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壽 作者:尹青泠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10-16 11:13:0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6834 bytes)
楔子 楔子之一 無咎
十方大山最高的那座山峰。

峰巔。

一名白衣男子正靜靜盤坐,頭頂上三道金光直衝鬥牛,漫天霞華聚在他的周圍,緩緩旋轉。天地間寧靜祥和。

朝霞漸漸散去,日升東方。一隻粉紅可愛的小鼻子從他懷中探了出來。

“無咎,我餓了。”

男子笑了笑,把懷中那隻小東西給抱了起來,輕輕撫摸。那是隻青色的文狸,青色的毛皮間隱隱然有如金錢般的斑紋,額上帶著川形的三道紋路,毛發如水,眼如碧波。

“夢兒,你昨天前剛吃了一整筐靈芝。”

那隻文狸很不高興地皺了皺鼻子,“靈芝那種木頭實在太難吃了,我看凡人們為了半片靈芝都會打破頭,還以為那是什麽好東西呢。哼,上當了,凡人們的品味太低。無咎,我不要吃靈芝,我要吃視肉!”

那叫無咎的男子顯然脾氣很好,“夢兒,你馬上就要渡人身劫,不能再吃視肉了。”

“那我就要琅玕玉,無咎,”那隻叫夢兒的文狸把頭在無咎懷裏蹭來蹭去地撒嬌,“離朱那個壞東西,三個腦袋老是輪著睜眼,都不肯同時睡覺的,我老被他抓住,總也偷不著琅玕玉。無咎,你去跟離朱說一說嘛,我要吃琅玕玉!!!”

無咎拎起它的脖子,輕輕地在屁股上打了一記,“又胡鬧。跟你說了,琅玕玉是鳳凰和鸞鳥吃的,你當那東西好吃?上回你吃了半樹的文玉,害得你家娘娘煉不死藥都不夠開一爐丹,你自己也整整嚷嚷了三個月說不舒服,忘了?”

文狸張牙舞爪地掙紮,卻總也夠不著無咎半片衣角,半天才垂頭喪氣地道,“無咎欺負夢兒,夢兒是小女孩呢,無咎又打人家屁股,哼哼,無咎不是好人。”

那無咎似乎早就習慣了文狸這般胡鬧,把它再抱回懷裏,“好了好了,夢兒不鬧了。你家娘娘算了一下,你度劫隻怕也就是在這百日之內的事。你這孩子,說是拜了華惟為師,卻總不肯好好學,天天跟著我在下界玩。唉,你這劫怎麽度?”

文狸伸了個懶腰,在他懷裏熟練地找了個地方縮成一團,“有無咎在嘛,無咎幫夢兒擋著劫雷好了。赤豹哥哥都能把劫雲打散了,我家無咎連小指頭都不用動,就能幹掉那塊破雲。”

無咎的眼裏很是有些憂色,沉吟了一下之後道,“夢兒,上次華惟給你們師兄妹講七界飛升,你又不曾去聽,是不是?”

文狸嘻嘻地笑,“有什麽好聽的?我師父講道的時候引經據典,枯燥死了。那天二師兄說人間界現了肥遺,我就偷偷溜去看了啊。真的呢,肥遺真的是條長了六隻腳四個翅膀的蛇,呆呆的腦袋,在那什麽南瞻部洲上麵飛啊飛的,飛得可慢了,存心要讓那些凡人們看到。後來,就果真天下大旱了呢。無咎,為什麽平時見不到肥遺的?不旱的時候,它們都在哪裏啊?”

無咎歎了口氣,卻不回答文狸的問題,“所以,華惟講七界飛升的時候,你就根本一句都不曾聽到?”

“有你給我講嘛,無咎,給夢兒講講,這七界和人身劫是什麽鬼東西?”

“鬼東西?哼,你居然讓我去幫你打散劫雲,要真把你們清涼界的劫雲打散了,你就成了鬼東西了。”

文狸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很難得地沒有撒嬌,“那,無咎,夢兒真得自己度劫啊?”

無咎麵有憂色,很是無奈地點了點頭。

“夢兒,我們這個天地共分七界。七界乃是人間界、鬼界、仙界、魔界、神界、清涼界,和傳說中的佛宗蓮境。”

“我們現在所處的十方大山乃是在人間界內。人間界是六界的基礎,與鬼界相輔相承。凡人可以修仙,修魔,度仙劫或是魔劫之後飛升仙界和魔界。而仙界的仙人和魔界的天魔則可以修神,曆神劫之後,飛升神界。至於神人修什麽,我們不得而知,如夏蟲不可語冰。”

“無咎,為什麽我們昆侖不是一界啊?還有,清涼界和那個什麽佛宗蓮境又是什麽東西?”

“夢兒,你既出自昆侖,應當知道昆侖由在人間界內的昆侖山和在仙界的昆侖虛兩部分組成,不算一界。我跟你家娘娘相交數萬年,算是七界內對你們西貘族知道得最多的。昆侖向來是你們西貘一族的地盤,凡人和仙人都不曾有過。隻是,好像隻有你山鬼姐姐算是生而人身,其餘全是神獸罷?我家夢兒是文狸……”

文狸用粉色的小鼻子蹭了蹭他的臉,糾正道,“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可愛的文狸。”

“好好好,我家夢兒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可愛最淘氣的文狸,你赤豹哥哥是天底下最霸氣最勇猛最軒昂的赤豹……”

文狸撲哧地笑了,“那個笨哥哥,居然給他自己取名叫赤軒昂,好難聽哦,還是夢兒的名字好,夢兒可是無咎給取的名字。”

無咎憐愛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好了,不許再打岔了,不然到你度劫的時候我都講不完。”

“你們西貘一族除了山鬼之外,其餘全是神獸,有我家夢兒和夢兒的赤豹哥哥,有青鳥、必方、玄武、螭龍、鳳凰……,還有已經度了劫的陸吾,開明,英招,離朱等等等等。你家娘娘跟我提過,她雖已執掌昆侖數萬年,但昆侖西王母卻其實應該叫做‘西王貘’,並非一個人,而是如仙界仙君一般傳承。每一任的西王貘最後都會飛升清涼界,此外,昆侖任何一得了人身的西貘族人,隻要修為足夠,也一樣可以升入清涼界。”

文狸夢兒聽得如癡如醉,“無咎,清涼界是怎麽飛升的啊?也是劫雲麽?娘娘要是升了清涼界,那是不是山鬼姐姐會是我們的新娘娘了?”

無咎笑著搖頭,“西王貘如何傳承,和飛升清涼界如何渡劫,這些都是七界之內的大秘密,你家娘娘可不曾對我提起。”

“不過,說到你們怎麽度人身劫,我可見了好幾回。夢兒,你要聽好了。”

文狸點點頭,“嗯,隻要是無咎說的,我都聽得好好的,記得牢牢的。”

“你們昆侖修煉的方法與其他界不同。神獸先要得人身,須曆第一劫,是為人身劫。劫數到時,清涼界開,劫雲方出。那劫雲於我們看來其實不難,隻是雷電而已,但苦就苦在就它要將你現下的肉身完全煆煉一番,方可在得人身後道心不失。你們西貘族男子素來苦功,早就將肉身和道心煆得煉無可煉,所以你赤豹哥哥那劫度得甚為好看,劫雲完全拿他無可奈何。”

“但你就不同了,夢兒,你這個懶貓,被你哥哥姐姐們疼著愛著,生怕你受一點點委屈,好不容易你家娘娘痛下決心把你扔給華惟,想讓他好好磨磨你,你居然又找到我來當你的擋箭牌。唉,夢兒,你那人身劫度得,隻怕要跟死過一回一般。”

無咎再歎了口氣,好像很是無奈,“更讓我束手無策的是,凡人曆仙劫既可以用兵器,甚至仙器來抵擋,也可以邀朋友弟子甚至請仙界諸師來助拳,你們清涼界卻實在是很嚴格,劫雲隻能自己抵擋,若有他人攪局,那反噬之力會全部加到你身上。唉,無咎就是想替我家夢兒受了那人身劫之苦,也完全無可措手。”

文狸目瞪口呆,“不嘛,那我要度仙劫,行不行?度仙劫無咎就可以幫夢兒了,對不對?夢兒不要渡這破人身劫。”

無咎正色道,“夢兒不得胡說。你還記得仙君的座騎是什麽?”

文狸想了想,那好像是條青龍,但無咎少有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倒不由得讓她多動了一點點腦筋,“天啦……無咎,你是說……你是說……,那隻青龍是我們昆侖西貘族人?”

無咎點頭,“明白了?你們昆侖神獸若是不度人身劫,隻想著省事去度仙界的仙劫,便得如此歸宿。那人身劫於你隻怕如天地間最慘烈的刑罰,但夢兒,可千萬不能中途放棄啊,不然,你可就隻能永遠是隻文狸了。”

文狸哭了出來,使勁地搖頭,“不要不要,夢兒不要永遠是文狸,夢兒要跟無咎雙修,夢兒要度人身劫變美女。”

無咎聽夢兒這般說,眼底浮出些複雜的神色,將她摟得緊些,低低地說,“夢兒,萬一你度了人身劫,找不到無咎了怎麽辦?”

文狸反而不哭了,瞪大一雙杏眼望著無咎,語氣倔強,“無咎不許不見,夢兒找不到無咎就不活了,在哪一界都不活了。”

無咎笑了笑,“夢兒,無咎不會不見的,隻是,夢兒,我這些日子心神不寧,算算也差不多是要度劫了。你也知道,我是散仙,四界通行,也不知道究竟會度哪個界的劫,也許是神劫,也許是清涼劫,甚至有可能會是佛劫。想來神劫的可能性最大,若是神劫的話,神魂要千年方定,無咎隻有神魂定了才能出得了神界,下來找我家夢兒。”

文狸怔怔地看著他那笑容,半天才狠狠一口咬在他胳臂上,“無咎嚇夢兒,無咎不是好人,欺負夢兒,惹夢兒哭。”

“好了好了,夢兒,天意難測,凡事還是要隨緣些好。對了,還有佛宗蓮境沒說是不是?”

“嗯。”

“佛宗蓮境在七界中最為神秘,是成佛後的去處,但聽說,人鬼獸魔仙俱可成佛。隻不過,佛宗已消失了十萬餘年,七界內沒人能知佛宗蓮境在哪裏。據說,五百年前你赤豹哥哥度劫那天,仙界和神界之間的虛空淨天曾現過天兆,似乎預示佛宗將重現人間。據我所知,仙界為此很是緊張,這數百年內布下了數個大局,似是不想佛宗卷土重來。”

文狸點點頭,對佛宗的事情她不是很關心,隻想著馬上要度的劫。

“無咎,夢兒會在哪裏度劫啊?”

“就在這裏。”

“這裏?這破大山裏麵?這座連吃的東西都沒有的破大山裏麵?”

無咎被她逗得微笑,“你度劫之後,道心要數十天才能凝固,哪裏會顧得上吃東西?”

“那……赤豹哥哥度劫的時候好多仙人都去看了,夢兒度劫的時候呢?”

無咎笑得很是有些曖昧,“傻夢兒,你們西貘女子度劫是絕對不能看的。你家娘娘跟無咎打過招呼,連你的無咎都不讓看。”

文狸有些發慌,“那……那夢兒怎麽度劫?度完劫了又怎麽找無咎?”

無咎想了片刻之後才回答,話裏似乎大有深意,“夢兒,隨緣吧。記住我的話,凡事要依心性而為,不要勉強。還有,永遠不要放棄,就算找不到無咎也絕對不許不活。不管發生什麽事情,無咎都一定會來找我的夢兒,不管多艱難都要活下去,這樣夢兒才能等到跟無咎重聚的一天。”

他站起身來,衣袂飄飛,獵獵作響。

“還有百日。夢兒,你去華惟那裏好好修行一下吧。天上百日,世間百年,這百年時間,我要在人間界好好走一走,想想該如何度我們的劫數。”


楔子之二:天兆

[五百年前]

十方正中,仙界之巔。

自開天辟地以來,此處便是一片清澈無雲的虛空淨天,不但無亭台樓閣仙山洞府,連日光月華都難以浸染分毫,乃是傳說中仙界飛升神界的入口。

這日巳時。

虛空淨天之中竟泛起了些漣漪,初時隻是些細紋,一個時辰後驀然加劇,在淨天之中扯出了個巨大的旋渦來。

值天天將不敢怠慢,早已稟報仙君。待仙君率著眾臣急急趕來時,剛好看到從那旋渦深處以快不可見的速度逸出四顆無可名狀的物事直撲昊天四角而去,霎時便消隱無蹤,隻在虛空中留下四道流光逸彩般的光華。

光華散盡,虛空淨天再度回複清明,恍若無物。而眾仙心知肚明,隻怕這剛平靜了個數萬年的仙界人間,又要再度生出禍端。

隻是,這四道光華的霞光卻實在大不相同,或如劍氣般簡煉沛然,或如血光般慘烈無法直視,或如夢似幻般忽清雅忽瑰麗不可方物,而最後那一道光華居然倒卷而回,後發先至地泛出梵華重重,向四麵追去,將四海八荒的昊天天幕洗了個幹幹淨淨。

如此古怪的天兆,也不知會應在哪些人仙妖魔身上,生出哪些或正或邪的事端?

仙君沉吟片刻,吩咐一眾天將道,“汝等速去查訪,看今日四海諸界內可有祥瑞天劫出現,內中有哪些正應了這午時的四個因果。”

酉時。

天將紛紛回報。

“稟仙君。人間界南瞻部洲帝君薨,諸子奪嫡,血濺朝堂。”

“稟仙君。昆侖赤豹在後山人間界處應清涼界天劫,赤豹得人身。”

“稟仙君。魔界太子選妃,尚未定選,黑魔族與血魔族相恃已有數日,恐難善罷。”

“稟仙君。鬼界一切安好。有傳言道聖王將出,隻不知何時何地,將入哪界輪回。”

“恭喜仙君。太子鳳林君正妃誕下一麟兒,天生祥瑞,霞雲萬裏。”

“稟仙君。西牛賀洲地崩,似有上古神獸燭龍的蹤跡,不知是否與廣目天王赤龍有關。”

“稟仙君。仙界世子華惟君向西王母座下山鬼求親。”

“稟仙君。魔界黑魔族與血魔族開戰,天魔太子欲息事寧人,立了兩位王妃。”

“稟仙君。人間界南瞻部洲不曾立出新君,諸王割據,民不聊生。”

“稟仙君。西王母允親,華惟君收昆侖文狸為徒。”

……

諸多種種,繁雜且不可盡數,將仙君及一眾朝臣聽得皺眉不已,毫無頭緒。

隻不過,今日這昆侖的事情似乎多了些吧?

西王母素來不向仙界仙君稱臣,平輩論交而已。雖仙界有眾多仙家和天兵仙將,西王母的昆侖卻是連接人間界和清涼界的通道,那清涼界究竟是什麽,無人得知,昆侖一族也向來不對外人多道。

隻沒想到人間界居然有一多事方士著書道,若幹天地大劫前仙界曾跟昆侖交惡,那任仙君盡起天兵,欲與西王母一族一爭高下,結果好不容易殺過弱水炎火進入昆侖,清涼界隻逆界而出一人一器,便把漫天仙將殺得铩羽而歸,教仙界再不敢對昆侖假以辭色。這傳說知者不多,自人間界那秦朝始皇帝焚書坑儒之後,更是再難覓得隻言片語。眾仙家雖覺那方士隻怕多為杜撰,然則人間界帝王向來由仙界點派,那秦始皇所行焚書坑儒一事也著實離譜,不由得讓眾仙心下嘀咕,於是千餘年來倒的確無人敢對昆侖中人不敬。

最後上來的是當值天王。

“稟仙君,臣率臣治下所有仙兵遍曆四海,仍不能察出絲毫佛宗痕跡。臣聞天地之數,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佛宗十二萬年前消匿無蹤,正要在這一萬年內滿一元之數。適才那梵華雖似極佛宗行色,臣卻實在追查不到方向,隻覺那佛華竟是滲入昊天每一寸天地之中,不知是否彰示佛宗會再現諸界。臣無能,實不曾尋得半點線索,願領仙君重罰。”

仙君不語。

片刻之後才擺手道,“卿家何罪之有。神界行事,非我仙家可知,更何況神界也須聽天意。天意既然不測,我等也就聽天由命罷。眾卿退下,今日之事,不可再多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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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百日之後]

楔子之三:天雷

天雷。

落雷如雨。

十方大山中這一片山坳,已全然被籠罩在劫雲之中,便是這劫雲,也是世間罕見,如漆似墨般壓在峰頂,幾觸手可及。一叢叢的閃電從劫雲中如網般撒了下去,雷團卻居然能透網而過,狠狠地砸向地上那團青影,雷聲密密麻麻,轟然成片。

劫雲之外,暴雨傾盆。卻偏有一名玄衣男子迎著風雨立在旁邊的小山坡上,身形如長槍般挺拔。夜太黑,雨幕如織,根本看不清他的長相,但周身的勁氣卻宛若實物,幾能將雨幕隔開。

雷聲忽歇,閃電彌散,男子定晴看去,原來山岰中竟有一隻仿似狸貓的物事,被重重青影籠著,隻怕適才天現異像,便是這狸貓待要得正果時的應劫。

男子心下好奇,幾個起落向那青影處掠去。還未等他接近,那青影倏忽動了起來,快如閃電般向山頂衝去。男子也不多想,緊隨其後,全然沒有考慮雷電雖息,那壓頂的劫雲卻根本不曾散去,正在峰頂上緩緩旋轉,慢慢地分成兩片,如太極陰陽般黑白交纏。

這座峰是十方大山內的數座險峰之一,山勢險要,峰頂更是一塊光禿禿的巨石。

玄衣男子隻怕也算得上當世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奈何那狸貓乃是將得人身的靈物,哪裏追趕得上?人還在半山腰時,那狸貓已然奔到了山頂,弓背炸毛,憤怒地瞪視著幾可觸碰的劫雲,層層青影,正在從它周身散發開去,與那劫雲壓頂的氣勢居然不遑多讓。

兩相對恃下,古怪的事情卻在玄衣男子處發生。

玄衣男子身上仿佛有輪明月被驀地點燃,一觸而發,直撲那劫雲而去。

劫雲被那月光般的氣勢所引,再也無法繼續蓄積力量,隻聽得天上劈啦啦天崩地裂般一聲巨響,然後天地間被霎時點得通明,燦若赤日,雙目俱盲。

男子幾乎被這聲響和光亮打落山去,一口鮮血噴在了手中那塊圓月般的玉璧上麵。他好不容易才靠著一塊巨石立住身形,調息之後再向山頂望去。

青影重重,清晰如水地護住了那隻狸貓,與落雷閃電苦苦相抗。那狸貓四足踏地,咬著牙拚了命地剛立起來,卻被另一道銀白色水桶粗的閃電兜頭狂轟了下來。閃電雖在青影上碎成漫天璀璨光華,青影內的狸貓卻被狠狠地擊倒在地,狂噴出數道血箭。可它偏不肯就範,頗為倔強地掙紮著又想再度立起。

又是一道霹靂,這回卻看不到顏色和實質,隻聽得天地間一片轟鳴,若有實質般撞在了心神之上。男子雖非渡劫之人,也被那聲響狠狠地撞動心神,眼前發黑,連吐數口鮮血。他心知不好,趕緊盤膝坐下,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小玉瓶來連服數枚丹藥,調息靜心。

這無意間得到的靜心功法果然高明,數息之後,男子便覺自己與天地漸漸合一,不再受劫雷帶動心神。再看天上,劫雲已然化作一幅完美的太極圖,陰魚的陽點落劫雷,陽魚的陰點落閃電。太極圖越轉越快,雷電也越來越密,青影在雷電轟擊下層層剝落,待到最後,劫雷和已漲至水缸粗細的閃電同時落下數十道,將那狸貓周身的重重青影霎時擊得粉碎,光華更重,如九日耀空般熾熱奪目。

男子雖在靜心之中,也仍不由得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劫雲已消失殆盡,那峰頂的狸貓泥塑木雕般挺立,四足已折,卻深深插入峰頂巨石之中,始終不倒。它昂著頭,脖頸詭異地向後折著,仰望著劫雲消失處的旋渦,目眥俱裂,渾身血汙,焦黑如炭。但那眼光卻凜然得能讓天地變容。

死便死吧,死也不服!

玄衣男子不知為何心下大慟,不顧劫雲尚未完全消失便站起來向峰頂奔去,還未奔到,旋渦在消失前射出一隻金色光箭,將那狸貓一箭而熔,在峰頂燃起一團熾熱的金光。

男子愕然止步,這峰頂的金光居然仿若實質,將他隔在外圍,狸貓已然消失,隻是金光內卻似乎多了一點東西。玉般潔白。

金光在一個時辰後準時散去。

玄衣男子這幾個時辰裏便一直守在金光外,此時抬眼一看,在已被擊成齏粉的峰頂上,血肉模糊地一片狼藉,然而血汙之中卻伏著一名女子。渾身上下寸縷也無,蜷著,膚若白玉,峰巒起伏,單是身姿便足以讓任何人心潮澎湃。

玄衣男子趕緊閉上眼,將那新學的昆侖靜心的功法用了起來,這才上去將那女子抱了起來。

觸手處潤潤地滑,想是摸到了什麽不該摸的地方,玄衣男子心神一蕩,差點把這女子又摔下地去,隻得勉強再運了幾個周天的靜心,這才有了力氣抬步。

哪知方一抬步卻又看到了那女子的正臉,豔麗得不可直視,幾縷青絲從她額際滑落臉龐,沿著玉頸向下一直延伸到玉峰側旁,而一雙睫毛烏黑如扇,在慘白的臉上微微顫動,楚楚可憐卻又帶著妖異的魅力。玄衣男子再也把持不住,用力將她摟入懷中,再深深地吻了下去。

唇分,玄衣男子迅速回過心神,反手先給了自己幾記重重的耳光,然後扯下長衣將那女子裹了起來,向山下奔去。

半個時辰之後,兩道金光自天外落下,現出身形時方能看出是兩名男子。一名男子著七彩錦袍,頭頂金冠,玉帶束腰,顯是在仙界位階不低之人,而另一名男子則著黑衣,連臉都不看清,卻又不似是護衛,渾身上下彌漫著黑色的霧氣。

那仙家男子仔仔細細地查看了這峰上狼籍不堪的形狀,掐指略算了算,這才漠然道,“走吧,我們雖算得不差,但四弟他們卻先行了一步,提前半個時辰引發了劫雷。王兒可是說和合丹不見了?好個四弟,算是你們棋高一著。不過,這局棋剛開,還早得很,我們就看最後這鹿死誰手罷。”






第一章 你就將就著娶了我吧

恍若隔世。

我從最深的夢中醒來,如在最深最黑的海底沉睡千年後才終於浮出水麵。

睜眼,再閉眼,再睜眼,我貪婪地直視著窗外那輪旭日,仿佛能看到金烏在日輪中飛舞。陽光如此燦爛,窗外鳥語花香,而我曾以為我從此再也回不來人間。

“姑娘醒了?”

是男子的聲音,很陌生,並不是那個我在夢中也心心念念惦著的聲音。我坐了起來,粗布的被單滑落,胸前竟是一片潔白,再不是我記憶中那片帶著隱隱金紋的青青水色。

那男子居然扭過頭去,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條布帶,將他自己的眼睛蒙住。

這算是哪門子的規矩?

我皺了皺眉,“喂,你是誰?”

“在下飛揚,中原辰飛揚,姑娘……姑娘可是隻狸貓?”

我微微地咬了咬唇,見你的大頭鬼,狸貓?人家是文狸好不好?文狸是神獸呢,狸貓是什麽?野獸?還是寵物?

“喂,你怎麽遇到我的?哼,你居然把我就這麽抱了回家?”

我把那粗布的被單往上拉了拉,鬱悶地看著始終露在被單外麵的肩頭。要想不露肩就得露胳臂,這人怎麽這麽笨啊,連件女人的衣服都沒有,換了無咎肯定早就把什麽都給我備齊了。

一想到無咎我就煩躁。無咎說的,我們昆侖一族向來最講情義,有恩必報。想來是此人在我渡劫時救了我吧?又居然將我如此放入他榻上?我還能怎麽辦啊,無咎?無咎啊無咎,你若什麽都不曾教我,多好?

我笑了起來,把無咎的樣子埋入心海深處,一手攬住被單,一手伸過去將他蒙眼的布帶扯了下來,“好啦好啦,你既然如此這般地救了我,我自當是以身相許才合了昆侖體統。反正我昏死的時候你什麽都看過了摸過了,不妨再多看一眼活的會笑的罷。”

說實話,被我扯下蒙眼布帶的那個男子還長得蠻好看的,隻是望著我的神色有些呆呆的感覺,嗯,臉上那幾道傷疤也長得實在不是地方。我在心下盤算,改日若是看不順眼,便使個法術給他去了。哦,其實也不用麻煩,無咎說凡人隻為百年而苦,大不了我陪這人過完他剩下的幾十年就是。

人間幾十年,不就是無咎和華惟君下盤棋的時間?隻是,為什麽我在被華惟君扔下十方大山之前就死活找不著無咎呢?那家夥在人間陪我遊蕩了數百年,臨我要應劫了他卻好像飛升了?

我眼望著那男子,心頭卻想著我的無咎,想著他前些日子裏頭頂上時不時衝出來的三道金光。赤豹哥哥說,散仙修神極難,這一界中還未曾聽說誰成功過。但我的無咎自然不同,隻怕他此刻已然在神界了吧?那我該替他高興才是。隻不過,無咎曾說我修誠人身之後須在人間界待上百年才能再入昆侖,仙人若是度了神劫,更得要千年之後才能自神界下到仙界。

唉,如此說來,我豈不是要有千年都見不到無咎?嗯,待把這男子的恩報了,我也要回昆侖好好修煉,日後好去神界找無咎去。

我正在這兒想著無咎,卻被人出其不意地按倒在榻上。唇上一痛,我忍不住微微張口,然後便被人吻了進去,更可恨的是,他的呼吸越來越粗,卻有著一種讓人心醉的感覺,讓我渾身軟軟地,提不起勁來。

正陶醉間,我突然醒過神來,見他的大頭鬼!我居然被一個凡人給輕薄了!

我還沒回過神來給他一巴掌,他自己先跳了起來,狠狠地反手打了自己數記耳光,然後從我手中扯過布條,又把眼睛給蒙了起來!

我怒道,“你有病啊!”

他卻笑了。

我發現,這個男子居然長得相當英俊,而且,他隻要看不到我,神情便很正常,再無剛才那癡癡傻傻呆子般的神情,這個笑容便很是有些蠻不在乎的灑脫意味。

“飛揚唐突佳人,是飛揚的不是。飛揚這眼既守不住心,還是蒙上的好。”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不過他這樣子實在好玩,我撲哧一聲,嘻嘻地笑了起來。

“娘娘說的,我這渡劫和赤豹哥哥大不相同,所以不敢讓我在昆侖後山渡劫,怕一眾觀禮的仙人們把持不住,丟了昆侖和仙界的臉。你一個凡人,居然還能控製得住自己,嗯,倒是頗為不易。”

這叫飛揚的男子再笑了笑,沒有答話。看上去,他既沒有因為我說他是凡人而自卑,也沒有因為我誇他比仙人更能自製而自大。

我運氣不錯,這人,倒是頗為有趣。

難怪無咎說人間界才是七界中最好玩的地方。

隻不知道,要在這人間界玩上百年,我會不會被煩死?上次有無咎陪著我,幾百年也就那麽過了,但沒有無咎的日子,我在華惟君洞府裏連三天都呆得發瘋,何況是人間界?

但是,有恩不報不但有違我昆侖體統,而且,無咎也說過,若是不能按心性行事,這事隻怕會存在我的道心之中,將來從昆侖山飛升清涼界時會是個大大的破綻。

“你是叫飛揚是吧?”

“是。”

“那,飛揚,把你衣衫脫了給我,可好?”

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解下劍,脫去上身長衫,遞了給我。

這衣服實在是大了些,好在用以遮羞倒是夠了。有些破,卻很幹淨,帶著他身上的溫度和隱隱的男子氣息。

披衣起身,我走到他跟前,再度將他蒙眼的布帶扯去。

“是夢兒不好,既然說了要以身相許,剛才飛揚吻夢兒,我就不該生氣。”

這個呆子,被我扯去布帶之後,居然閉眼,不敢看我。

“飛揚其實什麽都沒做,就隻是把姑娘帶下山來而已,姑娘不必以身相許。”

我伸手去撫他的眉眼,如峰劍眉,筆挺的鼻梁,這男子的答話真是越來越合我的脾氣,看來這百年不會無聊了,就跟他玩玩好了。

“哦,你不知緣由。我們昆侖西貘一族向來是要先修人身才能飛升清涼界的,但修人身一事卻是極大的麻煩。男子好一些,我們族中男子修道向來強過女子,昆侖後山有一部分在人間界內,他們隻要在那裏度劫便好,劫雲來幾塊都無所謂。你不知道,我赤豹哥哥幾百年前渡的那劫才叫熱鬧呢,他居然敢用三花聚頂去轟劫雲,果然把劫雲給打散了,讓一眾仙人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娘娘攔著,指不定連化身箭都射不出來。嘻嘻,我們昆侖可從來都是以人身飛升清涼界的,赤豹哥哥要是以一隻赤豹飛升了清涼界,隻怕會成七界間第一大笑話。你說說,若真是如此,赤豹哥哥到了清涼界,可不就會被我們昆侖的老祖宗們拿去當了座騎嗎?”

說著說著我便笑了起來,笑得打顫。

那次真好玩,仙界來了一眾大大小小的神仙,說是前來助拳,其實是看熱鬧。我們清涼界的劫雲哪裏像仙界劫雲那般簡單,用仙器便能護得著?那些人不安好心,看了赤豹哥哥應劫,還要看華惟君向我家山鬼姐姐求親。隻是,娘娘雖允了這門親事,卻非要華惟君收我為徒,害得我立馬便比山鬼姐姐低了一輩。

我一邊笑,一邊在心底下打著小算盤。

若是將來能與無咎結為仙侶,這輩份便賺回來了。我家無咎據說輩份極高,跟娘娘都平輩相稱。不過話說回來,仙界那幫人都說無咎孤高冷漠,其實才不是呢,我家無咎脾氣又好,性子也溫和,他跟我還不是平輩相稱的?

咳,我又想到無咎那裏去了,忘了是在跟這叫飛揚的男子說話。

他倒不著急,閉著眼靜靜地等我,氣定神閑。

“不過,仙界卻少有人知曉我族中女子如何應劫。我們素來柔弱,山鬼姐姐更是像個風都吹得倒的嬌弱美人,但縱是仙界內也少有人能夠在我們跟前討了便宜去。飛揚,你可知緣由?”

“飛揚不知。”

真奇怪,這男子身上有種讓我喜歡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既像是我們昆侖族人,卻又帶著些無咎的感覺。他將長衫脫了給我,赤著身子站在春寒料峭的微風中,紋絲不動,雖是滿身傷痕,卻也無端地讓我喜歡。

我將臉貼到他胸前,輕輕地撫著他鎖骨下的數道傷疤,低低地道,“我們西貘族的女子隻要修誠人身,便能擁有夢的力量,這種力量,我們喚作‘醒夢一如’。能抗拒我們‘醒夢一如’的人,太少太少。你光蒙著眼是沒有用的,我們不止可以用眼,還可以用手,”我抬起手來觸碰他的唇,然後緩緩地將心神放開,將他裹進我的心裏。

“甚至,什麽都可以不用,我們心想,便能事成。”

果然,他那氣定神閑的表情霎時消隱無蹤。他睜開眼,眼裏的神色像極了我此刻心下想到的無咎,憐愛地笑著,低下頭尋著我的唇便深深地吻了進去。

唉,這“醒夢一如”啊,究竟我是在騙他?還是我在用他騙自己?

