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莫能棄》 作者:清水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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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莫能棄》
作者:清水慢文
簡介:穿越到了一個害了人的女子身上。
  這個女子因愛生恨,下毒手殘害了他。不是我的所為,可是,我現在成了她。
  一次快樂的旅程,多少歡聲笑語,是否能驅散他的傷懷?
  可人生的旅途,人們要怎樣做,才能爭得一路同行……
  成人童話。善良和愛。
  一個溫馨的愛情故事。 輕鬆閱讀。
  本文極慢,性急者勿入。適合臨睡前讀一章,催人入眠。
  情節狗血,語言平淡,荒誕不經,異想天開。不愛看的千萬別看,看不下去的千萬別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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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小姐我穿越的那天晚上喝醉了。
  其實我也就喝了一瓶紅酒,但喝的時候肚子裏沒什麽東西,難受又吐不出來,隻覺天旋地轉,向後一摔,倒在了床上。
  朦朧中,我在一個黑色的走廊裏飄蕩,黑色但並不可怕,讓我疲憊不堪的心靈能換口氣。隻是感覺到,沒有看到,一個同樣在黑暗中飄蕩的靈魂與我的擦身而過。說不出什麽,隻知道是同樣地疲憊,同樣地絕望,同樣地悲傷。
  再睜眼,天亮了。我頭痛得想吐,眼睛幹得難受。我以為我還在夢裏,因為我看著頭頂上繡得鳳飛九天百花吐豔的帳子,就知道我不在我自己的床上。
  我不敢抬頭,怕頭更痛,就轉著眼睛,想看看周圍。這一看,不要緊,我騰地一下坐了起來,當即頭痛得我大叫了一聲。我抱著腦袋再看了一下我所見的恐怖景象,沒消失,還在!
  隻見一個人赤身裸體血淋淋地被吊在我的床邊外幾步處,自然一眼就看出是男的。他的頭低垂在胸前,蓬亂的頭發擋住了他的臉。他的身上鞭傷累累,烙痕處處,腳尖離地麵半尺,指向的地上有一小灘黑血。
  我哆嗦起來,我是穿到牢房裏來了嗎?那下一個是不是就是我了?!可這帳子,不象是牢房……
  隨著我的叫聲,一個女孩子戰兢兢地快走了進來。她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臉色有些黃,眉眼溫順,身材小巧。她到我身邊,細聲問道:“小姐,是否要醒酒湯?奴婢已備好了。”
  我看她不像個監獄看守,就指著那個吊在那裏的人問道:“這,這是,怎麽回事?”
  那女孩瞪大著雙眼看著我,顫著聲音說:“小姐,我沒動過他。您把吊他起來後,我沒動過。”
  我頭痛得想自己把腦袋給砍了算了,是不是我聽錯了?我皺著眉說:“是我把他吊起來的?!”
  那女孩的聲音更抖了:“是,您吊的。”
  我捧著腦袋:“我幹了什麽了?”
  那女孩說:“您把他吊起來,說要打夠一百鞭,烙他三十次,看他求不求饒……”
  我眼睛都快掉出來了:“什麽什麽?我幹了嗎?!”
  那女孩忙說:“您都做到了。我聽著您還給他抹了鹽,另外還再打了有上百鞭子……”
  我大喊起來:“啊?!我瘋了嗎我?!”
  那女孩趕緊說:“小姐沒瘋!您就是喝醉了。”
  我實在不該問下麵的話,但是我這人一向二百五,問題還是脫口而出:“那他求饒了嗎?”
  女孩猶豫著說:“他沒有,但是您烙他的……時,他叫出了聲,所以,小姐,您還是贏了……”
  我雙手齊揮:“我贏他幹嗎呀?!沒事找事嗎這不是!快幫我把他放下來!”
  我站起來,又頭痛得大喊了一聲,那女孩忙說:“我先去給小姐拿醒酒……”
  我打斷她說:“救人要緊哪!我隻是頭痛,死不了。”那女孩目定口呆,我來回找凳子,口裏說:“他是怎麽被吊上去的?”
  那女孩指著牆邊一處繩子說:“那繩子……”
  我仔細看,梁上有個鐵環,吊他的繩子是從環中穿過,又栓到了牆角的另一個環上。我看那女孩身材細小,比我矮,就對她說:“你去解繩子,我在這裏抱住他。”
  那女孩大驚道:“小姐要抱他?!”
  我問:“那讓別的人來?”
  那女孩急道說:“小姐,您從不讓別的人進門哪。”
  我疑惑道:“那怎麽放他下來?”
  那女孩說:“平時小姐就是放了繩子讓他摔在地上的。”
  我又大驚道:“啊?!這還不是第一次?”
  那女孩終於盯著我慢慢地說:“小姐,一個月來,您幾乎每天都這麽吊打烙燙他一次……您還好吧?”
  我出了身冷汗,我成什麽人了我?!仔細看著那個女孩,她一臉的驚恐,不像是有壞心的樣子,就問:“實話實說,我酒醒後,什麽都不記得了,你叫什麽來著?”
  她看著我,結結巴巴地說:“小姐,我,叫,杏花。”
  我忙鼓勵地說:“好名字。”
  她說:“是小姐您起的,您說起個俗氣的名字,別人就不會多看我一眼。”
  我咳了下說:“杏花,你去解繩子,咱們快把這個人給放下來吧。”
  她一步三回頭地走到牆邊繩子處,我抱住那個渾身是血的人,對杏花說:“現在解了吧。”
  杏花幾下扯鬆了繩子,我手臂中一沉,那個人墜到了我身上。我一連倒退兩三步,到了床邊,沒站穩,一下子連坐帶躺地仰倒到床上,摔得我大叫了一聲,加上頭痛,差點背過氣去。那人壓在我身上吭了一聲。
  杏花大驚失色地跑過來,連聲問道:“小姐,你怎麽樣啊?”我喘著氣說:“快幫我把他扶下躺好,我快被壓死了。”
  我們同時動手,把那個人翻到床上,他的手臂還是半舉著的,我忙給他解了繩子,把他僵直的手臂拿下來,放在他身邊。他又吭了一聲。我知道血液突然回流,會十分疼痛。我拋了繩子頭,見他的頭發遮著臉,就用手給他捋開,一下子怔住。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兩道濃黑秀美的眉毛,眉頭緊蹙著。長密纖細的睫毛,如扇般覆蓋在現出暗黑色陰影的眼底。挺直的鼻梁,淡白色的棱角清晰的唇緊閉著,明顯咬著牙。雖有短短的一層胡須,可長得真是十分秀雅俊美。我不禁歎道:“我還以為是什麽家仇血債,其實,你的小姐是喜歡上他了呀。”
  杏花大驚,幾乎講不成句子地說:“小姐,您從不曾,明白地,說這樣的話!……你,你,你是誰?!”
  我站起身,問道:“杏花,有沒有傷創藥?”杏花哆嗦著,指著床邊的一個拳頭大的罐子。我拿起來,重新坐在那個人身旁,先用一角被子蓋住了他的下身,打開了罐子,又說:“杏花,給我幹淨手巾。”杏花遞過來,手顫抖著,看著我的神情象是看著怪物。
  我從那個人的肩膀開始,用手巾先輕擦去殘留的血,然後把藥膏抹在他一道道的傷痕和處處燙傷上。他前胸最是悲慘,糜爛處處,血肉模糊。我盡量下手輕微,恨不能不碰到他的皮膚,手指隻在藥膏上滑行。他緊咬著牙,毫無聲音,皺著眉頭有時極輕地顫抖一下,可沒有睜眼。
  我示意杏花坐下,她根本不敢,抖著站在那裏。我一邊給那個人輕輕上藥,一邊低聲說:“杏花,我不是你的小姐。”
  杏花嚇得哭起來:“那,你,是鬼嗎?”
  我笑:“杏花,昨天我喝了一瓶酒,醉倒後,我的魂魄在一處黑色的長廊裏,與你小姐的魂魄掉了個兒。現在,你的小姐大概正從我的床上醒來,叫著你的名字呢。”
  杏花哭起來說:“你,是不是,要害了我們……”
  我苦笑了:“杏花,別總想壞的事情。我現在才是害怕的人。我是誰?我日後會在哪裏?怎麽才活得下去?我這麽忙,哪有時間害人哪。”
  杏花破涕為笑說:“小姐,您真……”馬上又嚇得不敢說話了,瞪著眼睛盯著我看。
  我嘻嘻笑著說:“杏花,你是我在這裏的第一個朋友,別說您了,就說你就成了。”杏花眨著眼睛不敢說話。我盡量溫和地說:“杏花,我是誰?”
  杏花顫抖著說:“小姐,你是當朝太傅董之鵬的女兒,董玉潔。”
  我大喜過望地說:“好啊,還是高官之家,衣食無憂了!”手下正塗上一處裂開的皮肉,不注意地按了下去,那人聽著沒氣了,我忙抬手,說了聲:“對不起。”
  杏花說:“老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中重臣。”
  我又有些憂慮地說:“不會功高蓋主吧?”
  杏花問:“那是什麽意思?”
  我手指方抹過那人的一處傷口,傷處突流出一股膿血,我忙說道:“要疼一下。”我用手巾稍用力蘸幹了膿血,輕上了層藥膏。嘮叨了一句:“弄好了。”那個人屏住了呼吸,就是不出聲。我又要了新的巾子,繼續護士大業,嘴裏說:“你接著說。我有沒有兄弟姐妹之類的?”
  杏花說:“你有一個哥哥,董玉清。”
  我笑:“玉清玉潔?清潔?加個工字,這不成了掃大街的了嗎?”
  杏花疑問道:“小姐,您,你在說什麽?”
  我忙說:“沒什麽。我有沒有什麽指腹為婚的夫君?”別我還得逃婚之類的。
  杏花說:“小姐,你對老爺說過,你的夫君要自己選。”
  我笑了:“這樣,太好了。”我看著我旁邊的人問道:“這又是誰?”
  杏花緊緊地盯著我:“小姐,你真的不記得了?”
  我趕忙笑:“杏花,我從別的地方來的,不是你的小姐。”千萬千萬別忘了!
  杏花鬆口氣,看著我旁邊的人說:“他叫謝審言,是原來謝忠譽禦史大人的小兒子。從小文武雙全。一年前,他十八歲,奪了京城詩壇首冠,被人譽為文情橫溢的京城第一才子。”
  我嘿嘿笑著:“你的小姐是不是那時喜歡上他的?”
  杏花說:“是啊,小姐從來沒告訴過別人,但那天是我陪著她,女扮男裝,混在人群裏,看這位謝公子一揮成詩,輕易奪了魁首。小姐一夜未眠,次日就去求老爺提親謝家。”
  我歎了口氣。杏花問道:“小姐,為何歎息?”
  我垂頭:“一定沒成,不然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杏花點頭說:“老爺那時也對小姐說謝禦史為人十分古板,與老爺在朝中十分不和。他恐怕小姐不會如願。可小姐不依不饒,一定要老爺去提親。"
  我接下茬地說:“其實幹嗎見一麵就提親呢?你家小姐既然那樣去看了他,先成為朋友不成麽?怎麽就知道日後會處得好?性情會不會和得來?”
  杏花歎氣說:“我家小姐性子不好,真要是那樣了,大概更沒有希望了。”
  我微皺眉:“那結了親,人家不喜歡不更可怕?人心怎能強求?”
  杏花說:“小姐覺得成了夫婦,在一起,就如願了。”
  我感慨:“成夫婦還不容易?得到深情厚愛才是難的。後來呢?”
  杏花接著說:“小姐不放心家人的傳達,提親那天,她和我都扮成了媒婆的丫頭,進了謝府。那謝禦史,一聽是老爺提親,就大罵不已。說老爺不遵先法,混亂朝綱。說他家世代忠良,絕不會與老爺同流合汙。那時正巧這位謝公子回來,聽了小姐的名姓,說道,人講小姐是個不懂婦道的女子,這樣的家世一直未嫁,連親都未定,必是有難言之隱。那謝禦史恍然說正是如此,老爺與他從不交好,今日卻來提親,一定是家有醜女,借機陷害謝家。”
  我輕搖頭:“你的小姐一定氣死了。”
  杏花說:“小姐是生氣。她從小習武,性情急了些,還常在外麵走動。大概這就是不守婦道?”
  我依然給這個人上著藥,嘴裏說:“這樣講,是狹隘了些。”我的手指感到他的身體極輕地顫了下,我忙加了一句:“但你的小姐幹的也太出格了。他說了這樣的話,也不至於這樣對他。不理他就是了。”那個人輕喘著咳了一下,又壓了下來。
  杏花繼續說:“小姐回家砸爛了房中的所有東西,然後離家四處遊蕩。三個月前,聽人說,謝禦史當朝頂撞皇上,反複狡辯,不認錯誤。皇上發怒,流放謝禦史,將他的家產抄沒入官,他的夫人早逝,他的兩個兒子判為奴籍。”
  我吃了一驚:“這不是你家老爺的報複吧?”
  杏花說:“小姐日夜趕了回來,也這樣問過老爺,老爺苦笑說:我是何等人?後來小姐說既然不是老爺給他謝家的災禍,那她就不必顧忌什麽了!與其讓謝公子被賣成娼倌雜役,不如讓小姐來完成這命裏給他的劫難。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我笑:“你的小姐好狠的性子啊。”
  杏花低聲下氣:“小姐從小沒了娘親,對人是急爆了些。”
  我說:“看謝公子這個樣子,大概該說是殘暴吧。”
  杏花歎了口氣說:“一個來月前,小姐去官奴場把謝公子買了回來,惡言惡語,推推搡搡……”她看了我一眼,想了想,接著說:“後來就日夜鞭打折磨他,說一定要他求饒認錯。可謝公子不說話,結果,小姐的手就越來越狠,火燒刀割,棒打針刺,灌辣入喉……隻不動他的臉……”
  我悄聲道:“當然,你的小姐當初就是從這張臉喜歡上了他。”
  我手下的人突然大咳起來,我停了手,看著他,他皺著眉,咳了一陣,停下來,喘著氣,還是不睜眼。我疑惑地看著杏花,杏花說:“自那次小姐把他在冰水缸裏泡了一夜,又灌了他辣椒水,他一直咳嗽。”
  我驚:“啊?!你的小姐比錦衣衛都狠哪!”
  杏花又問:“什麽是錦衣衛?”
  我趕快問正經的:“可請人醫治?”
  杏花搖搖頭。我忙說道:“今天請郎中來吧。”看前麵的上身胳膊和腿都抹好了,我讓杏花幫著我把那人翻了身。我看了一下,明白了,趕快給他用被子遮了後麵,開始往那人的背上上藥,也是創傷嚴重,我歎息不已,問道:“你的小姐昨天醉酒就是為了這吧?”
  杏花低了頭,輕聲說:“小姐一開始隻是說說,想讓他求饒,他不說話。後來,小姐就真的讓人把他……幾天了,他仍沒說話。小姐生氣,就說,別讓他睡覺了,那些人……三天三夜,他還是沒開口。小姐昨夜就又把他吊在屋中,一邊喝酒,一邊打他,一邊哭……”
  那人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我深深歎了一口氣,輕輕地給他慢慢地塗藥,唯恐觸痛了他,他真是受了太多的苦。我的手指似有若無地撫著他背上的傷處,願我的憐惜也能傳達到他的心裏。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停了顫抖。
  為了讓他心裏舒服些,我說道:“你的小姐幹了壞事,心裏也不好受。我感到她十分絕望和悲傷。”
  杏花說:“小姐,為什麽你見到了我們小姐?你難道也……”
  我忙搖頭:“我可沒幹你小姐幹的這些事!”
  杏花問:“那您從哪裏來?是什麽人?”
  我心想得說清楚,別讓他們覺得我還是那個狠心的小姐。我說:“我來的地方,講也講不清楚。我,基本上說,是個暈頭轉向的人。本來我該今天成婚……”
  杏花說:“成婚?!小姐的夫君是什麽人?”
  我說:“一言難盡!我們認識了近二十年……”
  杏花驚訝道:“啊?二十年,小姐在那邊多大?”
  我說:“我二十五歲了,太老了?別這麽看我,至少給我留點麵子!”
  杏花看著我的神情象看著個老太婆。我笑起來:“你的小姐多大?”
  杏花說:“今年方滿十七歲。”
  我喜:“多好啊!二十五歲的閱曆,十七歲的青春!上蒼待我如此之厚!”
  杏花問:“那你怎麽認識得你的夫君的呢?”
  我歎:“也算是一見鍾情了。我五歲時到了一個新的幼兒園,就是所有小孩都去玩的地方。那天,我進了屋,滿屋的孩子,一開始都不和我玩。隻有一個小男孩,走過來,從他自己兜裏,拿出了一件那時候還是特別新奇的玩具,變形金剛,他和我玩了好久。要回家時,我把那玩具還給他,他笑著說這就送給我了。他說,他喜歡我。”我停下,二十年以前我感到的那種快樂又重回到胸中,可這次卻是帶著刀刃落在了我心的最深處。
  杏花說道:“小姐真是忠貞,五歲之情……”
  我趕快說:“不僅不僅啦,我們住得很近,從那以後,我們一起玩,一起長大,一起讀了十六年書……”
  杏花驚奇地說:“十六年?小姐也讀?”
  我說:“是啊,我也讀了很多書,但讀了也白讀,都忘了!”
