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連
一
到新兵連第一頓飯,吃羊排骨。肉看上去倒挺紅,就是連連扯扯,有的還露著
青筋。這一連兵全是從河南延津拉來的,農村人,肚裏不存啥油水,大家都說這肉
燉得好吃。這部隊的肉就是燉得有味兒。但大家又覺得現在身分不同往常了,不能
顯得太下作,又都露出不大在乎的樣子,人人不把肉吃完,人人盤底還剩下兩塊骨
頭。全屋的人,就排長把肉吃完了。排長叫宋常,二十六八歲,把我們從家鄉領到
這遠離家鄉的地方。排長吃完肉,背著手在屋裏轉了一圈,看了看各人的盤底,問:
“大家吃飽沒有?”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吃飽了,排長!”
“吃飽了整理內務吧!”
“整理內務”,就是整理房子。這房子裏,除了排長挨窗戶搭一個鋪板,我們
班裏十幾個人全一個挨一個睡地鋪。這時我的一個同村、也是同學,小名叫“老肥”
的,便要搶暖氣包,說:“我這人愛害冷,還是挨著這玩意兒合適!”
其他幾個外村的,便撅嘴不高興:“你愛害冷,誰不愛害冷?”
這時排長正在床板上翻自己的髒衣服(路途上換下的),不翻了,當頭一聲斷
喝:“李勝兒!”
“李勝兒”是“老肥”的學名,我們在火車上已經學會了立正,“老肥”趕忙
把手貼到褲縫上答:
“到!”
“睡到門口去!”
“老肥”撅嘴不高興:“我不睡門口,門口有風。”
“有風你就不睡了?你說,你不睡誰睡?誰睡合適?你指一個!”
“老肥”指不出誰睡合適,因為指誰得罪誰。
排長說:“你指不出,就是你睡合適。你表個態,你睡合適不合適?”
這時“老肥”的眼圈紅了,說:“合適。”
排長說:“既然你自己說合適,那你就睡吧。”
排長走後,“老肥”邊在門口攤鋪蓋卷,邊埋怨大家:“你們都不是好人。咱
們是老鄉,你們怎麽當著排長的麵擠兌我?”
大家說:“是你要搶暖氣包,誰擠兌你了?”
下午,一個班為單位,一塊出去熟悉環境。這時“老肥”找到我,眼圈紅了:
“班副,我看我完了。”
我說:“剛當一天兵,怎麽說完?”
他說:“看來排長對我印象極差。”
走在旁邊的白麵書生王滴插言:“誰讓你尿排長一褲了?”
這是在悶子車上的事。我們從家鄉到部隊來,坐的是悶子車。車上沒有尿罐,
撒尿得把車門打開一條縫,對著外邊直接滋。“老肥”有個毛病,行動中撒不出尿,
車“哐哩”“哐當”的,他站在車門口半小時,沒撒出一滴尿。別人還等著撒,便
說:
“你沒有尿,占住門口幹什麽?”
“老肥”說:“怎麽沒尿?尿泡都憋得疼,就是這車老走,一滴也撒不出來。”
這時排長見車門口聚成一蛋人,便吆喝大家回去,又拉“老肥”:“尿不出就
是沒尿,回去回去!”
誰知“老肥”一轉身,對著車裏倒撒了出去,一下沒收住閘,尿了排長一褲。
把排長急得蹦跳:
“好,好,李勝兒,我算認識你了!”
王滴的話說中了“老肥”的心病。“老肥”的眼圈更紅了。
我安慰“老肥”:“你不要太在心,尿一褲不說明什麽。”
“老肥”又悄悄對我說:“王滴最會巴結排長了,中午我見他給排長洗衣服。”
我說:“行了行了,誰不讓你洗了?”
正說著,眼前走過一隊蒙古人。長袍短褂的,騎著馬,大衣領上厚厚的一層人
油。河南哪裏見過這個?大家不再說話,立在那裏看。
突然王滴問:“怎麽不見女的?”
一個叫原守——大家都喊他“元首”的,用手指著說:“怎麽沒有女的?那不
是,勒紅頭巾的那個!”
果然,一個人勒著紅頭巾是個女的。隻是長得太難看了,臉曬得黑紅。
這時王滴說:“我明白了,邊疆地帶,能有這樣女的,也算不錯了。”接著正
了正自己的軍帽。
蒙古人過去,又看四周。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王滴指著地上一個挨一個的小
石子,告訴大家所謂戈壁,原始社會便是大海,不然怎麽一個挨一個的小石子?不
然怎麽到現在還寸草不生?
“老肥”不滿意了:“怎麽寸草不生?看那不是樹木,還有一條河。”
大家順著“老肥”的手指看,果然,遠處是一簇黑森森的樹棵子,旁邊還有一
條河。它的上方,升騰著一片水汽,在空氣中顫動。
可離開那簇樹棵了,別的地方就沒有什麽了。
於是大家說:“別管大海不大海,反正這地方夠荒涼的!”
王滴說:“排長帶兵時,還說在蘭州呢,誰知離蘭州還有一千多!”
“老肥”說:“那你還給排長洗衣服!”
王滴馬上麵紅耳赤:“誰給排長洗衣服了?”
兩個人戧到一起,便想打架。我把他們拉開。這時班長站在營房喊我們,讓我
們回去開班務會
班長叫劉均,是個老兵,負責我們的軍事訓練。班務會就在宿舍開,大家各自
坐在自己的鋪頭上。班長講了一通話,要大家尊敬首長,團結同誌,遵守紀律,苦
練殺敵本領。接著又對中午吃飯提出批評,說大家太浪費了,羊肉排骨還不吃完,
每人剩了兩塊,倒到了泔水桶裏;以後不要這樣,打到盤裏的菜就要吃完,吃不完
就不要打那麽多。大家聽了,都挺委屈,原是為了麵子舍不得吃完,誰知班長又批
評浪費。於是到了晚飯,大家不再客氣,都開始放開肚皮吃。盤底的菜根兒,都舔
得幹幹淨淨。“元首”一下吃了八個大蒸饃杠子。似乎誰吃得多,誰就是不浪費似
的。
這時“老肥”又出了洋相。下午的菜是豬肉燉白菜。肉瘦的不多,全是白汪汪
的大肥肉片子,在上邊漂。但和家裏比,這仍然不錯了。大家都把菜吃完了,惟獨
排長沒有吃完,還剩半盤子,在那裏一個饃星一個饃星往嘴裏送。“老肥”看到排
長老不吃菜,便以為排長是舍不得吃,也是將功補過的意思,將自己舍不得吃的半
盤子菜,一下傾到排長盤子裏,說:
“排長,吃吧!”
但他哪裏知道,排長不吃這菜,是嫌這大肥肉片子不好吃,突然闖來“老肥”,
把吃剩的髒菜傾到自己盤子裏,直氣得渾身亂顫,用手指著“老肥”:
“你,你幹什麽你!”
接著將盤子摔到地上。稀爛的菜葉子,濺了一地。
晚上睡覺,“老肥”情緒壞極了。嘴裏唉聲歎氣,在門口翻身。我睡醒一覺,
還見他雙手抱著頭,在那裏打滾。我出去解手,他也趿拉著鞋跟出來。到了廁所,
帶著哭腔向我攤手:
“班副,我可是一片好心啊!”
