煦勃然大怒,將躺椅一轉,莫寒便正對著他凶神惡煞般的臉,他幾乎是要將牙齒咬碎了,低聲在她耳邊說道:“你到底要幹什麽?想流血流到死麽?告訴你,本王再不會憐惜你!”
  “有個條件。”她伸手撥開完顏煦緊鎖的眉頭,卻被他躲開,“你答應聽我解釋,我才要看大夫。”
  “你以為你是誰?本王為何要答應你!澹台莫寒,你愛治不治!死活都是你自己的事!”仿佛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他冷冷地笑。
  笑聲停了,屋子一時極靜,大夥不由得麵麵相覷,弄不清楚究竟是什麽狀況。
  莫寒放開捂著傷口的手,任血一點點流滿麵龐。頭埋得低低的,腿蜷在躺椅上,她本就生得嬌小,此刻看來更是纖弱,如風中百合,我見猶憐。
  在場眾人不由得搖頭,感歎齊國公主命薄如紙,六王爺暴行天地不容。
  她癟癟嘴,抬頭看了看完顏煦,又瑟縮起來,帶著哭腔,可憐兮兮地說道:“對不起……沒有接住王爺丟過來的瓷器是我的錯……”
  某人額頭上的青筋開始抽動。
  她抬頭,向眾人展示眉骨上鮮血淋淋的傷口,“把頭往地上的碎片上撞……是我的錯……”
  “夠了!”不出所料的,頭頂傳來一聲熟悉的嗬斥,“大夫,你包紮吧,是被碎片割傷的。”聲音中已有頹敗之感。
  莫寒下意識地摸摸心口。
  這裏麵,到底是什麽?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內侍

  


  “南方的女人都跟你一樣,嫩得能掐出水來?”收起最後一份公文,眼睛有些發酸,他揉著眉心,嗓音疲倦。
  “也……也不全是。”嬌羞著垂首,卻又悄悄地偷眼看他,眼角一粒淚痔閃動著瑩瑩的光。這般顏色,這般溫柔,這般低眉順眼,讓人心都要跟著軟化。
  緋色輕紗朦朧了如花笑靨,豔麗的紅在她不經意的舉手投足間搖曳生姿,十指丹蔻點閃爍著媚惑的光澤。她小心打開蓮花青瓷盅,雙手遞到完顏煦觸手可及的地方,“奴婢見這些日子王爺事忙,特意吩咐廚房做的銀耳蓮子羹,為王爺去去心火。”
  完顏煦隨意瞟了一眼,嘴角浮現高深莫測的笑。“還是那個南方廚子做的?”
  何秋霜一時尷尬,猶豫著答道:“確是方師傅做的,聽說是杭州人士。”
  “也是,幾人會同她一般喜歡往廚房跑,偏做些從未見過的菜式,不過,卻也不失美味。”他捏住湯勺在瓷盅裏隨意攪動,將沉底的蓮子翻出來置於眼前左右看了看,又扔回去,沒有胃口,不知什麽時候隨了她的喜好,蓮子從來都隻吃去了心的,無糖不歡。
  何秋霜見羹湯被他拂到一旁,心下幾分失望,麵上卻仍保持著嬌媚的笑容,將瓷盅收拾好,狀似隨意地問道:“不知王爺口中說的是哪位夫人,能讓王爺這般惦記著,令人好生羨慕,可惜奴婢福薄……”
  “不就是她!”他有些不耐,仰頭靠著椅背閉目養神,唯獨眉頭依舊是皺得緊緊的,不勝其煩。
  她愣了愣,半晌方有些許料悟,試探著問道:“王爺說的,可是王妃殿下?”
  “嗯——”一雙雪白柔荑撫上他額角,滑膩的指腹在兩側太陽穴微微使力,他不禁舒服地歎息。
  “定是奴婢猜錯了,像奴婢這樣小富人家的女兒都從不務烹煮之事,何況王妃是官家貴人,又怎會做那般粗重活計。往後尋了機會,奴婢可要同那位夫人好好討教討教,學得一二,也好……”
  “你當真不會?”完顏煦突然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望她。
  她稍稍側過臉,眼中已顯出粼粼波光,顫抖著答道:“奴婢……奴婢一定學好。”
  他不再言語,從一疊書中隨意抽出一本,翻來覆去地看,腦中卻來回浮現著黃昏歸來時,他倚著門,看她在廚房忙忙碌碌的景象。
  她說她賢良,自然什麽都會。
  他便信她,不知她總愛說一半,留一半。
  他應該徹徹底底地將一切問清楚,而不是隻要一個簡簡單單的結論,如此他便可以看到,在那些細枝末節處,她對他的好。
  窗外白光一閃,完顏煦驀地抬頭,見一條蛇形閃電在漆黑夜空蜿蜒盤旋,耳中嗡響,低頭卻已軟玉溫香抱滿懷。
  何秋霜瑟縮在他懷裏,緊緊捂著耳朵,被突如其來的悶雷嚇得花容失色,半晌,方小心翼翼地抬起臉,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著他,哽咽著說道:“王爺,奴婢好害怕!”
  下雨了。
  孤坐在燈前,她呆呆看著鏡中麵色蒼白的女人,感受著溫度一點點從四肢流散而去,心裏空落落的,額角傷疤還在火辣辣地疼,冷熱焦灼。
  她揭開紗布,手指淩空描繪著那一道醜陋的傷疤,不是委屈,不是怨憤,隻有深深的憂慮。
  一聲驚雷,雨落傾城。
  取下纏繞在發間的發簪,她拉開象牙雕花梳妝盒的小屜,卻不急著收好發簪,手指滑過小屜邊沿,果然,她綁在小屜與梳妝盒之間的發絲已經斷了。
  要找什麽?那封信麽?
  事情越來越清晰,她放下簪子,腦中浮現出彌月憔悴不堪的麵容,心底冒出前所未有的恨。
  事已至此,隻有將計就計。
  柴房陰暗,彌月硬生生受了三十大板,七寸寬的板子打在身上,不必看也知是皮開肉綻,體無完膚。她趴在草垛上,氣息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人在捶打著胸腔,疼痛難忍。
  一雙繡著蓮花的白色繡鞋映入眼簾,她記得,那花兒是她照著蓮花圖一針一線細細繡成。忍不住想伸手觸碰,單單一個抬臂的動作就牽扯出錐心刺骨的痛,但她不顧,顫抖著接近那雙熟悉的鞋,卻在觸手可及的時刻,撲了個空。
  莫寒挪開了腳步,冷冷看著在草垛上艱難挪動的人,沉沉問道:“今天的事情,也是襲遠授意你做的?”
  幾乎是肯定,不容置喙。
  彌月顫抖著雙手,將身體略略撐高,這樣,隻需將頭仰到最大的弧度就可看清來人的模樣。
  她緩了許久,方能發出聲音,“不是奴婢做的。”
  “不是?”柔和的聲線陡然提高,讓人不由得一冷,“這件事你做了將近四年,四年之中都未有任何錯漏,如今你倒是告訴我,為何讓一個夥房丫頭瞧見了,嗯?”
  “奴……奴婢也不知道,在廚房前前後後查過才敢拿藥,誰知道……”
  “彌月啊。”她蹲下身子,手指描摹著彌月清麗的臉龐,眼中盡是輕蔑與鄙夷,“回去之後,他允諾你什麽?美人還是婕妤?說說看,讓我這個做主子的也沾點光。”
  彌月瞪大了眼睛,滿是驚惶。“主子……奴婢……奴婢沒有,您要信奴婢啊……”
  “三番四次的背叛,你還有臉求我信你?”
  “彌月啊,不是我無情,是你們太不把我放在眼裏!”
  她拂袖而去,半點情麵也無。
  仿佛被抽走了全身氣力,彌月癱軟在地,眼淚陰濕了雜亂的枯草。她聽見門外那熟悉的聲音,對著守門的仆役,冷冷地吩咐。
  她說:“等傷好以後,遣她回汴梁。”
  雨勢似乎收不住了,窗外雷電交加,轟然一聲雷響,心開始突突地跳,好像,真的缺了什麽。
  關上抽屜,她起身往床榻走去,眼前來回閃現著彌月死灰般的眼神,鼻尖發酸。
  再等一等,彌月,忍一忍就好。
  他在做什麽呢?應是溫柔鄉裏解閑愁吧。她斜靠在床榻,翻來覆去,無半點睡意。
  鬼使神差般,她下榻走到門口,仿佛可以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氣息。
  雨水穿過門縫敲打在麵龐,也敲打在她心上,看著咫尺間滿身狼狽的男人,她幾乎可以聽到悸動的心跳,有什麽正在融化,點滴成河,暖暖地流過心房,水聲潺潺。
  ==========
  雨水順著烏亮的發絲滴落在英挺的鼻子上,滑過薄良的唇,順著下顎剛毅的線條消失在已然浸濕的玄色絲帛上。
  與夜色一般深沉的,是他的眼。
  隔著朦朦雨霧,透過黯淡的燭光,穿越九百年的歲月,在纏綿繾綣的四月天靜靜相望,窗外風雨隱匿成畫卷上若有似無的背景,襯出你我纏繞的指尖。
  與你攜手走過一段難以忘懷的歲月,即使忘記,即使遇到早已注定的結局;即使被命運顛覆在鼓掌之間;願受那千年的苦楚,為你回眸時的淡然一笑。
  她上前去,在雨中牽住他冰冷的手,輕輕說:“回房吧,忙完了就早些休息,真以為自己是鐵打的。”
  這句話,她已說過無數遍。
  在每一個清冷的夜裏,在每一個微雨的黃昏,她倚在書房門口看他埋首在繁雜的公務裏,帶著未名的情愫,時而玩笑,時而溫柔地說。
  原來,最不懂珍惜的,是他啊。
  莫寒牽著他寬大的手,轉身回走,甫上台階便被人從背後抱住。滾燙的胸膛緊緊貼著她消瘦的背脊,她站在長廊屋簷下,他立於層層雨幕中。
  他不說話,額頭抵著她的肩膀。
  除了嘈雜的雨聲,還有他的心跳,近得就像是自己的。
  “再不放手,明天咱們可都得請大夫。”
  完顏煦抱著她,左右晃了晃,有些孩子氣地說道:“不放,放了又要被你關在門外。”
  她無奈,拍拍橫在她腰上的手臂說:“本來就是要領你回房的,在外頭淋雨也不怕病著!”
  “真的?”他抬起頭,因站在台階下,嘴唇恰恰靠在她的耳側,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假的!”她掙開他的環抱,徑自往臥房走去。
  “我來,是要聽你的解釋。我聽你完完整整說完,絕不中途發火。”換了衣裳,完顏煦坐在床沿,任莫寒拿著帕子在他頭上忙活,思慮許久,終於穩住情緒開口問她。
  “彌月雖跟在我身邊,卻是襲遠的人,那時宮裏鬥得厲害,我自然是站在襲遠一方,但他素來小心,便放了彌月在身邊,也好時時監視著我。”腥風血雨已成昨日,她不鹹不淡地說著,仿佛都是些毫不相幹的人,演一場無人觀賞的戲劇。
  “但也許……是為了保護我。誰知道呢?”她聳聳肩,繼續蹂躪完顏煦的頭發,“那陶罐裏的確實是斷產藥,想必你也猜到,是襲遠授意彌月給我下藥。我雖先前不知,但之後發覺了卻沒有拒絕,這點,我不想多做辯解。你若因此恨我……”
  “如何?”
  她停了動作,突然窩進完顏煦懷裏,悶悶地說:“我還沒想好。”
  他扶住莫寒雙肩,將她從懷中扯開,逼迫她看著自己,恨恨道:“你不要我的孩子,澹台莫寒,本王就這麽入不得你的眼嗎?”
  她搖搖頭,雙瞳已朦上一層薄薄的霧氣。“我不知道。”
  剛要發作,便被圈住脖子,她跪在床上,輕輕抱他,“完顏煦,我會死。”
  他的身體陡然一震,莫寒沒來由的心疼,於是更加貼近,給彼此一個慰藉。“你說我要信我,所以,安安靜靜聽我說。”
  “我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知道兩國必然開戰,更知道……”更知道完顏煦這一方必定要失敗。
  “孩子,我生他卻不能照顧好他,又何必帶他來這世上受苦?”
  “阿九,哪一對父母能照顧孩子一輩子?”他揉揉她的頭發,像哄著自己疼愛的小女兒,“誰都有那麽一天的,或早或晚,但你看可否有人因為大限將至而不吃飯的?傻丫頭。”
  “可是……”
  “你在害怕。”他歎息,終究是沒有辦法狠下心來對她,“也罷,你不想就不要吧,至少還有啟兒。”
  “啟兒?”
  “盡歡。”他伸手撩開她額前碎發,露出那一道猙獰的傷疤,“名字定好了,單名一個啟字,表字盡歡。”
  “很痛吧?”
  她使勁搖頭,笑笑說:“是我活該。”
  見她笑完顏煦心中更是悔恨,抬手抓住她手腕,“你也給我一刀,隨你往哪捅。”
  “我最討厭醜八怪。在草原上說過的,你忘了?”她自己抹了抹傷疤,撇撇嘴不在意地說道,“這樣更好,以後就沒人跟你搶了。”
  撫平他緊鎖的眉頭,她抬起頭,在他眉心落下淺淺的吻。“我知道我任性,我也知道,這件事若是換了別人,早就一紙休書把我打法走了。完顏煦,我不是不想,隻是……給我點時間好麽?就一點點。讓我有個準備,我……”
  “四年都等了,再等等也沒什麽。最不濟,等你一輩子。”
  “對不起。”
  “你說什麽?”
  “對不起。”
  “嗬……”他笑起來,像個得了糖的孩子,“阿九還是道歉的樣子最可愛。”
  “阿九……那我們算是扯平了?”
  莫寒不解地望著他,撇嘴問道:“你什麽意思?”
  “盡歡的事。”
  一時沒反應過來,她頓了頓,隨即跳下床,頂著一件單衣便往外衝,開門,卻跟上來的完顏煦按住,“大晚上的,外頭還下著雨,你這是要往哪去?”
  “去找男人啊!”莫寒雙手抱胸,理直氣壯地說道,“你不是說要扯平麽?我這就去找個男人,最多我不生孩子,這樣咱倆就誰也不欠誰了。”
  “你敢!”他瞪大了眼,怒不可遏。
  莫寒毫不畏懼地瞪回去,“你看我敢不敢!”說著就要開門,孰料刹那間天旋地轉,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完顏煦抗在肩上往床榻方向走去。
  “你幹什麽?放我下來!”
  “幹什麽?讓你沒力氣出去找男人!”他亦答得理直氣壯,聲如洪鍾。
  多少人生風雨後?
  多少慷慨不再有?
  多少壯舉一場夢?
  多少盛情一杯酒?
  而今許下千般願,
  灑向長河萬古柳。
  不願與君長相思,
  但願與君長相守。
  汴梁,紫宸殿裏燈火通明。
  從燕京輾轉南下的隻言片語被燭火吞噬,火舌舔過娟秀的梅花小篆,橘色的光暈裏泛起她靈慧的眼眸,她狡黠地笑,漆黑的眼瞳裏沒有他的影子。
  她說:“玉石俱焚。”
  四個字,傳遞出錐心刺骨的痛,酣暢淋漓。
  他鬆了手,任宣紙在燭台上漸漸燒成灰燼。
  火光將他的臉映得越發蒼白,清朗的眉宇間透出與年齡相悖的蒼涼感,他握緊拳頭,修長的手指被攥得發白。
  緊抿著的唇稍稍動了動,他的隱忍已到極限。
  “女人成了親果然是不一樣,她為了那個女真蠻子,當真敢威脅朕!”
  站在角落裏的人依舊低垂著頭,接過小太監遞上的茶水,雙手舉著托盤,緩緩從陰影中走出,暖暖的燭光照在他身上將淡青色的內侍服暈出一片苦痛的影。
  他一步一步接近冰冷的龍座,恭敬地將托盤舉過頭頂。
  活下來,是恥辱。
  明黃色錦繡龍袍泛出淡淡的橘色,卻把偌大的紫宸殿襯得更加蒼涼孤寂。
  襲遠伸手碰了碰茶盞,皺眉,低聲嗬道:“太燙。”
  站在一旁的王順連忙趕過來端走茶盞,“你進宮的日子不短了,怎麽還是毛毛躁躁的,傻站著幹什麽?還不去換杯溫的來?”
  “放肆!”襲遠怒斥,轉而溫和地看著新來的內侍,“堂堂大齊第一才子,怎是你一個閹人能責斥的?”
  他重重咬著“閹人”二字,空寂的紫宸殿似乎還有回聲,來來回回飄蕩著。
  無以計數的聲音重重疊疊在耳邊,都隻說兩個字,或快或慢,或緊或徐,他們說——閹人,閹人,閹人……
  他低垂著頭,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王順立馬磕頭請罪,順著襲遠的話往下說:“奴才該死,奴才怎麽忘了喬生乃名門世家之後,不是奴才這樣的下賤閹人能說的,奴才這廂給沈大人賠罪了,望沈大人大人有大量,切莫跟奴才計較。”
  青色衣袖的遮掩下,是他狠狠攥緊的手。
  “三天前,你去看行刑了?好看麽?有什麽精彩的,說來給朕聽聽!”他放下朱筆,揉了揉眉心,饒有興致地問道。
  “奴……奴才……刑場太過擁堵,奴才也未看清。”他斷斷續續地說著,直直看著光滑的地板,石磚裏映出一張憔悴病態的臉,眼睛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想來沈卿是想與他們一同去的吧?”接過王順重新沏來的茶,他勾起唇角,心情驀地暢快。
  紫宸殿裏回蕩著膝蓋與地板相接是沉悶的響動,他用勁磕頭,仿佛那撞得通紅的額頭不是自己的。“奴才不敢!”
  “沈卿哪……”襲遠輕啜一口新茶,唇齒留香,“不是朕不想成全你,而是有人想方設法地跟著求了個恩典,讓朕無論如何,留你性命。”
  他不說話,麵如死灰。
  “你要怪就怪她,這世上沒人能威脅朕,尤其是她。”襲遠起身離座,往殿外走去。
  空蕩蕩的紫宸殿,他一人跪在殿中,黑暗包裹著慘白的臉,寒氣從沁涼的石磚滲入膝蓋,他看見曾經衣袂翩翩的沈喬生死在滿是鮮血的刑場上。
  茫茫人世獨留他一人,痛到麻木,連死都不可以。

星光

  


  柴房比她想象中雜亂,撿了稻草墊在滿是塵土的地板上,她撩起裙子盤坐在地上,穿過破敗腐舊的窗戶,靜靜看著四方框架裏無限延展的星空。
  夏夜,繁星點點。
  還有輕柔的晚風,斷斷續續的蟲鳴,以及冷冷清清的破舊柴房。
  斑駁的石牆隱藏著青苔濕潤的氣息,她靠著髒汙的壁角,長長地緩緩地吐氣,餘光掠過緊鎖的木門,突然覺得困倦,閉上眼,隻是想休息一會罷了。
  混混沌沌中,居然沉沉入睡。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空湛藍,雲的顏色比雪純淨。
  跨過兒時深惡痛絕的高門檻,她抬頭,看春色滿園。
  是玉華殿,是車水馬龍熱鬧紛繁的汴梁城。彼時最美好的時光一點點倒回,像那些散發著膠片意味的舊電影。
  她笑,她看見他了。在前院新開的茉莉從中,廣袖盈風,一朵墨色大理菊怒放在胸前,點綴著這一片瑩白。他亦回頭,三月桃瓣仿佛落進他眼底,浮現出一層半透明的紅,綻放出不容於世的妖嬈。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他仍在唱,以纏綿繾綣的吳儂軟語唱半生寥落。
  他淺淺一笑,朝她招手,“阿九。”
  六瓣花,白茉莉,悄悄開在他經過的地方。
  她迎上去,仿佛聽到花開的聲音。“祁,回家好不好?”拉著他寬大的衣袖,她仰頭看他,似是請求。
  盛夏陽光滴落在他白皙的臉上,閃爍出耀眼的光輝。
  他笑著搖頭。
  他說,“阿九,你有家了。 ”
  風從背後吹來,拂亂了瀑布一般的長發。他轉身,淡青色身影消失無蹤。
  她站在原地,熟悉的院子陡然空曠,仿佛有回聲反複蕩漾。
  遠遠一襲白衣翩然入目。
  那一年夏天,她沒來由地厭惡那嘴角含笑一襲白衣的男子,卻在時光的涓涓細流中將他深深鐫刻在心中。
  記得當時年紀小。
  他漸漸走近,手中搖晃著那一年她不慎遺落的蘇扇,唇角仍是帶著謙和的微笑。
  她提著裙子小跑而去,口中不住地喚他:“心荷表哥,心荷表哥……”
  沈喬生扶住她,寵溺地笑著:“當心些,莫急,表哥自然等著你。”
  他伸手將她鬢角碎發攏到而後,又細心地拂去她發間落花。
  她看見他的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仿佛看到他彈琴的模樣,他臨帖的模樣,他持劍的模樣,他彎弓的模樣……
  這樣一雙手,為她布菜,為她整理衣襟,為她簪花,為她擋去窗外風雨……
  她不是不愛他的笑,隻是不喜歡他對任何人都是這般溫柔的笑。
  她挽著他的手往宮門方向走去,笑盈盈地說:“心荷表哥,我們回家吧。”
  微風吹過,輕柔如情人的吻。
  他抽出手,有些抱歉地看著她,“表哥走不了了,你自己回去罷。”
  她搖頭,不解地問:“你不引我去,我如何能找到?”
  他不語,濕潤的霧氣彌漫了眼瞳,似乎有淚墜在她手心。
  溫暖的氣息從背後傳來,她挪了挪背脊,為自己尋一個更舒服的位置。
  “怎麽哭了?”
  他從背後攬著她,溫熱的唇落在眼角,他細細吮去她臉上鹹澀的淚。
  莫寒微微睜眼,略微吃驚,“你怎麽來了?”
  完顏煦不答,繼續親吻眼淚流過的地方,許久,方才說道:“你素來怕黑。”
  這是柴房,漆黑陰冷。
  白日一場捉奸的好戲,她便淪落到此處。
  說來簡單,隻不過澄江閣查人有了眉目,念七將探查結果轉交給她。她接過,卻並不急著拆閱,隻冷冷地笑,看著一眾人魚貫而入,為首的人更是義正嚴詞地指責,王爺待她如此之好,她卻背著王爺在府中私會情郎,當真水性楊花,不守婦道。
  那人是侍衛頭領,但莫寒卻不理會他,直直看向躲在那人身後默默垂淚的何秋霜。
  完顏煦在半個時辰後出現,念七被人五花大綁押在大廳,莫寒安靜地聽旁人陳述,不言不語。
  最後是何秋霜上前,膽怯地看了看莫寒,又看了看完顏煦,拿著帕子不停拭淚。“是奴婢不小心撞見的……奴婢也不知該怎麽辦,恰巧遇到李大人,一著急便說了出來……”
  莫寒譏諷地笑,冷冷看著完顏煦,“你信麽?”
  他不說話,等了許久,才對岑管家吩咐。“人先押著,慢慢再查。”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過她一眼。
  莫寒往後靠了靠,偎緊了他,“你不該來的,萬一被人發覺,今日之事豈不白費?”
  “這將計就計,最苦的是本王。”
  她笑,手指纏過完顏煦粗礫的手,輕輕摩挲,“你該在何秋霜房裏,如此,戲才算演足了。”
  “你舍得?”他貼著她的側臉,嘴唇開闔,時不時觸碰敏感的耳垂,將空氣燒成曖昧。
  “不舍得。”
  “那我就不去,就在這陪著你。給那女的下了藥,讓胡爾諾去了,黑燈瞎火的,哪裏鬧得明白。明早本王再過去一趟,此事便成了。”
  莫寒掐他一下,嗔道:“不厚道。等事情完了,她若還在,便指給胡爾諾吧!”
  完顏煦低頭玩著她的手指,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做主就好。”
  “我查過了,確是言崇的人。”
  他抬頭望著織錦般的夜空,突然覺得此刻安寧彌足珍貴,於是越發將她抱緊,在她耳側低聲問:“方才夢見什麽了?哭得那般傷心?”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當真有淚。”
  “也不是什麽傷心事,不過是與故人在夢中相遇,又說了些奇怪的話罷了。”
  “哦?什麽話?說來聽聽可好?”他聲音低啞,帶著旁人不曾見過的溫柔。
  “他們說……”她停了片刻,壓住胸口酸澀,“他們說阿九已經有家了。”
  晚風習習,夜涼如水。
  她身上彌散著若有似無的茉莉香,清新恬淡,如水般滑過心田,不知什麽時候在他心上種下情蠱,再也解不開。
  “阿九已經有家了,已經有了……”他反反複複低吟,短短幾個字卻似魔咒般縈繞在她耳邊,催生出鹹澀的淚水。
  現在才知道,原來真的可以笑著流淚。
  “煦,我害怕。”她靠在他懷裏,笑著說。
  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聽她喚他,單單一個“煦”字,仿佛山長水遠由來已久,此刻胸中前所未有的滿足。“不怕,萬事有我。”
  “戀愛中的女人總是患得患失,你不知道麽?”
  蟬兒睡了,蛐蛐躲進石縫,連風都靜下來。
  他的眼,比繁星璀璨。“我以為,一生都等不到這一刻。”
  “我又何曾不是如此?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提起勇氣去愛了。”她仰起頭,靜靜守著窗格裏凝固的星光,“方才你說我有家的時候,我便覺得,即使在柴房陋室,即使艱難困苦,即使前路茫茫,隻要有你就好。你看,女人有時候就是這般傻……”
  他低下頭,吻上她的唇,舌尖掃過花瓣般美好的唇瓣,繼而輕輕探入,纏綿不休,不願放開,不願割舍,這世上,唯有你,與我唇齒相依。
  時光靜靜流淌,不為他們駐足,卻為他們感歎。
  黑暗遮掩了她酡紅的雙腮,倚在他溫暖的懷中,忽而發覺,此刻即是完滿。
  “煦,聽過我唱歌麽?”
  她的長發糾纏在他手臂上,仿佛就是一體,任何一次分離都會帶來錐心的痛。“不曾聽過。阿九要唱麽?”
  “那年在草原,你給我唱的歌,到現在還記得。”纖細的手指停留在他薄薄的唇上,仿佛是撫著珍愛之物,小心翼翼,流連不去,“那是我聽過最美的歌兒。”
  她唱《紅豆》,唱牽手唱分離,她唱“也許以後學會珍惜,天長和地久,”她唱“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他吻她,綿長而激烈。
  他說:“不是也許,阿九,是一定。”
  她“咯咯”地笑,開心得像個孩子,“想每年的盛夏都如現在一般,靠著你看星星,在哪裏無所謂,隻要有你就好。”
  “你在,我便在。”
  她說:“煦,阿九有家了,阿九會永遠記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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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王爺這麽做不怕王妃殿下成為齊國千古罪人?”他端起茶盞,用茶蓋拂開翠綠的葉片,低頭啜飲,遮掩此刻焦慮的心境。
  窗外喧嘩,來往車輛像一條流動的河,水聲嘈雜,永不枯竭。
  窗下一座躺椅。
  白色衣角在半空中搖蕩,精致的鹿皮短靴踏在躺椅邊緣,烏亮的發絲垂落在雪色錦緞上如同空白畫卷上最恣意不羈的一筆寫意。
  午後陽光越過窗縫墜落在麵龐,描繪出刀削斧鑿般堅毅的輪廓,蜜色肌膚閃爍著耀眼的光,劍眉高挑,眼若星辰,薄唇時不時畫出一道性感譏諷的弧度,這樣一個男人,似乎在任何時刻都是如此耀眼,都應如此耀眼。
  他皺眉,眉宇間浮起一層不屑與厭倦,“那般不知好歹的女人提她作甚?”
  言崇坐在陰影中,細細看著日光籠罩著的永遠高高在上的男人,嘴角顯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尊貴如她又能如何?照樣被親身弟弟當貨物一般送來燕京,照樣被丈夫厭棄,得到與失去偶爾對等。“若言某身世宣揚出去,要陪葬的可不止言某一人,皇家嫡長孫在近人腳下苟延殘喘,豈不丟盡漢人的臉?再而,此事必定牽連出當日太子之死,南邊皇帝的位子可要動一動,朝廷必有大亂,到時金軍南下,長公主便成眾矢之的,王爺可舍得?”
  完顏煦譏諷一笑,抖落衣袍俐落起身,“休書都已寫好,隻不過她抵死不認罷了。”
  空氣中凝滯著莫名的緊張,仿佛繃緊的弦,稍稍使力便要斷裂。
  良久,覺出唇齒間茶水冰涼,言崇放下茶盞,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當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賤人,居然為了個男人連家國天下都不顧了。”
  他語速極慢,一字一句逼進完顏煦耳中,又仿佛吟詩般悠然美好,不帶半點粗俗。
  完顏煦並無過多反應,隻端起酒杯,在唇邊晃了晃,略帶不悅地說道:“本王的女人還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言大人答應與否還請給個爽快,這幾日家中事多,本王還趕著回去處理,恕不奉陪。”
  找不到破綻,何秋霜給的消息斷然無錯,完顏煦與澹台莫寒已然鬧翻,本想借此除去彌月和念七,卻不想令完顏煦對那女人死心,不管不顧地拿出他身世威脅,千算萬算,高估了澹台莫寒,低估了完顏煦。果然是無毒不丈夫。
  言崇雖心底焦躁不安但麵上依舊平靜,緩了片刻,才放下茶盞開口道:“不知王爺有何事需言某效勞?”
  見他終於妥協,完顏煦握緊的拳頭不禁鬆了鬆,嘴角一抹得意的笑,“豈敢豈敢,隻是前幾天收房的女人家裏有個大哥想尋個差事,本王久在軍中,那男人又是個文弱書生,便想請大人在戶部給隨便安插個閑置就行。”
  “既是王爺的人,言某又怎敢怠慢,戶部侍郎正好出缺,王爺看這可好?”
  “言大人安排的,自然甚好。本王聽說最近朝廷一筆銀子下撥到黃河賑災,你知道這黃河連年泛濫,治水也不是一點銀錢就能解決的。”
  “王爺說的是,那銀子確實是浪費了。”
  完顏煦將酒杯扔在桌上,發出“嘭”地一聲響,起身一甩袍子道:“言大人是聰明人,本王有事在身,先行告辭。”
  “王爺請。”言崇欠身相送,溫和平靜,仿佛方才什麽事都未曾發生過。
  言崇的死訊傳來時,她正端著涼茶勸完顏煦好歹喝一口,幹癟的語句撞翻了手中滾燙的茶盞,她掙開完顏煦寬大的手掌,走到屋外繁盛的草木間。七月的太陽仿佛一團燃燒的火球在肩上投下熾烈的光。
  仰起頭,耀目的光將眼睛刺得生疼,她伸出手擋在眼前,眼光透過指縫流瀉而下,柔和許多,卻仍舊刺得人心莫名疼痛。
  完顏煦倚門而立,看著她在烈日下站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她側過頭怔怔地望著他:“不是說隻發配而已麽?”
  挪用賑災糧餉,戶部侍郎一口咬定是言崇所為,其下每一名受賄官員的證詞都一樣,皇上都不得不嚴辦,將其發配邊關。
  誰料路上被人刺上,幹淨利落,半點蛛絲馬跡沒有。
  他走近了,拉下她遮擋在眼前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握緊。
  她無奈地搖頭,淒然一笑,“還是被他搶先了,好像無論如何,都鬥不過他。”
  本想半路劫了言崇放在身邊囚禁,但現在少了言崇,手中便少了要挾的籌碼,沈喬生,陸非然,不知又要麵對怎樣的境遇。
  “他死了今後便無人再要害你。”陽光跳躍在他俊朗的眉宇間,他暖暖地笑,嘴角劃出一道迷人的弧度,“你無事就好,以後的日子還長。”
  “如果我說我難受,會不會顯得太矯情?”
  他搖頭,親吻她微蹙的眉心,“在我麵前不需要掩藏。阿九,沒事的,你有我。”
  她頷首,用手背胡亂揉了揉眼睛,再抬頭時已不複先前的鬱結,“可是你都不聽我的話。”
  “那茶味道太怪,本王……本王喝不慣。”
  “夏枯草清火明目,散結消腫。桑葉疏散風熱,清肺潤燥,清肝明目。菊花,散風清熱,平肝明目。樣樣都是好東西,三伏天喝最好不過,哪裏怪了?”她晃著完顏煦的衣袖,癟嘴抱怨道。
  “好吧,我喝就是。”
  她笑,牽著他的手一同進屋。