  杏花笑起來,我也笑了,接著講:“我們同歲,十八歲時,考入同一所大學,學的是商業管理,就成了……你小孩子家不該知道的……”
  杏花眼睛亮亮地說:“我當然知道!小姐和夫君真是青梅竹馬,這麽情投意合!你的他是什麽樣子的?”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手指輕觸著那個人不平的傷處,心中也感到疼痛。終於強笑著說:“我小時候沒覺得他長得好看,長大了,才知道我撿了個美男子,英俊倜儻……”我歎氣!這就是為什麽我對男子的美貌有抵抗力,我守著一位明星一樣的人,過了這麽多年。
  杏花說:“小姐的夫君好看,那不是好事嗎?”
  我輕搖頭說:“好什麽好!麻煩大了!我佩服你的小姐,敢喜歡長得這麽好看的人。我跟你說,杏花,我用生命悟出的道理,那就是:你覺得他好看的人,別人也會覺得他好看!”
  杏花一下子笑出了聲:“小姐,這還要用生命來悟?”
  我氣:“杏花,我浪費了我所有的青春才明白。早知道,我五歲時就注意一下他的長相,看他長得好看,就不要他的玩具了!你想想,那麽好看的人,誰不想親近?天天女孩子們圍著他,主動要……他如魚得水,所得芳澤,簡直數不勝數……”我停下,心中酸海翻騰,趕快專心上藥。
  杏花不明白地看著我,一直等著,我苦笑:“你這小孩子不懂!”
  杏花想了一下就領悟了說:“那他要娶很多人嗎?”
  我說道:“在我們那裏,隻會與一個人結婚,還是因為兩個人要在一起。隻有雲雨是不夠的。”
  杏花問:“那貞節已失,日後……”
  我搖頭說:“我那裏的人開始明白了,貞節和品格沒太大關係。人要找的是一輩子過得下去的人,貞節隻是身體上的東西。品格比貞節更重要。”
  杏花接著問:“那小姐你,可是生氣了?”
  我歎氣:“隻能用‘氣死了’這種十分通俗的詞句來形容我自己!可每一次,又經不住他苦苦相求……”
  杏花說:“他能開口求你啊,不像這位……他對你必是真心,小姐就原諒他吧。”
  我又歎:“原諒了呀!原諒了多少次!要不怎麽要結婚呢!”
  杏花問:“他既然要迎娶小姐,一定是對小姐有情。”
  我點頭:“我們一起長大,知根知底。他家裏有企業,他接手後,可算是呼風喚雨,賺個金銀滿堂。他有過那麽多的女子,可他總說我是他今生唯一會娶的人,其他的人都是想要他的錢,隻有我想要他的人。可惜,”我歎口氣:“我要的正是他給不了的。”
  杏花說:“我聽說,有的男子就是這樣的……那後來呢?”
  我說:“三個月前,我對他說,這麽多年了,我不願再糊塗下去。如果他不能潔身自好,我們一刀兩斷。他對我發了死誓,說真的已經厭倦了情場,想好好過日子了。我就知道我不該信他,可我騙了自己,說實話,我想我也不敢離開他了。他一直對我很好,吵架時從來讓著我。我這麽大年紀,想要孩子……已經習慣了他,還能找誰?……我們領了結婚證書,發了喜帖,定下了上千人的宴席,請我們雙方的朋友親屬,還有很多他的客戶和企業員工,我試好了婚紗……本該是今日婚典……”
  杏花說:“小姐,他是不是……”
  我點頭道:“所以我剛才說結親有什麽難?難的是得到一個人的真情,隻給了你的真情……我不遵循這個準則,就是自取滅亡。我們已經領了證書,以前也……按理說已是夫妻。但他就是說該順著風俗,婚禮的前夜不能見到對方,不然夫妻不會長久。我在我父母家,快深夜時,心中不舒服……夜裏就出了門去我們的新房……他們沒看見我,我自己回家,喝了一瓶紅酒,倒在了床上……再醒來,就成了你的小姐……”我突然領悟:“對啊!杏花,是不該見的呀!一見之下,真的沒有長久……”我按下心中的苦澀,歎了一下:“在這裏也不錯,多了七八年的青春……”
  杏花看著我說:“那你,會不會再回去?”
  我強顏嘻笑:“你想讓我回去?”
  杏花低了下頭說:“小姐的性子,比原來,好多了。”
  我謙虛:“性子好有什麽用,到頭來,連個老公都保不住。況且,我也有發脾氣的時候。”杏花臉變了,我忙說:“不不,我不會打人的。逼急了我,頂多推一下,表示不滿,對你,我不使勁推就是了……”我忽發奇想:“說實話,我有感覺,你的小姐也許比我更適合我的那位夫君呢。”
  杏花抬眉問:“為什麽?”
  我輕出一口氣說:“杏花,我縱容了他啊!他知道我,無論他幹了什麽,隻要他苦求一下,我就受不了,不會狠心對他。你的小姐就不會買這個帳,她能治他。”心想不知道她會不會用鞭子,我竟然哈哈笑起來。
  杏花說:“我的小姐幼習武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會不會看上你的那位夫君呢?”
  我興奮:“杏花,我的那位從小彈一手好鋼琴,能字善畫,口才出眾,頭腦聰明,加上人長得好,有錢,從來人見人愛,所向披靡。他曾叫囂說,這世上,能抵擋住他的魅力的女子不是還沒出生就是已經死了!你說他有多可恨?!正該配你的小姐。你的小姐一定會喜歡上他,哇!花心加暴力,一對好夫妻!”
  杏花笑起來,可停下,看著我手下那個人的傷痕累累血跡遍布的背,低聲說:“既然我的小姐是過去和你的夫君相配,那你是不是來與……”
  我知道這個人雖然不睜眼,實際上是醒著的,他間或咳嗽。我趕快說:“杏花,這可是不同的!我從來沒有傷害過我的夫君,除了恨他的不忠,我們處得很好。我的夫君還是愛我的摸樣,你的小姐過去了,我的夫君不會討厭她。而且我們原來就說好,結婚後,我在家,不出去做事。你的小姐去了,會很快適應。這裏就不是了,你的小姐這樣傷害了謝公子,他見了我的模樣大概恨不能把我扒皮抽筋才出得了他的氣。”
  杏花一哆嗦,我手下的人咳了一下,大概表示讚同。我笑著:“你的小姐應是過去替我去報複的。可我過來不是替你的小姐承擔報複的。我要在這裏,好好生活。”
  杏花垂眼說:“可小姐與謝公子……”他的身體哆嗦了一下。
  我又一聲歎息打斷了她,現在我抹藥到了他的腿上。我順著他的腿部肌肉,把藥膏輕輕揉進連在一起的處處傷口上,心揪著痛。那個小姐可真下得了手……弄不好他以為我還是原來的小姐,編出來這麽個故事來接近他,得快快澄清,就說道:“杏花,我書讀得不好,平常連路都記不住,買東西時錢總數不清。可我那邊的夫君每次要見重大的客戶或談大生意時,常讓我去參加他的會見,你知道為什麽嗎?”
  杏花搖頭。我說道:“因為我有一些異感直覺,能說出人的好壞和心思。”
  我是人們所說有靈犀的人,總能了解些人的所思所想。多少人總想和我聊天,隻為了讓我說中他們的心願。我平時出去吃飯,常有人給我買單。我真的是可以憑嘴混飯吃,不是因為口才,而是因為我對人思緒的敏感。我不能說我是靈媒,甚至不能說我的異覺隨叫隨到。我奇異的思緒常常隻是片段,那些無言的話語,有時有,有時沒有,還不能保證是真是假,而且,我一旦和人太熟悉或動了情感,我的感覺不是錯誤就是根本沒有了。但我對不熟悉的人的直覺和所思所想的判斷大多都不會錯。
  可笑的是,我從沒有對我自己未來的有清晰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遮住了那處我最想知道的秘密。我知道這就是真的所謂天機不可泄露,那些有天眼的人也不能知道他們的今生。
  我歎息說:“我看見謝公子時就明白你的小姐喜歡他才這麽折磨了他,我也明白,”我停了一下,努力捕捉著我的感覺說:“謝公子見了你的小姐後,也……”是什麽呢?犧牲?付出?我說出了最接近的詞:“喜歡她?”
  我手下的身體猛地動了一下,杏花的嘴張得很大。我把他腳腕的糜爛處和腳上被紮被烙的傷口都擦完藥,細致入微,起身說:“反正肯定不是無知無覺……不然為什麽謝公子全身到腳,都傷成這樣,還能扛這麽久?”
  杏花說道:“小姐說若謝公子咬舌自盡,她就將謝公子的私處割下,匿名給謝公子的父親寄去,讓他知道他的兒子死時如此殘缺。”
  我哀叫:“你的小姐狠到這種地步了?!這還是人嗎?謝公子是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小姐了。”我一下領悟道:“杏花!我知道我為什麽來這裏了!我是來替你的小姐離開他的!不然他就死在你的小姐手裏了。”讓他知道這個折磨了他的人日後不會糾纏他。
  我給那個人蓋上了被子。看著杏花說:“我來看看我長什麽樣。”杏花把我引到一處銅鏡前,我看著鏡中的女子,瓜子臉,膚色白皙,柳葉眉,秋水雙翦,瞳仁明亮含情,鼻挺唇紅,算是美麗。可我對相貌不是那麽注重,總讓我感到麻煩。我笑了一下,隻見滿鏡的歡樂。杏花脫口說:“小姐笑起來好看。”我笑問:“以前你的小姐沒笑過嗎?”杏花說:“很少,小姐很凶的。你一笑,比原來的小姐美很多。”
  我輕搖頭說:“相貌有什麽用處,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被一張臉給騙了。其實,美麗隻是一層皮那麽淺。”
  杏花輕笑說:“小姐長得漂亮,才會這麽說。”
  我看著杏花笑道:“杏花說得好對啊,我們有的東西就覺得沒什麽了不起的,沒有的才覺得很重要是不是?”
  杏花低頭說:“小姐,我哪裏說得出這樣的話。”
  我拉關係地說:“杏花,我把事情都告訴了你,你可會幫忙?”
  杏花抬頭說:“怎麽幫?”
  我說:“我不是你的小姐,不知道這個家的事情,如果大家不喜歡我,我隻好走了。”
  杏花忙說:“小姐,你不能走!老爺會更傷心的。”
  我睜眼說:“更?老爺已經傷心了?”
  杏花說:“小姐不喜歡老爺再娶一房,就一個多月沒和老爺說話了。”
  我問道:“老爺有多少房妻妾了?”
  杏花說:“老爺隻娶了小姐的母親,自夫人過世後,一直未娶。”
  我感慨說:“啊,那至少有十幾年了吧。”
  杏花說:“是啊,夫人在小姐兩歲時去世,十五年了。”
  我問:“老爺多大了?”
  杏花說:“四十一了。”
  我大叫道:“這麽年輕?!還這麽長時間沒老婆?這也太不人道了!杏花,你我準備一下,我們去見老爺。我給他物色物色。”
  杏花笑起來:“老爺已有人選了。”
  我好奇:“我更得看看了,是不是會對人好。我告訴你,我有異感,我在那邊,天天就被我的朋友們拉著給她們看那些男孩子好不好,我的外號叫大仙,別號鐵嘴。日後,我也可以幫你看看,給你挑個好夫君。”先許下好處,她好幫我忙。
  杏花果然含羞笑道:“小姐,你真好玩……你得稱老爺,爹。”
  我歎:“幸虧我那邊父母雙全,你的小姐過去,不會幹涉他們。”
  杏花說:“那我上醒酒湯,我們吃了早飯就走。”
  我晃了晃頭說:“我覺得好了很多,看來說話也能醒酒。我們在哪裏?”
  杏花說:“我們在府外的一處莊園裏。小姐不想讓老爺知道她幹的事情。”
  我疑惑道:“可她這事鬧的也太大了,都快出人命了,難道沒有人去告訴你們的老爺嗎?”
  杏花說:“老爺不問家事,大公子管理,可常常不在府中。小姐下手十分狠,不聽話的仆從常被重懲。小姐說謝公子是下奴,低賤不堪還桀驁不馴,不服管教,該被好好懲罰。所以,沒有人敢多嘴。”
  我歎氣搖頭,又向床內一示意,問:“是在這裏?”杏花點了點頭。他是在這裏被人欺負的,那我走後,那些人會不會找他麻煩?他現在有傷,不能走動。我想了想說:“有沒有非常可靠的仆人?”
  杏花說:“李伯一向順從小姐。他是夫人的仆人,隨夫人過來的。”
  我又問道:“李伯可曾……”眼睛瞟了眼床上。
  杏花搖頭說:“他一直在勸小姐。”
  我問道:“他的武藝高超?”
  杏花說:“是府中武藝最高的,小姐都是他帶出來的。”
  我點頭說:“幫我穿戴了,請他來吧。”杏花說了聲是,找出了衣服,她說因為我們要騎馬,還是穿戴成了男裝。因有外人,我不好意思洗漱,杏花明白,說她會讓人在客房準備,然後她出去了。
  我緊張起來,屋裏就剩下我和床上的人。我不看他,仔細打量著周圍。這是間樸素的房屋,隻是帳子繡得華麗些。牆上掛著一把劍,我試著掂了掂,覺得沉,沒拿下來。我有意離床很遠,在門附近轉悠。他定恨我入骨,我別讓他心煩。
  門一開,杏花領著一位四十來歲的人進來了,我心說,這裏的人輩分也大了,這就稱伯了。我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他方臉濃眉,額上有些皺紋,目光銳利,嘴唇堅定。他掃了眼床上,低了眼睛。
  我說道:“李伯,我一會兒和杏花去看爹。這段時間,謝公子在這屋裏養傷,馬上為他請郎中醫治,每日飲食要周到。”我停了一下,仔仔細細地說:“除你之外,任何人不能進來。”這樣他就能躲開那些騷擾吧。李伯看著我,眼中利刃,我看著他說:“他傷好後,如果想離開,給他銀兩,助他離去。”
  李伯突然喝道:“你是何處妖孽?!”話語未落,他不知怎麽就從牆上拔下了劍,眨眼之間劍尖就抵到了我的胸前。我紋絲沒動,不是不想動,是沒來得及。耳聽身後,床上的人有了動靜。
  李伯掃了眼床上,又怒看著我說:“我們小姐從不允我等入室,更不會說出這樣的言語。你從實招來,她去了何處?!”
  杏花哭道:“李伯莫動手,這位小姐是好人!”
  我看著李伯,盡量平靜地說:“你的小姐去了我的家。她在那裏,我的朋友是不會拿劍對著她的。”我們那裏沒劍。
  李伯猶豫了:“出了什麽事?”
  我苦笑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我和你的小姐都走到了一處絕路,命運讓我們的魂靈掉了個,看看我們能不能走出條生路吧。”
  李伯依然不動,皺眉說:“你是何人?怎能頂替我家小姐?!有何企圖?”