我說:“好心不好心,又讓人家戧了一頓。”
他說:“排長急我我不惱,我隻惱王滴他們。排長急我時,他們都偷偷捂著嘴
笑……”
我說:“自己幹了掉底兒事,還能擋住人家笑?”
接著又安慰他兩句,勸他早點睡覺。他說:“班副,你得和我談談心。”
我說:“看都什麽時候了,還談心。快點睡吧,明天就要開始訓練了。”
他歎了一口氣,和我回去睡覺。這時月牙已經偏西,隻有兩個站崗的哨兵,在
遠處月光下遊動。
二
軍事訓練開始了。一個班為單位,列成一隊練操: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
還練臥倒和匍匐前進:身子一撲倒在地上,不準用腳蹬,要用兩隻胳膊拖著身子往
前爬……
白天累了一天,夜裏也不得安寧,練緊急集合。半夜睡得正香,“嘟嘟”一陣
哨響,緊急集合!不準開燈,要你十分鍾時間穿得衣帽整齊,背著背包、提著長槍
跑到操場上。大家不怕白天訓練,就怕晚上集合。十分鍾的黑暗時間,屋裏吵成一
鍋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襪了,就是我穿錯了你的褲子,哪裏出得去?但連長、指導
員已經背著手槍站在操場上,檢查人數,看哪班是最後一個。然後嚴肅地說:幾公
裏處幾公裏處有特務,限二十分鍾趕到。你就拖著長槍、撒丫子跑吧。跑一圈回來,
累得通身流汗,氣喘籲籲,這時連長、指導員又站在操場等你,檢查各人的背包散
形沒有,衣裳穿錯沒有。
各班都有出洋相的。我們班出洋相最多的,是“老肥”和“元首”。“元首”
長得瘦瘦的,平時一臉嚴肅,不愛說話,愛心裏做事,可做事竟不利落。他愛將左
右腳穿反,左鞋穿到右腳上,右鞋穿到左腳上。連長讓他出列,在隊伍前走一個來
回,他鞋成外八字,走來走去,像隻瘸腿的病鴨。大家都笑了。散隊回宿舍,白麵
書生王滴說:
“其實連長不該批評‘元首’,緊急集合抓特務,反穿鞋有好處,腳印不宜辨
認。”
大家看著“元首”,又笑了。“元首”的兩隻鞋還沒換過來,悶頭坐在鋪頭,
也不說話,隻是狠狠剜了王滴一眼。
“老肥”出洋相,是愛把褲子穿反,大口朝後,露著屁股。連長不好讓他出列
展覽,隻是說有人把褲子都穿反了,“還沒抓特務,自己先把褲子穿反!”散隊後,
“老肥”揪住屁股後邊的開口,情緒十分沮喪。似乎特務沒抓到,全是因為他的褲
子。
夜裏不但緊急集合,還得站崗。兩人一班,一班一個小時,往下傳著一個馬蹄
表。十六、八歲的孩子,在家裏還是睡打麥場的年齡,現在白天訓練一天,哪裏會
不困?困不說,還餓。晚飯明明吃飽了,吃了好幾個蒸饃杠子,晚上一站崗就餓。
餓不說,還冷。這戈壁灘的三九天真不一般,零下十幾度、二十幾度。輪到我站崗,
最向往的地方,是連隊的鍋爐房。燒鍋爐的老兵叫李上進。他和其他老兵不一樣,
他不欺負新兵,見了我還叫“八班副”,慢慢混得挺知心。他燒鍋爐有夜班飯,即
七八個包子,自己在爐皮上烤一烤。我每次去,他都勻給我兩個,然後坐在燒火的
條凳上,踢蹬著雙腿,眯著眼看我大口大口吃。他那包子也確實烤得好,焦黃噴香
的,吃了還想吃。可惜不能太搶人家的夜班飯,隻好抹著嘴說:“吃飽了,吃飽了”,
將又遞過來的包子推回去。他愛笑,笑得挺憨厚。第一次見麵,就問我。
“寫入黨申請書了嗎?”
我搖搖頭,說:“剛到部隊,就寫?”
他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比我還著急,揮著手說:“趕快寫,趕快寫,回去就寫!
像我,就因為申請書交得晚,現在當了三年兵,還沒入上!”
可等我背地裏打聽別的老兵,申請書早交晚交,不是決定的,決定的是找組織
談心。何況李上進沒能及時入黨,也不是因為申請書遞得晚,是因為他受過處分。
受處分的原因,是因為他在探親時,偷偷帶回家一把刺刀。刺刀的用途,是為了談
對象。與對象見麵那天,他穿了一身新軍裝,紮上武裝帶,屁股蛋子上吊著一把刺
刀,跟著父母從集市上穿過,覺得挺威風。後來對象是談成了,但吊刺刀的事不知
怎麽被部隊知道了,便給了他一個處分,也影響了他的進步。第二次見麵,我不由
關心起他,問:
“那你什麽時候能解決?”
“他一手握住捅火的鐵棍,一手拈著剛鑽出的小胡須,說:據我估計,快了”
“為什麽快了?”
“你看,這不讓我燒鍋爐了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燒鍋爐就能入黨?
他說:“領導讓你燒鍋爐,不是對你的考驗嗎?”
我恍然大悟,也替他高興,說:“不管早晚,你總能解決。我聽說有的老兵直
到複員,還不能解決。”
李上進說:“那真是丟死人了。”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大家對部隊生活都有些熟悉了,連走路也有些老兵的味道
了。這時大家也開始懂得追求進步,紛紛寫起了入黨、入團申請書,早晨起來開始
搶掃帚把。隨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緊張了。因為大夥總不能一塊進步,總得你進
步我不能進步,我進步你不能進步;你搶了掃帚把,表現了積極,我就撈不著表現。
於是大家心裏都挺緊張,一到五更天就睡不著,想著一響起床號就去搶掃帚把。
這時班裏要確定“骨幹”。所謂“骨幹”,就是在工作上重點使用。能當上
“骨幹”,是個人進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著想當“骨幹”。可連裏規定,一
個班隻能確定三個“骨幹”,這就增添了問題的複雜性。拿我們班來說,我是班副,
是理所當然的“骨幹”。另一個是王滴,大家也沒什麽說的,因為他能寫會畫,會
一橫一豎地寫仿宋字,出牆報,還會在隊伍前打拍子唱歌。問題出在“元首”和
“老肥”身上,他們倆誰當“骨幹”,爭論比較大。這二位都是最近由後進變先進
的典型。緊急集合不再搞得丟盔撂甲。“元首”的辦法,是左右鞋分別用磚壓住,
到時候不會錯腳;“老肥”睡覺不脫褲子,自然不會穿反。這樣,二人往往比別人
還先跑到操場上,表現比較突出。何況平時他們還主動幹別的好事。“元首”是不
聲不響掏連裏的廁所;“老肥”是清早一起來就搶掃帚把,有一天夜裏還做好事,
一人站了一夜崗,自己不休息,讓同誌們休息。兩人比較來比較去,相持不下。這
時班長想起了燈繩。在部隊,燈繩不是隨便拉的。要“骨幹”守著。燈繩在門口吊
著,“老肥”正好挨著門口睡。如果讓“元首”當“骨幹”,就要和“老肥”換一
換位置。可班長一來怕麻煩,二來“老肥”睡門口是排長決定的,於是對我說:
“讓李勝兒當吧。”於是,“老肥”就成了“骨幹”,繼續掌管燈繩。當初讓“老
肥”睡到門口是排長對他的懲罰,現在又因禍得福,當上了“骨幹”。“老肥”露
著兩很大黃牙,樂了兩天。而“元首”內心十分沮喪,可又不敢露在麵上,隻好給
班長寫了一份決心書,說這次沒當上“骨幹”,是因為自己工作不努力,今後要向
“骨幹”學習,爭取下次當上“骨幹”。其他十幾名戰士,也都紛紛寫起了決心書。
這時連裏要拉羊糞。所謂羊糞,就是蒙古人放牧走後,留在荒野上的一圈圈糞
土,現在把它們拉回來,等到春天好種菜地。連裏統一派車,由各班派人。由於是
去連裏幹活,各班都派“骨幹”。輪到我們班,該派王滴和“老肥”。可王滴這兩
天要出牆報,我又脫不開身,於是班長說:“讓‘元首’去吧。”
“元首”原沒妄想去拉羊糞,已經提著大槍準備去操場集合,現在聽班長說讓
他去拉羊糞,幹“骨幹”該幹的活,一下樂得合不住嘴,忙扔下大槍,整理一下衣
服,還照了一下小圓鏡,興高采烈地去拉羊糞。拉了一天羊糞回來,渾身蕩滿了土,
眉毛、頭發裏都是糞末,但仍歡天喜地的,用冷水“呼哧呼哧”洗臉,對大家說:
“連長說了,停兩天還拉羊糞!”