唇分,他睜開眼,眼裏卻是迷茫,好一會兒之後才回複清明。

他苦笑,“既然如此,姑娘顯是可以保護自己,飛揚那日便更是多事了。”

可他說雖說,剛才吻我時緊摟著我的雙臂卻不曾放開。

“飛揚,不是的。‘醒夢一如’必須由心去推動。而我應劫完剛得了人身之時,你也見到了,我什麽知覺都沒有。那個時候,我的道心未固,連根指頭都動不了,哪有什麽力量。那時,若不是你救我到此處,”我的聲音低了下去,“那就誰都可以……誰都可以……可以對夢兒為所欲為。”

他抱著我的胳臂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原來,我在心底滿足地想,原來我在凡間也能遇上和我家無咎一般的好人。

“好了,飛揚,夢兒有幸能遇到你這樣的君子。你既然吻也吻了,摸也摸了,人家在你榻上也不知睡了多少日子,你就將就著把我娶了吧。”

我覺著我這話相當客氣溫柔有禮,可是這男子卻反將原先環著我的胳臂鬆了開去。

“飛揚不敢。”

我有些惱怒了,這哪是男人,根本就是木頭。

“喂,你這人真煩,你是不是男人啊?”

他閉著眼睛笑,“我是。姑娘若肯向下看看,便會發現我是很正常的男人,而姑娘的確是飛揚見過最美麗的女子。”

我居然真相信了這根木頭,低頭向地上看了看。

這裏不過是一間蓋在夯過的泥地上的破木頭房子,難道泥地上還會開出朵花來?那可是我家山鬼姐姐的愛好,我還沒聽說凡間有哪個男人會的。

“地上又沒開花,你讓我看什麽?”

他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地笑了起來。

“沒什麽。姑娘真……真……”他好像找不著詞兒了。

“真什麽?”

“夢兒姑娘,你說要以身相許嫁給飛揚,但以身相許之後要做什麽,你可知道?”

“知道啊,你去找個花花綠綠的東西把我抬回你家就是。既然我說了要以身相許,當然是依你凡間的規矩來,難道還要用我們昆侖和仙界的規矩?我們可是雙修,以你現在的凡人修為跟我雙修,隻怕我的修為會折成原先的十分之一。好了,好了,既然你也說我算是你見過最美麗的女子,你就將就著娶了我吧,省得娘娘和無咎日後說我欠了人家東西不還。”

聽到無咎的名字,他睜開眼,極快地看了我一眼,再閉上。

好一會兒之後,他才說道,“夢兒姑娘,無咎可是你的夫君?”

我愣了愣,“夫君?我還沒跟你成親,哪裏來的夫君?再說了,我們昆侖族人之間很少成親,跟仙界諸仙倒是可以結成仙侶。應劫之前,我連人身都沒有,道心不固,哪裏敢結仙侶?”

“可是,夢兒姑娘,你……這十數日來,就算你一直不曾醒來,你卻常常在喚著無咎這個名字,有時笑,有時惱。”

我怔怔地望著他,無咎是我最愛的人不假,可是,麵前這人說這話時的語氣怎麽有些古怪?而我聽他說這話時,為何心下會生出些些憐意來?



第二章 辰飛揚!你自裁罷

“哦,我是喜歡無咎啊,無咎是我師父的棋友,嗯,也是我家娘娘的道友,他是散仙,除了神界、清涼界和不知所蹤的佛宗蓮境之外,他哪一界都可以通行無阻。嗯,你聽不懂?那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了,無咎說我是夏蟲不可語冰,你是比我還夏的夏蟲,嗯,仲夏夜隻活一夜的小飛蟲。”

我這麽打岔,他居然一點笑意都沒有,隻是淡淡地道,“姑娘若嫁給飛揚,無咎先生豈不是……”

他說得貌似有些道理,我怎麽沒有想過我家無咎可會在乎?

“無咎說有恩就得報啊,你是說,我若真是嫁給你了,無咎會很生氣嗎?不會吧,我若不報此恩,無咎才會生我的氣,說我又第一萬三千四百零七回地丟了他的臉。”

他還是閉著眼,臉上卻陰晴不定,最後長歎一聲。

“唉,夢兒姑娘,飛揚倒真是想娶你,可惜過不了自己這關。也罷,也罷。夢兒姑娘,你口口聲聲說要報恩,但報恩難道隻有以身相許這一條路?”

我愣了一下,對呀,我大可以送他一枚不死樹上的文玉,也可以給他一塊視肉,一杯醴泉,這些東西在昆侖實在是濫如草芥。但據說人間界卻曾為了半塊偶然流入人間的文玉打破了成百上千顆頭,隻為了一個人的不死,便先死了上千人。

哦,想必他對這些東西會滿意吧?這倒是個好辦法,的確比我以身相許強。這人倒是不傻哦。我很不樂意地想,看起來至少比我要聰明少許。

隻是,隻是為什麽我一見他就隻想著以身相許?這……這人身果然麻煩,我以前做文狸的時候天天晚上拚死拚活地賴在無咎被窩裏,無咎堂堂散仙都拿我沒有辦法,那時候怎麽我就從沒想過以身相許這碼子事兒?

再不然,我心下一凜,莫非是我神誌不清時,這人對我做過什麽?

我瞪大了眼睛,推了他一把,“說,我沒醒之前,你對我做什麽了?”

他嚇了一跳,紅著臉低頭道,“飛揚……飛揚……”

那神情叫人恨得牙癢,我以前最愛咬無咎,可是,無咎說等我得了人身就不能再隨便咬人了,哼哼,若不是無咎有過交待,你小子叫辰飛揚是吧,哼,辰飛揚,我咬死你!

“說!”

他咬咬牙,道,“飛揚不曾把持得住自己,吻了姑娘。”

我鬆了一口氣,吻倒不妨,隻是,單單是吻,便能讓我醒來之後看他這麽順眼?

“還有呢?”

“沒有了。飛揚不曾侵犯姑娘。”

“真的?你可有給我用過什麽仙器神器之類的?或是吃過什麽東西?”

他頗為無辜地答道,“飛揚哪裏有什麽仙器。吃東西?你牙關緊閉,連水都喂不進去。哦……”他突然想起一事,轉身從剛才脫衣衫時放在地上的東西裏揀起一物,遞了給我。

“飛揚見姑娘氣息實在太過微弱,於是給姑娘喂了三粒丹藥。”

我一見他拿出那隻玉瓶來便心知不妙。差點哭了出來,蒼天啊,這是仙界的和合丹啊!!!哪個王八蛋把它弄到人間來的!!

我實在忍不住,一口咬到他肩上肉最厚的地方,他痛得打了個激靈,卻居然沒有出聲。好小子,算你有種。

“你你你!你怎麽喂我的?這丹藥一個人吃無妨,也就是讓凡人多幾十年先天元氣。快說,你怎麽喂我的!!”

他再也閉不住眼睛,瞪大眼看我,“我……你……”

“我你個頭,說!!”

他無辜地看著我,“這玉瓶內的丹藥可以回複元氣,飛揚試過,的確有用,見姑娘昏睡不醒,自是元氣不足,所以給姑娘喂了三粒。隻是……隻是……”

我自覺眉毛已經倒豎起來,可惜這人身沒有爪子,不然爪子此該也多半從肉墊子裏伸了出來,早已給他臉上留下記號。唉,我此時這副德性,隻怕無咎看了又會拎著脖子把我吊起來打屁股吧?

“隻是什麽?!”

我是不是殺氣重了些?他周身一下子騰起些凡人的真氣,似乎是在跟我的殺氣苦苦相抵。

“隻是……飛揚好不容易將姑娘牙關撬開,喂進三粒丹藥,可那丹藥無津液相化,數個時辰都不曾化開,於是……”

蒼天啊,我欲哭無淚啊……

這見鬼的辰飛揚!這見鬼的和合丹!哪個王八蛋煉出來的啊!哪個王八蛋把仙界的丹藥隨便給凡人啊!!!

我不活了!!

那根木頭“於是”了半天,居然最終還是把話說出來了。

“於是……飛揚還是沒能把持得住,又吻了姑娘,倒是丹藥便化開了。”

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蒼天啊,這是個什麽破劫啊!

我抹抹眼淚,“好,你很好,你居然跟我一起吃了結仙侶雙修時才吃的和合丹,連份量都依足了仙界規矩。辰飛揚!我想不嫁給你都難!而且你從此就不可能會老死了,想飛升仙界比較難,但你若是要死皮賴臉地跟我回昆侖,甚至將來我飛升清涼界你想跟著,這天地間都沒有人能說個不準!辰飛揚你這個大渾蛋,我再想跟無咎做仙侶,得先把你送進輪回。我若殺了你,我的道心便完了。我若不殺你,無咎便永遠不能跟我做仙侶。你……你……你……,辰飛揚!你自裁罷。”

我兀自在抹著眼淚自怨自艾,根本就沒去看那倒黴的辰飛揚。

多虧做了幾百年文狸,雖然換誠人身了,聽力倒似乎不曾退化。

這破屋子裏,哪來的拔劍聲?

我心頭一驚,抬眼看時,正好看到那辰飛揚用他的長劍向脖子上抹去。

我什麽都不曾來得及想,下意識地便伸手去攔。

好痛好痛啊。

我怔怔地看著鮮紅的血如泉湧般從我的右臂上流下,這凡間的兵器,居然還有能傷得了我的?

我習慣地扁了扁嘴,想哭。無咎,無咎你在哪裏啊,我好痛啊。

那辰飛揚也慌了,趕緊將劍拋在地上,拿起榻上的被單來纏我的胳臂。

他一慌我倒反而鎮定下來,哦,無咎不在這一界裏,從今以後隻怕我就得全靠自己了。這小子貌似不太靠得住啊。

我怕他再來一回自裁,先抬起汩汩流血的右胳臂指著他鼻子道,“辰飛揚,你給我聽好了,這七界之內,誰殺了我夫君我都絕不會跟他善罷幹休,哪怕是你自己!你就是到了鬼君那裏,哪怕進了下一道輪回,我都有本事求了娘娘去把你抓回來!你信不信?”

說罷,我再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這才用左手捏了個訣,低低地念了幾句,在右臂流血的地方繞了三道。

嗯,娘娘讓我拜那華惟君為師果然還是有用的,我們昆侖一族不太修法術隻講究修心,所以在人間跟凡人差別不大,但好在我這幾百年還是跟師父和無咎學了些東西的,至少仙界的法術在人間界管用。

不過,我在人間界時向來跟著無咎,哪裏用得著自己動手,自然偷懶的時候比用功的時候多。那訣被我連用三次,血才緩緩止住。隻是,不知這家夥的兵器是什麽東西,我右臂上的傷口一點愈合的跡象都沒有。唉,真是發愁。

我正發著愁仔細想華惟君或是無咎有沒有還教過我什麽仙訣可以用來愈合傷口,胳臂卻被人小心地抬了起來,然後傷口上便是一陣辣辣的痛。

我用力掙開,“痛!”

他淡淡地道,“這是金創藥。我這金創藥效果很好。隻是我向來不怕痛,為了效果好自然便選了一些會痛的藥。”說著,又將我的胳臂抬了起來,灑上一些帶著刺鼻氣味的薑**的粉末,再從被單上撕下數條布帶,把傷口給紮了起來。

隻是,包紮好之後他卻不想將我胳臂放下,一張帶著幾道傷疤的俊臉上天人交戰,顯是又開始迷茫。

我歎了口氣,把胳臂從他手中抽了回來,再從被單上撕下一根布條,去替他將眼蒙了。

“罷了。既然吃了和合丹,我也不用再提什麽報恩啊以身相許啊什麽的,你便是這七界內我文夢唯一的夫君。反正我也找不到無咎了,他多半現下正在神界,要一千年之後神魂定了才出得來。清涼界是眾仙諸神都去不了的地方。你既是我夫君,又跟我一起吃了和合丹,那就雙修罷。一千年的時間,你我好好用功修行,若是能用這一千年的時間飛升清涼界,無咎再回來找我時便找不著了,省得他看了我傷心,看了你煩心。”

這話說著,我隻覺得自己那顆心已然痛得血肉模糊。我本以為不過一千年的時間見不著無咎,若是從此之後永生永世都再見不著我的無咎了,活著,還有何意味?

可是無咎曾對我說過,要隨緣,不管多艱難都要活下去,如此才能等到跟他重聚的一天。我答應過無咎,所以我不能放棄。隻是,隻是,無咎,有了這個叫飛揚的凡人,你讓夢兒如何再厚顏去跟我的無咎重聚?

聽我這般說,辰飛揚的笑容很是有些慘淡,他搖頭道,“飛揚無心做了蠢事,還請姑娘原諒。飛揚就算喜歡姑娘,卻不也想如此這般地占姑娘便宜。夢兒姑娘,既然你們昆侖能煉出這丹來,難道就沒有解藥?”

我也笑,估計現下這笑也很是有些慘然,甚至,是絕望,“夫君啊,你是在夢兒初得人身道心將固的時候跟夢兒吃的和合丹啊,且不說和合丹這種兩情相悅之後才吃的東西從不曾有過什麽解藥,就算有解藥,你想個法子先將我現下這人身給重新用化身箭融了,道心重新給劫雷打散了,再來喂我解藥可好?”

他長歎一聲。不說話。

我也長歎一聲。不說話。

過了好久,我突然想起一事,跳起來衝著他大叫。

“辰飛揚!你怎麽可能弄得來仙界的和合丹?還有,我度劫之時天雷轟頂,你一介凡人,怎麽可能靠得近?!”





第三章 人身上沒有衣衫,怎的這般怪異?

辰飛揚也不答話,隻是雙手合在一起捏了個訣,然後,手中便陡然多出一物。

我看得目瞪口呆,難道此人不是凡人,怎的會仙家的仙訣?

可是,我還不及開口問他,卻被他手中那物事的氣息吸引過去。那是塊圓月般的玉璧,通體渾成,全無花飾。那玉質真真如雪般勻淨,如水般清澈,幾道光華在裏麵隱隱流轉。

我一把便將那玉璧搶了過來,貼在心口,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這根本就是無咎的東西!我認識無咎數百年,這玉璧一直便係在他腰間。難怪我會覺得這辰飛揚身上有無咎的氣息,原來他居然有無咎的東西。

隻是,我心下居然有些慌張,無咎從不離身的玉璧如何會到了這辰飛揚手上?

“這塊玉璧是江湖中盛傳的明月玉璧,傳說玉璧內有一套高深武功,得之者稱霸武林。不止如此,還有傳說道,若得此玉璧者為有緣人,可以持之去昆侖後山尋訪,此璧甚至可以打開天地之門,立登仙界。”

立登仙界?哼,凡人真是無知無畏。我一口便將那玉璧吞了下肚,瞪視著他,語氣冰冷,“這玉璧不是你的東西。你究竟是從何處得來?”

他似乎對我說話的語氣頗有些不喜,很是看了我幾眼之後才回答,語帶嘲諷。

“何處得來的?嘿嘿,這天底下的東西哪件不是被人搶來搶去?你不也將它從我手裏搶了去?”

“這玉璧……,嘿嘿,這玉璧乃是我從你們昆侖派那飛廉子手中硬搶來的,隨手還廢了他的道行。如何?那廝為了得此玉璧,將柳江魚躍幫數百口害死,設伏下毒暗青妖術,無惡不作。可惜我去得晚了,一直追到你們昆侖山下才將他截住。嘿嘿,我留得他一條狗命可不是憐憫他,我是要他給昆侖派帶個口信,待我將玉璧還了之後,我倒想替他昆侖派好好地修理一下門人。”

說罷,辰飛揚站了起來,兩臂在胸前交叉一抱。他明知我是度了劫的神獸,卻好像滿不在乎他的性命。他的長衣被我穿了,自己隻著了一條下裳,光著上身,那上麵滿布著各種各樣的傷疤,難看得要命。可是,他便那樣抄著雙臂冷冷地看我,偏偏的就有股子堅毅和豪氣,著實讓我喜歡。

我在心下偷偷地想,這個人,好象真當得了我夫君呢。至少,除了我家無咎之外,我認識的那些小仙小獸裏麵,有這個勁兒的,怕就隻得這個凡人了吧?

“好了,你現在知道這玉璧我是如何得來,你也出自昆侖罷?你若是想替他找我出口氣,現在便可動手。”

他這話說得倒真是頗有些傲骨。

不過,我雖出自昆侖,卻是出自昆侖虛而非昆侖山。昆侖虛上至我家娘娘,下至剛開始去文玉樹下偷落葉吃的小鬆鼠,個個都知道,那山下的昆侖派裏沒一隻好東西。若不是娘娘想著來昆侖求不死藥的實在太多,被惡人為難,總比被那炎火之山和弱水之淵給燒死淹死要強一些,才留了那幫人看著昆侖山。不然的話,哼哼,還別說是赤豹哥哥那種脾氣,單是我夢兒,也早就把這幫東西給掐死了。

省得看他們那些偷蒙拐騙的勾當心煩。

這幾百年來,他們被我家那些小獸們也算是收拾得夠了,動輒便會從天上落下十個八個掌心雷烈焰火什麽的,所以他們不太敢在昆侖山下犯事,哼,原來居然跑到中原去丟昆侖的人去了?

我暗自咬牙,好啊,你們這幫混帳東西,待我弄明白這塊玉璧的事情之後,跟飛揚一起去好好收拾收拾你們,哼哼,扒皮抽筋打折腿,土木雷電火刀槍,你們可是要想好了選哪一樣!

想到這裏,我倒是一點都不生氣了,嘻嘻笑著白了那冷冰冰的飛揚一眼,“哦?飛揚你是我夫君哦,哪有自家夫君的東西還要用搶才能拿來的?你們凡間娶親也要交換什麽些東西作文定的吧?這當然就算是你的文定了。夢兒既已經吃了這玉璧,你就不用再想從我這裏把它弄走了呢。”

辰飛揚似乎做夢都沒想到我會這麽回答,滿臉的凜然先是一愣,跟著便冷不起來了。

他搖了搖頭道,“你倒是坦白。我當時從飛廉子那裏搶走這玉璧時,還想著得將它還給少昊派才是。你這麽一來,讓我拿什麽去還少昊?把你連玉璧一起還了?”

這想法貌似讓他很是有些動心,這渾蛋小子居然開始皺著眉頭思忖起來。

嗯,我算是知道這人什麽脾氣了。對他得溫言軟語地折騰,就像對付我家無咎一樣,名正言順地討什麽東西是沒戲的,得撒著嬌磨。

我走過去,輕輕地把他抄在胸前的胳臂解開,再把他推到榻沿上坐下。這小子剛開始還死扛著,想是覺得就這麽被默認我把無咎璧吞了有些不夠解氣,但後來實在扛不住我慣用來對付無咎的眼神,長歎一聲,還是乖乖地坐下了。

“少昊派?飛揚,少昊派是什麽東西啊?”

“少昊派是在中原少昊山的一個門派,是佛家的山門。嚴格的說,他們不算武林中人,但他們講究慈悲為懷,總是要想去跟天下氣運搏上一搏,結果算是在江湖上泥足深陷,這數十年來,幾乎成了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門派之一。”

我略略地吃了一驚,“佛家的山門?佛家?什麽是佛家?佛家可是佛宗的一支?”

“佛家是從西域傳過來的。好像幾百年前吧,也許有千年了,有胡僧從西域帶來真經,隨後中原一名大儒發現這胡僧所說的正是他苦思不得其解的至道,於是削發而從,甚至斷臂以示決心。其後佛家便在中原開宗立派,廣傳教義,說是要渡天下蒼生。因為他家的解脫便是成佛,所以,世人稱之為佛家。至於佛宗?”飛揚低頭想了想,才道,“聽上去似乎有些熟悉,但想不起來,我應該沒有聽說過。”

“那你為何想要將這枚玉璧還給那佛家的少昊派?老實告訴你哦,飛揚,這玉璧是我家無咎的東西,無咎不在,說是我的可也不為過。”

聽到無咎之名,他又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方道,“傳說,明月玉璧是百年前一仙人付與少昊派保存之物,囑其交付有緣之人。但何為有緣,那仙人卻沒有提及,隻說這緣份一事,無法強求,有便有了,無則罷休。”

交付有緣之人?我心頭一痛,眼淚便流了下來。無咎,你可是要將這玉璧交到我手裏麽?

飛揚歎了口氣,伸手過來將我的眼淚拭去,“那仙人便是你的無咎?那我們倒不必再去少昊了,隻怕你便是他想交付的有緣之人。江湖傳說,他交了那玉璧之後便在少昊山圓寂,至今在那裏無人能及處的絕壁上還有一道偈子,據說便是他圓寂前所留,卻無人能至跟前一睹何意,傳言道要有緣人持圓月玉璧方能打開。”

我搖頭,不會的,無咎度的劫哪裏是什麽圓寂之類的東西,他若是要度神劫,隻怕連整個少昊山都能毀了去,仙人們度神劫從來都得以神器或是若幹仙器結界,眾仙護衛,不然,一不小心便會殃及無辜。

不過,我倒定要去看看那首所謂的偈子,是不是我家無咎,一看便知。

“飛揚,我要去少昊山。”

“好,我陪你去。”

我站起身來,以手捏訣,“嗯,這少昊山在什麽方位,離此處有多少裏?還有,你可會縮地之術?”

他似乎嚇了一跳,“你莫非打算馬上去?”

“為什麽不?”

看來他真的是被嚇著了,瞪著我的眼睛道,“夢兒姑娘,飛揚算是江湖中修為不太低的了,你這樣子連我都受不了,一般人看到你還不得全做了夢去?你哪裏還能看什麽少昊山和偈子,大家都來看你了。”

他說得貌似有理,娘娘說過,剛度完人身劫之後我得好好地修修心,收斂神光。隻有醒夢一如能收發由心的時候,才能入人間遊曆。可是……可是,娘娘也說了,這收斂神光的事情急不得,少則三個月,多則三十年,我哪裏能等那麽長的時間?

不如,我試一下幻化吧?

“我若是能幻化成別的人形,是不是就無妨了?”

飛揚那家夥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我那道治愈訣的效果,腦袋紋絲不動地不肯點頭,很是有些懷疑地盯著我。

我也不跟他多說,仔細地複習了一下師父教的幻化,變個什麽呢?要不,這春天怪冷的,飛揚的衣服也不好看,我還是先幻化一套衣衫吧?

我捏好了訣,凝神靜氣地施了法術。師父教的東西果然有用,幻化訣一出,飛揚的衣衫倏忽不見。

可是,這新的衣衫怎的還不出來?我雖然幾百年都不曾穿過什麽衣衫,但有那身毛光水滑的青色毛皮在時我方才自在,這人身上沒有衣衫,怎的這般怪異?

正想著,旁邊那根木頭又撲了上來,我煩不勝煩,大喝道,“自己蒙眼睛去!”

他卻根本不理,直接抄起被單把我給裹了起來,扔到榻裏。我隻聽得他說話的聲音都是結結巴巴的,打著顫,“夢兒,你……你……你……”

這辰飛揚慌不擇路,那被單居然把我從頭裹到了腳,差點把我悶死。

好不容易露出頭來,我發現這根木頭正在盤坐練功。臉上青一道紅一道的,煞是好看,顯然剛才差點走火入魔。嘻嘻,娘娘說我會是個大禍害,原來是這個意思。她當初連無咎都不讓來看我度劫,隻怕也是這個原因?

隻是,這家夥練的是什麽功啊?怎的這般熟悉?

我突然想起來,說了半天,辰飛揚都差點走火入魔了,卻還沒有說到他是如何得來的那和合丹!

咳……無咎老說我東拉西扯的本事非凡,咳,果然非凡。

這人不像是立馬就能平心靜氣的樣子,那看來得等上一夜了。

我極其鬱悶地拄著頭看他練功,心頭卻開始想起了我的無咎。他的無咎璧被塵世磨了數十年,仙靈之氣都被磨得差不多了,我正好趁木頭煉功的時候把它好好地煉一煉,再移到我的道心裏去養著。


第四章 傾國傾城的大禍害

辰飛揚這次練功時間實在是長了些,整整花了三天。

我餓死了。

在這個沒有文玉,沒有視肉,沒有火烷鼠,沒有稍割牛,沒有丹木,沒有玉膏,沒有醴泉……甚至連那如木頭難吃的靈芝都沒有幾根的破地方,除了生生餓著,我貌似也沒有什麽別的選擇。

望望那根一動不動的木頭,我估摸著自己大約還能再撐一天。他若是一天之後還不醒來,恐怕醒來之後便隻能看到一隻死文夢。也不知道我被餓死之後會是人形還是文狸?

“夢兒姑娘?”

很好,我再不必去考慮用人形和狸形哪種形狀餓死比較體麵的問題,木頭醒了。

“嗯?”

“你就一動不動地看了我三天?”

“嗯。”

“不餓?不困?”

“廢話,我當然又餓又困,但你在這兒一動不動的,我怕老虎進來把你吃了。與其他吃,不如我吃。”

他嗬嗬地笑了起來。我這才發現,他這三天練功練了下來,居然神態正常多了,不用蒙眼睛也敢跟我說話。他練的這功,隻怕不是凡間的東西。

我正色道,“飛揚,你這煉的是什麽功?是你師門傳的嗎?”

“不是。”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我沒有師門,隻有師尊。這功法是我從明月玉璧裏得到的。”

我又是一愣,難怪這感覺如此熟悉。莫非……

“玉璧裏怎的會有功法?”

飛揚笑了笑,似乎心情好得不得了,“怎麽不會有?你師尊是如何教你那些仙訣的?”

我撇撇嘴,“幼獸換毛,小人得誌。”

他隻嘿嘿笑著望我,不說話。

我白了他一眼,“真要我說?哼,我師父是仙君世子,隻怕是下任仙君也說不定,真想不通你在得意些什麽?喏,就這樣。”

我捏了個訣,平地裏幻出個小小文夢來,她的手中也捏著一道仙訣,隨著一聲斥喝,從她掌中飛出一道仙雷,砸到地上。

“明白了吧?凡人的功夫都是手口相傳是吧?仙家卻向來幻化。”

“那你如何能知那訣是什麽?”

我再白了他一眼,將心神放開把他裹了進去,在他心裏大叫,“白癡,用心神,懂嗎?仙訣出口便即生效,哪能隨便說出來?”

我是不是叫得太大聲了些?他有些翻白眼的味道,可是被震的?

見鬼,這家夥不學好,居然跟我學,他白了我一眼才道,“哦,那玉璧也是如此教我的功法。”

我詫異地望著他,他卻避而不答道,“幼獸換毛,有趣有趣。夢兒姑娘,文狸可要換毛?”

這渾蛋,哪壺不開提壺是吧?文狸換毛之前向來是毛茸茸的一團絨毛,別人說是可愛,我卻總覺得自己難看得要死,天天對著昆侖虛那道如鏡的瀑布傷心。所以當我終於換了那身如水般的青色毛皮之後,便很是得意,在赤豹哥哥麵前炫耀了好久,直到他得了人身我才住嘴。

唉,真想他們,我在昆侖簡直就是個最大的禍害,他們居然能忍我幾百年,若不是真心地疼我,那就是他們實在太木太好了。

見我鬱悶,辰飛揚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飛揚有些無禮,夢兒姑娘不必當真。明月玉璧的確也是如此教的功法。我將那飛廉子一直追到了昆侖山下才截住他,奪回明月玉璧後本想著立時趕回中原,但實在天色已晚,於是隨便找了棵樹在上麵睡了一覺。為怕這玉璧丟失,我將它係在頸上,現在想來,隻怕當時玉璧正好懸在心口之處。”

“是夜便做了一個怪夢。夢裏是名白衣男子,心眼相傳地教了我一套心法。古怪的是,我既在旁觀看,卻似乎又在他跟前學道,他將我周身數處大穴點過,我竟能看到他在我身後施法的手印。現在想來,他一直都不曾開口,但他想說的東西我心裏卻全知道,便是我到這十方大山裏來,也是他叮囑我的。夢醒之後玉璧便消失不見,我試著修煉夢裏的功法,卻發現夢裏的一切居然全是真的。而他最後消失前還授了我一個訣,以此訣相念,玉璧便能重現手中。”

說罷,飛揚很是有些感慨地望著我道,“夢兒,若那白衣男子真是你的無咎的話,你的醒夢一如可是大大地不及他。你是將醒時變為夢境,尚且不能收發由心,他卻能將夢境幻化為真實,且隨心所欲,遊刃有餘。”

我低下頭,心底下可實在是難受得緊。隻覺得那被藏在道心之內的無咎璧也在微微地起著波動,仿佛是無咎在低低歎息。

隱隱地,聽得那辰飛揚也歎了口氣道,“他說得不錯,緣份一事無法強求,有便有了,無則罷休。”

我又是一怔,在心頭默默念著,“有便有了,無則罷休?”

幾乎是在同時,道心內的無咎璧突然大起變化,無咎居然便立在我心神之內,淡淡笑著,“夢兒,我的夢兒,你已過了人身劫了吧?”

我癡癡立著,神識卻內斂衝入心神之內,撲到他懷裏去,放聲大哭。

剛才不曾察覺,無咎的笑容似乎有些悲哀的味道,他摸著我的頭發,就如同以往幾百年來無數次輕輕地撫摸著我如水的毛皮一般,溫柔憐愛。

“夢兒,無咎不在這裏,玉璧裏不過是一分神識罷了。讓我看看,我的夢兒得了人身是什麽模樣,隻怕是隻傾國傾城的大禍害?”

我抬起頭看他,無咎還是那個老樣子,淡泊飄逸,溫雅高潔。

我微微地動了動唇,想笑,眼淚卻依然不聽話地湧了出來。

“不許哭啊,夢兒。我想了許久,還是這個法子最好,不但能讓你安然度了人身劫,隻怕於我的劫數也有助益。所以啊,夢兒,這百年在人間界的時光,你可要好好地過,過了百年上得昆侖虛了,再去找你家娘娘,大約那時我這劫度得如何,她便已經了然於心。”

“好了,夢兒,沒時間哭了,我這神識所剩下的靈氣不多,留不了多久。夢兒,以你們昆侖的辦法去養神靜氣實在有些是太慢了些,人間界近來隻怕會有大的劫數,若是應對得不對,殃及七界也說不準,你既然必得留在人間百年,還是早些有了防備的好。這套靜心,是無咎專門給我家夢兒造的,現在無咎教你,你可要好好練熟了,可不許再像跟華惟學東西般偷懶。”

我點點頭,雖然知道此刻真正的無咎根本不知道在哪裏,既看不到我也聽不見我,我還是低低地哽咽著回答,淚水不停地向下流,“好,隻要是無咎教夢兒的東西,夢兒都聽得好好的,記得牢牢的,練的熟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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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從心神中浮了出來時,已不知過了多少日子。

我身上依然穿著飛揚的長衣,我抬起手臂,飛揚長衣的袖從我腕間滑下,露出白玉般的溫潤肌膚。起心動念處,白玉的色澤便像是被時光磨去般慢慢消失,現出微黃的膚色,讓我怔怔地看了好久。

我歎了口氣,慢慢地解開衣帶,飛揚的長衣滑落時,我身上已然多了件女子的衣裳,青如深潭水色。

屋外有砍木頭的聲音,多半便是辰飛揚。我拿了他的長衣推門出去,屋外一片蔥蘢秀色。居然在不知不覺間,春色已去。

人間界裏的凡人,是七界中活得最苦的生靈。人生苦短,不過百年時光,而一切年少輕狂,錯過了,便再也追不回,如同已去的春天,明年春再來時,隻怕已物是人非。

曾記得人間界有人傷春,無咎教過我那首詞。詞中道,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

我低低吟著這句子,心念微動時手中已然飛出一隻婉轉低鳴的黃鸝鳥,它先是衝著我鳴叫兩聲,再振翅飛起,箭一般撲向青天而去。

我抬頭仰望,心頭卻想起了我的無咎,他那時隻望著樹下殘紅接著念道,“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雖語帶些微感傷,卻不曾給我講過緣由。

那時的我真的不明白,隻以為無咎是散仙,我是文狸,我們都該是幾與天地同壽的存在,還有何春可傷?現在我懂了,春去春還來,花謝花還開,但春再來時,和我一起在樹下傷春的,已不再是我的無咎。

無咎常說世事無常。果然,即便是神仙也無法左右得了自己的命數。

斫木的聲音停了下來,辰飛揚卻不說話,過了半刻,他居然用長劍敲著木頭,擊節而歌。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小青注:此調出自孔尚任《桃花扇》之“餘韻-離亭宴帶歇指煞”。好詞。]

這歌真真好聽,將世事繁華凋落後的無奈歎息了個夠,蒼涼如秋。隻可惜,少了無咎的那種坦然和釋然。

我向歌聲那邊看去,飛揚赤著的上身已經被烈日烤成了古銅色,正悠閑自得地坐在一大堆木頭上邊,笑嗬嗬地看著我。他那柄能將我的胳臂都劃傷的寶劍上麵似乎還帶著些木屑,就那麽隨隨便便地被他扔在腳邊,莫非剛才他竟是用寶劍去砍的木頭?