  我歎了口氣說:“我也沒辦法。我的家很遠,我可以說我是個沒用的人。如果你家主人看不慣我,我自行離開是了。”
  杏花忙說:“李伯,這位小姐十分好心,別讓她走了。”
  李伯遲疑著,劍沒有離開我的胸口,我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說:“夫人托付你照看小姐,你已經盡了你的心意。這隻是一副皮囊,你就是殺了我,她也不會怪你的。”
  李伯眼睛睜大了,劍抖了一下,收了回去。我聽見身後的床上,那人又有了一下聲音。
  李伯死盯著我,我平靜地看著他,實在不是勇敢,隻是麻木,沒別的辦法,隻有和他對看著。他說:“我看著小姐長大,她從沒有說這樣的話。你不是小姐,可你怎麽能知道……”
  我看著他,依然慢慢地說:“我還知道,你對夫人,忠心耿耿,感恩戴德。夫人,也知道。”別問我為什麽說這些,就這麽感覺的,沒辦法。
  李伯看著我輕聲說:“你像夫人。”見好就收,我沒再說話。
  他出了口氣,微低了眼睛說:“都聽小姐吩咐。隻是謝公子是府奴身份,沒有戶籍,不能出去獨自行走。大概不能離開。”
  我輕歎說:“我在這裏真和個笨蛋沒什麽區別,你們都多幫忙吧。”杏花噗嗤笑了聲。李伯瞪了她一眼。我沉吟著說:“謝公子現在有傷,等他傷好後,讓他去城中王府。”讓他離開這裏,也許會好。
  李伯點頭稱是,我一笑說:“我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如果你家主人看穿了我又容不下我,我就請你照看保護謝公子了,別讓任何人再傷害他。害了他的人心中十分絕望,我替她還一點點人情,這也該是她的心意。”
  李伯又盯著我說:“是。”他又加了一句:“你不是小姐,可你是真的小姐。”
  我笑出了聲,繞口令了這是。杏花忙說:“小姐,醒酒湯。”我端起來喝了一口,當場差點吐出來,苦辣鹹酸都有,我嘔了一下,看著杏花說:“這是什麽啊?!”杏花結巴說:“醒酒湯。”我實在二百五,沒過腦筋地說:“這簡直是斷腸湯啊!其實你的小姐請謝公子喝口這湯就行了,還費那麽大勁幹什麽。”床上的人咳起來。我覺得很不對,忙說:“杏花,我們走吧,我沒胃口。李伯,你辛苦了。”
  說完就要出門,李伯突然說:“小姐!”我停下,李伯看著我遞了劍過來說:“小姐的佩劍。”我笑著揮手說:“李伯,我不是你的小姐,我不會武功。”床上的人安靜下來。
  李伯麵露憂鬱地說:“杏花的武功十分淺薄,小姐,我應該和你一同前往。”我搖頭說:“李伯照顧好謝公子吧。我死不了,大不了臨死前和你們小姐又換一次。”
  杏花忽然有些難過地說:“小姐,你千萬別走。”
  我笑著逗她說:“我沒白來,至少杏花喜歡我。”
  李伯表忠心似地說:“老爺那裏如果不容,小姐一定要先回來,我幫你想辦法。”
  我十分感動,我與他們相識還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就開始幫助我了。我看著他們說:“謝謝你們!我們是朋友了。你們老爺那裏不容,我大概也回不來了,因為我不認識路。那樣的話,我告訴你們我在那邊的名字。我叫宋歡語,因我生的那天,大雨不斷,我的爸爸,爹,說那是因我而下的歡樂的雨,遍灑大地,我是上天送給他的歡聲笑語。杏花,李伯,你們現在知道了我到底是誰,就是我走了,咱們也算是相識一場。”
  杏花有點要哭似地說:“不會的,小姐不會走的,我會幫小姐。老爺好心腸,不會對小姐不好……”
  李伯盯著我說:“小姐,你現在是我們的小姐了,我在此聽命。如果……我跟隨老爺二十年,我會去為你求情……”
  我點頭笑了說:“你們對我真好!不枉我到此一行!”說完,我開門走了出去,門開時,我聽見床上的人開始大咳起來,搜心刮肺一般,不禁心中為他難過。
  太傅我出來發現是早上,天氣應是早春,空氣中還有寒意。杏花帶著我去客房洗漱了,我大概沒太醉,頭不是很痛了,但不想吃什麽,隻喝了些茶。
  到馬棚,才知道有問題,我不會騎馬!杏花撿了匹老馬,扶著我顫顫巍巍地上了馬,我死死地抓住韁繩,眼睛都不敢睜開。馬低頭到地,我大叫了一聲,杏花剛要上馬,忙又跑過來問:“怎麽了?小姐?”我抖著聲音說:“我是不是會從馬脖子這裏出溜下去?”她笑得直不起腰來說:“不會,小姐抓著韁繩拉一下,馬就抬頭了。”我歎息說:“你肯定覺得我比起你的小姐可差遠了。”杏花忽然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你就是我的小姐,別再說這種話了。”
  這一路,真是十分狼狽。我在馬上汗流浹背,晃晃悠悠,前仰後合。我們停停走走,引來很多目光。可能因為我實在顯得愚蠢,大家多是目露嘲笑之意,沒有上前調戲的。
  下午了,我們才到了那氣派高大的府門口。我幾乎是從馬上掉了下來,杏花忙過來攙扶著我,我並不覺得肌肉酸痛,大概原來的小姐練武,身體健康,我隻是覺得有些昏頭漲腦。
  一路上,杏花告訴了我這個朝代的由來,從漢之後就是幾個我不熟悉的名字,自然是架空曆史,可對我沒多大好處。我生來就記不住東西,詩詞歌賦,大多隻記著其中的一兩句,算術都算不快,物理化學,更沒影子了。我學的商科,可那些知識也忘得差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做什麽。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弄清楚我到底是怎麽了。
  杏花攙著我慢慢地走入大門,前麵走過來兩個人,都是穿著便服。一個四十上下,圓臉雙下巴,小眼睛小嘴,含著笑似的,另一個該是他的兒子,沒雙下巴,可也什麽都挺小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我避讓到了一邊,低了頭,心中不快。
  到了廳前,人們早傳報了進去,我一進門,看見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儒士打扮的人站在書案邊,一身青衣,雖是簡單,但布料細致。他身材挺立修長,麵容清庾,英俊猶存,眼睛狹長,神色嚴肅而慈悲。我知道這就是太傅,那小姐的爹了,心中對他一陣憐憫。他這麽多年,孤身一人,到現在想娶妻了,唯一的女兒還攔著。
  我忙離開了杏花的扶持,走上前,按杏花所說,叫了聲爹。話一出口,我一陣悲傷,想起了我親生的爸爸媽媽,不知道這裏的小姐去了,會不會對他們好。我怎麽希望她對我的父母,我就該怎麽對她的父親。一念至此,我眼中含淚,不由得說:“女兒不懂事,沒有體會爹的苦心,請爹千萬不要在意。原諒女兒,請爹好好愛惜自己。”
  他聞言雙目瞪著我,裏麵悲喜交集,張口想說什麽,半天才叫了聲:“潔兒……”我感到了他心中酸楚,一下子,淚流了下來。走過去,深施了一禮說:“女兒今晨酒醒後,前塵俱忘,心智已失。我已忘記了武功騎術,書畫琴棋,現在是個什麽都不會做的人了。隻不知爹爹還能否容女兒留在身邊,若爹不覺得我還是您的女兒,請您容我離去。若爹讓女兒還留在這裏,從今起,我定為爹爹分擔憂患……”
  他一把抱住我的雙臂說道:“潔兒何出此言?!你是我與你娘親的骨血,無論你發生了什麽事,爹怎能不認你?!你莫要擔心……”他似是在嗚咽,好久不再說話。
  我抬頭看他,他放下了手,眼裏有淚。我抹幹了臉說道:“爹不要為我擔憂,我隻是忘了往昔種種,其他,我還是明白的。”我停了一下,決定還是說了:“方才出去的那對父子,是否是來看爹的?”
  他點點頭說:“是,又是來……”
  我搖頭說:“那父親為人裏外不一,十分不可靠。他的兒子肆無忌憚,心性卑鄙,對我有妄想之意,日後不知會幹出什麽,爹一定要小心。”
  他愕然地看著我,杏花在後麵輕咳了一聲。我輕歎了口氣說:“按理我不該說,但我如果不說出來,半個時辰後,我就忘得一幹二淨了。爹如果不喜歡聽,忘了就是了。”
  他久久地看著我,眼中神色莫測,我看著他,慢慢說:“爹可還想認我?”
  他點頭,眼裏明銳起來,說:“我從來沒覺得你這麽像我的女兒。我心中對他們早……隻是不知為什麽。你今天一言,讓我明白所以。潔兒如此聰明,怎能說失了心智?一定是大夢初醒,比以前明白事了。”
  我笑了說道:“爹真會安慰我。”
  他又愣愣地看著我,杏花又輕咳,看來原來的小姐連笑都不笑,那我的父母可多慘!想到此,笑不出來了,微低了頭。爹(我心裏真的把他當爹了)說:“潔兒,來和爹坐下,好好告訴爹發生了什麽事情。”
  對他,我不敢說我是另一個人,不是怕他把我趕出去,是怕他太傷心。我也希望那個小姐別對我父母說她已不是他們的女兒,別打破他們的夢。我隻反複說醉酒之後,失憶變傻。為轉移他的注意,我問起他要迎娶的人,還說我想去見見。爹雖然表麵鎮靜,但我看他眼裏多少有絲欣喜。他說過幾日,他會讓那位女子到一處茶肆,我們可以相見。我問起我的兄長,爹說他這幾日在外,不久就回。
  與爹見後,我出了廳房,鬆了口氣,看來,我在這家裏是先住下了。我轉頭看著杏花,她一臉歡笑。我笑著說:“杏花,你是對的,老爺的心真好。”杏花小聲說:“說爹,小姐,說爹。”我點頭,覺得鼻子堵上了,頭又有些痛。是不是這一天騎馬,出了大汗,我著涼了?我對杏花說:“杏花,找人給李伯帶信,告訴他我留下來了。再叮囑他照顧謝公子。我現在想好好躺會兒。”杏花笑著說:“小姐十分關心謝公子呀。”我歎口氣說:“你不覺得他十分可憐?”杏花也歎氣。
  麗娘我躺下就開始發燒,燒得我身抖畏寒,神誌不清。
  隱約裏,我從黑色的走廊飄了回去,看到原來的我從醉中醒來,迷茫的樣子,看來那位小姐真的到了我原來的身體裏。我感覺到了她穿上婚紗時的驕傲,她見到了我的那位時的驚豔和喜悅,她在婚禮上的慶幸。她緊緊挽著我那位的手,我也感到了我那位心中的得意和竊喜……我知道他是愛我的,隻是他也愛別人……他們相依相伴地上了飛機,去澳大利亞度蜜月。藍色的大堡礁,無數彩色的魚兒,是我總想去的地方,從來沒去,不是不能去,就是一直留著給我們的蜜月……他們在那海邊沙灘上並排躺著,無比明媚的陽光,我好冷啊……但在這寒冷中,我也感到了一絲幸災樂禍的溫暖。
  我聽見爹的聲音喚我,說娘親不在,他隻有我,我若不喜,他絕不再娶。我掙紮地想告訴他我想讓他再娶,可說不出話語。
  我半死不活地過了近三四天,中間有一次,一位相貌十分像爹的青年人來,一樣的狹長眼睛,隻是沒有爹那麽悲苦。他麵容平和,看著我時眼中擔憂,給我號脈。我燒得稀裏糊塗,分不清南北,對他說別擔心。另外,他憂慮的那筆銀子很快就會收回來的。他看著我說不出話來。杏花一個勁在旁邊說我發燒時常說胡話。
  我神智回來後,爹天天來看我,讓我好好休息,反複對我說別擔心。我想他心裏知道我有問題,反而想留住我。我心中感動,更是對他甜言蜜語。
  等我能下床時,已經是十天以後了。我醒了,屋裏沒人,就決定自己走幾步去洗漱。這些天杏花可苦死了,日夜照顧,我心中十分感激。從小到大,沒人這麽對過我。我披衣起身,剛邁了一步,就差點兒坐在地上。心想那些用毒品追求暈乎的人可以試試大病一場後的感覺,十分美妙,就象在空中行走似的。杏花聽見了聲音,跑了進來,扶住我,口裏說:“小姐,一定讓我來。”
  我看著杏花,見她臉色黃瘦,眼圈烏黑,知道她太累了,就說:“杏花,你去睡會兒覺,我自己來吧。”
  杏花大驚說:“小姐怎能這麽說,小姐不睡,我怎麽能睡?!”
  我笑起來:“你睡好了,才能照顧我啊,不然兩個人都病了,誰來照顧誰?”
  杏花說:“我不生病的。小姐其實也是從不生病。這次,大概是……”
  我苦笑說:“是心病。”
  杏花說:“不,不,小姐受了風寒而已。雖然……但是沒什麽了。”
  我慢慢地說:“我夢見了你的小姐。”
  杏花輕聲問:“小姐那邊和你的夫君成婚了吧?”
  我笑了:“你怎麽知道的?”
  杏花說:“你說胡話,叫著你夫君的名字,說這是你的婚禮……”
  我沉默不語。我是不是還是想回去,潛意識裏,想回到他身邊,想去參加我們的婚禮,想去那藍色的海岸……可她不想回來了。
  我輕歎說:“她很高興,就象我對你說的,她喜歡上了我的夫君。我也為她高興……”
  杏花說:“小姐,你還是,忘不了你的夫君吧?”
  我的淚幾乎湧起,說道:“當然忘不了,他曾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無論他是好是壞,他都是我的青春和夢。”我搖頭。杏花扶著我走過桌子邊,我看見鏡中的人,臉上皮膚枯燥萎靡,眼中無光,嚇了一跳說:“我變得這麽難看了?”
  杏花笑了:“小姐還說不在乎容貌……”
  我也笑了:“杏花,你怎麽這麽聰明?”
  杏花扶著我去洗漱,一邊說:“李伯讓我每天都給他帶信,講述小姐的病情。他說事後才知小姐病危,不然那天一定會趕回來……”她一下停住了,我訝道:“我曾病危?”杏花想了想,終於說:“那日小姐氣息將斷,爹來拉著小姐的手說他不再娶妻。小姐才活了過來。”
  我大歎一聲道:“誤會啊!爹一定傷心死了,一會兒快請爹來。”
  杏花說:“好。李伯說一旦謝公子能騎馬,他會立刻回府。”
  我說:“不要忙,一定要等謝公子傷好再行。”
  杏花看著我說:“小姐,你這麽顧念別人。”
  我笑了說:“杏花,你照顧我時,高興嗎?”
  杏花點頭說:“小姐買了我,照顧小姐是應該的。更何況,現在的小姐性情好,不打罵,我高興。”
  我說道:“這是一樣的,我心裏難受的時候,顧念一下他人,就高興些了。所以,這最終還是顧念了我自己。”
  洗漱完,我坐在床上,杏花出去請爹。我看著我的閨房,幾件家具,不能說十分豪華,但突然想起原來的小姐把東西都砸了,這些大概是這幾個月才湊的。既然我差點離開,看來日後也許我哪天真能走了,那麽我得在這裏就該把該幹的事都幹了。
  一會兒,爹來了,身著便衫,一臉倦容。看著我,他微笑著說:“潔兒大好了。”說著坐在床邊。我笑著說:“謝謝爹來看我。”我緊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爹,我曾差點離開……”爹剛要開口,我輕抬了下手,接著說:“但我聽到爹說不娶妻了,我不得不回來。因為我娘親讓我對您說,她愧對您一生,沒有照顧您,累您飽受相思之苦。她求您一定要找位陪您後半生的伴侶,若您因她孤獨一生,她負疚難受,在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我不能那樣死去,讓爹不明白娘的心意。我不知何時會走,所以求爹馬上舉行婚禮,這樣我日後真的要走,就不會心有不甘。”
  爹的嘴唇顫抖起來,說道:“潔兒,你不可出此不吉之語!我與你的娘親恩愛非常,我就是一生不娶,也無抱怨!隻是那女子對我鍾情,已經等了我十年,我憐她日後無靠,方才……”
  我緊握了爹的手說:“爹,娘親對您一往情深,隻望您在世上快樂幸福。您怎知那女子對您的鍾情不是娘親的冥冥安排?!你不要辜負了娘對您的情意,在這世上的每一天,都要為您自己,為娘親,為那個女子活得快樂才好!”
  爹眼中含了淚說:“潔兒,你不可離去!”
  我點頭說:“我說過要為爹分憂,會實現諾言。爹要答應我一件事。”爹點頭,我說:“爹如果娶了那女子,就不要辜負冷落她,一定要好好愛待她,還報她的深情!成就一雙幸福伴侶。這樣,世上那些心碎的人就知道還是有幸福在人間。”我心中悲涼,可臉上沒有露出什麽,隻依然笑著看著爹。
  爹盯著我的眼睛,好久,最後說:“你是你娘親的女兒,我方才看見了她。我明白了她的心意。潔兒,我讓……來見你,然後,就辦婚禮。我不會大肆操辦,隻會是幾個同仁好友。你好好休息,到時候會見到些年輕公子,也許你……”
  我笑了,說道:“爹也幫我目測吧,我信任爹的眼光。”
  爹看著我緩慢地說:“我知你放不下謝公子。我隻等著皇上忘了他的火氣,到時候推薦謝禦史回來,他受我之恩,自然不會再推脫婚事。我會讓人去尋找那謝公子的下落……”
  我搖頭打斷說:“爹,千萬不要如此安排,朝中事宜,怎能當成兒戲。我與他無有緣分,隻望他日後能尋到佳侶。”我心言道,你真的女兒已下了狠手,人家隻想逃命了。
  爹說道:“倒也不是兒戲。謝禦史雖然與我不和,剛愎古板,但至少沒有不良居心。上次你見到的是賈成章大夫和其子賈功唯,倒是難纏……謝禦史也與他們不和,回來了,還能曲折地助我一臂之力。”
  我點頭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了,不能是真的朋友,算是盟友吧。”
  爹微笑著說:“潔兒,真是伶俐。”我笑著說了句:“謝謝爹的誇獎。”暗舒了氣,他這門親算是結定了。
  過了兩天,我還在床上,杏花說來了位女子見我。話語之間,她走了進來。二十七八歲的年紀,一身紅色的衣裙,橢圓的臉,濃眉眼大,嘴也大,一笑就是個爽朗的樣子。她看見我要起身下床,一下坐到了床沿上說:“小姐千萬別下來啦,我來看你,還讓你添病不行?”
  我笑著看著她說:“我今天失了禮數,日後你整我可怎麽辦?”
  她濃眉一立,眼睛一瞪說:“我江麗顏若存了這等無恥之心,讓我立死劍下!”
  我嘿嘿笑起來說:“如此豪爽性格,怎麽會喜歡上我的爹?”
  她的臉竟紅了,微低了頭,可又抬頭看著我,眼裏精光閃亮,我看出她是個練武之人。她看著我說:“十年前,我十七歲。那時你的父前往災區賑濟災民。他日夜巡查災情,開倉放糧,撫慰百姓。他是個書生摸樣,慈善心腸,可又是威嚴不阿。我跟了他一個月,知他沒有妻室,立誌非他不嫁。我夜入他的驛館,對他坦白,他說他對你母深情,一生不再娶。他可以如此深情,我對他怎能無義!我對他說我不求他娶我入室,隻允許我隨他左右。你父不允,但我江南紅劍豈是武藝平庸之人。這些年來,無論你父到了何處,我都追隨不舍。我不在意人們如何言語,隻要我一生能看著他護著他,我心足矣。隻是你父近年來總說我該有夫君孩兒,要迎娶我。我聽人說小姐不允,也曾對你父說不必費心。我不要進府來受人惡臉,還不如在外麵自由自在。小姐若是有一絲勉強,敬請直言,我絕不怪你!”