接著又將自己的皮帽子刷了刷,靠在暖氣包上烘幹。這時外麵“嘟嘟”地吹哨,
連裏要緊急集合點名。“元首”一下著了慌。排長急如星火地進來,看到“元首”
的濕帽子,脾氣大發:
“該集合點名了,你把帽子弄濕。弄濕就不點名了?你怎麽弄濕,你再怎麽給
我弄幹!弄不幹你戴濕帽子點名!”
可憐“元首”隻好戴上濕帽子,站在風地裏點名。數九寒天,一場名點下來,
帽子上結滿了玻璃喇叭。這時排裏又要點名。排長講話,批評有的同誌無組織無紀
律,臨到點名還弄濕帽子。大家紛紛扭頭,看“元首”。“元首”一動不動。
排裏點完名,“元首”不見了。我出去尋他,他仍戴著濕帽子,坐在營房後的
風地裏,一動不動。我以為他哭了,上去推他,他沒哭,隻是翻著眼皮看看我。我
說:
“‘元首’,把帽子脫下來吧,看都凍硬了。”
他突然開始用雙手砸頭,一個勁兒地說:
“我怎麽這麽混!”
我說:“這也不怪你,你今天拉羊糞了。”
這時他“嗚嗚”哭了,說:“班副,這都怪我心笨。”
我說這也不能怪心笨,誰也沒想到會突然點名。
他漸漸不哭了,又告訴我,他今天收到他爹一封信,托人寫的,讓他在部隊好
好幹,可他今天就弄了個這。
我說這沒什麽,誰還不跌交了?跌倒爬起來就是了。
他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元首”遞給班長一份決心書,說昨天弄濕帽子的思想根源是無
組織無紀律,現在跌倒了,今後決心再爬起來……
三
各班正在訓練,連裏突然集合講話,說近日有大首長要來檢閱,要各班馬上停
止別的訓練。一起來練方隊。大家都沒見過大首長,一聽這消息,都挺興奮。一邊
改練方隊,一邊悄悄議論:這首長有多長?該不是團長吧?夜裏我和班長站崗,我
問班長,班長本來也不一定知道,但他告訴我這是軍事機密。
練了十幾天方隊,上邊來了通知,明天就要檢閱。這時告訴大家,來檢閱的不
是團長,也不是師長,是軍長!軍營一下沸騰起來。說軍長要來檢閱我們!有的當
即要給家寫信,說這麽個喜訊。班長也興高采烈地對我們講,軍長長得什麽樣什麽
樣,到時候檢閱可不要咳嗽。接著又重新排隊,誰站哪兒誰站哪兒。大家又“稀裏
嘩啦”地卸槍栓,擦槍,把刺刀擦得明晃晃的。
晚上剛剛八點鍾,連裏就吹起了熄燈號,要大家早點休息,養精蓄銳。燈雖然
熄了,但大家哪裏睡得著?後來不知怎麽睡著了,外麵又“嘟嘟”響起了哨聲。大
家一愣怔,“元首”急忙問:
“又搞緊急集合嗎?”
大家慌了手腳,也不敢開燈,黑暗中開始穿衣收拾背包,紛紛埋怨:“明天軍
長就要檢閱,怎麽還搞緊急集合?”
這時連長進來,“啪”一下拉著燈,告訴大家,不是緊急集合,是提前起床。
起床後立即到食堂吃飯,吃了飯立即站隊上車;八點鍾以前,要趕到軍部檢閱場。
大家鬆了一口氣,提著的心又放下了。紛紛說:“我說也不該緊急集合。”又
像昨天一樣興奮起來。看看窗戶外邊,還黑咕隆咚的。
東方出現了血紅血紅的雲塊。這是大戈壁灘上的早霞。大戈壁一望無際,沒有
遮攔,就等著那紅日從血海中滾出。仍是數九寒冬天,零下十幾度,但大家都不覺
得冷,擠著站在大卡車上。司機似乎也很興奮,車開得“呼呼”的,遇到溝坎,大
家“喔”地一聲,被車廂顛起來,又落回去。大槍上的刺刀,都上了防護油,一人
一杆,抱在懷裏。
軍部檢閱場到了。乖乖,原來受檢閱的部隊,不止我們一個連,檢閱場上的人
成千上萬,一隊一隊的兵,正橫七豎八開來開去,尋找自己的位置。我問班長:
“這有多少人?”
班長在人群中搭著遮簷看了看,“大概要有一個師。”
人聲鼎沸,塵土飛揚。我們都護著自己的刺刀,不讓沾土。連長屁股蛋上吊著
手槍,在隊伍中跑來跑去,一個勁兒地喊:
“跟上跟上,不要拉開距離!”
大家便一個挨一個,前心貼後心,向前挪動。
七點半了,隊伍都基本上各就各位。行走的腳步聲、口令聲少了,廣場上安靜
下來。但隨之而起的,是人的說話聲。有的是議論今天人的,有的是指點檢閱台的,
還有的是老鄉見麵,平時不在一個連隊,現在見到了,便竄過隊伍廝拉著見麵,被
排長連長又吆喝回去……
突然,大家不約而同安靜下來。原來檢閱台上有了人,一個參謀模樣的人,在
對著麥克風宣布檢閱紀律,讓大家學會兩句話。即當軍長從隊伍前邊走過喊“同誌
們辛苦了”時,大家要齊心協力地喊“首長辛苦”。然後問:
“大家聽明白沒有?”
大家齊心協力地喊:“聽明白了!”
