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肥”走後的第二天,實彈考核開始了,實彈考核以後,就要分配工作。實
彈考核的成績,是分配工作的一個重要參考。大家都很緊張。實彈考核是先投手榴
彈,後打槍。
投手榴彈之前,我找王滴談話,告訴他班長說了,因為他投彈沒達到三十米,
沒有投實彈的資格。接著狠狠批評了他一頓,也是替“老肥”報仇的意思。
“排長和班長都說了,你這人平時愛偷懶,不好好練習,現在拖了全班和全排
的後腿,你說該怎麽辦吧!”
王滴急得渾身是汗:“我怎麽沒投彈的資格,我怎麽沒投實彈的資格?你怎麽
知道我會不及格?”
我說:“假彈還投不及格,真彈就投及格了?真彈會爆炸,炸死你誰負責?”
王滴說:“假彈沒壓力,真彈有壓力,說不定一投就投過了。”
我說:“一投就投過了?你兩投也投不過。我和班長商量,你手榴彈投不投,
先給班裏寫份檢查,檢查一下自己的思想動機,為什麽不好好練投彈?往深裏挖一
挖!”
王滴一下把胳膊肘捋了出來:“我怎麽不努力,看這胳膊練的!”又帶著哭腔
說:“班副,你們這不是存心整人嗎?”
我正色道:“什麽叫整人?你這思想又不對了!你自己工作不努力,讓你反省,
是對你的愛護,怎麽叫整人!難道你投彈不及格,還得大張旗鼓表揚你麽?”
王滴這時哭了,哭得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淚:“班副,對我有什麽意見,可以
當麵給我提,用不著這麽背地給我穿小鞋。當初咱可是一個悶子車拉過來的!班副,
我不就說話隨便點,可沒犯過大原則!”
我說:“你犯不犯原則,我不知道。排長和班長讓我找你,我就找你,別的我
也不敢多說,省得叫人到連部去匯報,說不定把我也退回去!”
王滴這時不哭了,半天看我,忽然從地上跳起來,又像蛤蟆一樣伏到我臉前: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是不是懷疑,‘老肥’退回去和我有關係?”
我說:“我可沒說和你有關係。再說,向連裏報告情況,也是積極表現。”
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漲紅著臉,指著我說:“好,好,你們竟懷疑上我!你
們懷疑吧,你們懷疑吧!班副,我算和你白認識了!既然這樣,你讓我投彈,我還
不一定投呢!”說完,一溜煙跑了。
我怔在那裏。回到宿舍,把情況向李上進匯報,說:“班長,說不定向連裏匯
報不是他?”
李上進摸著下巴說:“不是他,可又是誰呢?班裏就這麽幾個人,掰指頭算一
算,也找不出別人。”
我掰指頭算了算,是找不出別人。
李上進拍一下巴掌說:“這事就這樣決定了,別聽他賊喊捉賊,這人品質一貫
不好,匯報必是他無疑!”
這事就這樣決定了。這時李上進又說:“班副,還有個事得商量商量。”
我說:“什麽事?”
他說:“據你看,臨到訓練結束,組織上能發展我嗎?”
事情的頭緒可真多。我歎了一口氣,說:“班長,這事你不用再操心了,那天
你給副連長搓背時,他不說的挺明確?”
他點點頭,又說:“我就怕‘老肥’的問題一出現,對我有影響。”
我說:“‘老肥’的問題是‘老肥’,再說已經把人家退回去了,怎麽還會影
響別人?”
他點點頭,又說:“現在關鍵是看我了,得想法把班裏的工作搞上去。”說到
這裏,一下從鋪板上躍起,“班副,我看還是讓王滴投實彈吧。”
我吃了一驚,問:“你不是決定不讓他投嗎?”
李上進說:“要不讓他投,他無非得個零分;可他一得零分,班裏的工作也受
影響啊!班裏出了個零蛋,連裏不追查嗎?”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他投不過三十米,出了危險怎麽辦?”
李上進說:“實彈比教練彈輕幾兩,要萬一投過呢?”
我說:“那就讓他試試?”
李上進說:“還是試試吧,輪到他投彈時,讓別的戰士撤下來。”
我又去找王滴,告訴他可以投實彈。但宿舍內外,橫豎找不見他。我猜想他又
犯思想問題,躲到什麽地方哭去了。我信步走到訓練場的沙丘後尋找,也不見他。
我心想:批評他兩句就鬧情緒,還跑得到處找不見,真不像話。接著就往回走。這
時我忽然發現,遠處的曠野上,有一黑默默的影子,在那裏跑。借著月牙的光亮打
量,身影有些像王滴。我過去,叫了一聲“王滴”,那身影也不答。但我看清,確
是王滴:原來正一個人跑來跑去,在練手榴彈。我忽然有些感動,說:“王滴,別
練了,深更半夜的。”
王滴不答,仍在那裏投。
我上前拉住他,說:“王滴,別練了,班長說了,讓你投實彈。”
這時我發現,王滴渾身濕漉漉的,胳膊腫得像發麵窩窩。他賭氣似的,甩開我
的胳膊,仍投。彈投完,忽然伏到地上哭,哭得挺傷心:
“班副,要知道這樣,我就不當兵了。”
我心裏也不好受,說:“王滴,班裏並沒有存心整你。”
投實彈了。靶場背靠一個山坡。把弦套在小拇指上,順山坡跑幾步,“呼”地
一下投出去,弦還在小拇指上,山間便“咣”地一聲響了。這時要趕緊臥倒,不然
彈片飛到身上不是玩的。成績測定的辦法是:三十米算及格,三十五米算良好,一
過四十米,就算優秀了。
第一個投彈者是李上進。他是老兵,隻是作示範,不計成績。李上進不負重望,
一投投了好遠。響過以後,大家都鼓掌拍巴掌。李上進甩著胳膊說:
“好久不練這個了。過去我當新兵時,一投投了五十米。”
這時“元首”上前一步說:“我爭取向班長學習,一投也投五十米!”