  我拉了她的手說:“以前我不知你對我爹的深情厚義,委屈了你。現在請你千萬別記我的仇,早些入門,也好解我爹的憂慮。我爹日夜操勞,實在需要你對他的關懷。我不知能不能喚你一聲麗娘?你日後別稱我為小姐,隨我爹叫我潔兒就行。”
  江麗顏雙手握了我的手說:“人都說小姐為人性情暴烈,從不顧及他人,今日看來,那些都是胡言亂語!小姐如此明理,說的話,暖我的心……”
  我笑著說:“麗娘,叫我潔兒。”
  她點了頭說:“潔兒,有我在,你就重有了娘親。”她才比我真正的年齡大兩歲,但我卻感到她真的像我的母親一樣。我緊緊握著她的手說:“我可指望著有弟弟妹妹之類的,我好欺負欺負他們。”
  她剛要害羞,大概知道這是關鍵時刻,就又看了我說:“我得趕快把你嫁出去!省得人家說我偏心!”
  我瞪大眼睛說:“這還沒過門呢就要把我踢出去了,這要過了門,我還有娘家嗎?”
  她恨道:“這嘴是怎麽長的?我沒過門就被折損成這樣,我過了門,還能活嗎?!”
  我笑說:“麗娘學得這麽快,我大事不好了!”
  她也出聲笑起來說:“我有日子笑了,你可別逃了。”
  我們兩個都在笑,爹進來,看了我們一眼,沒說話,轉身出去了。我們相視,更加笑了。
  兄長又過了半個多月,爹的婚事就三四天了。那天陽光溫暖,正是春光濃豔之時。我穿了一件淡黃色的衣衫,外麵還裹了條淺紅色的錦被,拿了本論語,倚坐在屋前的廊下的木躺椅上看書。杏花拿了針線,坐在我身邊不遠的小凳上。
  這裏的書是線裝,有些還是手寫的。句子裏的繁體字古體字就別說了,還沒有標點符號。我選擇論語是因為大學裏還修了這門課,現在讀讀,一還能多少讀得懂,二可以學學繁體字。我看了一會兒那連成了一片的字,就從頭上拔下簪子,頭發披下來,遮了我的雙肩。我用簪子尖點著斷句處,慢慢地讀著。我讀書很慢,讀完了忘得很快。這是讀書人的聖境,因為一本書可以讀很多次。
  讀到一處,我感慨良久,簪子點著手中的書卷,我的眼睛定在那裏,卻什麽也沒讀到。春風撫過我的臉,我感到一兩縷頭發飄到了我的書卷上。
  忽然感到有人,忙抬頭,見李伯站在我麵前幾步外,正麵色憂慮地看著我。他身後垂手站著謝審言。謝審言穿著府中下奴所穿的黑色長衫,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修飾,隻一塊布對折縫在了一起,腰間紮一條麻繩,袖子隻到手腕,以便於勞作。府中的仆役也分三六九等,我問過杏花,最下層的下奴有三個,幹的都是最髒最累的活。我叮囑了李伯,謝審言自然不會去做那些事,但他穿成這樣,已是屈辱。他身材極瘦,可挺立不彎,臉色慘白,麵無表情,眼睛幾乎全閉著,看著地上。
  我看著他清俊的容顏,聯想到杏花說的他曾經的風華燦爛,他的遭遇,再看他現在的下奴打扮,心中一陣黯淡。雖然不是我幹的,可我現在就是那個給了他這麽多苦難的人……真不舒服啊!
  我移目對著李伯說:“李伯到了多久,為何不出聲喚我?快請坐下。”李伯搖頭,我忙要站起,但裹著被子實在不便,李伯道:“小姐不必起身!”我說道:“那你們就坐下,不然我就得起來。”李伯重重點了下頭,杏花搬過來兩個圓凳,他們坐下。
  謝審言時常咳幾聲,看來沒有好。
  李伯看著我說:“小姐可好了?”
  我一笑說:“不過是傷寒,沒有大礙,謝謝李伯的掛念。”
  李伯看了眼杏花,說道:“聽說,小姐險些離開,還見到了我們原來的小姐?”
  我也笑了下說:“你們的小姐很高興,她在那裏,結了婚。”說完我心裏稍感到酸痛。
  李伯猶疑地看著我,我笑著說:“李伯,信則有,不信則無。”
  李伯更猶疑:“我們小姐從不會這樣講話。”
  我說:“可見……”話沒完就聽見一聲:“妹妹可大好了?”我抬頭,見那個長相像爹的青年男子踏著春天的青草野花沿著小徑走過來。他穿了一身淡藍色的錦緞長衣,麵帶著微笑,狹長的眼中有點光亮。我又要起身,他已到麵前,抬手止住我說:“妹妹先別動。”李伯聞聲早起了身,這時已搬了帶背的椅子放在了董玉清的身邊,然後回到自己的圓凳旁站著。我餘光裏看到謝審言隻起身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別的動作。
  董玉清坐下,沒回頭地一擺手說:“你們也坐吧。”李伯和謝審言才坐了下來。
  董玉清拿了我的手號了脈,嘴裏說:“是大好了,隻是該多吃些東西。”
  我笑著說:“哥哥到底是幹什麽的?怎麽會收銀子,也會看病?”
  他看著我歎了口氣說:“爹告訴我,我還不信。看來妹妹真的是都忘了。我自幼隻想成為郎中,人稱被迷了心竅。我通讀了天下醫書,自七歲起,隱名拜了名師學醫十年。我出師,本想遊曆江湖,行醫天下,可爹專注朝事,不理家事。我們的娘親去世早,我回府才發現府中事宜混亂不堪,隻好留下來為爹打點,已經四年了。我隻抽空餘時便服出去在附近行醫。爹不願受人饋贈,為官十分謹慎,常叮囑我不能積攢財富和廣占田地,恐人因妒生怨。雖然我府人員簡單,我們的田莊也能給供給所有的飲食,可還有別的開銷用度,各式應酬,爹的俸祿不能滿足。我因行醫,就開了幾家藥店,每年外出采買藥材,以販藥得些銀兩。可其中買藥賣藥,討價還價,收取欠款,真讓我不勝其煩,妹妹是從來不管的。”
  我笑道:“我見了麗娘,她為人開朗,到時候會幫你一把。等我玩夠了,我也會幫個忙。”
  他有些吃驚地說:“他們說你同意了,我還不信。”
  李伯突然插嘴說:“小姐真的同意老爺再娶?”
  我點頭說:“麗娘對爹一往情深,追了他十年,當然該娶進門來。”
  李伯有些不平地說:“當初夫人為了老爺去家別土,老爺與夫人那麽恩愛一場……”
  我笑著看著李伯說:“李伯,若你喜歡誰,你是不是希望他過得好?”
  李伯點頭說:“當然是。”
  我說道:“我的娘親對爹深情一片,她離開了,一定會希望爹有人陪伴,不感到孤獨。”語中觸動了什麽,我停了一下。我離開了,他有了這裏去的小姐的陪伴,也好。想到此,輕歎了一聲。李伯沒再說話。
  大哥盯著我說:“妹妹過去何曾這樣歎息過。你當時發燒時,曾哭著說那是你的婚禮,到底怎麽是回事?”
  我半低了眼睛說:“不過是個夢,我離開了我所愛之人,他娶了別人。”
  董玉清緩慢地說:“妹妹如此傷心,大概不是個夢那麽簡單。如果妹妹還是不能忘了那謝……”
  我趕快打斷說:“哥哥,我方才讀到論語,才體會通篇裏,最無奈的竟是這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在河岸之上說,流逝的一切就如此河水,日夜不停)。我們根本無法挽留什麽,大到光陰荏苒,小到境遇更改,我們隻能眼怔怔地看這些,如流水般從我們麵前逝去,日夜無息。沒有永恒的不變,隻有永恒的變化。這是這般讓人軟弱悲涼,可這話語裏,卻是如此氣勢磅礴!我過去也讀過,從沒有這麽感慨。“
  董玉清深深地盯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妹妹,你過去,從沒有讀過論語。你過去,從不讀書。”
  周圍很靜,我聽到新葉的輕輕搖動聲,甚至陽光灑在我手中書卷上的沙沙聲。
  我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可我說得對不對?我們的周圍,變化莫測,看似真實,伸手處,已成空虛。原該是無妄夢幻,到近前,卻是真的鮮花爛漫,春意盎然。可轉眼間,又是秋雨愁寥,往事如煙。但又豈知冬過春來,另一番景象,重讓人心存期待。變化所在,目不暇接!何為真,何為假?誰是真的親人朋友,是不是應該看他們能否讓他們的親人朋友快樂舒暢?”我停了一下,又說:“哥哥,我還是你的妹妹嗎?”
  等了一會兒,董玉清狹長的眼裏閃動光芒,他慢慢地點點頭說:“你當然是我的妹妹,我一直想要的妹妹。”
  我又歎氣,好了,我有了個家了。就開口說:“那筆銀子追回來了吧?”
  董玉清幾乎撲到我麵前說道:“那時我還以為你在說胡話!那是一批極珍貴的藥材,那方說是急需但銀兩不足,我就讓他們先拿了。可誰知,他們從此就躲著我,我以為……可前幾日,他們還了銀子,因為他們想從我這裏買別的藥,其他人,沒有……妹妹怎麽知道的?!”
  我笑起來:“我常說胡話,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真的還是假的。俗所謂,當事者迷。所以後邊要問一下。”
  董玉清重新坐直了點頭說:“追回來了,可真讓我擔心了好久,我寧可去看幾個病人。”他轉身說:“李伯,到時候讓人……”他一下子定在那裏,死命盯著謝審言。謝審言眼睛不抬,依然看著地。
  董玉清站起來,疾走到謝審言身前,李伯站起來,謝審言也站起,眼睛閉著,手垂著。董玉清一把拉了謝審言的一隻手說道:“審言,你怎麽在這裏?我是,董清,董玉清。”
  他轉臉看著我說:“爹還讓我去追查謝審言的下落,把他贖出來。你已經找到了他,為什麽不告訴爹?”謝審言把手抽了出來,垂在身邊。
  我隻覺麵紅耳赤,怎麽說?!李伯開口道:“是我今天打探到了謝公子的下落,方才把他帶入了府中。”我看著李伯,輕點了點頭,算是謝謝他了。
  董玉清對著謝審言說:“審言,你不必這樣打扮,我讓人給你換衣,你就當是我的朋友住在這裏吧。”謝審言紋絲不動,恍若無聞。
  我不由地問道:“哥哥,你怎麽認識這位謝公子?”
  董玉清看著我搖頭歎息:“因為你……我瞞了家世,以我郎中董清的身分,去接交他,想讓你有機會見到他……可接著就……”
  李伯忽然道:“謝公子是朝廷所判的罪臣之後,若公然以友人身份住下,會讓人說老爺與皇上……給老爺惹麻煩。”
  董玉清微皺了眉說:“那以下奴身份就更不妥當!傳出去,人們會說爹羞惡同僚之後,謝禦史的同仁都會與爹為敵。”我心說你們要是知道了你們家小姐怎麽對的他,何止與爹為敵,你們家就沒臉混了。這時才明白謝審言是不該進府的,任何人認出了他,他是奴是友,都會給爹惹事。
  我長歎了聲,看來以前的小姐真是不懂事啊,或者,她就沒想讓謝審言活著出那個莊子?我打了個冷戰。
  想出了一條主意,就問道:“李伯,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人?”
  李伯猶疑了會兒說:“小姐為何問我?”
  我笑著說:“李伯,我先問的問題,你先回答。”
  李伯說:“我一直想回去看看我的老父母。他們在南方。”
  我對著董玉清說:“讓李伯去看他的父母親,謝公子可與他同行。人們不查身份,就不會多事管他的底細。這一去,探親加上遊山玩水,也該有個兩三個月,到時候再做打算吧。”謝審言出去玩玩,心裏就會高興些。爹說會幫他的父親回歸原位,到時候也許他就可以回家了。
  杏花興奮地說:“小姐,我離開家十年了,我家也是在南邊,我想去看看我的爹和弟弟。當初就是為了弟弟,我才被……”她有些難過,忙說:“小姐,我們也和李伯去吧,以前我們常這麽出去。”我自言自語地說:“出去走走看看,倒是好玩……”
  李伯說:“這不好,已經不是以前了,小姐武功盡失……”
  董玉清驚道:“妹妹沒有武功了?”
  我陪笑:“人無完人,我拿武功換了論語,值不值?”
  董玉清嚴肅起來說:“這不是鬧著玩的,你不能自保,就不該出府!”
  我沉吟:“我不惹是生非,用不著武功。我想出去走走,也不該有問題。隻是,不知道……”謝審言對原來的小姐仇恨無比,若我跟他們出去,他這麽天天看著她的模樣,不見得高興。
  董玉清皺眉想著,突然問謝審言:“審言,你可願大家都出去走走?”說完眼睛掠了我一下,我臉熱了,他是如此敏銳,竟知道了我的心思。
  我仔細看謝審言,他依然閉著眼睛,大概不願看到我。他緊抿著嘴唇,極輕地點了下頭。我心中快樂起來,他是聽我想出去,沒有阻攔,心地倒是很好……馬上又是一個警覺。他對我,至少我的樣子,該是恨之入骨,我可別跟那個小姐一樣看上了他,日後他把憤怒報複在我身上,我這不是找死嗎?
  董玉清沉思地說:“出府是好一些,可你們等到爹的婚禮後走,這期間,審言,你別讓人看見你。我還得忙段時間,不能和你們一起走,但我們約個地方,我去和你們會合。妹妹,此次不同過去,你可千萬不能像過去那麽胡來了。”
  我笑了說:“哥哥看我像胡來的人嗎?”
  董玉清看著我說:“妹妹,幸虧你忘了你原來是什麽人了。”
  李伯和杏花都哧哧笑起來,我也想笑,但看到謝審言臉上似乎飄過一片慘淡,我沒出聲。
  自語爹的婚宴的確是十分簡單,隻十來位好友。我在他們的成親拜堂時露了一麵,然後就回避了。來人中真的有幾位年輕公子。我雖然想把自己嫁出去,可現在心裏亂,還不願深交什麽人。我和爹在邊廳說了一陣話,把我對他的那些人的印象趕快在我沒忘了以前告訴了他。然後我向他道了安,離開了那邊的喜宴,想好好在府中走走。
  時值傍晚,天色漸暗。我不認識路,杏花帶著我在府裏左行右行,到了一處小小的水塘旁邊。水邊灌木叢立,新葉花苞滿枝條。我站在那裏,看著水麵的天光漸漸暗去,一陣感懷。涼風掠過,我打了寒戰。我穿著暗紅色的裙衫,不過是幾層絲綢薄棉。
  杏花說:“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我說道:“杏花,請給我拿件衣服來,我還想在這裏呆會兒。”
  杏花說:“我去去就來,小姐別亂走。”
  我笑了:“杏花,你知道我不認路,我不敢亂走,你一定要回來找我,不然我就得在這裏站一宿了。”
  杏花笑著走了。我對著水麵歎了口氣。又猛然警覺,我怎麽這麽容易就歎氣了?我從來是個愛說愛笑,有些二百五的人,很少憂慮。每到知道他又和別人……生氣也不過一天半日,他一說好話,我們和好了,我很快就會重新說笑起來。
  來的這裏,我的心境竟是憂多於喜。可我明明說服我身邊的人接受了我,爹和哥哥容了我,我有了個家,我有什麽黯然傷神的?就是因為離開了我的父母,我離開了他,二十年的相識……
  我看著夜色怎樣漸漸濃鬱,天光褪去,歎息著輕聲說道:“歡語歡語,一生歡樂,笑語飛揚……你都忘了嗎?”這是我爸爸的願望,也是他對我的期待。他告訴我說他把這些寄托在了我的名字中,我的名字每被叫一次,他的期待就多一分實現的可能。可現在的我,卻感到這樣傷感,是不是因為沒有人叫我歡語了?
  關於他的記憶日夜糾纏著我。在我的昏迷裏,我的魂魄還是飄了回去。我在人們的歡樂中,惆悵不已……
  我搖頭歎道:“多不應該啊!一次挫折,即使沉重,一次離去,即使永久,也不該就讓人放棄了與生俱來的期望……或者,真的就是這麽回事?”我心中寥落,輕聲自語:“人的意誌是如此脆弱,歡樂如此易逝……”
  黑暗降臨,四周靜靜的,讓我想起那包容了我靈魂的黑暗的長廊。我至少已不在那以往的困厄中,不用一次次麵對欺騙,一次次原諒,接著暗罵自己愚蠢,可又重新希望……這是多好的事。
  我長出了口氣,想到那過去的小姐如果發現了我原來那位的風流,她會怎麽樣……一定會……我輕聲笑……他的確欠揍!我愈加笑不停,最後終於神經失控,笑得象個瘋子,眼淚流淌。
  杏花在我身後焦急地說:“小姐,你還好吧?”
  我笑著轉身,從她手裏拿衣服穿在身上,深呼吸平靜下來說:“杏花,有時想想壞事情也能讓自己高興些,誰都有倒黴的時候,好人逃不開,可壞人也免不了。”說完我又笑。
  杏花的臉在夜色裏明顯露出了恐懼。我接著笑:“杏花,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杏花不敢開口,我更逗她:“還是怪病?”杏花的臉都嚇白了,我說道:“我告訴你個實情,我有病。”她倒抽了口氣,我盯著她說:“是笑病,不笑就活不成的病!你說這是不是好病?”