生活

  


  高闊的天空掛滿著星鬥,於冷幹冷的寒氣,凍的星星也直僵著眼。
  落落餘輝潑灑在肩上,流瀉成清冷朦朧的薄紗。
  寂寥的街道,滾滾向前的車軲轆聲戛然而止,王府正門就在眼前,小廝將馬車停在兩座大石獅之間,跳下車,恭恭敬敬地稟告,半晌都未聽得馬車內有半點響動,於是撞著膽子再請王爺下車,甫一抬頭便撞上挑簾子的完顏煦,連忙垂著頭唯唯諾諾地等王爺發落。
  誰料他低頭隻見一排腳印從眼底而過,等了許久,聽腳步聲漸漸遠了才敢抬頭納悶道:“嘿,剛上車的不還有咱王妃嗎?怎麽一轉眼就沒了?怪了怪了。”
  旁邊趕車的馬夫用肘子撞他一下,擠眉弄眼地說道:“沒看見呢!是給咱王爺抱下車的,你說王爺這仗一打就是大半年,這可不想著房裏的人嘛!小別勝新婚,你小子還沒成親呢,等你有了女人就明白了,這大晚上的,主房可不得消停!”
  從暖暖的貂裘中探出頭來,她仰頭看著完顏煦繃得緊緊的臉一陣壞笑,心想他當真是經不起撩撥,在馬車上趁著黑燈瞎火的當口,她在他身上胡亂揩油,真杠上了,卻又已到府門口,她衣衫不整,完顏煦看她收拾得煩了,便用披風將她一裹,打橫抱著下了車。
  “回房看本王怎麽收拾你!”他咬著牙,惡狠狠地說,眼中卻溢出笑意,抱著她的手又緊了緊,往上一提,顛得她不禁驚呼,於是腳步更加快,皮靴踩在厚厚的積雪上引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便又不敢走太快,怕雪地打滑,摔傷了懷裏兀自得意的丫頭。
  莫寒略微垂頭,目光恰恰落在完顏煦泛著青澀胡渣的下顎,心中酸澀,伸手撫過較半年前更加消瘦臉頰,來來回回,以敏感的指腹感受被風沙磨礪的肌膚。“都瘦了,前幾年在家裏可都白養了,辛苦我每天勸你喝湯,現今全然痩回來了。”
  一腳踹開精致的紅漆雕花木門,完顏煦埋首同兩人身上繁雜的衣物作戰。“難不成你希望你男人是個大胖子?”
  “白白胖胖的枕著才舒服……”莫寒嘟囔著幫完顏煦解開她身上無以計數的衣結環扣,“誰讓你身上那一根一根的骨頭老硌我,抱著多不舒服!”
  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響頓時停住,他抬頭,恍然大悟,頃刻間便換上一副黃世仁般的醜惡嘴臉,露出八顆白森森的牙,吐著磣人的字句,“以往全當你心疼本王,現如今才明白,你就是個養不親的白眼狼,鬧了半天還是給自己辦事呢!”
  莫寒絲毫不懼,仰起頭貼近他,齜牙咧嘴地露出不輕易示人的小虎牙,裝模作樣地說:“瞧瞧咱這大狼牙,王爺要試試麽?”
  “試,當然要試!”說話間,已將外裙拋得老遠,雍容華貴的宮裝在空中轉個圈,隨後以十分淫蕩的姿態落在微敞的門後,“本王肩上現今還留著你的牙印呢!”
  “哪呢?我看看。”說著便要去扒完顏煦的衣服,而那男人亦是擺出一副任君采攫的模樣,兩手一攤,橫倒在床上。
  莫寒坐在完顏煦腰上,賊眉鼠眼地低頭一件一件脫美男的衣服,終於輪到薄薄的內襯,為了成就在腦中意淫已久的翻身農奴把歌唱計劃,她雙手向反方向使力,頗具氣魄地“叱啦”一聲毀壞身下男人的最後一道防線。
  沒有預想的場麵,他有些不耐地睜開了眼,卻被眼前景象震得一愣,他坐直身子,怔忡許久,方開口問道:“怎麽哭了?”
  這一問,前刻還在眼眶裏搖搖欲墜的淚珠便被牽扯得悉數墜下,滴落在蜜色肌膚上,滑過堅實的肌肉與新添的傷痕,帶著她的溫度。
  抬手圈住他脖頸,莫寒枕在他肩上,抽抽噎噎地哭得愈發厲害,嘴裏還琳琳亂亂地說些誰都聽不懂的話。
  “是我沒用,什麽都幫不了你。來之前應該先研究冷兵器戰鬥的,還要把現代火藥製法統統學會,嗯,還有西醫什麽的,都要學……”
  習慣性略去她囈語般的言辭,他撿了重要的聽,輕拍她背脊,不自覺地彎起唇角,掛上暖暖的笑意,“好了好了,打仗哪有不受傷的,以後我小心些就是了。哭什麽呢,你已做得夠好,宮裏宮外無人不讚你賢惠,母後亦不再插手咱家的事情,你已為我受了諸多委屈,我還求什麽呢?難道真讓你穿著鎧甲隨我出征?你要有那本事,我可就慘嘍!”
  “這是怎麽說的?”她用手背胡亂抹去眼角淚水,片刻又好奇道,“我若上陣殺敵,咱家豈不更加風光?”
  “阿九不會武功已將本王整治成這般模樣,他日若能披掛上陣,本王還不知要淪落到何等境地。再說上陣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你搶了我的差事,難道要我待在家裏織布繡花麽?”輕捏她小巧的鼻子,他笑,言語中盡是寵溺。
  莫寒亦不再哭泣,揚了下巴,挑釁道:“怎麽,跟了我你很委屈是吧?”
  完顏煦見好便收,忙不迭搖頭否認,手指已攀上她襟口,幹脆利落地將餘下衣物一一除去,一個翻身便將她壓在身下。
  此刻她眼中仍汲著未散的淚水,薄薄一層附在漆黑的眼珠上,泛出盈盈波光,仿佛一泓幽泉,深深將他吸附,逃不開,亦不願逃開。
  熾熱的唇滑過她濕潤的眼角,遊走在最為敏感的耳廓,“哪裏會委屈,得了這麽個寶貝,我可天天躲在被窩裏偷笑,阿九都不曾聽到過?”
  他就湊在她耳邊慢慢說,拖長了音調,低沉的嗓音散發著懾人的魅惑。
  她亦是享受,半眯著眼,仿佛一隻慵懶的貓兒,全然倚靠著他的動作,他到達何處,她便將注意力傾注在何處,一點點輕微的觸碰便可激起從身到心的反應。
  滿意地看著她一寸寸沉淪,他低頭噬咬著漂亮的鎖骨,一路往下,卻被一抹血色卡在最險要的當口。
  莫寒對視著他夜一般深沉的眼眸,抱歉地說:“不好意思,癸水來了。”後有覺此話多含幸災樂禍與設計陷害之意,連忙擺手辯解:“我先前不知道,真的……”
  完顏煦撐著上身,雙頰緋紅,委屈如得不到糖吃的孩童一般,“真不行?我都半年沒碰過你了……”
  “那個……對身體不好……你也知道,我素來體質就弱……”她咬著下唇,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回視他,顯然,比他委屈十倍。
  怔怔看了她許久,完顏煦突然起身,抓起一件袍子便風風火火地出去,連門都忘了關。
  莫寒悻悻然穿上衣服,鑽進被窩,想著他多半是生氣了,府裏資源多,這幾年招丫鬟奴婢,她並不避著年輕漂亮的丫頭,這會子又開始怪自己過分自信,當初就應該弄一屋子醜八怪,完顏煦越看便覺得她越美了。
  這廂正胡思亂想著,完顏煦便又風風火火地進來,落湯雞似的立在床前,撿了衣服胡亂抹一把臉,忙活著穿衣服,頭也不回地說道:“今兒晚上我睡書房。”
  掀開被子下床,才走兩步就覺得小腹脹痛不止,她忍受不住,便又回床上躺著,扯了枕頭墊在小腹下,緩了許久,方有片刻好轉。
  “外頭下雨了?你怎麽出去一趟回來就濕答答的了?這大冬天的,當心著涼。”
  完顏煦已擦幹上身,湊到床邊,伸手摸了模莫寒額頭,“這是怎麽了?方才出去時還好好的,這下竟痛得出汗。”
  “可能是這段時間太累,癸水來時腹痛怕冷,不礙事的,明天就好。倒是你,天冷,當心著涼。”
  “兜頭一桶涼水澆下去就成這樣了。”他轉身,又去擦頭發,期間含含糊糊地說,“晚上還是我陪你吧,瞧你冷得都縮成一團了。”
  她愈發抱緊自己,身上冷,當心間卻是一片暖意融融,他簡短的話語,輕描淡寫,卻填滿她心中最後一塊空缺。
  在生活的細枝末節,在浩瀚歲月中,處處可尋的是彼此最真摯的付出。
  也許,在付出的時候,亦不覺得是付出,隻是覺得理所應當罷了,既然是裏所以當,那麽便去做,它滲透在煩瑣的記憶中,讀懂它,才能了解愛。
  聽見他上床時被褥窸窸窣窣的響動,莫寒終於閉上眼,無比安心。
  他的手覆在她小腹上,小心翼翼,“這裏痛?”
  “嗯。”
  他試探性地輕輕揉了一下,又問道:“有沒有好一點。”
  鼻尖酸澀,她已說不出話來,隻能含糊應承。
  於是,他就如此揉著她疼痛的小腹,笨拙且生澀。
  但是,真的不再痛了。
  “煦,我們就這樣,一輩子,好不好?”
  “廢話,不這樣還能哪樣?不行,我累死了,你別找我說話,我得睡了。”完顏煦調整睡姿,有些不耐地回道。
  而莫寒此刻卻出奇地精神,開始絮絮叨叨地找完顏煦搭話。
  “你回來之前我把府裏重新裝修了一片,大的擺設沒換,但位置都改了,整體格局都變了,明天我領你到處看看……”
  “盡歡五歲多了,要開始給他物色師傅,教育是頭等大事啊……”
  “然後,我們會有孩子,很多孩子,我要開始想想該啟什麽名字才好……”
  他已然睡著,隻是手仍在無意識地按揉她的小腹。
  這一夜雖腹中絞痛,她睡得甜美,晨光從窗台泄露到室內時,她才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迷迷糊糊地揉眼睛。
  一大清早枕邊人已不知去向,招來彌月穿衣梳頭,又吩咐廚房早點菜式,繼而便向後院練功房走去。
  完顏煦在練功房裏耐著性子教導盡歡武術。
  他本就不是有耐性的人,而盡歡正到了貪玩的年紀,起初覺得新鮮便也饒有興致地學兩招,一炷香時間過去,盡歡覺得沒意思,癟著嘴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不肯動一下。
  完顏煦無法,凶,隻會讓兒子哭得更起勁;哄,他哪裏懂得如何哄小孩。於是他一甩開兵器,與五歲的盡歡對座在地上,來來去去幹瞪眼。
  莫寒在門口看了半晌,見兩父子這般大眼瞪小眼的,終是沒忍住笑,倒是盡歡耳朵靈,呼啦一下起身奔到莫寒身邊,扯著裙角,可憐巴巴的訴苦,“娘親救我,爹爹一大早就叫盡歡來學武,爹爹教不好還怪盡歡……”
  她拍拍盡歡胖嘟嘟的臉,笑著說:“好了好了,你爹可是個吃飯都嫌煩的主,能教你這麽一會已經算不錯的了,明年開春找個師傅專門教你,但現在,咱們要去吃早點。”
  一聽吃飯,盡歡立馬兩眼放光,扯著母親的衣袖,興衝衝地問,“娘親,有奶黃蛋糕麽?”
  “沒有,那太甜了你要少吃點。”看著小家夥瞬間黯淡的眼睛,她便又補充道,“不過有牛奶燉蛋。”
  “好哎!對了,爹爹你不要跟盡歡搶哦!”小家夥轉過頭,警惕地望著仍舊坐在地上兀自生悶氣的完顏煦。
  “誰稀罕你那破玩意,甜得膩歪!”
  盡歡聽了,麵色凝重,仰頭對著莫寒鄭重地說道:“娘親,爹爹說娘親做的東西都是破玩意哦!”
  完顏煦這才拔地而起,喝道:“臭小子,看你爹我不好好收拾你!”
  這是時常上演的場麵,府裏的下人早已習慣,這熱鬧不瞧也罷,於是個做個的,無人觀賞。
  盡歡已乖覺地躲到莫寒身後,卻還不知死活地對著完顏煦做鬼臉。
  莫寒失笑,上前勾住完顏煦手臂,“走吧,吃完早飯有了力氣再發火嘛,我的王爺。”
  他甩開莫寒,轉過身賭氣一般回道:“不去!”
  “這樣更好,沒人跟盡歡搶東西吃了,娘親我們先走吧,爹爹自然有好吃的,娘親不用管他。”
  莫寒作勢要走,臨出門前拉長了音調問:“王爺真不去?”
  “不去!”停了片刻,他又補充道,“都有什麽?”
  “嗯……有魚片粥,牛肉餡兒的餃子,當然,還有鹹菜。”
  “看在你盛情邀請的份上,本王就勉為其難地去看看,若能入得了本王的眼,便將就著用早飯。”
  他上前,一把抱起沉甸甸的盡歡,與莫寒並肩走過後院蕭索。
  一直欣賞這樣一種愛情:
  沒有太多的轟轟烈烈驚天動地,
  有的是象流水一樣綿延不斷的感覺;
  沒有太多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
  有的是相對無言眼波如流的默契……
  這該是一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覺吧,
  在陌生的人群中,
  在迷失和彷徨間,
  你卻始終安詳而從容——因為你知道,
  冥冥之中,
  自有一雙屬於你的雙手,
  它們緊緊地握住你,
  陪你走過所有的陰天和所有的豔陽天,
  直到一生一世……
  在我們平凡的生命裏,
  本來就沒有那麽多瓊瑤式的一見鍾情,
  沒有那麽多甜蜜得催人淚下、痛苦得山崩地裂的愛情故事:
  在百丈紅塵中,
  我們扮演的是自己,
  一些平平凡凡的生生死死的普通人,
  於是我們珍惜愛情,
  珍惜迎麵而來的、並不驚心動魄的感情。
  在這種愛情故事裏,
  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不一定是要一見鍾情的,
  最初他們可能會象陌生人一樣擦身而過,
  象最平常的朋友一樣,
  見麵隻打一聲招呼,
  笑一笑,
  然後遠去。
  之後有一天,
  在暮色裏,
  你忽然發現她的背影竟是如此的讓你心動;
  一種讓你心疼的憐惜就這樣不經意地撞中了你,
  你這才發現,
  不知不覺地,
  習慣了擦身而過的她已經走入了你的生命,
  於是你們就開始了一段美麗的愛情。
  愛情都是美麗的,
  雖然你們的愛情或者並不動人;
  戀愛中的人們都是美麗的,
  雖然你們或者都很平凡。
  舒婷描繪過這樣一道風景:大街上,一個安詳的老婦人和一個從容的老人微笑著,從不同的方向麵對麵地走近,走近;然後是微笑著,鼻間頂著鼻間地站著,雙手緊緊地係在一起,身後西下的陽光把他們的頭發和笑容染成一片暖暖的黃,身旁的人們被他們的幸福染成一片溫暖。
  起初你們還在懷疑這種愛情,
  因為它畢竟不象當初設想的那樣完美、那樣精致、那樣浪漫,
  那隻是淡淡的一種感覺,
  沒有大喜也沒有大悲,
  沒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沒有魂斷藍橋——隻是一種手牽著手,
  並肩漫步的感覺。
  他們說婚姻是一座圍城,
  進去了的想出來;
  而你們就這樣手牽著手,
  坦坦然然地一起走入圍城裏,
  互相扶持著,
  把許許多多毫不動人的日子走成一串風景。
  這麽多年了,
  回憶起來,
  所有平凡的片段,
  所有曾抱怨過、曾懷疑過的時光其實是生命中最溫馨的篇章;
  所有淡淡的日子,
  其實都是象“空山靈雨”一樣,
  淡得韻味綿長……
  他們說時間可以衝淡一切,
  可總有些東西是地久天長海枯石爛的,
  天上比翼,
  地上連理,
  總有一種愛情,
  是象山一樣執著,
  象海一樣深沉,
  象天空一樣廣闊的……
  他們說時間可以讓一切蒙上灰塵,
  可總有些東西是曆久常新的。
  牽在你的手中,
  所有的人生、所有燦爛或不燦爛的日子都變得嶄新而明媚。
  時光它總是在不停地走,
  回首之時不覺已是滿身塵垢;
  你卻仍然願意蒙上眼睛,
  毫不保留地把雙手都交給這生生世世的戀人……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當你哭泣的時候,
  有人陪你傷心,
  傾聽你訴說,
  為你撫平淩亂的發和憔悴的顏容,
  告訴你明天依舊陽光燦爛;
  當你笑容明媚的時候,
  整個世界都和你一起明媚,
  而他靜靜地站在一旁,
  微笑著看著你和陽光一般地燦爛……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該是一幅兩個人同撐起一方天空的風景,
  象兩棵獨立的大樹,
  你們共同撐起一方天空,
  枝葉在藍天下盛放,
  樹根在地底下相互扶持,
  風也罷霜也罷,
  雨也罷雪也罷,
  執子之手,
  每一刻都是如此的美好,
  每一刻都是一首動人的情詩,
  每一刻都值得用所有的時光去回味……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是一種並肩站立,
  共同凝望太陽升起、落下的感覺;
  是一種天變地變情不變的感覺,
  隻是想緊緊握住你的手,
  什麽話也不說,
  慢慢地陪你走過今生今世,
  來生來世……