第二個投彈者是我,一投投了三十八米。大家挺遺憾,“再稍使一點勁兒,就
優秀了。”
李上進說:“不礙不礙,大家隻要趕上班副,就算不錯了!”因為連裏評定班
集體成績的標準是:隻要大家全是良好,集體成績就是優秀。大家說:
“不就是三十五米嗎?投著看吧。”
接著又投了兩個戰士,一個良好,一個優秀,大家又鼓掌。
下一個輪到王滴。李上進問:
“王滴,你緊張嗎?緊張就歇會兒再投。”
王滴沒答話,立時就把手榴彈的保險蓋擰掉了,把弦線往手指頭上套。嚇得李
上進忙往後退:
“王滴,馬虎不得!”
王滴仍沒答話,向前跑著就扔,唬得眾人忙伏到地上,紛紛說:“娘啊,他是
不要命了!”
聽得“咣”地一聲。大家爬起身,見王滴也趴在前麵地上。大家悄悄問:“王
滴,沒事吧?”
王滴沒答話,隻是從地上爬起來去拿米尺。用米尺一量,乖乖,三十六米。大
家都很高興。李上進上去打了王滴一拳:
“王滴,有你的!沒想到你適合投實彈!”
王滴臉上也沒露喜色,隻是說:
“就這,還差點不讓投呢!”
說完,掉屁股走了。
李上進還沉浸在喜悅之中,連連告訴我:“我就擔心王滴,沒想到他投了個良
好!這下班裏肯定是優秀了!”
接下去又投了幾個戰士,都是“良好”以上,李上進高興得手舞足蹈,掏出一
包煙,請大家抽。最後隻剩下“元首”。“元首”在訓練中是投得最遠的,大家都
盼他投出個特等成績。“元首”也胸有成竹,連連咳嗽兩聲說:“爭取五十米開外
吧!”
吸完李上進的煙,“元首”上陣了。大家都要看他的表演,紛紛從掩體中探出
頭。“元首”不慌不忙地擰開手榴彈,將弦線掏出來,這時突然問:
“班長,是把繩套在大拇指頭上嗎?”
李上進在掩體中答:“是套在小拇指頭上。”
“元首”這時出現了慌亂:“怎麽我的弦比別人的短,不會炸著我吧?”
李上進說:“你投吧,彈是一樣的。”
大家紛紛笑了:“原來‘元首’是投得了假的投不了真的。”
在大家的笑聲中,“元首”向前跑去。跑了幾步,胳膊一投,同時聽見他叫:
“不好,我的弦太短,聽見了‘噝噝’聲!”
同時見他胳膊一軟,但彈也出去了。不好!手榴彈沒投遠,隻投了十幾米,眼
看在“元首”麵前冒煙。“元首”也傻了,看著那手榴彈冒煙。李上進“呼”從掩
體中竄出,邊叫:“你給我臥倒!”邊一下撲到“元首”身上,兩人倒在地上。在
這同時,手榴彈“咣”地一聲響了。響過以後,全班人紛紛上去,喊:“班長,
‘元首’,炸著沒有哇?”
這時李上進從地上滾起來,邊向外吐土,邊瞪“元首”:
“你想讓炸死你呀?”
“元首”從地上坐起來,傻了,愣愣地看著前邊自己手榴彈炸的坑。看了半天,
哭了:
“班長,我的弦比別人短!”
李上進說:“胡說八道,軍工廠專門給你製造個短的嗎?”
成績測定,“元首”投了十五米。
大家紛紛歎息,說白可惜了平日功夫。“元首”滾到地上不起來,“嗚嗚”地
哭:
“班長,我可不是故意的!平時訓練你都看到了。”
李上進這時垂頭喪氣,連連揮手:“算了,算了,你別說了。誰知道你連王滴
都不如,一來真的就慌。”
“元首”聽到這話,更是大哭。
實彈投擲就這樣以不愉快的結尾結束了。大家排著隊向營房走,誰都不說話,
顯得沒情沒緒。回到宿舍,倒見王滴喜孜孜的,哼著小曲,提杆大槍往外走,說要
去練習瞄準,準備下邊的實彈射擊。
這一夜裏,“元首”明顯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戴著兩隻黑眼圈,在廁所門
口堵住我:
“班副,不會因為投手榴彈取消我的‘骨幹’吧?”
我安慰他:“‘元首’,別想那麽多,趕緊準備下邊的射擊吧,不會撤銷你的
‘骨幹’。”
他點點頭:“可會不會影響我的分配呢?”
這我就答不上來了。說:“這我不知道,不敢胡說。”
“元首”一包眼淚:“班副,我對不起你和班長,身為‘骨幹’,投彈投了十
五米!”
我又安慰他:“‘元首’,千萬不要思想負擔過重。如果影響了下邊的射擊,
不就更不好了?”
他點點頭,又抹了一把眼淚,果斷地說:“班副,你看著吧,我原守不是一般
的軟蛋,哪裏跌倒我哪裏爬起!”