  杏花顫著聲音說:“是好病。”
  我嘿嘿笑著悄聲說:“你去和別人說我得了好病,他們就會說你也有病了。”
  杏花透了口氣說:“小姐別嚇唬我了,我還以為……”
  我笑著說:“又換過來了?”杏花搖頭:“不是,小姐被原來的夫君氣瘋了。”我哈哈大笑,剛轉身要走,一眼瞥見十來步外的水邊灌木前坐著一個黑影,我尖叫起來,那黑影原來與灌木溶在一起,我換了個角度才看出是個單獨的人。杏花忙擋在我身前,仔細看著那個黑影。那個黑影不動,杏花抖著聲音問:“是誰?”那個黑影沒聲音。
  我說:“至少不是鬼,因為是鬼的話,這時候就會沒影了。杏花,咱不管了,趕快走吧。”
  杏花說:“這是在府中,誰會不應聲?這是可疑人等,我去看看。”
  我忙拉住說:“萬一你被打敗了怎麽辦?我不認路,怎麽回去?”
  杏花說:“小姐,我聽你的話,怎麽覺得象在開玩笑?”
  我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開玩笑了,咱們逃命要緊。”
  杏花急道:“咱們在府中都要逃命,那出去還能活命嗎?”
  我說:“對呀!杏花!你說得好!”
  杏花說:“小姐,先別說這話了,你在這裏呆著,我去看看。”
  我拉住她說:“你可別把我丟在這裏,我跟你去,大不了,咱們都掉水裏就是了。”
  杏花說:“小姐,你到底是害怕還是不害怕?”
  我說:“我當然害怕,但我最害怕的是自己呆在這裏看著你被打敗了,我不知道往何處去逃命。”
  杏花說:“不要再說逃命!這是太傅之府,怎會有壞人,這麽長時間也沒動……”
  我叫道:“會不會個死人?!”我們兩個當場抱在一起。我低聲說道:“咱們同時轉身,一起跑!”
  杏花說:“小姐不會武功,日後就要靠我保護,我不能跑,一定要看看究竟!”
  我又叫起來說:“杏花!這時候說我沒武功!你這是幫誰哪?!”
  杏花又對著那黑影說:“你到底是誰?”那黑影一動不動。
  杏花威脅道:“我要出掌了!”
  我忙說:“還是降龍十八掌!”
  杏花問:“那是什麽掌?”
  我氣:“我白幫著你了!嚇唬人都不懂!”
  杏花說:“不管什麽了,我拿塊石頭砸過去吧!”
  我忙道:“打破了腦袋,可萬一不是壞人怎麽辦哪?”
  杏花說:“那為何不回答?”
  我說:“也許是聾子吧?”
  杏花說:“有道理,我去看看。”
  我說:“我跟著你。”
  我們沿著水邊,一步步走近了那個黑影,我的心並沒亂跳,看來沒危險。終於到了他旁邊,杏花看了一眼那個黑影的臉,長出了口氣說:“啊,原來是謝公子。”
  我鬆馳了,脫口說:“你們這裏嚇死人不償命是不是?我日後也要藏在水邊嚇唬人,順帶著聽聽別人的心裏話……他還活著吧?”
  杏花說:“看樣子,還活著。”
  我氣道:“那還不出聲?!聽咱們在那裏說了半天!”想到我在那裏發瘋也被他聽見,又羞又惱,疾轉身幾步走開,杏花跟上來,輕聲說:“他自從被小姐抓來,就沒開口說過話。”我停了腳步,在他十來步外,心中一陣難過。
  我沒轉頭,反正他也不會願意看到我的樣子,低聲說道:“謝公子,我們打擾了你,請多原諒。”讓他開心些。說完知道他不會開口,示意杏花,與我一同走開了。
  我們慢慢地走回我的臥室,我心情低落,這次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因為謝審言。剛才我感到了他心中的愁鬱。他一個人坐在那水邊,沒有人能解他的憂傷。
  如果我不是在這個小姐的身體裏,我可以說些話讓他快樂些。但我知道我不能接近他,我是他最難堪的噩夢。這好比如,我看著他就要被水淹沒,卻無法施以援手,因為我就是推了他入水的人。我一到他身邊,隻能讓他沉得更深。
  我歎息了一聲。
  杏花忽然說道:“謝公子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苦笑說:“怎麽可能?我上次看見他臉白得很。”
  杏花說:“你沒見他以前,根本沒什麽人樣。天天挨打,還被人……站都站不起來,總被拖來拖去的,現在他能自己走了。”
  我打了個哆嗦,搖頭說:“你的小姐下好狠的手,她一定十分十分喜歡他。”
  杏花說:“小姐真明白。那時的小姐,不明白。以為自己恨他,覺得把他往死裏整就會好受些。其實越來越難受,到最後……”
  我看著杏花,她自從我來以後,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神情活潑,言語伶俐,原來溫順下垂的眉眼,現在成了經常抬高的新月眉和瞪得很大的杏眼。我不禁說:“杏花真聰明啊,改名叫聰花吧!”
  杏花笑起來說:“小姐……”
  我說:“別說我壞!我現在很敏感!”
  杏花明白了似地說:“不是小姐幹的呀。”
  我再次違背了我的意願歎息道:“代人受過的滋味也不好受啊。”
  杏花遲疑地說:“我們都明白小姐是另一個人了,謝公子也該明白,他那天也在場。”
  我問道:“你的小姐以前打過你吧?”
  杏花顫抖了一下說:“是,她常打我耳光,有時還用鞭子,用針……”
  我說:“你看到我時,是不是還會害怕,覺得我是你以前的小姐?”
  杏花點頭說:“我經常害怕。有時夜裏醒來,怕早上小姐醒了,就不是小姐了。”
  我歎息道:“你想想你的小姐對謝公子幹的事,想想你的害怕,我想謝公子看見我時,他的害怕和仇恨大概會比你多萬倍吧。”
  杏花說:“那多不公平,小姐你沒做過壞事啊。”
  我搖頭說:“我是在這個身體裏,人們怎能說我不是那個人。”
  杏花堅定地說:“我有時害怕,但我有時也肯定你絕不是我以前的小姐!”
  我笑著問道:“什麽時候你能如此肯定?”
  杏花看著我說:“就是這時候,小姐這麽笑的時候,我知道你是現在的小姐!”
  我打著哈哈說:“那我隻好笑口常開了。”杏花也陪著我笑了。
  離府我們啟程的那天黎明,微亮的天空明澈如洗,似一塊暗藍色的玉,沒有一絲雲朵。
  我穿了一身駝色的男裝,不倫不類,想以此不惹人眼目。杏花穿了身暗綠色的男裝,手裏拿著我們兩個的帶著麵紗的鬥笠。我們離開了我的閨房向馬廄走去。
  我昨夜已經向爹和麗娘辭了行,他們對我反複叮嚀。爹雖然是那副半憂半愁的苦臉樣子,但我還是看出了他眼底一絲溫和的歡樂。麗娘的高興簡直遮掩不住,讓我也覺得欣慰。哥哥說今早會送我出門,我走在靜靜的小徑上,開始感到這是我的家,十分慶幸。
  遠遠的就看到哥哥,李伯和謝審言已經在馬廄外等著了,哥哥穿著十分講究的淡綠色錦緞長衫,李伯和謝審言一身黑衣,隻是李伯的黑衣是常人的式樣,謝審言的還是下奴穿的黑衣,我心裏不暢。
  哥哥對著謝審言說著什麽,可謝審言依然那副看著地不理不睬的樣子。哥哥見我們走過來,笑著轉身,謝審言沒抬眼,也沒動。
  哥哥(我現在管他叫哥哥了,不再是董玉清了)說道:“我怎麽也沒辦法讓審言換衣服。妹妹,你就是穿了這樣難看的衣服也是很漂亮。”
  我強笑著打趣:“哥哥這麽會說好話!人還長得這麽雅俊,加上你這樣的好穿戴,我未來的嫂子一定對哥哥死心塌地,也會捎帶照顧我,此所謂愛屋及烏。麗娘之外,我又撿了個對我好的親人。”
  哥哥又驚訝地說:“妹妹現在這麽說了,以前總說我若找了誰,會讓人家好瞧。”
  我搖頭:“我曾是那麽個惡人嗎?太可怕了,看來我這輩子都得還這個債,會累死我的。”
  哥哥突然一抿嘴,盯著我的眼睛說:“我忘了。不用你還,不是你欠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很感動,說道:“我何德何能,有這樣的兄長!”
  哥哥一笑說:“好人有好報吧。”
  我說道:“那哥哥日後得洪福齊天了。”我們相視一笑。
  耳聽李伯叫了聲老爺,我們轉頭,見爹和麗娘走來。我十分驚訝,和哥哥一同轉身道了早安。爹還是那副悲天憫人的表情,走到謝審言近旁,可根本沒看他,盯著我說:“世事難料,說不定……現在權且放寬心思,好好玩玩,不要多想。”一句句都是對謝審言說的,謝審言低垂著眼睛,麵如死水。我深歎了一聲,爹對女兒的成全心意讓他冒險來見這罪臣之子,可惜他真正的女兒早把路給走絕了。
  我看著爹說:“爹,請放心,我不會惹麻煩。請爹多保重身體……”我說到此,一下子停了。爹輕歎了聲,說了句:“潔兒,一路小心。”我看向麗娘,她因我的話,正紅著臉,我更想逗她,就說道:“麗娘,可曾聞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都應恨早朝?(我喜歡篡改詩句,因為我記不清原文)”哥哥看著我說:“這是什麽詞句,明明淫穢,卻如此之潔淨?可是妹妹……”我忙擺手:“不是我說的,夢中仙人,贈給新婚之如麗娘者也。”
  麗娘終於忍不住了,罵道:“這還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嗎?!”爹背了身去不看我們了。
  我笑著說:“十七歲,我至少沒有夜入驛館……”麗娘一下子撲過來,我大叫說“爹爹救我!”麗娘一把抱我在懷裏,我鬆了口氣說:“麗娘,你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要殺了我。”
  麗娘恨道:“我恨不能吃了你!何止殺了你!”
  我在她懷中猶自掙紮說:“隻要你別把我爹吃了……麗娘饒命啊!我快背過氣去了……你是不是這麽對我爹的,他可受不了……饒命啊,不敢說了!……麗娘,其實在你懷裏很舒服……不舒服啦!……”
  麗娘放開我時,我們兩個都笑得喘不過氣來。我真實的年齡是二十五歲,和麗娘差兩歲,我覺得她和我十分親近。爹不知什麽時候轉回了身,微笑著看著我們。麗娘說:“我今天先饒了你!你回來咱們算賬!”
  我嬉皮笑臉地說:“麗娘,和我怎麽算賬沒關係,我隻要你,千萬,好好,照顧,我那可親可愛的爹爹……”麗娘又要發瘋,爹輕歎聲說:“你鬥不過她的。”麗娘咬牙看著我。我笑了,低聲說:“你連句話都不敢回啦?”麗娘看了眼爹,狠狠瞪著我,沒說話。我一陣壞笑。
  爹淺出了口氣,看著李伯說:“好好保護小姐。”
  李伯低頭說:“是!老爺,我萬死不辭!”
  哥哥對著爹說:“我三月後去李伯父母之處,親自接妹妹回家。”
  我心中溫暖,他們對我真是好!
  我笑著說:“爹,麗娘,哥哥,您們別擔心我!我福大命大,有這麽好的親人和朋友!我在外麵的名字是宋歡語,歡樂無窮的笑語,來這裏就是為了和大家高高興興地過日子!我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會一路歡暢,回來我再和您們好好玩!”
  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反正我也不在乎了,跳過去,一人給了一個擁抱,到麗娘處還親了她的臉一下,她的臉成了紅布,我哈哈大笑,對李伯說:“我們走吧!”
  對他們擺了手,李伯牽了馬,我們一行出了府門。
  停馬到了外麵,街上還沒什麽人,我拿過來鬥笠就要戴上,才發現李伯,杏花和謝審言都在腰間挎了寶劍。我知道萬一出事,他們都有武藝,自保當是沒有問題,但為了保護我這沒武藝的人,也許會送命。我可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就嚴肅地看著李伯說:“李伯,此次出行,小事你都可以做主,但關鍵時刻,必須由我來下決定!”李伯詫異地看著我,他搖了搖頭。
  我沒移開眼睛,盯著他說:“你知道我不是你原來的小姐。我是宋歡語。我飽讀詩書,心有異感,閱人無數!雖然記不住什麽東西,可關鍵時刻,還是要自作主張!你向我許下諾言,到時候我如果說話,你就不能違背我的意見。你還得管住他們,讓他們也聽我的!你不同意,我就離開你們,自己走!我說得出來就做得出來!”我是個二百五,嚇唬人的時候完全可以虛張聲勢。其實他不同意,我也不敢自己走,但我眼睛可死盯著他,容不得他不信。
  李伯終於在我的逼視下投降,低了眼說:“就聽小姐吩咐。”我不說話,好一會兒,他說:“我許諾。”我笑了,暗舒了口氣,這樣出事時我就可以指使他們走開了。我又說道:“我向你們說些我的秘密,第一,我記不住路,萬一走散了,我在最後見到你們的地方等著。第二,我會遊泳,掉到水裏誰也不用來救我。第三……我還沒想起來,日後再告訴你們。”杏花輕聲笑了。
  我戴了鬥笠,眼前一片紗霧。我注意到謝審言也戴了頂這樣的東西遮了他的臉,大概不能讓人認出他來。
  他們都在馬上了,我還在努力上馬。這次不是匹老馬了,是頭高大的棗紅壯馬,我一個勁兒後悔這段時間怎麽沒提高些騎術,天天在府裏讀書,今天要騎馬了,才想起上次回來的窘態。
  杏花在那裏說:“小姐,我幫幫你吧。”我說:“別,我得自己學會上馬,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馬轉來轉去,我對它嘮叨著:“你讓我上來吧,我人挺不錯的。……上次的馬沒說我壞話吧?我知道,我對它夠好的了,它把我顛得夠嗆……你再不讓我上來,我要發火啦!……我警告你,再動一次……”我剛要說我打你啦,想到謝審言在旁邊,這些話都會引起他的痛意,就換成了“我就把你留在府裏,你可沒法出來玩了!……”
  我終於手忙腳亂地爬上了馬,半趴在馬鞍上對馬說:“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轉轉了!你差點把我轉暈了!”杏花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李伯驚懼地看著我,大概想著怎麽帶我這個大傻帽走江湖。謝審言輕聲咳嗽。
  我出了口氣說:“走吧。”輕輕一夾馬,那馬走起來。它忽然往左跑一段,又往右跑一段,根本不直著跑。我在鞍子上隻勉強保持平衡,完全沒辦法引領它!我隻覺得象上了遊樂場的木馬轉盤,什麽都在亂轉。那馬在街上之字形地跑來跑去,我耳邊隻聽杏花喊著:“拉緊韁繩,小姐!拉緊韁繩!”我都不知道我手在哪裏了,還拉什麽韁繩?!暈眩中見他們在我馬後也是忽左忽右地跑著,李伯的聲音也傳來了:“拉緊韁繩!拉緊韁繩!……”我氣得半死!這不是讓我犯難嗎?!看不出我幹不了嗎?!
  那馬突然大步跑起來,我尖聲狂叫,馬嚇得跑得更快,可還是左跑跑右跑跑,不走直線。我不知道我叫了多久,反正我叫的時候就聽不見他們那些“拉緊韁繩”之類的廢話。我的耳朵在自己的叫聲和他們的喊聲中漸漸失聰,後來我什麽也聽不見了,緊閉著眼睛,什麽也不看了,隻覺得是騎在一匹神馬上,騰雲駕霧,幸虧沒什麽人,不然我得踩死千八百的。
  不知過了多久,馬竟停了下來,我睜了眼睛,見李伯抓著我的馬的韁繩,我們停在城門前。李伯看著我的樣子象是想打我一頓,他的方臉上黑氣彌漫,半天沒說話。我聽見我身後杏花的哭哭笑笑和謝審言的咳嗽聲。
  李伯終於說:“小姐不會騎馬?!”
  我說:“當然會!我上次怎麽回來的?!杏花,你告訴他!”
  杏花低聲說:“這是小姐的第二次。”
  我說:“杏花,你說,我是不是好很多了?!”
  杏花哽咽著說:“是!上次一個時辰走了一裏路。”
  李伯看著杏花說:“你為何不告訴我?!”
  不願讓他為難杏花,我忙說:“為何要告訴你?我出來就是為學騎馬的!反正我們也不急著趕路,你急你們就先走,我慢慢走,別管我啦!”
  李伯歎了口氣,牽了我的馬韁繩向城門騎去。我在馬上喘氣,杏花騎過來說:“小姐,你還好吧?”