宣戰
  


  這一年草長鶯飛的盛夏,小草在熾熱的陽光愛撫下,將生命裏所有的美麗一起釋放,無邊無際的綠色原野,把各色怒放的花朵襯托得鮮豔欲滴,藍天在視野裏也變低了,似乎彎了腰屈尊來與小草親近。
  滿眼都是鮮嫩欲滴的顏色,豔麗卻從不喧囂,一切恬靜安逸,浸透在無限透明的溪水之中,淙淙滑過纖細的指尖。
  她站在濃密的樹蔭下,仰頭,透過狹小的指縫看被枝葉染綠的日光,星星點點的墜落,悄無聲息地布滿視野,像是永遠也追不回的時光,任誰也抗拒不了,抗拒不了這一天的如期而至。是否應當歎息,等待了許久,無論恐懼還是期待,它終於到來。是否應當哀戚,爾後無論生離死別都成他人粗陋的腳本,似乎可以選擇,但實際卻無半點縫隙可鑽。
  還有多少個日夜,可以這樣帶著淺笑看著你挺拔的背影靜靜體味。
  莫寒走進廳中,從身後圈住他,將側臉緊緊貼在他背上,似乎有熾熱的溫度透過薄薄的布料傳出,燒紅了臉頰,燒幹了將落未落的淚水。
  “要去哪裏?”壓抑了話語中的哽咽,她小心翼翼地確認,仍止不住雙肩的顫抖。
  握住環在他腰上的手,他欲轉身,卻遇到她前所未見的執拗,“這是怎麽了?早前便說過了,就知道你那時走神,全然未聽進去。”
  她不言語,醞釀了許久,開口,方知滿嘴苦澀。
  “能不能……”
  “不能。”感受到後背一片濕意,他不顧她的掙紮轉過身子,將她顫抖的身軀攬入懷中。知道她心中的苦,知道她近乎卑微的祈願,但卻無法真正令她展顏。大戰在即,齊國皇帝已然在祭天時頒布討伐詔書,句句夷狄,字字鄙夷,完顏晟大怒,誓要血洗邊境數城。他奉命出征,三日後便要南下參戰,帶給漢庭的必然是一場又一場的屠戮。
  他是女真男兒,錚錚鐵骨,斷不能因兒女情長而置家國天下於不顧。
  “這都是男人的事,由著我們解決,你在家裏等我就好,放心,很快回來。還有,如果有可能,我會盡量保護無辜百姓。”
  也許至今他仍學不會如何安慰,也許至今他仍未完全了解。
  此刻她何曾未他人擔心,她知道,此戰女真必敗,她是實實在在地在為他擔心。
  “那麽……韓楚風會否出戰?”
  “應當是了。這幾年他曾數次出戰,皇兄對他頗為欣賞,此番也在出征將領之列。”
  抓著他衣袖的手因用力過度而漸漸發白,時間在這樣的靜默中漸漸流走,完顏煦轉而吩咐丫鬟仆役切勿準備過多物品,三個月內他必然歸朝。
  他信心滿滿,對齊國的宣戰不屑一顧。
  長刀閃爍著冷凝的光,偶有夏風飛入,仿佛可以聽見刀鋒處的“噌噌”空鳴。
  唯獨她,低垂眼瞼兀自掙紮。
  過往種種一齊湧上心頭,衝口而出的話語被少年時的情感壓下,還沒來得及做出選擇,但是,又該如何抉擇。
  “煦……你會不會又丟下阿九一個人?”
  “何謂‘又’?從來隻有阿九你不聲不響的離我而去,我何曾想過要拋下你。難不成……現下你又要賭氣出走?”
  完顏煦本是調笑,不料引來莫寒遮遮掩掩的淚水。
  她搖頭,狠狠搖頭,“不會,阿九哪也不去,就在家裏,在家盼著你回來。我明白的,我都明白,我不難受,真的。無論如何,阿九絕不強留你,絕不縛住你手足。不論你做什麽,阿九都在心底為你祈禱,唯獨一條,煦,你能否許諾他日我在家中你到你平安歸來?”
  “完顏煦以性命向天起誓,今生今世絕不棄你。”
  他的眼,寒潭般深邃。她本不信誓言,此刻依舊是不信,但卻紅了眼圈,無論誓言能否實現,無論結局如何讓人心碎,這世間她唯獨相信的是他,是堅信,是篤信。
  她懼怕的不是他的拋棄,她深深畏懼的是上天的再一次戲弄。
  拭去她眼角淚水,完顏煦捧著她的臉,忽而異常認真地說道:“阿九,別再嚇我。自你知曉兩國開戰便整日整日地坐在角落發愣,一聲不吭,跟你說話也隻是恍恍惚惚地應承幾句。我看著焦心卻不知該如何化解。”
  “嗯。”她乖巧地點頭認錯,“以後再有什麽傷心事,我必然鑽到你懷裏大哭一場,把鼻涕眼淚糊你一身。”
  世間從來強食弱,縱使有理也枉然。君休問,男兒自有男兒行。
  男兒行,當暴戾。事與仁,兩不立。男兒事在殺鬥場,膽似熊羆目如狼。
  生若為男即殺人,不教男軀裹女心。男兒從來不恤身,縱死敵手笑相承。
  仇場戰場一百處,處處願與野草青。
  生於斯,長於斯。他是草原上自由翱翔的海東青,注定飛翔,她又怎能令自己成為他的羈絆。他的視野中有溫情更有廣闊江山,她又怎能蒙住他雙眼。
  “不會再有傷心事了,等這一仗打完,我便去同皇上請辭,做個閑人,咱們一家人回會寧去,那是女真人的故鄉。”他得意地笑,仿佛邀功一般。
  莫寒看著眼前人一臉怪笑,挑眉不置信地問道:“當真?又耍我來的吧?”
  “騙你可有半點好處?”
  她愣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又呐呐地問一句“真的?”見完顏煦但笑不語便知是真,興奮地往上一跳圈住完顏煦脖子,傻傻樂了一炷香時間才消停下來。
  靜默時刻,眼中已泛起盈盈淚光。“曾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夢想中的江南小鎮。有細細的流水,彎彎的小橋,婀娜的垂柳。能在雨後聞到泥土的味道,舊舊的房屋在冬季的溶雪時刻有長長的冰棱,底下有搶吃冰棱的天真的孩童。有長長的石子小路,挨水的地方能找出海藻似的綠綠的青苔……但現在覺得,隻要有你在,到哪裏,都無所謂。”
  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不過,煦你才三十幾歲,就這樣退休了,以後幹些什麽呢?”
  他擺擺手,神神秘秘地說:“本王自然有大事要做,你這無知婦孺怎能體會?”
  還是那一招,也是完顏煦最為懼怕的一招。
  他揉揉手臂,想著三日後還要帶傷出戰,委屈萬分。“此時關乎我大金國血脈承襲,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別,別再掐了,再掐可拿不動刀了。你且附耳過來,本王冒天下之大不韙告訴你!”
  莫寒狐疑著側耳去聽,卻不知遇上個無賴,頓時紅了臉,不是害羞,是替眼前這個奔四的成熟男人汗顏。
  “本王自然要忙著與王妃做生孩子前的準備。”
  這一年的美麗盛夏,這一年注定的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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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靜默,日光掩映在叢叢綠葉之後,一旁竹塌上,六歲的盡歡已然睡熟,胖嘟嘟的臉上偶有夢笑,甜美可愛。
  彌月也沒了精神,斜坐在竹塌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給盡歡扇著扇子。
  竹塌的另一端,有人蹙眉沉思,不得法門。
  追隨著乳白色的毛線一路向前,視線略略抬高便可看到正與盤根錯節的線頭戰鬥的女人。
  約摸一炷香時間,昏昏欲睡的彌月聽得對麵一聲細微的歎息,而後便是窸窸窣窣的細木棒與羊毛摩擦的聲響。
  終於將糾結纏繞的毛線理順,莫寒長長地舒氣,抬眼看了看仍是酣睡的盡歡,又瞥向撐著頭強打精神的彌月,試探著討好地喚了一聲:“彌月……”
  彌月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輕聲回道:“您別叫奴婢,奴婢也沒辦法。前些日子可是你找了一屋子的丫鬟幫忙挫這什麽羊毛線,說是要給王爺做衣服,這麽個製衣的法子奴婢可是聽都沒聽過,更不用說幫忙了。還有,您給王爺的信上可是親口提過這事的,到時王爺若知道是奴婢代勞,您是沒什麽了,可苦了……”
  “好了好了,我也沒說什麽呀。”莫寒急忙擺手,打斷彌月喋喋不休的抱怨,“難怪嫁不出去呢,這麽愛嘮叨,跟個老婆子似的,活該沒人要!”
  彌月側過頭去,不理會那人的幼稚行為。
  莫寒無奈歎氣,稍稍臆想完顏煦穿上她親手織的毛衣後英明神武的模樣,頓時有了動力,埋頭苦幹起來。
  從盛夏開始勞作,那麽到了冬天,會有一件完整的毛衣出現吧。
  烈日如火,當空灼燒。
  陽光成了白色炎陽向貧瘠大地溢出的熾熱岩漿,洪水般瘋狂流瀉。玄色鎧甲仿佛要被燒熔,映著日光泛出滾滾熱浪,如同炮烙極刑,不必刀槍,不必劍戟,便要連同鎧甲內一擊即碎的血肉之軀一同熔化在這片載滿殺戮的土地上。
  戰馬嘶鳴,旌旗蔽日。
  光禿禿的岩石已被染成深入骨髓的猩紅,鮮血沁入荒蕪的土地,滋潤幹涸的土壤,深處的深處,潺潺流動的已不是透明溪水,路遇坎坷,激起一朵血色水花,妖冶魅惑。
  鐵蹄踏過早已被亂碼踩成泥漿的身軀,敵方己方已無區別,再不敢垂目,再不敢害怕,唯有奮力衝殺才能得唯一生路。
  怒馬如龍好似一道閃電滑過殺伐漫天的戰場,來人手持長刀,刀式淩厲如白蛟騰空,刀影若雪,所到之處卻起血光噴湧,哀聲遍野。
  圓潤血滴沿黑發滑落,於玄色鐵甲上綻放一簇冶豔臘梅,進而蔓延入他漆黑深沉的眼眸,如同枯枝怒放,滿眼猩紅。
  一路無阻,他拍馬上前,迎戰齊軍主帥陳詮。
  唯有風聲呼嘯,烈日流火。
  白馬如蛟,黑馬如龍,白刃過處,刀戟相擊,火花迸濺。
  陳詮手持銀槍,氣勢如虹,胯下青璁嘶鳴勝虎,戰平完顏煦,又以銀槍絞上身側敵人彎刀,勢如白虹,貫胸而過,血濺三尺。
  完顏煦雙眼猩紅,調馬再戰,白馬飛馳,迎風而去。卻見陳詮抬手示意,頃刻號角聲起,齊軍騎兵向後退去,不遠處山丘後衝出數千步兵,皆持三尺麻劄刀,矮身湧入陣中斬斫馬足。一時間隻聽得戰馬悲鳴,血滿沙場。待金軍倉惶回逃,方覺已無退路,齊軍萬餘弓步兵已殺入中央,各副將領精銳騎兵位於兩側,陳詮自於中心之處,沙塵迷漫之中已成包圍之勢,此乃圍而奸之之鶴陣。
  雙方本是旗鼓相當,但此刻強弱以分。完顏煦勒馬向後,令部眾後撤,又對身旁胡爾諾道:“已中埋伏,現不可久戰,齊軍兩翼皆是精銳,唯有向尾部衝殺方能衝出重圍。”
  胡爾諾領命打馬上前,領部眾向尾部殺去。
  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敗馬號天,蒼莽之間,殘屍掩映。
  盡歡小小咕噥一聲,複又睡去。
  午後的閑散時光中,彌月已然撐著頭小寐,蒲扇掉落在地板上,發出沉悶聲響,爾後便又是一片安逸。濕熱的空氣中飄散著睡時平穩的呼吸聲,還有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蟬鳴。
  風穿過綠的發亮的樹葉竄進屋裏,逡巡一番又飄飄然歸去,留下淡淡清涼,讓人沉醉。
  莫寒伸手攏了攏盡歡身上被踢掉一半的薄被,又小心拂去被汗水黏在臉頰的發絲,就這樣看著小小完顏煦沉睡的模樣,輕輕彎起唇角。
  對盡歡,她有從心底生出的抵觸,亦有虧欠,可說五味雜陳,難以分辨。
  但此刻,她看著這樣小小的人兒入睡,時而夢囈,時而微笑,忽然覺得一切早已遠去,心中滿溢著一股清甜,好想,好像永遠這樣,當然,還要有那個傻人陪在身邊。
  然後滿足盡歡的生日願望。
  那年盡歡五歲生日,她拉了完顏煦與盡歡一同慶生,飯桌上完顏煦同盡歡神神秘秘地商量事情,她隻當兩父子胡鬧,渾不在意。
  做了簡易的蛋糕,盡歡在燭光中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她,久久不肯許願,而後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個願望隻有娘親能實現哦!”
  莫寒挑眉不解,“又向要什麽好東西了?說來聽聽,娘親一定允你。”
  “真的?”盡歡頓時興奮起來,看了看完顏煦,才認真地說道,“盡歡想要個小弟弟,不是,還要個小妹妹陪盡歡玩。”
  莫寒一時無言,望向一旁滿臉賊笑的完顏煦,心知是他搗鬼,伸手在桌下狠狠掐他一把,才微笑著點頭說:“好。一定。”
  什麽時候開始停藥的呢。
  她下意識地看向小腹。大約是一年多前便不再吃藥,她終於定下心來要與他白首偕老,不離不棄,此生此世,再不相離。
  窗外樹影婆娑,綠意盎然。
  兩萬人,隻餘三千撤回鄆城。
  城內死寂,哀聲遍野。
  完顏煦任軍醫粗略包紮臂上刀傷,低頭皺眉看著地圖。
  城郊平沙關一戰,齊軍已不似以往,此戰裝備精良,戰馬雄壯,部眾勇猛,戰法奇特且務實,再不用那些文臣想出的華而不實的陣法。且對金軍戰法了如指掌,戰時如同扼住咽喉打,勢如破竹。
  片刻前戰報,齊軍老將魏成已取京鑫,截斷鄆城與大金聯係,此刻鄆城已成一座孤城,且城內皆是殘兵敗將與老弱婦孺,糧草補給隻供七天,陳全部已於鄆城外圍守,隻等他們彈盡糧絕出城投降。
  齊軍仿佛已知大金兵防,京鑫在鄆城之後,守備最弱,齊軍先以大批精銳攻打鄆城,拖住駐守鄆城的三萬大軍,又出奇兵攻取京鑫,截斷鄆城糧路,又使鄆城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態,爾後死守圍堵,鄆城便如囊中物一般輕易可得。
  “派出去求援的人可有消息?”臂上刀傷深可見骨,萬幸隻是傷在左手,若右手得此傷,便是拿不起刀了。
  胡爾諾拱手抱拳道:“皇上已從井州調派三萬大軍前來支援,最快四日內可到。”
  “何人領軍?”
  “是溫敦郡馬。”
  窗外一聲悶雷,嘩啦啦傾盆大雨隨聲而至。
  他皺眉看著這一場狂躁的雨,憂心增援兵眾又要因大雨拖延行程。
  一時風雨大作,莫寒連忙起身關窗,看窗外酣暢淋漓的一場大雨,頓覺夏日燥熱已疏解許多。轉身卻見盡歡躺在床上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嘟嘴奶聲奶氣地說道:“爹爹又欺負盡歡!”
  她笑,扯開盡歡身上的薄被,“又怎麽了?娘親幫你教訓他!”
  盡歡癟癟嘴,委屈得仿佛就要落下淚來,“盡歡要跟娘親睡一起,可是爹爹不許,又把盡歡丟給嬤嬤!”
  “這麽壞呀,那等他回來,娘親一定幫你好好教訓教訓他!”
  盡歡頓時眉開眼笑,扯著莫寒衣袖撒嬌討好,“還是娘親最好,不像爹爹總愛跟盡歡搶東西。不過,爹爹什麽時候回來呀,還是跟爹爹搶著吃的飯菜比較香!”
  莫寒捏了捏他軟乎乎的臉頰,帶著篤信的力量說道:“快了,爹爹很快就要平安回來了。”
  很快,很快就要回來。


男兒
  


  去年戰,桑幹原.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裏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凶奴以戮為耕作,古來為見白骨黃沙田. 秦家築城備胡處,汗家還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熄征戰無以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鳥鳩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誶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器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多少人丟了手臂,多少人殺紅了眼。
  天際禿鷲盤旋,落日沉沉。
  蒼茫大地還剩下什麽,除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
  獵獵旌旗迎風而舞,平沙關浸染在戰後死寂之中。
  喜悅,是死裏逃生的喜悅。
  哀痛,是痛失戰友的哀痛。
  還有陡然溢滿胸腔的壯誌豪情,是大破金軍的壯誌,是首獲大捷的豪情。
  他習慣沉默,習慣將心緒埋到最深。冷峻且威嚴,有泰山崩於前仍麵不改色的氣魄。但此刻他卻站在高地,任晚風將被敵人鮮血浸染的黑發拂亂,風中似有神鬼哭號,悲泣長鳴。
  手中是出征當日承乾帝欽賜汴梁好酒,囑咐隻待將軍得勝之時兵將共慶。
  他舉起酒壇向休憩的部眾示意,仰首豪飲。
  晚風怒號,將雄渾聲線帶向更遠處。
  “男兒當殺人,殺人不留情。千秋不朽業,盡在殺人中。昔有豪男兒,義氣重然諾。 睚眥即殺人,身比鴻毛輕。又有雄與霸,殺人亂如麻,馳騁走天下,隻將刀槍誇。”
  青山埋骨,雪掩英魂。但何曾有男兒畏懼,何曾有男兒退卻。真男兒,錚錚鐵骨,寧折不彎。
  副將劉宇昱舉杯,向如鬆柏般迎風而立的主將敬畏仰視。他是世家大族之子,自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卻也謹言慎行,不曾敢有絲毫怠慢,但三年前宮中饗宴,承乾帝召宴京中風流才俊,酒桌之上卻隻見一碟,且以銀盤蓋遮,不知其中是何物。
  方及弱冠的承乾帝含笑上前親手揭開銀盤,劉宇昱這才看清,碗碟之中竟盛著鹿血,但又不單隻有鹿血,其中更飄浮著幾塊生肉,大約是鹿肉罷。
  承乾帝看向眾人,負手問道:“眾卿可知此為何物?”
  一時靜默,許久,劉宇昱才恭謹道:“恭聽聖上教誨。”
  承乾帝並不急著道出個中究竟,眼光在場內各青年才俊身上逡巡,溫和之中隱隱透出一股銳利。他轉身,緩步走上殿中高座。“承乾六年冬,北方連降大雪,牛羊馬匹多凍死,承乾七年三月,女真各部集結兵力一夜之間洗劫我西北十餘鎮,殺我百姓,奪我財物,辱我婦孺,韓老將軍自請戍守薊州,保得西北邊境數月安寧,年五月,薊州城破,韓老將軍於城破之時自刎殉國,女真人竟將其屍首剁碎,和鹿血飲食。”
  他聲線平穩,可說尋不出任何波瀾,但唯獨攥得發白的指尖泄露此刻心中激憤。
  如此平靜的訴說,但殿中已有人以袖掩麵,悵然而泣。
  劉宇昱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碗血肉,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此刻從人群中走出一位挺拔男子,英武不凡,劉宇昱認得他,那是禦營使陳同翎之子陳詮,隻見他立於殿中,拱手道:“臣願赴邊關對戰蠻夷。”
  承乾帝不語,沉默緊繃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少年英豪,血氣方剛,帝王沉默時眾人已紛紛上前明智,不破韃虜枉為男兒,其中自然有從未拿過刀槍的風流才子劉宇昱。
  承乾帝走下台階,將眾人一一扶起,過後又一人接一人點出名字,一句接一句問道:“傅象生,朕隻你武藝超群,無人可比,但你可知行軍布陣,可知金軍擅長如何作戰,何為其弱勢之處?”
  “蕭文煜,朕知你上曉天文,下通地理,但你可知邊境地形氣候,何時河川結冰,何時暴雨不休?”
  “司馬晉,朕知你精通算學,但你可知行軍打仗耗資,可知如何經營國庫,可知如何改革賦稅?”
  他再跨一步,走到劉宇昱身前,伸手將他扶起,沉聲道:“劉宇昱,朕知你滿腹經綸,博學多才,但你可曾碰過刀槍劍戟,可曾隨軍夜行千裏不眠不休?”
  眾人一時無言,承乾帝令內侍將那一碟血肉撤走,又陸陸續續呈上美食佳肴,豐盛無比。
  承乾帝招呼眾人入席開宴,卻無人舉箸。
  劉宇昱放下竹筷快步走到殿中,“撲嗵”一聲重重跪下,但膝蓋已無任何痛感,此刻他腦中,滿是血色夢幻,洶湧澎湃,殺伐不止。“臣願從軍,從普通兵士做起,終有一天能上陣殺敵,不負男兒鐵骨。”
  承乾帝起身相扶,平和道:“卿乃承乾五年舉子,前途無量,不可如此。”
  劉宇昱又是一跪,朗聲激昂道:“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眾人皆跪,金碧輝煌的宮殿終於可見赤子之心。
  承乾帝舉杯,深沉的眼中迸發出前所未見的光輝,似朗朗星辰,又似燎原大夥,不可向邇。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此時此刻,劉宇昱平生第一次,敢如此直視帝王雙目,因為他已看到,他畢生的信仰。
  自宋朝以來,朝廷未免藩鎮割據之禍再現,重文輕武,內重外輕,但凡有才學的青年之士大多不願參軍,而參軍者多為不得以,難有真心報國之人。那日宮中饗宴之後,稍有抱負的青年皆報名參軍,投筆從戎。
  一時間,參軍再不是讓人譏笑之事。
  他們懷抱夢想,他們懷揣拳拳赤子之心,殺敵報國。
  夕照燒紅了他仍舊白皙的臉龐,舉杯痛飲,朗聲大笑,現下他才知,男兒應是如何。
  “烽火照西京, 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 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 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 勝作一書生。”
  茫茫征途,任誰敢擋,我便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陳詮再飲,望向低矮處無數寒光閃閃的鐵甲,高聲唱到:“今欲覓此類,徒然撈月影。君不見,豎儒蜂起壯士死,神州從此誇仁義。 一朝虜夷亂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我欲學古風,重振雄豪氣。 名聲同糞土,不屑仁者譏。身佩削鐵劍,一怒即殺人。割股相下酒,談笑鬼神驚。”
  他向遠處眺望,將餘下烈酒傾倒在泥土之上。
  父親,您被官場腐朽蠶食的誌願就讓孩兒為您實現,來日沙場殉國,再去地府向您叩頭認錯。
  “嘭——”的一聲脆響,酒壇被摔碎在光禿禿的岩石上,仍有些許酒水順著岩石的輪廓流向這片深沉厚重的大地,滲入泥土,澆灌森森白骨。
  青山之間,忠魂不滅。
  “千裏殺仇人,願費十周星。專諸田光儔,與結冥冥情。朝出西門去,暮提人頭回。 神倦唯思睡,戰號驀然吹。西門別母去,母悲兒不悲。身許汗青事,男兒長不歸。 殺鬥天地間,慘烈驚陰庭。三步殺一人,心停手不停。血流萬裏浪,屍枕千尋山。”
  他笑,看江山如畫,看廝殺蔽日。
  蒼穹之下,殘陽如血。
  轟隆一聲悶雷驚詫了死寂中的平沙關,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將摻雜著濃濃血腥的大地打落得麵目全非。
  “這一兩天裏,雨勢是收不住了。”完顏煦立於窗下,些許雨點飄落在身上,帶著泥土的腥甜。他深深皺眉,麵對這般前所未有的困境,他已不能像在人前一般故作鎮定,眼看著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濘,城中糧草隻能再供給一日,若援軍被困途中,那麽,城破便在旦夕之間。
  “王爺。”胡爾諾急匆匆地推門而入,單膝跪地,垂首艱難道,“王爺,援軍到不了了。”
  銀色閃電割裂了灰暗的天幕,繼而一聲驚雷平地炸響,餘下久久不散的轟鳴。
  完顏煦轉身,隱忍著心中不斷上揚的慌亂,沉聲問:“出了什麽事,說清楚。”
  胡爾諾叩頭一拜,眼圈已然泛紅,是悲痛,更閃爍著嗜血的光。“溫敦反了!”
  “那小人將軍隊領入平沙關外三十裏天險山澗之中,而在那裏早已埋伏好魏成的部眾,隻等大軍經過之時前後圍堵,從山巔落石,我軍三萬餘人,全部戰死。”
  手臂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他沉默地走向刀架,白刃之上全然是冷凝的光,對應他此刻沸騰的心緒。起刀,壓抑的空氣中白蛟飛騰,刀落,伴隨著案幾碎裂的哭喊。
  他緊抿著雙唇,寒星般的眼中侵染著殺伐屠戮的顏色,“爾等可願投降漢賊?”
  眾將皆跪,異口同聲:“屬下寧死不降!”
  “爾等可願在此等死?”
  “屬下誓死追隨王爺!”
  他將長刀往前一帶,刀尖直指廳中眾人,“好!爾等隨本王一同殺出鄆城!”
  “胡爾諾!”
  “屬下在。”胡爾諾前跨一步,恭敬聽命。
  “一個時辰之後打開城門,眾將隨城內饑民一同殺出城去!”
  “領命!”
  他走近廳中懸掛的地圖,看著中心處小小的鄆城,嘴角浮現冰冷的笑意。
  鄆城之內有七成以上的漢民,就讓他看看,那滿口仁義道德的漢人,會否顧及無辜災民。
  這也是他,唯一的機會。
  “你們要記著,衝出去的,都是漢民!”
  烏雲蔽日,大雨滂沱。
  軍帳內,微弱的燭火散發著昏黃的光,靜默的空氣中隻有雨滴墜落的聲音,綿綿不斷。
  他低頭,一杯接一杯,仿佛要用濃烈的酒將心中的焦灼與苦悶衝刷。
  陳詮背對著他,看著地圖皺眉沉思。
  “皇上命你為副將,隨我共同攻打鄆城。”
  無人響應,他依舊沉默飲酒,俊逸的麵龐滿是陰鬱。
  陳詮皺眉,踱步於案幾邊,奪下他送到唇邊的酒杯,“軍中不需要毫無誌氣之人,你若不想參戰,我可想聖上稟明,令你回汴梁。”
  一聲悶響,青釉瓷杯被狠狠捏碎在掌心,尖利的碎片將手掌割裂,血如泉湧。
  陳詮歎息,話語中已有悲涼之意,“你這又是何苦呢,楚風。”
  鮮血蜿蜒在發白的指節上,紅得刺目。“我要隨軍出征!”
  “那些死了的,不過是敵軍罷了,是殺我老父的仇敵,是欺我鄉親的畜生,不是他死便是我亡!父仇不共戴天,再上戰場,我韓楚風亦不會有半點猶豫。”
  陳詮重重地拍了韓楚風的肩膀,有幾分釋然。“那便好。”
  雨雖未停,但已有收小之勢。
  “稟將軍,城門大開,完顏煦帶著饑民衝出鄆城。”
  陳詮韓楚風相視一眼,便又轉開對兵卒吩咐道:“集結平沙關處所有兵眾於鄆城外阻截金軍!”
  兵卒不動,遲疑地看著主將問道:“將軍,隨同金軍一同衝出的還有鄆城百姓,您看……”
  “誰告訴你那是無辜百姓的?”陳詮冷笑,目中陰霾,“那不過是金軍假扮,想趁亂脫逃的障眼法罷了!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準備?”
  “是!”
  撩起的帳簾還在來回飄蕩,韓楚風定定地看著麵無表情的陳詮,將被碎片割破的手握得死緊。陳詮卻隻是平靜地回身取過銀槍,大踏步向外走去。
  “你若感不恥,便留在帳中罷。”
  雨還在下,夜依舊漆黑無盡。
  他低頭,凝視著完顏晟欽賜的長劍,怔忡無言。
  父親,父親……
  緩緩抽出長劍,通亮的劍身映出他此刻寫滿仇恨的麵龐。
  隻是一瞬,寶劍碎裂,片片墜落。
  他轉身而出,眼中蒙上一層猩紅的血霧。
  這不是戰爭,是屠戮。
  尋常布衣哪裏經得起鐵蹄踐踏,泥濘的大地早已屍橫遍野。
  雨已成血雨,風已成腥風。
  “將軍,完顏煦帶殘部向北麵逃竄。”
  陳詮正欲點將去追,卻見韓楚風一人一馬持刀奔來。
  “將軍,末將熟悉此處地形,請將軍令末將去追!”
  “也好,楚風你了解女真人習性,由你去追再好不過。”他抬手對一旁聯絡士兵說道,“點齊三千騎兵隨韓將軍向北追擊。”
  韓楚風領命欲行,又聽陳詮囑咐道:“聖上有令,無論如何決不可放過完顏煦。”
  他頷首,領軍向北而去。
  雨停了。
  清晨的陽光都是濕漉漉的,隨處是鮮亮的綠色,讓人心情驀地暢快。
  梳洗過後,她坐在花園小亭內看盡歡有模有樣地跟著師傅練習長拳,嘴角噙著愉悅溫柔的笑。
  手中的毛衣已具雛形,雖然針法有些亂,雖然大得有些離譜,但總算可以叫做一件毛衣吧。
  以後再慢慢努力,一定叫完顏煦刮目相看。
  她笑,看盡歡趁機躲懶,低頭品茗,鼻尖縈繞著濃鬱芳香,是上好的茉莉香片。
  一切平靜而安逸,這是再普通不過的早晨,卻因前幾日鄆城的不平靜而破碎。
  莫寒抬頭,見岑管家急匆匆地跑進園子,撲嗵一聲跪在階梯之下,半晌無言,除了低啞的悲泣。
  風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仿佛是箜篌低吟,婉轉美妙。
  她垂下眼瞼,看著茶盞中無限透明的淡綠色液體發愣,許久,才招呼嬤嬤將竄過來看熱鬧的盡歡帶走,轉而又對岑管家一字一頓地說道:“慢慢說,說清楚些,一個字也不許瞞我。”
  岑管家深深一拜,用衣袖蹭了蹭眼角,少頓,開口艱澀道:“前線來的消息,溫敦郡馬叛變,鄆城一役我軍全軍覆沒,王爺他……王爺生死未卜……”
  瘦削的雙肩陡然一震,她緊緊抓著圓桌邊沿,似乎要將心中所有疼痛全數轉移到冰涼的指尖。風由輕柔的撫慰轉變為狂亂的怒號,一如她此刻心緒,但目光掠過遠處玩玩鬧鬧天真無憂的盡歡和府裏悠閑的仆役,她痛苦地閉上眼,把欲奪眶而出的淚生生逼回。
  “你告訴我,什麽叫生死未卜?”
  “是……是尋不到王爺的屍首,不知如今究竟是生是死。”
  她端起濃香四溢的茶盞,低頭輕啜一口,抿唇,半眯著眼,細細體味。
  “皇上可曾派軍去前方營救?”
  岑管家擦了一把額上冷汗,聲音依舊顫抖不止,“京鑫以南……已經全部陷落,無法派軍到鄆城附近營救王爺。”
  沉默,死寂,綿延不斷的悲痛。
  岑管家仍跪在地上低泣,彌月在一旁擔憂地望著桌前兀自平靜的女人,盡歡在遠處嬉戲,孩童清脆的歡笑聲不時傳來,銀鈴般美好。
  莫寒起身,拒絕急忙上前來扶的彌月,一步一步,顫抖著走出夏末美麗繁盛的花園。
  “彌月,你去將念七叫來。”
  “多咄奇,你上後山去把姓岑的大夫尋來,他若不肯,你便叫他在日暮之時來王府替阿九收屍!”
  “岑管家,你跟我來。”
  盡歡胖嘟嘟的小手扯著她海藍色衣裙,莫寒垂首微笑,目光溫柔似水。
  “娘親,你怎麽哭了?娘親哪裏痛痛?盡歡給你摸摸就好了。”
  她蹲下身子,輕輕撫著盡歡結滿小辮的頭,柔聲說:“盡歡,好孩子,娘親不痛,一點也不痛,你爹爹好好的,娘親為什麽要痛?”
  盡歡迷茫地看著莫寒,搖頭晃腦,最後點頭,煞有介事地說:“那娘親哪裏痛還是要告訴盡歡,盡歡答應過爹爹,他不在的時候要好好照顧娘親,這可是男人之間的約定,盡歡如果不遵守就成不了男子漢了!”
  “謝謝盡歡,謝謝我的小男子漢。”將盡歡小小的身子圈入懷中,她哽咽,卻堅定地說道,“娘親也要勇敢,像盡歡一樣,勇敢地保護我的家人。”
  “娘親,我想吃糖。”
  “不行,你都胖成這樣了,再吃糖將來會找不著媳婦的!”
  “盡歡才不要找媳婦,盡歡就要永遠跟在娘親身邊,娘親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了,嗯,順便把爹爹也算上吧,雖然他老欺負盡歡。”
  “好,把爹爹也算上。”
  花廳內,莫寒吩咐下人沏上信陽毛尖,待廳中一片寂靜,方注視著岑管家,嘴角噙著一抹不可察覺的冷然笑意。
  她問:“岑管家,府中可有毒藥,無色無味,半個時辰內可取人性命?”
  你說過,今生今世絕不棄我。即使上天給你食言的機會,我也絕不放過你。


生死

  