不知怎的,望著這樣的飛揚,想著他剛才唱那些詞兒,我的心神開始翻騰起來,洶湧澎湃,卻找不到宣泄的出路。就像是有著太多必須要說的話,卻說不出口。

今日天氣晴好,遠山如黛,層林疊翠,此處便在兩山之間的穀中,山頂鬆林,半坡漫草,風吹時起伏如濤。

草濤風過,我的長發也微微地飄了起來,絲絲飛舞。

這世上誰也沒見過風,見過的,不過是隨風而舞的長草和被風拂亂的長發。

師父逼著我背他們仙界的道書,裏麵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鹹其自取。”我聽不懂,無咎讓我背下便是,此刻這句話卻清清楚楚地浮上心頭。

於是我終於明白了幻術是什麽。不變的是風,變的是那個“萬”,同一個風,吹萬不同。

我淺笑著。捏訣翻手。數隻花訣。

山坡的長草間霎時湧了道長溪出來,水聲潺潺。長溪邊數株桃花,落英繽紛,染紅一溪春水。

手再揚。土木訣。

亭台樓閣便如初夏雨夜裏節節拔高的竹筍,眼見著便長了起來,再層層鋪開,占了半座山去,依山傍水,飛簷鬥拱,畫棟雕梁。滿天如錦緞般的霞雲緩緩落下,繞了滿院的繁華,煙籠寒水霞作紗。

袖揮。稀聲訣。

漫漫長草掩映的長溪裏劃出一葉鬥舟,舟上覆了挑紗披緞的繡棚,看不見人,卻聽得裏麵絲竹之聲清清幽幽地飄,越過青山長溪,飄入繁華盛境內,留連繞梁。

我微微一笑,抬臂起舞如翩翩蝴蝶。

莊周夢。

那繁華間頓時多了數道身影,才子佳人,觥籌交錯,吟詩作畫。一身彩衣眉目如畫的女子,正在水榭間起舞,邊舞邊歌,“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暮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我放下手,看那女子歌罷對著飛揚嫵媚地笑,那笑容很是讓我有些臉紅,我真怕她的模樣便是我剛度完劫那些不爭氣的樣子。剛得了人身我不習慣,做文狸時的性情一不當心便會露些出來。

再看那邊的辰飛揚時,他卻絲毫不曾望向那唱歌的女子,一雙眼睛清澈如水般,隻怔怔看我。

我向他笑了笑,半山幻境如霧遇豔陽般漸漸散去。

繁華落盡,不過仍是山間清寂長草。

而我的模樣也隨那女子一同幻去,我知道,我現下看上去便是名普通的凡間女子,微黃的發,稍圓的臉,略黑的膚色。大約隻有這雙眼睛還是舊時神采,醒夢一如的靈便在眼上,若非到了我家娘娘那“無夢”的境界,估計我這眼神終是變幻不掉。

“飛揚,我想,我們可以出山去那少昊派了。”


第五章 孟婆門

數日之後。

官道旁的客棧。

我饒有興致地用手中的筷子挾起一根麵條,慢條斯理地寸寸咬斷,再挾起一根豆芽,同樣寸寸咬斷,慢吞吞地吃掉。無咎說過,這兩根竹子做的東西叫做著,或是筋,民間稱筷子,吃飯的時候用的。隻是當年我做文狸的時候用爪子即可吃遍四方,縱然有些東西非用筷子不可,我也照樣用爪子逼著無咎喂我。誰知道,現下真正用的時候,這無咎用起來優雅得緊的筷子,我卻笨手笨腳地跟飛揚學了半晌,好不容易使得熟練了,自然是要一根根地挾麵條才過癮。

我在這廂過癮,每個進來的人卻都要多打量我幾眼,真是少見多怪的凡人啊,好在客棧裏人不多,我此刻資容平庸,飛揚又是麵如冰霜,腰帶長劍,大家看看也就罷了,自顧自地找地方坐下用飯。

很久以前無咎就說過,這茶館客棧之類的地方,最是容易聽到有趣的事情。上回能從沆水那裏把我師父的定風珠給找回來,就是在汴京的茶館裏聽人說了船過沆水時的古怪風浪。凡人們多以為是有神仙顯靈或是精怪作祟,哪裏知道其實是顆不小心從仙界遺落的珠子鬧的?隻可惜那珠子末了我也沒能給帶回師父的洞府,被無咎送給了西湖的一隻小紅鯉魚。

送了就送了唄,我師父單是送給我山鬼姐姐的珠子就有一玉匣,名目繁多,也不少那一顆定風珠。

唔,我家無咎就是了不起,除了一塊無咎璧之外身無長物,可那年在黑潭的時候,快要飛升的黑龍連內丹都使了出來,卻依然近不了無咎的三尺之內。連娘娘都說,無咎是最深藏不露的仙人,已然到了不必假之外物的境界。

不必假之外物是什麽意思?是如辰飛揚說的,無咎能隨心所欲地將夢境幻化為真實嗎?

一想到無咎教飛揚,我便想起了他留在無咎璧裏的那絲神識,無咎淡淡地笑著道,夢兒,我的夢兒,你已過了人身劫了吧?

若是無咎真的見到我,我們會如何?唉,無咎啊,你此刻是在神界了嗎?

“想什麽呢?看著根麵條發愁?”

我哪能告訴他我在想我的無咎?於是隨口便推到了師父身上。

“我跟你說過罷?我家山鬼姐姐要嫁給仙界的華惟君,仙君世子,嗯,也是我師父。”

“這有什麽好愁的?”

“怎的不發愁?我立馬比山鬼姐姐低了一輩了呢。大師兄說等姐姐過門之後我就不能再叫她姐姐了,得叫師母。”

飛揚那個壞蛋居然笑了,笑嘻嘻地望著我,我白了他一眼,不理他,一口口地將那根讓我愁了半天的麵條給吃了下去,嚼得碎碎的,用以泄憤。

“好了好了,我給你出個主意。”

“哦?你還能有什麽主意把他們拆散了不成?”

“不用不用,不能拆,這樁親事成了,你可不吃虧啊。”

“得管姐姐叫師母,能不吃虧?”

“當然不吃虧。夢兒,這天地間的正道向來是:天、地、君、親、師。換句話說,親可是在師前麵的。”

“所以?”

“所以?所以,你跟你山鬼姐姐是親,你師父跟你是師,姐姐的輩份比師父的輩份重要,回頭你見到你師父的時候,大可以管他叫一聲姐夫。”

姐夫?我的天啦!我隱約地覺得人間不可能把姐姐放得如此重要,大約那“親”不是指親姐姐吧?不過,我還沒來得及細想這姐夫和師父的關係,飛揚接著說了下去。

“還有,除了你大師兄之外,你是不是還有一大堆的師兄弟?”

“是啊。”我眼睛蹭地便亮了起來,似乎看了光明無比的未來。

“那你下回見到你大師兄二師兄一直到你最小的師弟師妹的時候,都可以讓他們管你叫師姑。敢不叫的,讓你姐夫收拾他們。”

師姑?我倒!

我眼睛亮得跟當年做文狸時一樣,把飛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隻怕是要看得他心頭大大地發毛。

我的天啦,這夫君大人的確是……太太太有學問了。

我伸出手去點著他的鼻子,“哦,說得有理,你家娘子的姐姐是仙君世子妃,如此你就跟仙界的仙君都攀上姻親了不是?”

他愣了一下,接著大點其頭,“我家娘子果然聰慧,舉一反三。”

我倆相視而笑。

便在這時,外麵傳來車馬停下的聲音,人聲嘈雜,似乎是幾拔人約好了在這客棧麵前碰頭,站在門外寒喧。多虧了我的文狸耳朵,居然從他們那裏聽到了無咎璧的事情。

“嗨,你們難道不知道?孟婆門據說連孟婆令都發了出去,凡是依附於孟婆門的大小門派,不惜代價也要追查到明月玉璧的下落。”

“知道知道,連我們這筐小蝦米不都收到孟婆令了?嘿嘿,當年除了將北蠻逐出中原的杜城關大戰,這可是孟婆門有史以來發的第二道孟婆令。”

我瞥了一眼飛揚,本想將此事告訴,卻見他的笑容也已然淡去,眼睛望向門外,大約是同樣聽到了門外的那番對話。嗯,飛揚一個凡人的耳力能夠如此高明,隻怕真是修為不低。

起先說話的那人明顯停下腳步,壓低了聲音,對另外那人道,“長蟲,聽說,孟婆門的門主都栽在明月玉璧上了,你們真敢去趟這趟渾水?小心白鰻真的變成死長蟲!”

“二哥,你別在這道上瞎說,孟婆門近二十年來幾乎成了武林第一大派,他家門主又是當今聖上的結拜兄弟,傳說將一柄清角劍使得神出鬼沒,且不說他不可能親自出馬,就算出馬也該是手到擒來,哪能栽在明月玉璧上?”

“嘿嘿,不然吧?清角劍這東西誰曾見過?活著的人裏又有哪個真敢站出來說見過他?他姓甚名誰?長什麽樣子?沒準還不如我這根灰鰍。”

那被稱作白鰻的停了數息才回答,“說起那孟婆門的門主,江湖傳言隻道是個年輕男子,就算他十六歲出道,十來年江湖風波,年紀也近三十,但江湖中人一說起來,居然沒人能準確描述出他的樣子,有說他俊朗淡泊的,有說他彪悍霸氣的,更有說他陰險狡詐殘忍好殺,卻也有人說他慈眉善目,慈悲為懷寧負己不負人。所有的傳說加在一起,這人的樣子不但無法清晰,反正愈發地模糊起來。還是那給江湖記年的禿筆翁說得好,隻怕這孟婆門啊,根本就沒有門主!孟婆門人出來行走江湖,全打著門主的旗號。”

“你看看,哪來什麽孟門主,清角劍,嘿嘿,孟婆門根本就是想讓我們這些新依附的去送死。”

“二哥,你別是早起喝多了酒,小心胡說八道惹出是非來。”

“嗨,我哪裏瞎說了,你問問大哥,這可是他前日裏去接孟婆令時從那使者口裏套出來。那使者道,……”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語氣不容辯駁。

“大道上不要談這些事情,先進去打尖,我等既依附了孟婆門就得聽孟婆令,早些趕路到昆侖要緊。”

孟婆門?這個名字倒是別致得很,那門主不知是什麽人,居然會以孟婆為名。不知其意若何?再世為人嗎?還是這個門派做的事情就是要讓人忘記所有的前塵往事?

孟婆我沒見過,但無咎四界通行,自然去過鬼界。當年我陪著他坐船遊洞庭時,長夜無聊,我又怕水不肯到船篷外看風景,他便跟我講了不少鬼界的趣事。

據說孟婆乃是多年前一位觸了神律的天神,被神界罰下凡間,要他生生死死永無輪回地在奈何橋上看盡紅塵起伏。眾人多以為他是位慈詳老嫗,其實不然,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他自己想見到的孟婆,而孟婆的真正麵目,卻無人見過。

無咎說此話時笑得有些古怪,頗有些深意地望著我,我咬牙切齒地以利爪相挾,非要他講孟婆長什麽樣子。無咎無奈之下隻得講下去,卻一本正經地說他看到的孟婆便是我的模樣,我鬱悶之餘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他數口。簡直是胡說八道嘛,孟婆會變成一隻文狸給過奈河橋的人遞孟婆茶?那才是真的見了鬼了呢。

我在這裏數著麵條想孟婆,那夥人卻早已進來要了酒肉開始吃。那種吃法和我這種,絕對是天差地別,隻不過,我將最後一根麵條吃下去之後仍舊回味了半天。

凡人的東西還是蠻好吃的嘛,他們怎麽會為了像靈芝那種難吃的木頭打架呢?真是的,靈芝也就是比通常的蘑菇多了點點仙靈之氣而已,為了那點仙靈之氣把立身之本的命都賠上?這些人真不會算賬。

說起算賬這事,我看了看飛揚,然後把那碗被我吃光的陽春麵一推,“飛揚,我還要,嗯,我不要陽春麵了,我要那個。”

我指了那群人桌上大塊大塊的牛肉,那東西還蠻像視肉的,但香味和視肉可大不一樣,沒有清香味,倒是許多草藥啊種子啊什麽的味道混在一起,這樣的東西也會好吃嗎?不管,我反正要試試。

辰飛揚搖了搖頭,“對不起,夢兒,我這次出來,不曾帶夠了銀兩。”

“銀兩是什麽東西?”

飛揚拿出一小塊銀白色的東西給我看,“就是這個,我們吃了別人的東西,用這個付錢。”

我有些大惑不解,“是用這種東西嗎?無咎可是用一種黃黃的東西付錢的,他也從來不帶,一摸便有。對了!這東西越大能換的吃的越多,是不是?”

我嘻嘻地笑了笑,低低地念了兩句咒語,中指輕彈,飛揚手裏的那點細碎銀兩馬上便變成了跟那牛肉一般的大小。

“這回行了吧?飛揚,我要嚐嚐那個古怪的肉。”

辰飛揚皺了皺眉,掂了掂那銀兩,“夢兒,這銀兩的份量可沒有變。”

那就再來,我再捏了個咒,向那銀兩上彈去。

辰飛揚還是皺眉,“太沉了,隻怕這份量要跟同樣大小的黃金差不多。”

“黃金?哦,我明白了,無咎大約使的是點金術,不過,飛揚,點金術我可不會。”我隨意地使了個幻術,便眼見得飛揚手裏那一大塊的銀兩開始變成金色,深點,再淺點,再深,再淺,怎麽老也變不成我印象中無咎用過的那種東西的顏色?

飛揚將手裏的東西放到桌上,“你這幻術不是點金術,變幻完了可能一直保持?”

“不能啊,我向來偷懶,不肯用功的,仙靈之氣就這麽多,用完了就得再去打坐修煉去。”

“那,可是說這東西若被我們用來付了飯錢,最後還是會變回碎銀?”

“當然啦,點金術就不會變,但幻術又不是真的。”

飛揚歉然說道,“既是如此,夢兒,那我們就算了吧,這客棧掌櫃終日辛苦換點銀子不易。你想要嚐嚐新鮮,到京師之後我再帶你去嚐個夠好了。”

我白了他一眼,隨手一揮,那個金不金銀不銀的東西變回了他最初的碎銀,“行,你說了算。”

正說著,一大錠銀子砰地拍在我跟前的桌上。

剛才在門外大談孟婆門的那人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大呼小叫,“小二,來二斤牛肉給這位姑娘。”說完,嬉皮笑臉地衝著我擠眉弄眼,“姑娘的道法實在高明,兩位可否願意跟我們江海七俠一起去昆侖玩玩?”


第六章 男兒何不帶吳鉤

我有些厭惡地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飛揚。飛揚一副冷冰冰的樣子,理都不理他地站起身來,“夢兒,我們走罷。”

我點點頭,跟了過去。

那人估計是吃了豹子膽了,居然晃了一下擋在我身前,這身法雖快,卻帶了些河裏泥鰍的味道,滑不溜秋的泥巴味。

“走開!”

我第一次恨起了這該死的人身,以前我作文狸的時候動作多敏捷啊,連離朱都說,他隻要一見有青色的閃電劃過就必須出手,不然根本抓不住跑去偷吃琅玕玉的文小狸!可是……可是此刻,我一個收步不及,差點便要撞在那人身上,那人油頭滑腦的,哪裏像個好人?

“姑娘何必動怒?我們江海幫已經入了孟婆門,現在可是江湖第一大幫派屬下,哪能委屈了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們沒什麽別的意思,去昆侖跑一趟是有些凶險,但有姑娘這樣的道術高手在,那就是天大的凶險都沒關係了。”

我急了,大叫,“我要去少昊,去昆侖做什麽,我討厭你,你給我走開!”

那人不但不讓開,反而嬉皮笑臉地想說點什麽,還未開口,一柄長劍已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咽喉前寸許。

“滾!”飛揚低低喝道。

大約是這長劍出現得如此突然,讓他嚇了一跳,但這人真是泥鰍般的滑頭,向後一退,從不知什麽地方摸出兩把短刀來,便要架到我脖子上,嚇得我趕緊閉上了眼睛。

接著,我先是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響,然後短刀當當啷啷地先後落地,倒是不曾近到我跟前。

我戰戰兢兢地睜開眼,飛揚已然回劍入鞘,伸手來牽住我。

我看了看剛才那條泥鰍,那人瞪大了眼睛僵直地躺在地上,短刀一左一右地插在他左右耳旁,看他那樣子,倒是被嚇得夠嗆。

我乖乖地任由飛揚牽著手,好奇心大起,反過來拉著他去看那人,嘻嘻,真好玩,這人全身都是僵的呢,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好像也閉不上。咦,這倒是捉泥鰍的好辦法。

“飛揚,你怎麽弄的啊,這條泥鰍怎麽就不滑了呢?”我用手拍著那人的臉,劈裏啪啦地響,真好玩。

飛揚還沒有回答我呢,那人的同伴們卻通通站了起來,當啷之聲不絕,武器統統地出了鞘,剛才最後那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閣下何人?”

飛揚冷笑著,根本不理他。

“閣下竟然以劍氣點穴,當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請恕在下眼拙,在下不記得那位少年英雄有如此功力,閣下可是名門子弟,初出江湖?”

飛揚還是不理他,隻牽著我的手,任由我在那人的身上東戳西戳。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嘻嘻,夫君大人倒是蠻酷的哦。

“閣下可是瞧不起在下等人?我等雖然不是閣下對手,但若真是拚鬥起來,閣下可認為一定能護得那位絲毫沒有武功的姑娘周全?”

飛揚冷笑,“我已經對他手下留情,你們若是想試試,不妨一起來試試。不過,我話說到前頭,一對一,我向來一不傷人二不見血,二對一,傷人不害命,三對一以上,我招招要命。信不信?”

這數句一出,對麵那群本已躍躍欲試的粗漢還真的不敢動了。半天,剛才那人才道,“閣下的確有此能力,算了,我等今日本無惡意,隻是前途凶險,想相邀兩位同行而已。既然閣下不肯,便就此作罷吧。”

飛揚不答,隻微微拱手作禮,然後才拉著我向門外走去。

站在客棧門口,我低低地問他,“那個人好討厭啊,你怎麽不好好教訓他一下,什麽叫做不傷人不見血?”

飛揚略沉默了一下才回答,“行走江湖的人,誰都不容易,你也聽到了,他們是奉了孟婆令才不得不去昆侖。你們山下那昆侖派向來使邪法,他們好容易看到了你的法術,想邀你一起去,隻怕昆侖派的邪法就破了。這點想法,也算是人之常情罷。”

“邀我?哼,老鳳凰請我家無咎幫忙可是答應了要讓我隨便從他那裏挑一件寶貝的,他們以為兩塊牛肉就能請得動我了?對了,飛揚,那個孟婆門好有趣哦,你知道孟婆門的故事嗎?夢兒最喜歡聽故事了。”

“嗯。”

“嗯不是一個故事!”我推著他以示抗議。

“好吧好吧,孟婆門是十年前出現的門派,現在勢力很大,殺過很多人,也救過很多人。總的來說,算是個慈悲的門派。”

“哦,孟婆門真的是殺人不眨眼的啊?那為什麽還能算是慈悲呢?”

“如果殺一個人可以救一百個人,殺那一個人算不算是對救下的一百個人慈悲?”

我愣了,哦,殺一個人可以救一百個人?但是,但是……我還是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對,這人命似乎不應該是做算術的吧?

我轉了轉眼睛,突然想起初見他時自殺那事,“那你為什麽對自己不慈悲?”

“對自己不慈悲?”飛揚貌似有些不明白。

我垂下頭,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語道,“那天我要你自裁,本是隨口說說的啊,你為什麽真會自刎的?”

辰飛揚望著我,神色古怪地笑,“夢兒姑娘啊,你不知道你有多可怕麽?你在那裏自怨自艾地要我去死,我一沒蒙眼睛,二還沒有修煉好靜心,那不就迷迷糊糊的照你說的去做了?多虧你救了我,所以,你不必向我報恩,倒是我該向你報恩才是。”

我目瞪口呆,半天之後才回過神來,大怒道,“你……你……你……,辰飛揚!原來你不是真喜歡我的?我還以為你真想為我死呢!”

辰飛揚淡然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大丈夫成形於天地,受氣於陰陽。昂立於時間區區數十載,自當於滄海橫流之際立誌修身,建非常之業立非常之功,一展生平胸懷[注]。堂堂男兒,怎能為了一個女子便要以此有用之身自殺?”

([注]:此段話“大丈夫……生平胸懷”,小青全句抄自“治學”。在《三度修煉》上讀到,很是喜歡。)

我瞪視著他,心頭又怒又委屈,我的伶牙俐齒在全昆侖都是數一數二,此刻卻居然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還是不曾吐出半個字來,眼淚卻流了下來,我急得直跺腳,最後幹脆掙開了他的手,隨意地選了個方向奔了出去。

才奔得幾步,便直直地撞入一人懷中,我抬起淚眼看時,卻是辰飛揚,他苦笑著,用手臂環著我道,“好了,夢兒,你不是說不讓我殺了自己嗎?難道你真想我死嗎?”

“你去死!”

我掙開他的手臂,心念動處便已消隱無形。再隨手捏了數個莊周夢彈將出去,兩個文夢倏忽現身出來,立在他左右各數丈遠處的官道上,一個清冷倔強,一個含淚委屈。

辰飛揚倒是很有見識,居然不去看那兩個文夢,隻朝著我隱身的方向仔細打量,“夢兒你現身出來吧,我知道你不在那邊。”

我不答,那個淚眼迷蒙的文夢“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掩麵向官道東邊奔了去,而那倔強的文夢則瞪視著辰飛揚冷笑,“你說得不錯,我確然不是在此處。那麽,可是在這裏?”說著她捏了數隻訣扔出去,官道上霎時間再出現了數個文夢,或抽泣,或凜然,或不屑,或頑皮。

辰飛揚隨著她的話一個個地打量著那些文夢,本來清澈的眼神裏有了一絲絲的迷茫,我瞅準了機會,將心神放開去,輕輕地在他的神誌上推了一把。然後,那個捏訣的文夢神色開始淒楚起來,“辰飛揚,算我看錯了你!”說罷,她向官道西邊奔了出去,幾步之後,身形消隱無蹤。

果然,辰飛揚終於上了當,他本已離我不過咫尺之遙,此刻卻急急地掠了過去。先是環視了一下那餘下數個身影漸漸開始迷蒙的文夢,然後去那客棧外的牆角,以長劍挽了劍花畫了個稀奇古怪的圖案,這才向官道西邊奔去,還低低地喚著我的名字,“夢兒,哎,夢兒啊,少昊山在東邊啊!”

很好,我冷笑著,既然少昊山在東邊,那我就自己去好了。

剛捏好那個天涯咫尺的縮地訣,我卻突然愣住了:這少昊山在東邊,東邊多少裏啊?

要不,禦風去罷?隻是,師父教我禦風訣的時候我在……我在打瞌睡啊……我們文狸和人不一樣,我們每天得比凡人和仙人都多睡一倍的覺啊!!

我隱身站在官道上,欲哭無淚。

若是天涯咫尺和禦風都不使不成,那就隻能以凡人的方法去……我不由地打了個寒噤。蒼天啊,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隻怕我被辰飛揚的長劍劃傷根本不是因為他那柄劍是神品,根本就是我現下完全跟凡人一樣。

我沒有任何的武功。不會掌,不會拳,使不了槍,拿不對劍,連跑都跑不快。

我所會的,全是幻術!

可是,我的幻術全是泡影,我變出來的馬不能騎,我變出來的菜不能吃,所有的東西,都隻能用來騙人。

我隻能苦笑著在官道邊坐了下來,看著陸續地有人從客棧裏出來,再上馬上車地絕塵而去。

其實辰飛揚也不曾做錯什麽吧?我居然為了他不肯為我死就發了一通脾氣?無咎常常說他把我寵壞了,看來無咎不曾說錯。我的確不懂事,飛揚也說得對,他說,“難道你真想我死?”我真不想他死,但是,我受不了他瞧不起我,我受不了他說“堂堂男兒,怎能為了你一個女子就要以此有用之身自殺”。我本以為以身相許是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麵子,如此看來,實則大大不然。

我的眼淚顆顆滾落,不知為什麽,心裏竟會如此難過。


第七章 雪膚明眸,檀口獠牙

日落時分,我終於到了一座東邊的小鎮。

我雖不能變出匹馬來騎,但好歹會隱身,這一路坐在那輛馬車後麵,倒也算是省了不少力氣,隻是滿身風塵,髒得要命。

這小鎮還算熱鬧,隻是,過夜的食宿還沒有著落,我得想想怎麽辦。

飛揚說不喜歡我用幻術去騙店家,那就不能撿塊石頭變幻之後去投店,那如何是好?我站在小鎮上最大的那間客棧前麵,拄著頭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曾跟無咎一起見過跑江湖耍把戲的。

好吧,那我就玩些把戲來騙騙小孩子玩。

集鎮中心,眾商販正在賣力地吆喝著,驀地便從鎮外走來一隊拿著各式鑼鼓家夥的江湖藝人,邊走邊吆喝著,“把戲哎……看把戲啦……六月飛雪哪……夏吃秋果哎……請來月裏嫦娥嚐仙藥啊……”

大約是這集上從不曾見過如此熱鬧的把戲班子,呼的一下不知從哪裏來了那麽多人,馬上便把我的把戲班子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一個伶俐的小丫頭先走出來施個團團的萬福,朗聲道,“我們家新到貴寶地,打擾眾位,小鈴鐺先來變個戲法,還要請各位爺叔們不要見笑。”

說著,她將右手伸了出來,隻見白白嫩嫩的手掌中,隻有一粒小小的種子。等眾人都看清了,小鈴鐺才嘻嘻地笑了笑,合了手掌捏成個拳頭,將一張手帕子蒙了上去,再對著拳頭吹了數口氣。

接下來,眾目睽睽之下,那手帕子便被頂了起來,像是下麵有個什麽東西在發芽一般,眾人開始驚歎,眼瞅著那手帕子被頂離了拳頭,下麵果然是棵小樹般的東西,能看到樹幹,再然後,芳香撲鼻,眾人紛紛吸氣,大讚,那小鈴鐺卻隻是用另一隻粉嫩的小手捂著嘴,嘻嘻地笑。

香味不曾香了很久,花瓣便開始飄落在地上,手帕也小了許多。

小鈴鐺再吹了兩口氣,突然發愁道,“呀,我的仙氣不夠了呢……”然後抬起眼,眼波流轉地橫了眾人數眼,那些人哪還不知道什麽意思,趕緊摸出錢來向場子中間的鑼裏扔,當啷當啷地響,那小鈴鐺還是嘻嘻笑,等鑼裏都有了半鑼的錢了,這才再吹了一口氣,“各位大哥哥這麽抬愛,小鈴鐺自然拚了命也要變完這戲法啊。好,看我的,桃來!”

隨著她的話聲,手帕下蒙著的東西開始長大了,圓圓的,有個尖兒似的,似乎是個桃兒。眾人鼓起掌來,那桃兒也就隨著眾人的掌聲越長越大,最後帕子都遮不住了。露出了小半個桃身。

小鈴鐺抿著嘴笑了笑,將手帕子收入袖裏,果然,那小樹上結了枚大大的仙桃,隻怕比大海碗還要大些,微微地暈著些迷離的五彩光芒。

“這可是小鈴鐺從王母的蟠桃宴上借下來的桃魂呢,當然不比王母娘娘的蟠桃吃了便可成仙,也不能直接吃,但用來養氣增個十年八年的壽數卻也不在話下哦。”小鈴鐺再環視了一下四圍,輕笑,“哪位大爺出的價高,小鈴鐺就把這桃魂送給哪位。”

待那個大腹便便的商賈用半塊金子從我家小鈴鐺手裏換走了所謂的仙桃之後,我悄悄地使了個袖裏乾坤,把所有的金銀銅錢之類的東西全都塞進了袖袋之中。這才笑吟吟地看著小鈴鐺一家抬著鑼鼓家什向鎮外走去,後麵不止一兩個懊惱著錢沒帶夠的人追了上去,說是要請老神仙一家多留幾天,再多變幾枚仙桃出來。

小鈴鐺一家人消失在鎮之後,我也走進了那家客棧,笑嘻嘻地將兩塊碎銀子交給小二,“小二哥,我要一間上房。”

小二大約是不怎麽見過單獨出來的女子,很是奇怪地看了我兩眼,這才答道,“女俠,小店沒有上房了。”

“哦?那還有沒有別的房間?”

店小二搖搖頭。

“此鎮可有別的客棧?”

還是搖頭。

我有些惱了,將那半塊金子拍在他跟前,“我管你有沒有,去給我找間房!”

店小二的眼睛驀地便亮了,點頭哈腰,“是是是,女俠稍候,小的去跟別的幾位客官商量則個。”

旁邊一把熟悉的油腔滑調接過話茬,“不用商量了,姑娘,你就跟灰鰍我用一間上房咋樣?”

我大怒,居然又是在官道上客棧裏被飛揚教訓過的那條死泥鰍,想是他看飛揚沒跟我在一起,竟然又想來打我的主意!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中午時分跟他在一道的那些人居然都在,各個警惕地按著劍柄或是抄著大刀斧頭之類,用一種奇怪地陣勢將我圍在了中間。

我咬著牙想,今日沒有飛揚在身邊,我可得好好地想些法子才是。

我默不作聲,樓上卻嗷地一聲虎嘯,躍下一隻吊額金睛的大白虎來,直接便向最近那個手執短斧的人撲去。我本以為短斧不是對付虎的兵器,那人怎地也該後退才是,哪裏想到那人倒挺有種,竟然舉著短斧想跟白虎鬥,一斧子下去,白虎便化為泡影。

那灰鰍嘻皮笑臉,竟然還伸出手來想摸我的臉頰,“小妞,你使的都是幻術,爺們不怕。”

我瞪視著他,兩顆獠牙從嘴裏伸了出來,他那隻髒手便摸不下去,可惜這人凶性太甚,居然又摸出那兩把短刀來想要架到我的脖子上。

我冷冷一笑,索性現出西獏族的法身。

雪膚明眸,檀口獠牙,修身豹尾。

雍容華貴的宮裝錦緞長衣,金銀絲織就的珠花縷履,烏黑長發四散披下,隻在鬢角上方斜插著一支玉勝。

我有些悵然地想,無咎的那套靜心果然是為我造的,居然隻要數月靜修便可現出法身來。法身?我心底突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卻抓不住那種感覺是什麽。像是預感,也像是一種……如無咎所說,被天意捉弄的……無奈?

那灰鰍果是亡命之徒,趁我悵然之際凶性不改地繼續揮刀而上,居然是想用那兩把短刀來砍我的手臂。

我隻是冷笑,動也不動地任他砍了上來,那短刀不過是砍到了我臂上挽的逸雲帶,卻火星四濺,將短刀崩成了數段。那條灰鰍也被反震之力彈到了數尺之後,稀裏嘩啦地壓倒了數張桌椅。

眾人大驚失色,我卻隻能在心底苦笑,可惜我修為不足,這法身也就是數息時間,我再維持不住。

我回複了原先那個凡女的模樣,冷冷地掃了眾人一圈,然後便向客棧門外走去,那群人果然無人敢上前攔我,驚恐著,給我讓出了一條道。

可惜,門口還站著一人,便是中午時分最後認輸的那個所謂的大哥,他掌中兩把細長的分水刺,在門口站得穩穩當當,分毫要給我讓路的意思都沒有。

我不說話,隻冷冷地看他。

他卻笑了笑,笑得很是有些陰惻,“姑娘剛才那招是昆侖的‘大發如天’吧?‘大發如天’在昆侖派隻傳掌門嫡係,江湖中見過此法的人少如晨星,哼,在下不才,恰是其中之一。姑娘既是昆侖派掌門嫡係子弟,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那明月玉璧的下落。”

我冷冷答道,“昆侖派是什麽東西?那幫渾蛋便是跪在我麵前求饒,我也向來不理。”

“姑娘不必掩飾,在下中午時便看走了眼,姑娘雖然易容成平庸女子,但這眼中靈光,哪是個平常女子能有的?我等本就要去昆侖查訪明月玉璧,既然能在此處見到姑娘,自然得問個水落石出,否則,去了昆侖也不過是去送死而已。”

我垂下頭,用眼角的餘光掃視了一下四周,餘下那些人聽了他們老大的話也個個醒悟過來,開始向這裏逼近。

我將心神慢慢地放開,偷偷地將那些人裹了進去,很好,那些人的神情一下子便鬆懈開去,止住腳步。隻是,麵前這人卻依然在陰惻惻地笑,將手心處的一道黃紙符露了出來,“剛才姑娘付的半錠金子是藥材鋪掌櫃的交給那耍把戲的小丫頭買仙桃的吧?姑娘既有蠱惑人心的本事,在下自然會先做些提防。”

我看著那道紙符,心底下大大地歎氣。張天師的符菉?下回我見到他時定要多揪他兩根胡須下來。唉,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回去揪張天師的胡須,今日這事,隻怕不能善罷?我這小性子耍的啊,唉,看樣子,怕是不死也要脫層皮了。

“你們果然活得不耐煩了?”