我說:“這就對了,我相信你‘元首’。”
瞄準練習中,“元首”很刻苦,一趴一晌不休息。別人休息,他仍在那裏趴著,
托槍練習。
射擊開始了。射擊分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分別是趴著打、跪著打和
立著打;六十環算及格,七十環算良好,八十環以上優秀。李上進作了示範以後,
先上來三個戰士。不錯,都打了七十多環。就是一個戰士拉槍栓時給卡了手,在那
裏流血。李上進一邊用手巾給他包紮,一邊說:
“打的不錯,打的不錯,回去好好休息。”
又上來三個,其中有王滴。打下來,除了一個戰士是及格,王滴和另一個是良
好。王滴小子傻福氣,剛剛七十環,其中一環還是擦邊兒的。李上進雖然遺憾有一
個及格,但鑒於上次手榴彈的教訓,說:
“及格也不錯,及格總比不及格強!”
這時王滴倒挎著大槍,從口袋摸出一包香煙,叼出一支,也不讓人,自己大口
大口吸起來。吸了半天,突然蹲到地上小聲“嗚嗚”哭起來。大家嚇了一跳。
我說:“行了王滴。”
李上進說:“不要哭,王滴,知道你打的不錯。”
又上來三個戰士,其中有“元首”。我和李上進都有些擔心。我說:
“‘元首’,不要慌,槍機扳慢一點。”
李上進拿出大將風度:“‘元首’打吧。打好了是你的,打壞了是我的!”
“元首”點點頭,對我們露出感激。但他嘴唇有些哆嗦,手也不住地抖動。我
和李上進說:
“不要慌,停幾分鍾再打。”
這時在遠處監靶的排長發了火:
“怎麽還不打?在那裏暖小雞嗎?”
三個人隻好趴下,射擊。射完,大家歡呼起來。“元首”打的不錯,兩個九環,
一個十環。我和李上進都很激動:
“對,‘元首’,就這麽打!”
“元首”嘴唇繃著,一臉嚴肅,也不答話。爬起來,提槍向前移了五十米,蹲
著打。好,打的又不錯,一個八環,一個七環,一個十環。我們又歡呼,擁著“元
首”移到一百米。這時“元首”渾身是汗,突然說:“班長,眼有些發花。”
李上進說:“隻剩三槍了,不要發花。”
“元首”又說:“班長,靶紙上那麽多窟窿,我要打重了怎麽辦?”
李上進說:“放心打吧‘元首’,再是神槍手,也從沒打重的。”
“元首”又說:“我覺得我這靶有點歪。準是打了六槍,打歪了。”
李上進有些不耐煩:“你怎麽又犯了手榴彈毛病?”
這時排長舉著小旗跑過來,批評“元首”:“怎麽就你的屎尿多?我的手都舉
酸了!”
“元首”和其他兩個戰士又舉起了槍。“啪”、“啪”、“啪”三槍過後,老
天,“元首”竟有兩槍“啁”“啁”地脫了靶。另有一槍中了,僅僅六環。李上進
傻了,我也傻了。傻過來以後,李上進趕緊蹲到地上用樹枝計算分數。三個姿勢加
在一起,剛剛五十九環,隻差一環不夠及格。李上進也不提“打壞了算我的”了,
責備“元首”:“你哪怕再多打一環呢!”
“元首”也傻了,傻了半天,突然愣愣地說:
“我說眼有些發花,你不信。可不是發花!”
排長在一邊不耐煩:“行了行了,早就知道你上不得台盤。扔手榴彈也是眼睛
發花?”
“元首”咧咧嘴,想哭。排長狠狠瞪了他一眼,把他的哭憋回去了。隻是喉嚨
一抽一抽的,提著槍,看前邊那靶。
實彈考核結束了。班裏形勢不太好。由於“元首”手榴彈、打槍都不及格,班
裏總成績也跟著不及格。李上進唉聲歎氣地,一個勁兒地說:
“完了,完了。”
我說:“咱們內務、隊列還可以。”
李上進說:“隻看其他班怎麽樣吧。”
又停了兩天,連裏全部考核完了。幸好,還有三個班也出現不及格。我和李上
進都鬆了一口氣。但算來算去,自己總是落後中的,心裏順暢不過來。
班裏形勢又發生一些變化。“元首”兩次不及格,“骨幹”的地位發生一些動
搖。和過去看王滴一樣,大家看他也不算一個人物了。他自己也垂頭喪氣的,出出
進進,灰得像隻小老鼠。雖然寫了一份決心書,決心哪裏跌倒哪裏爬起,但新兵連
再有十幾天就要結束了,還能爬到哪裏去呢?王滴投彈、射擊都搞得不錯,又開始
揚眉吐氣起來,出出進進哼著小曲,說話又酸溜溜的,愛諷刺人。有時口氣之大,
連我和李上進都不放在眼裏。我和李上進有些看不上這張狂樣子,在一起商量:
“他雖然實彈考核搞得好,但品質總歸惡劣!”
按說在這種情況下,“骨幹”應該調整,把“元首”撤下來,讓王滴當。但我
和李上進找到排長:
“排長,再有十幾天就結束了,‘骨幹’就不要調整了吧?再說,王滴這人太
看不起人,一當上‘骨幹’,又要犯小資產階級毛病。上次他給連長送筆記本,讓
群眾有輿論,後來也常給排裏工作抹黑……”
排長正趴在桌子上寫信,寫好一張看看,皺皺眉頭,揉巴揉巴,撕撕,扔了。
這時把臉扭向我們:
“什麽什麽?你們說什麽?”