  與岑管家的談話才進行了一半,彌月便敲門引念七進屋,莫寒換上沉鬱的神色,吩咐彌月隨岑管家去後院取物,待花廳內隻剩她與念七二人,便招呼念七坐下飲茶,再無多言。
  念七有些焦急,不待莫寒開口便放下茶盞,滿是憂慮的說道:“姑娘,韓將軍重回軍中,完顏晟大怒,你若再滯留此處,恐受牽連,聖上命我等護送姑娘回汴梁,請姑娘即刻啟程。”
  她嗬一口氣,將浮茶吹散,“念七,我要去平沙關。”
  “姑娘!”念七一驚,斬釘截鐵地說,“姑娘,萬不可如此!”
  “為什麽?我不過是要去尋自己的丈夫。”她放下茶盞,笑意冷然,“念七,我想皇上大概也囑咐過你,萬不可放我去尋完顏煦吧。”
  念七似是無奈,卻不敢看對麵女子此刻淩厲的眼神,目光聚焦在精致的桌腳,怔怔出神,“姑娘,聖上也是為姑娘著想,戰場絕非姑娘想象中一般,從燕京到平沙關,危險重重,何況完顏煦多半已死,姑娘此去又是何苦呢?”
  “生生死死,他都要給我一個交代。”莫寒頓了頓,將藏在袖中的毒藥取出,一層層打開,當著念七的麵將白色粉末倒入她自己的茶盞之中,晃了晃茶盞,又取茶壺加水,待粉末完全溶進淡綠色的茶水才抬頭,似笑非笑地望住念七,“上好的信陽毛尖,還有……念大俠行走江湖多年,可曾識得此為何毒?”
  “燕子尾,無色無味,一星半點便可致人於死地。”
  她滿意的笑,將念七的驚惶收入眼底。“放心,這茶不是準備給你的。”她作勢將茶杯帶入唇邊,又在離雙唇半寸處放下,挑眉,細細觀察念七陡然放大的瞳孔和瞬間凝滯的表情,“念七,你是我的影守,若我飲鴆而死,你說你還能活著回汴梁麽?”
  攥緊的拳頭鬆開又握緊,他額角已滲出細密汗珠,隻是呐呐道:“若我放姑娘去平沙關,聖上亦不會放過念七。”
  她起身,提裙踱於念七身前,溫和地笑著,眼中卻是得勝者的驕傲,“念七,你我相識多年,我怎麽忍心如此逼迫於你!”三聲擊掌,廳中湧入十餘護衛,手持寬刀,怒目相對。莫寒指著門外,對念七道:“念大俠是要逼我喝了這杯茶呢,還是乖乖束手就縛,如此,皇上仁慈也不會降大罪於你。”
  念七默然,緊抿雙唇,但卻已鬆開緊握的劍柄。
  莫寒向護衛招手示意,念七象征性的反抗,待到手臂和側臉都掛了彩,才老老實實任護衛將其綁縛,壓進後院地牢。
  “岑管家,彌月如何了?”
  “與方才賊人一同囚於地牢。”
  此時多咄奇已從門外風風火火地趕來,身後還跟著仙風道骨的岑繆涯。
  莫寒對挎著醫箱的岑繆涯點頭微笑,又向岑管家吩咐道:“馬匹可曾準備妥當?”
  “已在門口備馬,隨時可以出發。”
  “嗯。”她將桌麵上盛滿毒液的茶盞傾覆,任茶水在桌布上恣意蜿蜒,“點齊十二名精銳護衛隨我一同奔赴平沙關。”
  她提步向前,與微微有些吃驚的岑繆涯擦肩而過。“勞煩岑先生隨莫寒同去。”
  “無妨,隻是眼見著一尾靈狐蛻變成憤怒的母獅,有些不適應罷了。”
  帶著完顏煦留下的通關腰牌,莫寒一路南下,風雨兼程,日夜不休。
  大風挽起寬大的衣袍,露水打濕潤澤的烏發,繁星在天際織出細密的網,烈日在頭頂將翻飛的心緒炙烤得焦灼不安。
  皮鞭再不能將疲乏的駿馬驅動,馬匹換了,人卻依舊奔忙,原來人的潛力真是無窮,以往勉強能駕馬小跑的人,如今一連奔馳四天,竟無半分疲累。
  興許,滿腦子都是他在沙場以寡敵眾的場景,來不及感受勞累。
  平沙關內滿目瘡痍,戰場已被清理幹淨,但風從遠方呼嘯而來,仿佛還可聽到連天的號角和悲愴的死亡。
  廝殺之聲響徹耳際,抬眼望去,平坦的地域茫茫不見邊際,千裏尋來,她始終堅定地相信完顏煦絕不會扔下她一人獨去,但此刻,這般曠野之中,巨大的恐懼與無力感湧上心頭,她要如何,才能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尋到他的身影。
  岑繆涯上前去,輕拍她削薄如紙的肩膀,似是安慰,“休息一會吧,你都一連趕了四五天的路,當心累垮自己。”
  她呆呆佇立,望著原野上一輪初生的紅日,長久地靜默。
  “附近可有易於藏身之處?”
  圍守的侍衛拱手上前,答道:“唯北麵有一處山澗。”
  莫寒點頭,回身上馬。“去北邊找,一處都不許漏過!”
  不能停,不能有片刻的迷茫與懈怠,多一分耽擱他便多一分危險。
  她在狹窄的山澗中尋找完顏煦的蹤跡,遍尋不著的焦躁時刻,侍衛已然警醒地聚攏,將莫寒置於中心位置。
  遠處小徑上一道黑色身影閃過,玄色鐵甲泛著凜冽寒光,馬蹄緩緩踏過坎坷的山路,日光漸漸明朗,他從影音中走出,豐神俊逸,若天神下凡一般。
  此時此刻,瞧見這樣熟悉的麵孔,睹見戰旗上巨大的“齊”字,她已不能言語,無論他做什麽,她都沒有立場去責怪他,即使他長長的刀刃上,染著完顏煦的血。
  侍衛手中的寬刀已有出擊之勢,但韓楚風隻是慢悠悠地帶著一列部眾與他們擦身而過,對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視若無睹。
  “隻剩西北山崖未曾查過,不過那是懸崖峭壁躲不得半個人。想必完顏煦是死了,你們隨本將回軍領賞去吧。”
  莫寒隻是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蹄,獨自低語,“多謝。”
  三千騎兵就此走遠,做好拚殺準備的侍衛麵麵相覷,卻聽得莫寒一打馬鞭,向前衝去。
  “走,西北斷崖!”
  血跡。
  低矮的草葉捧著露珠一般晶瑩的血滴,離山崖愈近,心中便愈是焦灼。
  雜草掩映之下,山崖的另一端,她聽到細微的呻吟,便不管不顧地衝進洞穴,卻險些送了性命。
  胡爾諾的刀離她纖細的脖頸不到半寸,兩人皆是一愣。胡爾諾收起刀,突然往坑窪不平的地上重重一跪,嘶啞著聲音說道:“屬下死罪!”
  莫寒喚他起來,目光卻未曾從洞穴深處的人身上移開。她提起裙角,一步步緩緩走近。她一直覺得,自己足夠堅強,能夠勇敢地麵對以後的每一次傷痛。但此刻,僅僅隻是看見他染血的衣袂便再也忍不住積蓄已久的淚水。
  側坐在他身旁,視線從他身上觸目驚醒的傷口一一掠過,最後停留在那張看過無數遍,想過無數遍的臉上,她伸手,顫抖的指尖描摹著堅毅的輪廓。他全身發熱,臉已燒得通紅,昏迷之中不斷吟著破碎的字句,聽不真切。
  一滴淚,墜在幹涸的唇瓣上,為翻起的白色皮屑帶來一泉苦澀的甘霖。他低語,不住地喚,阿九。
  鬆開緊握的手,莫寒胡亂地擦一把眼淚,喚岑繆涯進來為完顏煦治療傷勢,卻獨自一人走到洞外。
  日已偏西,為暗紫的蒼穹鑲出一道金色的邊。
  涼風習習,吹亂了早已鬆散的發髻。岑繆涯從洞中走出,抖落衣袍,站在洞口看著山崖上迎風而立的纖細身影,略有感慨。
  “沒事了,但需要休養。”
  莫寒回首,拂開粘在唇邊的發絲,如釋重負,“是麽?沒事就好。此番有勞先生了。”
  岑繆涯見她不動,沒有絲毫進去探視的意思,忍不住開口問道:“不進去看看?”
  遠眺斜陽,絢爛光輝隻剩片刻美麗,她搖頭,眼角早已幹透,隻剩些許淚痕心酸著她難言的苦楚。“此時此刻,他必是不想見到我的。”
  他大概已經猜到,自始至終,她便知曉韓楚風必然叛變,卻隻字不提,如今,她著實是讓他恨入骨髓了。
  “還要勞煩岑先生在此處照顧王爺,十二名護衛我會留下十個,其餘的隨我回燕京,即刻啟程。”
  岑繆涯上前去,想替她挽起淩亂的發絲,不料,卻被她翩然躲開,隻好苦笑道:“阿九,何必這樣逼自己?”
  “沒有,都是我活該罷了。如果我早告訴他,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但如果我真的做了,便要背負一生的愧疚,我寧願欠他的,不願欠韓楚風。”
  “唉……”他歎息,卻讓人覺得是在惺惺作態,“走之前,去看看他吧。”
  “他醒了嗎?”
  “沒有,仍是昏迷。”
  莫寒微微頷首,向洞穴走去。
  落日沉沉,轉眼已無蹤影。
  淡紅色絲緞隨著她輕緩的腳步在塵埃之上蕩漾出一朵朵清蓮,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小心,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驚擾了他難得的睡眠。
  她提起裙角,安靜地坐在他身旁,仿佛很多個日夜,都是如此靜靜向往。
  如此陋室,她依然覺得幸福, 隻因仍可聽到他平穩的呼吸,還有,隻需將垂落在一旁的手指伸直,指尖便可觸到他有些粗糙的手背。
  還未察覺,笑容已然溢滿唇角。
  暮色沉沉,借用最後一絲霞光,她俯下身子,將吻輕輕落在他微簇的眉心,羽毛般輕柔,帶著她的溫度,然而,更像是作別。
  耳邊又回想起那一句,來是偶然,走是必然。而她最終亦要迎接那一場必然的分離。但能否如徐誌摩一般,揮一揮衣袖,什麽都不留。
  “你睡著的時候與盡歡真是像。”
  “我走了。”
  襲遠必然要有更大的動作,大約有兩條路留給她,一生一死。
  生,便隨念七南下汴梁。
  死,就要在完顏晟拿她泄憤之前,自我了斷。
  如此,一別再難相見。
  她整頓起身,手腕與他相親,爾後迅速離開,卻被牢牢鎖住。
  她不敢回頭,垂目看著地麵,固執地要將手抽出。
  “你去哪?”
  “我……回家而已。”他那般嘶啞的聲音將她逼得集雨落淚,好不容易,她才壓製住哽咽的語調,再使力掙脫,手腕卻仍是被他緊緊扣住,“家裏還有好多事情沒處理好,就這麽急急忙忙跑出來,什麽都沒安排好,我怕……”
  “我沒死。”
  “我沒死,我答應過你,今生今世絕不棄你,所以就算是爬,我也會爬回燕京見你。”
  “那麽你呢?阿九,你可曾在乎過我?事到如今,是否連看我一眼都不願?”
  她倒退著坐回原處,卻仍是背對他。
  “對不起。”
  “你預先便知曉韓楚風並非真心歸降大金,是不是?”
  他緊緊盯著莫寒,不放過任何細微的動作。他在害怕,又在期待,那個已然清晰明了的答案,若長在體內的毒刺,連著骨肉,但又不可不拔。
  “是。”
  “我問你最後一句。”握住她冰冷的手,他以持刀相博的力度,“若能重來,你是否仍是這樣的選擇?”
  漆黑天幕漸漸合攏,遮蓋最後一絲光亮。她在黑暗中回過身子,狠狠擦去眼角淚痕。
  “若能重來,我必然不顧禮法軍紀與你一同出征,我陪著你,到哪裏都陪著你。”
  “嗬……”他笑,似是譏諷,似是悲涼,“換句話說,你無論如何都不願出賣韓楚風。原來,自始至終像傻瓜一樣被人耍得團團轉的那個人……是我。”
  “不然,我該如何?”
  “叛國,出賣韓楚風,然後一輩子受良心的譴責夜夜不能安睡?”
  “我從不曾想過要愚弄你,我愛你,一如你一般,我不能忘記自己的民族,也如你一般。我並非要為自己辯駁開脫,隻是……隻是想你信我而已。但興許,如今已成奢望……”
  長久的沉默,壓抑的空氣,還有他漸漸急促的呼吸。
  心髒仿佛被人握在手中,一收一放,一伸一縮,將她最後一點堅強消磨殆盡。她已支撐不起這樣宿敵般的對峙,餘下的唯有逃脫,她是如此膽小畏縮的女人,除了逃避,什麽都不會。
  “那麽……我回燕京了。”
  “今後你準備如何?皇兄大怒,必然不會放過你。”
  “你放心,襲遠早已為我指路。來不急的時候,可飲鴆自裁,幹淨利落。”
  他微微一顫,被她平靜的話語驚住,“你呢?又要聽從他的安排?”
  “還有更好的路可走麽?一切都隻是我自作孽,活該要承受這樣的結局,即使是你,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他又能做什麽?違抗皇命?背棄大金國,背棄女真,背棄宏遠的報複,背棄為人臣為人將的職責,背棄長久以來的信念?
  許久,他才察覺到身旁早已空無一物。

相忘

  


  “走吧……”
  秋初,涼風習習。
  樹葉染上枯槁的顏色,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已結出一層厚厚的霜。
  “求您了,走吧,回宮吧……”
  飛散在空中的細小塵埃因下落的液體而聚攏在一起,共同墜毀在粗糙的地板上。
  彌月機械地重複磕頭的動作,一遍又一遍。
  念七站在角落裏,看著彌月身前濕潤的地板,沉默無言。
  晚風拂開鬆散的發絲,展現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她將一疊銀票塞進整理好的包袱,抬眼漠然地看著彌月。“你隨念七去吧,今後回宮也好,在民間生活也好,都與我,再無瓜葛,這些錢是我唯一能幫你的。快些動身才好,切莫讓我拖累了。”
  彌月哭得更加厲害,又是一拜,將額角磕出殷紅血痕。
  “求您,公主,您就聽皇上的話吧,金國皇帝已經下令抓人了,公主千金之軀怎受得那般折磨,求您,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她走了,他要如何應對朝臣一輪又一輪的攻擊,要如何應對完顏晟的滔天怒火。戰敗,屬下叛變,妻子潛逃……
  加之完顏煦對她的寵愛,朝臣怎不會借此責他通敵叛國。
  似乎有兩條路可選,但事實上,別無選擇。
  莫寒起身,推開窗門,讓風更加放肆地湧入。
  窗外,是她細心經營的庭院。
  三月,桃花與春色同至。
  四月,杜鵑絢爛,捧住飄然而落的桃瓣。
  七月,荷塘碧色中暈開一滴又一滴紅。
  九月,仍有菊花苦艾……
  現下,丹桂已然落盡,而秋菊仍不見蹤影。
  她開始想念,並且相思成疾。
  她被這樣的想念衝擊,陣陣眩暈,幾乎將一切忘記,就連姓名也被遺棄。莫寒從未想過,她會如此瘋狂,迫切地想要陪伴他,隻想一閉眼,便是天長地久,白首不離。
  好冷,她抬手圈住自己瘦削的肩膀,一陣瑟縮。
  初秋,暮色沉沉。
  “回去了,又能怎樣呢?”
  回去了,又能怎樣。
  不過是日升日落,不過是錦衣玉食。汴梁繁華,車如流水馬如龍,但獨缺一樣,無論如何,留不住她,挽不回她。
  她一垂首的溫柔,為這般蒼白的畫卷描上斑斕的輪廓。
  仿佛能夠聽到侍衛沉重的腳步聲,明晃晃的刀,肅殺的麵孔。
  一代繁華如昨日。
  念七終於從陰影終走出,挽起跪在地上哭噎不止的彌月,此刻再看那一抹纖瘦的背影,突然明了,這般脆弱表象之下,柔韌的力量。
  於是不再多言,低頭抱拳,各自珍重。
  “姑娘,聖上問姑娘,可還記得蘇州一敘?”
  她仍舊對著窗外幾近敗落的景象,不曾回頭,不曾有絲毫觸動。所謂麻木,便是痛著痛著便習慣了,看淡了,無所謂了。
  她點頭,大拇指摩挲著袖中光滑圓潤的東珠,出奇的平靜。
  她隻是說,“知道了。”
  如此而已。
  念七帶著彌月離開了。
  斜陽被重重黑幕死死壓住,再尋不到半點光輝。
  她捧起腰後青絲,癡癡地笑,不知不覺,已經這樣長,隻是當年被完顏煦剪去的那一簇不知去向。
  你還在等什麽呢?
  不點燈,不開窗,花廳如囚牢一般。
  等到了,又怎樣呢?又能怎樣呢?
  她將東珠就著桌腳敲碎,露出內裏的駝色藥丸。
  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終結。完滿。
  假的,是假的,對不對?
  她獨自呢喃,手指陡然收攏,緊緊攥住藥丸。
  晚風猛地灌入,這樣近,近得可以在風中嗅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血腥與青草香。
  她將毒藥藏好,淡笑著起身,若往昔一般。
  “回來了?等等就可以開飯了。”
  暗暗擦一把眼角,還好,沒有眼淚。
  完顏煦靠在門口,不斷地喘著粗氣。
  青色胡渣在下顎瘋長,淩亂的發絲遮掩通紅的雙目,塵霜模糊了俊朗的容顏,還有一截幹枯的草莖參雜在烏黑的發間,顯得如此……滑稽可笑。
  他牢牢盯住莫寒,看著她從身邊繞過,看見她微笑背後掩藏的痛楚,看見她閃躲的眼神,驀地一陣陣抽動。
  “你手裏的是什麽?”他突然伸手,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布滿血絲的雙瞳頂頂地望住她。
  莫寒不語,亦不掙紮,安靜地看著他掰開她的手指,掌心毒藥展露無遺。
  完顏煦的手一點點收攏,在她腕間留下一道道紅痕。怒火在眼底燒灼,他的眼,紅的仿佛要滴出血來。
  “你要幹什麽?我問你,你到底要幹什麽?!”
  這一聲咆哮把前來探看的管家嚇得縮了回去。
  她撿起他發間枯草,“這是怎麽了?還帶紀念品回來?恩,那我得收好了……”
  “你走後,第三天,我搶了馬往燕京趕,不分晝夜,受傷太重,幾乎駕不住馬,摔下來就起來,上馬繼續往回趕,再摔再爬起來。阿九,我胸上有一個血窟窿,不是漢軍捅的,是你,是你給我的!你竟仍要去死,死,你怎麽能想到死……”
  “沒有,我沒有。”她輕輕抱住他,撫著他的背,安撫他狂躁的情緒,“我隻是以性命與上天下注,我賭,你定會回來救我,你不會丟下我,所以,我不走,就在家裏等你回來。”
  他將她緊緊按在懷裏,久久無言。
  “我知道的,你一定會來。”
  “因為……你知道我愛你。”
  就這樣,讓我抱抱你,看你最後一眼,然後,在記憶中深深刻下。
  放手後,再無遺憾。
  他說,“你要走。”
  她點頭。
  他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點頭。
  他說,“你要忘了我。”
  她依然點頭,隻是忍不住笑出聲,“要不要再囑咐我以後找個好男人嫁了?”
  “你敢!”他掰正她笑得顫抖的身子,喝道,“嚴肅點!”
  “好!你繼續。”
  完顏煦無語,終於鬆弛下來,手臂搭在莫寒肩上,由她扶著緩緩走進內室,躺倒在暖榻上。
  莫寒亦順勢蜷縮在他身邊,安靜得看著他入睡。
  爾後,欣然微笑。
  “煦,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是……恨我。即使這一刻,你我佯裝無事,卻也隻是因為你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如果不是很難的話,就請你把這樣的怨恨保留到最後,直到,你徹徹底底忘記,直到,阿九對你而言,隻是陌生人而已。”
  “皇上盛怒之下,除了自我了結,我已無其他選擇。皇上已對你多有不滿,若你此刻強行送我出關,必會惹怒天顏。自承乾二年入燕京,我已給你添了太多的麻煩,絕不能再拖累你。”
  “煦……對不起……”她輕輕,親吻他幹澀的唇,低聲呢喃,“還有……我愛你……”
  宿命的歸期即將到來,排山倒海。
  窗外落落星光,讓她想起多年前的夏夜,在他懷裏,安靜地看星星。
  花廳裏,茶具在靜默等待,還有,那一杯涼透了的信陽毛尖。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借問行人歸不歸?
  歸不歸?
  =============
  “多謝。”
  “不必。”
  完顏煦俯下身,將昏迷的莫寒打橫抱起。他的動作很輕,很輕,仿佛不忍心打攪她的好睡眠。
  她又輕了,軟軟的身子,彌散著熟悉的香氛。
  以後,以後的以後,你要好好生活。
  完顏煦將莫寒安頓好,才從臥房走出,就著昏黃的燭光打量麵前半百頭發的男子。
  他的劍很舊,他的衣飾簡單,他的樣貌極俊,昏黃光暈下更顯出幾分陰柔,特別不過他的眼瞳,琥珀色雙瞳,目光遊移,神色懶散。
  但完顏煦已然感受到他身上漸漸濃重的殺氣,淩厲,銳不可擋。
  “我們見過麵。”陸非然把長劍豎放在地板上,以此支撐憊懶無力的上身。
  “不錯,五年前,蘇州官道。”
  “嗬……”他笑,唇角輕揚,小小的動作將晚風蠱惑,它腳步踏錯,將燭火吹得幾近滅亡。一明一暗的是他的臉,燭光將輪廓描摹得華麗卻柔和,最後一筆輕勾,魅惑眾生。“六王爺好記性。大約仍未忘當時陸某的目的吧?”
  完顏煦低頭看著手中茶盞,目光中多了幾分輕蔑,還有輕蔑背後的戒備。
  “那又如何?你……當真以為要取本王性命是那般容易?”
  “不敢。陸某此來不過是想將人帶走。”
  “啪——”一聲悶響,茶盞生生碎裂在掌中。血從縫隙中流出,溫熱腥甜,沾濕了枯槁的心。似有潺潺水聲,細聽,不過是心底撕扯開的舊傷口,頃刻,血流如注。
  他曾說過,要照顧她一輩子。
  他曾說過,要陪她看每一年最美的星光。
  他曾說過,今生絕不棄她。
  往日種種,曆曆在目,卻已無力承擔。
  終是要向現實低頭,不論如何掙紮,不論有多愛。
  “你把毒藥換成什麽了?”
  “不過是迷藥而已,怕她喝不慣,還加了些糖,也不知是什麽味道。”
  他守了她多久?
  從她一人奔赴戰場開始,還是從她在窗前獨自憂心開始?
  他已記不清了,這樣的事情,他從不去計較。
  計較,不過是令自己更加卑微罷了。
  完顏煦無話,緊抿雙唇。
  無限延展的沉默。
  他拾起桌布一角,胡亂將手中鮮血擦去。掌心的疼痛,如此微不足道。
  “將她帶回汴梁,即可啟程,本王會為你們打點一切。”
  語畢,他閉上眼,多日奔勞的疲累鋪天蓋地,這樣的時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巨大的無力感充斥著傷痕累累的身軀。
  再多一一刻的等待,便到極限。
  良久,仍未察覺身側有半分動靜。
  他睜眼看去,陸非然仍舊倚著梁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眸湖水般澄澈。
  陸非然垂目望向桌腳血滴,清亮的琥珀色漸漸黯淡。
  “算了,她醒來若發現是我糊弄她,非折磨死我。”
  “我走了,你自己看著辦,說起來,還真有件大事沒做。”
  “告辭。”
  他走得很快,一踏足,一翻身,已然不見蹤影。
  但其實,他何曾走遠。
  說過要忘記,說過要放下。
  但,說說而已,他陸非然幾時是守信之人。
  他從來隻是隨心隨性,無拘無束。但寒夜中那些莫名的失落,又是從何處而來。
  他不知道,不知道。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但他不能說,因為她不想知道。就讓她以為,他過得很好吧;就讓她以為,他早已放下吧;就讓她以為,他是可以瀟灑來去的吧。
  隻要,隻要她過得好。
  他是一隻無足的荊棘鳥。
  起風了,不再溫柔輕撫,即將到來的是狂風怒號,是大雨瓢潑。
  不害怕,因為早已沒有退路。
  寬大的披風包裹著纖瘦的身軀,完顏煦在馬車裏,將她緊緊攬住。車外大雨淋漓,徹夜不休,但願,無人驚擾她此刻的恬靜安詳。
  他用額頭抵著她冰涼的額角,輕輕歎息。“你怎能為我舍去生命。”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奉旨抓人的士兵在王府外集結,雨水順著鎧甲流入衣內,浸濕了帶著些許汗味的衣料。
  為首的兵將在雨中奮力敲打王府大門,岑管家開門將他們引入府內,小心伺候,盡力拖延。
  他隻願王府再大些,士兵搜得再慢些,如此,他眼中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能快快離開。
  走吧,即使前路茫茫,不見歸期,但隻要活著,活著就好。
  夜長而無盡,豆大的雨滴將燕京城的靜謐捶打成焦灼。
  馬兒向前奔馳,不知疲倦。城門越發近了,穿過細密的雨簾,城門燈光依稀可見。懷中蜷縮的人已有動靜,她不安分地往他懷裏鑽。這樣的冷,不似初秋微涼天氣。
  完顏晟顯然是料到她的逃亡,現下守城的兵力為平日兩倍以上。
  完顏煦聽著雨聲,目光落於一旁長刀。
  守城兵士將馬車攔下,細細盤查。
  胡爾諾把通關令牌遞過,卻仍不得放行,士兵依舊堅持檢查馬車。二人爭執不下,眼看便要動手,完顏煦也已將長刀緊緊握在手中。
  驀地一聲鞭響,呼嘯著劃破傾盆夜雨。“瞎了你的狗眼了,本郡主的車你也敢查!仔細你的腦袋!”
  藍黑夜幕中走出一道嫣紅的傷,好似怒放中的牡丹,濃豔迷人。
  這是博日娜,依舊美麗的博日娜,依舊驕傲的博日娜,卻不是曾經神采飛揚的博日娜。
  她所失去的,不是三言兩語便能道出。
  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對人言之二三。誰又能安慰得了誰,況且博日娜這樣的女人,是絕不接受憐憫的。
  士兵硬生生挨了一鞭,頓時皮開肉綻,不得不退到一旁。博日娜抽出令牌扔給首領,喝道:“太後命我出城辦事,這馬車正好在這等我,你不認本郡主,總該認太後。違抗太後懿旨,你有幾個腦袋讓砍的!”
  “是是,卑職這就給郡主讓道。”
  博日娜挑起車簾,也不看完顏煦,隻是伸手把身後男童拉上車,又將被雨淋濕的頭發整理好,便兀自沉默。
  男孩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黝黑烏亮,微笑時麵頰浮起淺淺的酒窩,像極他的父親。
  馬鞭在空中甩出一道弧,把雨滴打散。馬兒嘶鳴,奔騰而出。
  古樸大氣的燕京城在身後,被一點點拉遠,直至,成為視野裏的墨色原點。
  “醒了?”
  一睜眼,她便看到完顏煦放大的俊顏,他微笑,像個頑皮的大男孩,將滿是胡渣的下巴在她臉頰蹭來蹭去。“你沒死,藥早就被換了。”
  莫寒還未緩過神來,呆呆看著他,任他胡鬧。
  他將裹著她的披風扯緊,目光柔和,“再睡一會吧,多休息,雖說漢軍已經打過京鑫,但咱們還是要趕幾天的路才能到的,也讓我多抱抱你。”
  她不說話,隻是將頭越埋越深,直至再也看不見臉。
  抽泣聲漸漸加大,她在他臂彎中放肆安心地哭。
  博日娜轉過頭去,靜靜看著窗外一閃即過的風景,紅了眼圈。
  第三天清晨,迎接他們的不再是繁華城池,而是一片斷壁殘垣。
  正應了秋日蕭索,再過些日子,便可揀一卷紙,一副筆墨,坐在幹枯樹幹下,遠眺蕭索的京鑫城,吟詩作畫,附庸風雅。
  這裏留下千古詩篇,這裏傳揚不休功績,但這裏,不會再有那些淳樸善良的人。他們,消失在萬古流芳的事跡之中,掩蓋在一場又一場精采絕倫的對戰中。
  沒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
  史書上留下來的,是那些滿手鮮血的人。
  馬車在城外停下,因為已有大隊人馬集結在曠野之中,為首的是韓楚風。
  不再是彼時青澀少年,他眼中,有宏圖,有偉業,有天下,有蒼生。
  “走吧。”
  “嗯。”她點頭,卻緊緊攥著完顏煦袖口,未有絲毫放鬆。
  “放手,阿九。”完顏煦無奈,隻好將她攥緊的手指一根根掰開,食指,中指,無名指,爾後,終於分離。
  “你要……好好的。”
  “我會的,阿九,但我不會等你。”
  他扯起嘴角,給她一個真誠的笑,陽光跳躍在他臉上,暖暖照進她心中。
  她亦莞爾,她說,“我也不會,不會等你。”
  “這樣……很好。”他捧起她的臉,落下最後一個吻,輕觸她雙唇,隨即離開,隻有片刻停留。
  “你們說完了?”博日娜突然出聲,打斷了最後一絲纏綿。
  莫寒了然地看著博日娜,又轉向角落裏安靜的男孩,“多莫,好久不見。”
  博日娜將男孩拉到莫寒身前,恨恨道:“他還有一個漢名,宥麒,嗬……宥麒,佑齊,他當初隻道宥為寬恕,麒為上古神獸……如今才明白,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從今往後,他隻是宥麒,韓宥麒。”
  莫寒頷首,牽著小小的韓宥麒下車。
  “你……不去見見他麽?”
  “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博日娜狠狠撂下簾子,但莫寒分明看到她眼中充盈的淚水。
  她低頭,朝韓宥麒笑笑,對他,也是對自己說,“走吧。”
  她沒有回頭,徑直朝漢軍大營走去。
  而韓楚風翻身下馬,朝她行大禮,拜道:“末將恭迎承元長公主殿下!”
  她有些吃驚,瞥見韓宥麒蒼白的臉色和韓楚風視若無睹的冷漠表情,心中一沉,上前虛扶韓楚風,道:“將軍言重了。”
  她牽著一身女真裝束的韓宥麒走過滿是寒光的陣營,手心沁出絲絲冷汗,卻仍舊挺直身子向前而去。
  求死,一次足矣。
  但是,她忘了告訴他,阿九永遠都會記得回家的路。
  兩條路,不同方向,不同境遇,不同結果。
  博日娜擦幹眼淚,瞟一眼看著香囊出神的完顏煦,挖苦道:“怎麽樣?把自己女人送走的滋味如何?”
  完顏煦未有答話,隻是捏緊了指間殷紅香囊。好像還有屬於她的氣息,從那一髻烏發中散出,浸染了愈發濃重的離情。
  那一夜,鳳冠霞帔,紅燭垂淚,他剪下她發絲,細細收好,從此不再懼怕孤獨。