樓梯聲響,飛揚從上麵慢慢地走了下來,聲音冷冷的。

我又驚又喜,朝著他奔了過去。

那手握分水刺之人雖然不曾攔我,卻著實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飛揚好久,一直等我奔到飛揚身邊,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才開口冷笑道,“閣下**,一對一時,閣下既不傷人也不見血。在下不才,想跟閣下一對一地討教一回。”

說罷,將身上長衣脫下,露出一身粗蠻油亮的肌肉,向樓梯上走來。

飛揚回頭對著我溫柔地叮囑道,“夢兒,你先上樓去罷。”我點點頭,他將我的手捏了一捏,這才向下走去。

正在往樓上走來那人見狀卻居然狂笑起來,“哪裏走!”他將掌中兩柄分水刺擲了出來,一柄擲向飛揚,另一柄卻顯是取的我前方,我無奈止步,眼看著他那柄分水刺將飛揚的幻象擊成了泡影。

那人走上樓梯來,將插在我腳前的分水刺拔下掂在手中,譏笑道,“姑娘差點便將在下騙了過去,可惜啊可惜,姑娘百密一疏,你那同伴既然修為如此高明,哪裏用得著讓姑娘先走?”

我歎了口氣,將心神放到客棧頂上去幻化出一隻巨大的文狸,便如同當初度劫時的那般模樣,隻希望能有萬一的可能,飛揚正在附近,今日受辱已是不免,我卻實在不喜歡苟且偷生的感覺,但願飛揚來時,我還能見他最後一麵罷,無咎反正我是見不著了。

那人將分水刺指著我,“姑娘可不要怪在下用強,我再問一遍,那明月玉璧可是在你們昆侖手中?”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答,然後左臂上便是一陣劇痛,血流了出來,先是染紅了我的長衣,再滴落樓梯上。

“姑娘倒是好骨氣,可惜在下卻非憐香惜玉之人。這回就不是手臂了,姑娘怕真是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吧?就不怕破相?”他將分水刺明晃晃地在我眼前挽了個刺花,再擱到我臉頰上,“說吧,明月玉璧被你們那飛廉子弄到手之後,可是已經送到了昆侖山?”

我絲毫不懼,冷笑不答。

死則死罷,大不了無咎再回人世間時找不到我而已。更何況,這破相一事實在於我等來說實在不算大事,回了昆侖,我便該是現出法身罷?按凡人的眼光,隻怕那法身醜得要死,還不如破相呢。

這人還真狠,果然我臉上一痛,分水刺已然刺了下來。




第八章 夢兒你就叫我元曦吧

“夠了!”

客棧角落裏一人斥道,隨著他的話音,我麵前那使分水刺的人身子便是一僵。分水刺剛剛劃破了我的臉頰,卻不再深入下去,接著,這人連人帶刺一起向後倒去,滾落樓梯。

忘記是誰說的了,好奇心會要了貓的命?文狸雖不是貓,我的好奇心卻向來重得要命,見那人滾落樓梯還不忘跟了下去將他翻過來瞅瞅。老天啊,這人居然死了?!他瞪大了雙眼,眼裏滿是不可置信的恐懼。

我這才向剛才出聲的屋角看去,客棧裏的人本來就不是很多,一見這幫人要對我行凶,差不多的人也都溜了,沒想到居然還有剩下來的人出來仗義援手。

角落裏隻坐著兩人。一人著的竟是我最喜歡的青衫長衣,另一人則著玄色衣衫,寬大的竹笠低低地壓在眉上,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樣,那玄色衣衫倒是跟飛揚的長衣頗有幾分相似。

青衫男子正朝著我這方望來,話裏自有一種不容反駁的氣勢,“姑娘受驚了。我本不想管他們,不過這些人也實在是不像話了些。姑娘可願意過來喝點酒壓壓驚?”

他一說完“這些人也實在是不像話了些”,那玄衣人便抬了數下手,我眼見得那正在作鳥獸散的餘下數人應手一一倒地。我的目力向來很好,能看得清楚致命的東西是一枝枝的小小毒針,針尖上閃著烏光,顯是有毒,從那人轉眼間一針而亡來看,這毒性隻怕不小。

我偷偷地吞了口口水。

以前做文狸的時候,我最喜歡毒蛇一類的毒物,不但好玩,而且好吃,被我吃掉的劇毒蛇,沒有一萬,隻怕也有八千了吧?越毒越好吃,最好吃的便是毒囊……不如,嗯,不知道待會能不能要一支來嚐嚐?

心裏想著,我腳下卻不曾停步,走了過去斂容行禮道,“夢兒多謝先生相救。”

青衫男子將一杯酒遞了給我道,“夢兒?好名字,姑娘的幻術出神入化,的確當得夢兒之名。剛才姑娘似乎是在這客棧上方幻化了些什麽吧?想來姑娘的同伴待會兒便到,其實也不一定就用得著我們出手。來,姑娘請坐,嚐嚐這酒。酒名醉紅映雪,是梅花酒。”

我剛接過酒杯,好奇心又是大盛。

這酒杯根本不是普通的瓷杯,雖非我師父那裏仙家用的玉杯,卻也算是薄如紙的瓷中精品了吧?更難得的是,那青衫男子說這酒名醉紅映雪,是梅花酒,而這杯子觸手生涼,不知是酒涼杯涼,還是……?

我抬頭向他望去,這青衫男子麵如冠玉,眉若聚峰,整個人不怒自威。而且,他眼裏居然隱隱地有些神光,讓我都不由得想挪開眼神,不敢直視。

飛揚已是我見過的凡人裏最高深莫測的了,隻是他的心靈純淨至極,如同一泓雖深卻能見底的碧潭,盡管深邃得能將水的無色變成湛藍,卻沒有什麽雜質。但這人卻不同,他眼裏根本就不是水,而是一種看不透的東西,我不但看不懂他,居然還無端地生出些些懼意來。

哦,既然此人如此高深,隻怕便是他以掌力在轉瞬間將杯中酒給降到冰雪的溫度。看來不但他手下的人武功高深,行事狠辣,他也該是一方宗師的級數?

我轉了轉杯子,看那清澈的酒液在杯中旋轉,陣陣梅花淡香。

無咎頗喜梅花,常常在大雪封山時帶我去踏雪尋梅。我開始的時候還喜歡追著雪花玩,後來卻被弄得全身透濕,煩不勝煩,於是便鑽到無咎懷裏去睡覺,隻露一隻小鼻子在外麵聞香。

那雪嶺上的臘梅香,最是淡雅,和著雪片飄落時天地間清清淺淺的寒冽,是我無數昏睡冬日裏最幸福的味道。當然,更幸福的是無咎將我喚起來的時候,那時,他多半已在雪地上生出一把無根火來,燙好了酒。無咎的酒可不是這種酒,隻怕都是上上品吧?雖然每次他隻讓我喝一小杯,卻足夠我回味好長時間,便重回夢鄉時都記得那酒香和梅香。

當然,還有漫漫冬日裏最可留連繾綣的,我家無咎的溫暖笑容。

想著無咎,我有些意興闌珊,歎了口氣低低吟道,“竟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手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這本是無咎跟我喝酒時念的詩,卻不知怎的,都被我牢牢地記了下來。

吟罷,我垂下頭去,淺淺地啜了一口杯中酒,滿口冷香在齒頰間回旋,片刻之後凝成數道熱流向下滑去,到小腹時已是一片溫暖,連被劃傷的左臂似乎都不太痛了。

酒確是好酒,在凡間大約算得上極品,幾乎能趕得上我在師父洞府裏偷喝的那些中品仙酒了。

我將杯子放回桌上,低低地謝道,“多謝先生賜酒。”

青衫男子聽我念詩時神色似乎變了數變,此刻卻笑了笑,本來威嚴得不可直視的麵容被這個笑容變得像是春風拂進了冰天雪地般的溫暖,“我叫元曦,夢兒你就叫我元曦吧。”

我的感覺何等敏銳,他說這話時,旁邊那玄衣人的心跳便是一滯,似乎大是吃驚,還很有些心慌的意思,像是一直擔心的什麽事情終於發生。

哦,這人無端示好,隻怕不懷好意罷?

我也向他笑了笑,“多謝元曦先生……”

“是元曦,不是元曦先生。”他打斷我道。

我再笑了一笑,不再說下去,卻聽到客棧大門隨著一聲轟響被人踢開,有人立在門口急急地喚道,“夢兒!”

那是飛揚的聲音。

我又驚又喜地站了起來,低低地應了一聲。

辰飛揚一看到我,似乎終於鬆了口氣,一掠過來站到我身邊,向那元曦拱手道,“多謝閣下仗義相助。”

“哦?”

元曦本來正在衝著他微笑,聽他如此說來,卻現出一個頗為古怪的神情,看得我有些心下不安。

“此處不宜久留。閣下若沒有別的事情,我們要趕路了。有緣江湖再見。”

元曦居然目瞪口呆,然後迅速變成了強自忍住的笑容,“閣下?哦,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在下中原辰飛揚。”

說罷,拉著我的手便向門口走去。

“飛揚且慢,請問這位姑娘跟閣下的關係是?”

辰飛揚止住腳步,回過身來冷冷答道,“這是我尚未過門的夫人。”

元曦居然又現出了些目瞪口呆的神情,跟他那麵如冠玉不怒自威的臉實在太不相稱,接著便是哈哈大笑,衝著屋頂揚聲道,“飛揚,是你麽?你快現身出來罷。不然你家夫人就要被另一個飛揚給拐跑了。”

我茫然抬頭,隻見又一個辰飛揚皺著眉頭從客棧的屋梁上方躍了下來。

今日這客棧裏已然有過三個辰飛揚。第一個辰飛揚被那江海七俠的老大一刺化為泡影,第二個辰飛揚此刻正牽著我的手立在我身邊,而那第三個辰飛揚,卻站在那裏,皺著眉頭看看我,再看看我旁邊的那個飛揚。

老天,這是怎麽回事?

莫非……莫非……飛揚和那個什麽元曦卻是舊識?

我的臉霎時紅得跟丹玉膏一般,趕緊把我幻化出來的那第二個辰飛揚給弄沒了。老天啊,我剛才讓這幻化的辰飛揚說我是他家夫人?!而飛揚那時便在上麵看著?我一心都在幻術上麵,根本不曾去聽四麵有什麽聲音,哪裏能察覺到飛揚已經來了。

要命啊,無咎說人間界的女子最是靦腆羞澀,沒人像我那般直接鑽進他被窩裏胡鬧的……天啦,我居然那麽直白地說我是飛揚他家夫人,他會被我氣死了吧?

不過,飛揚走過來之後倒沒有責備我,隻是上前行了個大禮,“飛揚見過……”

元曦含笑擺手,飛揚於是接著說道,“飛揚見過大哥。”

元曦指著我道,“她說她是你夫人?飛揚,你什麽時候娶了如此美貌的一位夫人,卻不趕緊把她藏起來?她好像什麽功夫都不會啊,你就這麽放心讓她一人行走江湖?”

飛揚歉然一笑,“大哥,夢兒說得不錯,她確是拙荊。中午夢兒跟我賭氣,自己一個人偷偷上路,結果害得我不但四處找她不著,她自己還差一點受人欺侮,飛揚倒是真的要多謝大哥相助才是。”

拙荊?拙荊是什麽鬼東西?不過,前麵有句“夢兒說得不錯”,這麽說,他倒是認了我是他家夫人。我低下頭,抿嘴偷笑。

元曦擺手道,“不必謝我,就算我們不出手,你來的時候也應該不會有大礙,”他眼裏帶著一些古怪的意味望著飛揚,“沒過門的夫人?可要為兄替你賜了這門婚事?”

飛揚卻搖了搖頭,“江湖兒女,有什麽過不過門的,住在一起便算是過門了吧。”

元曦頜首道,“有理。坐吧,可要一杯醉紅?”

飛揚謝過,然後元曦旁邊那玄衣人便從行囊裏再取出一隻白玉般的瓷杯,元曦親自提起桌上那隻同樣質地的酒壺給飛揚倒了一杯酒,遞到飛揚手中。我這才發現,那玄衣人的手指潔白修長,隻怕是名女子?剛才他下手除去那所謂的江海七俠時毫不拖泥帶水,狠辣利落,都是一針致命。

這人若真是女子的話……我真的很好奇她會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飛揚端起杯來,我眼見著他那杯子在他掌中最後升起絲絲寒氣,然後舉杯向元曦示禮,一口喝淨。

“飛揚先幹為敬。”

元曦笑了笑,也舉起他麵前那杯梅花酒喝淨,“飛揚還是這般爽快。”

“大哥可是出京來找我的?”

元曦笑著點頭,不答。

“飛揚雖然追到了昆侖派的飛廉子,卻將明月玉璧不慎遺失,無法帶玉璧去少昊山觀那偈子,看來是隻能親自去少昊山請罪了。”

飛揚走到元曦跟前單膝跪下,“也請大哥賜罪。”

元曦將他扶了起來,“算了,你這一去都快兩年了,能平安回來就好,不然孟婆門都快讓楚虞給弄得個亂七八糟了,連這種貨色也能混進孟婆門效忠?哼!”

元曦身邊那玄衣人趕緊跪了下去,聲音清柔,果然是名女子。

“楚虞察人不力,請聖上治罪!”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三人,心頭五味雜陳,這……這……這……,這都是些什麽東西?

你能平安回來?……孟婆門?……聖上?

楚虞稱那元曦為聖上?飛揚管他叫什麽,是大哥吧?那死了的什麽是鰻魚還是長蟲的家夥說的,孟婆門的門主是當今聖上的結拜兄弟?

莫非……莫非……

我不由得苦笑。如此說來,仙君和這一任南瞻部洲的人君也算是八杆子能打得著的親戚了。

夜深之後,飛揚和我向元曦告了個罪,回了客棧的上房休息。

元曦真能喝酒,這一個多時辰,和飛揚不但喝完了他帶的數壇好酒,還把店家全部的藏酒都喝了個幹幹淨淨。

我坐在榻邊,偷眼看了看飛揚,他的眼睛裏似乎有火在燃燒一般,不知道是在生我的氣,還是根本就喝醉了?

飛揚看了我好久,然後走過來輕輕地捉住了我的手臂。我閉上眼,本以為他會吻上來,卻聽得他嗤地一聲,撕開了我的衣衫。


第九章 嫁給我?有個條件

作者有話要說:嗯,此文小青本想寫得小白偏黃,哪知小青筒子雷點偏低,底線偏高,讓大家失望了,實在是抱歉得不得了。:)我睜開眼,飛揚在做什麽?好好地撕我的衣袖做什麽?

跟著左臂上又是一陣劇痛,血湧了出來,卻不是鮮紅的血色,而是烏黑發暗的顏色。那分水刺居然有毒麽?難怪我這半天根本不覺得痛。隻是,一開始的血是鮮紅色的啊?

“忍著點,夢兒。”

飛揚手起劍過,將我臂上一小塊血剜了出來,然後一口口地從我臂上的傷口裏吮出毒血來吐掉,老半天那血才回複了正常的鮮紅。接著他運指如飛地點了我上臂的數處穴道,再從不知什麽地方再摸出他那隻小瓶來,抖了許多金創藥上去,痛得我直抽冷氣。

“很痛?”

我被痛得眼裏全是眼淚,說不話來,隻能點頭。

“唉,那江海七條魚的老大是有名的‘鯉霸龍門’,橫行一方。不但武功高,而且用心毒,他那分水刺上的毒有兩層,開始的時候流鮮血,人都以為無毒,哪知道分水刺把毒留在了肉裏,不剜去都不行。”

說著,飛揚從他裏衣裏撕下一條布帶來將我臂上的傷口紮好,這才望著我的眼睛道,“這江湖上著實不安寧,夢兒,就別再跟我鬧脾氣了好不好?留著飛揚這條命下次替你死罷,就這麽白白地死了,我實在沒辦法放心留你一個人在江湖上行走。”

我低低地應道,“嗯。是我不對,飛揚。我不想要你死的,我隻想你喜歡我,在乎我。”

他把我的手臂放下,將我擁入懷中,柔聲道,“我喜歡你,夢兒。我當然喜歡你,也在乎你。”

我向他懷中靠去,心裏全是怪怪的感覺。

除了無咎和我家娘娘,我從不曾聽過誰的話。哪怕是我師父,我也向來不當回事,該偷懶便偷懶,該睡覺就睡覺,師父要是逼得我急了,我要不然就跑回昆侖,要不然便隨著無咎到人間界混,師父也拿我沒辦法。

怎的飛揚說的話,我居然會聽的?我突然想起今晚我之所以會弄個把戲班子出來,也是因為飛揚說他不喜歡我用幻術變出來的銀兩去騙店家,我這隻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文小狸,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乖了?

管他的呢,反正麵前這個飛揚讓我有些喜歡。我輕輕地將心頭鬱氣吐了出來,把頭靠在他胸前,他也就那麽靜靜地摟著我,我們都不說話,看著那桌上的長燭撲地爆出一串燭花來。無咎**,這是喜花。

半月之後,我們便到了臨安。

無咎到人間界向來是去遊山玩水,西子湖便是他來得最多的地方之一,這也算是我對人間界裏最熟悉的幾個地方。

這一路,我和飛揚都跟在十方大山裏一般,同屋同寢。那種感覺還真是有點像我跟無咎在一起的時候,我那時夜夜都在他被窩裏呼呼大睡,隻覺得溫暖安全。和無咎一樣,飛揚也會經常撫摸著我的肌膚,偶而甚至**一下我的臉頰,才再摟了我沉沉睡去。唯一不同的是,飛揚的鼻息和緩悠長,雖比不得無咎完全靜無聲息的安眠,卻反而給我一種真實的感覺,就算不在他懷中,聽他的呼吸也能知道他在我身邊。

這樣的日子過上一世便算是我該報的恩報完了罷?我隱隱地知道,我現下看飛揚如此順眼,總覺得他帶著些無咎的氣息,讓我願意在他懷裏纏綿,多半全是因為和合丹的緣故。隻是,我向來不肯多想不開心的事情,頂多不時地因為想起無咎而感傷,卻總也不肯去想那和合丹究竟該怎麽用,不用又會如何?

我一想起飛揚可能會跟著我回昆侖麵對無咎便心裏發慌,不知該如何收拾。飛揚很好,我不想讓他難過,可是無咎卻是我心裏唯一的人兒,我寧可死,也不要傷無咎的心。

好在我知道再怎麽思忖也是白想,既然完全束手無策,還是不去想的好。管他的呢,百年歲月不長,卻也不短,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情?也許我根本就度不過這人身劫,就此入了輪回,再也上不了昆侖,也說不準。

到了臨安之後,飛揚和楚虞先將元曦護駕回宮,出宮之後卻沒有將我帶到他們那個什麽孟婆門的所在。飛揚讓楚虞先回孟婆門,說是我不曾來過如此繁華的所在,要帶著我四處玩玩。楚虞領命而去,走時頗不尋常地多看了我們兩眼,似是卸下心頭大患般的歡喜。

那個女子,倒是蠻有意思。

臨安我實在來過太多次,對臨安的大街小巷比他都還要熟悉,尤其是靠近西子湖的那邊,百來年來幾乎不曾有過什麽變化。我唯一不熟的,是那些新開的茶館酒肆。這天飛揚帶著我便去了一個叫含風樓的地方,點了一大堆我根本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菜肴,說是他喂了我好久的陽春麵,心裏過意不去。

我坐在含風樓的二樓上,望著窗外如峰巒般的次第青簷將那些菜肴一一嚐去,邊嚐邊想,飛揚的品味可實在比不得無咎。

想當初無咎帶我去的那閣子,我印象中便在水邊。倚在窗前,隔著如簾般的垂柳可以望盡一湖荷花,如屏遠山,而風一吹便拂起垂柳,將滿湖的荷香攪得四處飄散,漾上樓來滿是淺淺淡淡的雅致。

在那閣子裏吃東西,便一盞清茶也能喝出瓊漿玉液的味道。

當然,飛揚點的這些東西卻比我當年吃過的那些好玩,有雞有鴨有魚有蝦,飛揚吃得不多,我也隻是嚐一兩口而已。有意思的是那些蝦,據飛揚說是被用酒悶醉了裝在壇子裏,一掀蓋受了些風後開始醒過來,接二連三地向外蹦,而我便拿了筷子在那裏候著,跳出一隻吃一隻,吃得我眉飛色舞,看得飛揚忍俊不禁。

玩得差不多之後,飛揚帶著我在城裏轉來轉去的說是要給我買東西。他走的路很是有些怪異,一會兒從人家鋪中穿過,一忽兒進了門又出來,甚至到了一條巷尾時,還抱著我躍將過去。

落腳的地方,是一個略微有些古舊的小院。門很小,一條連兩人都無法並行的小巷從門口七拐八彎地通向後街,除此之外,四麵都是別家的院落,這小院子被圍在了中間。

我站在屋中間,蹙眉,“飛揚,這裏好髒哦,全是土。”

“我幾乎不在這裏住。再說了,我哪裏知道有一天會娶隻雪白的狸貓作夫人?”說著,他將長衣脫去,露出裏麵的窄袖衣衫,“這院子的好處就是什麽都有,院裏有眼井,我幫你打掃好不好?”

我白了他一眼,“跟你說過了呢,第一,人家不是狸貓,人家是文狸,文狸是神獸呢,狸貓看了我早就逃了。第二,人家不是雪白的,你忘了,我的毛皮是跟水一般的顏色,是青色的哦。不過,飛揚,”我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低下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飛揚,什麽叫打掃?人家……人家不會打掃屋子啊,我家,師父家,還有無咎的洞府裏,都是有使女的。”

飛揚有些吃驚地看著我,突然古怪地笑了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些什麽,笑了半天才對我道,“我來打掃好了,不過,夢兒,你真是要嫁給我對不對?”

“嗯。誰讓你趁人家昏迷不醒的時候和人家一起吃了和合丹的?”

“到底嫁還是不嫁?”

我垂下頭,咬牙道,“嫁。”

飛揚還在笑,“要嫁給我的話,我可是有個條件。”

“條件?你還要什麽條件?”我嘟著嘴很是有些委屈。

飛揚不懷好意思地用目光將我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半天才道,“我們凡人管這種地方叫做家,在家裏,我喜歡看我家夢兒初見時的那個模樣。”

於是這天夜裏,如他所願,我開開心心地回複了本來的模樣,隻幻出一身紗衣,朦朦朧朧地遮了我的如雪肌膚,然後便懶洋洋地倚在桌旁,執著壺陪他喝酒。

不知道是不是飛揚的靜心有所退步,他看著我的眼神越來越曖昧,喝酒也喝得很是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想著什麽。最後,他長歎了數聲卻沒有說話,隻是伸手過來,將我拉到他身邊去。

夜已經深了,我也有些困意,隨勢便往他懷中靠去,“飛揚,我們睡了罷,人家最喜歡睡覺了啊。要不,飛揚,你若是還想要我陪你喝酒就抱著我睡罷,唔,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

飛揚用左手摟了我,右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夢兒,先別急著睡,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捂著口打了個嗬欠,“明天再說罷,日子還長著呢。單單這破人身劫就是百年,你若肯隨我上昆侖,咱們幾乎壽與天齊,明天再說好不好?夢兒好困,現在就要在飛揚懷裏睡覺……”

飛揚歎了口氣,扶著我的肩讓我坐好,望著我的眼睛道,“夢兒,你的人身劫不會就這麽簡單的。且不說我們能不能到昆侖,如何上昆侖,就連想法子去少昊山看你家無咎的偈子都不是很容易的事。夢兒,你沒發現我不曾對大哥提及明月玉璧?”

一聽到無咎和無咎璧,我的睡意馬上便消失無蹤,“是了,飛揚你說你將無咎璧不慎遺失了,對嗎?”

“不錯,但大哥後來再不曾問我是如何遺失此璧。”

我突然想起今日飛揚是如何帶我來這院子的,心下生起一絲寒意,“飛揚,你是說你大哥會……”

飛揚望著我,眼裏的神色變得有些苦澀,“大哥向來不曾對人如此和氣,除了你。”

“我?”

“大哥是孤兒,這普天之下能叫他元曦的人,大約也就隻有你了。至少,這是他親口許你叫的。”

我還是有些不明白,無咎是散仙我也照樣直呼其名,元曦不過世間帝王,對我來說,我肯讓他叫我夢兒才是給他麵子。

飛揚將我的迷惑看得清楚,歎口氣道,“但願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夢兒,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明月玉璧在你那裏。依我看,那明月玉璧本來就是那位仙人要留給你的,可是你現下一點自保之力都沒有,這江湖上的事情,向來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咱們還是少惹些是非的好。夢兒,等我把孟婆門的事情處理好了之後,會向大哥請辭,到時我們再一起上少昊山去請罪罷。”

我怔怔地望著他,總覺得此事不是這般簡單,“飛揚,你能走得開嗎?你那個孟婆門似乎勢力大得很,你能執掌如此大的門派可不容易。”


第十章 豈不是逼我有龍陽之好

飛揚對著我坦然而笑,那笑容將他的星眸劍眉,甚至臉上幾道凶凶的傷疤都和著溫暖的燭光揉得柔和了起來。我這才發現,他點的竟是一對龍鳳紅燭。他今日在街頭買了整套的被褥衣衫之類的家什,我倒沒留意他何時買了龍鳳對燭。

“我其實本沒想過要創什麽門派,不過我師尊不能見容於師門,我自然也就是江湖上的無根浮萍。漂蕩得久了,漸漸地有了些名氣,也交了不少的朋友。這神州大地數百年來都不**,戰火紛爭不斷,不但外有蠻族虎視眈眈,就算在中原腹地,也是若幹勢力割據,各霸一方。民不聊生啊,”飛揚歎氣道,“果是寧做**犬,莫為亂世人。”

我嘻嘻笑著插嘴,“還是來昆侖做隻文狸的好。”

飛揚苦笑了一下,愛憐地拂了拂我的頭發,“夢兒,你那天的苦頭吃得還不算大的,這凡間的女子受的苦可比你多多了。且不說那亂軍過後的村莊,單是西子湖的畫舫遊船上那些衣著豔麗的女子,雖是表麵光鮮,卻又有幾個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語調蒼涼,弄得我心裏也難受起來。突然間心中一凜,我剛才那種插嘴的方式,怎麽的就跟當年對無咎時一樣?而無咎也向來是淡淡地笑著,一邊撫著我的毛皮,一邊慢慢地將他的道理講出來。

想到無咎我便心裏陣陣地痛,隻得將頭埋到飛揚胸前低低地道,“嗯。飛揚你可是要給我講你的孟婆門的故事?夢兒不插嘴了,你接著講罷。”

“我師尊的武功和修為都很高,常教我要知生之苦,亂之害,所以,十六歲時我拜別師尊行走江湖,年少氣盛地一心想要闖下片天地,也要為黎民百姓們做些事情。我在江湖上漂來漂去地漂了很多年,挨了不少刀劍,吃了不少苦頭,卻也真交了不少過命的朋友。很多還都是名門大派裏的,有耆老長者,也有少年英俠,他們現在多已是各自門派的中流砥柱,甚至有個把已經到了掌門之尊。”

“可是,久而久之我才發現一己之力實在太過有限,再高明的武功高手,在大軍之中也照樣無能為力。我們幾個有著過命交情的兄弟們商量了很久,都覺得不宜以某一家或是某幾家,哪怕是整個武林聯盟的名義來號令天下,我們隻是選擇了割據的數家勢力中的一方,有的明裏相助,有的暗裏幫忙,最終讓那一方勢力坐上了龍廷。”[注]

“而那一家則是元曦。元曦那一方的勢力本不是太大,我們之所以會費盡心力地選了元曦,有好幾個原因。一是我師尊一眼看去便說他有帝王之相,最後必能得帝位;二則他的行事與我們倒也有些相似,隻有需要以殺止殺時,才不得已而殺人;第三,元曦是孤兒,我們認為他登了大寶之後不會重蹈前朝覆轍,分封天下諸王,甚至兄弟鬩牆,父子相殘。”

“但這些都不是我支持他的主要原因,我曾與他在江湖相見,元曦自己便能算得上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其時我還沒有想好扶持哪一家,隻覺得此人看得順眼,也為其胸襟氣度相折,遂結拜兄弟。夢兒,我也是孤兒,唯一的親人是我師尊,他老人家已然於數年前仙去,若不是有你,隻怕我在這世上最親之人,倒還真是要算我大哥才對。”

[注:不好意思,小青在這裏借用了大唐雙龍傳裏的某些想法,以江湖選廟堂。黃易老大學貫古今,講的是過程,不學無術的小青則直接跳到結果。嘿嘿。]

“既然選定了人,我們這些人費了十多年的時間來營造天下大勢,這裏麵不知又死了多少人,累了多少無辜百姓流離失所,但最後,終於幫著元曦將整個中原統一,又將北蠻趕出了燕雲十八州之外。”

“而孟婆門,實則不是一個真正的門派,真正的門人隻怕就我一個而已。此門之所以取名為孟婆,就是因為所有的人在替孟婆門行事之時,都會忘記他本身的門派出身,隻為了天下大勢分久之合,隻為了黎民百姓能有個有道明君。這也就是為什麽孟婆令行天下而各大門派都少有人違的原因,因為天下幾乎所有的門派,不是跟孟婆門多多少少有些關係,便是久仰孟婆門行事,願意共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第一次讓孟婆令大行天下的,便是那杜城關大戰。天下武林幾乎出盡精銳,加上大哥的數十萬精兵,將北蠻一直趕出了燕雲十八州!”

飛揚說到此處,兩眼熠熠生光,久久不語,隻摟緊了我,凝神著桌上那兩支紅燭。我則輕輕地撫著他胸前那些道傷疤,想起他這幾十年都是如此過的日子,心下生痛。

良久,飛揚才微微地笑了起來,把我抱了起來,走過去放到榻上。他親了親我的臉頰道,“所以,該做的事情做完,我這些日子總想著張雲莊寫的一首詞,他道是,驪山四顧,阿房一炬,當時奢侈今何處?隻見草蕭疏,水縈紆。至今遺恨迷煙樹,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

“既然終不過是成土,而我宏願已了,餘下的江山朝廷百姓之事,便任我大哥去操心罷。”

我嘻嘻地笑,用手環著他,不放他走,“好啊飛揚,這裏的事情一完,咱們就先去少昊,再去昆侖。不過,今晚先要陪夢兒睡覺。”

飛揚坐了下來,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長發,“夢兒,我得回去看看。這次回臨安,我便是想要解散孟婆門,但大哥讓楚虞接手孟婆門後,有不少事情我都不是很清楚,我需要回去好好地看一看,查一查。若是楚虞真能將孟婆門接下來倒也罷了,但若她其餘行事都是像這回的江海七魚一般,我還是把孟婆門結束的好,反正孟婆門是為了新朝而建,大哥既已經登了皇位,孟婆門也再沒有存在的價值。我還是喜歡在江湖上漂泊的感覺,更何況,”他低下頭來,輕輕地吻了吻我的唇,“更何況,我要陪我家夫人先去少昊,再去昆侖。”

聽他說“我家夫人”,我的臉蹭地便紅了,低低地道,“飛揚,凡間女子是不是都從不像夢兒這般想什麽就說什麽,夢兒那麽說,惹你生氣了麽?”