接著又讓檢查武器。於是全廣場響起“稀裏嘩啦”的槍栓聲。
武器快查完,整理隊伍開始了。各級首長開始紛紛報告。一個連整理好,向營
裏報告;一個營整理好,向團裏報告;一個團整理好,向檢閱台報告。全廣場清脆
的報告聲,此起彼伏。
最後全體整理完畢,隊伍安靜下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接受報告。他站在
指揮台上,從左向右打量隊伍。我悄悄捅了捅班長:
“這是誰?”
“師長。”
七點五十分,師長開始看表,接著開始親自整理隊伍。那麽一個老頭了,喊起
“立正”、“稍息”,聲音滯重蒼老,加上那白發,那一絲不苟的嚴肅,讓人敬畏
和感動。於是人們紛紛踮起腳尖,前後左右看齊,使偌大一個廣場,偌多的千軍萬
馬,成了一條條橫線、豎線和斜線。好整齊壯觀的隊伍。整個廣場上,沒有一點聲
音,隻有旗杆上的軍旗,在寒風中“嘩啦啦”地飄動。
八點整。軍長該來了。
時間在“滴答”“嘀答”地響,十五分鍾過去,軍長還沒有來。師長在台上一
個勁兒地看表。隊伍又開始出現騷亂。“老肥”說:“別是軍長忘了吧?”
“元首”說:“忘是不會忘,可能什麽事給耽擱住了。”
半個小時過去,大家更加著急。這時王滴發話:
“看來這閱檢不成了。”
正說著,大路盡頭出現一組車隊,轉眼之間到了隊伍前。是幾輛長長的黑色轎
車,明晃晃的。大家紛紛說:“來了,來了。”
於是立即精神倍增,“嗡嗡”一陣響,廣場又安靜下來。這次可安靜得能往地
下掉針,車門打開的聲音,都能聽風。接著從車上走下來一些人。有幾個胖老頭子,
也有年輕的,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兵。年老的背著手,年輕的立即撒成散兵線,
向四周圍張望。這時師長在台上緊張地整理自己的軍裝,又轉身整理隊伍:
“大家聽好了,立正——
向右看齊——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最後一個“立正”,老頭子扯破喉嚨地喊,喊出了身體的全部力量,然後雙拳
提起,跑步下台,向台下那群老頭子中的一個敬禮:“報告軍參謀長,X軍X師現在
集合完畢,請指示!”
那個老頭子揮了揮手說:“稍息!”
“是!”師長雙拳提起,氣喘籲籲地路回檢閱台,向部隊:“稍息!”
部隊稍息。
軍參謀長老頭子吃力地踱上檢閱台,在中心站定,看了看部隊,說:“同誌們
——”
一說“同誌們”,隊伍立即立正,千萬隻腳跟磕出的聲音,回蕩在廣場。
老頭子又說:“稍息!”然後說:“今天軍長檢閱我們,希望大家……”講了
一番話,然後自己又親自整理部隊,又雙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另一個胖胖的,臉
皮有些耷拉,眼下有兩個肉布袋的人報告:
“報告軍長,隊伍整理完畢,請您檢閱!”
那個老頭子倒挺和藹,兩隻肉布袋一笑一笑地,說:“好,好。”
然後,檢閱開始。說是檢閱,其實也就是軍長從隊伍前過一過。但大家能讓軍
長從自己臉前過一過,也算很不錯了。於是眼睛不錯珠地、木樁一樣在那裏站著。
刺刀明晃晃的,跟人成一排,這時太陽升出來了,放射出整齊的光芒。一排排的人,
一排排的槍和刺刀,一排排的光芒,煞是肅穆壯觀。人在集體中溶化了,人人都似
乎成了一個廣場。在這一片莊嚴肅穆中,軍長也似乎受了感動,把手舉到了帽簷。
但他似乎沒學過敬禮,一隻手佝僂著在那裏彎著。可他眼裏閃著一滴明晃晃的東西。
走到隊伍一半,他開始向隊伍說:“同誌們好!”
大家著了慌。因軍長說的問候詞和參謀交代的不一樣。參謀交代的是:“同誌
們辛苦了。”但大家立即轉過神,順著大聲喊:
“首長好!”
幸好還整齊,大家的心放下了。惟獨“老肥”出了洋相,千萬群人中,他照舊
喊了一句“首長辛苦!”隊伍的聲音之外,多出一個“苦”字。幸好是一個人,軍
長可能沒聽到。但我們連長立即扭回頭,憤怒地盯了“老肥”一眼。
軍長走到了我們團隊麵前。這時有一個換槍儀式,即當軍長走到哪個團隊時,
哪個團隊要整齊地換槍:將胸前的槍分三個動作,換到一側;“啪”“啪”“啪”
三下,槍響亮地打著手,煞是壯觀好看。這時“元首”露了相。換槍時,他用力過
猛,刺刀擦著了額頭,血立即湧了出來,在臉上流成幾道。但這個動作別人不易發
現,他自己也不敢說,仍持槍立著,一動不動,誰知軍長眼尖,竟發現了,突然停
止檢閱,來到“元首”麵前。“元首”知道壞了事,但也不敢動。軍長盯著他臉上
的血看,突然問:“誰是這個連的連長?”
連長立即跑步過來,立正敬禮:“報告軍長!”
但立即嚇得篩糠。我們全連跟著害怕,軍長要責備我們了,班長憤怒地盯“元
首”。誰知軍長突然笑了,兩隻肉布袋一動一動的,用手拍了拍“元首”的肩膀,
對連長說:“這是一個好戰士!”
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元首”十分感動。連長也精神振奮地向軍長敬禮:
“是!報告軍長,他是一個好戰士!”
軍長“嗯”了一聲,點點頭,又向身後招了招手,他身後跟著的如花似玉的女
兵,立即上前給“元首”包紮。我們這才知道,她是軍長的保健醫生。“元首”這
時感動得嘴角哆嗦,滿眼冒出淚,和血一起往下流。
軍長檢閱完畢,各個方隊散了,整齊地邁著步伐,唱著軍歌開往各自的營地。
這時軍長仍站在檢閱台上,向我們指指點點。
我們回到了營房。連裏開始總結工作,講評這次檢閱。嚴厲批評了“老肥”,
喊致敬詞時喊錯了一個字;又表揚了“元首”,說他是個好戰士,槍刺破了頭,還
一動不動,要大家向他學習。接著班裏又開會。鑒於以上情況,班裏的“骨幹”便
作了調整:“老肥”讓撤了下來,“元首”成了“骨幹”。當即就讓二人換了鋪位:
“老肥”睡到裏麵去,“元首”搬到門口掌握燈繩。“老肥”再也憋不住,一到新
鋪就撲倒哭了。班長批評他:
“哭什麽哭什麽?你還委屈了?”
“老肥”馬上又挺起身,擦幹眼淚,不敢委屈。
“元首”自然很高興,立即趴到門口鋪頭給家裏寫信。這時王滴來到他跟前,
扳過他腦袋,看包紮的傷口,說:“你還真是憨人有個愣頭福!”