曲終

  


  斜陽將血色光暈滴落在他剛毅的麵容上,繼而一圈圈漣漪般散開,剝落出難得一見的柔和。
  思量許久,他轉過身來注視著垂首啜飲的女子,欲言又止。終餘一聲哀歎,種種苦澀盡藏其中,餘韻了了。
  “阿九……”
  手中動作突然停頓,莫寒緩緩抬頭,目光落在韓楚風鬱結的眉間,了然道:“你不必解釋,我都明白的。若你還是楚風大哥,我便還是阿九。楚風大哥的好,阿九一點一點都記在心上,又怎會怨恨你。”
  浮茶被吹散,升騰的熱氣氤氳了熟悉的麵龐,朦朧虛幻,仿佛透過這一小片白霧窺視藏匿在深處的瑣碎記憶。放浪不羈,年少風華,卻韶華不再。
  終究是霧裏看花,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往昔種種,似水無痕。
  一回首,許多年。
  “你應當怨我。若不是我,你與完顏煦也不會……”
  “不是你也會是別人。”天色漸漸轉暗,密雲壓城,想來又有大雨,酣暢淋漓,若能如此哭上一場,亦可謂美哉,“但……幸好是你,這樣,阿九受的苦更少些,至少還有楚風大哥照顧著,不至於孑然一身無所倚靠。”
  “阿九,聖上英明仁德,定會好好安置你。”
  深呼吸,將鼻尖酸澀壓下,她笑,沒心沒肺,“是啊,承元長公主,自誕生之日起,便榮寵無限,皇考親賜封號,指婚鎮遠將軍韓楚風。”她側過頭,朝韓楚風擠眉弄眼道,“那時候你可是京中女子的夢中情人,可惜一道聖旨打碎千萬芳心。爾後,新皇登基,承乾二年九月,十裏紅妝,風光遠嫁。燕京十年,五味雜陳,幸得良人,雖無奈離別,但比起夫妻反目,這結局,已算得上完滿。”
  “老天……實則待我極好,他把世上最好的都給了阿九。九五至尊的父親,高貴賢淑的母親,聰穎睿智的弟弟,文采風流的表哥,武藝超群的黑子哥,富甲天下的柳二哥,還有……忍辱負重堪當大任的楚風大哥。”
  還有,獨一無二的完顏煦。
  “若你是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她看著怔忡不語的韓楚風,笑意盈盈,仿佛從不曾受過傷,從不曾流過淚。
  她緩緩走近,執起韓楚風布滿老繭的手,直視他溢出彷徨與掙紮的眼,“若你覺得是對,那便去做,阿九這輩子,隻記得楚風大哥的好。”
  十年前,他叛國投敵,十年後,他拋棄妻子。
  他恨自己,禽獸不如。
  他如此自私,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心中澆不滅的仇恨。拋下至愛他的妻子,遺棄敬他如神的稚兒,屠殺與他同甘共苦的女真部下。
  他是反複無常的小人,是這世上最卑劣的男人。但卻不能忘記,被金軍踐踏的普通漢民,被彎刀奪取性命的無數漢軍將士,被金軍殘忍分屍的老父……
  反與不反,都是錯。
  忘不了,胸中抱負,忘不了,韓氏家訓,忘不了,男兒血性。
  他抿唇不語,把掌中纖細的手越握越緊。
  語言如此蒼白貧乏,此刻靜默,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好好照顧自己。”
  莫寒乖順的點頭,低頭揉著發紅的手背。“好。”
  “還有……宥麒要托你照顧,母親她,恨透了女真人。但讓他隨你會宮也是不妥。大戰之時,往日舊識大都不敢接受他。你可有法子?”
  遠遠看著呆坐在石階上一動不動的小小身影,莫寒蹙眉,不忍道:“他是無辜的。博日娜不要他,你若再將他遺棄,宥麒便是孤兒了。”
  韓楚風亦向外看去,眼中似有瑩潤光澤,閃爍著無法言語的疼惜,“等等吧,等戰事結束,我再想辦法,一定把他接回來,一定。”
  “好吧,我給蘇州行宮去封信。”
  “大恩不言謝。”
  “舉手之勞而已。隻是你,刀劍無眼,戰場之上還需多加小心,你是宥麒唯一的依靠了。”
  京鑫似一朵頹敗的花,死在最絢爛的時刻,戰火紛飛,寒光凜冽,滿眼皆是觸目驚心的紅,一碰,仿佛就要流出血來。
  幸然,腳下土壤依舊,來年春曉,仍有盎然生機。
  莫寒步出門廳,牽起韓宥麒冰冷的小手,“進屋去吧,夜裏冷,當心著涼。”
  他依舊保持著連日來的沉默,安靜地隨莫寒進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不曾從韓楚風離開的方向移開。
  “明天去給你裁幾件衣服。”
  “……”
  “宥麒,叫我姑姑就好。”
  “……”
  “下雨了,宥麒,你怕打雷麽?”
  “……”
  “我怕打雷,從小就怕,嗬……很丟臉對不對?”
  “……”
  “以前每逢雷雨,他都會……小男子漢韓宥麒,肩膀借姑姑一下……”
  在這樣雷聲轟隆的夜裏,我隻是,膽小地被嚇出了眼淚而已。
  濃黑的影音遮蓋他無奈的笑容,她似乎總是如此,色厲內荏。明明難過至極卻仍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去安慰別人。
  要怎麽樣你才能變得稍微聰明一點呢?呆呆。
  他從房梁上跳下,落地無聲。
  挑開床簾,他看著床榻上滿臉淚痕的女人微微勾唇,琥珀色的眼中竟是憐惜。
  “呆呆……”
  “我要走了。去大漠,與狂沙作伴,日後再不踏足中原。”
  “幸而在蘇州學了門手藝,此番可去關外開店賣餃子。你曾讚過我廚藝非同一般,我想,生意應該會很好吧……再不濟,便繼續做殺人的買賣。”
  “我是殺手,生來便是,再難改變。你不同我一起是對的,我……終究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總不能叫你陪我去怪外吃沙子吧,你這身子骨,三兩下就能叫黃沙給埋了。難得,你聰明一次……”
  他伸手,輕輕拂開粘在她嘴邊的發絲。
  “還是第一次,想要停下來……可是你……可是你卻不要,天下第一美男子陸非然你都不要,真不愧是呆呆,我的……呆呆。”
  他將藏在袖中的紫木簪取出,放在莫寒枕邊,彌散著他的體溫,他的氣息。
  “下輩子……做我女兒吧。”
  幔帳緩緩落下,他靜靜凝視,直到已無縫隙可窺。
  窗外更深露重,他踏月而去,仿佛從不曾來過,無絲毫蹤跡可尋。
  今夜隻餘習習晚風,輕拂床幔。
  一曲終,人散去。
  繁星下的蕭索,燈火闌珊處,盡歡小小的身子被晚風吹得瑟瑟發抖,他死死盯住那一扇古樸厚重的紅漆大門,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世子,進屋吧。老身求你了,若害了風寒可怎麽得了。”岑管家又止不住勸道,但盡歡固執得像一頭小牛犢,目光不曾從府門挪開分毫。
  寒風呼嘯而過,將腐朽大門嘶啞的呻吟帶入耳畔。盡歡突然起身,圓滾滾的身子不顧一切地往府門口奔去。
  仰頭看著滿臉風塵,麵無表情的父親,盡歡愣了愣神,隨即躥到父親身後,急切地尋找,卻終是頹然。
  “爹爹……”盡歡還有些喘不過氣來,扯著完顏煦的衣角,略帶哭腔地問道,“娘親呢?”
  完顏煦躲開盡歡閃爍著淚光的眼睛,將他一把抱起,向正廳走去。“我不在這幾日,功課如何?可有偷懶?”
  盡歡仍在努力地往門外看,直到府門緊緊合上,再不留一絲縫隙。“娘親呢……爹爹,娘親呢?”
  “哦,明日就去給你找一個,你盡歡想要什麽樣的?”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滿身疲倦地坐在躺椅上。
  “爹爹……”盡歡不置信地看著完顏煦,死死咬住下唇,半晌,突然爆發似的喊道,“爹爹把盡歡的娘親弄丟了!”
  “盡歡討厭你!”
  他從完顏煦身上跳下,忍著眼淚跑回臥房。
  “她有什麽好的?過幾天給你找個比她溫柔美貌一百倍的……”他半眯著眼,身體隨著躺椅的弧度搖晃,倦意沉沉。
  岑管家默默抹一把眼淚,不忍地說道:“世子他,在門口守了一夜,王妃……”
  完顏煦忽的睜眼,打斷岑管家的話語,吩咐道:“你準備準備,明日本王要去宮中負荊請罪。至於盡歡,過些日子把他送回會寧,你也一同去,待在燕京,恐難周全。”
  岑管家虛應一聲退出門去,卻瞥見躲在門外長廊處的盡歡。他緩緩上前來,扯住岑管家的衣袖,肩膀仍在一下一下地抽動,“娘親走了,爹爹也不要盡歡,盡歡是沒人要的孩子。”
  “他們……都不要盡歡了。”
  清晨微光中,她一睜眼,便看見被遺落在燕京王府中的紫木發簪,急忙起身去尋昨日蹤影,卻隻見殘燈燭淚,似一場繁華落盡,了無痕跡
  韓楚風尋來的圓臉小丫頭燕子敲門而入,問莫寒今日想梳何種發髻,她卻直直望著銅鏡發愣,許久,方才將攥在手中的發簪遞給燕子,紫木簪上已蒙上手心薄汗,濕潤滑膩。
  “簡單些就好,用這個吧。”
  不多時,叢叢烏絲便將發簪包裹,素雅的發髻,除斜插入發的紫木簪外再無裝飾。燕子左右看了看,試探著問道:“是不是太素了些?”
  莫寒對著鏡子,嚐試著將唇角上揚,留給燕子一朵淡雅怡人的微笑。“這樣便好,多謝你。”
  燕子臉一紅,連忙致謝,卻見屋外一陣嘈雜,莫寒已然起身往外走去,不留神撞上匆忙趕來的韓楚風,險些倒地。
  韓楚風急忙將她扶住,也不多話,徑直說道:“完顏晟前來督戰,於前夜在途中被刺殺,現下陳全命我趁亂亂突襲金軍,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語畢,轉身疾走,莫寒連忙拉住他,急急問道:“那刺客呢?”
  “亂箭射死。”
  望著韓楚風漸漸遠去的背影,她下意識地抬手觸碰頭上發簪,粗糙簡陋卻無比熨帖。
  隻願天大地大,無所羈絆,隻願仍有清風明月時時與爾相伴相依。


腐朽[VIP]

  


  雪落無聲,夜幕下的汴梁皇宮燈火輝煌。
  昭華殿內,君臣同樂,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即使在偏殿角落,仍可聽得靡靡弦樂,不遠不近地糾纏在耳邊,揮散不去,更似眾人臉上虛假笑容,遮掩幕布後的醜陋猙獰。
  “說話呀!以前不是挺橫的嗎?怎麽?啞巴了,不說話了?”穿著豔紅色喜慶袍子的孩子又一次將對麵瘦弱的男孩打倒,插腰,挑釁地問道。
  趴在雪地裏的小孩悶不吭聲,隻是倔強地回頭瞪著比他高大的男孩,咬緊下唇,仿佛下刻就要憤怒地衝上前去將其按倒撕碎。
  “怎麽?還不服氣?沒娘養的!”紅色衣裳的男孩做勢要打,旁邊略小些的男孩卻突然出聲勸道:“大哥,若打得厲害,怕是要告道父皇那裏去,到那時……”
  大皇子遙顯甩開二皇子遙灃的手,不耐道:“二弟擔心什麽!小東西敢告到父皇那去,就不怕下回打死他!再說,父皇厭惡死他們兩母子,怎會理會他!”語畢又是拳揮過去,打在遙勉側臉,磕破嘴角,血漸漸滲出,在漫銀裝中落下零星血色。
  “別總裝得比誰都高貴,告訴你,你已經不是父皇嫡子,沒人再會讓著你!還有,下回再敢跟我動手,有你的好果子吃!”
  遙勉咬緊的唇顫抖著開闔,幾乎是用盡全部力氣喊道:“母後乃名門望族之後,豈是爾等粗淺之人能……”
  遙顯的拳頭與遙勉漲得通紅的小臉隻有毫厘之隔,卻聽身後聲輕喚,不得不停住動作,連忙站起身,恭敬行禮。
  遙勉勉強抬頭,眯起被打腫的左眼,努力向長廊轉角看去,卻見一華服女子緩緩從暗影中走出,身後跟著手提宮燈的侍女。緞麵繡鞋踩在薄薄的雪地上,發出吱吱的聲響,絳紫色裙角擦過有些髒汙的積雪,他就著昏黃的宮燈,順著厚重的白色狐裘向上看去,便見一張含笑的臉,精致的麵容,淡雅的妝容,波光粼粼的眼瞳。
  遙顯遙灃皆是恭敬,同行禮道:“侄兒遙顯/遙灃見過姑母。”
  “同是自家人,無需多理。”目光掃過趴在雪地裏的遙勉,並不多做停留,仍舊是溫和地對站著的二人道,“在殿上看不見你們幾個小淘氣,原是跑著雪地裏尋新鮮把戲,大冷天的,也不怕凍冰了。皇上正尋你們呢,大過年的,可記得多說幾句喜慶話。”
  遙灃聞言又是一拜,“多謝姑母,侄兒就回去。”又扯了心有不甘的遙顯匆匆往昭華殿趕去。
  從兩個半大的孩子身上挪回視線,恰巧對上遙勉滿是傲氣的眼,於是微微一笑,也不伸手去拉他,隻是蹲下身子,拂開他發上的雪片,仔細地看著這個八歲大的孩子。
  “你的眼睛很漂亮,和你的母親很像。”
  遙勉有些吃驚,隨即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拍去衣裳上的殘雪,整頓衣襟,俯身,恭敬一拜,道:“侄兒遙勉見過姑母,姑母萬安。”
  解開肩上狐裘披風攏在遙勉身上,莫寒伸手將他略微有些淩亂的發絲整理好,指尖觸及之處皆是片冰冷。
  “你該餓了吧?隨姑母去殿裏吃東西吧。”
  莫寒拉住他雪般溫度的手,便要往昭華殿去,孰料,遙勉卻站在原地,不願往前半步。
  “怎麽?不願同我一起?”
  旁提燈的侍女纖巧見莫寒扯下披風已是著急,此刻又見她與遙勉在雪地裏僵持著,連忙勸道:“公主身子弱,當心風寒,三皇子自有睿思殿的人照應著,公主不必如此。”
  但莫寒不理會,仍舊牽著遙勉的手,見他半晌沒有回應,又試探著問道:“去玉華殿,如何?你的傷也應仔細照料。”
  “姑母,您是見過母後的,侄兒鬥膽問您句,母後……母後出身高貴,賢良淑德,母儀天下,乃天下女子之典範,絕不是絕不是那般飛揚跋扈,氣小善妒之人,是不是?”
  她默然,隻是摸摸遙勉的頭,沉聲道:“即使回答是,廢後詔書上的字句也不有會絲毫改變,即使打贏侮辱母親的遙顯,史官們亦不會對既定的事實有任何更改。遙勉,記住,這是最後一次,你的父皇不會容忍任何人對他的質疑,尤其是他的兒子。”
  不知何時,空中又飄起輕薄易碎的雪,卻比燕京的雪吝嗇許多。
  “走吧,去玉華殿,我藏了許多好吃的,今日統統給你。”
  遙勉跟在她身後垂首死死盯著腳尖,安靜地走向前走。披風下擺滑過酥軟雪地,將淺淺的腳印撫平。
  遙勉似乎對玉華殿很感興趣,仰頭四下打量著殿內格局與裝飾,險些被矮凳絆倒。莫寒將他領到內廳,內侍已將炭盆燃起,屋內漸漸暖和起來。
  將傷藥在他眼角淤血處輕輕揉散,莫寒笑笑,逗弄道:“可是看中什麽?盡管說就是,一會就叫人給你宮裏送去。”
  “姑母……”
  “嗯?”接過纖巧遞上的點心,莫寒推到遙勉跟前。
  “侄兒隻是從未來過玉華殿,有些好奇罷。父皇倒是常來,隻是禁止妃嬪皇子進來。想來姑母與父皇定是自小親厚,非一般人可比。”
  昏黃的光暈在羽翼般纖長她的睫毛下投出落寞的影,他仍舊是個孩子,純真美好,卻已學會偷過老舊的記憶,搜尋今日的點點滴滴,一場角逐,初生的牛犢,帶一片癡妄,一路荊棘,遍體鱗傷。
  這是早慧的痛苦,過早的觸碰腐朽與殘酷,目睹粼粼鮮血,聽聞殘破嘶吼,直至麻木,繼而殘酷地展露死亡前最後一絲悲憫。
  風箏在高飛,暖風和煦,線軸在歡笑的孩童手中。那盡情歡樂的孩子永遠存在於不可觸及的遠方,夢之彼岸,含淚遙望。爾後,在時光流逝中笑看他無望掙紮,寸寸消弭,灰燼般落於塵埃之上,隨暖風逃亡。
  仿佛一場又一場輪回,不可避免,她看他,仿佛看到彼時過於早熟的襲遠,早凋的純真,連微笑都帶著陰暗的色調。
  她曾努力將色澤調成溫暖,卻隻是頹然。在黑暗中向他伸出手,溫暖他僵直的身體,唱著不著調的歌兒哄他入睡,在那些暗無日的日子裏,成為他的光源,卻在不知不覺中種下禁忌的果,營造出今日混亂不堪的局麵。
  這是禁忌,但當黑夜降臨,禁忌在他麵前脆弱得不堪擊。
  即將到來的一幕,她早已猜到,卻不知,旁人已算計至此,仿佛是一個人人皆知的秘密,在某個靜謐的夜裏痛苦上演。
  永不會有落幕的一日,苦難來臨,冥思曆劫歸來那一日。
  心驀地柔軟,揉揉遙勉的頭頂,幾乎可以想象,襲遠身後,前赴後繼的人,用血肉之軀鋪成權利的坦途,鮮血淋淋的道路上,唯見人,睥睨下。
  前路茫茫,生死不知。
  “我同聖上同長大,自然親厚些。與三皇叔也是一樣的。”
  “侄兒明白。”遙勉略略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瞼,揀起塊點心隨意咬幾口,謹慎小心,無處不忘保持皇子風度。
  屋外傳來聲悶響,華光漫天。
  絢爛的光輝熏紅臉,窗外煙花盛放,萬紫千紅,妖嬈如春。
  “姑母,侄兒該回去了。”遙勉跳下暖榻,朝莫寒做緝。
  新年,鍾響,揮手道別。
  額頭抽痛,以為可以平靜地忘記,卻在不經意間觸痛思念的神經。
  要繼續等待,逆來順受,還是在既定的死亡來臨之前,抹去雙手濃重的血腥。
  她回頭看著遙勉,目光沉沉。
  片刻之後,雙瞳回溯溫柔顏色,拉起他的手,往屋內走去。“夜深了,今晚就在姑母這兒休息吧,一會叫人知會睿思殿的宮娥聲就好。”
  “這玉華殿有時太過冷清。”
  “各宮娘娘不是都來玉華殿走動嗎?”遙勉仰頭不解地望著,勉強跨過門檻。
  “那不一樣。”莫寒突然停步,蹲下身來,盯住遙勉,道,“遙勉,……其實你與父皇很相像,許多時候,讓人忍不住心疼……好了,休息吧,以後的事情,姑母幫你想辦法好麽?明天一大早,就去教訓那兩個臭小子,幫你出出氣,好麽?”
  遙勉忍不住笑起來,露出甜甜的酒窩,不多時又換作小大人的模樣,但已不若先前那般生疏試探,“姑母好像個不懂事的小娃娃!”
  “是啊是啊,你就是個小老頭!”莫寒翻個白眼,伸手去捏他的鼻梁,相視而笑。
  埋首在光滑的絲帛間,許久不曾觸碰的畫麵展現在眼前,猶如昨日。
  黃昏時分,烈焰般的霞光將雙眼灼痛。那般瀟灑地離開,是否因為早已篤定他日的相逢。
  永遠記得回家的路。
  在心中,默默重複,恍如夢囈。
  喜慶的色澤還未褪去,就已見滿目蘇白,飄蕩在遙遠的戰場,馬革裹屍,河流如血。
  掊土,葬不遍野殘屍,埋不盡猙獰白骨。
  夜,汴梁燈火輝煌,舉國歡騰,夜,邊城烽火連,屍橫遍野。
  紫杉木案幾承受著襲遠的怒火,又是聲悶響,莫寒無奈地看著搖搖欲倒的案幾,等著襲遠再次拍擊。
  “不就是輸來了一場麽?那些個趨炎附勢的朝臣就叫囂著要停戰議和!一群廢物!朝廷白養著他們!”
  襲遠氣極了,抬腳把圓凳踹到門邊,撞上門檻打個滾又落在莫寒身邊。
  莫寒彎下身將圓凳扶正,環視著滿屋狼藉,無奈道:“敢問聖上,砸得可還盡興?要不再給您搬幾箱瓷器來?可先得說好,你砸壞的東西可要賠新的給我!”
  襲遠被堵得無話可說,狠狠地瞪眼,默不作聲。
  “休息一會吧,生氣也挺累人的。”
  “是啊,完顏煦勝了,你自然是要高興的!”襲遠冷冷地嘲諷,卻隻見到依然含笑的眼,除卻聽見完顏煦三個字時明顯的驚詫和刻意的掩藏。
  完顏晟遇刺身亡,完顏合剌登基即位。
  沒有完顏晟的猜度與掣肘,他應似雄鷹振翅,無人可擋。
  晨光依稀,從時光的縫隙中尋出他朦朧的影,隻見百馬如龍,戰袍迎風。
  他勝了,於烽火狼煙之中顯露王者之尊,足下為頭顱壘砌的小丘。
  很多人死了,很多很多,有的連姓名都不曾留下。
  他們素未謀麵,他們拚死一戰。
  漢時陳湯言:“犯中華威者,雖遠必誅。”
  襲遠,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十年強兵,今朝必血前恥。
  完顏晟告訴身後揮刀霍霍的並將,殺過長江,汴梁是大金的州郡,江南是真的牧場!
  完顏煦總是低語,更多的絲綢,更多的糧食,更多的財富,更多的人……一柄刀,一匹馬,女真人已經習慣用殺戮滿足欲望。
  丈夫,親人……
  每一步,都是錯。
  出乎意料的,莫寒隻是平靜地坐在襲遠身旁,隨手為自己倒上杯溫茶。
  她笑,想象他日相逢,是否塵滿麵鬢如霜,是否相識而笑擦身而過,是否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
  天南地北,時光蒼涼,隻道相見不如懷念。
  十年嗬……
  你成就我的信仰,今後不論生離不論死別,信仰不滅。
  “阿九。”下巴被捏起來,她被迫抬起頭迎上襲遠寒氣逼人的眼,看到憤怒,殺意,脅迫,還有欲望,她還可以裝傻充愣到什麽時候。
  夜夜夜,開始懼怕黑夜。
  “阿九,朕勸最好忘他,朕不想看到你為他的死傷心難過。”
  襲遠的手指流連在蒼白的臉頰,輕柔的動作,緩慢的語速,嗜血的眼神,“朕要奪下燕京,他必死!”
  她握他的手,冰涼如水,如同她一般,太冷,太冷。
  “如果我說,對完顏煦已無絲毫眷戀,你信麽?”
  他怔了怔,反握住她纖細的手指,捏痛指尖,“朕更希望他從來不曾出現。朕已苦等十年,不,比十年更長,你要明白,朕的耐心有限。”
  看那廣闊疆域,看那壯闊山河,看那萬千臣民,看那千軍萬馬,看那哀嚎著的女真兵士,看那求饒的女真貴族……
  他在頂端,俯視著那些卑賤如螻蟻般的人,亂世求生,戰場屠戮。鮮血染紅他腳下的地毯,裝飾額前碩大的珊瑚珠。
  他要更多,更多……
  曾經想愛而不敢愛的人……而今再無需矛盾,無需掙紮,他已成強者,他不畏懼任何阻攔,他便是世間的法則。
  他給她時間,不是任她逃避,隻是讓她調整好心態,等待他,接受他。
  你看,他多麽仁慈。
  “襲遠,仇恨令人迷失。”悲憫,她的眼中流瀉著悲憫與寬容,“取完顏晟性命並不是步好棋。而完顏煦……應當比你更清楚他的能力,潿洲丟了,金鑫也不再是固若金湯,鮮少有人能擋得住除卻綁縛的他,至少……那個人並未重用。”
  “你在逃避。”他重複著,強迫她看他,“阿九,你在逃避,你在掩藏。你變了,十年前,你聰慧卻坦然,不像現在,表麵為朕著想,其實隻是想要利用朕,什麽時候也學會虛與委蛇笑裏藏刀?”
  她輕輕勾起唇角,還給他個譏諷冷凝的笑,“十年,禦花園的花草換幾輪?十年……你知道十年意味著什麽嗎?對我而言,十年,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弟弟由聰穎早慧變為冷血殘酷,柳家敗亡,沈氏滅族,魏王流放,皇後廢黜,還有襲深,韓楚風,祁洗玉……試過眼睜睜看著珍惜的人慢慢死去卻無能無力麽?襲遠,你帶給我的傷口太多,多得無以計數,也許我該吞下一個的毒,這樣也就安心,再無人與你爭,亦不必擔心的背叛……”
  “不是!”他猛地將她拉進懷裏,用盡力氣死死按住瘦削的背脊,“朕經曆過,朕比你痛千萬倍!朕到現在還記得那一張張醜惡的嘴臉,他們在朝堂上大義淩然憂憤難當,其實不過是群懦夫,要用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去換邊疆片刻的安寧,可是朕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那年在蘇州,朕給你毒藥……朕隻是怕,害怕你心裏有別的人,害怕你忘了朕,所以,朕寧願你死在燕京,永遠不要回來……”
  冷,徹骨的寒意。
  明明被緊緊摟在懷中,卻仍止不住瑟瑟發抖,也許如同他們同樣冰冷的指尖般,他們都是沒有溫度的人,給不了彼此一個靠近溫暖的機會,卻仍是苦苦掙紮,行走在毀滅的邊沿,並且不以為意。
  “然後呢……”她雙唇開闔,止不住顫抖。
  “朕舍不得。朕令念七無論如何帶你回來,可是他卻放任你留在燕京,之後朕整夜整夜地失眠,因為閉眼就是你服毒自盡的樣子,朕看見你痛苦的臉,怨憤的眼神,嘴角溢出的血滴在朕的手上……朕怕,這次又要失去你。還好,完顏煦把你送回來,送回朕身邊。以後,朕會好好補償你,一輩子對你好,隻要你乖乖待在朕身邊,讓朕每天看看,跟我說話……朕隻有你,阿九,世上隻有你是真心對朕好,隻有你明白朕,不要走,不要背叛朕,不要算計朕,千萬不要,千萬……”
  已然連痛感都失去,襲遠的力道讓她幾近窒息,如他壓抑多年的愛,不,也許應該稱作占有和依賴。
  無論是多麽殘忍無情十惡不赦的人,心中都有塊淨地,也許是美好的幼年時光,也許是某個深愛過的人,也許是帶著溫暖笑意的陌生人,也許是頓美妙的晚餐,也許是朵初開的花,也許是清晨偶遇的迷人朝霞……讓我們在暗無日的時光中默默回想,如此,生命仍有絲縫隙,透露出絲絲光亮,不至於將人活生生逼死。
  我是你的陽光麽?她笑了,他卻看不見。
  這麽多年走過,她才明白,這世界渾濁不堪,不留一絲純淨。所以,對不起,要你讓失望了,襲遠。
  伸出手,輕撫他僵直的背,在他耳邊低聲寬慰,“我知道,我明白的,一直都明白……你的苦衷,你的難處,你的孤獨……別這樣,我已經回來了,不是麽?”
  襲遠的手臂鬆了鬆,幾乎是欣喜說,“是啊,是啊,你回來了,你已經在這裏。而那些傷過你的人,朕也會將他們從世間抹去。朕不會再讓你難過,朕會對你加倍地好,朕會讓你幸福。”
  “包括完顏煦?”其實她想問,那些人裏包括他自己麽。
  他搬正她雙肩,目光鎖在她沒有焦距的眼瞳中,尋覓著臉上的細微變化,“你舍不得?”
  莫寒有些無力,垂下眼瞼,“我會難過。”
  世界真是可笑,他活生生剝離她的幸福卻在此刻信誓旦旦地要給她幸福,那麽,麵對他的恩賜,她是否應該感激地頂禮膜拜?
  太多的傷痛,讓她學會冷漠,太多的磨難,讓她學會生存。
  讓我們好好把這場戲演下去,觀眾是冷漠的上帝,隻不過,他不會鼓掌致謝。
  “不會太久。你會忘了他,忘記他的一切,他的生死與你無關。”不是勸慰,僅僅宣告,仿佛宣讀道聖旨,帶著威嚴與權力。
  你不得不從,卑躬屈膝,奴顏媚骨。隻因,世界,權力代表一切。弱者的反抗就像個荒誕的笑話。
  穿過耳膜,還你一個譏誚的笑容,如此而已。
  “襲遠,不要再提他,不要再提燕京,求你了。”婉轉哀求,已然放下尖銳的恨意。
  他說好,聞她發間熟悉的馨香,仿佛找到一種純淨,久違的純淨。
  世上還有一絲美好,而唯一的光束在他手心。
  多麽美好,個彌散著薄霧的早晨,他握住夢寐以求的快樂。
  “你說的那個人,是指韓楚風?”他坐在桌邊,饒有興致地看著莫寒用早飯,滿桌甜食,仿佛將空氣染出甜膩。
  抿口蓮子羹,她舔舔嘴唇,一絲甜味都不願放過,“對於金軍,對於完顏煦,軍中無人比他更熟悉。知不信他,恐他反再反,但信,因為不曾見過他在燕京經曆的置身烈獄般的生活。千軍易得將難求,況且,他已無退路,不是麽?”
  襲遠淡笑著刮她的鼻梁,若兒時嬉戲般,“這麽多年過去,口味倒是都沒變,還是嗜甜如命。”
  莫寒放下手中釉瓷調羹,眼神淡漠,“因為生活太苦……”
  心上一痛,他握住她的手,帶著疼惜說道:“以後不會,以後不會了。”
  你不知道麽?痛苦永遠延續,它長在心頭,不死不滅。
  有什麽已然毀滅,壯烈而絢爛,燒幹所有眼淚。

VIP迷局

  囑咐莫寒幾句,襲遠便匆匆趕回回紫宸殿,他是帝王,是這廣袤領土的統治者,還有許多事情等待他處理,比如邊疆戰事,比如賦稅征訂,比如收拾主和的朝臣…………

  莫寒亦不留他,他說要走,她隻是含糊應聲,道一句恭送聖上,卻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朝廷那些個老頭子可是走運了,氣都撒在我這,明日上朝可都沒他們什麽麻煩 !”
  