我們又把話重複了一遍。
他皺著眉頭思考一下,揮揮手說:“就這樣吧。”
這樣,班裏的“骨幹”就沒有進行調整。“元首”觀察幾天,見自己的“骨幹”
沒被撤掉,又重新鼓起了精神,整天跑裏跑外,掃地、打洗臉水、掏廁所、挖豬圈,
十分賣力氣;王滴觀察幾天,見自己的地位並沒有升上去,氣焰有些收斂。
連裏分配工作開始了。大家都緊張起來,整日提著心,不知會把自己弄到什麽
地方去。但提心也是白提心。直到一天上午,連隊在操場集合,開始宣布分配名單。
大家排隊站在那裏,心“怦怦”亂跳,一個個翹著脖子,等待命運的判決。念名單
之前,指導員先講了一番話,接著念名單。名單念完,整個隊伍“嗡嗡”地;但隨
著指導員抬起眼睛,皺起眉頭盯了隊伍一眼,隊伍馬上安靜下來。
由於我們班實彈考核不及格,所以分得極差。有幾個去燒鍋爐的,有幾個去看
庫房站崗的,還有幾個分到戰鬥連隊的。全班數王滴分得好,到軍部當公務員。雖
然當公務員無非是打水掃地,但那畢竟是軍部啊!——“老肥”沒有實現的願望,
竟讓王滴給實現了。我們都有些忿忿不平,王滴雖然實彈考核成績好,但他平時可
是表現差的。散隊以後,就有人找排長,問為什麽王滴分得那麽好,我們分得那麽
差?排長說:
“他夠條件,你們不夠條件。”
“為什麽他夠我們不夠?”
“軍部要一米七五的個子,咱們排,還就他夠格!”
大家張張嘴,不再說什麽。人生命運的變化,真是難以預測啊!
“元首”是導致全班分配的罪魁禍首。“元首”雖然整日努力工作,但大家還
是難以原諒他。他自己也是全連分得最差的:到生產地去種菜。名單一宣布,“元
首”當場就想抽泣。但他有苦無處訴,隻好默默咽了。回到宿舍,全班就數王滴高
興,一邊整理自己的行囊,一邊又在那裏指手畫腳,告訴“元首”:
“其實種菜也不錯,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
“元首”抬眼看王滴一眼,也不說話。我雖然分得不錯,到教導隊去受訓,但
全班這麽多人分得不好,心裏也不好受;現在看王滴那張狂樣子,便有些看不上,
戧了他一句:
“你到軍部,也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經常見軍長,可以匯報個什麽!”
王滴立即臉漲得通紅,“你……”,用手指著我,兩眼憋出淚,說不出話。
晚上連裏放電影,大家排隊去看。“元首”坐在鋪頭,不去排隊。我說:“
‘元首’,看電影了。”
“元首”看我一眼,如癡如傻,半天才說:“班副,我請個假。”說完,抽被
子蒙到身上,躺到那裏。
李上進把我拉出去說:“班副,注意‘元首’鬧情緒,你不要看電影了,陪他
談談心。”
隊伍走後,我把“元首”從鋪上拉起來,一塊到戈壁灘上談心。
已經是春天了。迎麵吹來的風,已無寒意。難得見到的戈壁灘上的幾粒小草,
已經在掙紮著往上抽芽。
“元首”沒情沒緒,我也一時找不到話題,隻是說:“‘元首’,人生的路長
得很,不要因為一次兩次挫折,就磨掉自己的意誌。”
“元首”歎了一口氣,說:“班副,我不擔心別的,隻是名聲不太好聽,應名
當了兵,誰知在部隊種菜。”
我說:“你不要聽王滴胡說,他雖然分得好,但也無非是提水掃地,沒啥了不
起。再說,他這人品質不好,愛背後匯報人,說不定時間一長,就被人識破了。”
“元首”抬起眼睛看我,不說話。
我又安慰他:“你雖然分得差,但比起咱們的‘老肥’,也算不錯了,他竟讓
給退了回去。提起‘老肥’,誰不恨王滴?”
這時“元首”突然攔腰抱住我,嚇了我一跳,他帶著哭腔說:
“班副,我給你說一句話,你不要恨我!”
“什麽話?”
“匯報‘老肥’的不是王滴!”
我心裏疑惑,問:“不是王滴是誰?”
“元首”愣愣地說:“是我!”
“啊?”我大吃一驚,一下從“元首”胳膊圈中跳出,愣愣地看他,“你?怎
麽會是你?你為什麽匯報他?”
這時“元首”哭了,“嗚嗚”地哭:“當時‘老肥’一心一意想給軍長開小車,
我聽他一說,也覺得這活兒不錯,也想去給軍長開小車。當時班裏就我們倆是‘骨
幹’,我想如果他去不了,就一定是我。為了少個競爭對象,我就匯報了他……”
“啊?”我愣愣地看“元首”。
“元首”哭著說:“沒想到現在得了報應,又讓我去種菜。班副,我這幾個月
的‘骨幹’是白當了!”
“你,你,”我用手指著他,“你這人太卑鄙了!”
“元首”開始蹲在地上大哭。
哭後,我們兩個誰都不再說話。
遠處營房有了熙攘的人聲。電影散了。我說:
“咱們回去吧。”
這時“元首”膽怯地說:“班副,你可不要告訴別人,我是信得過你,才給你
說。”
我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能去給軍長開小車,你就誰都不告訴了?”