晚上,熄燈睡覺。我仍想著白天的儉閱,覺得軍長這人不錯,越是大首長,越
關心戰士。想到半夜,出來解手,不巧在廁所碰到排長。見了排長怎好不說話?我
搭訕著說:“今天檢閱真威武呀。”
排長邊扣著褲子上的扣子,邊作出老兵不在乎的樣子:“就那麽回事。”
走出廁所,我又說:“軍長這人真關心戰士。”
沒想到排長鼻子裏“哼”了一聲,走了。走了老遠,又扭頭說:“你哪裏知道,
他是一個大流氓,醫院裏不知玩了多少女護士!”
我愣在那裏,半天回不過味兒來。回到宿舍,躺到鋪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
我不相信排長的話。那麽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子怎麽會是流氓?那麽一個壯觀的場
麵,怎麽會是這麽一個結局?想著想著,我不禁既傷心,又失望,眼裏不知不覺流
下了淚。
四
部隊有政治學習,現在要搞批林批孔。這時我們班長家裏死了老人,突然來了
電報,班長邊哭邊收拾行李,急急忙忙走了。
班裏一時沒有班長,工作進行不下去,連裏便把燒鍋爐的李上進給補了進來。
全班聽了都很高興,大家都知道李上進是個熱情實在的人。我去鍋爐房幫李上進搬
行李,倒是他扳著一條腿在鋪板上,臉上有些不高興。我說:“班長,我來幫你搬
行李了。”
他看我一眼,說:“班副,你先來幫我想想主意。”
我坐在他身邊,問:“什麽主意?”
他說:“你說讓我當班長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說:“當然是好事了。”
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可燒了兩個月鍋爐,組織上怎麽還不發展我呢?”
我也怔在那裏,但又說:“大概還要考驗考驗吧。”
他看看我,點點頭,“大概是這樣吧。”便讓我搬行李。
批林批孔,連裏作了動員,回來大家就批上了。可惜大家文化不高,對孔子這
人聽說過,就是不太認識;對林彪也隻知道他是埋藏在主席身邊的定時炸彈,要炸
主席。這樣批來批去,上邊說批的不深刻,便派來一個宣傳隊,通過演戲,幫助大
家提高認識。戲演的是老大爺訴苦,說林彪家是地主,怎麽剝削窮人。這下大家認
識提高了。“老肥”說:
“太戴意太大意,他家是地主,怎麽讓他進了政治局呢?”
“元首”也激動得咳嗽,自己也訴開了苦,說他爺爺怎麽也受地主剝削。全班
紛紛寫起了決心書,情緒十分高漲。
熱火朝天的班裏,惟獨王滴情緒低落。自入伍以來,王滴一直表現不錯,能寫
會畫的,當著班裏的“骨幹”,但他這人太聰明,現在聰明反被聰明誤,跌了交子。
批林批孔運動中,他不好好批林批孔,竟打起個人的小算盤。班裏的“骨幹”當得
好好的,他不滿足,想去連裏當文書。文書是班長級。為當文書,他送給連長一個
塑料皮筆記本,上邊寫了一段話,與連長“共勉”。誰知連長不與他“共勉”,又
把筆記本退給了排長。排長看王滴越過他直接找連長,心裏很不自在,但也不明說,
隻是又把本子退給李上進,交代說:“這個戰士品質有問題。”李上進又把本子退
給王滴。王滴臉一赤一紅的,說:“其實這本子是我剩餘的。”
王滴犯的第二件事,是“作風有問題”。那天宣傳隊來演窮人受苦,有一個砸
洋琴的女兵,戴著沒簷小圓帽,穿著合體的軍裝,臉上、胳膊上長些絨毛,顯得挺
不錯。其實大家都看她了,王滴看了不算,回來還對別人說:
“這個女兵挺像跟我談過戀愛的女同學。”
這話不知怎麽被人匯報上去,指導員便找王滴談話,問他那話到底是怎麽說的。
王滴嚇得臉慘白,發誓賭咒的,說自己沒說違反紀律的話,隻是說她像自己的一個
女同學。指導員倒也沒大追究,隻是讓他今後注意。可這種事情一沾上,就像爐灰
撲到身上,橫豎是拍不幹淨的。大家也都知道王滴沒大問題,但也都覺得他“作風”
不幹淨。他從連部回來,氣呼呼地罵:
“哪個王八蛋匯報我了?”
這兩件事一出,好端端的王滴,地位一落千丈。大家看他似乎也不算一個人物
了。連裏出牆報,也不來找他。他也隻好背杆大槍,整天去操場訓練。誰知這白麵
書生,訓練也不爭氣。這時訓練科目變成了投手榴彈,及格是三十米。別人一投就
投過去了,他胳膊練得像根檁條,也就是二十米。這時王滴哭了。過去隻見他諷刺
人,沒見他哭過,誰知哭起來也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娘啊,把我難為死吧!”
鑒於他近期的表現,排長決定,撤掉他的“骨幹”,讓“老肥”當。“老肥”
在軍長檢閱時犯過錯誤,曾被撤掉“骨幹”;但他近期又表現突出,跟了上來。批
林批孔一開始,他積極跟著訴家史——家史數他苦,他爺爺竟被地主逼死了;軍事
訓練上,他本來投過了三十米,但仍不滿足,晚飯後休息時間,還一個人到曠野上,
跑來跑去在那裏投。於是又重新當上了“骨幹”。王滴“骨幹”讓人給戧了,犯了
小資產階級毛病,竟破碗破摔,惡狠狠地瞪了“老肥”一眼:
“讓給你就讓給你,有什麽了不起?你不就會投個手榴彈嗎?”
“老肥”被搶白兩句,張張嘴,憋了兩眼淚,竟說不出話。到了中午,班裏召
開生活會,排長親自參加,說要樹正風壓邪氣。排長說:
“自己走下坡路,那是自己!又諷刺打擊先進,可不就是品質問題了麽?”
王滴低著頭,不敢再說,臉上眼見消瘦。
“老肥”雖然當了“骨幹”,又被排長扶了扶正氣,心裏順暢許多,但大家畢
竟是一塊來的,看到王滴那難受樣子,他高興也不好顯露出來,隻是說:
“我當‘骨幹’也不是太夠格,今後多努力吧。”
春天了。冰消雪化。這時連隊要開菜地,即把戈壁灘上的小石子一個個撿起,
然後掘地,篩土。大家幹得熱火朝天,手上都磨出了血泡。王滴也跟著大夥幹,但
看上去態度有些消極。李上進指定我找他談一次心。晚飯後,我們一塊出去,到戈
壁灘的曠野上去。我說:“王滴,咱們關係不錯,我才對你說實話,你別惱我,咱
可不能破碗破摔。眼看再有一個月訓練就要結束了,不留個好印象,到時候一分分
個壞連隊,不是鬧著玩的!”
王滴哭喪著臉說:“班副,我知道我已經完了。”
我說離完還差一些,勸他今後振作精神,迎頭趕上來。
他仍沒精打采地說:“我試試吧。”
談完心,已經星星滿天。回到宿舍,李上進問:
“談了嗎?”
我說:“談了。”
“他認識得怎麽樣?”
我說:“已經初步認識了。”
李上進點上一支煙說:“認識就好,年輕輕的,可不能走下坡路,要靠攏組織。”
又忽然站起來說:“走,咱倆也談談心。”
於是,我們兩人又出來,到星星下談心。
我問:“班長,咱們談什麽?”