他隻是笑吟吟地看我,卻不說話,半天才在我耳邊道,“你若當著元曦說你不認識我,我才要生氣。好了,睡吧,夢兒,你睡著了我再走。”

我幸福地閉上眼睛,在他身上找了個舒服的地方把頭靠了上去。還未睡著,我卻想起一事,“飛揚,你說你大哥不相信玉璧的事情,他會不會對你怎麽樣?”

飛揚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看不透大哥。若是他相信我的存在於他的天下大事有礙,他能狠得下心來除掉我。不過,夢兒你也別擔心,這天下能困得住飛揚的人還不多。睡吧,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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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我和飛揚在臨安已待了數月,夏已成秋。

這些日子裏飛揚都在忙他的事情,有時甚至都不在臨安,但不管多晚,他都要想法子回來看我一會兒,陪我說會兒話。倒是我常常地幻化了出去遊蕩到很晚方回,累飛揚久等。

飛揚也知道我喜歡到處玩,喜歡臨安各式各樣的綾羅水粉之類的玩意兒,便拿了一大堆的金葉子給我。不過,這家夥要給的時候卻不爽爽快快地給,又在提條件。

隻是,他的條件可真有趣。他說,不許我幻化成美女,要幻化成個男子方好。就算是男子也不要太清秀漂亮,被女子們注意倒不要緊,隻是臨安這地方,性喜斷袖的男子頗為不少,還是不要被他們注意到才好。

我已然用不同的樣貌在臨安街頭遊蕩了些日子,也發現單身女子實在不方便。飛揚如此條件大得我心,我卻非裝出一副很是不樂意的樣子,順理成章地多騙了飛揚許多金子,這才按仙君家那些成才和不成才的子孫們的模樣變了個翩翩少年出來,看得飛揚目眩神迷。

接下來便聽得他長歎道,多虧夢兒是個女子,不然真是生而為男若此,豈不是逼得我要有龍陽之好?

這這這,飛揚這話說得,讓我氣也不是,急也不是,除了想咬他一口之外,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心下偷偷的,似乎還有些歡喜。

飛揚這法子實在是好,我以前怎的沒有想到過?

那日之後,我便順順當當地進到了昔日無咎死活不讓我去的數處地方。前些日子,那些人死活不肯入我一個單身女子進去,這回,我隻須像無咎般露出個淡然笑容,或是像飛揚般冷冷一瞥,隨手扔出張金葉子,那什麽青樓啊,畫舫啊的大門便為我大大地敞開了。

臨安這地方,青樓有之,畫舫遊船卻是更多。而這裏麵最有名的,我早已在茶館裏聽人說了,是紅玉舫。

紅玉舫本身便如一名盛裝女子,別家畫舫若是像紅玉舫那般重簷疊閣,都隻能在近水處擱著,那紅玉舫卻不知是何高手匠人打造的,居然還能在湖上泛舟。精雕細琢倒也罷了,再巧弄天工也不過是匠心而已,但舫上的女子卻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個個如天上仙女般明豔照人,讓人根本生不起褻瀆之心。

當時我在尚品閣偷聽到隔壁座內那客人說到此處,心下便很是有些好奇。天仙我是見得不少了,但“個個如仙女般明豔照人”,卻無疑是謬論。天仙一定明豔麽?仙將裏好幾名女將,按我的品味,豔麗無儔的自然有之,法相凶狠得連天魔都心生懼意的,卻也不少。莫非此人說的天仙是姮娥姐姐那類?或是如常羲娘娘的級數?想及此處時我打了個寒噤,常羲娘娘可開不得玩笑,我趕緊在心下好好地告了告罪,生怕娘娘法力無邊,心血來潮時掐指便算到了我在下界腹誹。

所以,昨天夜裏,當飛揚穿窗而入匆匆地對我說他第二天夜裏要很晚才能回來時,我麵上雖然現出好些無奈,心下裏卻暗自竊喜。因為,這個老實的家夥說他大哥要趁著中秋夜月圓時微服出訪,去紅玉舫與民同樂。

那些青樓畫舫都沒什麽意思,歌舞一般,吃的東西也一般,聽那客人道紅玉舫上不但船漂亮人漂亮,吃的東西也細致講究,更有不少附庸風雅的名士們常常在那處流連,既然元曦要去,隻怕名士們也個個爭先恐後吧?我倒要去跟他們比一比,看看誰更風流倜儻一些?

我隻在那裏動著小心思,卻沒留意飛揚後麵說了些什麽,他似乎有些興奮,望著我的眼神也更溫柔一些,好像說什麽希望明日便是解脫之時?卻又非要逼著我明夜不能留在家裏,要跟我約好在城外驛站相見。

反正我沒聽明白,也不打算去什麽驛站,我隻望著他竊笑,這些日子裏閑得無聊,我修煉靜心大有進步,已經能收斂一些眼中靈光,隻怕飛揚再認我不出。既然如此,明日我倒要變化了去看看飛揚在紅玉舫裏是什麽模樣?既然都去同一個地方,那就在紅玉舫相見唄。



第十一章 紅玉舫的紅鯉精

這日我穿了身繡有暗暗雲紋的素色長衫,再隨意幻化把古劍係在腰間去了紅玉舫。走前曾對著家裏的銅鏡看了看,這一身並不招搖,反而有些無咎的影子,倒是讓我多少有些悵然。

酉時我便到了紅玉舫。其時日落長湖,晚霞如火,西子湖邊上眾多畫舫遊船、茶樓酒肆,盡皆張燈結彩,設案點香。熱鬧雖是熱鬧,卻絲毫不亂,東一個西一個的侍衛嚴查來往人等。我這般單身一人,一不曾有家仆小廝相隨,二沒有騎高馬坐官轎,三不在被邀的名士帖內,若不是用足了醒夢一如,隻怕我連紅玉舫的影子都摸不著。

好容易混上紅玉舫,果然,這裏便再不曾見到半個侍衛,倒是有早來的名士們,趁著正主未到,都聚在船頭那邊吟詩做對地賣弄才情。

我雖貌似名士,其實連半本凡間的書都不曾讀過,知道的些許幾首詩詞不是無咎念給我聽的,便是飛揚擊節而歌的。我能記得起的全是道書,哪裏敢在此處賣弄?於是直接便從名士堆裏撤離,向仙女堆中紮去。

這紅玉舫的當家人自是紅玉,雖已過了最青蔥的歲月,卻有著仙女們少有的親切隨和,她那眼波流轉間,似乎全船的名士們都被她招呼打遍,個個如沐春風般的自在。她一見我過去便笑吟吟地迎了上來,拉我去喝酒聯韻猜枚。可惜這猜枚也風雅得很,全是詩詞韻律,一眾仙女竟個個是詩詞堆中的高手,不下那幫名士,我幾乎每猜必輸,每韻必錯,根本接不下去。好在我唯一的本事便是自小拿酒當水喝,倒還算挺得住,十數杯下去麵不改色,加之對著眾位姐妹彬彬有禮,絕不借酒非禮,反倒被尊稱為憐花公子。

唉,想我當年在昆侖虛時什麽花不糟塌?哪怕是萬年幽穀句芒花,遇上我心情不好時也照舊一把抓下將之蹂躪成泥,居然倒是在人間界裏變成了憐花之人?嘿嘿,瞧我這人身劫度的。

元曦那皇上當得大約也很是可憐,一直到月上柳梢頭時才率了一眾人等匆匆登船入艙。他不喚人相陪,我們這幫仙女名士們,便隻得在船頭望月苦候。還沒望得幾眼,紅玉急急地出來,到艙後去吩咐開船了。

也不知這船是如何開的,粗重的畫舫行起水來竟如在平地一般,很快便到了小瀛洲某座荒寺旁的湖邊。三座寶瓶般的石塔正立在水中,其時月已高懸,天上月白,水中影清,天上人間地相映生輝。

[注:石塔乃是明萬曆之後建造,小青照舊架空,各位看過便罷。]

此處我卻不是第一次來,無咎到臨安時,向來都會帶我直接去小瀛洲上的那座荒寺,對著殘垣斷壁思古望月,才別是一番風味。

無咎**,這荒寺乃是數百年前的佛宗遺跡,佛宗自十萬餘年前消失,卻又在五百年前現了佛華,之後人間界裏便從西域傳來了些佛宗痕跡。隻是,亂世本應出長信,但佛宗的寺廟卻都不曾長久,不是毀於天災,便是毀於**兵亂。隻剩下這一片湖中之湖的三潭印月,乃是當年佛宗傳人放生之處,倒是很得了些天地靈氣,算是被世俗之人留了下來,用以吟詩作對,喝酒賞月。

而那隻小紅鯉魚,我們便是在此處遇到的。

那次來賞月的時候有些晚了,無咎道滿月之時是水族修煉吸食月華的時候,不去打擾最好。所以,我們到時,月已然有些偏西,而那條小小的紅鯉魚便擱淺在荒寺前的淺水裏,在清如水的月光下閃著微微的紅光,如同被誰遺失在水邊的一塊通透晶瑩的瑪瑙。

聽說凡間的狸貓都喜歡吃魚,我也動了些品嚐的念頭。但我實在不喜歡水,於是逼著無咎去把那小鯉魚拾了起來,她雖沒死透,也不過就是一兩口氣的事情。

我就著無咎的手聞了聞她,一股子的黑魚味,這才發現她根本不是條普通小魚,已然是條已經修煉了數百年的鯉魚精,隻怕再來個數百年,便能去跳跳龍門試試。

我是一隻很有原則的文狸,向來隻吃野獸,不吃妖精,哪怕是已經快死了回複了獸身的妖精。凡人們都不同類相殘,更何況我們神獸?妖精算是我們的近親了吧?

我既然不吃,無咎也就動了些憐憫之心,隨手給了點仙靈之氣想救她一救。誰知仙靈之氣一下去居然找不到內丹收蘊,我們才發現了這鯉魚精的內丹已然沒了。想起剛才那股子黑魚味,我自然明白這小鯉魚的內丹是被誰奪了去。這種事情雖然在昆侖虛絕無僅有,但在凡間,據說卻很是常見,所以小獸們修煉極是不易,一不小心自己的數百年修煉,轉眼間便做了他獸的嫁衣裳。

我感歎一番也就罷了,無咎卻跟我打了個商量,說若是把我師父那顆定風珠送了給她,隻怕這小鯉魚還能有條活路,便當作是小鯉魚命不當絕,遇上了有定風珠的好心夢兒。既然我家無咎要慈悲為懷地求她,我自然沒什麽話說,何況是慷師父之慨?

於是,我們辛辛苦苦地從沆水撈回來的定風珠,便在這三潭印月處換了主人。

這便是我非要來這紅玉舫的原因。

紅玉者,可是紅魚?這世上若有誰能將這般笨重的畫舫也行得起水來,不是神魔仙鬼的話,隻怕也就是些妖精了。

待得眾女在畫舫船頭的滿湖秋月中將那支名喚“升平”的歌舞演起來時,包括我這個真風流假名士在內的諸多人等已在艙內坐,每人麵前一張小小的幾案,案上擺著精致茶點和鮮果。

紅玉舫果然設計精巧,艙頂竟然被掀了起來,月光如水般傾泄而下,真真好景。好景中這畫舫、歌舞和點心顯然都用盡了心思,隻可惜,對我而言,遠不如對麵那個穿著月白長衣的俊朗男子有趣。

名士們多是兩人一案,那男子卻和元曦一般,是一人一案,縱是在此縱情聲色的所在,他也照舊坐得筆直,麵色冷漠,眼神堅毅。

看著那些鶯歌燕舞的天香國色,名士們或真性情地露出些驚豔神色,或故示清高地擺出些岸然,隻有那男子和我一般,心猿意馬得連歌舞和仙女們都不曾真正看得入眼。隻不過,我是意態閑適地偷偷看他,他卻顯然隻顧著想他自己的心事。那張英俊的臉上一絲笑容也無,冷冷的,很是跟滿船的清冷月光相配,不過,我卻能從他的眼中看得出來些許的焦灼,還有些許的渴望,像是對些什麽東西的熱切企盼。

昨天晚上他跟我說什麽來著?好像今天他便能從孟婆門脫身?

我暗自想,飛揚要從孟婆門脫身怎麽跟這紅玉舫有關?嘿嘿,管他有什麽關係,反正今夜這紅玉舫裏,隻怕有大好的戲碼上演。

我一邊想著,一邊很是滿意地掂起片桂花糕吃掉。跟我共用一幾的那男子極為殷勤地將他麵前那盤青梅遞了給我,不知道是不是看見我頗有情意地望著飛揚的緣故,他似乎還很想順勢給我喂上一粒,讓我想起飛揚說的斷袖,嚇得趕緊坐開了些去。

飛揚在對麵看見,微微地笑了笑,繼續想他的心事。哼,若他知道是他家“拙荊”差點受了別人的調戲,我看他還笑不笑得出來?!

飛揚的幾案就在元曦旁邊,元曦那眼裏神光讓我記憶猶新,因此實在不敢去多看元曦。他今晚似乎頗為開心,不但微笑著邊看歌舞邊頷首,還很是親民地向著名士們環視了幾圈。當他看到我時,我幾乎用盡了所有的靜心功力,這才沒能在眼神上露出破綻來,哪裏還敢再去主動看他?不過,就我的眼神餘光看到的,元曦應該也是心事重重,他看了幾眼旁邊的飛揚,眼神裏有些猶豫,卻也還有些別的意味,那意味不像是懷念和不舍,倒像是……內疚?

我拿著那粒青梅細細端詳,心底下卻很是嘀咕。

今天這場戲,到底會怎麽個唱法?

仙女們終於演罷歌舞攜著香風冷月地魚貫而入。剛要坐到各名士旁邊時,元曦卻笑道,“紅玉,朕聽說紅玉舫有個規矩,雖然朕貴為天子,卻也不想讓紅玉舫為朕壞了規矩。”

這話一出,登時我那能害死人的好奇心又起來了,眼見得紅玉嬌笑著上前拜謝了我主隆恩,這才站在廳堂之中對眾人笑道。

“紅玉舫向得各位君子厚愛,本不該有什麽架子和條件,隻是諸君都是人中龍鳳,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人也風流倜儻,各位小姐雖各有各的偏愛,卻實在難以取舍。所以,紅玉鬥膽,想請各位君子以月為題,賜兩句詩詞,若是大人的詩詞正好對上了我家小姐的心事,那便席間有人侍酒,觀月有人和詩,甚至奪得美人歸也說不定。不過,若是大人的詩詞正好非我家小姐所喜……這……,若是大人們不嫌棄,那就紅玉來侍酒罷。”

紅玉還不曾說完,我的臉色便已慘白如紙,這這這,這幾乎便是點中了我的死穴!下回見了我家娘娘,得請她老人家找人在昆侖虛教一眾神獸詩詞歌賦才是,不然,到人間界便隻有丟臉一途。

眾名士的磨拳擦掌和我的誠惶誠恐正在相映成趣之時,紅玉頓了一頓,卻又補充了一句,“隻是,紅玉才疏學淺,決不敢有考問各位君子才學之意,懇請諸位君子切勿新賦詩詞,紅玉和各位小姐當不起,便是古人的詩詞即可。”

[默……小青同學才是真正的才疏學淺,掰不出來就用這招,嘿嘿]

眾人失望之色溢於言表,文小狸的喜形於色自然不免。本小狸若要胡謅詩詞肯定立馬露餡,但背點凡人們的詩詞嘛,嗯,無咎上回救小鯉魚之前正在跟我念過一句有月的詩,他說什麽來著?

我垂著頭冥思苦想,見鬼,怎的我一時之間想不起來了?


第十二章 小雨願自薦枕席

誰都不敢跟當今聖上爭先,元曦自然先開金口。

我本以為他會來句什麽床前明月光之類便算交差,誰知元曦卻顯然並非我這等不學無術之獸,他望著船外明月,低低吟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這詩我竟從未聽過,正想著我至不濟也可以留著床前明月光自用時,這才發現廳堂中眾人都仿佛我這類的草包名士,在那裏隻顧著擊案高聲叫好,卻沒半個肯說出個好的所以然來。

我終於明白紅玉根本不是什麽才疏學淺,實在是看透了這幫所謂的名士們,其實都跟我一樣,謅不出什麽像樣的詩詞。

奇怪了,元曦好歹是一國之君,中秋賞月不找他的文臣武將,跟一幫草包們賞個什麽勁兒的月?想想我這一路過來紅玉舫,其實真沒被怎麽阻攔,莫非這些名士其實都是些臨安的花花公子,不學無術之徒?

今日這戲,倒底是唱的哪一出?

元曦吟罷,微笑著望著站在廳堂門口的那些個女子們,眾女一陣羞澀,互相推來推去的好一會兒,才推出兩名內中最為出色的女子,麵帶羞澀,眼含春意地走過去在元曦案前跪下,各自斟上一杯酒舉案齊眉道,“聖上選得張若虛好詩,奴家願為聖上侍酒陪席。”

元曦接過酒一飲而盡,順勢將兩女攬入懷中,他一邊左擁右抱地朗朗而笑,一邊側過頭去對旁邊那穿著月白長衣的俊朗男子道,“飛揚,不要丟了為兄的臉。”

辰飛揚卻似乎還在想他的心事,聞言隻微微地笑了笑,隨口道,“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

此話一出,眾皆注目。我實在顧不得去看元曦的眼神是什麽意思,那些女子又是如何推出一名著紅衫的嬌柔女子,情意綿綿地向飛揚走去,我隻直直地望著飛揚,心下五味雜陳,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滋味。

飛揚說的這兩句,便是無咎和我在小瀛洲拾到那小紅鯉魚前,他正在給我念的詩。若我不曾記錯的話,無咎道,這兩句詩乃是佛宗之人所著。佛宗講求以般若頓悟,而這兩句詩講的便正是悟道的境界。

我至今還記得無咎說罷之後便沉默不語,在湖邊颯颯秋風中負手而立。月如銀盤,給無咎雪白的衣衫灑上重重銀霧,我在旁邊睡意全無,隻顧著對我家無咎流口水,心裏美滋滋的傻想,嗯,我家無咎果然是天上地下七界之中最瀟灑最好看最最有學問的神仙。

此刻,飛揚似乎渾然不覺自己念了什麽,他隻是望著船外的明月想著自己的心事,雖然模樣不同,那神情氣質可像極了我家無咎。

可惜我再非當日那隻萬事有無咎照拂從來不管天高地厚的小文狸,也再無當日那種隻知道對著心怡的好看男子流口水的心情,我怔怔地望著他,心下卻是大亂,就像是突然之間從一場最深的夢中醒來,這才發現所處的,並非我所熟悉的人間。

有生第一次,從我心底深處湧出濃重的悲哀,像是種不祥的預感。

無咎,他真的已經成功度了神劫去神界了嗎?我從來不想,也不肯去想別的可能。娘娘**,我們昆侖的人身劫若是過不了,便得再入輪回,而清涼劫若是過不了,則形神皆滅。無咎若是……

心裏一陣抽搐,我隻覺得舌尖傳來一絲甜腥的味道,這才發現已將自己的唇都咬破了。

旁邊一條雪白的絲巾溫柔地替我拭去唇上的血跡,我駭然回頭,正好看到同案那男子極盡溫柔之能事,眼睛裏卻全是些不懷好意的味道,古怪的是,好像,還有些酸味?

“聽說那人是聖上的結拜兄弟,兄台可要我代為引見?啊喲,”那人故做惋惜,“你看,他可不是我道中人啊。”

果然,我抬眼看時正好看到那紅衫女子施施然地走到我家飛揚跟前,她那身紅衫頗為輕薄,行動起來如魚遊水中般優雅多姿。待她跪在飛揚麵前時,曼妙身姿盡顯,隻怕飛揚一低頭便能看到她大半個雪白的胸脯,恨得我牙癢。

隻見那女子麵紅過耳,粉白臉上一抹瑰色紅暈,卻是凡間女子最惹人憐愛的羞態,加上她低低的甜美音線,真是我見猶憐。可她接下來說出來的話,就實在是讓我憐不起來了。

“小雨從不曾聽過如此有意境的詩,大人高節,若不嫌小雨蒲柳之質,小雨……小雨……”說著說著,她的頭幾乎完全地垂了下去,聲音細不可聞,紅暈已暈到了如玉般的脖頸上,“小雨願自薦枕席。”

眾皆嘩然,元曦撫掌道,“早聞紅玉舫女子特立獨行,不乏因一詩一詞而得美人歸之佳話。小雨姑娘願薦枕席?哈哈,和朕這裏的侍酒陪席可不一樣,飛揚能得如此美人芳心,確是豔福不淺!”

我這才反應過來什麽叫“自薦枕席”,登時勃然大怒。

見了鬼的臭鯉魚,我文小狸的夫君你都敢搶?!

別人看不出你是鯉魚精,但此刻掛在你胸前的珠串卻是定風珠幻化,定風珠是我師門的東西,我自然認得出來。你這條忘恩負義的臭鯉魚,若不是我家無咎肯救你,你姐姐我肯送你定風珠,你……你……你,你幾百年前就已經變成死鯉魚了!

我實在恨得牙癢,若她還是那條魚,這回我不管什麽原則不原則,定要吃了她。

這口氣實在憋得我難受,我隨手抓起桌上的果盤便待要扔過去,嚇得旁邊那男子趕忙把我摁住。正僵持間,卻聽得飛揚將她扶起來,頗有些歉意地道,“小雨姑娘厚愛,隻是飛揚家有嬌妻,實在當不起。不如小雨姑娘跟飛揚一起喝喝酒便罷?”

聞聽此言,我頓時大喜。哼哼,臭鯉魚,我看你如何下台?!

小鯉魚垂下頭,眩然欲泣,紅玉相當不忍,上前對飛揚勸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卻也不妨,小雨姑娘雖在紅玉舫,卻向來隻是歌舞,連侍酒都不曾有過,紅玉直至今日才見她對男子青眼有加。想來辰將軍的夫人定是大家閨秀,氣度過人,不會連將軍的一夜風流都要管吧?”

我怒目圓睜地瞪著那紅玉,什麽大家閨秀氣度過人?我們昆侖族人向來是從一而終,從不曾聽說誰家有過第二個夫君!更不要說哪家的夫君敢娶第二個娘子?!

接著便聽得飛揚搖頭笑道,“飛揚並非小看小雨姑娘之意。此事無關我家夫人氣度,實在是飛揚心眼狹小,隻能容得下一人。”

這話說得我是心花怒放,決定出手幫飛揚一把。於是,我就勢鼓掌,大笑著對那條小鯉魚道,“小雨姑娘不必傷心,在下李文,我倒是挺喜歡你,姑娘不如過來跟我一起喝酒賞月如何?”

哦,這話是不是說得有些色膽包天了些?

包括我旁邊那以為我斷袖的男子在內,所有人都愕然向我望來,那條小鯉魚卻頭也不抬地,眼淚顆顆滴了下去,真真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都會心動。

我可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接著笑嘻嘻地說,“不喝酒也無妨,李文並非中原人士,看到姑娘戴著一串真珠,想問問姑娘那真珠來曆。在下聽說西子湖的黑魚不但吃魚,還搶真珠吃?但李文又聽說西子湖不產真珠,這黑魚想吃珠子了卻怎麽能吃得著呢?此時見了姑娘頸上真珠,莫非西子湖還真的出產珠子不成?李文很是疑惑,還望姑娘到在下這席來細談細談。來來來,我自己斟酒,你不用那般拘束。”

此話一出,眾人更是摸不著頭腦,隻有那條小鯉魚驚極抬頭,先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我,再看了看飛揚,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低下頭快步向我這邊走來。

飛揚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並不阻攔,我才不去管他想到了什麽,衝他笑了笑道,“兄台既然家有嬌妻,便不該來招惹這裏的姑娘。”

飛揚失笑,拱手道,“李兄說得有理。”

說罷舉起案前酒杯向已坐在我旁邊的小鯉魚示意,“飛揚既有負我家娘子摯愛,又有負小雨姑娘美意,還是自罰一杯罷。”

果如我所猜測,接下來的那位“名士”直接便把我留作自用的“床前明月光”給用了,門口的姑娘們笑得打跌,推了個女子出來坐在那裏跟他調笑,卻似乎句句帶刺,聽得元曦飛揚含笑,我反正聽不懂,跟著笑便是。

小鯉魚坐在我身旁之後很是沉默,隻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看看我,再看看飛揚,我懶得理她,由得她去。

這有月的詩詞說了若幹句之後,後麵的名士們便紛紛語塞,說不出的不但沒有姑娘陪,還得罰酒,一輪下來倒很是熱鬧。等輪到我時,我已是搜腸刮肚都再想不出什麽有月的東西,最好隻好來了一句“嫦娥應悔盜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一邊說一邊在心裏默祝:姮娥姐姐,你原諒我吧,真的不是夢兒要嘲笑你的,實在是那個叫李什麽隱的詩人的錯,無咎說他還嘲笑了杜宇,他說杜大哥變杜鵑是因為喜歡上了臣子鱉靈的夫人,姮娥姐姐你跟杜大哥一起找他算帳好了。哦,好像還不止呢,那家夥還寫了昆侖瑤池的什麽事,非說人間那個穆王和我家娘娘有染,嗯,你跟杜大哥去鬼界找他時叫上夢兒都行。

冤有頭債有主哦,姮娥姐姐,明年夢兒再去找你要冷香桂子的時候,千萬別怪夢兒啊,夢兒若再跟兔哥哥一起去月寰裏麵偷藥吃,姮娥姐姐你大人有大量,還是繼續睜隻眼閉隻眼的好。

不知道姮娥姐姐有沒有原諒我,但那些名士們大約是不滿小雨乖乖坐在我身邊,此刻好容易逮著我的錯,紛紛起哄。我這才發現,雖說姮娥姐姐獨自一人在月亮上的廣寒宮裏碧海青天夜夜心,這詩裏卻沒半個月字,隻好苦笑著乖乖地認罰。好在我向來喝酒如喝水,索性拿起案旁酒壇,直接拍去泥封,將一壇酒都灌了下去。

得人身之後便不曾如此喝酒,隻怕兔哥哥看到會兔目圓睜,再頗為不服地也喝上一壇子爛醉如泥吧?赤豹哥哥古板得很,根本不肯和我一起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文小狸幹下的壞事多是有那隻兔子作陪。那兔子酒量其實不大,每回和他一起去偷師父家的酒,到最後我都得把隻醉兔子扔回廣寒宮。

一想起這些往事我便豪氣大發,也不去擦唇邊酒漬,撫案狂笑。

回頭再看整個廳堂裏麵,其實坐下來的女子也就寥寥數位,雖然個個妙目含情地向我看來,我卻直看得搖頭。

唉,這臨安的才子向來漱玉吐珠,墨潑山河,才華橫溢得連我家無咎都青眼相加,難道今日才子們都在家裏陪嬌妻?

酒過三巡,侍酒的女子們紛紛告罪離席,到後艙換衣衫去,說是要趁月色正好時再演一舞。小雨卻坐著不動,我自然知道她才是這裏真正主事之人,隻笑吟吟地看著,也不跟她說話。她若給我倒酒,我喝了便是。

後艙的仙子們還在換衣,異變突生。

數百名黑衣人便像是從天上降下一般,從小瀛洲的殘垣間冒了出來,利箭如織,穿過打開的窗向船禸射來,若不是小雨將我推了一把,飛揚也隔空扔了個酒壺過來擋了數杆箭,估計我便像同席的那個斷袖男子一般,被箭穿了數個透明窟窿後變成篩子。

我伏在案下,心頭可實在是有些後怕。凡人們如此脆弱,若我的人身也變成了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到文狸或是法身?還是,我便得進鬼界再入輪回,孟婆湯一喝之後便從此忘卻了我家無咎……和飛揚?



第十三章 你家夫人他自會替你照拂

凡人們道,好奇心害死貓,這話實在有理。我縮在幾案下邊,旁邊便是那如篩子般汩汩冒血的斷袖,居然卻還有心情向廳裏看去。

那些所謂的名士們早已死傷了個七七八八,僥幸不傷的也都被嚇得麵如土色,如篩糠般抖個不停。飛揚不慌不忙地扔了隻袖箭上天通知湖邊的侍衛,然後仗劍而立擋在元曦麵前,冷冷望向小瀛洲上的黑衣人。

黑衣人卻不上船,遠遠地又是一波箭浪如大潮般拍了過來,密集如雲,幾乎沒有間隙。

我被嚇得不輕,小雨卻緊緊靠在我身邊,鎮定自若。她頸上那串珠子暈出一片白蒙蒙的光芒,在月光裏不細看根本看不清,但我被裹在其中卻能清楚地發現,這光芒如實質般堅不可摧,於是放下心來,在她身邊偷笑,“乖魚兒,姐姐的定風珠看來沒白送給你。”

她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小雨冒犯恩人,還請姐姐原諒。文狸姐姐,小雨另一位恩公可是對麵的辰將軍?”

我愣了一下,飛揚和無咎恐怕扯不上什麽關係罷?抬頭看時,飛揚已不知何時立在船頭,迎著漫天飛箭,劍氣如月光團團,擋住了畫舫的入口,凡是飛入那團月光的箭都不曾再出得來。

少頃,箭雨終停,剩下飛揚一人挺立船頭,整個船頭全是斷箭,便隻他足旁三尺之內仍能看得到紅木般的船板,月光如水銀般灑在他身上,秋夜風涼,將他的月白長夜微微拂起,若不是隱約帶著些血腥味,飛揚確是像極了無咎的散仙風範,讓我看得發癡。

破風聲起,卻是一眾侍衛掠空而至,先將元曦團團護住,一名顯是侍衛統領的人才向元曦跪下道,“成諾不曾查出刺客,兼之護駕來遲,求聖上治罪。”

元曦淡然笑道,“有飛揚在此,這世上也沒有人能傷得了朕。”

話音未落,異變再生。

另一眾黑衣人居然從水下冒了出來,畫舫劇震,像是被人以什麽大發力炸了開去,水開始湧進船艙,後艙驚惶嬌呼之聲不絕。

這……我本以為今夜會有好戲可看,什麽君臣把酒言歡,甚至執手相看淚眼,至不濟來個杯酒釋兵權也將就,哪裏想到竟會如此凶險?更不知道這番打鬥本是戲裏一出,還是節外生了新枝?

我這才想起來飛揚昨夜讓我不要留在家裏,要幻化後到城外驛站相見,頓時心下寒意大生,這難道真是戲中一出?我瞥了眼身邊那已然冒不出血水來的斷袖篩子,心頭怒意大發,一推幾案便要衝出去。

無咎**,天下生靈皆是道生之,德蓄之。即便凡人也是受形於天地,六道輪回中得一人身實在不易,豈能由著他人便如此草菅了事?

幾案還不曾被掀起,我卻被小雨死死地攥住,她大為惶恐地道,“姐姐不要出去。”

“後艙還有你的姐妹們呢!咱們得幫她們快逃。”

“紅玉姐姐在後艙呢,這紅玉舫便是她的法寶,有她在,那些姐妹們不會出事的。姐姐,你別出去啊,今日外麵不止凡人,還有……”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見飛揚已護了元曦向舫外掠去,取的自是湖邊侍衛眾多處,顯然,隻要一上岸元曦便再無恙。適才的那成諾也跟著兩人離去,而餘下的數十侍衛圍成扇形,將那周圍水麵射出的利箭用刀劍磕了去,磕不掉的,人身上便是一個碗大的血窟窿,看得我膽戰心驚,大痛不已。

更為駭然的是,隻見數柄彎刀從水下黑衣人手中脫去,嘯叫著打著旋砍向剛剛躍至空中的三人,狠辣至極。

我再顧不得拉著我的小雨,將身一隱便跳了出來,渾不顧我一點武功都沒有,根本幫不上飛揚的忙。

好在飛揚並非普通凡人,隻怕給他身上留下傷疤的那些人都不曾活得下來。我站在廳裏,看著他在空中隻微微一旋,足尖點了幾下,便將那數柄飛刀踢回了原處。西子湖這本是才子佳人月下吟詩纏綿的地方,此刻水裏卻翻著血浪,已能能看到有幾個黑衣人的屍首浮了上來。

可惜三人被如此一攔,再也不及掠向岸邊。

我抬頭望去,正好看見元曦被飛揚和成諾齊心協力地用力地一托,借力使力,快如流星般地向岸邊投去。月光下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元曦的眼神,居然如初時一般,內疚之色更重,卻並無一絲悔意,更不要說遇刺時的驚慌和恐懼。

飛揚和那成諾將元曦拋向岸邊安全之處後,兩人力道用盡,落回畫舫。多虧我隱著身,見狀趕緊從幾案下拉起小雨,一起隱去身形立在窗邊。

黑衣人不再射箭,卻從岸上水中紛紛向畫舫躍來,隻怕這畫舫會是新的戰場。立在廳中的兩人對視一眼,開始將還活著的名士們扔入舫後側的湖中,任由他們向岸邊遊去逃生。

這架勢實在有些奇怪。

那些黑衣人想是要刺殺元曦才對吧?為何不向岸邊追去,卻要向這裏殺來?