“元首”又嗚嗚地哭,說:“要不我這心裏特別難受……”
我說:“你難受會兒吧,省得以後再匯報人。這麽說,我們還真錯怪王滴了!
王滴這人原來真不錯!”說完,扔下他一個人走了。
“元首”在黑暗中絕望地喊:“班副……”
七
再有五六天新兵連就要結束了。又是一個星期天,大家一塊到大點去買東西。
大點是部隊一個集鎮,有幾個服務社,一個飯館,幾棵柳樹。周圍卻仍是一望無際
的戈壁。大家在那裏買了許多筆記本,相互贈送,算是集結三個月的紀念。筆記本
的扉頁上,寫上各自要說的話。各自的話,其實都差不多。“願我們的友誼萬古長
青”,“祝進步”,“與×××共勉”等等。班裏的人相互送遍了。“元首”這兩
天情緒低落,出來進去低著頭,可能背地哭過,兩隻眼看上去像兩隻熟透的大桃。
但他送筆記本並不落後,買了一大疊,每人送了一本。送我的筆記本上歪歪扭扭寫
道:“人生的道路不是長安街,與班副共勉”。我看了這話,明白他的意思。從大
點回來,與他並排走。走了半天,他突然說:
“班副,我馬上要去種菜了。”
我忽然有些難受,說:“‘元首’,到那來封信。”
他長出一口氣,又說:“班副,我還得求你個事。”
我說:“什麽事?你說吧。”
他說:“那件事,就不要擴大範圍了。要傳出去,我就沒法活了。”
我點點頭,看他,說:“放心。”
停了一停,他又說:“我不準備送本給王滴。”
我說:“送誰不送誰,是你的自由。再說,他不也不送本給人嗎?”
王滴從大點回來,手是空的。他沒買一個筆記本,隻是口袋裏裝了半斤奶糖,
在那裏一個一個往嘴裏扔,嚼吃。大家說,王滴這人可真怪,原來不該“共勉”的
時候,他與連長“共勉”;現在該“共勉”了,他又一個也不“共勉”。大概是分
到了軍部,看不上大家了。沒想到王滴聽到這話,一口痰連糖吐出來,說:“‘共
勉’個屎!三個月下來,一個個跟仇人似的,還‘共勉’!”
說完,撒丫子向前跑了。
大家一怔,都好長時間不再說話。
晚上,大家開始在宿舍打點行裝。該洗唰的開始洗涮。這時李上進出出進進,
情緒有些急躁,抓耳撓腮。我知道他又為入黨的事。現在新兵連馬上要結束了,他
還沒有一點消息。等到宿舍沒人,他來回走動幾圈,突然拉著我的手說:
“班副,你看看,眼看就要結束了,怎麽還沒有一點消息?”
我說:“是呀,該啦!怎麽還沒有消息?”
他說:“副連長不會騙我吧?”
我想了想說:“身為副連長,說話肯定會負責任的。”
他歎了一口氣:“這可讓人心焦死了。”
第二天上午,我領人出去打掃環境衛生。掃完,回宿舍,見李上進一人在鋪上
躺著,兩眼瞪著天花板,也不說話。我知道他又為沒消息犯愁,便說:
“班長,該準備吃飯了。”
沒想到他猛地躥起來,拉著我的手,咧開黑紅的大嘴笑,叫道:“班副,有了,
有了!”
我問:“什麽有了?”
他說:“那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為他高興,說:“讓你填表了?”
他不以為然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是,這點知識都不懂,那也得組織先找談話
呀!剛才連部通訊員通知我,說午飯後指導員找我談話。你想,不就是這事麽?要
是不讓入,還會找你談話?”
我說:“可不!”
他又拉我到門後,翻開巴掌,說: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看看怎麽樣!”
手掌中又露出他對象的照片。
我隻好又看了看胖姑娘,說:“不錯呀班長。”
他長出一口氣,又“砰”地打了我一拳,說:“一個月沒給她寫信了。”
我說:“現在你就大膽放心寫吧!”
他說:“晚上再寫,晚上再寫。”
中午,李上進飯吃得飛快。吃完,抹了一把嘴,又對著小圓鏡正了正軍裝,對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溜小跑到連部去了。去了有二十分鍾,我們正在午休,他躡
手躡腳回來了。我欠起身問:
“這麽快班長?”
他搖搖手,不說話,爬到自己鋪位上,不再動彈。我以為事情已經談妥了,他
在高興之中,在聚精會神構思晚上如何給對象寫信,沒想到突然從他鋪位上傳來
“嗚嗚”的哭聲。把我們一屋嚇了一跳。
我急忙到他鋪位上搖他:“你怎麽了班長?”
他開始嚎啕大哭。
一班人都聚集到他身旁,說:“你怎麽了班長?”
李上進也不顧影響,也不顧人多,大聲喊:“我X指導員他媽!”
我們嚇了一跳,問:“到底是怎麽了?”
李上進邊哭邊說:“班副,你說這像話嗎?”
我說:“怎麽不像話?”
“副連長明明說好的,讓我入黨,可指導員找我談話,不讓我入了……”
我吃了一驚:“他說不讓入了?”
“說不讓入還不算,還通知我下一批複員。你說,這樣光著身子,讓我怎麽回
家!”
我倒抽一口冷氣:“哎呀,這可沒想到。”
他又放聲嚎哭起來。
連裏集合號響了,班裏人都提槍出去集合,宿舍裏就剩我們倆。這時李上進也
不哭了,蹲在鋪頭不動。我陪在一旁歎氣。他埋著頭問:
“班副,你說,我來到班裏表現怎麽樣?”