他“撲哧”一聲笑了,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他四處看了看,見沒人,又領我到一個沙丘後邊,在腰裏摸索半天,摸索出一
張紙片,塞到我巴掌裏,接著撳亮手電筒,給我照著。我一看,乖乖,原來是一個
大姑娘照片。大姑娘又黑又胖,綁兩根大纜繩一樣的粗辮子,一笑露出兩根粗牙。
我抬起頭,迷茫地看李上進。
李上進問:“長得怎麽樣?”
我答:“還行。”
他搓著手說:“這是我對象。”
我問:“談了幾年了?”
他說:“探家時搞上的。”
我明白了,這便是紮皮帶吊刺刀搞的那個。我認為他讓我提參考意見,便說:
“不錯,班長,你跟她談吧。”
李上進說:“談是不用再談了,都定了。這妮兒挺追求進步,每次來信,都問
我組織問題解決沒有。前一段,對我思想壓力可大了,半夜半夜睡不著。”
我說:“你不用睡不著,班長,估計解決也快了。”
這時他“嘿嘿”亂笑,又壓低聲音神秘地告訴我:“可不快了,今天下午我得
一準信兒,連裏馬上要發展黨員,解決幾個班長,聽說有我。要不我怎麽讓你看照
片呢!”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替他高興,說:“看看,當初讓你當班長,你還猶豫,
我說是組織對你的考驗,這不考驗出來了?”
他不答話,隻是“嘿嘿”亂笑。又說:“咱倆關係不錯,我才跟你說,你可不
要告訴別人。不是還沒發展嗎?”
我說:“那當然。”
李上進躺到戈壁灘上,雙手墊到後腦勺下,長出一口氣:“現在好了,就是複
員也不怕了,回去有個交代。不然怎麽回去見人?”
接下去幾天,李上進像換了一個人,精神格外振奮,忙裏忙外布置班裏的工作,
安排大家集體做好事。操場訓練,口令也喊得格外響亮。
停了幾天,連裏果然要發展黨員。指導員在會上宣布,經支部研究,有幾個同
誌已經符合黨員標準,準備發展,要各班討論一下,支部還要征求群眾意見。接著
念了幾個人名字。有“王建設”,有“張高潮”,有“趙承龍”……念來念去,就
是沒有“李上進”。我懵了,看李上進,剛才站隊時,還歡天喜地的,現在臉慘白,
渾身往一塊抽,兩眼緊盯著指導員的嘴,可指導員的名字已經念完,開始講別的事。
會散了,各班回來討論,征求大家對發展入黨同誌的意見。這時李上進不見了,
我問人看到他沒有,這時王滴雙手搭著腦殼,枕著鋪蓋卷說話了,他又恢複了酸溜
溜、愛諷刺人的腔調:
“老說人家不積極,不進步,自己呢?沒發展入黨,不也照樣情緒低落,跑到
一邊哭鼻子去了?”
我狠狠瞪了王滴一眼:“你看見班長哭鼻子了?”
這時“老肥”說:“別聽他瞎說,班長到連部去了。”
王滴又諷刺“老肥”:“現在還忘不了巴結,你不是當上‘骨幹’了嗎?”
“老肥”紅著臉說:“誰巴結班長了?”兩人戧到一起,便要打架。
我忙把他們拉開,又氣憤地指著王滴的鼻子:“你盡說落後話,還等著排長開
你的生活會嗎?”接著扔下他們不管,出去找李上進。
李上進在連部門口站著,神態愣愣的。連部有人出出進進,他也不管,隻是站
在那裏發呆。我忙跑上去,把他拉回來,拉到廁所背後,說:
“班長,你怎麽站在那裏?影響多不好!”
這時李上進仍愣愣地,似傻了:“我去問指導員,名單念錯沒有,指導員說沒
念錯。”接著傷心地“嗚嗚”哭起來。
我說:“班長,你不要哭,有人上廁所,讓人聽見。”
他不顧。仍“嗚嗚”地哭,還說:“指導員還批評我,說我入黨動機不正確。
可前幾天……怎麽現在又變了?”
我說:“班長,你不要太著急,也許再考驗一段,就會發展的。”
他說:“考驗考驗,哪裏是個頭啊!難道要考驗到複員不成?”
我說:“班長,別的先別說了,班裏還等你開會呢!”
便把他拉了回來。可到班裏一看,情況很不妙,指導員已經坐在那裏,召集大
家開會,見我們兩個進來,皺著眉批評:“開會了,正副班長缺席!趕快召集大家
談談對這次發展同誌的意見吧。”
說完又看了李上進一眼,走了。
李上進坐下來,沒精打采地說:“大家隨便談吧,讓班副記錄記錄。”
接連幾天,李上進像換了一個人,再也打不起精神。也不管班裏的事情,也不
組織大家做好事,軍事訓練也是讓大家放羊。周末評比,我們的訓練、內務全是倒
數第一。我很著急,“老肥”和“元首”也很著急。惟獨王滴有些幸災樂禍,出出
進進唱著“社會主義好”。我們都說王滴這人不好,心肝長得不正確,又委托我找
班長談一次心。
又是滿天星星,又是沙丘後邊,我對李上進說:“班長,咱倆關係不錯,我才
敢跟你說實話,咱可不能學王滴呀!你這次沒入上。破碗破摔,不以後更沒希望了?”
李上進明顯瘦了一圈,說:“班副,你說的何嚐不是?隻是我想來想去,就是
想不通,我不比別人表現差呀!”
我說:“這誰不知道,你燒了那麽長時間的鍋爐。”
他說:“燒鍋爐不說,就是來到班裏,咱哪項工作也沒落到後邊呀。”
我說:“是呀。”又說:“不過現在不能盡想傷心事,我勸你堅持到訓練結束,
看怎麽樣。”
他歎息一聲:“我也知道這是唯一的道路,不然情緒這樣鬧下去,把三四年的
工作都搭到裏邊了。”
我安慰他:“咱們還是相信組織。”
他點點頭,又說:“班副,你不知道,我心裏還有一個難受。”
我一愣,問:“還有什麽難受?”
他歎一聲:“都怪我性急。那天讓你看了照片,我就給對象寫了一封信,說我
要加入組織,她馬上寫信表示祝賀。現在鬧來鬧去一場空,還怎麽再給人家寫信?”
我說:“這事是比較被動。不過事到如此,有什麽辦法?依我看,隻好先不給
她寫信,橫豎訓練還有一個月,到時候解決了,再給她寫。”
他點頭:“也隻好這樣了。”
從此以後,李上進又重新打起精神,變消極為積極。班裏的事情又開始張羅,
號召大家做好事。班裏的訓練、內務又搞了上去。
一天,我正帶著“老肥”“元首”掏豬糞,李上進喜孜孜地跑來,老遠就喊:
“班副,班副!”
我扔下鍬問:“什麽事?”
“過來!”
我過去,他把我拉到豬圈後,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問:“什麽好消息?”
他說:“今天我跟副連長一塊洗澡,澡塘裏剩我們倆時,我給他搓背,他說,
要經得起組織的考驗,橫豎也就是訓練結束,早入晚入是一樣。”
我也替他高興,說:“這不就結了!我說組織也不會瞎了眼!副連長說得對,
早入晚入,反正都是入唄,哪裏差這一個月!”