  我說:“除了魂兒沒了外,別的還都在。”杏花笑起來。
  出了城門,李伯一直拉著我的馬走。我們走了好久,到了一片平坦的田野上。時值春天,黃色的菜花滿地滿野,各色野花,點綴其間。天空蔚藍高遠,空氣清新芳香。我大聲歎息道:“如此春光,美麗無邊哪!李伯,我早晚要自己騎,就把韁繩給我吧。”
  李伯猶疑了一下,終於高估了我的能力,把韁繩交在了我手裏。我手拿了韁繩,覺得命運就掌握在了自己手裏,不由得哈哈一笑,雙腿一夾,馬當場飛跑起來。我立刻現了原形,手足無措,隻覺四野旋轉,馬上大叫起來。隱約裏,李伯忙催馬追來,但我的馬很狡猾,知道被追上了就得要被牽著跑,立刻開始跑迂回路線。這回周邊沒有牆圍著,它簡直是撒了花兒。一會兒跑個8字,一會兒跑個6字,後來十個阿拉伯數字,除了1,都跑了一遍。
  草地大路之間,我在前麵尖叫著在馬上左轉右轉地飛跑,後麵追著三匹馬,和一片“拉緊韁繩”的哀叫聲。遠遠地看到一隊二十來人的馬隊在慢慢地走著,我的馬高興地追著人家就過去了。我大喊著:“小心啊,我來撞你們來啦!”那些人紛紛調轉馬頭對著我,有的人還拔出了劍。李伯在後麵大喊:“她不會騎馬!別傷了她!”一邊還喊著:“你拉緊韁繩啊!”我死抓住鞍子,根本不知道韁繩在哪裏。
  我的馬快到那些人的麵前了,大概覺察到了他們的敵意,突然拐了個彎,九十度角向旁邊跑去了。我轉頭間看見李伯他們拚命地追過來,但我的馬也看見了,更飛快地跑起來。但漸漸的,李伯他們近了。耳聽著他們就在身後了,我的馬突然大轉了身,衝著他們直跑了過去。眼看著李伯一勒馬閃過了我的馬,伸手來抓我的韁繩,但一把沒抓到,杏花隻來得及把馬引向另一邊,接著我的馬正對著謝審言的馬頭直衝過去,我嚇得叫聲翻了一個八度,眼睜睜看著就要撞上,耳聽李伯大喊:“謝公子!不可傷她!”我心中大懼,他恨原來的小姐害他,此時他若存了傷我之意,隻怕我毫無抵抗……心一慌,手鬆了,半揚到空中,後麵杏花恐怖的尖叫聲……恍惚間謝審言的馬頭一偏讓過我的馬頭,他修長的手象一道閃電從迷霧中穿過來,一把緊抓住了我的馬韁。我的馬猛一停,我在馬上一晃,鬥笠落下,腳脫了蹬,滾爬著滑下了馬背,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當場放聲大哭!
  謝審言引著我的馬跑開了。李伯和杏花騎馬過來,忙下了馬,杏花跑到我身邊,問道:“小姐,,還好吧?”我氣不打一處來!謝審言拉停了我的馬,讓我羞憤難當!本來我就覺得有愧於他,雖然隻因為我的長相,現在又欠了他的人情,我的臉往哪裏放?!
  我哭了一會兒,聽我的馬遛回來了,抬頭見杏花看著我,又見謝審言把馬韁繩交給了李伯,李伯說了一句:“謝謝公子相助。”謝審言一語不發。他戴著有麵紗的鬥笠,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可以想象是那一副毫無生氣的冷漠和厭惡。我停了哭聲,抹幹了淚,歎了口氣,對杏花說:“別擔心,我很好。”站起來,向謝審言深施了一禮說:“多謝。”我低頭沒有看他,他沒有說話。
  我要從李伯手中接過韁繩,他沒給我。我滿腔惱怒隻好發作在馬上,我對著馬頭大罵道:“你這個沒頭腦!大壞蛋!你哪裏是我的坐騎,分明是敵人派來的奸細!我哪裏對不起你了?你這麽對待我?!我嗓子都喊啞了!我原來還想給你買胡蘿卜,現在你想都別想了!吃草根吧你!你再這樣轉來轉去,我就不客氣了!(不敢說會打它)我把你滿頭插上花,尾巴編成辮子,讓別人都笑話你!我們前麵還有好多好玩的地方,你不聽話,我就不帶你去了!到時候你哭了我都不理你!”
  杏花笑得彎腰,李伯搖頭,謝審言咳了幾下。棗紅馬眼睛看著地,不好意思的樣子。我看著它,又有些心軟,就說道:“我知道你隻是貪玩,好久沒出來了,現在春光正好……但凡事要有個規矩!你以後如果一定要跑圈兒,隻能跑五圈兒,不能多了!我還有事要辦呢!”
  杏花笑著走過來,扶了我說:“小姐,上馬吧,我想它都懂了,也會自己數數。”她說完,自己笑得要趴地上。
  我意猶未盡地對馬說:“今天看在杏花的麵子上,我就到這裏。否則,我還可以再對你講好半天!煩死你!”李伯低了頭,謝審言連咳了一串咳嗽。
  我看著李伯說:“你沒讓人治治他的咳嗽?”
  李伯終於抬頭,我發現他的臉憋得很紅,他說:“治了,配了藥,要吃一兩個月才行。”我說:“我們在外麵,他怎麽吃藥?”李伯說:“我已讓人做成了丸藥,可用十天左右,到時找到一個城鎮,再做就是了。”
  我戴了鬥笠,扶了馬鞍,李伯來到麵前,牽住韁繩,我爬上了馬,說道:“李伯,今天你就牽著韁繩吧,可明天,我還得自己來。我得學會騎馬!”李伯喃喃地說:“小姐一定能……到那一天。”
  朋友我們走到晌午後,見到前麵一處小小鎮落,隻一條街,裏麵一個小飯館。門前一大片馬匹,我們下了馬,我看著那些馬說:“裏麵大概沒地方了。”李伯說:“我去看看。”一會兒他出來說:“裏麵一張桌子,我們可以進去。”
  我下了馬,覺得十分累,垂頭喪氣地走進屋中,隻感到滿屋的人。角落裏有一張空桌子,我靠牆坐下,杏花馬上坐在了我一邊,李伯坐在了我對麵,對他身後的謝審言說:“謝公子坐吧。”謝審言遲疑了一下,坐在了我的另一邊,盡量離我十分遠。
  我心中莫名焦躁,一把摘下了鬥笠,李伯使了個眼色,我剛想戴回去,就聽見有人說:“好相貌!”我翻眼睛一看,從門邊走來了一個人,一身湛藍衣衫,背上背著個包袱,上麵掛著個大算盤。他臉瘦露骨,臥蠶眉,小單眼皮的眼睛賊亮地盯著我,兩片薄唇,一副奸商的樣子。
  我心中正煩著,開口道:“你少來這套!不就是想跟我們混頓飯吃嗎?家財萬貫,每夜自己偷偷被子裏數著錢睡覺,可天天裝窮!老想蹭一頓。今天我不高興!你想吃,湊份子!先拍下二兩銀子,不然別坐下!”(這種時候我說話根本不過腦子,全是腦子裏出現的無字之語。)旁邊有人撲地一聲噴出口茶來。李伯張著嘴看著我,杏花眼睛都瞪出來了。
  那個賊眼呆了一下說:“你我可曾相識?”
  我氣惱道:“誰想認識你?!鐵公雞,瓷仙鶴,葛朗台,雁過拔毛的小氣鬼!”又有人噴了口茶。
  那個賊眼一咬牙說:“我今天認你這個知音了!”他從懷裏掏出一把銀子,一點點地數著,抬頭說:“一兩半行不行?”
  我罵道:“當然行!一分錢一分貨,你在地上坐著就是了!”那邊又出了口茶水聲。杏花笑出了聲。謝審言咳起來,我更煩躁不安。
  賊眼放了銀子在桌上,我對李伯說:“你數數,我不會數數。”
  李伯尷尬地說:“隻是二兩銀子……”
  我說:“這是原則問題!”賊眼也說:“親兄弟明算賬,當麵數清,別說我少給了!”
  李伯大致數了數說:“對了。”我示意李伯和謝審言之間的空擋,對賊眼說:“你坐在他們兩人之間。”
  賊眼搬了個凳子坐在下,對著我們一拱手說:“在下錢茂。”我說道:“就叫錢眼兒得了!”那邊又噴水。我低聲說:“有人不會喝茶了,隻會噴茶。”錢眼笑起來,馬上成了我們一夥的了。他看著我問:“請問這位……”就聽那邊有人向這裏走來,我問道:“今天是什麽節氣?是不是驚蟄?”錢眼一下捂住了嘴,李伯低頭。
  有人在桌子旁停下,慢慢地說道:“我也想湊一份。”聲音響亮,象個歌唱家。那人說著在桌子上放了一塊大銀子。我閉眼歎氣,我還說不惹麻煩,就因為生了謝審言的氣,招來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人。我沒抬眼說道:“懂不懂湊份子,大家都得出一樣的銀子,你放這麽多我還得找你錢,我又不會數數,麻煩死誰!你把銀子拿開,我請你了。”
  錢眼說:“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麽我得出銀子,他就不用?他那塊銀子那麽大,幹脆把我這份也出了吧!”說著就要去拿桌子上的銀子。我看著他說:“你要是敢把你剛吐出來的銀子再吞回去,我就讓人把你鼻子擰下來!”錢眼一愣,手縮了回去。杏花哧哧笑。謝審言咳了一下。
  桌邊那人哈哈一笑,收了銀子,說了聲“借光”,人來搬了椅子,他坐在了我旁邊。我隱約感到謝審言全身一僵,呼吸停滯,我心中一下子輕鬆了。這才抬了眼睛看我旁邊的人,就見他二十來歲年紀,一張寬闊的臉龐,兩道掃帚一樣的濃眉,大大的眼睛,亮光四射,鼻若懸膽,唇厚頜方。他穿著平常,但就顯得尊貴高尚。他看入我的眼睛,那眼神深情專注,可我知道那會是多麽短暫。我認出了這樣的性格,因為我對此有二十年的相知。我輕搖了下頭說:“沒用的,你不用拿你那風情萬種的眼睛看我,我不會上當的。”
  他一愣,微笑說:“你為何如此肯定?”
  我也微笑:“因為我知天意。”他笑容斂去,眼睛針紮一樣盯住我,我看著他,平靜漠然。
  他點下頭說:“請問名姓。”
  我一笑說:“我叫宋歡語。”我沒問他的姓名,他沒有說。
  雖然謝審言安靜無語,沒有任何動作,可我忽感到他幾乎無法呼吸,極度緊張恐懼,似想從這裏消失。我腦海裏靈念湧現,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身邊的人重整旗鼓,再展笑顏說:“宋小姐想吃些什麽?”我一笑:“我口味十分簡單,隨便就是了,公子不必多慮。”我看向李伯說:“李伯,你來點吧。”心中知道經過我剛才的言語唐突,現如今,隻有裝傻充愣表現可愛再展示些有用之處方能逃得性命。
  我轉臉看著他說:“你們剛才是不是想謀害我來著?”
  他一愣,大笑起來:“小姐騎術實在有待提高。”
  我哼道:“我若被你們殺死了,就冤枉大去了,人家會說是馬陷害了我,誰信?!”
  說話間飯菜上來了,我看看,知道現在不能大意,就隻吃了兩口飯,一筷子菜,喝了些茶。李伯他們和錢眼都吃得津津有味,謝審言沒有摘去鬥笠,吃得極少極慢,咳時聲音都壓得很低。
  那人隻笑著看著我,我裝不知道,放下筷子了才看著他說:“你一口都不吃,看來剛才要湊份子就是應個景。幸虧沒收你的錢,不然我還欠你的了。”全是雙關之語。
  他哈哈笑道:“你若說欠就是欠,你若說不欠就是不欠。”
  我一笑說:“欠不欠的沒什麽關係,關鍵是需不需要還。”
  他又看著我笑著說:“你若欠了我,可是要還?”
  我搖頭說:“我還不了,無以為報,所以還是不欠的好。”
  他靜下臉來說:“小姐這樣的言辭,女子中少見,可是學過什麽策辯之術?”
  我笑起來:“我天生短記性,讀了就忘,忘了還讀。學過些商學知識,但現在大約全還給了老師。”
  他叱了聲:“商人……”
  錢眼喜道:“難怪你一眼看透我,原來我們是同行!”
  我凶狠地笑道:“我看透你不是因為我和你一樣,是因為我懂你這樣的人!”
  他又輕哼道:“可見商人……”
  我知道這是曆史給我的時機,也是我們求生的時機,就笑著看著他說:“我對此別有體會,可不可以讓我說說我的理解?”
  他重看著我說:“小姐想說的,自然是有趣的。”
  我一搖頭:“我為人十分愚笨,記不住聖賢之書。隻能憑些自己的揣摩。你幫我看看對不對。俗所謂人無完人,人大多能幹好一件事,所謂專長。比如有人最擅長紡織,如果她全天都紡線,可以得到三大筐。又比如有人最擅長磨麵,如果她全天都磨麵,可以得到三大缸麵。可如果她們又要紡線又要磨麵,因為總要幹件自己不擅長的事情,所以每個人每天隻能得到一大筐線和一大缸麵。如果你有安排她們工作的權利,你會讓她們怎麽工作才好?”
  他微笑著說:“自然是讓擅長磨麵的人天天磨麵,讓擅長紡織的人天天紡織。這樣總得三筐紡線,三缸麵,比她們身兼二職所總得兩筐兩缸要好。此所謂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也,按聖人所雲,誠如是,天下為治,王道樂土矣。”
  我笑了:“如此英明!那麽廣而及之,是不是該讓擅長絲綢之人專長絲綢,擅長農作之人專長農作?”
  他微點頭說:“當是如此。”
  我說:“那絲綢之地也需農作之物,那農作之地也需絲綢之品哪。”
  錢眼得意地插嘴說:“那不就靠我們商人了嗎!”
  他臉色微變說:“商人謀利欺人,取中間利潤,坑害兩頭。”錢眼似忽覺異樣,馬上低頭,不再說話。
  我一笑說:“那是因為商人不夠多!”
  他冷冷地看著我說:“何出此言?”
  我笑道:“東方不亮西方亮,山不轉水轉!試想,如果滿地都是商人,他們必然互相競爭比價,農人可以選擇出價最高的人賣出他們的產品,而別人可以選擇去買最便宜的東西。商人就不再是中間的盤剝者,他們隻得微利,成了潤滑之油,讓兩地的產品互換交流,農人和紡者都得應得之利。”
  我感慨道:“人人富有,自然國家稅收豐盈,所謂民富國才強盛。關鍵不是重稅,而是民富。試想,如果隻有一百錢,抽稅八成,國家才得八十錢,民眾二十錢不能為生。可如果民眾有一萬錢,抽稅二成,雖是輕稅,可國家得兩千之資,遠勝八十之錢。民間尚有八千,足讓人生活富足。人們安居樂業,國家自然安康。”
  我歡樂地歎道:“此所謂當遵古法,重農重工,可也不守舊例,要重商多商。商業如一隻無形的手,可以運轉調配,補缺拾遺。若民疲憊,更當輕捐輕稅,讓民修養生息……”到底也上了四年商科,經濟學多少記得些。
  他打斷我說:“你從何處聽得這說法?”
  我忙回了神,笑著說:“我夢中常遊仙境,聽大師們評講人世紛紜,也讀過他們的仙書妙語。可惜我讀了就忘了,學不致用,隻存了這麽點理解,就用這來抵償你要湊份子的虛情假意可好?”
  我微笑著看著他,他目中如炬光芒,可淡淡地說:“你講了這些,是指望能全身而退嗎?”讓我透心涼!
  我笑得溫暖人間地說:“我是個無用之人,隻適合在外麵瞎逛。胸無大誌,目光短淺。你若待我是個朋友,我助你一臂之力。若是待我如其他,我大不了一走了之,逃到異界靈鄉,本來我也是從那裏來的。”我是在以死相拒,裝神弄鬼,可臉上笑容不減。
  他狠盯入我的眼睛說:“你又能如何相助?”
  我深吸氣閉眼感覺著他的思緒,無詞的言語湧現在腦海。我雖不知真假,但這時,舍此無它,隻有冒一下險了!我睜眼看他,起身附耳過去極低聲地說:“你所思西方之役,若現在強行,凶多吉少。”別人都該聽不見。我馬上坐回來,見他臉色大變,視我如鬼魅,看來我說對了!我心裏大舒了一口氣,又忙笑:“我時有時沒有,今日我們有緣,我才有這麽個感覺。明天就不見得有。我一害怕,憂傷,反正不高興吧,就也沒了,別怪罪我。”別強迫我!
  他眼睛看著我,好久,臉上笑容顯出,字字是釘子地說:“誰曾想太傅之女竟是如此睿智。”
  我大驚,眼睛睜得老大,但兩軍相逢勇者勝,就又迷了眼咬牙道:“你認得我是誰,幹嗎不告訴我?!我還把你當個朋友,你也太不夠意思!”
  他看著我又微笑了:“你是真的不認識我了?”
  我歎一聲說:“我一場大夢,前事盡忘!結果就經常被人耍著玩,我都成了白癡了我!還睿智呢,你就知道怎麽嘲笑我!”
  他出聲笑了,說道:“日後娶你的人,大概得有些膽量。”他似乎無意地瞥了謝審言一下。此時四周已經一片寂靜,桌子邊的人都低頭垂目閉口,氣都不出。
  這時可不能後退,隻有二百五到底,我甜笑道:“朋友幹嗎用的!我還指望著我日後看上了誰,自己追不著,找你幫個忙,給我做個月老。我好事得諧,心情歡暢,還能多知些奇妙的天意,給你幫幫忙。不然我鬱鬱寡歡,短命早逝,誰常來說這麽一兩句不明底細不知真假的話,讓你聽了一笑呢?”反正我是耍賴撒嬌,尋死覓活了。
  他看著我半天,終於笑了,說:“竟有隻想當我朋友的女子,倒也不錯。”
  我嘿嘿笑著說:“君子之交淡如水,細水長流。千古難逢是知音,友誼常在。我也不懂對仗格式,這麽說說,算是個朋友之願吧。”
  他點了下頭,站起來,大家同時紛紛起來,他說:“日後有緣再聚。”
  我也已經站起來,笑著說:“有幸相識一場。”我可不想再聚了!今天死裏逃生,我已經知足了。
  他淡笑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一大幫人嘈雜而出。
  看著他們都出去了,我長長地呼出了口氣,跌坐了下來。旁邊的人都頹然坐下。我抬眼看,李伯臉色煞白,錢眼身子在抖,謝審言現在開始一個勁兒咳嗽,杏花眼中有淚。
  我苦笑著對李伯說:“李伯,我錯了!我比你們原來的小姐還能惹禍。她隻不過害了謝公子一個人,我差點害了咱們一大家子!”