我心頭開始如雨夜春竹般升起些些懼意,拉著小雨的手開始微微地滲出汗來。

果然,黑衣人上了畫舫之後便如有人號令一般紛紛四下搜尋,廳堂裏若是有沒死透的,便會被補上一兩刀,非得要屍首分離才算數,連那位斷袖老兄也未能幸免,不但斷了袖,這下還斷了頭變作無頭篩子。那成諾手按著腰間刀柄,卻背向諸多黑衣人,神情漠然地望著飛揚。

終於,黑衣人收拾完所有的屍首,列成數圈將飛揚圍在當中。飛揚還是那付冷然神色,負手而立,他那柄長劍自到船頭擋了箭雨之後便一直在鞘中,此刻也就在腰上懸著。

成諾沉默,黑衣人想是訓練有素,連呼吸之聲都細不可微。

良久之後,成諾才從懷中摸出一隻盒子,打開之後滿船異香。

月光下我看得分明,那是一枚朱紅的丹藥。香味倒很熟悉,像是百日醉之類的仙草製成,百日醉這種東西可以入藥,更多地,是在仙界用以浸酒。那回我在人間界時非要喝酒,無咎卻不曾帶得,便以這類丹藥浸在龍泉山的冷泉裏,加了些許仙靈之氣,倒也算是點水成酒,還有個中品的成色。

我怔怔地看著廳中情形,這戲怎麽唱成這樣?從飛揚的神情看來,似乎一切都在他算中?可是,飛揚終是凡人,這丹卻非凡間之物,隻怕內裏還有別的隱情。

我突然又記起一事,我跟飛揚在一起已有數月之久,居然仍不曾問過他是如何得來那和合丹的,每回想起來要問的時候,都如此刻一般的不方便,而方便問的時候,我卻都忘了。此刻想來,這成諾既然拿得出浸酒的仙丹,隻怕和合丹也同這丹是類似來曆。而小雨適才的話不曾說完,她說這裏不止有凡人,莫非今日之事被鬧得不小,還會有仙界之人摻和其中?

元曦離去時的眼神在我眼前浮現,我心頭大寒,不祥的預感更盛。

“辰將軍,皇上要我將此丹贈與將軍。”

飛揚毫不意外,隻冷冷看他,卻不答話。

“此丹名喚‘醉仙’,凡人服用一丸便可一醉百年。皇上旨意,若將軍肯服下此丹,今日之事則畢。不然……”

飛揚仍然不說話,隻冷冷看他,大抵是看得那成諾心頭發毛,隻好自己接著說下去,“不然……成諾隻得對辰將軍無禮了。”

飛揚淡然笑道,“皇上要我一醉百年?倒是兄弟情意深重。”

成諾單膝跪下,頗為誠懇地道,“辰兄大義,成諾早已有聞。成諾乃前朝舊臣,自然知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而皇上非但不殺辰兄,還費盡心思設此局以全辰兄聲名忠義,已經算是在曆代帝王中重情意的了。”

飛揚點頭道,“不錯。大哥他確是重情意,我這般一醉百年,大哥大可將我之死推到那子虛烏有的刺客身上,封我個什麽忠義侯伯之類,大昭天下。不過,成諾,你不用多說,我早知大哥會如此安排,也早就想好了要歸隱江湖。大哥他為何要我一醉百年,我很清楚,卻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我絕不可能扔下我家夫人一醉百年。多說無益,你我還是刀兵相見的好。”

成諾卻還不肯放棄,接著勸道,“皇上說,你家夫人他自會替你照拂,辰兄請放心。百年之後雖已物是人非,辰兄一身武功卻隻怕更為精深,仍可一統江湖。”

元曦會替飛揚照拂我?

我咬了咬唇,想起飛揚**他大哥向來不曾對人如此和氣,除了我,甚至普天之下他也就許了我能叫他元曦。當時我不甚明白,現下我卻懂了,原來飛揚並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飛揚是君子,元曦才是小人!

隻是……我還是有些想不通,元曦並不曾見過我的真正模樣,一個凡俗女子,有什麽好從飛揚那裏搶的?我想著元曦眼神中那些內疚的味道,隻怕他對飛揚還是有些兄弟之情才對。無咎**,凡人們向來說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裳,哪有為了一件俗氣衣裳便將手足折了的?

這凡人們的笨心思,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我在這裏傻想,飛揚那裏卻已然打了起來。

成諾退開,黑衣人居然直接上前,百餘人圍攻我家飛揚,讓我恨得牙癢。從我此處根本看不見飛揚的身形,隻能看到黑衣人攻防有度,這陣法像是操練已久。

我家飛揚說過,三對一以上,他招招要命,他也曾要我放心,說這世上能困得住他的人不多,果然,每一波攻進去,黑衣人出來時都多半變成了動彈不得,看上去,都是一招致命,再不然,便是被點中了穴道。

我死死地攥著小雨,她也不出聲,這廳裏靜得很,隻有兵刃相擊的聲音,叮叮當當的,雖煞是好聽,卻著實凶險。等黑衣人退去時,飛揚仍然挺立廳中,隻是一身月白長衣已然斑斑點點的,盡是血痕,我知道那多是黑衣人的血,但卻也看到了他左肩上有道長長的傷口,幾可見骨,將那片衣衫染到紅盡。

那成諾假惺惺地勸道,“辰將軍,你既知道皇上為了今日謀劃好久,自然明白我們設下的伏不止我的這些親兵,”他將盒子再度拿了出來,“你若葬身西子湖,照樣不能回去見你家夫人,不如受了皇上好意,一醉百年的好。”

飛揚神色不變,淡淡笑道,“留下明月玉璧的仙人**,這緣份一事,最好不要強求。仙人尚且不能掌握命運,何況飛揚一介小小草民,大哥雖是九五之尊,對明月玉璧怕也還是隨緣的好。”

飛揚這話一出,我才算終於想明白了元曦要什麽。我的笑容此刻隻怕無比苦澀,原來這番辛苦,百來條性命竟然又是為了我家無咎的無咎璧?這些凡人們,便真的以為有了無咎璧便可到昆侖去一步登仙麽?

就算成了仙,又如何?天意弄人,我家無咎乃是四界通行的散仙,他此刻何處?而我堂堂一隻攪得仙君世子都頭痛的文小狸,卻也不過在此處隱著身眼睜睜地瞅著我家夫君受苦?

成諾不再說話,呼嘯一聲,隨著船下十數下巨大的震動,水裏居然再湧出百餘黑衣人,而這畫舫開始時便已在滲水,剛才應該是被小雨施些法術拖了這些時辰,此時再被黑衣人們搗鬼,眼見著小雨已經拖不住了,廳裏的水早就浸濕了我的絲履,水位還在不斷升高,已然及膝。

我最不喜歡水,此時卻無計可施,小雨似乎知我心意。不知她使了什麽法子,我們腳下的水消然退去。可是飛揚那裏卻麻煩大了,他的長衣本就不適合在水中作戰,和那黑衣人們的水靠大不相同。

飛揚似乎終於狠下心來,我隻看到漫天銀光,劍吟聲如清角之曲般蕭索,劍芒大盛,幾不可直視,若不是小雨頸上的定風珠適時溢出銀芒,隻怕連我們都無法幸免。

再睜眼時,黑衣人已無一幸存,便是那成諾也隻剩下一口氣,僵立一旁,眼中流血。

飛揚歎了口氣道,“飛揚既然答允了我家夫人要去接她,自然不會失言。成兄若是現下將那醉仙丸吃了下去,隻怕百年之後元氣複元,能逃得此劫。”

說罷,飛揚一躍而起,向小瀛洲的方向掠去。

還未及岸,驀地一聲霹靂,隻見一名金甲神人從天而降擋在他的身前,一指點出,帶著些風雷之聲地按向他的小腹。同時一柄降魔杵,無比歹毒地,在飛揚後方悄無聲息地朝他背心搠去。

我再也顧不上什麽隱身,將小雨往水裏一扔,現出法身直接往飛揚那裏撲去。

此時再出聲示警也沒有用了,隻要飛揚不死,我便是爬,也要爬回昆侖去找娘娘要來不死藥,總能把飛揚救回來。

飛揚畢竟在江湖上過這刀口舐血的日子過得久了,降魔杵雖不曾帶起半點破風之聲,他卻居然還能在及身時微微略傾了傾身子,錯開了後背正中。但那降魔杵根本就是仙器,哪是凡人受得起的,隻一杵下去,我便聽得哢啦啦一陣骨折筋斷的聲音,飛揚已然若斷了線的風箏般落下湖中。

那金甲神人仍然不肯罷休,麵無表情地立在前方,降魔杵在空中一轉,繼續衝著飛揚頂上砸去。多虧此時我已經撲到,一把抱住飛揚,咬著牙弓身受了那降魔杵一擊。

我這點修為能支撐的法身也就隻能對抗些凡間兵器罷了,縱然這些月修煉得似乎有些入道的意思,也不過就是撐的時間能長點,哪裏受得起仙器的全力一擊?那降魔杵一擊下來,逸雲帶先是碎成光點,然後我便覺得像是上次被劫雷亂轟一般,鮮血如箭般噴了出來,連著飛揚一起被深深地壓入湖底。

所幸,這金甲神人並非本尊,倒頗像是被凡間修道之人召喚的神識。即便如此,這也還是那金甲神人見了昆侖的西獏法身收了些手,不然,大約今日這西子湖便是我跟飛揚的葬身之處。

沉到湖底時,我勉力地抱著飛揚向湖心處移去。金甲神人是否罷手我不得而知,但元曦恐怕不見飛揚不會甘心,我們自然不能再浮上湖麵去。隻是,我就是文狸之時也不曾修煉到先天境界,鼻息再緩也得呼吸,更何況飛揚還隻是一凡人?

我強忍神識裏的翻騰起伏,看了一眼飛揚,卻被駭得差點哭了出來。

飛揚麵如金紙,幾乎摸不到任何的心跳脈搏。

我再將些仙靈之氣送入他的經脈試探,一試之下心卻變得透涼。

我向來跟仙界那些仙將交好,成天稱兄道弟,呼朋喚友地胡吃海喝,卻從不知他們打起架來竟如此歹毒。剛才那第一擊的降魔杵下來,已然將飛揚全身的經脈都擊得寸寸斷絕。



第十四章 會有人來替我疼你

我痛不欲生,抱著飛揚便在湖底哭了起來,可是,原來人和文狸不同,在水裏卻是哭不出眼淚來的?

正痛哭時,一個巨大的氣泡將我們裹了進去,我茫然抬頭,眼前是條巨大的紅鯉魚,在昏暗的湖底依然明豔得如同紅寶石一般。她焦急地衝著我說了幾句話,嘴唇翕合卻沒有任何聲音,隻吐出數個氣泡。

我正呆呆地望著她,那數個小氣泡衝進大氣泡裏,劈啪破碎,然後小雨的聲音的響了起來,她說,已經有黑衣人下湖來了,這倒不怕,但那金甲神人卻正在湖麵上淩空立著,祭出了另一件法寶,像是隻金瓶,就怕黑衣人一旦尋到我們,那金瓶便會將我們吸將上去。

我對著小雨慘然一笑,卻不答她。吸將上去又如何?我這人身劫度了之後,先是見不到無咎,然後連這人間界裏的夫君也要離我而去,活著真的那麽有意思?

就這麽心神一蕩,我又是數口鮮血噴在了飛揚的月白長衣上。飛揚先前還麵如金紙,此刻幾乎連鼻息都沒了,滿麵蒼白,往日英氣的眉依然如漆般地黑,映著蒼白的臉頰,渾無生氣。我心頭大痛,抱著他接著大哭。

小雨再度吐了數個氣泡過來,說她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先躲一躲,到了那裏再哭也來得及。我想想她說得的確有理,若是被抓將上去,隻怕我便再抱不成飛揚。

我點點頭,小雨衝了過來,叨起大氣泡便向西子湖深處遊去。

原來西子湖湖心的正中間還有如此一道深深的裂縫,小雨帶著我們一頭紮了進去,越潛越深,四圍一片漆黑,小雨的腹中此時卻亮了起來,如同黑暗中一顆閃亮的紅寶石。

[注:小青在瞎扯,沒聽說過西湖底下有道湖溝。對了,西湖邊不遠的地方倒是有溶洞的哦。]

不知潛了有多深,小雨向深溝旁的一個洞口鑽了進去,遊了一段之後,竟然浮出了水麵,把我們吐到了岸上。

我抬眼看去,這裏是一個巨大的溶洞。許是在哪個山腹中?頭頂上有無數洞乳石,滴滴答答,洞向裏麵還有很深,不知通向哪裏,氣息卻是清新溫潤,若是……我心裏大慟,若是飛揚能活得回來,應該不會覺得憋氣。

“姐姐,小雨得走了,紅玉她們還在那裏,我不放心,再說,有我這條鯉魚精在西子湖裏他們多半也知道,我若不在畫舫那裏他們自然會疑心到這裏來。我走了,姐姐當心,辰將軍吉人自有天相,姐姐……”小雨實在說不下去,最後,像是下定決心般抬眼看著我,“姐姐,我走的時候會將這片水麵封住,姐姐和辰將軍出去,還是從洞裏麵那條路出去的好。這樣就算我被他們逼著帶路,一時半會也進不來。”

說罷,小雨也不等我阻攔,吐出數道勁氣向洞頂的鍾乳石撞去,再尾巴一擺擊向洞壁。一陣轟響之後,小半個洞穴已然消失,水麵也再看不見,我抱著飛揚站在洞深處,能覺察出來定風珠的氣息在漸漸遠去,心知小雨當是無恙。

隻是,我的淚水再度流了下來,我懷中的飛揚身上軟軟的,哪裏還像是當初那個摟著我的堅毅男子?若不是還有絲毫鼻息,隻怕已與死人無異。

然而,我便真的就這般抱著他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我咬了咬牙,見你的大頭鬼,元曦,我絕不會讓你得逞。

想到這裏,我隨手拋出數道莊周夢,洞裏霎時間現出數間屋子,我走進屋內,將飛揚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想了想,再將小雨剛才弄塌的那片地方用數道天魔幻咒封了起來,就算有人進來,隻怕也會以為自己走入了六道輪回,分不清是夢是真。

一切準備停當後,我坐到飛揚旁邊摸了摸脈,脈息已然消失,胸口卻還有些溫度,我再用些仙靈之氣送進去探了探,飛揚的神識卻還在。這倒很是奇怪,按說凡人們沒有了脈息,魂魄便要消散,飛揚為何與一般凡人不同?

我想了想,將他身上的衣衫統統除了去,他的袖裏真是有不少東西,我一眼便看到了那隻裝和合丹的玉瓶,對了,和合丹!我心裏一陣狂喜,飛揚跟我一起吃過和合丹,按仙界的說法便可雙修,而雙修的仙侶之間,卻是可以共享修為的。

隻是,這雙修倒底是如何修法?

師父曾經在我問起的時候用金絲香板狠揍了我一頓板子,打得我整整哭了三日。倒不是痛得緊,實在是因為師父少有如此不留情麵地嚴厲對我,他說小女孩子家家的怎的如此不知羞恥?這世上的東西有些可以說不可以做,有些卻是隻可以做不能說,我若想雙修,等我人身劫過了直接去找無咎便是。

可如今我這人身劫算是過了沒過?師父啊,你讓夢兒現在到哪裏找無咎去?可是,夢兒要用雙修啊,不用的話,飛揚就沒了。

也罷,我管你什麽雙修,不就是修為嗎?我的修為全給了飛揚就是。

想及此節,我將飛揚扶了起來盤坐,便想將我的仙靈之氣盡數傳了給他。可是他根本就沒有知覺,哪裏還能坐得住?罷罷罷,管他什麽盤坐不盤坐,飛揚全身的經脈都斷了,還盤坐個鬼。我索性坐到榻上,將他的任脈和我的貼在一起,神識便向他心神深處沉去。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飛揚居然已有了道心,難怪他神識可以不散。然而,等我進得他的道心一看,眼淚卻再度湧了出來。

那在飛揚的道心深處等著我的,根本就不是飛揚,卻是……我家無咎。

無咎盤坐在那裏,手上掐著的竟是逆天訣,額上微微地滲了不少汗珠出來。我癡癡地望著他,渾然忘了我進來是為了做什麽。

良久,無咎才睜開眼睛,看了看我,依然如我記憶中的無咎一般,他的眼裏全是愛憐。

“夢兒。”

我撲入他懷中,放聲大哭,“無咎,夢兒扛不住了,這人身劫怎麽這般苦啊,無咎……你在哪裏,我要你來陪我。”

無咎輕輕地撫著我的長發,“夢兒,我總共留了兩道神識在玉璧裏,你習了靜心,自然已經見著那道神識了。夢兒不哭,既然有了人身,夢兒就是大人了,要學會擔當。飛揚的情形很不妙,若不是我也傳過他靜心,隻怕他早就撐不住。不過,夢兒,飛揚是個好男兒,他一直苦苦地撐著,拚著神誌受傷,好像是有什麽話要對你說。”

聽無咎提到飛揚,我這才擦去眼淚道,“無咎,是不是隻有雙修才能救飛揚?”

無咎點頭道,“是。現在便是有你家娘娘的不死藥都無力回天,若不是我和他的神誌在苦撐著,他早入了輪回。”

“好,無咎,告訴我,如何雙修?”

無咎望著我,眼裏很是有些深意,“夢兒……”他卻不再說下去。

我自然明白無咎是什麽意思,淚如泉湧,“無咎,夢兒……夢兒隻想要跟我家無咎雙修,可是無咎,飛揚他……他就要死了,我不能見死不救。無咎,你可是要我不救他?”

無咎搖搖頭,溫和地笑,“我並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在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度了劫數,也許已經魂飛魄散了也說不定。夢兒,飛揚和我一般地喜歡你,我不在你身邊,你就把他當作我吧,有他陪著你,很好。”

無咎那句“也許已然魂飛魄散了也說不定”讓我的心像是被整個剜去了般地痛,可是,我實在沒有時間再去悲傷,無咎現下在哪裏,我完全無能為力,可是,飛揚……,我知道,我卻能救得了飛揚。

我的心思仿佛永遠都逃不過無咎的眼睛,他還是溫和地笑著,“無咎不曾看錯我家夢兒,好吧,就讓無咎來告訴夢兒,什麽叫做雙修。”

說罷,在我麵前便現出兩道身影來,一道是我,另一道卻是無咎。

我怔怔地望著那兩道身影中的無咎將另一個我身上的衣衫除去,無比愛憐,極盡溫柔。當兩道身影終於袒陳相對時,我突然心中一動,向身邊那盤坐的無咎望去,他正向我露出一個慣常的憐愛微笑,笑容卻隨著他的身形一起淡去,越來越淺,幾不可見。我伸手去挽時,手臂就如穿過水中倒影般挽了個空,隻聽得無咎的聲音,低不可聞地從虛空中飄落下來。

“縱然我已不在七界,卻至少,會有人來替我疼你。”

眼淚仿佛已然流盡了一般,再無半點流下。我伸出去的手僵在虛空之中,而我不用去看也知道,旁邊的兩道身影已然開始纏綿,隻是,那裏的無咎已然化作了飛揚。

無咎……我隻覺得整顆心都已片片碎去,不,無咎,飛揚永遠也隻是飛揚,這七界裏,不可能有誰,能夠在夢兒心裏替得了你。

我睜開眼,飛揚還在我的懷中,他的氣息卻開始紊亂起來。我知道,留給我們的隻有這最後的一分機會。

重幔低垂,紅燭豔淚。

我從袖裏抖出這些日子買的數匹長緞,凡間的書上常道軟玉溫香,那溫香便是這綾羅的香味嗎?我將已然赤著身的飛揚抱起放在那輕滑若無物的緞上,再輕輕地除去自己的衣衫,幻化出來的翩翩少年被我散了去,還是我本來模樣。於是,青緞錦綾間,肌膚勝雪,溫潤如玉。

我看了看被我緊摟在懷中的飛揚,心頭卻再無別的想法,管他什麽愛不愛,喜歡不喜歡,反正我不要飛揚死。

低下頭,我將舌尖伸入他口中,輕抵上鄂,那是仙家修煉的重竅,所謂“天池”,上通泥丸,然後毫不猶豫地將體內的仙靈之氣盡數送了進去。

片刻之後,□處一陣劇痛,讓我渾身顫抖,卻無法逃避,隻能承受。我知道,從天池送入飛揚體內的仙靈之氣沿著任督二脈經過一個周天,從那處再送了回來,一路上,將飛揚體內斷絕的經脈慢慢地補了起來,再入他的道心滋養神識。

原來,這便是雙修。

我本已為已然流盡的淚再流了下來,心下一片平靜,淚水卻流個不停。

我知道,這淚是流給無咎的。無咎,從此,我們再無做仙侶的可能。夢兒從今往後,已隻能是飛揚的夢兒。

九九八十一個周天之後,我這才咬著牙,從他身上爬了下來。

飛揚的鼻息已低低地穩了下來,脈息雖依然弱不可見,但至少有了脈息。但我卻渾身上下無處不痛,左肩上赫然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原來,這才是雙修的真正含義。

一切,都是共享。也許會分享美好罷?但於我而言,更多的,卻是分享痛苦。

我看了看飛揚仍然蒼白如紙卻顯然有了生機的麵頰,隻覺得自己這番痛苦,受得心甘情願。

把飛揚放在榻上躺好,我再將錦緞拉過來替他蓋上,卻發現身下的素絹上一片殷紅。我隱約知道這是什麽東西,麵上飛紅,一片滾燙,趕緊將那素絹收了起來。這才伸出手去輕撫飛揚的眉眼,不用再以神識相試,我也知道他在熟睡。

飛揚的夢裏,可是夢兒?

我微微地歎了口氣,目光掃過我藏著素絹的地方,從此之後,我便再不是那隻天真無邪橫行霸道的文小狸了吧?人間界的女子也好,仙界的娘娘也好,我家娘娘也好,原來從女孩到女人之後,整個人整個世間都再不相同?

我靜靜地閉上眼睛開始盤坐修煉。飛揚需要好好休息,有我修煉仙靈之氣足矣。

三天之後,第三個八十一周天轉完,飛揚卻還沒有醒來,更奇怪的是,不管我送入多少仙靈之氣,都能回來多少仙靈之氣,居然一滴都不曾在飛揚體內駐留?

我實在是奇怪,於是再把神識沉進他身體,隨著我的仙靈之氣一路細查。飛揚的經脈確實已被我的仙靈之氣續了起來,識海裏的道心也是無恙,但他的肉身卻實在傷得厲害,降魔杵在仙界也是有名霸道的仙器,若非那隻是請下來的仙器之靈,倘是真的仙器降魔杵,飛揚挨那一下,隻怕立時便要形神俱滅。

不過,肉身傷得再厲害也好辦,隻要有了仙靈之氣,脫胎換骨都不難,修修補補的,更是容易。

我隨著仙靈之氣再向下去,一直到了氣海才發現問題所在。我那些仙靈之氣雖是活潑潑地流動,飛揚的丹田卻根本聚不起氣來。

這裏,根本沒了氣海。

我惶然地退出神識,將手放到他小腹處丹田的地方,直接將仙靈之氣送了進去,卻如泥牛入海般消失無蹤。

我僵立當場,心頭將那歹毒的金甲神人帶著元曦罵了個狗血噴頭。

原來經脈盡斷都還不止,那該死的金甲神人一指按向飛揚小腹時,已毀了他的丹田氣海。有了這雙修送進去的仙靈之氣,飛揚是不會死了,但他醒來之後卻與廢人無異,隻怕想要與我歡好都隻能由我送些仙靈之氣到他身體裏去才行。

我死死地咬著唇,第一次動了要謀殺親夫的念頭。

飛揚若是醒來,隻怕會痛不欲生。我寧可他死,也不要那個昂然負手,說什麽大丈夫成形於天地,受氣於陰陽,不肯為一個女子便要以此有用之身自殺的堂堂男兒,變成那般廢物。



第十五章 夢兒跟飛揚歡好過了?

這接下來的數日裏,我再懶得跟飛揚雙修。他若是那般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我真舍得讓他死嗎?我常常地,在他身旁一坐便是幾個時辰,用手輕輕地撫過他的眉峰,撫過他的眼,他的唇,撫過他臉上那兩三道駭人的傷痕和滿身的傷疤。

飛揚啊,你這二三十年都過的是什麽日子?什麽黎民百姓,家國天下,值得你以身相拚?你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但難道隻有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之既倒,才方為大丈夫本色,男兒胸懷?隻是飛揚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七界裏哪裏有扶得完的大廈,挽得全的狂瀾?

而無咎隻怕也不在了吧?他的神識消失時說的話,充滿了不祥的味道,我家無咎的道心隻怕已經到了**如鏡的境界,在他的境界裏,對於過去未來之事多少可以算得一二,他說他可能連神識都已不存,那便是真的是有可能。

就算隻是可能,我一想到那種可能依然全身冰冷。沒有無咎,沒有飛揚,我活著有什麽意思?

我拄著頭,望著飛揚呆呆地想,我家娘娘似乎曾經說過,無夢便是這般境界吧?

隻是,連夢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麽活頭?

到了第七日的時候,飛揚居然醒了。

我趕緊幻出一身長衣來擋了左肩上的那道傷,那傷近日不再痛得像初時那般厲害,隻是癢得難受,想是快好了。

可惜我的動作不夠快,飛揚已然將一切都看在眼裏。他動彈不得,卻在微微地笑。

“夢兒,你沒聽話,我讓你去城外驛站等著,怎麽跑到西子湖來了?”

“我怕你死,你死了我就沒夫君了。”

飛揚的笑容很是有些苦澀,“沒了也好。夢兒,我一直惦著要醒來告訴你,我若是死了,那和合丹就不起作用了罷?你也別報什麽恩去想著救我,還是應該和你的無咎去做仙侶去才是。”

他這話說出來,卻讓我想起在他的道心裏無咎曾跟我提到的那句話。無咎道,“飛揚是個好男兒,他一直苦苦地撐著,拚著神誌受傷,好像是有什麽話要對你說。”

我怔怔地望著他,原來他要說的便是這幾句話?要知道神誌傷了,下一世便是個白癡,飛揚他拚著下一世做白癡,卻隻是想醒來跟我說這兩句無關緊要像白癡說的話?

見我怔怔地不說話,飛揚笑道,“我沒死成,你隻好再多等個幾年。對了,夢兒,那個叫李文的就是你罷?你居然來紅玉舫跟我搶女人?”

我看他心情似乎不錯,也跟著笑了起來,“你敢背著你家夫人在外麵尋花問柳,小心我找個斷袖去。”

“斷袖?好吧,你若真是幻化少年男子上了癮,我也就隻好斷袖給你看了。”

這話說得我心底裏暖意融融,我隻嘻嘻地笑著看他,不再說話。他也看著我,那目光真如無咎一般地憐愛,漫不經心地問,“夢兒,你身上為什麽會有跟我一樣的傷?”

我不想告訴他,隻歪著頭笑,“你猜猜看。”

“我哪裏猜得著。像我傷得這般重卻還不死,隻怕是你動了什麽手腳,把你的什麽東西給了我。”

飛揚這話倒讓我突然想起一事,登時大喜。

飛揚看得奇怪,“怎麽了,夢兒你怎麽這般高興?”

我捧著他的臉一陣狂吻,“飛揚啊,夫君啊,你不用死了,夢兒想到辦法了。”

這天,我們再一次雙修的時候,情形便再與以往若幹次不同。

凡人吞不了玉璧,於是我將無咎璧裹在神識裏,直接送去種在了他的丹田之內,幾個周天下來,我送入的仙靈之氣盡數進了他丹田之內的無咎璧,再緩緩地沿著他的全身經脈緩緩流動。

九個周天之後,我將神識退了出來,眼看著飛揚身上,不但左肩的那道傷口慢慢地結了痂脫落,各種陳年的傷疤也紛紛落盡,整個人脫胎換骨。

我將他扶坐起來,盤好,再替他將手捏成無咎用的那個逆天訣。他坐在那裏,我已察覺不到他的鼻息,隻看得到他的麵容沉靜,靜靜地盤坐,我不看他時都似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莫非……飛揚因禍得福,一步便踏入了先天境界?

我想想無咎的那塊玉璧,覺得這大有可能。

想當年我跟無咎在一起時,唯一在人間界遇到的風險是便是在幽都之山跟天魔族人撞了個正著。無咎雖不怕那天魔幻術相誘,但我卻被迷了個七葷八素,到後來逼得無咎不得不跟天魔諸族人血拚。

我記得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橫行霸道的自己那時隻能躲在無咎懷中瑟瑟發抖,看無咎將這玉璧使得或大如泰山,壓得天魔們結陣相抗,再不然便微如彈子,倏忽來去,無影無蹤間便能他們打倒在地,多虧無咎慈悲,不曾用無咎璧化為飛劍之類的利器,打倒了也不過就是動彈不得,倒不曾傷得他們性命。

天魔族的兵器多是如暗紅的血色,不知是何物鑄成,一戟下去能將山峰削去一截,但擊到無咎璧上卻連個白印都不曾留下,反是被無咎璧將暗血戟給彈了回去。

無咎最後打得興起,居然用了天地六合陣將幽都之山的那片山林籠住,他也不用移星換月那類的大神通,隻是一味以無咎璧迎戰諸天魔,打得昏天黑地,痛快淋漓,整整數百天魔族人都將無咎莫之奈何。

我後來聽赤豹哥哥說起,我家無咎本來就在仙界赫赫有名,但大家隻是敬他修為深,境界高。而自那一戰之後,眾仙方知我家無咎其實頗為不好惹,除了敬意之外還生了些懼意,從此我們在人間界遊蕩時,再無哪界仙魔敢來挑釁。

想起那時的我惹了麻煩之後便隻知道躲在無咎懷中,發著抖看他笑傲群魔,我心下先是一陣甜蜜,接著,便是百般苦楚。

無咎對我幾乎有求必應,有問必答。但這無咎璧的來曆,他卻從來都不曾告訴我。娘娘曾經說過,凡人修仙時通常都有一物修煉成仙器,方可在渡仙劫時聊以自保。隻怕,這無咎璧便是我家無咎修仙時煉就的仙器?

一念及此,我心裏便更是難受。我既然將無咎璧給了飛揚作內丹,無咎就幾乎再無可能將它從飛揚那裏拿走,除非飛揚能結了元嬰,那時才再不需要內丹。可也難說,普通內丹一般都會在結元嬰時被元嬰吞吃,那飛揚結了元嬰時,隻怕這天下再無無咎璧的蹤跡。

唉,多虧這些麻煩的東西我是不用操心的,我們神獸先天便有道心識海,法身便類似凡人修仙的元嬰初成,之後的修煉之途更是大不相同,當然,不管怎樣,底子倒都是仙靈之氣。

仙界裏唯一有麻煩的,是仙君家的那些子孫們。一般來說,仙侶雙修的目的都是修煉,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根本就不會生育孩兒。但仙君家卻不同,曆任仙君都是在仙界傳承,沒聽說哪個凡人修仙之後能當了仙君的。隻是那些仙君家的孩子們在仙界過得實在舒服,少有幾個認真修煉,結果就常常地渡不了仙劫,偶而靠著父母仙器之力過了仙劫的,也是不成器的居多。

我曾偷聽得娘娘對山鬼姐姐道,以後她和我師父有了孩兒之後,須得到人間界轉世為人,在人間曆仙劫。男兒還是要多吃些苦頭,多曆煉一下方好。而且,萬一我師父做了下任仙君,也要有如此孩兒才能擔當得起未來仙君的大任。

我看著飛揚修煉,心裏想的事情越來越多,越來越雜,到後來煩了起來,幹脆不再修煉,到洞裏去隨處走走。

飛揚真有福氣,我沒走出多遠,居然便在洞裏找到了一汪千年石乳。

無咎曾說石乳在凡間極為難得,所以每次他下界時都會從他的洞府裏帶上幾瓶用來和藥,而這裏不知是什麽洞天福地,居然有整整一池子的千年石乳,在人間界裏,確是少見。

飛揚既然已經有了無咎璧,我的心情自然大好,先是隨手幻出幾個玉瓶,裝了一些放入袖中,然後我突然一愣。

不對啊,我的幻術向來隻是泡影,怎的近來我幻出來的榻能睡,隨手一變的玉瓶也真的能盛東西?