他說:“是呀是呀,都怪我當時糊塗,差一點學王滴,破碗破摔!”說完,便
興衝衝地跳進豬圈,要幫我們起圈。
我和“老肥”“元首”攔他:“快完了,你不用沾手了。”
他說:“多一個人,不早點結束?”又說:“今天在這兒的,可都是‘骨幹’,
咱們商量商量,可得好好把班裏的工作搞上去。”
於是幾個人蹲在豬圈裏,商量起班裏的工作。
五
我們排長是個怪人,常做些與大家不同的事。比如睡覺,他愛白天睡,夜裏折
騰。白天明晃晃的,他能打呼嚕大睡;夜裏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大家都是農村孩子,
往常在家時,午休時要下地割草,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但排長睡午休,一屋的人
都得陪著他躺在鋪上不動。晚上,大家訓練一天,累得不行,要睡了,這時排長卻
依然挺精神。床上睡不著,他便倚到鋪蓋卷上看書。他看書不用台燈,非點蠟燭,
說這樣有挑燈夜讀的氣氛。明晃晃的蠟燭頭,照亮一屋。王滴說:
“多像俺奶夜裏紡棉花。”
當然,排長也有不睡午覺的時候。那是他要利用午休時間寫信,或者訓人。他
一寫信,全班的人替他著急。因為一封信他要返工五六次:寫一頁,看一看,一皺
眉頭,撕巴撕巴扔了;又寫一頁,又一皺眉頭,撕巴撕巴又扔了,……鬧得情緒挺
不好。他情緒不好,別人誰敢大聲說話?再不就是訓人,開生活會。上次開王滴的
生活會,就是利用午休時間。所以,大家說,排長睡顛倒雖然不好,但不睡顛倒大
家更倒黴。一到午休時間,大家都看排長是否上了鋪板。一上鋪板,大家都安心鬆
了一口氣。
柳樹吐了嫩芽。戈壁灘上下了一場罕見的春雨。哩哩啦啦,下了一天。訓練無
法正常進行,連裏宣布休息。大家說,陰天好睡覺,今天該好好休息了。於是到了
午休時間,大家都打著哈欠,攤鋪蓋卷準備睡覺。這時排長急急忙忙進來:
“不要睡了,不要睡了,今天午休時間開會。”
大家心裏“咯噔”一下,以為排長又要訓人。可看他臉上,倒是喜孜孜的。大
家鬧不清什麽名堂,都紛紛又穿起衣服,整理內務,圍坐在一起,等待排長開會。
排長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噗噗”吹兩口,坐到一張椅子上,拿出一個筆記
本翻著說:“剛才我到連部開了一個會,訓練再有二十多天就要結束了,研究大家
的分配問題,現在給大家吹吹風……”
大家的心“咯噔”一下,馬上睡意全無,人圈向內聚了聚。連剛才還漫不經心
的王滴,也瞪圓眼睛,豎起了兩隻耳朵。大家在新兵連訓練三個月,馬上麵臨分配
問題,誰不關心自己的前途呢?
排長說:“大家也不要緊張。能分到哪個連隊,關鍵看各自的表現。大家想不
想分到一個好連隊?”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想!”
排長說:“好,想就要有一個想的樣子。現在訓練馬上進入實彈考核階段,大
家都要各人操心各人的事,拿出好成績來!到時候別自己把自己鬧被動了……”
又講了一通話,問:“大家有沒有信心?”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有!”
這時排長點了一支煙,眯著眼睛說:
“大家還可以談談,各人願意幹什麽?”
大家都紛紛說開了,有願意去連隊的,有願意去靶場的,有願意去看管倉庫的,
排長問身邊的“老肥”:
“你呢?”
“老肥”這時十分激動,臉憋得通紅,答:“我願意去給軍長開小車!”
大家“哄”地笑了,說:“看你那樣子,能給軍長開小車!”
排長問:“你為什麽願意給軍長開車?”
“老肥”答:“那天檢閱,我看軍長這人不錯。”
排長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好好幹吧,有希望。”
“老肥”樂得手舞足蹈。
開完會,大家摩拳擦掌,紛紛寫起了決心書。
這時新兵連訓練又開始緊張起來。投彈、射擊,馬上要實彈考核;夜裏又練起
緊急集合。這時大家都已成了老兵,本來吃不下這苦;但麵臨一個分配問題,大家
都像入伍時一樣認真。分配又是一個競爭,你分到一個好連隊,我就分不到好連隊,
大家的關係又緊張起來,又開始麵和心不和。本來投手榴彈、瞄靶,大家一起練練、
看看,多好;但一到晚飯後,各人找各人的地方,悄悄練習。一直快到熄燈,才一
個個回來,各人也不說自己練習的成績。李上進把我、“老肥”、“元首”召集到
一塊開“骨幹”會,說:
“還是號召大家互相幫助,不要立山頭。一鬧不團結,班裏的工作就搞不上去。”
接著開了一個班務會,號召大家平山頭,休息時間一起訓練。當天晚飯後,李
上進便集合大家,一塊排隊到訓練場去。路上碰到副連長,問:
“這時候排隊幹什麽?”
李上進說:“利用休息時間補課。”
副連長點點頭說:“好,好。”
李上進很興奮。
但到了訓練場,大家仍是麵和心不和,各人使勁甩自己的手榴彈,不給別人看
成績;惟獨李上進跑來跑去,說某某投了多少米。
夜裏緊急集合。這時連裏又縮短了集合時間。過去是十分鍾,現在縮短成五分
鍾。但大家到底是老兵了。竟能在規定時間利利索索出來。“元首”穿鞋也從不錯
腳。這時“老肥”出了問題。不知是白天訓練太緊張,還是他夜裏睡不好,一到緊
急集合,他就驚慌。全連已經排好了隊,他才慌慌張張跑出來,背包還不是按標準
捆的,勒的是十字道。有一次把褲子又穿反了。班長找他談話,說:
“李勝兒,咱們是‘骨幹’,可不能拖班裏的後腿,那同誌們會怎麽說?”
“老肥”含著淚說:“我難道想拖班裏的後腿?隻是心裏一緊張,想快也快不
起來。”
李上進說:“過去你不出來的挺快?”
“老肥”說:“過去是過去,現在也不知怎麽了,渾身光沒勁。”
王滴挨著“老肥”睡,背後對別人說:“‘老肥’這人準是犯病了,一到夜裏
就吹氣,嘴裏還吐白沫。”
我把這情況告訴了李上進。李上進問:
“過去他有什麽病?”
我說:“沒見他有什麽病。”
後來又一次緊急集合,“老肥”更不像話,隊伍已經出發抓特務,他還在屋裏
折騰。隊伍跑一圈回來了,他出去找隊伍沒找到,一個人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李上進說:“看樣子他真有病。”
王滴說:“他犯的準是羊羔瘋!你想,一聽哨子響就吐白沫,渾身不會動,不
是羊羔瘋是什麽?”