  謝審言連續的咳嗽突然大聲起來,李伯看著我發抖,他顫著音說:“小姐,我平生從沒見過你這樣大膽的女子!”
  我搖頭歎氣:“李伯,我們那裏對我這樣的有個名字,叫二百五,指比半吊子還半吊子,胡言亂語,胡說八道,不懂裝懂,瘋瘋癲癲。你們今天也算見識了。”大家都低了頭,沒人再說話,隻聽見謝審言間斷的咳嗽聲,讓我心煩意亂。
  我覺得耗盡了我的心力,不想再騎馬,大家就在這裏找了家小店租了兩間房住了下來。錢眼說他與我們同向一個方向,一定要與我們共行幾日,償我知音。我就同意讓他明早一起走。
  真相安定下來,我讓杏花陪我出去走走,李伯想跟來,我阻止他,說我就在附近,身後跟的人多了,反而惹人注目。他堅持不讓,最後隻好讓他遠遠地跟著我們。他出來,謝審言自然不能單獨留在屋中,也跟在了他身旁。
  我在田野裏,信意而行。自從謝審言拉停了我的馬後我就十分心燥,我默默地走著,想理清思緒。
  經過了這麽多年的假裝糊塗,我終於明白了人可以騙騙別人,但千萬不能騙自己。我平生因感情遮住了理智,騙了自己無數次,後果糟糕。
  現在我一定要弄清我到底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心中煩亂。是不是因為他拉住了我的馬,沒讓我出事,我心存了感激?是不是因為他對我不理不睬,我反而對他動了心思?是不是因為以前的小姐與他恩怨難分,我因好奇對他也感了興趣?是不是因為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傷狀,對他心生同情,有了層關注?是不是真的因為他長得好看,我因色失心?……我的那位應該給了我教訓,隻憑著熟識,感激,甚至是友情,都不能說可靠,更別說相貌,簡直是幫倒忙……可托之人還要看有沒有那些品格,自潔自尊,敬重他人,善良忠誠,一生有擔待……
  杏花自飯館後看著我的眼神象看著神仙,一直小心翼翼,可也膽戰心驚的樣子,不敢說話。我走了好久,閉眼捕捉我的零星感受。我為什麽對謝審言離我遠遠地坐下感到那麽焦躁?竟至於出言譏諷陌生人,引來了一係列麻煩……是不是他的動作讓我意識到我們之間有過什麽?我心有異感,既然我如此不安,那一定是非常嚴重的問題……是什麽樣的溝壑讓男女之間仇恨至深……為什麽杏花這麽害怕?是怕我日後進宮……
  我突然心中冰冷,渾身發麻!想起那天我醒來他一絲不掛的樣子,想起杏花沒說完的關於她的小姐與謝公子的那句話。我轉身看李伯他們離得很遠,就麵對著杏花,死盯著她的眼睛。她隻看了我一眼,就垂了眼睛,有些發抖。我低聲說:“杏花,你上次沒說完。你家小姐和謝公子怎麽了?”她咬著嘴唇,我問:“那時想告訴我,可現在怎麽不說了?”
  她喃喃地說:“小姐,那時不熟悉你。當時以為,我原來的小姐配了你的夫君,你就是上天送來配謝公子的人,告訴了你,你也許就會立刻對他好些,他受了苦……現在知道,小姐人好,不用那樣……你以前有夫君,你很喜歡他……你說你不會和謝公子在一起……我開不了口……”我說:“可我畢竟還是在這個身子裏,你知道這其中的厲害,該告訴我實情。”
  杏花不敢睜眼,輕聲地說:“原來的小姐,剛開始時,強要了謝公子……”
  雖然已經從杏花的言語中猜到,我還是長歎了一聲。
  今天終於明白了全部原委。這裏女子一旦婚前失身,終生蒙羞。那小姐竟自獻了貞潔,必是對謝審言十分癡狂。那時謝審言是下奴身份,她貴為太傅之女,良賤不能通婚,有此舉動,是絕望還是深情?我已不知道。其實她獻身之後,我看謝審言是個知禮之人,也該明白她的心意,能還她的情意,隻是他身份是奴,心中驕傲,那小姐隻需安心等待,好言相求,終該得到他的報答。可誰知她竟起了惡意……
  好久,我輕聲道:“這就是為什麽後來她那麽狠嗎?”杏花點頭:“那之後,謝公子依然不說話,小姐就……”她又停下,我低聲說:“她必是做得十分殘忍。”杏花頭低到胸前:“吊打外,她讓我在一旁看著,她把謝公子……再罵他下賤,用烙鐵燙針去紮,後來還用……插入……謝公子常叫到昏迷……有一次,小姐剪去了一塊皮肉,謝公子當場痛死過去……後來,謝公子就不能……小姐說他不是個男人了,該讓人……謝公子還不說話……小姐就把他給了下人們……”我突然起步向前走去,杏花不再言聲,默默地跟著我。
  我感觸到了那個小姐的恨意。她獻出了寶貴的貞潔,依然沒有得到謝審言的言語,她自然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毀了他再讓他受盡侮辱……
  我走了好久,日落西山,群鳥歸巢。我心中時而悲涼感傷,時而無奈空虛。後來,月亮升到了天空中,我早已迷了路,隻站在一片田野之間,仰望著澄淨的夜空許久。月明星稀,我心中清明。
  我原來以為我所感到的,他心中的愁鬱,是因他不能原諒,現在看來,其實是因他明白了原諒不原諒都不再重要,什麽仇恨寬恕都已不能改變他所受的創傷。人心的黑暗如此深沉,他無法看透……
  今天,難怪李伯大喊讓他不要傷我,那一瞬間他是不是看到了那個狠毒的人,那個奪去了他所有希望的人?我不覺得他會動手傷我,因他已無生氣。他倒是可以袖手不管,由著我墜馬受傷……可他還是伸手拉住了我的馬韁,他這一伸手,告訴了我他的善良……
  我歎息,以前的小姐幹下了這樣的惡行,我何嚐不也欠了他。可我怎樣才能償還?我原來就知道該離他遠遠的,但他點了頭,我就以為他不介意我與他出行。可誰知他被傷害至此!他那時隻是好心,知道我想出來,沒有阻攔。可他天天這麽看著我,隻能讓更他忘不了……我實在不該出來!
  我轉身向李伯他們走去,杏花緊緊跟著我。我走到他們身前,雖在夜晚,謝審言依然戴著那有麵紗的鬥笠。我看著李伯說:“李伯,我是個大麻煩。本不該出府。我不會騎馬,白白連累他人。我就同杏花回去吧……”謝審言渾身一抖,輕微地低了鬥笠。我忽感到種難以言喻的哀傷,心中疼痛,一時說不下去。
  李伯看著我說:“小姐今天受了驚,我們先回去安歇。明日再做商議可好?”我點了點頭。
  我們大家在夜色中慢慢地走回去,誰也沒有說話。我聽見李伯衣服的聲音,謝審言極輕的步履,杏花在我身後的呼吸……
  春夜清淡的風,溫暖迷人,可我的心中一片寒涼。
  知音這一夜我睡得十分混亂。輾轉反側之間,總聽見有人歎息。我開始以為是我自己,因為我也在歎氣,後來知道不是。可每到清醒時,周圍隻有靜寂,隻在半夢裏隱約聽得見。
  我和杏花到外麵吃早飯時,李伯,謝審言和錢眼都已在桌邊。謝審言還是黑衣,已經戴上了鬥笠,遮住了他的臉。
  我沒戴鬥笠,隻覺得自己的麵目十分可憎。現在完全知道了怎麽回事,想他定是十分厭惡我,自然離他遠遠地坐下來。又感到一陣心痛,幾乎想哭。
  杏花給我端上了茶和小餅之類的東西,我有些難以下咽。我默默地吃著,大家也都不說話。吃完了,我看著李伯說:“李伯,你去看父母,也與……(我說不出他的名字了)好好玩玩。我和杏花回去了。”心裏十分難受。
  錢眼突然喊起來:“什麽?!你要回去?那我在這兒一起幹嗎?就是看你是我知音的份兒上,我才出了銀子。剛才我也付了錢。昨天那頓飯根本不值四兩銀子,如果不是因為你在,我會和他們好好討價還價!我花了那麽多的銀子,你還甩手就走,這不是讓我心疼錢嗎?”杏花低聲笑了,錢眼瞪著她,杏花抬眼瞪了回去。
  我看著他有氣,說道:“你就知道銀子,你小時候是不是討飯來著?窮怕了是不是?”
  他貼近些低聲道:“如此機密的事情,你怎麽知道?!”杏花看著錢眼,有些同情他。
  我譏諷道:“你明明可以舒舒服服過日子,幹嗎這麽藏著掩著地亂竄?你就不能買房子置地安生下來嗎?幹嗎把錢都埋在山裏,自己到處給人采買收帳過活?!”隨心而言,不知為何。說完,我忽然心有所動,想到了哥哥要人幫忙,就扭了臉盯著錢眼看。他已經嚇得臉慘白,哆嗦著。我陰笑著嚇唬他說:“錢眼,你是不是幹過虧心事?”
  錢眼雙手在桌子上一按,看著我的眼睛說:“我錢茂雖是視錢如命,但從沒有害過人。我忠人之事,隻取我所該得之份,從無克扣。我發誓此言為實,請大仙別把我山中的銀子變沒了!”
  我仰頭發笑,心中舒暢。店中人人側目,我忙把鬥笠蓋在了臉上。
  笑罷,我拿下鬥笠,平靜下來,看著錢眼說:“你想不想要一份差事?”
  錢眼忙搖手說:“我還不想成仙得道!人間很好,我隻喜歡討價收帳……”
  這次,杏花也和我一起笑了,李伯搖頭。我終於又停下說:“錢眼,我不是大仙,有時說的話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有份這樣討價收帳的差事,你想不想幹?”
  錢眼鬆了口氣咧嘴笑道:“當然當然,我這次完了這份差事,就要發愁沒事幹。況且,遇見了你們,又花了我很多銀兩,自然要再找差事賺回來。”
  我搖頭說:“你這樣愛財之人世間罕見哪!你那萬貫家財就那麽放著招蟲子,你還說這幾兩銀子是破費。”
  錢眼左看右看,伸頭悄聲說:“別老說我有什麽萬貫家財,萬一誰聽見了,搶我可怎麽辦?”杏花輕蔑地哼了聲,錢眼白了她一眼。
  我很鐵嘴地道:“你破破財,就有人味兒了。”
  錢眼打蛇順杆上地說:“幹嗎要我破財?我看你們根本用不著我這幾兩銀子,你就別讓我湊份子了吧。”
  我淡笑著說:“錢眼,你想和跟我們在一起嗎?”
  錢眼笑了:“真的就想和你們在一起,你說話,我就高興。”
  我點頭,猛地說:“那你就得掏銀子!不是我要你這幾個錢,是你太看重這些錢,我就偏得要了!”
  錢眼皺眉:“你這不是跟我對著幹嗎?”
  我慈悲地說:“我是在教你怎麽生活。你太愛錢啦!都不知道除了錢,什麽讓你快樂了。我若不要你的錢,你就會覺得我們給你的快樂沒有價值。你得出些血,才能珍惜這些不是錢的東西。不然的話,你這輩子就抱著你的錢才能快活,不知道你錯過了多少有趣的事。”
  錢眼愣愣地聽著,更皺眉說:“你說的話,我半懂不懂,大概其就是逼我出錢,還說我出了錢,才會珍惜……算啦!我出錢就是了,你千萬別回去!”
  他一下子提醒了我,我情緒低落了。大家都沒說話,我剛要再開口說我要走,李伯突然說:“小姐,騎馬一兩天就能學會,反正我們也不急著趕路。小姐說話風趣橫生,還有道理,大家愛聽,不會惹什麽禍。昨天那樣的事都過得去,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大家一起,多些談笑,也能讓人快樂些。”
  我盡量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李伯的方臉上平靜簡單,可眼睛緊盯著我,另有含義。他是說我若同行,大家,自然包括謝審言,就會多些快樂。我暗自思襯,如果謝審言真的因為我的話能舒服些,不在意我的樣子,我就為他多說說話,也不是難事。想到這裏,心裏鬆快。
  我笑了,說道:“李伯不嫌棄我,那當然好!”杏花出了口氣:“小姐,嚇死我了,你真回去了,我就見不到我的父親和弟弟了。”我忙說:“杏花,我怎麽忘了這一點,我若真回去,你別跟著我就是了。”杏花笑了:“我不跟著你,你不認識路,哪裏回得了府?自己不知道轉悠到哪裏去了!”
  我笑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笨到連路都記不住。”
  錢眼笑:“笨人才會傻大膽!”
  杏花輕叱:“不許說我們小姐壞話!”
  錢眼盯了杏花:“我和你的小姐是知音了,咱們兩個也可以套套近乎。”
  杏花瞪眼:“誰想和你套近乎?!看著你我就不喜歡!”
  錢眼看了杏花一會兒,一副滋潤的樣子:“我太走運了,遇上了知音不說,還遇上了想要我的人。”
  杏花急赤白臉地說:“誰想要你了?!”
  錢眼晃了下腦袋,得意地說:“不想要我?怎麽會想到了喜歡不喜歡?”
  我笑歎道:“好厲害!”
  杏花急了說:“小姐!你還這樣說?!你在幫著誰?!”
  我停了笑說:“自然是幫我的杏花。”我看著錢眼說:“你想湊近乎,得先過我這一關。還有,我告訴你,你接了我說的差事可就得做到底,不許中途不幹!”我哥哥就能解放了。
  錢眼擺手說:“怎能不幹?這是我最快樂的事情。”
  我輕訝道:“怎麽會有人樂意討價催賬?我避之尤不及。看來你是個很快活的人。”
  錢眼很自然地笑著:“我小時候沒地方住,吃了一頓不知還有沒有另一頓,都覺得過得挺好!隻動動嘴,就能要來吃喝,我爹說這也是福分哪!現在就更好了,我張嘴要錢,理所當然!千方百計,讓他們把價格降下來,把欠的錢還給我,妙趣其中,外人不知。我如願之時,常感成就一大樂事!”
  我笑:“倒也不失為一番作為!與征戰沙場,有異曲同工之處啊。”
  錢眼閉目晃著腦袋說:“知音哪!”
  我吸氣說:“我怎麽覺得這個詞被(不敢說糟蹋)……濫用了呢?”
  錢眼一笑說:“你我從此知音相稱……”
  我說:“不,我就叫你錢眼。”
  錢眼一晃頭:“我叫你‘知音’!哦,差事是為……”
  我一點頭:“就是我家……”
  錢眼大叫:“太好了!你我日後常來常往……”
  杏花低罵:“看把你美的!”
  錢眼嬉皮笑臉地看著杏花說:“我與你,也會時常相見……”
  杏花怒道:“誰想見你!”
  我甜笑:“錢眼,士為知己者死,你就給我們家白幹吧!”
  錢眼大喊起來:“殺人啦!這是要我的命啊!那些‘士’就是這麽死的!”
  我們幾個伏案大笑,我終於停笑說:“你幫我哥去買賣藥材,收討錢帳。按所得利潤抽成兒,一成可行?”
  錢眼惆悵了一會兒,異常沉重痛苦地說:“你真是我的克星啊!也罷!我為了你所說的快樂,隻好忍讓些!”
  李伯不平道:“小姐,這樣的抽成實在太大方……”
  錢眼一瞪眼:“嘿嘿嘿!小姐說的能錯嗎?!你在這裏瞎指使什麽?!”
  我悲哀地看著李伯說:“看來我讓他占了便宜。”
  錢眼得意:“那自然!我是誰?!天字第一的占便宜大師!”
  我生氣地說:“那你得多些出銀子才能和我們一起走!我丟了西瓜撿芝麻,虧了大錢就要賺小錢。”
  錢眼馬上莊重起來:“別!我覺得我出的銀子已經足夠了,如果我出麵討價還價,我們再吃得簡單些……”
  杏花生氣了:“還要簡單?!小姐本來就吃得不多!你這個小氣鬼!”
  我加油說:“錢眼,你不這麽在意錢,就會更高興些……”
  他忙搖手說:“我不想更高興了!照你所說,快樂都得有代價,我舍不得花那麽多錢!”
  ……
  大家說笑了一個早上,當然除了謝審言,時常咳嗽幾下,沒出一聲。
  我們準備出發,還是李伯為我牽著馬。我看著馬說:“轉轉(錢眼大笑),我不想費大家的時間,和你講太多。隻希望你明白我語重心長,對你寄予著厚望。我得兩天內學會騎馬,你要是不幫著我,我和你沒完!你要是幫了我,蘿卜外,我還可以給你點糖,但是你也別吃太多了,那樣你的牙就壞了……”馬哼哼唧唧。李伯清了下嗓子。我說:“轉轉,咱們走吧,有人不耐煩了。”李伯忙說:“小姐盡管教訓轉轉,它的確該學些禮教。”杏花他們都笑了,我歎了口氣,上了馬說:“我又要自取其辱啊。”杏花笑出聲來,李伯哼了一下。
  可能是轉轉聽了我的話,可能是李伯緊緊騎在我身邊,當我又接過韁繩後,轉轉居然沒有亂跑。我拉著韁繩,騎得很慢,但至少是我自己在騎,不是被人拉著跑。我十分得意,喊道:“杏花!看看我騎得好不好?”