我說:“不錯呀。”
“跟同誌們團結怎麽樣?”
“不錯呀。”
“說沒說過出格的話。辦沒辦過出格的事?”
“沒有呀!”
“班裏工作搞得怎麽樣?”
“除了投彈射擊,別的不比人差!”
“那指導員怎麽這麽處理我?”
我搖搖頭:“真猜不透。”
他咬咬牙說:“指導員必定跟我有仇!”接著站起來,開始在地上來回轉。轉
了半天,開始兩眼發直。
我勸他:“班長,你想開些。”
李上進不說話,隻在那裏轉。突然蹲到地上,雙乎抱頭,“這樣光身子,我是
寧死不回家。”接著又站起,對著窗戶喊:“我X指導員他媽!”
我急忙把他從窗戶口拉回來:“讓人聽見!”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聽見又怎麽樣?反正我不想活了!”
到了晚上,李上進情緒才平靜下來。到了吹熄燈號,大家圍著勸他,他反倒勸
大家:
“都趕緊睡吧。”
大家都為他心裏不好受,默默散去睡了。連王滴也露出一臉的同情,歎口氣去
睡。脫了褲子,又爬到李上進的鋪頭,說:
“班長,我這還有一把糖,你吃吧。”
把一把他吃剩的奶糖,塞到李上進手裏。
熄了燈。大家再沒有話。都默默盯著天花板,睡不著。這是當兵以來讓人最難
受的一夜。連“老肥”退回去那天晚上,也沒有這麽難受。不時有人出去解手,都
是躡手躡腳的。翻來覆去到下半夜,大家才朦朧入睡。這時外邊“砰”地響了一槍,
把大家驚醒。夜裏頭,槍聲清脆嘹亮。大家被嚇了一跳。爬起來紛紛亂問: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接著外邊響起“嘟嘟”的緊急集合哨子。大家顧不上穿衣服,一窩蜂擁了出來,
問: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這時有人說是有了特務,有人說是哨兵走了火。正一團混亂,連長提著手槍喘
喘跑來,讓大家安靜,說是有人向指導員打黑槍。大家“嗡”地一聲炸了窩。我心
裏“咯噔”一下。這時副連長又提著槍跑過來,說指導員看見了,那身影像李上進;
又說指導員傷勢不重,隻傷了胳膊;又說讓大家趕緊集合,實槍荷彈去抓李上進,
防止他叛逃。我們這裏離國境線隻幾百公裏。
大家又“嗡”地炸了窩。趕緊站隊,上子彈,兵分幾路,跑著去捉李上進。因
李上進是我們班的,大家都看我們。我們班的人都低著頭。我也跟在隊伍中跑,心
裏亂如麻。看到排長也提著槍在前邊喘喘地跑,便湊上去問:
“這是怎麽回事呀,排長?”
排長抹一把汗,搖頭歎息道:“這都是經受不住考驗呀,沒想到,他開槍叛逃
了!”
我說:“這肯定跟入黨有關係!”
排長歎息:“他哪裏知道,其實支部已經研究了,馬上發展他。”
我急著問:“那為什麽找他談話,說讓他複員?”
排長又搖頭:“這還不是對他的考驗?上次沒有發展他,指導員說他神色不對,
就想出這麽個點子。沒想到一考驗就考驗出來了!”
我腦袋“嗡”地響了一下。
排長說:“他就沒想一想,這明顯是考驗,新兵連哪裏有權複員人呢?”
我腦袋又“嗡”地響了一下。心裏邊流淚邊喊:
“班長,你太虧了!”
隊伍跑了有十公裏,開始拉散兵線。副連長用腳步量著,十米一個,持槍臥倒,
趴在冰涼的地上潛伏,等待捉拿李上進。副指導員又宣布紀律,不準說話,不準咳
嗽,盡量捉活的,但如果他真要不聽警告,或持槍頑抗,就開槍消滅他。接著散兵
線上響起“嘩啦”“嘩啦”推子彈上膛的聲音。
我左邊的戰士把子彈推上了膛。
我右邊的戰士也把子彈推上了膛。
我也把子彈推上了膛。
但我心裏禱告:“班長,你就是逃,也千萬別朝這個方向逃,這裏有散兵線。”
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散兵線上一個個哨位,已經看的清清楚楚。李上進沒
有來。副連長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回營房吃飯。吃了飯,又讓大家到各處去搜。我
們班的任務,是搜查戈壁灘上的一棵棵駱駝刺草丘。我領著大夥搜。我沒有話,大
夥也沒有話,連王滴都沒有話,隻是說:
“不管搜出搜不出,都是一個悲劇。”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這樣搜了一天,沒有搜出李上進。
夜裏又撒散兵線。
三天過去了。李上進還沒捉拿到。
這時軍裏都知道了。發出命令:再用三天時間,務必捉到叛逃者,不然追查團
裏營裏連裏的責任。團裏營裏連裏都嚇傻了。指導員托著受傷的胳膊,也加入了搜
查的行列。
又一天過去了。沒有搜到。
夜裏連部燈火通明。
最後一天,李上進捉到了。不過不是搜到的,是他自己舉手投降的。原來他藏
匿的地點並不遠,就在河邊的一個草堆裏。他從草堆裏鑽出,向人們舉手投降。叛
逃者被捉住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也來了勁頭。李上進已變得麵黃肌瘦,渾身草
秸,軍服被扯得一條一條的。領章帽徽還戴著,不過一捉到就讓人扯掉了。精疲力
盡的李上進,立即被帶到連部審問。
副連長問:“你為什麽向指導員開槍?”