我拿起玉瓶仔細地看,看不出跟真的玉瓶有什麽區別,實在是奇怪,莫非我這些日子裏借著跟飛揚雙修,這道心和修為又精進了些?不對,我幻出那榻來的時候卻是在跟飛揚雙修之前,那時還受了不輕的傷,怎麽可能是跟雙修和修為有關?

這幻術若不跟修為有關,那跟什麽有關?

是真是假,本應當如雲泥般截然不同,可是,為何這幻術能成真?飛揚**無咎便有將夢變為真的能力,我的幻術卻似乎有了大大的進步,雖說將其中仙靈之氣撤去之後,這玉瓶仍會消失,但是畢竟再與先前不同,不再是一觸之下便會化為泡影。

奇怪,我幻出那榻時,究竟在想什麽?

不對,我那時哪裏會去想什麽幻術,我那時滿心都是飛揚,什麽都沒想。

許久以前無咎說過的一句話浮了出來,“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句話並非我被師父強按著讀過的道書,不知無咎是從哪裏學來。

我這幻術成真,可是因為無所住時生了心?

[注:語出《金剛經》。六祖慧能大師聞《金剛經》開悟,所聽到的就是這句。]

發怔歸發怔,我將那石乳收了一些之後,回去看了看,飛揚已經從盤坐中醒來,神清氣爽。我也不多說,將他帶了來,一把推進了那千年石乳的池子裏去。

那石乳池子還不淺,一直沒到飛揚腰際。他大為詫異地仔細看了看這千年石乳,還捧起來喝了幾口,這才苦笑道,“夢兒你可真會糟蹋東西。這石乳怕是有千年以上了吧?這樣的東西數十滴擱在江湖都會惹起又一片腥風血雨,最後將這石洞掀翻了都有可能,你卻用它來給我洗澡?”

我不理他,笑吟吟地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將腳浸了進去。

嗯,這千年石乳果然不錯,涼,而且潤潤地滑。仙靈之氣無孔不入地滲了進來,舒服得緊。

一雙足在石乳裏蕩得幾下之後,我才望著飛揚笑道,“我才不管什麽糟蹋不糟蹋東西呢,千年石乳算得了什麽?你可知道我家娘娘的不死藥連仙界都隻有一顆半顆?那不死藥必得要一味文玉方可煉得成,文玉萬年才成形,卻被我一氣兒吃了半樹。那又如何?我家娘娘開開心心地隻煉了半爐丹,一個勁兒地誇我替她省了事。”

飛揚聽得搖頭,“你啊你,夢兒,你讓我怎麽養得起你?”

我笑嘻嘻地回答,“夢兒很好養的啊,飛揚,你隻要喂我陽春麵就行了。”

我這話大約是說得讓飛揚心中大喜,那雙眼神裏眼見著有了些曖昧的味道,然後,我在石乳裏劃來劃去的一雙腳便被他捉住,足心癢癢的,我心裏卻也奇怪地有了些癢癢的感覺。

飛揚捉著我的腳輕輕一拖,我便滑入池中進了他的懷裏,水花濺起老高,衣衫盡濕,隱隱地能看到衣底春光。

我羞紅了臉,低下頭去,飛揚卻不肯放過我似的,將我的臉托了起來,望著他的眼睛。

“夢兒跟飛揚歡好過了?”

我本以為將那素絹藏起來他便什麽都不會知道,哪知道這人……這人……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燙,哪裏敢去看他的眼睛,隻得緊緊地閉著。

可惜耳朵不能閉,飛揚在我耳旁輕輕地問,“告訴飛揚,夢兒喜不喜歡跟飛揚歡好?”

我實在不能再跟他在這裏呆下去了,使勁將他推開,跳出石乳池子便逃。

飛揚是武功高手,我哪裏逃得過他?才逃得幾步便如上次一般,直直地撲入他的懷中,被他橫抱起來。

“夢兒真的居然趁我昏睡不醒的時候占了我的便宜?不行不行,今日我定要討回來。”

我死活不肯開口,又羞又急地掙紮著想再逃,卻被這家夥抱得緊緊地,轉眼間便掠回了我們那間幻化出的屋子,被扔到了榻上。

還是那重幔如垂雲,紅燭若霞光,鋪天蓋地的錦緞上肌膚勝雪。可是,這回我的心情實在大不相同。

跟飛揚歡好也有個幾回了吧?那種感覺痛苦無比,我隻是覺得奇怪,我應該很害怕才對,為什麽心裏有些怪怪的感覺?就跟一雙腳被他捉住時一般?但他既然在那裏不懷好意思地笑著,我便拚命地向榻裏縮去,偏不讓他碰著。

可是,可是,飛揚他真的很好看啊,身上臉上那些凶巴巴的傷痕全都沒了,被石乳浸了會兒,他的肌膚雖然還是那種古銅般的顏色,卻泛著溫潤的光澤。那張臉啊,英氣地讓人心折,讓我隻想躲入他懷裏去,憑他好好疼惜。



第十六章 兩情相悅,生死相許

飛揚輕輕地笑著,將我抓了過來抱在懷中。

“夢兒。”他的聲音似乎有些忐忑。

“嗯?”

“你真的願意以身相許嫁給我?”

這話讓我想起很久以前他便問過我,知不知道以身相許之後要做什麽,而我居然傻乎乎地讓他去找個花花綠綠的東西把我抬回他家就是。那時候的文夢啊,真是傻得可愛。

我低下頭,聲音細如蚊蚋,“嗯。”

他照舊將我的頭托了起來,讓我望著他的眼睛,聲音裏再無剛才那些調笑意味,帶著些鄭重的味道,“夢兒,我們今日真正地做了夫妻可好?讓飛揚好好地疼你。”

他的眼睛好亮,可是眼裏那種愛意濃重的神色卻像極了我家無咎,讓我想起在那許許多多的歲月中,無咎便是如此地托起我來看著我的眼睛,而我則通常嘻嘻地笑,滿足地閉上眼縮入他的懷中,由著他溫柔撫摸我的毛皮。

無咎的話在我心底回響。無比憐愛,卻讓我的心裏痛如刀絞。

“縱然我已不在七界,卻至少,會有他來替我疼你。”

可是,飛揚真的能替得了我家無咎嗎?數百年的纏綿寵愛,相守相依,讓我幾乎每看見一件東西都能想起無咎當初對我說過的話。那麽,等我真正能夠在心底下放進飛揚,得要再過多少個百年?而哪怕再長的時光,又怎麽能夠抹得去我對無咎的那種依戀?

飛揚說,他的心眼很小,裏麵隻能放得下一個人,我很感激。可是,我即便把自己給了他,我這心裏麵,卻也自始至終,隻有一個無咎。

我望著他,不說話,他也便靜靜地等著我。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開口道,“飛揚,夢兒是你的仙侶,這一點,七界之內再無人能夠更改。”

飛揚笑了笑,那笑容很是有些苦澀,“夢兒,仙侶是你們仙界的事情,但夫妻歡好卻是我們凡間的事情。”

我搖搖頭,“飛揚,我不懂什麽叫夫妻。”

飛揚緩緩回答,“兩情相悅,生死相許。”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底下卻在哭。兩情相悅,生死相許?我跟無咎早已兩情相悅了數百年,管它是什麽情意,反正我喜歡跟他在一起纏著他,他也喜歡跟我在一起寵著我。而我們昆侖和仙界卻向來無什麽生死,若無咎真的不曾度得了劫數,從此再不存於七界,我去跟誰生死相許?

是跟飛揚嗎?凡人隻要一世,仙家卻是生生世世,永不相渝。而我既然跟了飛揚雙修,他又已入了先天境界,這便已經不再是凡間夫妻,當是仙家的仙侶,這生生世世的,我都再沒了跟無咎相守的機會,除非我能做得到眼睜睜地讓飛揚一個人去死。

不,我知道我做不到的,我舍不得。

望著飛揚的眼睛,我明知道他和無咎一般地疼我,甚至親口對著眾人道他的心裏隻有我,可我卻實在對不住他,連開口說上幾句哄他高興的話,也怎麽都說不出口。

於是,我沉默著,眼見著飛揚的笑容隨著我的無言漸漸淡去,他將我輕輕放回榻上,再拉過旁邊的錦緞來替我蓋好。

“夢兒,這些日子你為了我受了不少苦,好好睡會兒吧,我守著你。”

我抬眼看他,他卻不看我的眼睛。

“飛揚……我……”

飛揚並不待我說完便打斷了我,“夢兒,我明白。你睡罷,我這經脈初通,還是多修煉一下的好。睡罷,我就在你旁邊。”

我蜷在那張大榻的角落,臉朝著裏麵,而飛揚的確如他所說的,便盤坐在我身邊,服了些我盛在玉瓶裏的千年石乳,一遍遍地用仙靈之氣行遍周身,修煉。

我向來最愛睡覺,往無咎懷裏一鑽便能立馬呼呼大睡,就算是得了人身之後跟飛揚來了臨安,不出門的時候我也多是賴在榻上,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可是,我熬了這許多日,本該累得一躺下便著的,為什麽卻怎也睡不著呢?

我沒有想無咎,我沒有想飛揚,我也沒有想我姐姐所在的昆侖虛和我師父所在的仙界,也沒有想那該死的元曦和跟他脫不了關係的金甲神人……我什麽都沒有想,可是,我就是睡不著。

隻覺得心裏像空了一般,空落落的,什麽都沒有。

這種感覺,人間叫做什麽?

我不知道。

隻知道淚水一直不停地在流,浸濕了我枕著頭的手臂,再浸濕了身下的錦緞。哦,凡人們管這個叫做默默垂淚,據說,隻有真傷透了心才會如此無聲地哭泣。我以前哭的時候恨不能讓全昆侖都聽見,即便到了師父那裏,也向來放聲大哭,一直哭到無咎過來救我。而現在,我有什麽好哭的?誰能救得了我?我又該被救些什麽?

我還是不知道。隻知道淚水在一分分地將的我悲傷帶出來,然後新的悲傷卻再度填滿了空出來的心,於是淚水便隻好不停地流淌。

久哭傷神,我終於哭得倦了,沉沉睡去,卻隱約地覺著有人在**著我,將我臉上還殘著的淚痕吻去。那唇滾燙,將我從昏睡中喚醒,隻聽得飛揚的聲音,低低的。

“夢兒,唉,夢兒。”

我睜開眼睛,飛揚正俯下身來看著我,他深深地望著我的眼睛,低低地道,“夢兒,是我不好。”

我淡淡地笑,“你很好,你心裏隻有我一個,你有什麽不好?”

飛揚笑了,這回的笑容裏少了些苦澀,多了些豁達。他躺了下來,側著身子,將我擁入他的懷中,“你也很好,你心裏隻有一個人,就算不是我吧,嗨,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我相當吃驚地看著他,“你不在乎?”

“我在乎。不過……”飛揚遲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不過什麽?”

他苦笑了一下,卻不回答我的問題,“夢兒,我有沒有跟你提過我的師尊?”

飛揚和我的事情跟他師尊有何關係?我覺得自己的頭暈乎乎的,什麽都想不清楚,大約是哭得多了些?我當文狸的時候,哭根本就是一種手段,哪裏有過如此傷心飲泣的時候,看來,得了這人身本身便是劫數。

“沒有吧,飛揚,你師尊是什麽人?是仙人嗎?”

“不是,他是一位高僧。”

“高僧?”我大吃一驚,高僧不是佛宗的修行者嗎?難道佛宗真的回來了?

飛揚點點頭,“是的,我師尊曾是少昊山上的僧人。少昊派其實有兩支,一支尚武,一支尚法,傳說尚武一支乃是為守護佛法而立,但隨著日月流逝,漸漸地兩支都說隻有自己才是正宗,於是再無往來。”

“我師尊自小便在尚武的少昊派修習上乘武功,誰知將武學學到深處之後卻因武入道而頓悟,於是開始研習佛法,後來更是到了少昊寺去跟那些修習佛法的僧人談經論道。”

“我曾跟你提過吧,夢兒?中原的佛法乃是從西域傳來,雖然立了山門,但得法缽的卻每代終是隻有一人。這法缽傳承乃是大事,不但關係到少昊寺一支的煙火,而且,”飛揚的神色有些黯然,“而且不知為何,曆代中原之主都尊道家抑佛法,烽煙戰火更是毀了無數寺廟。所以,法缽傳承便更加重要,關係到了佛法在中原的存續。”

飛揚說得如此鄭重,讓我想起曆人身劫前無咎在十方大山裏跟我講七界時說的話,我有些茫然地重複著當年無咎說的那些話。

“五百年前赤豹哥哥度劫那天,仙界和神界之間的虛空淨天曾現過天兆,似乎預示佛宗將重現人間。而仙界為此很是緊張,這數百年內布下了數個大局,似是不想佛宗卷土重來。”

飛揚大驚,“你說什麽,夢兒?”

“哦,”我清醒過來,“這不是我說的,是無咎告訴我的,他說神界給過天兆,應該昭示著佛宗會再現人間,但仙界不願意佛宗回來,所以應該會百般阻撓。”

飛揚的神情愈發地沉重起來,許久不言,半天才簡簡單單地說道,“睡吧,夢兒。”

“怎麽了,飛揚?”

“沒什麽。”

我看著他的樣子,笑,“飛揚,我不是普通的凡間女子,至少,等我這人身劫終於度完得到法身後,那日的金甲神人便不再是我們對手。”

飛揚也笑,卻明顯地帶著敷衍的味道,“睡吧,這回我摟著你睡,凡間的事跟你沒有關係,夢兒。我們凡人的事情凡人解決好了。我聽說,人間界是仙界的基礎,沒有凡人便也再無神仙,而且神仙若是遇劫,也需要到人間界重新修煉,所以,我相信神界和仙界都不會在人間胡來的。你還是好好地度了你的人身劫回昆侖去罷。”

我不跟他羅嗦,直截了當地問,“飛揚,你師尊可是受了少昊的法缽?”

飛揚一愣,苦笑道,“是。”

“你呢?你說你可以不在乎我,可是因為你受了你師尊的傳承也想出家?飛揚,你可算是佛宗的弟子?”

我一邊說著,心底下卻難受得要命,一想起飛揚會像他說的那些僧人般六根清淨,再不是我的飛揚,我便滿心恐懼。

終於,飛揚慢慢地搖了搖頭,“我從不知道自己有父母家人。我是師尊離開少昊山時在山間撿到的孤兒,是師尊將我撫養誠人。師尊曾說我塵緣難盡,還是隻傳承他的武學為好,所以我並非佛門中人。他老人家隻是說,若是機緣到時,他要我拚盡全力保護少昊傳承的那一支佛法。”

“這麽說,”我咬著唇想了想,“少昊法缽傳承了兩支?”

飛揚點頭,“不錯。佛法僧三寶俱在少昊,隻怕現在全中原的佛法典籍裏更是有一半以上都在那裏,不少還是孤本善本,所以,少昊必須要有法缽傳承。”

“那麽,少昊若是如那西子湖邊上的荒寺一般湮滅,中原的佛法便會從此不振?”

飛揚眼裏的憂色越來越重,嘴上卻說得輕鬆,“不會的,夢兒,畢竟少昊也是武林一脈,有武學那支少昊派護法。”

說罷,他將我摟入懷中道,“別操心人間界的事情了,夢兒,過幾天我便送你去昆侖,你家娘娘會幫你找到你的無咎,至於和合丹的事情,你家娘娘既然連不死藥都能煉出來,應該也不難找到解法。”

飛揚這幾句話反而讓我下定了決心,我搖搖頭淺淺地笑,“飛揚你真的以為我還是隻小文狸麽?元曦為何想要你一醉百年,他又為何要向我無端示好,我家無咎為何要選擇少昊去留下他的無咎璧和那首無人見過須得持無咎璧前去才能看到的偈子,……,還有,飛揚,”我伸出手去撫著他的臉,柔聲道,“飛揚,夢兒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不管和合丹有沒有解藥都已經無所謂了,夢兒……”

我咬了咬唇,低下頭去,終於還是羞紅了臉,“夢兒幾日前便已是飛揚的夢兒。”

飛揚不說話,我抬眼看他,他的神色思緒紛雜,隻怕心底下正在天人交戰。



第十七章 水乳交融

不知是不是仙靈之氣還不曾完全收斂的原因,飛揚一失神,我便感覺到仙靈之氣從他氣海裏湧了出來,在周身縈繞,像是件自然的仙甲,居然又有了些無咎當年的味道。

當年無咎璧雖然係在無咎的腰間,但若是遇上些驚險,我向來是直接竄進無咎懷中,而他那無咎璧上自會湧出祥雲般的仙靈之氣,將無咎的懷抱變成這天地間最安全的所在,便是那隻黑龍的內丹也近不得三尺之內。

看來無咎璧的的確確地救了飛揚,不但他這人身無恙,隻怕就此踏上天道之路了也說不準。

想及此處,我突然一愣。

飛揚提及無咎璧的時候**,傳說中明月玉璧是百年前一仙人付與少昊派保存之物,囑其交付有緣之人。但何為有緣,那仙人卻沒有提及,隻說這緣份一事,無法強求,有便有了,無則罷休。

那時我剛度了劫,隻想著無咎去了神界,留下來的這無咎璧定是要給我的,畢竟後來我也在無咎璧裏遇到了他的神識,傳了我靜心。

但是,不對啊,無咎璧裏有兩道神識,第一道神識不但傳了飛揚靜心,還囑他要到十方大山來尋我,更為甚者,那第一道神識顯然比第二道要強得多。無咎的第二道神識傳了我靜心之後便即消散,而第一道神識卻進了飛揚的道心之內,還在他遇險時算是救了他一命。

而且,那枚在我道心裏一直小心溫養著的無咎璧,最終還是沒能還了給無咎,卻給了飛揚。

我怔怔地望著正在天人交戰的飛揚,心下苦笑,如果世事全在無咎算中的話,這無咎璧,根本便是他留給飛揚的!

不止如此,飛揚上次說那仙人在少昊圓寂,剛才又道他是他師尊在少昊山間撿得的孤兒,而無咎對我說,要讓我把飛揚當作他,讓飛揚替他疼我……莫非……莫非……

我不敢再朝著這個方向想下去。若真是如此,隻怕天塌了地陷了都沒什麽大不了吧?可是這世上的事情,希望越大,往往失望越大,我還是不要妄想的好。

也罷,這大約便是無咎在度劫前對我所說的隨緣。

現下這無數的緣份錯合,顯然是一盤天地間的七界大局,事關整整一界的存續,隻怕還有無數生靈糾纏其間的生、死、沉淪,或是解脫。這棋局裏,無咎執了他的無咎璧先行一步,卻仍不免深陷局中,而飛揚也好,元曦也好,包括我在內,全是局中棋子,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除了隨緣之外再無他法,我已然對不住無咎,現下唯一能做到的,是要盡可能地,對得住飛揚。

飛揚既然不說話,我便接著說道。

“飛揚,夢兒心裏隻有一個無咎,你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這不會改變。但是,既然天意弄人,哦,也許便是無咎說的緣份注定,夢兒卻是跟你做了仙侶,無咎他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這也同樣的無法再有更改。”

“仙家之諾,一諾千鈞,我們昆侖之諾,卻是這一世都不會更改。總之,飛揚,即便無咎回來找我,我也不可能回到他那裏,隻會隨了你做你的夢兒。飛揚要夢兒去昆侖,我就去昆侖,但你得跟我去,不然,飛揚去哪裏,夢兒就去哪裏。”

飛揚被我說得眼中生出好些痛楚神色,他歎了口氣,正待要說什麽,卻被我用指尖按住了他的唇。

我望著他的眼睛,緩緩地移開指尖,吻了上去。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吻他吧?雖說前些日子雙修時我們也曾唇舌相觸,可是,我那時隻想著要用舌將仙靈之氣度入他的天池,卻不是這般地,想要從此開始好好地對這個我在人間界裏的夫君,這個在生死之際都想不起來他自己,隻想著要回來再見我一麵的男子。

雖不是兩情相悅,但飛揚對我,卻實是情深意重。

唇分時,帳外紅燭的光暖暖地映了進來,滿榻喜色。這洞裏其實不分晝夜,隻一味地黑著,若不是有我幻化出來的紅燭,幾乎看不見東西。卻也奇怪,剛才我哭時,隻覺得那點燭光如豆般無比微弱冷清,此時卻是一片溫柔的紅光,把整個洞穴映得無比溫馨。

飛揚的呼吸聲重了起來,這人本來都入了先天境界,怎的還要呼吸?隻是,我們本就在榻上相擁,我當然知道他身體上有了什麽變化。

“夢兒……”

“嗯?”

“你……你真的願意?”

我嘻嘻地笑,伸出手指去點點他的額,“木頭!不願意我在你懷裏做什麽?”

飛揚自嘲地笑,“我的確是木了些,適才就不該問你,反正你藏的那件東西藏得不牢靠,我已經看到了。”

我登時大窘,一口咬向他的胳臂,“死木頭,瞎說什麽呢!”

他嗬嗬地笑了起來,低下頭吻著我的耳垂,“輕點啊,夢兒,小心硌了牙。”

我咬他,他還怕我硌了牙?嘻嘻,這木頭好好玩的。我抬起頭來,滿意地察看他胳臂上我留下的牙印,點點頭,“人的牙印和文狸的不同呢,這個比較好看些。”

他無奈地笑,“好看就多咬幾個,嗯,”說著,木頭的笑容開始變得有些不懷好意,“要不,咬在胳臂上還不算好看,往下麵咬,好不好?”

下麵?什麽下麵?我突然想起他在那山中小屋裏道“姑娘若肯向下看看,便會發現我是很正常的男人”,原來這人那個時候就想這事來著!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飛揚,下麵?你在十方大山裏就讓我向下看看來著,原來不是要我看泥地上開花?”

泥地上不曾開花,那根木頭卻笑開了花,俯下身來將我一陣狂吻,邊吻邊在那裏含含糊糊地說著,“傻夢兒啊……傻孩子啊……我的夢兒是天底下最傻的美女……”

我現下自然知道自己當初的確夠傻,不過,飛揚倒真真是君子,我那麽傻乎乎地說要對他以身相許,他居然也沒在十方大山裏便把我這送上門去的傻美女給要了,更何況我向來以為人間界的以身相許便是在一起睡覺,跟他整整同榻而眠了幾個月啊!此刻想起來,心裏很是有些甜滋滋的感覺,我伸出手去環著他的頸,由得他吻。

吻著吻著,飛揚的氣息再次粗重起來,我心底下偷笑,這先天的高手啊,現下隻怕正在後天境界裏。飛揚卻不說話,輕輕地拉開了我的衣帶,將手伸進了裏衣裏去,溫柔觸碰。哦,飛揚的手好燙啊,一種從未有過的古怪感覺便從我小腹處向上升了起來,讓我喉頭發幹地,無端恐慌,卻又無比渴望。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地愈跳愈急,而呼吸也居然跟飛揚一般地,粗重了起來。

飛揚大約也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他溫柔地笑著,將我身上的長衣掀了去,露出裏麵的紗衣,我閉上眼,他一寸寸地撫著我的肌膚,將我那紗衣移去,手心滾燙,從胸前一直撫到小腹處,再向下行去,哦,那裏,仿佛便是這古怪感覺的源頭?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過,飛揚滾燙的身子移了過來,跟著下麵便是一陣刺痛,卻不像前些日子雙修時那般的劇痛難忍,這種感覺,有些痛,有些歡喜,有些迷茫,更有些……哦,我也說不出來那是什麽感覺,那是種從不曾有過的感覺,隻覺得天地間便隻有我和飛揚,而我們也不再是兩人,卻已然成了一體,在天地間飄浮,翻騰,飛翔。

天地間似乎充滿了喜悅的聲音,卻又如大音稀聲一般寧靜,我隻覺得飛揚在帶著我越飛越高,幾乎已然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卻不知為何,始終不能融入那片廣闊天地。便在這時,突然之間便像是盤古開天辟地般,從飛揚那裏湧來了一道滾燙的洪流,先將我整個地融了,再挾著我回了他那處,將他融在了我裏麵。

水乳交融,天地混沌。

[淚……不行,堅決不用第一人稱寫具體的H~~~親愛滴女狼們,就這樣了,行不行?]

醒來時,已不知過了多久。

我睜開眼,便如同心靈相通般,我看到飛揚也正睜眼看我。

還是這黑暗的洞穴,卻明亮得如同白晝一般,我幻化出來的那些東西都沒了,我們躺在地上,身下是我用飛揚的金葉子換來的那些錦鍛,不遠處,一堆金葉子水粉錦盒小玩意兒的旁邊,是一匹素絹,上麵,落紅殷然。

飛揚的眼睛好亮,清澈如水,卻再也不如往日一般能望到湛藍的底,那裏麵幽遠深邃如夏夜的天空,無邊無際,無窮無盡。

我們交股而眠,我正躺在他的臂上,隻覺得連心跳都在一起跳動,而一道渾厚的仙靈之氣正在我們之間循環往複,從指尖流向指尖,再不用我當日那種痛得要死的笨辦法。

我收斂起心神,隨著那道仙靈之氣潛入心神,先到了他的丹田,無咎璧本來已經被凡塵磨得黯然無光,此刻在他丹田裏,卻如舊日在無咎腰間一般的祥雲繚繞,光華流轉。我滿意地長出了口氣,卻發現飛揚的神識也跟了進來,站在我身旁微微地笑。

“夢兒,我應該謝謝你麽?”

“當然。”

“怎麽謝?”

“不許再說什麽送我回昆侖的話。你要去少昊,對不對?我也跟你一起去。”

“夢兒,文狸是不是與天地同壽的?我不要你隨我涉險。”

我正色道,“飛揚,你也看到了,我們再也分不開,你若死了,我就隻能剩下與天地同壽的孤單。與其去麵對那般永遠盡頭的孤單和寂寞,我寧可跟你同生共死,大不了一同踏入輪回,然後下一世裏,我們還可以再做夫妻。”

飛揚搖著頭笑了起來,“夢兒啊,你真夠倔的啊。”

我也嘻嘻笑,“那當然,隻要夠倔,這天下便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告訴你哦,在昆侖的時候,誰都不讓我偷琅玕玉,離朱那個三個腦袋的壞家夥還總是讓三個頭輪流睡覺,時時地在樹下守著,一見我靠近便怒目圓睜。就連無咎都說文狸吃了琅玕玉會有問題,那是給鳳凰和鸞鳥吃的,不肯替我去找離朱要琅玕,但是,我偷了百把次,總能成功個一兩回吧?”

飛揚失笑,我也嘻嘻地笑著,拉著他的手道,“走吧,去我識海裏看看,我們昆侖族人跟普通妖精可不一樣,我們不需要內丹,我們修法身哦。哦,對了,飛揚見過夢兒的法身沒有?”

他看上去似乎頗為好奇,“沒有,什麽叫做法身?”

“過會兒你就知道了。”我開心地笑著,拉著他進了那道仙靈之氣,倏忽之間便到了我的識海,卻大大地吃了一驚。

在我的識海正中央,居然漂浮著一隻小如芥子的金色微粒,如飛揚丹田裏的無咎璧一般,祥雲繚繞,光芒四射。

更有趣的是,剛才在飛揚那裏,仙靈之氣每流到他丹田時便要到無咎璧裏去流轉一番,出來時便更加的充沛泓厚,而仙靈之氣到了我這裏也要到那金色微粒裏去流轉一番,出來時卻變得微若無物。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裏哪裏還是我自己的識海?大量的仙靈之氣都湧入了那金色的微粒再不出來,可是它卻像是歸墟一般,始終空空如也,絲毫沒有充盈或是滿溢的感覺。

咳,老實說,我就真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第十八章 你長什麽樣我都喜歡

我迷惑地抬頭望了望飛揚,他也瞪大了眼睛看著那金色微粒,滿麵迷茫。

“飛揚,咳,這……,這是什麽東西?”

飛揚嚇了一跳,“夢兒,你不知道這是什麽?你難道不明白你們的修煉方式?”

“我……我明白啊,可是,我們神獸又不是凡人,不結金丹元嬰,也不是普通禽獸修煉妖精,不結內丹的啊?這……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飛揚茫然地看著我,苦笑,“夢兒啊,你問我,我哪裏知道?我不過武林中人,也就是武功稍微高那麽一些些,我可連修仙都沒有修過。”

我咬咬唇,隨手攬過一道仙靈之氣向那金色微粒激射而去,把飛揚再嚇了一大跳,趕緊衝了過去將那仙靈之氣攔了下來,“夢兒!你這也太莽撞了,萬一那便是什麽金丹或是內丹,你把它擊碎了會怎麽樣?”

我想起那沒了內丹的小鯉魚,這才覺得有些後怕,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卻兀自嘴硬,“哦,是啊,不過,沒關係的,反正都是我自己的仙靈之氣,沒準扔過去之後就被它一起吃了也說不準。”

飛揚愣了一下,跟著笑了起來,“這倒真沒準,夢兒,你們昆侖族人有沒有跟外族人雙修的?”

“當然有啦,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雲白,哦,雲白就是我山鬼姐姐,她要嫁給我師父啊。”

“有沒有跟凡人雙修的?”

我有些明白飛揚想說什麽了,笑道,“這倒是真沒有。所以,你的意思是這金色微粒跟你有關?”

飛揚凝神注視著那金色的微粒和川流不息的仙靈之氣,沉吟了半天才緩緩開口,“我也不知道,但看上去,這跟我的那塊璧不一樣。”

我白了他一眼,“哼,這還用說,當然不一樣。”

“不是說長得不同,夢兒,它們像是兩種極端,仙靈之氣到我那裏變得充沛,到你這裏變得蕭索。換句話來說,我那裏是陽極,你這裏是陰極,便如同太極兩條陰陽魚一般。如此才能陰陽平衡,生生不息。不過,若真是如此的話,你這陰魚中應該還有陽點在內,陽點即是生機……”

飛揚沉吟起來,不再接著說下去,隻低低地念道,“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那出神的神態,又一次地像極了無咎。

我怔怔地看著他,問道,“飛揚,你師尊不是佛家的麽?你怎的會我們道經?”

“道經,什麽道經?”

“你說的,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他有些迷茫,“是我說的麽?哦,我怎麽不記得這句話?”

我望著他的迷茫神態,終於笑了起來,推了推他,“好了,管它什麽有啊無的,看起來咱們倒是自成天地了。走吧,飛揚,不管它,我們不在它們也好好的,就讓它們倆替咱們雙修好了。”

[嘿嘿,這貌似是小青看過的仙俠小說裏最省事的,哈哈,偶終於學會了小白……娃哈哈哈~~捶地狂笑~~~]

再坐回那些錦緞上時,我終於覺出些餓來,於是隨意地幻化了身衣衫穿上,去看了看那些我一時興起籠入袖內的小點心。小點心們居然都長了長長的綠毛和大片大片的黴斑,有些甚至連綠毛都幹了,變成了灰撲撲的顏色。

我詫異地抬起頭來,望了望飛揚,“天啦,飛揚,我們在這裏呆了多久?”

飛揚笑了笑,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倒是該離開了。夢兒,你不是說要給我看看你的法身麽?是什麽樣的?是不是跟那天你放在客棧屋頂的大文狸一般?”

我嘻嘻一笑,現了法身出來,還是那般的雪膚明眸,檀口獠牙。剛才幻化出來的衣衫自然已被雍容華貴的宮裝長衣代替,袖上挽著逸雲帶,足下踏著金絲履,繁華似錦的長裙下,是條長長的豹尾。

烏黑的長發如以往一般,一直披到了腰間,我將原先簡簡單單地插在鬢角上方的玉勝摘了下來,微微地笑了笑,隨手把長發挽起,用玉勝結了個髻。

“飛揚,這便是我們西獏族的法身。”

他卻看得癡了,半天不曾開口,我皺眉道,“飛揚,你可是覺得我如此相貌很是駭人?”