李上進把我拉到一邊說:“班副,要真是羊羔諷還麻煩了。領導知道了,非把
他退回去不可!部隊不收羊羔瘋。我們那批兵,就退回去一個。”
我看看四周說:“班長,不管是不是羊羔瘋,咱們得替他保密。你想,當了兩
個月兵,又把他退了回去,讓他怎麽見人?”
李上進摸著下巴思摸。
“再說,他這羊羔瘋看來不嚴重,到部隊兩個月,怎麽不見犯?現在偶爾犯一
次,看來是間歇性的。橫豎再有二十多天就結束了,我們替他遮掩遮掩。”
李上進思摸一陣說:“隻好這麽辦。以後再緊急集合,你幫他一把。”
我點點頭。
“老肥”這時滿頭大汗從黑暗中跑回來,衣裳、被子都濕漉漉的。李上進說:
“回來了?”
王滴說:“你還是獨立行動!”
“老肥”還在那裏喘氣,顧不上搭言。
第二天上午,我找“老肥”談話。問:
“‘老肥’,你是不是有羊羔瘋?”
他說:“班副,咱倆一個村長大的,你還不知道,我哪裏有羊羔瘋?”
我說:“我記得你爹可犯過這病!”
他低下頭不說話。
我說:“一犯羊羔瘋,部隊可是要退回去的。”
這時他哭了,說:“班副,我可不是有意的。我心裏可想努力工作。”
我說:“你不用著急。”又四下看一下人,把李上進的話給他說了一遍,讓他
自己也注意一下,爭取少犯或不犯;緊急集合我幫他。
他感激地望著我:“班副,你和班長都是好人,我忘不了你們。萬一我給軍長
開上小車……”
我說:“開小車不開小車,人不能有壞心。”
他連連點頭。
我又深入到班裏每一個戰士,告訴他們不能有壞心,要替“老肥”保密。每到
緊急集合,我隻讓“老肥”穿衣服,我幫他打背包,夾在我們中間一起出去,倒也
顯不出來。
十來天過去,沒出什麽事。大家平安。我和李上進鬆了一口氣。“老肥”心裏
感激大家,把勁頭都用到了工作上,休息時間一遍又一遍掃地,還替大家打洗臉水,
擠牙膏,累得一頭的汗。我看他那可憐樣,說:
“‘老肥’,你歇歇吧。”
他做出渾身是勁的樣子:“我不累。”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平安地過去了,沒想到班裏出了奸賊:“老肥”犯羊羔瘋
的事,有人告到了連裏。連裏責成排長查問。排長午休時沒睡,先獨自趴桌上寫了
一回信,撕了幾張紙,又把我和李上進叫到乒乓球室,問:
“李勝兒犯羊羔瘋,你們知道不知道?”
我和李上進對看一眼,知道壞了事。但含含糊糊地說:“這事兒倒沒聽說。”
排長“啪”地將寫好的信摔到球案上:“還沒聽說,都有人告到連裏了!”
我急忙問:“誰告的?”
排長瞪我一眼:“你還想去查問檢舉者嗎?”
我低下眼睛,不敢再吭聲。
排長說:“好哇好哇,我以為班裏的工作搞得挺不錯,原來藏了個羊羔瘋!連
我都跟著吃掛落!你們說,為什麽不早報告?”
李上進鼓起勇氣說:“排長,真沒見他犯過。”
我說:“我和他一個村。”
排長說:“你們還嘴硬,有沒有病,明天到醫院一檢查就知道,到時候再跟你
們算帳!”
我和李上進挨了一頓訓,出來,悄悄問:“是誰這麽缺德,跑到連裏出賣同誌?”
嘴上不說,都猜十有八九是王滴。王滴跟“老肥”本來就不對付,“老肥”又曾頂
掉他的“骨幹”,他會不記仇?再說,王滴是班裏的落後分子,平時唯恐天下不亂,
這放著現成的事,他能不吹灰撥火?這奸細不是他是誰?回到班裏,又見王滴在那
裏又笑又唱,越看越像他。我和李上進都很氣憤,說:“遇著事兒再說!”可他向
連裏反映情況,是積極表現,一時也不好把他怎麽樣。隻是苦了低矮黃瘦的“老肥”,
在那裏愁眉苦臉坐著,等待明天的命運判決。
第二天一早,“老肥”就被一輛三輪摩托拉到野戰醫院去了,到了晚上才回來。
他一下摩托,看到他那苦瓜似的臉,就知道班裏的“骨幹”、想給軍長開小車的
“老肥”,要給退回去了!
“老肥”從車上下來,立即哭了。拉著我的手說:“班副,咱倆可是一個村的!”
又說:“不知誰揭發了我。來時大家都兄弟似的,怎麽一到部隊,都成仇人啦?”
我心裏也不好受,說:“老肥。”
“老肥”說:“這讓我回去怎麽見人?”
王滴在旁邊說:“這有什麽不好見人的?在這也無非是甩甩手榴彈!”說完,
甩屁股走了。
我們大家都氣得發抖。背後告密,當麵又說這風涼話,我指著他的背影說:
“好,王滴,好,王滴!”
這時“元首”上前拉住“老肥”的手,安慰說:“‘老肥’,心裏也別太難受。
咱們都是‘骨幹’,原來想一塊把班裏工作搞好,誰想出了這事!”說著,自己也
哭了。
入夜,大家坐在一起,圍著“老肥”說話,算是為他送行。卸了領章、帽徽的
“老肥”,臉上癡呆呆的。李上進說:“李勝兒同誌雖然在部隊時間不長,但工作
大家都看見了,還當著‘骨幹’……”
我說:“李勝兒同誌品質也好,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愛背地琢磨人。”看
了王滴一眼。王滴躺在自己的鋪板上,瞪著眼不說話。
“老肥”說:“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以前有不合適的地方,大家得原諒我。”
這時有幾個戰士哭了。
排長從屋外走進來,也坐下參加我們的送行會。他從腰裏摸出一包“大前門”
煙,破例遞給“老肥”一支,吸著說:“李勝兒,別怨我,連裏要這麽做,我也是
沒辦法。”說著,又遞給“老肥”一雙膠鞋:“回家穿吧。”
“老肥”抱著膠鞋,哭了:“排長,我不該尿你一褲……”
第二天一早,“老肥”乘著連裏炊事班拉豬肉的車走了。臨上車問:“班副,
你給家捎什麽不捎?”
我說:“不捎什麽。回去以後,如果村裏不好呆,就跟我爹去學泥瓦匠吧。我
給我爹寫一封信。”
他點點頭,一包眼淚,蹬著車軲轆爬上了汽車。
汽車馬上就開了。
再也看不到汽車和“老肥”,大家才向回走。回到班裏,又要集合去訓練場練
投手榴彈。這時大家都沒情沒緒的。我看著班裏每一個人都不順眼,覺得這些人都
品質惡劣。十七八歲的人,大家都睡打麥場,怎麽一踏上社會,都變壞了?
但集合隊伍的軍號,已經吹響了。
推薦:新兵連 by; 劉震雲
所有跟帖:
• 繼續--新兵連 by; 劉震雲 -佳茗- ♀ (32689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07:42:54
• 確實是篇好文章 -pery- ♂ (0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16:51:11
• 同感。不愧為大家之作啊。 -jianying- ♂ (0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20:2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