李上進:“他跟我有仇。”
“他怎麽跟你有仇?”
“他不讓我入黨。”
沉默。
“不讓入黨就開槍?”
李上進委屈地“嗚嗚”哭了:“副連長,我給你搓背時,你明明說讓我入,指
導員卻不讓我入,這不是跟我有仇嗎?”
副連長紅了臉,“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李上進,你問題的性質已經變
了,過了界限了!你向指導員開了槍!你開槍以後不是要叛逃嗎?怎麽不逃了?”
李上進說:“我不是想叛逃,我是想跑到河邊自殺!”
“噢——”副連長吃了一驚,看李上進半天,又問:“那你為什麽不自殺?”
李上進:“我想著家裏……還有一個老爹。”
沉默。
連部審問李上進,這邊連裏召開大會,要大家深入批判他。連長站在隊伍前講:
“這和林彪有什麽區別?林彪謀害毛主席,他謀害指導員;林彪要叛逃,他也要叛
逃……”
會後,李上進被押到豬圈旁一間小屋裏。連裏派我和“元首”持槍看守。豬圈
旁,是我們以前一起做好事的地方。到了小屋前,李上進看我們一眼,歎息一聲,
低頭不說話,進了小屋。看他那渾身散架、垂頭喪氣的樣子,真由一個班長,變成
一個囚犯了。圍觀的人散去,剩我們三個人,這時李上進說:
“班副,快給我弄點吃的吧,餓了五六天了。”
我想起剛來部隊,晚上站崗,到鍋爐房吃他烤包子的事。我把“元首”叫到一
旁,說:
“‘元首’,我是不顧紀律了,我去給他弄點吃的,你要想匯報,你就去匯報。”
這時“元首”臉漲得通紅,“啪”地一聲把步槍上的刺刀卸下來,遞給我:
“班副,我要再犯那毛病,你用它捅了我!”
我點點頭,說:“好,‘元首’,我相信你!”
留下“元首”一人看守,我到連隊廚房偷了一盆剩麵條,悄悄帶了回來。李上
進見了食物,不顧死活,雙手抓著亂吃,弄得滿頭滿臉;最後還給噎著了,脖子一
伸一伸的,忙用雙拳去捶。看他那狼狽樣子,我和“元首”都禁不住流淚。
夜裏,李上進在屋裏牆上倚著,我和“元首”在外邊坐著。這時我說:
“班長,你不該這樣呀!”
但我朝裏看,他已經倚在牆上睡著了。
“元首”喊:“班長,你醒醒!”
但怎麽也喊不醒。
我們倆都開始流淚。
這時“元首”說:“班副,我有一個主意。”
我問:“什麽主意?”
他說:“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我大吃一驚,急忙看了看四周,又上前捂住他的嘴:“小聲點。”
他小聲說:“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我說:“放了怎麽辦?”
他眨巴眼:“讓他逃呀!”
我歎息一聲:“往哪裏逃呀,還真能越過邊境線不成?”
“元首”不說話了,開始嘬牙歎氣。
這時我說:“‘元首’,你是一個好兄弟。”
一夜在李上進的酣睡中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師裏來了一個軍用囚車,提李上進。李上進還迷離馬虎的,就被
提溜上了囚車。臨走,也沒扭頭看看我和“元首”。
囚車“嗚嗚”地開跑了。
我和“元首”還站在囚李上進的小屋前,愣著。
突然,“元首”喊:“班副,你看那是什麽?”
我順著“元首”的手指看,小屋地上有一片紙。我和“元首”進屋撿起一看,
原來是李上進對象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很胖,綁著一對大纜繩般的粗辮子,在對我們笑。
八
過了有三天,上邊傳來消息,說李上進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消息傳來,並沒有在連裏引起什麽轟動。因為三天時間,李上進已經被連裏批
臭了。任務布置下來,個個發言,人人過關,像當時批林彪一樣認真。林彪能被批
臭,李上進也被批臭了。
在批李上進的過程中,大家又起了私心。為了不影響自己的最後分配,大家批
得都挺認真。李上進出自我們班,我們班成了重災區,指導員、連長都來參加我們
的批判會。大家一開始還擠牙膏,後來索性牆倒眾人推,把他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缺
點往一塊一集合,一下堆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好像誰批得越多,誰就越不認識
李上進似的。王滴原來也挺同情李上進,說他是“悲劇”,現在為了不影響自己分
到軍部,第一個發言,而且挺有深度:說李上進叛逃有思想基礎,幾年之前就帶刺
刀回家,受過處分。說得連長指導員直點頭。發言一開始,下邊就有人接了茬。中
間休息時,連“元首”也動搖了,找到我,漲紅著臉說:
“班副,我也要批判了。”
我看他一眼:“你批吧,我不讓你批了?”
他臉越發紅:“大家都批了,就我不批,多不好,總得做做樣子。”
接著開會,“元首”便批了。說是做做樣子,誰知批得也挺深刻,說李上進思
想腐化,平時手裏老是捏著個女人照片;把他關起來,還看了一夜。連長指導員都
支起耳朵。我聽不下去,便插話:
“那是他對象的照片。”
指導員說:“要是他對象的照片,還是可以看看的。”
我說:“現在保準不看了,一坐監,對象還不吹了?”
大家“哄”地笑了。笑後,都又覺得心裏不好受,一時批判停下了。
中午吃飯,“元首”又找我:
“班副,我不該批判吧?”