他這才如夢初醒般搖了搖頭,迷茫著道,“不,夢兒,你長什麽樣我都喜歡,隻是,夢兒,你這般的法身應該不會在凡間出現過吧?可我為什麽總覺得我在哪裏見過?”

我望著他,答得貌似漫不經心,“也許是你在奈何橋上見過罷。很久以前有人曾對我說過,奈何橋上的孟婆便長得跟我一樣。我那時還以為他說的是我的文狸之身,現在想來,隻怕便是你現在看到的我的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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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天之後。

我跟飛揚坐在官道旁的茶寮喝茶。據那賣茶的老者道,這茶是他的小孫女從後麵的山裏采的,泡茶也是用的山上清泉,所以,我便開開心心地看著那葉子在水中慢慢舒張,待水裏漸漸有些山野綠色時再吸進些許,暖暖的一條水線下去,很是舒服。

這茶的確不錯,雖比不上我師父的雲霧仙茶,但比我胡亂揉的那些葉子是強多了,可是無咎就是喜歡我胡亂揉的那些茶葉,在人間界時都隨身帶著泡了喝,說是有小爪子香。

這些日子來,我再想起無咎已經不是那麽心痛,不知道究竟是已經隨了緣?還是,我真的開始相信了那個虛無縹緲的指望?

飛揚提起茶壺來給我的杯裏續上些水,再將從臨安帶來的幹糧拿了些出來給我。這茶棚裏根本就沒有旁人,雖然正午的陽光很好,但寒風凜冽,賣茶的老者縮在茶棚後麵的火爐子處,搓著手向火。

“夢兒,你餓不餓?”

我搖搖頭,不過還是挑了一片小點心吞了,吞完之後吐舌頭,“不好吃,我喜歡吃新鮮的。”

飛揚將東西收了起來,“你這個挑剔的家夥,你現在有熱茶可喝已經不錯了,還想吃臨安城裏新鮮的點心?”

跟無咎在一起時自然總是有新鮮的東西可吃,他的袖裏乾坤比我的厲害多的,可以隔空取物,五鬼搬運。當然當然,飛揚已經很不錯了,對我很好,對他的要求不能過分太高。

我嘻嘻地笑,“我其實可以不用吃的,飛揚,你吃罷?”

他搖搖頭,“奇怪,我最近好像也不用吃東西。夢兒,我這算是修行嗎?”

“當然算啦,我的修為給你了,你怎麽也應該有了個幾百年的道行了吧?”

他苦笑了一下,“那你呢?你的修行便少了幾百年?”

我毫不在乎地端起杯子喝茶,“我的道行本來就淺,幾百年都是活來玩的,少就少點吧。不過,飛揚,老實說,好像我的道行不曾少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對了,飛揚,咱們這是去少昊嗎?”

飛揚搖了搖頭,“元曦必能猜到我們要去少昊。所以,現在往少昊去幾乎是自投羅網。”

“那,我們去哪裏?”

飛揚看著我笑,“去昆侖啊。”

我大怒,“辰飛揚,你又想把我扔回昆侖!”

他拍拍我的手,“好了好了,夢兒,我不想把你扔回昆侖,我是想同你一起去昆侖。”

“為什麽?”

他並不直接回答,卻反問我,“你忘了和合丹的事情?”

我這才想起這個差點要了飛揚的命的和合丹,我直到現在都沒問出來他是從哪兒弄到的,趕緊點頭,“是啊,我每次想著要問你時,你都不在。飛揚,那和合丹可不是凡間的東西啊,你從哪裏弄來的?”

“楚虞給我的。”

“楚虞?你那個孟婆門的楚虞?”

飛揚搖頭,“楚虞不是孟婆門的,她是元曦的侍妾,但奇就奇在這裏,元曦隻有她一個女人,卻並未在得登大寶之後將她冊封為皇後。那日我去宮裏見元曦說要出去尋明月玉璧,卻被告之在書房外等候。我耳力向來很好,聽得元曦似是在跟誰說話,但等元曦喚我進去又看不到裏麵有人。告退之後,我正好遇到楚虞在後花園裏呆立,滿麵不憤和委屈。”

“夢兒,我認識楚虞也有很久了,她和你大不相同,那是個看不透的女人,行事處處透著邪異。也絕少在人前露相,更不用說有如此情緒用事的時候。”

“聽說我要去尋明月玉璧,她讓我等等,回去拿了這玉瓶給了我,說是元曦給我的,可以在危急時救命。楚虞素來冷漠,殺人不眨眼地心狠手辣,所以我根本便不想用這瓶裏的丹藥,但後來跟昆侖飛廉子相拚時曾中了他的邪法,百般無奈下,我服了一丸,心想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拚一下。結果,這丹藥居然確實可以在危急時救命。正因如此……”飛揚的麵上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正因如此,夢兒,我才會想到用它來救你的命啊。”

救我的命?我在心底下使勁地歎氣,這命真是一本糊塗賬!

飛揚若不是用和合丹來“救”我,我也就不會跟他雙修,我若不跟他雙修,無咎不管在他道心裏撐多久,他的命都撿不回來。

這和合丹,到底是用來救了誰的命?

“你的意思是,這和合丹是元曦給你的?”

飛揚緩緩答道,“我的意思是,是楚虞不知什麽時候偷了元曦的和合丹,卻不知為何要給了我。上次成諾拿的那叫什麽‘醉仙’的丹藥,隻怕也不是凡間的東西吧?還有傷了我的金甲神人。夢兒,且不說元曦有天下兵馬,單是他這些仙界的東西你我就無可奈何。所以,我們必須去昆侖,夢兒,我希望你能問一下你師尊,或是你家娘娘,仙界攪亂凡間,可是符合天道循環?”

“好,”我雖然點頭,卻有些發愁,“隻是飛揚,我們怎麽上昆侖?昆侖後山容易,但那裏隻有那不成材的昆侖派,要上我們昆侖虛,須得過炎火之山和弱水之淵。我的法身撐不了那麽久,更不用說你。那地方連普通仙人都飛不過去,上次赤豹哥哥度劫是在昆侖後山渡的,所以仙人們才能去觀禮。我聽無咎提過,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昆侖跟仙界曾經交惡,就憑著這炎火之山和弱水之淵,仙界愣沒攻進我們昆侖虛。”

我望著飛揚苦笑,“連仙界的仙人都進不去,何況我這眼下隻有人身的文狸和你這個剛剛步入先天境界的凡人?”

飛揚沉吟了一下道,“無咎璧雖是用來看你家無咎留在少昊的偈子,但是,江湖上也有傳言道,若得此玉璧者為有緣人,可以持之去昆侖後山尋訪,此璧甚至可以打開天地之門,立登仙界。所以,夢兒,我猜元曦正在去少昊的路上布下了天羅地網,我們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去昆侖後山尋訪一番,沒準你的無咎留下了辦法在哪裏。”

我剛點頭,突然想起一事來,“對了,飛揚,我倒還有一個辦法。這裏離青桐山有多遠?”

“青桐山?”飛揚對我的問題有些不解,但仍然答道,“青桐山不遠,離此大約也就是幾日的馬程。”

我笑了起來,頗有得色,“那我們就先去青桐山,待夢兒去找那隻老鳳凰討要一些舊債。”


第十九章 大風起兮,華服少年

青桐山我已來過數遍,每次自然都是隨著無咎禦風而來。無咎不喜歡縮地術,常常將我籠在袖中泠然而行,高興時我們可以在無人可至的峰巔上看數日的風起雲湧,按他的話來說,世事變遷,其實莫不若浮雲聚散。

我依在飛揚懷中,他一手攬著我,一手勒韁立馬青桐山腳時,我心裏便正模模糊糊地想著無咎的那句話。

浮雲聚散,雖然散了,卻也不會從此再不相逢,總還是會再聚的,對不對?

“夢兒,這便是青桐山了。這青桐山雖不及十方大山般無邊無際,也實在大得緊,你說的鳳凰住在哪裏?”

我抬頭看了看那黑黝黝的大山,我在飛揚懷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此刻天不曾大亮,我也看不清楚這究竟是哪裏。

我伸了個懶腰,“飛揚,我還要睡,你再抱我會兒嘛。”

飛揚居然跟無咎一般的好性子,笑道,“好。不過,夢兒,在馬上哪裏睡得舒服,你還是下來罷,我們在前麵找棵樹造個軟兜子睡,可好?”

我這才想起來飛揚可是一夜未睡地在趕路,他可不是無咎,就算已然進了先天境界,也得要休息一下才是。

“好,飛揚,要不你睡覺吧,我來騎馬?”

飛揚失笑,“你摟著我?算了吧,夢兒,抱著娘子睡覺乃是做夫君的本份。”

哦,這木頭還會說笑話的?我抬眼看了看他,他正笑著看我,趕了幾天路下來,雖然麵上風塵仆仆,但他精神倒是健旺。這倒也應該,我不願跟他分乘兩匹馬,非要擠在一起,壞處是那馬得買最神駿的,好處卻是可以時時肌膚相親,那仙靈之氣便在我們之間流轉,就是在我呼呼大睡時,飛揚也算是在修煉吧?

既然要進山,馬便再無用處,飛揚在青桐山腳下的河邊將那馬好好地飲了一通食水,再卸下鞍韉,替它刷洗之後放了,這才帶著我向山裏行去。

隆冬時節,霧鎖重山,但一進山裏卻不覺得太冷,反而涼浸浸地,讓我一下子便來了精神。

“飛揚,你猜鳳凰住在哪裏?”

“鳳凰當然住在梧桐樹上。”

“哈,”我翻翻白眼,“正確的回答通常都沒用。”

飛揚的心情顯然很好,“那,夢兒給個有用但不正確的答案?”

我挺挺胸膛,頗為得意地說,“鳳凰是住在水裏的。”

飛揚愣了一下,嗬嗬地笑,“鳳凰住在水裏?顯然不正確,難道有用?”

“當然!聽說過青邱之澤嗎?”

“青邱之澤?我隻聽說過青丘之國,‘青丘之國,有狐四足九尾’。”

我嘻嘻一笑,背出一段經書來,“堯乃使羿誅鑿齒於疇華之野,殺九嬰於凶水之上,繳大風於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於洞庭,擒封豨於桑林。”

[注:引自《淮南子-本經篇》。高誘注:大風,鷙鳥也,能壞人屋舍。小青讀過的書裏說,鷙鳥大風便是大鳳,古時一種大鳥,疑為鳳凰,唯物一點的說是遠古巨孔雀。]

飛揚猶疑地看了看我,“青邱之澤?大風?這跟青桐山和你的鳳凰有什麽關係?”

我故作神秘地嘻嘻笑,“大風就是老鳳凰的名字哦,我當初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可是聽得眼睛亮了好幾天的。”

飛揚這家夥甚是無趣,果然當得木頭之名。我說得如此誘人,他竟然不問是什麽故事讓我聽得如此開心,哼,讓我怎麽說下去?

“可是夢兒,我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卻不曾聽說過中原有什麽青邱之澤。”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飛揚,據你所知,這青桐山可有人煙?可有人遍行過諸山眾穀?此山可是始終雲霧繚繞,水氣氤氳?剛才你也看到了青桐山有一條大河流出,這是南麓吧?北麓還有一條大河,單憑一座大山哪來那麽許多的水係?”

飛揚聽得搖頭,笑道,“幼獸換毛啊……夢兒。”

幼獸換毛?我瞠目結舌,正想咬他一口,想著想著卻拉著他的臂彎大笑了起來。我一邊笑,一邊擰著他的胳臂,“飛揚不是好人!”

這話一出口,我卻愣住了,這……這根本就是我平素跟無咎說話的口氣。

飛揚笑著,“我不是好人,我是良人。好了,夢兒,那我們就去你說的青邱之澤吧?”

“不,”我再沒了幼獸換毛的心思,“我們先去桐霧穀吧,我要先取件東西,再去找大風。”

桐霧穀是青桐河在山裏衝刷出來的一個大河穀,兩側都是峭壁,水流湍急,雲霧升騰。我空有半身仙靈之氣,卻偏偏駕不得雲,禦不了風,隻能由得飛揚有驚無險地將我負在身後滑了下去。

到了那塊平地時,我卻吃了一驚。

這裏……怎麽會有一棵樹的?

而且,似乎還是琅玕樹?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果然,樹皮在我指尖留下些銀色的粉末,指尖一撚便是一串火星。我再抬頭向樹上望去,滿樹如火焰般形狀的葉子,深深淺淺的紅,在雲霧間若隱若現。樹上雖然還沒有琅玕玉,卻有著數朵七彩的花,開得豔如朝霞一般絢爛,霞光流轉。

我實在有些發暈,琅玕樹整個天地間便隻在昆侖虛有,怎的會出現在這裏?我不過就是在這裏埋了兩枚琅玕玉,這也能長出樹來,那琅玕玉還神個什麽品啊?不會不會,這棵樹肯定不是琅玕樹。

我鬱悶地再瞅了瞅那樹,從飛揚腰間拔出他剛買的一柄長劍,在地上東戳戳西挖挖。不對啊,這旁邊就是一塊巨大的山岩,我確定我就埋在這裏,岩上靠這邊的地方還有我當時拍的一隻爪印呢!

我將長劍塞回飛揚手裏,想了想,先將腳上的絲履踢掉,再皺著眉頭踏在我當年的那隻爪印上,雙手交叉相合捏做樹狀,七寶樹訣。

默默地念完符咒之後,我將七寶樹訣拋了出來,可是那隻紛繁複雜的七彩雲團翻滾著,就是不往地下鑽,最後堪堪地燃成亮麗火焰,消失了。

飛揚看得有趣,問我,“做什麽啊,夢兒?”

“我埋了兩枚琅玕玉,找不著了。”

“找東西為何要赤足?”

我皺著眉頭,“我的七寶樹訣是……,”我突然自己都覺得好笑起來,“是我做文狸的時候施的訣啊,用了三隻爪子施的。”

飛揚聽罷,看著我的赤足哈哈大笑,笑足了才問,“沒找著?”

我白了他一眼,愁眉苦臉,“嗯。”

“什麽時候埋的?”

“兩百年前吧,我偷的。不是跟你說了嗎?離朱雖然看得緊,但我偷個百把次,總能成功個一兩回。嘻嘻,我其實一共偷到了三枚,吃了一顆,差點被燒死,還不敢去找無咎跟我師父叫救命,最後跑到兔子那裏喝了他好多冷桂香液才算活回來。然後,剩下的兩枚就被我趁無咎不注意的時候埋在這裏了。”

“許是被人挖走了?”

“哪兒能啊?我在上麵加了符咒的啊,我的東西多,從來都埋在地裏藏起來,所以藏寶訣是我最擅長的了,三爪的七寶樹訣已經夠厲害的了,兔子白長了四隻爪子,他都挖不出來的啊,唔,僅次於我的四爪七寶樹。”

飛揚這家夥居然還在那裏笑,“那豈不是蜈蚣精的藏寶訣最厲害了?對了,夢兒,你將琅玕玉埋在這裏做什麽?你還打算再吃?”

蜈蚣精?我的眼睛蹭地便亮了起來,捧腹大笑。

天啦,我真認識一條喜歡藏寶的蜈蚣精,他向來倚仗他的藏寶訣手印繁複而自詡藏寶之密獨步天下,這家夥似乎也快得人身了吧?這人的身子加在一起也不過四爪,我倒很想看他得人身的時候怎麽去挖他自己用七十七印藏寶訣藏的寶貝?!

好容易笑完了能說出話來時,我才回答,“不是不是,我打算送給老鳳凰的。無咎曾幫了他一個大忙,他說要報答無咎,可無咎多厲害啊,哪裏需要他報答,所以他就說要讓我從他的所有的寶貝裏隨便挑一件。夢兒向來喜歡別人好玩的東西,但不喜歡白要,所以,我才弄了這些琅玕玉給老鳳凰,我隻要給他找夠了七枚琅玕玉他就可以涅磐了,不用總是老得那麽難看。”

正說著,一把動聽得像是天籟般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可惜啊,那麽好聽的嗓音卻偏偏冷冰冰的。

“什麽叫做老得那麽難看?”

我本來還在地上亂翻亂找,聽到聲音愕然抬頭。這……,樹下不知何時現出了一名長相極其俊美的華服少年,頂多也就是弱冠的年紀,一頭長發居然是紫色的,膚白如玉,紫眸裏神光炯然。

飛揚向前走上一步,將我擋在身後,他身上的仙靈之氣又再次湧了出來,如一道屏障般將我們和那華服少年隔開。

“閣下何人?”

華服少年本來麵上冷冰冰的,此刻卻在仔仔細細地打量飛揚身前的那道仙靈之氣隔成的屏障,並未答他。

我在飛揚身後衝著他吐舌頭,“大風本來就是隻老鳳凰!”

他哼一聲,抬起下巴來頗為傲氣地回答,“按人間的壽數來算,你也是隻老貓!”

我大怒,若此刻還是文狸,隻怕爪子早已伸了出來。

“你到底是誰?敢說我是老貓?!要不是……要不是……哼哼,我咬死你!”

他冷冷地笑,“說你是貓怎麽的?你這隻沒大沒小,不知道禮數,被西王母娘娘寵壞了的貓!”

我終於按捺不住,將飛揚一推便跳到他跟前。

“你是大風的什麽人?看你比我小,我不欺負你,哼哼,你去叫大風出來,我要讓他好好管教管教他的後輩,不然……”

我實在不知道能怎麽個不然法,隻能怒目圓睜地瞪著他,他也便就冷冷地回瞪,毫不示弱。

“你們認識?”

飛揚走上前來,把我拉得開一些,好心地打岔。

“不認識!”

“當然認識!”

那華服少年跟我同時回答,我說不認識,他卻說認識我?對了,他知道我是文狸來著,我怎麽不記得在青桐山還有隻別的神獸或是妖精?

飛揚笑了,“夢兒,人家認識你哦。對了,”飛揚轉向那華服少年,微一拱手,“請教閣下大名。”

那華服少年居然對飛揚倒挺客氣,也拱手作禮,語氣和緩了許多,“我叫大風。”

大風?!!!

我心下嗡地一聲便蒙了,瞪著他使勁看,大風?!大風那老頭子什麽時候變成個小孩了?

“不用看了,我就是你說的那老得難看死了的大風。”

我實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跑過去拉著他左看右看。

“大風你涅磐過了啊?不難看不難看,比你原先的樣子好看多了呢,現在你長得好好看啊,跟山鬼姐姐似的,漂亮極了。多虧你當年不肯讓我叫你大風叔叔呢,現在是大風哥哥了,不對,大風弟弟!”

我自知此話無禮至極,可大風剛想反唇相譏,卻隻是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對了,大風,你既然涅磐了,那是你把琅玕玉挖出來的?可兩枚哪裏夠啊?莫非,這真是琅玕樹?你怎麽能弄得到琅玕樹的?”



第二十章 死鳳凰,這麽算計我!

大風哼了一聲,“我可沒挖你埋的東西,我沒有第三隻爪子。”

我嘻嘻地笑,知道他是大風那就好辦,我照舊用上對付無咎和飛揚的法子,扯著他的衣袖柔聲道,“大風,說說嘛,你怎麽涅磐的?好不好玩?”

說著我倒是頗有些遺憾,“真可惜,我本來想幫你攢夠七枚琅玕玉,然後找你談條件的。”

“條件?哼,我跟你有什麽條件好談?”

“人家還沒見過鳳凰涅磐呢,我想看看。”

我一邊說,一邊嘻嘻地笑著往飛揚身後躲。大風在我們昆侖鼎鼎大名,誰都知道這老鳳凰脾氣可大了,當年若不是無咎隻說是去看看老朋友,沒提大風的名字,我估計連他的樹都不敢上去。

大風果然大怒,滿頭的紫發上開始冒火星,像是燒了起來一般,我離他已在三尺之外,依然灼熱難耐。不過,他似乎對飛揚真有些忌憚,也不伸手來抓我過去打屁股,燒了半天之後隻是邪邪地笑了一下,摸著下巴。看上去倒有一點點像那隻兔子變誠人身時的味道,都是年輕輕的模樣,天地靈氣所鍾的俊美,隻是兔子跟姮娥姐姐學的是溫文爾雅,這隻也不知道是老還是小的鳳凰,卻是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憊懶邪性。

“不錯不錯,想看我涅磐,嗯,好好好,行啊,隻要你先答應我一個條件就行。”

“什麽條件啊?”我照舊隻從飛揚身後探出一個頭來。

“我要看你度人身劫……”

那笑容真是不懷好意啊,死鳳凰,想什麽呢?!我的人身劫連我家無咎都不讓看的。

我哪裏能輸給他,反唇相譏,“你沒機會了,老鳳凰,我們隻度一次人身劫,不過,哼哼,你可是還要老的,我等著你下回來求我幫你涅磐!”

“求你?我大風求過何人?”

“你求過我家無咎!”

“我求他?哼,後羿就因我飛行時翅下生風,掠倒了些屋舍便要殺我,說什麽以報堯帝。哼哼,無咎閑來無事才去找後羿磨牙,可不是我求了你家無咎!再說,後羿射了就射了,死就死,省得我來來回回地涅磐煩人,誰讓你家無咎多事去找後羿說情?!”

“嘻嘻,你當初可不是這麽說的哦,大風。我家無咎慈悲為懷,為了你特地去了好幾回昆侖,找我家娘娘好說歹說,才要了不死藥來跟後羿換了你的性命,你當初不是感激得要命?”

“我感激得要命?哈,笑話!後羿還不如一箭射殺我的好,他要我立誓不回昆侖,可不回昆侖就沒有琅玕樹,沒有琅玕玉就沒法涅磐,老得那麽難看地過上幾千年,你當是好玩?!我還應該感激得要命?!”

“瞧瞧,”我得意地挺了挺胸膛,學著他的樣子把下巴翹起來,用眼角的餘光瞅著他,“你自己也說你老得那麽難看不是?哼哼,大風,你還說我是老貓?連無咎都說,我家夢兒,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可愛最淘氣的文狸……”

還沒說完,我突然發現飛揚的身子似乎有些僵硬。糟了,我隻顧著和大風鬥嘴,搬了無咎出來壓他,卻忘了飛揚。我抬起頭偷偷看他臉色,這才發現他的臉色真是不好看,於是趕緊住嘴不言。

大風雖然嘴硬,人卻很好,大約是見了飛揚神色不對,他倒也不再跟我爭下去,袖一揮,樹旁就出來一張幾案,放在幹幹淨淨的素色草席上。

“不跟你這隻貓一般見識。來,喝點青桐子?哦,你現在叫什麽名字?”

我一愣,什麽叫做“現在”叫什麽名字?

“夢兒啊,文夢,我度了人身劫難道還要改名不成?”

大風瞪了我一眼,“誰跟你說話?男人喝酒,貓兒一邊喝茶。”

我大怒,直接過去抓起他的那壺青桐子便喝,喝完往地上一扔,“少廢話,喝酒了不起?你這麽點點破酒,夠喝什麽?”

話剛說完,我的頭便暈了起來,天旋地轉。我摸著頭實在想不清楚,我這酒量多好的一隻文小狸,怎麽可能被一壺青桐子給放倒呢?

一雙手臂過來將我摟住,隻聽得飛揚沉聲問道,“前輩此為何意?”

我頭暈得厲害,隻能靠在飛揚的臂彎裏,草席的幽香飄了上來,讓我很是有些迷醉。哦,這香味倒是不錯,莫非是,忘憂草?

見鬼,居然是忘憂草?!

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卻絲毫動彈不得,連話都說不出,隻能軟軟地靠在飛揚身上,心底下大罵大風,該死的死鳳凰,這麽算計我!

我說不出話來,飛揚隻怕心下很是著急,雖表麵平靜地望著大風,卻拿起我的手送了數道仙靈之氣進來。數個周天之後,我才微微地覺得心裏好受了些,可還是說不出話,就隻聽得大風在那裏嘿嘿奸笑。

“放心,她沒事。文狸最愛忘憂草,貓兒每次來都要在我的忘憶草上賴上幾日,打滾發瘋睡覺。她也最愛青桐子,前者迷醉,後者清冽。不過此二者卻不能混在一起,文狸幾乎不會喝醉,但這二物混在一起之後,卻是天下唯一能讓文狸立時爛醉如泥之物。雖是大醉,她若肯睡覺,卻定是天下最好的美夢。這種能實現一切妄想的美夢,據我所知,也就是昆侖的文狸有此福氣能享受得到。”

美夢?哼,我才不要睡覺呢,老鳳凰肯定有故事要講,這世上如果還有什麽比睡覺更好玩的,那就是聽故事了。

“好了,坐下,你叫什麽名字,來喝點青桐子?”

飛揚一邊搖頭,一邊接過大風從袖中拿出的另一壺青桐子,“多謝前輩,我叫飛揚。夢兒小孩子脾氣,前輩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飛揚!你!我在心底下咬牙,什麽叫做夢兒小孩子脾氣?不跟我一般見識麽?哼哼,這老鳳凰涅磐之後,鐵定是比我小的。

哪知道大風聽得頗為不屑,“什麽前輩?前輩都不是好東西。叫我大風。再說我們以前認識,你是喝了孟婆湯不記得,我可認得出你來,別以後想起來的時候說我占你便宜。”

飛揚詫異地看著他,“朋友?孟婆湯?”

“不錯,你既能進得這個六合陣,又跟那隻貓在一起,當然便是無咎,對不對?”

我在心底下使勁地歎氣,我還以為老鳳凰有什麽高明的眼力呢,我早看出來這裏有個六合陣護著那琅玕樹,但天底下哪有攔得住無咎璧的六合陣?

但凡這世上有無咎璧又跟我在一起的人,便定是無咎?

笨鳳凰,什麽破邏輯!

飛揚卻有些沒聽懂,“什麽六合陣?為什麽進得了六合陣,我便定是無咎?”

“都忘了?煩,我還得跟你講一遍。無咎璧不帶任何五行屬性,幾近於‘無’,故能生出五行萬物,天地六合,故而七界內也就隻有擁有無咎璧的無咎上仙能布得出混似天地的天地六合陣。”

“但天地六合陣威力太大,無咎輕易不用,這裏之所以會有個六合陣,卻是說來話長。”

“大約在百年前,無咎來看我,孤身一人,沒帶貓兒。他說貓兒要度人身劫,被他送到華惟那裏修煉,他的劫數大約要比貓兒的人身劫早上幾十年,他不放心夢兒,說是要讓我幫著照看……”

聽到此處,我在心裏大罵:死大風,還答應了我家無咎要照看我,結果一見麵就是青桐子加忘憂草地招呼上來,有這麽照看我的?

“……臨走前,無咎帶我來了此處,道是夢兒偷偷地溜來這裏埋過琅玕玉。雖然他答應過後羿和西王母絕不幫我弄琅玕玉,但夢兒自己要偷,他卻沒有理由阻止。嘿嘿,反正那成了大神的後羿已經進了神界,連他在月亮上的老婆都不管,還管我一隻老得快要死的鳳凰?隻是,二枚琅玕玉卻不夠用以涅磐,我本無可奈何,哪裏想到無咎居然拿出來了十滴峚玉玉膏!”(峚:音秘)

大風說到此處,臉上現出些感慨來。我想,對大風這樣孤傲的上古神獸來說,也就隻有無咎才能讓他如此感慨吧?

“這峚玉玉膏可是上古神物啊,我初到昆侖那時候,倒是聽以前那位娘娘說起過。據說,昆侖虛的旁邊本來有座仙山,名喚峚山。峚山出產一種白玉,玉質晶瑩倒也罷了,晶瑩的玉在昆侖多了去了,倒不稀奇。但這峚玉奇就奇在其軟,玉質本是世上最硬之物,但峚玉卻軟,不但軟,凡達萬年之玉更能從內中取得十滴玉膏,潔白光潤。”

“玉質屬土,峚玉玉膏便是世上溫養之力最強之土。傳說那號稱黃帝的姬軒轅便以之為食,一月隻食得一滴便能神氣完足。而姬軒轅性喜丹木,曾試著以這峚玉玉膏一滴,滴於丹木之上。五年之後,從來隻開黃花結紅果的丹木居然開出五色花來,芬芳清香得居然連昆侖虛都能聞到,而花謝後竟結出了五味之果,分屬五行,據說可以以其滋味調和世間萬物。”

說罷,大風拍了一下幾案,“哼,姬軒轅這廝太過矯情!飛升神界居然將那峚山給憑空搬升去了神界,從此這世間便再也尋不到峚玉,更不用說萬年峚玉的玉膏。”[注]

大風望向飛揚道,“可惜得很,連我都不曾到過那峚山,卻不知無咎從何處得來這峚玉玉膏?也難怪他備受敬重,隻怕姬軒轅也要給他幾分麵子?再不然,”大風的笑容很是有些不懷好意地奸滑,“莫非無咎又是去磨了人家好幾回求來的?”

我心下大怒,死鳳凰,沒了我家無咎,你現在都老死了,還敢嘲笑我家無咎?!

“無咎拿了這峚玉玉膏,先以無咎璧結了一個六合陣在此處,然後揉著峚玉玉膏打了數個紛繁複雜的手訣下去,怕是早已失傳的上古神訣。我曾聽說,女媧娘娘造人時,便是以上古神訣賦了那些泥人魂魄元神,無咎這訣雖無那般神效,卻居然生生地將兩枚琅玕玉給化成了一棵琅玕樹。一樹九玉,仙氣流淌,銀樹火華。我用了七枚琅玕玉涅磐,終於從此別了那付千年的老皮囊。”

飛揚雖是在聽大風講著這樹的來曆,還一邊隨他喝著青桐,但卻始終不曾放開我的手,仙靈之氣卻源源不斷地從他的手心裏傳過來,在我身子裏一個周天一個周天地流傳。漸漸的,我的身子終於可以動了些。我微微扭頭,看了看旁邊的那棵樹。

原來這真是琅玕樹啊,無咎啊無咎,這世上還有你不能的事嗎?

我的心裏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也不知道我家無咎現在在哪裏,他真是變成了我身邊的飛揚嗎?可是他為什麽要變成飛揚?就為了我麽?不會的,無咎雖然寵著我,但如飛揚所說,大丈夫成形於天地,受氣於陰陽。昂立於時間區區數十載,自當於滄海橫流之際立誌修身,建非常之業立非常之功,一展生平胸懷。連隻活數十載的凡人都不肯荒廢了歲月,何況我家無咎?

隻怕無咎還是在劫數裏吧?唉,以無咎的本事,他若度劫,必是大劫。

我正想著,大風的左手中現出兩枚晶瑩的琅玕玉來,指頭般大小,溢著七彩霞光。琅玕玉向來小如珍珠,這般大小已經算是極品。

他將那琅玕玉遞了給飛揚,“便送給貓兒吧。這琅玕玉除了我們鳳凰和鸞鳥都吃不得,但用我的涅磐火煉過之後,卻可以從此入火不焚。我已用火烷絲將它穿了起來,貓兒戴了,嘿嘿,火烷鼠的末日便來了罷?”

我頓時大喜過望,雖說老鳳凰早就讓我隨便從他的寶貝裏挑東西,可我還是沒想到能弄到個能入火不焚的寶貝。他真知道我的心思,那火烷鼠最好玩了,我垂涎已久,可就是抓不住那些死活躲在炎火之山裏不出來的臭老鼠。

[注:峚山和峚玉玉膏出自《山海經-西次三經》。“又西北四百二十裏,曰峚山,其上多丹木,員葉而赤莖,黃華而赤實,其味如飴,食之不饑。丹水出焉,西流注於稷澤,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歲,五色乃清,五味乃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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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壽 作者:尹青泠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06305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11:13:45

剛看了開頭,就看不下去了,一隻狸貓和一個人肉麻得 -三日三- 給 三日三 發送悄悄話 (20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00:03:35

不明白阿,狐受得了,貓(其實不是貓哦)便受不了麽,儂種族歧視可不好喔,哈哈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09:33:52

我後來又重看了一下,覺得症結就在於那個文狸沒有化人形,一人一 -三日三- 給 三日三 發送悄悄話 (30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18:08:59

心中有愛,眼中無形嘛,嘻嘻 -北42- 給 北42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9/2009 postreply 00: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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