  他轉身,她低聲抱怨。

  他笑,提步走入暖陽之下,吩咐王順在紫宸殿挑幾件頂好的瓷器送來。

  走了幾步又停住,轉過身來看著背後躬身聽命的王順,清朗的眉目間隱隱顯露出飛揚神采,“從今往後,但凡新晉貢品都先撿著幾樣最好的往玉華殿送,而且,由我親自挑。”

  王順略微愣了愣,片刻便應承下來,抬頭望著帝王大步遠去的背影,暗自驚心。

  這般恩典,卻不知是福是禍。
  
  “醒了?”

  遙勉盤腿坐在床榻上,安靜地看著她,忽然覺得窘迫,下意識地往內裏躲,囁嚅道:“姑母…………父皇…………”
  
  莫寒招呼宮女服侍遙勉穿戴,伸手理了理遙勉襟口,“邊疆戰況又有變化,皇上要同大臣們商議國事,大過年也不得閑。怎麽?嚇住你了?”
  
  遙勉謹慎地打量過莫寒的表情,又低頭看著腰間掛墜,搖頭答道:“遙勉無用,不能為父皇分憂。”

  話未完,便聽見頭頂傳來“噗嗤” 聲輕笑,他好奇地抬頭卻突然感到臉頰一痛。應是端莊賢淑的女子此刻竟捏著他的側臉,笑意盈盈,“小東西才多大呢,就跟個老頭似的,小心年未弱冠便長出一臉褶子,到時可沒有姑娘喜歡!”

  遙勉有些惱了,氣鼓鼓地揉著略微發紅的臉頰,再抬眼看去,那人仍是絲毫悔意也無,那彎月似的眉眼卻讓人怎麽也生不起氣來。

  “好了好了,不鬧你了。”任由纖巧在肩上罩上一層厚重的披風,她側過頭向躲
在角落裏嘟著嘴巴,滿臉委屈的遙勉伸出手,“年初一,按理說是要去延福宮給皇後問安的,今日我陪你一同去,願意麽,三殿下?”
  
  遙勉愣了愣,靜靜看著眼前蒼白得有些病態的手,眼角略微有了濕意。他最不情願的便是去延福宮,去向那從五品太府寺少卿之女請安問好,而四周那一雙雙幸災樂禍的眼睛更令他恐懼,唯恐不能再失態,唯恐讓母後失望。

  而今,終於有人可以讓他暫時倚靠。
  
  “遙勉,再不走可真要晚了。”語畢,她便去牽遙勉的手,微涼,帶著細微的顫抖。
  
  進延福宮時遙勉並未依禮跟在莫寒身後,而是照著她的吩咐緊緊挨在她身側一同入殿。
  
  是否聽聞內侍通報是她與遙勉一同來時便已覺驚異,才會如此急切地想要一探究竟,從而莫寒踏入正殿時所見的便是眾人翹首以待的情景,不由得在心底暗笑,這樣的心情她許久未曾體味過。

  每一個人都在猜測她要做什麽,答案五花八門,而謎底永遠不會是他們所想的那一個。

  因為目標不是此刻元慶殿內任何一人能猜到的。

  與人鬥,其樂無窮。
  
  由近及遠,延福宮眾人一一行禮,狀似恭順。
  
  “是我憊懶,連累著三殿下也來晚了,是我的過失,還望皇後娘娘恕罪。”莫寒作勢行禮,皇後早她一步起身,恰恰將她扶住,忙寬慰道:“長公主言中了,應當本宮親自去玉華殿給長公主問安的。”回頭又對兩側侍女吩咐道:“愣著做什麽,快請公主上座。”
  
  莫寒笑,“皇後溫良賢淑,乃我大齊之福,聖上之幸。”
  
  “公主過譽了。”
  
  莫寒順著宮人指引坐於皇後右側,滿意地看著遙勉在殿中向皇後行禮問安,目光掃過眾人頭頂,料想今日定然不會有人再敢出言刁難,不經意間瞥見一張熟悉的麵孔,不由得一頓,片刻之後又自嘲地笑一笑,當是如此,各自歸宿,皆大歡喜,不是麽?
  
  皇後心細,低聲問道:“公主可是看見相識之人?”
  
  莫寒將遙勉招呼到自己身邊坐下,指向西南角著朱色夾襖同紫色襦裙的女子,“娘娘可知那位姑娘是什麽身份?”
  
  皇後招呼內侍將那女子帶到跟前,細細看一幾眼,轉頭對莫寒道:“若本宮未記錯,這應是去年進宮的,年底封了紅霞帔。張姓,江南小戶。她可是公主舊識?”
  
  “遠遠看去倒與先前服侍我的婢女有幾分相似…………”莫寒將目光從女子身上移開,少頓,方才說道,“現下看來,紅霞帔更靈秀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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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園小徑上積雪隻剩薄薄的一層,枯槁的枝幹與嶙峋怪石點綴在雪白畫卷之上,有風盈睫,吹動卷軸徐徐展開,將角落裏的娟秀女子映入來者眼簾。

  莫寒示意隨行宮人不必跟來,卻獨獨留下遙勉,隨她一同走向花園一隅。

  原是曾在延福宮問過話的張氏紅霞帔,聽了腳步聲,連忙行跪拜大禮,卻不敢抬眼相對。

  有些淡漠地看著在寒風中等候多時的女子,莫寒拾起一片枯葉在指尖把玩,“紅霞帔好興致,這滿園蕭索倒是別有一番風韻。”
  
   不答話,隻是直挺挺地跪著,又是重重地一磕頭,道:“妾身位卑,但望公主殿下福壽康寧富貴永享。”

  “彌…………”月字還未出口,便隻餘一聲歎息, 緩了緩,才開口喚道,“紅霞帔,你可知念七現下如何?”
  
  彌月亦是哽咽,“念大俠仍留在邊境一帶為朝廷辦事。”

  “哦?仍活著,便是好了。”莫寒伸手隔著冰冷的空氣虛扶彌月,“紅霞帔起來吧,這麽冷的天要當心身子。”

   轉身,對一旁麵容沉靜的遙勉略微揚起唇角,“進了宮,便好好服侍皇上,做好份內的事情即可,也算是對故人的交代。”

  遙勉瞄一眼仍舊跪在雪地上的女 子,安靜地隨同莫寒離開。
  
  身後是彌月顫抖的聲音,“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卻已來不及體會人世無常的的悲涼, 將目光投向一旁垂首而立的纖巧及之後五六個宮女內侍,越發深沉。

  襲遠仿佛已對她放下戒心,彌月不在她身邊監視,而他亦不會再輕信任何人,沒錯,是任何人,這便是宮廷生活的法則。

   低頭,望向兀自沉思的遙勉,惡作劇似的捏他粉嫩的臉頰,樂不可支。

  “玩個遊戲吧!”
  
  “姑母……”遙勉有些跟不上節奏,皺眉不讚同地望著被他稱作姑母的女人。
  
  “遊戲的內容就是看誰先跑到冷宮!”
  
  “什麽?”
  
  “一二三,開始!”
  
   輝煌殿閣,繁華樓宇,每一步都是虛浮,點滴歡樂都是從時間縫隙中偷藏,隱匿於重重帳幕之後,須臾成風。

  時光化霧,刹那成空。
  
  走出那片靜謐之地,牆外已是夕陽晚照,血色光輝將蒼穹引燃,烈焰席卷單薄的雪地,莫寒無奈地望著滿滿站了一庭院的侍衛宮人,回頭對紅著眼睛的遙勉聳聳肩,做個鬼臉,“你跟嬤嬤回自個宮裏,我還得去跟聖上認錯,誰讓咱們今天鬧這麽一出呢!”
  
  遙勉沒有回答,隻是低著頭,仿若未聞,卻在下一刻乖順地隨走上前來的嬤嬤離開,略向前幾步,又用那兔兒般盈滿血絲的眼瞧著莫寒,欲言又止。
  
  莫名心酸,莫寒揉一揉他的發,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別多想,回去好好念書,過了年節太傅可是要查功課的!”

  遙勉擦一把眼角,點點頭。
  
  回望清冷靜謐的寂寞宮牆,一提步走過嚴陣以待的侍衛,在夕陽暗影中無聲微笑。
  
  在宮女侍候下淨了手,莫寒卻隻安靜地站在離圓桌一尺有餘的地方,遲疑著不肯入座。

  襲遠繃著臉,以筷子輕敲瓷碗,發出清脆聲響,斜睨了眼一旁乖覺異常的人,清了清嗓子,道:“阿九今日在冷宮可還玩的盡興?”
  
  莫寒不答,垂目看著腳尖,怯怯地伸手拉 拉襲遠描著金線的袖口,討好地揚起嘴角,“ 不過是跟宮女太監們開個玩笑而已…………”

  “哼……”襲遠揚手將甩脫,麵色卻已然緩和許多,隻是仍扳著麵孔喝問,“這玩笑倒是有意思,朕正批奏折呢,就聽見外頭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王順也是個經不起事的,匆匆忙忙跟朕說長公主帶著三皇子失蹤了。這下可更有趣了,朕令禁宮侍衛封堵城門,又遣一大批宮人去尋,內侍衛統領跟朕說長公主和三皇子進了冷宮便再未出來。朕就是納悶,這冷宮到底有什麽讓你感興趣的?”
  
   退後一步,躬身行禮,“聖上恕罪。”
  
  “行了,別跟朕裝可憐。”用筷子虛指身側空位,示意莫寒坐下,“說你去做了什麽吧。”
  
  將拿起的筷子複又放下,莫寒遲疑片刻,觀察著襲遠的臉色緩緩開口:“去見了紫玉。”
  
  “哦?原來你與廢後竟是如此親厚,朕倒是疏漏了。”他薄涼的唇輕觸被沿,嘴角掛著譏諷的笑,言語中夾雜著明顯的不信任。
  
  莫寒歎息,“年節裏帶著孩子見見親身母親而已,大人的錯何必怪罪到小孩子身上,何況他是你的親骨肉。”
  
  眼底眉梢,清冷麵龐終有細微觸動,但仍是不信,冷冷道:“這些時*****對遙勉頗為照顧。”
  “如何?”她笑,抖落下先前負荊請罪時的乖順,“聖上可是不許姑母與侄兒親近?”
  
  襲遠無言以對,低頭吃飯。
  
  “其實我這次也是存了私心的。”瞥見襲遠明顯停滯的動作,莫寒心下一沉,想來世上最高明的騙術便是說真話,隻不過說一半藏一半而已,但願能如此逃過嚴密的監視,“我去同紫玉要了樣好東西。”
  
  襲遠並未有過多反應,顯然是事先知曉,隻隨意附和道:“哦?是何物?”
  
  “白狐領子,十年前獵場裏你答應送我的,卻不想轉給了紫玉,這回正好討來。不過也難得紫玉惜舊情,收得極好,現下尋出來也沒有絲毫破損。”
  
  他從桌下握了她的手,滑膩且溫良,心緒不由得一鬆。

  “世人都讚長公主賢德,卻不知其實也是個小肚雞腸的。”

  莫寒亦暗自鬆了口氣,麵上仍是沒心沒肺地笑,“我可沒閑情去在乎旁人如何如何說,隻管自個過得舒坦就行。再說,天大的事不還有你們這樣賢德寬厚的人頂著麽?聖人太難, 做小人就挺好。”

  “哼,你倒是本分得很!”他輕哼一聲,但已不複先前質疑,“那也用得著一路跑著去?”
  
  “若是跟宮女們說,他們定是要攔的,再呈報給你,大半當即就給駁了,弄不好害得挨頓教訓。倒不如就這樣去了,橫豎也隻罵一次。”
  
  襲遠失笑,輕捏她鼻尖,“你總是有理。”

  頓了頓又正色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不然那玉華殿的宮人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莫寒忙不迭保證:“絕對不會有下一次 ,皇上可別凡事拿宮人們開刀,不然過不了幾天我那玉華殿可就人跡罕至 。”
  
  “不罰他們,難道罰你?

  指示宮女將碗碟撤走,回頭卻見莫寒堅定地搖頭,不由得大笑,攬了她纖細的腰身,取笑道:“膽小怕事,誰跟了你,怕是要暗地裏後悔死。”

   下意識地往外掙,對於襲遠的觸碰,她有莫名的抵觸,但須臾之間,腦中已回複清明。

  忍,是懸在心頭的一把鈍刀。
  
   不再往外掙脫,垂下眼瞼,靜默無言。於襲遠, 又做另一番體味,他隻當她漸漸嚐試著接受,心中一喜,手臂不自主地收緊。

   盡力壓製,仍是親昵的口氣,“奈何我傾心相待卻總換不到他人半分真意,這便好似那吃人的夜叉,麵目可憎。”
  
  “還記恨著先前的事?朕不過是想多放些人在你身邊保護你 而已,朕也能放心些。”
  
  她仍是垂著頭,擺弄腰間掛墜。“聖上自然是為大局著想。”
  
  觸到襲遠痛處,聯想她曾受過的委屈,無外乎為“大局”二字,他便心生憐惜,安撫道:“罷了,都是朕的過錯。今後絕不再如此。”
  
  “瑣碎事情而已,聖上無需掛心。”
  
  “朕琢磨著這當是說反話,阿九心裏指不定多怨恨朕!”他笑,眉目舒朗,此刻才顯出幾分少年稚氣。

  仿佛現下才是人間,識得凡塵俗世,普通情感。
  
  “後宮經驗總結?”
  
  “可不是。雖說後宮美人無數,但歸結起來不過幾類,隻是麵孔不同罷 。”襲遠牽著它往案幾走去,懶懶地說,“但阿九是不同的。”
  
  “可別太抬舉我,再誇幾句就得找不著北了。” 將側臉埋進斜照的陰影之中,笑得極不自然。

  而襲遠卻在仔細觀察她的表情,不錯過任何細微變化。“阿九,今日又起戰事。”
  
  莫寒身子一顫,遲疑著開口道:“是麽?想來黃天庇佑,大齊必是勝 。”
  
  襲遠從桌腳堆得老高的一疊奏折中抽出一份,置於莫寒眼前,那耀眼的明黃,幾乎要將瞳孔灼傷。

  “看看吧,裏頭提了完顏煦。阿九不想知道麽?”
  
  她在心底冷笑,他處處試探,她步步為營。

  目光落在奏折邊沿灰白的指尖,她忽略襲遠幾近熾烈的眼神,猶豫許久,終是將奏折從襲遠手中接過。

  如她所料,完顏煦再勝漢軍,竇縣失手。

  緩緩合起奏折,腦中飛快旋轉,該以何種表情麵對襲遠。
  
  她隻能保持默然,將折子遞回,不料襲遠卻扣住她手腕,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好似等待,好似憐憫,更有一股勝券在握的自信。

  他嗓音低沉,引導似的說:“再看看,下麵還有。”
  
  她本滿腹狐疑,現下卻成恐懼。仿佛那幾句幹癟的文字會將 拽入無底深淵,更似利刃,劃開永不彌合的傷口。

  她的世界,陡然化作一片廢墟,隻留她,獨守空城。

  許多畫麵,淩亂不堪,來回閃爍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卻似青煙彌散。
  
  她想,她此刻定時極醜的,落寞不堪,暗自神傷,不知該感歎命運多舛,還是應嘲笑自作自受。

  而他此刻應是極美的,戰無不勝,所向披靡,又有嬌妻在側,眾人恭賀,皇帝親臨。青雲壯誌,何人能敵。

  她離開,他亦丟開枷鎖,失去羈絆。

  為何不能為她留下些許欲念,醉生夢死,了此殘生。

  此刻打破她夢境的人,才是真的殘忍。
  
  “八大部族之首,蒲察部首領的掌上明珠,乃完顏合剌親自下旨賜婚,婚禮定在他凱旋之日,且帝後親臨…………”
  
  很靜,四周空曠。

  仿佛有溫和的風,攜著淡淡的青草香,追逐紛亂的發尾。

  抬起頭,閉上眼,就可以尋到那些恒河沙數版閃耀的星。

  還有那隨風而來的遼遠歌聲纏繞在耳際,仿佛在何時聽過,那般深沉低啞的嗓音,流溢著默默溫情。

  “章古圖海子裏的蘆葦,不是種的是自己長的;嬌小柔嫩的蔚琳花兒,不是畫的是天生的。後襟繡著庫錦花兒,袖口繡著旱獺花兒。二十三歲的蔚琳花兒,兩隻眼睛象龍騰花兒。烘托月亮的群星,是碧空的裝飾;生來美麗的蔚琳花兒,是理想的情侶。鋒利的針尖,紮透 厚厚的鞋底;美貌的蔚琳花兒,紮透 小夥子們的心底。莎草的顏色,摸來摸去摸不了;蔚琳花兒的心意,老來老去老不 。”

  今夜凱旋,紅燭帳影,他會同她唱一樣的情歌麽?
  
  碧波清池,嶙峋怪石,水榭長廊,盡態極妍。

  穿過這般美到極致的殿宇,她隻尋一處陰暗角落,靜待黑暗。
  
  蒼穹轉了夜色,低聲哀泣,早就冬雨綿綿,寒氣侵染入體。

  宮人提著燈匆匆忙忙向前,大太監王順跟在皇帝身邊,亦步亦趨。

  襲遠抱著不斷發抖的人兒,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叫太醫全去玉華殿侯著。”

  陷入柔軟絲帛中,莫寒半眯著眼漠然地看著太醫與宮人穿梭在眼前,還有床邊襲遠焦慮的模樣,但心如死水,再無漣漪。

  他該滿意,她這般反應與他事前設想相去無幾。

  在他的算計中,她對完顏煦仍存眷戀,但自此後,傷心欲絕,心若死灰,斬斷舊
情,如此他方可進駐她心底,收攏多年來他對她所謂的付出。

  卻不知是真真切切的剜心之痛,痛貫心膂。
  
  她冷冷的笑,淚眼朦朧。
  
  眾人撤去,隻餘一燈如豆,閃爍不定。

  襲遠低頭,吻她眼角殘淚,得舌尖苦澀。心中不忍,卻仍是不給她半分仁慈。

  “阿九,從今往後你便隻有朕。這世間,唯獨朕對你好,唯獨朕會永遠照顧你,唯獨會給你天下女子所夢寐以求的榮耀,唯獨朕不會拋下你。阿九,你要在朕身邊,離開朕你便一無所有,阿九,你隻有朕 …………”他緊貼她仍帶著濕意的側臉,在她耳邊低語,勸導般一句句重複。
  
  莫寒閉上眼,一陣陣反胃。

  千古艱難唯一死。

  但她還有希望,不是麽?斜睨著樟木箱子,內裏的白狐領子便是密雲蓋日時一道破雲而出的日光。

  不能,不能絕望。

  在這處阿鼻地獄,絕望便是死亡。
  
  寂寞宮牆,隨處都是腐朽,無論喧嘩殿閣或是寂靜冷宮。

  鏡中女子有著精致的妝容和油光可鑒的發髻,鬢角眉梢修飾得一絲不苟,除開過於蒼白的唇色,在這臉上根本尋不出憔悴的痕跡。

  她拆下淩雲髻的鑲金翡翠簪子置於妝台之上,指尖過處,一塵不染。

  身後的簡嬤嬤取了開花的桃木梳仔仔細細地梳理著她一頭烏亮發絲,仿若手心珍寶,小心謹慎。
  
  “娘娘當真要幫她?”簡嬤嬤蒼老的聲音回蕩在簡陋的臥室裏,竟聽得有些淒厲。

  指尖劃過娟秀的眉眼,卻閃著淩厲的光,她驀地一笑,撫過仍是姣好的麵容。鏡中倒影浮現出難以言喻的詭異。

  “你說的不錯,這是本宮唯一的機會,錯過了,便是一生。”
  
  “那人…………那人言行著實讓人琢磨不透。”
  
  “莫說你,即便是本宮,這麽多年宮中曆練,自信能猜皇上的心思,卻唯獨看不透她。”紫玉站起身,悠然向床榻走去,“興許她當真不似你我,所以她的心思,不必猜,也無需猜,因為本宮隻需看透一項,她想要的,絕對與本宮所求沒有衝突。”

  冷宮於她,已成一片淨地,讓她安靜地思考,回想往日種種,恥笑昨日愚蠢。

  此刻練就的沉靜坦然,亦是對往日辛苦追逐的嘲諷。

  換個目標,愛情於女人並不是全部,於宮中女子,更是可有可無,似曾來過便是完滿。

  她仍有漫長歲月,卻不想在此處終了餘生。

  唯有一搏,須臾爭歡好過苟且度日。
  
  莫寒側過身,聽著身旁襲遠平穩的呼吸聲,輾轉難眠。

  也許明日,也許下一刻,她懼怕的境遇便會降臨,到時,是否還能忍下去。

  她睜眼,看著頂端幔帳,細數時光。
  
  一路逃亡似的趕到冷宮,卻見一處靜謐宮殿,安逸祥和,絲毫沒有淒厲之色。

  而紫玉見到遙勉時也沒有他預想中的激動,隻是淡笑著頷首,連擁抱都不曾給。但遙勉卻是滿足,也不多話,紫玉問一句他答一句,恭順謙和,隻是站在一旁一個勁地傻樂,嘴角都要被笑開花。
  
  紫玉未的相貌未有大變,但氣度風範已非當年嬌柔少女,舉手投足之間自由氣韻,比之當今皇後婉容更勝幾分。

  而這樣的女子,仿佛仍生活在金碧輝煌的殿堂,悠然平和,令人歎服。
  
  老嬤嬤遞上的茶具雖然簡陋,卻甚是幹淨,茶雖是粗茶,卻經人挑選篩漏,清香宜人。

  母子二人簡略寒暄過後,紫玉便單刀直入地問莫寒來意,無驚詫更無半點忌諱。

  莫寒放下茶盞,“你我舊識,客套話我便省了罷。遙勉生活得並不好,你可知道?”

  紫玉點頭,望向仍是傻笑著的遙勉,眼中波瀾蕩漾。

  “過幾日我會去同皇後說,將遙勉帶到玉華殿養。今後有我照拂著,遙勉可說前途無憂。”

  “說條件吧。”紫玉說得很平靜,仿佛早已習慣這樣的交易,興許更是厭惡。
  
  莫寒環視一圈,屋內簡陋,屋外地勢開闊,且此刻應是無人知曉,正欲開口,卻聽紫玉淡漠道:“說吧,沒人會在這費心思的。”
  
  莫寒勾唇輕笑,大約是對這樣的夥伴十分滿意,“紫玉在宮裏宮外大約還有許多人脈,可否借我一用?”
  
  紫玉抬眼看她,眸如秋水生波,卻暗藏刀刃,仿佛要將她看透。

  半晌,卻隻是淡淡道:“公主說笑 。”
  
  “執掌後宮五年,皇後賢德,寬厚待人,後宮感念娘娘恩惠的人不在少數。且後宮如戰場,皇後雖貴為一國之母不屑與小人爭鬥,但後宮製衡仍需眼線,不是麽?再說到國丈,魏王乃大齊三大異姓王之一,先祖又是開國功臣,累世功勳,貴不可言。皇上雖想將其連根拔起,實際卻隻砍斷主幹,還剩枝蔓散落各處,而皇上忙著邊疆戰事,自是無暇過問。我不過借用片刻,紫玉又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

  她有些緊張,藏在桌下的手不斷擦著袖子,卻仍是濕淋淋的一片。
  
  紫玉抬頭看一看天色,並無過多觸動。“日已偏西,來尋公主的人怕是要到了。”
  
  但凡到最後一擊時,都不若先前緊張。莫寒已然平和許多,笑道:“紫玉難道真甘心再次終了一生?”
  
  “不無不可。” 仔細整理遙勉衣冠,麵容溫和。
  
  “皇後,你一生榮耀,當是皇後,或者……皇太後。” 聲音極小,卻字字敲在紫玉心上,如雷聲轟鳴,引來瓢潑大雨。

  而紫玉仍是壓抑著,冷笑道:“不過是冷宮中被廢棄的皇後,紫玉不敢一般癡心妄想”

  莫寒不語,挑眉看著遙勉。

  紫玉不屑,回道:“廢太子,亦不敢心存妄念。”
  
  莫寒笑,深不可測,“紫玉你忘了,皇考是如何登上寶座的?還有襲遠,他難道是等著兄弟們將玉璽雙手奉上麽?”

  紫玉一驚,險些站不住腳,呆愣許久才正視眼前仿若無事的女人,壓低了聲音,恨恨道:“原是我忘了,你們澹台家的人都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仿佛是得了誇獎,莫寒嘴角彎起愉悅的弧度。“我可助你。但願你敢傾力一搏。”
  
  停了約莫一炷香時間,室內一聲綿長歎息。

  “名單要如何給你?那人定然在你身邊設了眼線,這般出去必定被發現。”
  
  “十年前襲遠送你的白狐可還在?”
  