我十分氣惱:“‘元首’,你怎麽這麽說話?我說你不該批了?你這麽說話,
不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嗎?”
“班副!”“元首”又雙手掩著臉哭了。
批過李上進,大家都洗清了自己,分配也沒受大影響。該去軍部的去軍部,該
去菜地的去菜地。終於,大家吃過一頓紅燒肉之後,開始陸續離開新兵連,到各自
分配的連隊去。
第一個離開新兵連的是王滴。他可真威風,軍部來接他了。來的是一輛小吉普。
班裏有幾個人坐過小吉普?大家都去看他上車。他一一與大家握手,倒沒露出得意
之色。隻是說:“有時間到軍部來玩。”
排長本來在宿舍寫信,揉巴揉巴撕了兩張,也跑出來送王滴。王滴對他倒有些
帶搭不理,最後一個才與他握手,說:“排長,在這三個月,沒少給你添麻煩。自
己不爭氣,把個‘骨幹’也給鬧掉了。以後排長到大點去,有時間也來軍部玩吧!”
把排長鬧了個大紅臉。
吉普車發動了,王滴又來到我麵前,說:
“班副,我走了。”
我說:“再見王滴。”
這時王滴把我拉到一邊,突然兩眼紅了:
“班副,你知道讓我幹什麽去?”
我說:“不是當公務員嗎?”
“說是讓我到軍部當公務員,今天司機才告訴我,原來軍長他爹癱瘓了,讓我
去給他端屎端尿!”王滴說著湧出兩包淚。
我也吃了一驚,說:“哎呀,這可想不到。”
他歎息一聲:“我以前說話不注意,你可得原諒我。”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王滴!”
他說:“俺奶在家裏病床上躺了三年,我還沒盡一點孝心!”
我說:“不管怎麽說,到那得好好幹。”
他點點頭,歎息一聲:“這話就對你說了,可千萬別告訴別人,不然又讓人笑
話了。”
我使勁點點頭。
車把王滴載走了。車屁股甩下一溜煙。
第二個來接人的,是生產地的指導員,來接“元首”。指導員是個黑矮的胖子,
也是河南人,說話十分直爽。“元首”分到菜地,本來十分沮喪。沒想到菜地指導
員一來,給他帶來了喜訊:因分到菜地的都是差兵,相比之下,“元首”還算好的
——在新兵連當過“骨幹”,於是瘸子裏拔將軍,還沒去菜地,就給他安排了一個
班副。這真是因禍得福,“元首”情緒一下高漲起來,給他的指導員讓煙,圍著問
這問那。指導員叼著煙說:
“到菜地沒別的好處,就是入黨快些。”
“元首”更加高興,手舞足蹈的。大家圍著“元首”和他的指導員,也都挺羨
慕,似乎去菜地比去軍部還好。
“元首”咳嗽兩聲,看大家一眼,對他的指導員說:“指導員,從今以後,你
說哪兒打哪兒,讓我領著班裏的同誌喂豬也行!”
指導員“哈哈”笑了:“工作嘛,到家再說,到家再說。”
當天下午,班副“元首”,坐著生產地的拉羊糞卡車,興高采烈地種菜去了。
其他戰士也都一個一個被領走了。
戰士們走完,我才背著背包離開了新兵連。全班比較,還數我分的比較好:到
教導隊去學習。因教導隊離新兵連比較遠,得到一個軍用小火車站去搭火車。排長
也要離開新兵連回老連隊,也要搭火車,於是我們兩個同行。離開了新兵連,排長
放下了他的架子,與我說這說那。可我老打不起精神。
排長問:“你怎麽了?”
我說:“排長,我心裏有些難受。”
“怎麽了?為李上進?”
我搖搖頭。
“為王滴?”
我搖搖頭。
“為‘元首’?”
我搖搖頭。
“為其他同誌?”
我搖搖頭。
“那為什麽?”
我說:“我今天接到我爹一封信。”
“家裏出事了?”
我搖搖頭。
他瞪著眼睛問:“那為什麽?”
“信上說,‘老肥’死了。”
“啊?”他一下跳出丈把遠,吃驚地望著我,“這怎麽可能?”
我把爹來的那封信,交給了他。
信是下午收到的。爹在信上說,“老肥”被部隊退回去以後,沒有跟我爹去學
泥瓦匠,就在家裏種地。一次三天不見他露麵,家裏著了急,托人四處找,最後在
東北地的井裏發現了他,屍體已經泡得像發麵窩窩。村裏人都說,可能是打水的時
候,他的羊羔瘋又犯了。
排長抖著信說:“他羊羔瘋又犯了,有什麽辦法?”
這時我禁不住哭了:“排長,我了解他,他決不是羊羔瘋犯了。”
“那是什麽?”
“他一定是自殺!”
“啊——”排長瞪大了眼珠。
我們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沒有說話。
快走近小火車站時,排長又問:
“多長時間了?”
我說:“信上不是說了,快半個月了。”
“你告沒告訴班裏其他同誌?”
我搖搖頭。
這時天已經黑了。戈壁灘的天,是那樣青,那樣藍。迎頭的東方,推出一輪冰
盤樣的大月亮。
火車已經“嗷嗷”地進站了。
“我們走吧。”排長說。
我們背著背包,向車站走去。
1987.9.北京十裏堡
繼續--新兵連 by; 劉震雲
本帖於 2009-10-25 20:31:13 時間, 由普通用戶 意隨風行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