  “製成了狐皮領子。他送的東西,全然當作寶貝似的藏著。”紫玉起身去取,折回時略帶疲憊地問道,“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回頭,看窗外金色蒼穹,仿佛從未失去。

  “ 要布一個局,一個死局。”

VIP異地

  馬蹄踏著人的身體往前衝刺著,就像是在充滿泥土腥味的沼澤中行軍,死人的鎧甲破碎 ,黑色的血沾滿了馬蹄和它胸前淡棕色的皮毛。

  衣角仍殘留著腐肉與白刃的氣息,他勒馬暫停,望著門前烈焰般灼熱的紅綢和眾人臉上各自不同的笑容,腦中卻不斷閃回刀鋒劃過脖頸的畫麵,血肉模糊。

  一樣的紅,一樣的詭異麵容。

  一襲明黃立於階下,繁華儀仗排滿長街,鑼鼓喧囂,紅鸞天禧,浩大聲勢空前絕後。

  他下馬行禮,卻見天子和善容顏,急急扶起,寬言慰藉,“皇叔辛苦,當是朕向皇叔行禮。”

  完顏煦自是稱惶恐難受,而當今聖主完顏合剌亦不肯有絲毫敷衍,來來往往盡是溢美之詞。

  “陛下聖明,功均天地,明同日月。”

  他垂首躬身,目光觸及地上埃塵,眼角幹澀,倦意席身,仿佛要歎一句紅塵客夢,浮生若寄。

  完顏合剌撫掌大笑,拍著完顏煦肩膀朗聲道:“皇叔戰功彪著,乃當世英雄,今日皇叔大婚,朕自當親臨,敬祝皇叔與郡主百年修好,永結同心。

  他拱手道謝,憶及當日廷議,指點江山慷慨激昂,帝指蒲查部首領笑曰:“若此番六皇叔得勝歸朝,便與蒲查部一結姻親可好?”

  二人惶恐謝恩,三呼萬歲。

  他低頭,看著地板上的模糊倒影,仿佛在遙望每種不可觸及的情感,本因埋葬的往日,此刻卻依然鮮活如初。

  浮生若寄,年少幾何,黃葉又繼,人間之恨,何啻千端。

  “漫脫春衣浣酒紅,江南二月最多風。梨花雪後酴醿雪,人在重簾淺夢中。”

  晨霧彌漫,清冷花園逐漸顯露出沉寂空落。遠處隱沒於天光之中的紅色屋頂更為肅穆。

  秋千在微涼的空氣輕輕擺蕩,裙角飛揚,她輕盈越過他的視線,像單薄紙片,隻有秋千繩索發出細微呻吟,仿佛某些靜謐夜晚,咬著下唇貓兒般羞澀呻吟的女子。  
  “姑母身子剛好,應當在屋子裏多休息。早晨霜露重,當心受寒。”

  掀開薄霧,得見小小少年白袍短襖,眼中全然是擔憂,伸手拉住秋千一側繩索,蹙眉與秋千上單薄如紙的女人對視。

  “跟我說說話吧。”指尖描摹這男孩稚氣未脫的輪廓,她望著他的眼,仿佛看見另一股幽深寒泉,似曾相識,鐫刻在記憶深處。“ 家遙勉長大一定個俊俏男子,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淩波。”

  “姑母,您喜歡這麽?汴梁,您的故鄉。”

  “喜歡啊。當然喜歡。”她捏了捏遙勉的鼻子,用玩笑的口吻說道,“但我更喜歡燕京,春天也喜歡,夏天也喜歡,秋天也喜歡,冬天也喜歡。下雨天,大晴天……統統都喜歡……” 她側過頭,笑得讓人心酸,“因為我愛的人在那裏啊。”

  “您在難過麽?”

  莫寒一愣,刻意的笑容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是輕揚嘴角的雲淡風輕,忍不住伸手去觸碰眼前的幹淨少年。

  此刻突然冒出奇怪念頭,祈望青梅竹馬,祈望兩小無猜,祈望自牙牙學語時便牽完顏煦的手,伴他童年無憂,看他少年意氣,望他男兒風華。結兒時情誼,伴來日坎坷。如此便不會在蒼茫歲月中彼此錯過,眼見年華似水,眼見生離死別。

  祈願一個難忘的相遇,一段美麗的邂逅。

  爾後珍惜時光,每分每秒,十指相扣,纏綿不休。
  
  隻是現下,一切已成惘然。

  她仰起臉,瞥見宮牆外,一輪紅日躍躍欲試,仿佛宮牆內灼熱升騰的欲望,吞噬寄居體內的靈魂。

  許多人,不過是一塊塊會行走的沒有知覺的肉而已。
  
  “姑母,您在哭嗎?”遙勉小心翼翼地問,即使在這樣空寂的庭院中,細微聲響都來回飄蕩,被石牆反複哼唱。

  她望向遠處開闊地界,仿佛倒映在細流中的水仙,純淨平和。“我快死了。遙勉,我所能支配的時間已經不多。”

  遙勉定住,卻沒來由地相信,亦是無故地後怕,恐懼來日無法彌補的失去。

  “為什麽呢?為什麽要出去呢?在這裏享受不是更好?”她繼續說,繼續問,仿佛天地隻餘她已人,自問自答,纖弱的雙肩承受壓得人崩潰的傷痛,“是自由麽?對的,我想要自由,即使一天也好,你明白麽?自由不是選擇今天代什麽首飾,穿什麽衣服,自由是…………自由是決定自己的生活,自由是一種氛圍,是與這裏完全不同的空氣,然後,自由之後我要去見他…………”

  她在遙勉眼中急切的尋找,尋找某種帶有肯定和理解的眼神,但她看到震驚,興許還有過後的寬容體諒,但她已然明 ,必須獨自承受,獨自麵對。

  於是絮叨,自言自語。“隻是想去看他一眼,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看看他的臉,興許還可趁著四下無人去偷一個擁抱,想要效仿某些感人畫麵,在他懷裏死去,但這樣,太痛苦,我怎麽舍得。不過也許會是另一個場景,他已妻妾成群兒女繞膝,但無論是何種結局,我都要走上前去,告訴他…………”
  
  紅霞滿天,遠方殘陽如一滴凝固的血,懸掛在燕京凜冽的暗紫色蒼穹之中。

  他卸下沉甸甸的鎧甲,由侍從換上殷紅喜服,房間裏塞滿了匆匆忙忙的人,從一角到另 角,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喜躍抃舞。

  鏡中紅衣男子,束發金冠,軒然霞舉,卻不見欣然笑意,隻餘漠然眼神,看這一樁利益掩蓋下的完美姻緣。

  走過喧囂人群,他杯舉杯暢飲,仿佛樂不可言,但凡敬酒者,來之不拒,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他本是千杯不醉,一輪喝下來,卻起了踉蹌,腳步虛浮。

  賓客指他急著入洞房。

  完顏合剌在首座同太後,皇後笑道:“這可謂酒不醉人人自醉,也罷,今日暫且放過六叔,來日定要討回。”

  眾人哄笑,完顏煦由家仆攙著往新房去。

  首座上,完顏合剌臉色忽地一沉,向一旁隨侍使個眼色,複又轉過臉來同眾人玩笑。

  當年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橋紅袖招。

  然而帝王生涯,青春孟浪是往昔舊夢,一文不值。
  
  新房定在她走後擴建的院落,夜幕層層疊疊將燈火渲染得如煙花般魅惑。他足下不穩,斜靠在門欄,看著紅燭魅影與血色霓衫。

  略過喜娘們的繁複程式,他徑直挑開蓋頭,俯視著新娘年輕姣好的麵容,靜默不語,嘴角掛著詭譎的笑。

  喜娘們識趣地魚貫而出,木門合上時發出綿長叫嚷,令紅帳下的氣氛愈發曖昧。

  他不說話,摩挲著新娘細膩的肌膚,目光從新月般的眉眼到洌灩飽滿的唇,他擒住新娘脖頸,突然重重地吻下去,帶著某種沉寂已久的念想和幼稚可笑的報複。

  新娘下意識地往後退,卻被完顏煦一把撈起,迎上他近乎吞噬的親吻。

  她喘息呻吟,像飄來蕩去的秋千,綿長而細微,欲語還羞,欲語還羞。

  片刻停歇,他依舊緊繃著臉,像押赴刑場的犯人,或是被迫行刑的劊子手,卻展現出鄭重相對的氣勢。

  新娘喘息著,抬起霧蒙蒙的眼睛看他,她的丈夫,戰無不勝的男人,在女真人心中,他已成一尊神,崇敬瞻仰,此刻卻活生生在眼前,喜怒哀樂全然展現。

  她挺起胸脯,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我的名字是寶音。以後就是你的王妃。”

  他不說話,低頭扯開她的大紅色罩袍。

  她在淩亂的衣衫中朝他喊:“寶音代表福澤,父親說我會給你帶來好運。”

  冰冷的空氣讓她瑟縮,但隨即遇上他滾燙的身軀。她有些害羞,麵對赤裸的身軀,她想躲,卻被吻住,幾近窒息。

  唇瓣被磕出了血, 嚐到鐵鏽的味道,酸澀怪異,但卻火一般熾熱。

  她仰頭看著低垂的幔帳,層層眩暈。

  寶音想,我會做一個好女人,做一個好王妃,如同母親一樣。然後我會愛這個男人,這個始終沉默的男人,這個在我身上宣泄的男。

  寶音承受著破繭而出的疼痛,她睜著眼,幻想著未來的美好。

  完顏煦離開的時候她瑟縮進床腳,繼續她迷蒙的夢境。這樣年輕的生命,未經風霜的純淨,總讓人不忍傷害。
  
  有人在夜幕中賞景,隻聽得潺潺溪水,自西向東,將王府割裂成破碎的兩半。

  月上中 ,完顏煦自房中走出,束發已散落兩肩,夜風狂躁,將烏發拂亂,眼角唇邊皆有亂發,在清冷月色下透出幾分狂狼幾分不羈。

  他走上廊橋,看著橋上負手而立的男子,沉聲道:“陛下。”

  男子回身,目光沉沉。“六叔何苦如此?”

  他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六叔,她是齊國公主,而你是我大金戰將,你二人之間再無可能,又何必對她念念不忘?”

  長久的沉默,他將思念釀成苦酒,暢飲下肚,從此無人知曉,無人感懷。

  “臣為陛下,百死不悔。”

  完顏合剌凝視他許久,重重地拍他肩膀,囑咐道:“此乃內憂外患之際,切不可失了蒲查部的支持。”

  他躬身叩拜,“臣請陛下放心。”

  完顏合剌滿意地頷首而去,忽的轉頭道:“六叔,莫寒若回燕京,你當如何?”

  這樣熟悉的姓名仿佛讓時光停頓,他依稀看見她提著裙子躡足走過一片繁華花海,笑靨如花。

  “臣會處理好。”

  他會告訴她,他愛她,一如相逢初日。即使她不再接受。
  
  朝日破雲而出,霎時霞光萬丈,仿佛那一刻吞吐了整個白晝與夜晚。

  她足下輕點,秋千便又搖蕩起來,與晨光一道,顯現在冬末春初的清晨。

  在離遙勉最遠的距離,他仿佛聽見她說:“我會告訴他,我愛他,一如相逢初
日。”
VIP真相

  時光奔騰不息,日月輪轉,須臾即逝。

  春曉,鳥鳴,初蕊,淫雨霏霏。

  秀雅的汴梁城如同深閨中的女子,嫋娜娉婷,搖曳多姿。

  襲遠常常在清晨或黃昏於玉華殿後空寂的庭院中睹見一單薄身影,仿佛隔著重重迷霧,隻能依稀看見輪廓線條,這讓他感到恐懼,好似一切都隻是鏡花水月,稍不留神便會隨風遠走,遍尋無果。

  他緊了緊拳頭,眉心處凝結著鬱結的神色,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一直以來,他習慣了將世間萬物掌控於掌中,翻雲覆雨,俯瞰天下。但此刻,竟然有一絲不確定的因素纏繞周圍,他不允許。

  此時莫寒正隨著蕩漾的秋千探尋宮牆外忽高忽低的景致,藕荷色裙擺搖曳如花,蔥起到落,如同一朵花的盛開與凋謝,雖然短促卻華光異彩,於某個平凡瞬間,詮釋了生命的昂然與無奈。

  她與一旁的遙勉談天,似乎很高興,淺淺笑容在晨光照耀中顯得愈發明媚。

  秋千降到最低,她足尖一點,便又將自己推高,更順勢捏遙勉帶著嬰兒肥的臉頰
和肉嘟嘟的下巴。若見遙勉因此皺眉賭氣,她便更是愉悅,清脆笑容能讓站在長廊轉角處的襲遠不由莞爾。

  王順已經依吩咐取了披風來,雙手捧高遞予襲遠。
他揚手示意王順不必跟來,徑自提著披風往庭中去。

  她笑間,忽見遙勉臉色轉為肅然,剛要回頭,便被人從背後攬住,莫寒亦不躲,但仍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不似從前,總愛往那人身上靠,渾身沒骨頭似的。

  興許,此生再也無法愛的那般純粹。

  襲遠抖開披風,從背後將她裹住,亦不顧遙勉正在一旁,親昵地將下巴擱在她肩窩上,“春寒料峭,你也穿得厚實些,還想像前線日子似的大病一場,好折騰朕?”

  瞥過遙勉漠然的麵容,莫寒側過臉,“難得高興,也就沒計較許多。”

  “哦?看來是朕擾了你們姑侄的興致。”襲遠站直身子,但仍將莫寒的手攥在掌心,轉而又向遙勉問道,“都說了什麽,惹得你們這般高興,也讓朕聽聽。”

  他雖是玩笑著詢問,但莫寒亦知他一句話中幾分真,幾分假。而遙勉顯然是緊張,思量許久仍未吭聲。

  莫寒將襲遠的手往身前拉一拉,笑道:“與遙勉一起說學堂上的事,蘇先生仍舊嚴得駭人,一筆一劃都不容出錯。我便想起了你小時候的事情,同遙勉一並說了,都是些陳年舊事,現下回憶起來,倒真是有意思。”

  聞言襲遠的神色果然緩和許多,隻是仍舊嚴肅地對遙勉 :“蘇先生乃當世名師,不可不敬。”

  遙勉施禮,“兒子知道 。”

  “時候還早,切不可虛耗光陰,貪玩怠學。”

  遙勉再一拜,“兒子告退。”

  “去吧。”

  襲遠伸手將莫寒扶下秋千,“阿九與朕的三皇子甚是投緣?”

  “早年間熟識的人都不在了,有那孩子陪我說說話,也不會太過孤單。”往花廳走了一段,她又對襲遠笑道,“況且你不覺得,他那副小老頭的模樣很像某人小時候?”

  “是麽?朕覺著不像阿九小時候啊。”

  “行了,你就裝吧。你我心知肚明即可。”停了停又說,“不然便讓他住在我這吧,也好有個人照顧他。”

  她伸手去推門,卻被突然被襲遠握住,在手心反複揉捏,“是朕疏忽你了。”

  她想將手抽回,卻抵不過他的力道,無奈隻好用笑掩藏恐懼,“聖上日理萬機…………”

  “下月初朕會將韓楚風召回。”未等莫寒將客套話說完,襲遠便推開門,進了花廳又轉身扶她跨過門檻,時刻叮囑她小心些,別又被絆倒 。

  “授予鎮遠大將軍印。今後大齊邊關就要托付給他 。”

  莫寒一頓,半晌才呐呐道,“楚風乃當世帥才,堪擔大任,定然不會令聖上失望。”

  襲遠回頭,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但願如此,朕不會容忍背叛朕的人。”

  莫寒被他看得心裏一陣陣發怵,憶起往昔,心下平添幾分淒然,“寬和些吧,襲遠,不要趕盡殺絕。”

  大約是被這句話觸到了逆鱗,他猛然攬過她的腰,臉上盡是惱怒的顏色,卻不說話,隻是直直地盯著她,仿佛要看進她心裏去。

  時間變得異常漫長,心跳為指針打著節拍,一下兩下。

  襲遠放開她,嘴角掛著和煦的笑,仿佛先前的陰鬱根本不曾存在過。

  “你若閑得慌便去邇英閣尋些書來看吧,裏頭藏書多得很,正好給你解悶。”他一甩袖子,往門外走去,“遙勉的事情你去支會皇後一聲就好,我會安排人辦的。總之,隨你高興。”

  平靜永遠隻是一種虛妄的假象,傷人的真相就在身後,如鬼魅般隨行。

  一轉身,便撕心裂肺的痛。

   她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去指定的地 ,看預演好的戲碼,襲遠的安排,她除了沉默點頭,別無他法。

  邇英閣外的小太監已等候多時,見莫寒來了,連忙作揖,“公主殿下要什麽書,奴才幫您尋來就是。”

  莫寒吩咐纖巧在殿外等候,又對小太監 :“也不知道要看些什麽,待我進去隨便看看,還要勞煩公公引路。”

  “殿下嚴重了。 都是奴才分內的事。”語畢,揚手請莫寒先行,隨即緊跟上,二人一同進了邇英閣。

  漫無目的地在層層書架中穿梭,邇英閣格局已與十年前大不一樣,大約是翻修過的原因,顯得更寬敞,所藏書籍也更加豐富。除卻擾人的經史子集,犄角旮旯裏倒是有些偏門野史誌怪小 ,隨意抽出一本,閱得神鬼漫談中暗含的辛辣諷刺,便手不釋卷,令隨侍的小太監暫且離開,兀自回到書癡的模樣。

  正讀到精妙處,忽聞不遠處有人輕聲說話,那聲音是極好聽的,溫潤平和,波瀾不驚,更覺似曾相識,讓人不由得想會一會聲音的主人。

  莫寒提裙,躡足一步步靠近。隻聽另一人說:“這書目做得真是好,你在邇英閣這麽多年,可是頭一次見了這麽好的筆墨,你在這還真是可惜了。”

  而那聲音的主人仍舊是淡淡的,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意味,“公公查一查,看看可有疏漏。”

  “哪裏用得著查,小沈你從來是最仔細的!”

  走得近了,莫寒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放在一旁,穿過書籍間的縫隙向那人看去,卻在下一刻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睛。






axiouslw 2008-05-16 20:39


VIP禁忌

  走得近了,莫寒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放在一旁,穿過書籍間的縫隙向那人看去,卻在下一刻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睛。

  午後閑散日光,好似被打得粉碎的玻璃渣,灑落在窗格,寧靜溫暖。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在窗下,埋首於繁雜書目間,偶爾蹙眉,偶爾舒朗眉目,終無過起伏。

  好似在十年沉浮中修的了佛祖的不動念,但掀開表層的隱忍與克製,看到的不過是一潭死水,再無漣漪。

  莫寒在自己的嘴裏嚐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蒼白唇瓣被咬出的血染紅,絲絲縷縷,猶如蔓延的紅色藤蔓,妖嬈嫵媚。卻隻是為了抑製盤桓在喉頭的哽咽,為了蓋過心中剝皮剜肉般的痛。

  活著有時比死更痛苦,痛苦到可以死去無數次。

  指尖還在不住地顫抖,她小心翼翼地將書本放回原處,生怕發出一丁點響動。

  不敢逃,不敢出聲,不敢讓自己與他碰麵。

  她蜷縮在沒有光的角落裏,咬著袖口柔韌的絲綢,將抽泣壓抑到近乎無聲。

  她盡力將身體蜷縮到最小,祈望就此消失,再也不要有人尋到她。

  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人,任何人。

  綿延無期的痛苦和鈍刀割肉般的折磨,太陽一點點西沉,猶如短促的人生,從起到落,興許隻是上帝眼中的一場再平常不過的朝升暮落。

  荒誕的,可笑的,痛苦的,肮髒的,眾人仰望的,都不過是死。

  最後一縷餘暉殆盡時,莫寒與沈喬生隔著大約五步的距離。

  然後黑暗總是如期而至,好比既定的結局與命運。

  她在充滿塵埃與木材腐朽氣息的肮髒角落裏,繃緊了神經聽他的腳步聲。默數到一百一的時候周圍已成一片死寂。

  同樣的姿勢保持太久,她已然全身僵直,稍有動作便是劇烈地痛。小歇片刻,她便以雙手撐地,嚐試著起身,方能站直身子,勉強向前一步,孰料腳步虛浮,一個踉蹌便要向地板倒去。

  眼見著就要落地,卻恰恰被來時迎她的小太監扶住,“殿下可都看好了,要寫什麽書?奴才給您送去。”

  她眼神淒厲,蒼白容顏劃滿淚痕,而小太監臉上絲毫不見驚懼之色

  莫寒突然覺得惡心,惡心這宮裏的一切,從襲遠到眼前的小太監,從玉華殿精致的裝潢到冷宮腐爛的牆角,沒有一處不在散發著屍腐般的味道。

  她甩開小太監的手,冷冷道:“看夠了,你呢?”

  小太監哈著腰,看不見臉,“奴才天天在這,自然看得夠了。”

  走出邇英閣時,天已全黑,她與等候在院中的纖巧擦身而過,紅腫的雙眼中盡是茫然與空洞。

  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與死人相去不遠。

  纖巧在身後一聲聲喚 ,那遙遠的稱謂,離她越來越遠。

  鮮豔霓裳,尊貴身份,都不過是浮華塵世的一塊遮羞布。

  是誰說,不如歸去。

  初春夜晚,暗紫色蒼穹喑啞地哭泣。

  襲遠已在雨中跟隨 在皇宮漫無目的地走,細雨在他們之間織出了層薄霧,遠遠看去,仿佛名家的水墨丹青,待人去猜想,去品茗。

  拒絕了內侍的跟隨,此刻他們更像兩尊隔岸向往的石像,各自固執的堅守。他不願退後一步,她不願上前一步。

  她在東華門緊閉的大門前耗盡最後一絲氣力,她的城池轟然倒塌,天昏地暗。

  他上前去,接住她下墜的身軀,緊緊抱在懷裏。

  她一聲嚶嚀,雙目迷蒙,“帶我回家吧……我們回家去好不好…………”

  他說,“好,我們這就回去。”

  她在夢中微笑,帶著令人不忍卒讀的幻境中的幸福。

  半夜高燒,渾身若炭火般灼熱,而她卻睡得酣恬,隻是在追尋往事的夢中反複嚶喃著那人的名字。

  重複再重複,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輕快時而悲鳴,仿佛一首簡單平凡卻深入骨髓的五言絕句,鐫刻下她的信仰。

  她每喚一聲,襲遠握著她的手便更緊一分,好似要將她硬生生捏碎。

  “水………………”

  襲遠見她醒了,連忙將她扶起,又接過纖巧遞上的水杯,親自喂 。

  她連喝下兩杯水,喉嚨才能勉強發聲。莫寒一睜眼便看見襲遠清冷的輪廓,心下一點點收緊,停下對水的渴望,死死盯住他,夾雜著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仇恨與憎惡。

  “怎麽了?”他亦察覺,卻隻是淡笑著拂開她被汗水黏在嘴角的發絲,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他,始終一無所知。

  莫寒張了張嘴,卻發現早已無言以對。

  於是沉默在沉默,連眼神都不願給他。

  瓷杯成為這場靜默的犧牲者,與花紋繁複的地毯相擊,發出沉悶低吟。

  “朕對你還不夠好麽?到底要怎樣你才肯看朕一眼?”

  他一腳踹開被嚇得跪下的纖巧,低吼一聲,“滾!不識好歹的東西。”

  她冷笑,最後一句當是在說我吧。

  “把人當猴兒耍,你可還玩的盡興?”

  他的表情,突然由憤怒轉為陰狠,“不是你叫朕饒他性命麽?朕照你的要求辦了,怎麽?不滿意?”

  聞言,她仿佛被刺傷,攥著床單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漸漸發白,她猩紅著眼,牢牢鎖住他的臉,仇恨像洶湧澎湃的潮水,一波一波湧上心頭,她忍著眼淚,忍著恨意,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你真是讓人惡心透 。”

  一句話,剜去他心中對她最後一絲疼惜。他像受了傷的虎,要將傷痛加倍奉還。

   說話時滿是不屑的語氣,充滿憎惡的眼瞳和已然絕望的深情無一不在刺激著他。他已然暴怒,將她此刻的羸弱忘得一幹二淨。

  他聽不見它的哭喊,看不見她的掙紮。他隻是被自己壓抑多年的渴望驅使著,如同穿越茫茫沙漠的孤獨旅人,終於看到一片綠洲,即使明知是海市蜃樓鏡花水月,卻依舊要拚力一試。

  他看不到結局,她尋不到開始。

  一切茫茫無期,如宿命,更如浩瀚煙波,他沉淪,她掙紮。

  他在她身上尋找某種溫暖,絲緞般的肌膚和讓人沉迷的體香。他仿佛在追尋兒時遺落的幸福和歡樂,此刻用她的身體彌補以往的缺失。

  他反複低吟,“愛我吧,阿九。愛我吧,求你了…………”

  “阿九,忘了他們。你隻要有我一個就好…………”

  “阿九,愛我吧…………”

  她看著晃動的幔帳,仿佛看到那一年仲夏的星光,承載著他們在離亂中卑微如塵的愛。

  告訴我你要去多久,

  用一生等你夠不夠。

  蒼白唇瓣無聲開闔,她想說些什麽,卻發現想要訴說的人早已不在身邊。

  也許,再也無力等下去。

  當我再次看到你在古老的夢裏,

  落滿山黃花朝露映彩衣。

  三尺長發鋪成在一床狼藉錦繡之上,顯出妖嬈與迷亂。他自上而下得吻著她光裸的背脊,手指滑過她肩胛處的傷痕,他低聲詛咒,卻沒有絲毫停頓,他咬她的肩膀,那印記,紅的駭人。

  她已然燒得糊裏糊塗,全身無力,隻能依著襲遠的動作,連咒罵的力氣都沒有。

  而她細碎無力的呻吟與仿若無骨的身體卻讓她身上的男人愈發沉淪。

  他的眼神愈加溫柔,他的吻愈加憐惜,他的呢喃愈加深情,他的動作卻加倍粗暴,仿佛在血腥戰場,讓對方臣服的唯一方式便是暴力征伐。

  他愛她那麽久,他忍她那麽久,他寂寞了那麽久,等來的卻隻是她的冷漠和蔑視。

  他不要再等下去,他要拿到他應得的回報。

  仿佛到三月末的落英繽紛,粉嫩桃瓣悄悄墜落在象牙色的肌膚上,浮出一片片深淺不一的紅。

  他的唇流連在她柔軟豐盈的胸上,烙下專屬於他的痕跡。

  他說阿九,你是專為我設的蠱。

  她隔著重重迷霧看他滿是欲望的眼,連恨都覺得無力,隻是在等待下一刻,死亡的到來。

  他握住她的腰,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便將這般纖細的腰肢折斷。

  他愛她,在淋漓的汗水中喚她的乳名,在交纏的發絲中啃食她的鎖骨。

  他在她身體裏徘徊,流連忘返。企圖通過溫暖狹窄的甬道抵達她的心,成為她的歸屬。

  他像與她貼近一些,更近一些,於是愈發猛烈的衝擊。她破碎的嚶嚀成了他前進的凱歌。

  貓頭鷹的淒厲哀鳴,將沉寂夜空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傷。

  她斷斷續續地呻吟,他聽得愈加享受。

  最後一聲,仿佛是死亡前的呼救,她伸手想抓住什麽,卻得滿手虛空。

  “煦,救救我…………”

  他被觸怒,報複性地折磨她,他咬在她圓潤的肩頭,卻在無意識間咬出滿口血腥。纖細的紅色在她的身體上蜿蜒作畫,猶如遠古圖騰,古老神秘且充滿誘惑。

  這樣的景象更勾起他的欲望,他更加興奮,折磨她已成某種快樂。

  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她如此渴望死亡的降臨,仿佛唯有一死,才能得到靈魂的救贖與安歇。

  黑暗像升騰的煙霧,一點點遮蓋雙眼。

  痛苦是一層層上湧的液體,把胸口壓得窒息。

  “嘩啦——”

  她扒著床沿,將夜裏服下的中藥全數嘔了出來。頃刻,酸腐的氣味與淫靡氣息混合在一起,讓人幾欲作嘔。

  他被嚇住,撫摸她的背脊,而她卻止不住幹嘔,直至將膽水嘔出。

  他急忙抓一把外袍披在身上,對著外頭大吼,宣太醫進宮。

  他回頭,看見莫寒擦幹淨嘴角,伏在床榻上仰頭看他,肩上仍有藤蔓一般的血跡。她笑,沒有任何聲響,詭異得讓人害怕。

  冰冷空氣停滯在此刻,唯有屋內一盞孤燈,眼見這場黑夜籠罩下男人對女人肉體與靈魂的血腥屠戮。


不行了,實在是太虐了,兜大咋把咱襲遠小朋友寫的這麽壞呢?話說他小時候挺正常一小孩兒啊!難不成兜大最近心情不好,別啊!我原本是挺喜歡我們這位帝王滴!雖然他自私了點、小心眼了點、冷酷了點、殘忍了點,可本質也沒這麽差吧!




紫之狐 2008-05-16 20:42
沒有了嗎?好看的說啊!那位表哥同誌又出現了?!


看朱成碧 2008-05-16 20:51
感謝axiouslw大人貼文~~~。辛苦了


axiouslw 2008-05-16 21:11


VIP麵對

  燕京。

  他在半夜被噩夢驚醒,赤裸精壯的上身爬滿黏膩的汗水。他坐直身子,古銅色胸膛喘息不定。

  良久,夢中的恐懼才一點點散開,呼吸終於順暢起來。他望著茫茫無際的黑暗,輕聲喟歎,“阿九…………”

  她的名字已跟隨十年相濡以沫的歲月融進血液,深入骨髓。仿佛在這樣冰冷孤寂的夜裏反複低吟便可取得她仍在左右的默默溫情。

  說好不再等她,卻止不住心中不斷四溢的想念。

  府邸中每一個細微角落都有她的氣息,揮散不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親手將自己女人送走的懦弱與恥辱。

  模糊夢靨,她在淋淋鮮血裏向他求救,卻似水中倒影,一觸即碎。

  而他仍是無能為力,一如一年前一般,眼睜睜看她遠走。

  她綿長無力的呼喊,她絕望充盈著淚水與絕望的雙眼,它蒼白病態的唇瓣,無一不在燒灼著他的心。

  馳騁千裏戰場,斬殺數萬敵軍,戰功赫赫,聖眷榮寵。仿佛已得世間完滿,仿佛再不有任何缺失。

  人世滄桑,好似皎皎明月,世人抬頭仰望,能見到的不過是光亮輪廓。

  但總有暗麵,從不為人所知。

  當然,世人大都沒有興趣了解他人苦楚。

  月光如霧,將黑夜包裹成朦朧的夢幻,仿佛赤足走來的嫵媚女子,欲拒還迎。

  無心睡眠,完顏煦下床取 偃月寬刀推門往外院去。

  刀鋒如月鉤,寒光灼灼。

  夜風被刀刃割裂成纖薄綢緞,滑過左肩的猙獰疤痕,拭幹起伏胸膛上滑落的汗珠。

  隻聽見長刀破空而去的錚錚呼嘯,若蛟龍長吟,風生水起,覆雨翻雲。

  力道還未全然使出,便見收勢。他旋動手腕,長刀於半空劃出一道冷凝光環,隨即收在臂側,轉身朝廊下陰暗處蹙眉道:“你來做什麽?”

  陰影下的人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大約是害怕與畏懼,遲疑許久,方才囁嚅道:“王爺明天一早又要出征,我想來找你說說話而已。”

  完顏煦無話,收了刀,提步往屋內走去,“好生養胎。”

  寶音見他即可便要轉身關門,急忙從廊下走出,趕上前去攔住他,急急道:“王爺,你已經很久沒跟寶音說話 。”

  “本王明日要出征。”蹙起的眉頭更緊幾分,他仍舊一臉冷漠,連一個關懷的眼神都不給 。

  寶音忍著眼淚,垂目看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寶音會給王爺帶來福澤,王爺必然大勝歸來。”

  “此番要多謝蒲查大人鼎力相助,待來日歸朝本王比要登門致謝。”生疏的語氣,客套的對話,仿佛眼前的不是同床共枕的妻子而是同朝為官的勁敵。

  寶音緊緊攥著拳頭,卻不敢抬頭看他,“爹爹說,今後都是自家人,王爺要率軍出征,蒲查部支持也是應該的,不必計較許多。”

  完顏煦頷首,“若非王妃一家相助,軍餉錢糧必不能如此順利籌得,寶音你確實是本王福澤所在。”

  少女姣好麵容若初生桃瓣,暈開淡淡緋色,嬌羞無限。“姐姐們都羨慕寶音嫁的是王爺呢。”

  多久了,自她懷孕之後他便不再睡在她身旁,以往即使是沉默,卻未及如今的殘忍漠視, 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她焦躁不安,不知所措,卻茫然地不知該如何。

  今夜漫無目的地走到他房前,無非是想同他說說話,如果可能的話,她更想求一個緣由。

  她會改的,改掉所有他不喜歡的東西,為了她心中神一般的男人。

  “回去休息吧。”完顏煦合上門,將寶音孤零零地留在門外。

  他靠著門,突然莫名地笑,想來許多年前,他也曾如此狼狽地被人關在門外。

  我們都曾守望一段感情,有人幸福,有人失落,有人經過,有人回望,一切稀鬆平常,並無過多談資。

  沒有人無辜,因為上帝不曾指派任何人對你不離不棄。

  而那些真心等待的情感,一生一次。

  之後再也沒有力量,那般純粹地愛。


  汴梁

  懷裏的人像一尊石像,癡癡地望著地毯細密的花紋,眼神都不曾變一下。他幾乎要懷疑, 已在他懷裏死去,餘下一具冰冷屍體。

  他忍不住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在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後才稍稍放心,扶起她的肩膀讓她在自己懷裏坐正,“阿九,喝藥 。”

  她沒有反應,眼神空洞,猶如一潭死水,無一絲漣漪。

  襲遠接過纖巧遞上的藥碗,舀一小勺湯藥送到莫寒唇邊,誘哄似的說道:“來,阿九,乖乖把藥喝 就不發熱了。

  她抿著唇,未有絲毫觸動。

  僵持半晌,襲遠扔了小勺,轉而對一旁的遙勉喝道:“勸你姑母喝藥。”

  遙勉低著頭,眼睛已然紅的通透,他不接藥碗,隻是啞著嗓子對莫寒 :“姑母,身子要緊。無論何事,萬不能自己糟踐自己。”

  聞言,襲遠忽地轉身,目光鎖在遙勉低垂的麵容上,兩眼如炬。

  而遙勉仍舊是沉靜,隻默默看著躺在襲遠懷裏毫無生氣的女人,帶著旁人無法明晰的複雜心緒。

  襲遠見莫寒仍是不為所動, 揚手招了王順來,低聲吩咐幾句,待王順領命退開,又附在莫寒耳邊 :“總能找到人勸你喝藥。”

  莫寒微微勾唇,冷冷嘲諷。

  “若她還勸不了你,朕便喚邇英閣裏的故人來勸你喝藥,如何?”

  被刺中舊傷,她驀地側過臉,雙目猩紅,“一死萬事休。”

  襲遠用力將她拉近,貼著她的臉,將呼吸全然流轉在她肌膚之上,“朕就讓完顏煦,完顏盡歡,沈喬生,韓楚風,韓宥麒,陳詮,彌月,被你救走的柳家人,還有那個逃到大漠的陸非然統統給你陪葬好不好?嗯?”

  莫寒望著他仍舊帶著溫和笑容的臉,恨得幾乎全身顫抖,卻隻能生生忍下來,讓痛苦無限延續。

  “傳她進來。”他放開她,恩賜似的 ,“見見故人敘敘舊也好,畢竟 是伺候慣你的。”

  隻聽得殿外一陣細微腳步聲,一鵝黃色宮裝女子斂身進了臥室,朝襲遠、莫寒行禮後方抬起頭,又向半躺在重重紗帳後的莫寒深深一拜,“公主殿下…………”僅道出四個字,便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莫寒亦是恍惚,在紗帳後紅了眼,低聲啜泣。

  襲遠心軟,歎息道,“紅霞帔且服侍長公主用藥,朕還有國事,便不再留了。”語畢,回頭深深望那躲在紗帳後的人一眼,甩袖出了玉華殿。

  遙勉亦是拱手告辭,一時間,眾人皆退,房中隻剩下莫寒與彌月,各自飲泣。

  遙勉隨其父一同出了玉華殿,於殿外趕上襲遠,道:“父皇,兒子有話要 。”

  襲遠停下,耐心看他,“你且說就是。”

  遙勉一拜,道:“兒子見姑母體虛,玉華殿又都是新入的宮人,難免有怠慢的地方,不如尋些資曆深的嬤嬤,更周全些。”

  “難得你一片孝心。”襲遠轉身往紫宸殿走,“你去辦吧。挑中了什麽人,同皇後說一聲便是。”

  “謝父皇。”

  他望著父親的背影,目光謙和。

  好一個父慈子孝。

  她挑開擾人的幔帳,對著跪在床邊手托藥碗的彌月叱喝道:“夠了,別再假惺惺的。”

  彌月一愣,眼淚又一次聚攏,“身子要緊,殿下還是聽聖上的話把藥喝了吧。”

  莫寒揮手打掉彌月懸在手中的小勺,幾近惡毒地挖苦道:“他又許諾你什麽了?從紅霞帔升做貴人麽?”

  彌月驚得撲通 聲重重跪在地上,磕頭道:“公主喝藥吧,求您 ,保重身子啊!”

  “保重身子,保重身子做什麽,好讓他繼續折磨 ?” 猛地扯開衣襟,露出內裏觸目驚心的淤痕和尚未愈合的傷口,“看看你的好主子都做了些什麽。彌月,這就是你對我的好麽?你們把我逼會汴梁就是讓我過這樣的日子麽?”

  彌月已然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哭求,卻拚不出完整的字句。

  “我恨你們…………我恨不得你們所有人都去死,都去死…………”

  遙勉已經折回,悄悄在一旁看了許久,現下走上前來對彌月吩咐道:“還不走,處在這故意讓姑母難過麽?”

  彌月仿佛受了驚嚇,站起身連禮都不行便跌跌撞撞往門外跑去。

  莫寒仍舊趴在床上抽泣,無力地問,“為什麽………… 到底是為什麽…………”

  遙勉輕聲喚她,“姑母。”

  她猛地抬頭,含淚相忘,仿佛溺水的人尋到救命的浮木,“怎麽會變成這樣…………我不想的…………我不想那樣同她說話,可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地恨…………恨所有人………………”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你明白麽?”

  遙勉沉默,在午後落寞的時光中,看著她滿臉淚痕,聽著她痛徹心扉的哭泣,輕輕問:“姑母,你喜歡的人呢?那個讓 愛上燕京的男人,他現在在哪呢?”

屈從

  新來的嬤嬤姓阮,從撐著烏篷船走街躥巷的江南旖旎中走出,口中嚼著輕柔的吳儂軟語,足下踏著三寸金蓮,將腳步聲踩進冰冷地板。

  明媚陽光已將窗外庭院描繪出一片盎然,那般鮮豔欲滴的顏色卻被重重幔帳隔絕在玉華殿之外,仿佛天涯海角的距離,讓人絕望。

  室內四處彌散著淡淡的中藥味,氤氳曖昧的熏香令處在房中的人愈發憊懶。

  帳簾發出細微響動,莫寒才發覺有人正緩緩靠近,抬眼看去,原是阮嬤嬤拖著藥碗緩步徐行,在床邊擱下托盤,將莫寒扶起,輕聲道:“殿下,該用藥了。”

  莫寒渾身無力,全然靠在阮嬤嬤身上,勉強笑一笑,說:“嬤嬤身子好香。”

  阮嬤嬤小心喂了莫寒一勺湯藥,保持著一貫有的沉默。

  她俯下身子捂著嘴咳嗽,將湯藥全然咳了出來,喘息著狼狽地倒在軟軟的被褥間。“嬤嬤,我是不是快死 ?”

  阮嬤嬤將弄髒的床褥收拾妥當,重新端了藥碗側身坐在床邊,也不急著央莫寒用藥,隻是略有些悲憫地望著她,“公主缺的是心藥,但更要愛惜身體。”

  頓了頓,又伸手撫著她的額頭,歎息道:“忍忍就過去 。”

  嗤笑聲從齒縫中溢出,莫寒曲起手肘勉強撐起上身,自己接過阮嬤嬤手中的藥碗,一口氣仰頭喝下,末了還舔一舔嘴角,“大約是吃得苦太多,現下連藥都不覺得苦 。”

  自苦自嘲,她俯臥在床上,渾身酥軟無力。風寒,體虛,心疾複發,當然,還有精神上的崩潰。此後仿佛失了心智,臥床不起,藥石無靈。禦醫換了一個又一個,玉華殿的宮人也換了好幾波。而今天終於可以在此放心說話。

  懶懶地舒展四肢,她轉過身子,側躺著看阮嬤嬤在屋裏來回忙碌,卻悄無聲息,如同一幕古老的啞劇,神秘而暗藏玄機。“嬤嬤,聖上今日何時走的?”

  這禁忌的顏色淌在阮嬤嬤眼中,全然如一汪死水,平津得不似常人,隻略略點頭,答道:“聖上今早去的晚些,臨走時吩咐說晚上要來玉華殿用膳。”

  “嗯。”莫寒將滑下肩膀的衣襟拉好,遮住肩胛處駭人的傷疤。這般孱弱的身子,如何守得住他幾近殘忍的折磨,他愛她圓潤柔滑的肩頭,於是每每咬在同一處,那噴薄而出的豔麗色澤讓他癡迷,於是他便繼續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尋找他所渴求的溫暖巢穴,反反複複,不眠不休。

  他給她用最好的傷藥,爾後在傷口即將愈合的時刻,咬出更深更難彌合的傷疤。

  她的夢裏,總有鮮血淋漓。

  他抱著她溫暖的身體安然入睡。

  她聽著他平穩的呼吸,仿佛深陷囹圄,時時刻刻緊繃著神經,夜夜睜眼到天明。

  阮嬤嬤走來將被角細細掖好,拂開莫寒有些淩亂的發絲,“公主安心,您要找的人已經安頓在城南韓將軍府。”

  莫寒緊緊抱著新做的抱枕入睡,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日暮時分,她正靠在暖塌上,隻穿著薄薄單衣,安靜地看著窗外血色殘陽,神遊太虛。

  襲遠從背後抱她,吻她柔軟的唇瓣,“身子可好些 ?”

  她不言語,對襲遠保持著長久以來的沉默。但襲遠臉上依舊掛著滿足的笑容,越發靠近 ,把玩著她纖細的手指,貼在她耳邊 :“韓楚風掛帥,首戰大捷,下月初朕要將他召回,阿九可想見見他?”

  餘暉燃盡,天幕隻餘下一片暗紫色。她沒了興致,懶懶閉上眼,任由自己的身體全然倚在襲遠身上。

  襲遠得了鼓勵,愈發將她抱緊,原是攔在她腰間的手已然穿過薄衫遊走在凝脂般的肌膚上,繼而爬上他已親吻過無數次的柔軟酥胸,身體的記憶一點點被喚醒,襲遠的呼吸也愈發急促。

  灼熱的氣息呼喚出頸間漣漪,她看見天色一點點暗下去,一點點,失去白晝的光輝。直至那一刻天昏地暗,襲遠充滿情欲的雙瞳展現在她眼前,廣闊蒼穹化作肮髒漆黑的裹屍布,包裹得人幾欲窒息。

  她隻著單薄意料,於襲遠來這更是順手。莫寒看著開滿白蓮的肚兜徐徐落下,如深秋枯葉,展示著一段生命的枯竭。

  隻可惜,她已沒有下 個春 。

  她死死攥緊了身下錦緞,卻依舊止不住那般細小卑微的呻吟,猶如箜篌上最末那一根弦,纏綿淒切,糾纏著他,牽引著他。

  他低頭吻她,趁著她的酥軟無力緩緩侵入她的身體,他在她身上發出滿足的喟歎。

  莫寒閉上眼,夢見被屠戮的莊園和垮塌的城池。

  天空有禿鷲盤旋,它們撲騰雙翅在腐朽的屍體胖歡呼雀躍。

  她弓起身子,伸手環住他脖頸,吐氣如蘭,“我去拜會韓老太君,好不好?”

  再次醒來已然是夜色沉沉,莫寒揉一揉眼睛,發覺襲遠早已不在身邊,而眼前的神色凝重的阮嬤嬤,她正拿著白帕將莫寒肩胛處的血跡擦去,又取了禦用傷藥敷在再 次裂開的傷口上。

  莫寒將早已散亂的長發撥到一旁,輕蔑而又譏諷的瞟了一眼仍在流血的傷口,“上藥做什麽?反正也不會有長好的一天,何必浪費這上等良藥?”

  阮嬤嬤將傷口打理好後側身讓到一旁,莫寒 才發覺站在房間一隅的遙勉,連忙拉高衣襟,卻不想牽動了傷口,疼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遙勉仍是沉靜,俯身將莫寒衣襟小心整理好,“很痛?”

  似乎對著這般純淨少年,她故作的堅強被輕而易舉地化解,眼淚總在還未察覺的時候便落滿衣襟。

  她搖頭,眼淚墜在遙勉手心。

  “痛啊痛啊的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不覺得痛。”

  “姑母,外頭已經準備好 。”

  她將眼淚擦幹,捏了捏遙勉的臉,“知道了,下個月你同我一起出宮吧。”

  遙勉點頭,轉而又擔憂道:“皇後怕是不會應允。”

  “皇上答應 。”看著遙勉驚訝的神色,莫寒心中陡然一酸,狠狠咬住下唇,仿佛身體上的疼痛可以稍微緩解心中沸騰的羞辱感。

  她側過臉去,不再看他。

  遙勉恭謹行禮,緩步退出。

  殿外,遙勉望著臥室橘色的光暈,對身後人吩咐道:“嬤嬤,紅霞帔張氏自縊之事暫且不要讓姑母知道。”

  夜如深海,混沌詭譎。

  “言盡於此,但望王爺斟酌。”

  念七一身黑衣,消逝在邊關淒苦月色中。

  風過耳際,他回想起彌月臨死前決絕的眼神,比生死搏殺的鬥士更讓人敬畏。她不能背叛她愛了十多年的男人,亦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人置身烈獄,於是以一死了解此生的痛苦掙紮。

  她在死前央求他將那人的境況告之完顏煦,連他也驚住,怎是今天這般局麵。

  那個在山中與他談笑的靈慧女子,怕是永遠都尋不回 。

  他不敢看完顏煦的臉色,此生第一次如此狼狽逃開。

  究竟是誰造就了他們的痛苦。

  金軍營寨,元帥大帳。

  胡爾諾挑開簾子,欲進帳呈報軍情,卻見一道寒光閃過,殺氣騰騰。

  長刀空鳴。

  完顏煦凝視著 染血無數的戰刀,沉聲低吟,“殺過長江,殺入汴梁!”

終了


  浮光掠影,天堂幻境,人世滄桑,苦不可言。

  昨日傾國傾城絕色姿容,今日已成一朵幹涸的水仙花,一絲光澤也無。

  韓府精致的廂房內,莫寒望著對麵憔悴不堪的女子,心中多了幾分掙紮與猶豫。

  “胡爾諾之妻容不下她,趁著戰亂將她趕出家門,我們的人找到時,她在奉州城內最大的妓院裏。”遙勉見她疑惑,便在旁解釋。

  莫寒心中一緊,狠下心腸,“你可有未盡的心願?”

  何秋霜從恍惚中猛然驚醒,拉住莫寒的手,急急道:“救救我的孩子,他留在燕京定然要受苦,隻要你救他,我什麽都答應你,求求你們,救救他……”

  莫寒的手被她攥得發紅,沉默許久,才回頭對遙勉:“拿紙筆來,容我寫信向完顏煦要人。”

  遙勉有些遲疑,“無需如此,平添事端。”

  莫寒看著何秋霜充滿希冀的雙眼,剪水雙瞳倒映著她的殘忍與肮髒,“你要知道,你若不履行承諾,你的孩子也不會有好下場。”

  混沌迷蒙的雙眼陡然清明,何秋霜霎時換了神色,堅定異常。“隻要孩子平安,於我,死又何懼?”

  莫寒點頭,攜遙勉離去。

  回程的馬車上,莫寒閉眼琢磨方才信中所用措辭,幾乎可以想象完顏煦收到信時急躁卻又無奈的模樣,便如此不自覺地彎了嘴角,露出早已消失在燕京的恬淡笑容。

  遙勉便如此安靜地看著她笑,仿佛是在塵埃中開出的潔白花束,一抹淡雅幽香,總讓人流連忘返。

  “姑母,遙勉有事不明。”

  仍舊閉著眼,唇角輕勾,“你是指何秋霜的孩子?”

  遙勉頷首,“不錯。我們要得不過是一具燒焦的屍體,何須得何秋霜甘願?”

  莫寒笑,伸出手指惡作劇似的戳了戳遙勉軟乎乎的臉蛋,“你不解你的父親,若得不到他想要的結局,他是絕不會有罷手的一天。”她雙手合十,好似虔誠的禮佛者,“我佛慈悲,他求什麽,我便留給他什麽。”

  “他要我愛他,我便全身心地奉上,愛他,直至死亡。”

  聞言,遙勉笑了笑,帶著無言的悲哀。

  一時沉默,她挑開簾子望著窗外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懷想夢中江南,寧靜村莊,細雨織就纏綿天幕,流淌著落花的潺潺溪水,彌散著清甜茉莉香的小巧庭院,還有牽著她走過朦朧深巷的白衣男子。

  恍然間憶起彼時約定,夢想攜手走過北地遼闊蒼穹,如今卻已如隔世。

  來年陌生的是昨日最親的某某, 總好於那日沒有遇見過某某。

  而她夢中的江南,卻是用他人的鮮血描繪。

  “終有一天,我將走入地獄深淵,萬劫不複。”她闔動雙唇,仿佛囈語。

  遙勉一怔,拳頭捏緊又鬆開,“姑母不是說無間地獄亦是片樂土麽?”

  “是啊,要不那些和尚怎麽總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呢,分明就是搶著往好地方去嘛。”

  人世茫然,命運多舛。隻好羨慕,年少輕狂。

  遙勉握住她沒有溫度的手,心中漸漸升騰起離別在即的酸楚,“姑母,還能再見到您麽?”

  “今日我已交待韓將軍,今後你若有所求,他與陳詮必然盡全力相助。”瞥見遙勉眼中明顯的失落,她亦無力欺哄,隻是拍了拍他僵直的手背,寬言撫慰道,“總之,相見不如懷念。”

  遙勉垂下頭,靜靜望著她如蔥管般的指尖,心中有莫名的失落。

  莫寒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上揚的唇角上蕩漾起往日的靈動與狡黠,“昔日有唐玄宗為楊貴妃修華清池,眼見著天氣一天天熱起來,不如叫你父皇為我修個亭台水榭,亦不失為一段佳話。”

  此時此刻,卑微如斯,離回憶很近,離自由很遠。

  承乾十四年秋末,燕京城被最後一片枯葉壓垮。

  火光將古樸大氣的燕京皇宮灼燒成耀目的殷紅,在烈烈光焰中搖曳著婀娜的腰肢。

  完顏煦在火中呼喚帝王的名諱,殺過重重包圍,一人一馬,衝入皇宮。

  他眼中隻剩下猩紅血液與熊熊火光。

  芙蓉帳暖,一室旖旎春光。

  莫寒在襲遠身下輾轉低吟,流散的長發糾纏出最勾魂的圖騰。

  她看見幻滅的色彩,一片混沌天地。除卻襲遠渾濁的呼吸聲,她還可以清晰地聽見窗外廊橋下輕靈的水流聲,仿佛可以將她帶到宮外寧靜廣闊的天地。

  碧藍天空,茵茵綠草,亭亭如蓋的大樹與繁星般璀璨的細小花朵。

  仿佛可以聽見清脆鳥鳴,喚她早起。

  她輕勾唇角,在幻夢中描繪出一抹魅惑的笑,顛倒眾生。

  立政殿在妖嬈火舌中轟然倒塌,完顏合剌乘著千裏駒在完顏煦的保護下衝出皇宮,在城外山頭回望京師,隻看見熊熊火光和被大火燒得泛紅的天空。

  他勒馬回轉,看向身後護他突圍而出的眾兵將,“朕向蒼起誓,終有日再回燕京。”

  他一揚馬鞭,帶著餘下女真將士,向會寧而去。

  襲遠貼著她光裸的背脊,享受著唯獨隻有在她身旁在能擁有的舒適睡眠。

  她轉過身子,臉頰貼著他的胸膛,貓兒般乖順。

  她揚起頭,輕輕在他耳邊喚他的名字,“襲遠……”

  “睡著了?”她甜膩的嗓音中滑出幾分失落,讓淺眠的人不忍拒絕。

  襲遠止不住一聲悶笑,收攏臂彎,讓她愈加靠近,低頭舔了舔肩上仍在流血的傷口,滿心疼惜地問道:“還疼嗎?”

  她在心底冷笑,臉上卻依舊掛著羞赧的笑容,倚在襲遠胸膛,猶豫許久,方開口道:“過幾日就是遙勉十歲生辰,你這個做父親的總該有所表示才好。”

  “朕沒料到,阿九對朕的兒子竟如此關照。”

  她歎息,久久不語。

  他沒來由的惱怒,低頭去尋她仿佛帶著玫瑰香的唇瓣,直至舌尖嚐到苦艾的紅色汁液。

  莫寒嚶嚶地哭泣,淚水打濕了他的胸膛。

  她隻是帶著委屈卻仍舊不舍的情愫,低聲說:“你不明白麽?在你眼中,遙勉就是小時候的你啊。”

  襲遠抱緊她,用盡全身力氣攬著她顫抖的身體。

  “朕知道的,朕明白,朕會好好待他,你盡管放心……”

  燕京城破,女真人被趕回會寧老家。

  大齊舉國歡騰,襲遠亦沉浸於江山美人盡在手中的快樂。

  那夜宮中燃放起絢爛煙火,靛藍色蒼穹中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瞬間頹敗的花,死亡在此凝結成世人臉上如出一轍的笑容,煙花的寂寞無人知曉。

  隻看見觥籌交錯,隻看見阿諛諂媚,隻看見妖嬈麵具下張張沒有表情的臉。

  中途退席是她的一貫做法,她還襲遠一個無奈的笑,得到應允後轉身離場。

  他們將目睹一場絕妙煙火,畢生難忘。

  煙花與烈焰相互輝映,將皇宮中隆重的慶典裝飾得更加美豔。

  侍衛在濃煙中尋到已被燒壞了半張臉的長公主殿下。

  襲遠看著懷中奄奄息的女子,不敢相信一個時辰以前,她還在遠處對著他盈盈地笑,而此刻,已容貌盡毀。

  他喚太醫,太醫亦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一點點失去光澤,一步一步,走出他的生命。

  莫寒突然睜開眼,漆黑眼瞳汲滿淚水,嘶啞著嗓音喚他的姓名,一遍又一遍,每句都是錐心的痛。

  襲遠貼近她,聽她細小呻吟,不願放過任何字句。

  她伸手,顫抖著擦去他眼角濕潤,“遙勉……韓楚風……陳……”

  “朕明白,朕都明白。”他不住地點頭,隻想再挽留她,哪怕是短短一瞬。

  然則,莫寒已無氣力做多言語,看著他,給他最後一個溫暖的笑。

  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貼在他耳邊說:“你從來不知道……我愛你……”

  恍然驚夢,襲遠緊緊抱住她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好似回到彼時朗朗少年,哭泣隻是尋常事,歡樂與悲苦都可以盡情發泄。

  空寂無人的玉華殿中飄蕩著他壓抑的哭聲,仿佛要將人的心撕碎。

  依舊有皓月當空,繁華煙花落於塵土,唯有皎皎明月,如期而至。

  還有水榭旁絲帶般蜿蜒西去的的涓涓細流,不眠不休。

  順流而下,可以看見山嶺青蔥,樹木繁茂,天堂是自由。

  汴梁,前所未有的風光厚葬。沒有人明白,繁華背後的落寞。

  千尋碧湖千尋酒,絲竹慢,唱不休,紅顏總是歸塵垢。

  ------------

  夜,使皇陵更加寂寞。

  初一,無月。

  星光撒在比夜色更深的黑色絲綢上,勾勒出他堅毅的輪廓。

  鷹隼般銳利的眼神霎那間變得溫柔如水,“你就睡在?這太冷了,會把你凍壞。”他撫摸著大理石上的名字,將目光放得很遠很遠,仿佛囈語。

  “他不能困住你你。”

  “那又如何?難不成你準備扒開我的的墳?”

  完顏煦回頭,看著她淡雅容顏,仿佛置身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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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頂! -laoloulou- 給 laoloulou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11/2009 postreply 15:4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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