  杏花笑著說:“小姐騎得太好了!”
  錢眼說:“這世上有這麽免費說好話的嗎?沒有!她是你的丫鬟,自然說好。”
  我又喊:“錢眼!我騎得好不好?”
  他遲疑了好久,終於低聲說:“算好吧!”
  杏花冷笑:“這還沒拿到差事呢就說上好話了,比我拿了錢才說還差!”
  我大笑道:“杏花,你快出師了!”馬突然一大動,我尖叫了一聲,李伯一把抓了韁繩,錢眼獰笑著說:“杏花,你還能說什麽?”
  杏花罵道:“你這錢串子腦袋!不能說小姐的聲音很好聽嗎?!”
  我們都紛紛笑起來,當然,除了那個啞人。
  保媒我並沒有在兩天內學會騎馬,但在四天真的學會了。雖然技術不高,但讓馬跑直線還是可以的。萬一轉轉又圈著跑(它還是賊心不死地總這樣幹),我也能把它扯回來了。轉轉因此得了憂鬱症,眼睛常含淚水。
  接著的十來天我和錢眼,杏花白天在馬上說說笑笑,晚上在桌旁打打鬧鬧。李伯有時插上幾句話,笑上一陣。謝審言隻是在旁邊,戴著鬥笠,從不出聲。
  我們不急著趕路,遇到下雨刮風,就在店中歇息。看到風景,就去遊覽一番。
  這天,我們錯過了城鎮。看著天黑下來了,四野無人,隻好找了個小坡。周圍有幾棵樹木,大家下了馬,栓好了,說就在這裏過夜。
  他們幾個去拾柴火,我和杏花在馬旁邊準備吃的。我們把水袋和幹糧拿出來,薄被疊放在地上,看著忙活得差不多了,我和杏花坐了,等著他們別人回來。
  我想起李伯說過謝審言的丸藥到十來天就用完了,隨口說:“我們到下個城鎮時,要去給謝公子配丸藥。”
  杏花笑起來,我回過神說:“怎麽了?我說得不對嗎?”
  杏花說:“小姐十分關心謝公子啊。”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惜,我不能做什麽。你到時候告訴李伯就是了,別說我說的。”
  杏花也輕歎氣:“小姐這麽好的人……謝公子也是好人……讓大公子給他治傷……”
  我說:“身體上的傷可以治好,心上的傷隻有忘懷。我不能和他在一起,要不然,他總看著我,那些事情就不會遠去。”
  杏花說:“那小姐有何打算?”
  我問:“什麽打算?”
  杏花說:“日後,嫁給誰呀?隻是千萬不能進宮……會查出來的。”
  我笑起來:“我可不會進什麽宮,不是怕什麽查出來,你該知道我,怎麽受得了和別人分享我的夫君?杏花,關鍵不是嫁人啊……”
  杏花說道:“我知道,小姐其實已經嫁過人了,可小姐的夫君負了小姐,小姐想找位一心對小姐的人。”
  我微點頭:“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
  杏花問道:“小姐,我告訴了你……你真的不擔心處子之身已失?”
  我沉吟道:“處子之身,如果沒有許多品格與它相聯,實在毫無價值。你原來的小姐為什麽發瘋,就是因為她獻出了處子之身後,覺得她已經給了更珍貴的東西,結果……”
  杏花使勁點頭說:“小姐說的太對了啊!原來小姐的性情差很多……那之後,謝公子還不說話,她就沒有了別的辦法……難怪要那樣對謝公子……”
  我歎息道:“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我和你原來的小姐幹了同樣的事。”
  杏花大驚:“小姐怎麽能這樣講?!”
  我閉上眼睛:“杏花,我們都把我們認為最珍貴的東西,你的小姐是處子之身,我的是我的信任,給了一個我們不該強迫的人。”
  杏花還是不甘心:“不一樣的!你從來不會打人啊……”
  我笑了,睜開眼睛看著杏花說:“你的小姐想用折磨屈服一個不會屈服的人,我想用縱容留住一個留不住的人,我們都勉強了別人哪!”
  杏花皺眉:“小姐的性子好,也是錯了嗎?”
  我點頭:“我如果真的性子好,不在乎,那樣做,就沒有錯。可我在乎,杏花,每一次,說是原諒了,我還是在乎。我心裏真正想要的是一個隻愛我,對我忠誠不渝的人,這樣的人才擔得起我的信任。可我違背了我的心願,死死地守著一個不能滿足我的心的人,用我不甘願的原諒縱容他,這不是強迫是什麽啊。”
  杏花說道:“下一次,小姐……”
  我笑道:“是的,現在我明白了,不是我的,我絕對不能要!我過去第一次發現了問題,就應躬身而退,不該放棄原則,留在糾纏裏。當斷不斷,害人害己,兩敗俱傷!下一次,我不原諒了。”
  杏花看著我說:“可如果有人真心喜歡小姐,但也在意那處子之身怎麽辦?”
  我又笑:“那就不是真的喜歡!喜歡就是都喜歡!從身體到靈魂,從過去到現在,都喜歡!處子之身算什麽,一夜而失,後麵還有上萬多個日夜,不過了嗎?”
  杏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歎息道:“杏花,你聰明勤快,心地善良,對人這麽好。但願你的名字表示的是幸福之花!能找到與你相親相愛的伴侶。”
  杏花看著我說:“小姐,你也會找到真的喜歡你的夫君的!”
  我展眉歎道:“我曾經在哪裏讀過: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杏花,誰不願意找到一位與自己相愛互敬,心靈契合,一同歡笑哭泣,攜手同行一生的人。但這也要看天命啊!若我真有這麽一個人在等待著我,懷著與我同樣的心意,上天自有安排,我們終會到一起。若沒有,那是我沒修到這樣的福氣……”
  正說著,就聽李伯說:“謝公子請過來坐吧,我回來了,勞你等候。”抬眼見李伯抱著樹枝等走過來,我們身後不遠處,謝審言站在黑暗裏,他一身黑衣,我們根本沒看見他。
  李伯過來還解釋:“我沒讓謝公子遠行,怕你們兩個女子單獨在這裏,我讓他就在你們附近看護。”
  我和杏花愕然相向,兩個人都大瞪著眼睛。杏花悄聲說道:“這是第二次了。”我想著我剛才的話,輕聲問杏花:“我沒說什麽他的壞話吧?”杏花也皺眉:“沒有吧。”我接著輕聲說:“下回咱們可得周圍都看看才行。”杏花嘿嘿笑起來。
  謝審言默默地走到李伯邊,空著手,可見哪裏也沒去。他隔著李伯放下的樹枝,抱膝坐到了我們的遠遠的側麵,一如以往地躲著我。他日夜都戴著鬥笠,我有點忘記了他的長相,隻能從鬥笠的角度猜測他是不是抬著頭。此時,按照鬥笠的方位,他應該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看著他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我感到一種透徹骨髓的難過。
  李伯生了火,周邊亮了,我們圍坐著分了食物。錢眼抱著一小把樹枝回來了,杏花把他的水和幹糧推給他說:“找的東西沒多少,還回來這麽晚!”
  錢眼小賊眼笑成了兩個點,說到:“飯都給我準備好了?這是怨我回家晚了,你等我來著是不是?”
  杏花氣道:“誰等你了?!讓人伺候了還占便宜!”
  錢眼雙眼一瞪說:“這叫伺候?怎麽著也得四菜一湯,紅燭點著,小曲唱著……”
  杏花急了:“你找死啊?”
  我笑著說:“錢眼,死了也沒關係!此所謂,杏花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杏花氣了:“小姐……”
  錢眼笑了:“知音!”
  我說:“你也太露骨了,給鼻子就上臉。至少要先含蓄委婉,眉目傳情,垂涎三尺一段時間哪。”
  錢眼皺眉:“累不累人哪!有那空,我還能掙點銀子。”
  杏花更生氣了:“小姐,誰看得上他!錢串子!”
  錢眼滿臉悲傷的樣子,看著我說:“知音不幫幫我?”
  我嘿嘿地笑著說:“錢眼,記得我說的關於快樂和代價的事了?”
  錢眼警覺地睜大了兩個小眼睛說:“我又要破費?!她是看上我的錢了嗎?”
  杏花急了:“小姐,我殺了他吧!”
  我嚴肅起來:“錢眼,你要是想得我們杏花的心,你就得把你對錢的愛心放下。一仆不事二主!你不可能愛錢的同時說你真愛誰。關鍵時刻會有個先後。你放了杏花在第一位,你有盼頭。你放了錢在心尖上,我跟你說,別費勁了,我讓你痛苦死!”
  錢眼半哭著說:“怎麽苦法?”
  我笑了:“想見我們杏花一麵,紋銀百兩,說話,千兩!”
  錢眼嚇傻了:“你成老鴇了?!京城第一名妓也沒這麽貴呀。”
  杏花喊了聲:“李伯,殺了他!”
  我笑著說:“她比名妓可貴重萬倍!你若沒動這個心思,我沒辦法。你動了這個心,嘿嘿!”我冷笑:“你那些家財就抵不上她給你的快樂了!你想不花錢,大概熬不過……”
  錢眼咬著牙:“你別單著要錢,能不能說個數?”
  我大笑起來:“你有了想花錢買快樂的念頭了?”
  錢眼假笑:“知音,差不多就行了!”
  我咬著嘴唇思索著:“黃金有價情無價。況且,我們家杏花比我能幹多了,手腳勤快,照顧他人,病中為人端水送藥,天涼為人加衣戴帽,與人笑,替人愁,為人哭,慰籍人的心,善良好心腸……”
  杏花不好意思:“小姐,你成媒婆了……”
  錢眼諂媚地笑著:“我知道了知道了,多少吧……”
  我沉吟,假裝計算了一下,掐指道:“黃金十萬八千兩吧!”
  錢眼高聲痛哭起來,李伯和杏花大笑。
  等錢眼悲聲低了些,我惡毒地笑著說:“我讓你出了錢就能見到她,還是看在我們同行這些天的份兒上,幫你一把,給你個爭取她的機會。你得不到她的心的話,我就找別人也來和我們說說笑笑,不帶你玩了,氣死你!”
  錢眼捂著臉大叫起來:“我的家財!我的銀子!我愛錢哪!”
  杏花說道:“你去死吧!”
  錢眼依然捂著臉說:“我也……”他說不出來了。
  我們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笑停下來,李伯歎道:“小姐,這是我最快活的一次旅程。”
  錢眼也放下手歎道:“是值了我天天花的五兩銀子。”
  我笑:“錢眼,從明天起,每天五百兩!”
  錢眼又大哭起來說:“你饒了我吧!我再不談銀子了。”我們又一通笑。黑暗裏,謝審言輕輕咳著。
  杏花笑完了,出了口氣,抬手去給火加樹枝。錢眼盯著她的動作,一副意醉神迷的樣子。杏花動作之間,袖子被樹枝挑起一些,錢眼叫了聲:“杏花,你手臂怎麽了?”我注目,杏花高起來的袖口露出一節淡黑色傷疤。杏花看了下,隨口說道:“是小姐……”她馬上停下,錢眼臉色一黑,看向我,兩個眼睛成了毒蛇眼。杏花忙說:“是我以前的小姐……”
  我伸手拉過杏花的手臂,推上袖子,露出一條三寸來長半寸寬的棕色傷疤,手臂上還布著其他傷疤。我想起謝審言身上的傷,心中疼痛,深歎了一聲。放下杏花的手臂,低聲說了句:“你受苦了。”下意識地瞥了對麵謝審言一眼。
  錢眼切齒地說:“她幹了什麽?!”
  杏花小聲說:“我碰掉了她的古琴,琴摔壞了。她說那很貴重,比我都值錢,還不易買到……她用烙鐵燙的,說這樣我就記住了,下回就不毛手毛腳。”
  我輕聲問:“那時你幾歲?”
  杏花說:“我剛開始跟著她,六歲。”
  我又歎息:“你的小姐那時也才七八歲吧,就那麽狠。你怎麽過的這麽多年。”
  杏花看著篝火說:“我每次挨了打什麽的,或是被罰跪在那裏時,就在腦子裏使勁想如果我的小姐是個好小姐,她那時會怎樣待我。她會怎麽好好安慰我,給我吃的,逗我笑……有時我想著想著會感動得哭起來。當然,我那時的小姐以為我是在求饒……我這麽想了十年,真的把小姐你給想來了。”她轉臉看著我,滿麵是笑地說:“小姐,你比我想的還好百倍。”
  我強笑著說:“杏花,我好什麽。你對我才是真的好,天天幫助我,我根本還不了你的情。”
  杏花說:“小姐別說還什麽情,隻要小姐不離開,我做什麽都高興。我就怕以前的小姐再回來……”
  錢眼說:“杏花,她就是回來了,你也別擔心!我有好多錢!能賠她所有的古琴!我把你贖出來,你就再不用害怕了!”
  我對著錢眼說:“錢眼,錢哪?”
  錢眼一愣說:“什麽錢?”
  杏花含淚笑起來。
  我鄭重地看著錢眼說:“錢眼,剛才的話你要負責任。不然的話……”
  錢眼打斷我:“知音,隻要我在,不會有人能再那樣對杏花!”
  我讚許點頭說:“錢眼,不錯!”我對著李伯說:“李伯,杏花是不是有什麽賣身契之類的?”李伯點頭,我說道:“我也不懂怎麽回事,反正你燒了那東西,給她辦個什麽戶籍之類的,萬一我哪天真走了,杏花就可以自由地離開了。”我又看著錢眼:“我就托付你了!”我既然上次傷寒就差點走,有事就得趕快都做了,別留到明天。
  錢眼點頭說:“知音!我……”
  杏花打斷說:“你什麽你?!我願服侍小姐一輩子。小姐不會走!錢眼,我才不去找你呢!”
  錢眼得意地說:“那可就不是你說了算的事了。”
  我笑了:“錢眼,這麽快就猖獗了?那誰說了算?”
  錢眼一揚眉說:“自然是誰有錢誰說了算!”
  我說道:“錯誤!”
  錢眼忙改口:“自然是誰的心誠,誰的情深,誰說了算。”
  我笑了:“這還差不多,可你一頭熱,她不理你可怎麽辦?”
  錢眼圓圈狀地晃著腦袋說:“我討價追賬無數!見過多少頑劣的客戶,最後都舉手投降,應了我的銀兩。隻要讓我纏上,就別想脫身。”
  我疑道:“杏花倒成了欠你的人了!”
  杏花罵道:“你做夢吧!我什麽也不欠你,你討不去。”
  錢眼盯著杏花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你不喜歡我,我轉身就走,絕不再說一句話!”
  杏花遲疑著,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低頭咬牙忍住笑。錢眼哼哼笑了,杏花急了:“我不喜歡你!”
  錢眼笑著說道:“你說晚了點兒,下回我再問時,你立刻就得說。”
  杏花說:“你現在問!”
  錢眼嘿了一聲說:“我累了,先睡覺了!”說完起身,走開了,杏花對著他的背影說:“我就是不喜歡你!”錢眼不回頭地說:“我沒問,你現在說的,沒用!”杏花一連聲地說:“不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錢眼回答:“沒用!沒用!就是沒用!……”
  我實在忍不住抬頭哈哈笑起來。李伯也跟著笑,謝審言咳嗽著。
  靈魂那一夜,我們露宿在野外,隔著極小的篝火,我和杏花在一邊,謝審言和錢眼在另一邊躺著。李伯打坐麵向外麵守夜。謝審言的咳嗽聲時時傳過來,每一聲都打在我心上,讓我感到心酸。我看著滿空繁星,怎麽也合不上眼睛。夜深了,杏花側身看著我,輕聲問:“小姐,為什麽還不睡?”
  我歎了口氣說:“這夜空如此美麗,星星這麽多這麽亮,我可以看一個晚上。”
  杏花停了下問:“小姐有心事?”我沒說話。錢眼在對麵說:“有什麽憂心的告訴我,我幫你想辦法。”
  我笑起來:“你不是早就睡覺了嗎?”
  錢眼坐起來說:“被人罵得心裏難受,睡不著。”杏花也坐起來:“活該!讓你胡思亂想!”
  坐在一旁守夜的李伯說:“你們天天打嘴架,到夜裏也不消停,這是不想睡覺了嗎?”
  我歎了氣坐起來說:“人生得意須盡歡,不睡就不睡!接著聊!”
  我們都坐著了,那邊謝審言依然躺著沒動,隻是時而輕咳。
  錢眼笑道:“如此最好,有沒有酒?!”
  杏花和李伯同時大喊:“小姐不能喝酒!”我笑出聲。
  錢眼疑惑道:“為什麽不能喝?”
  杏花說:“小姐是一次醉酒之後醒來變了個人。”
  錢眼說:“不可能吧,人怎麽能變來變去的。”
  杏花說:“所以我們才不讓她喝酒,萬一她回去了,可怎麽辦!”
  錢眼說:“哪裏有靈魂來回走的事情?”
  我沉思著說:“其實時間和空間都可以是並列存在的,就象兩個村莊,我們的靈魂如果找到了中間的道路,是可以來回走動的。”
  錢眼說:“那你怎麽能到別人的身體裏去呢?”
  我看著天空的星鬥,捕捉著我腦海中的思緒:“我相信靈魂永存,獨立於我們的軀體之外。曾有位高僧說,我們離開我們的軀體時,就象拋開一件衣服。對於得道之士,這衣服隻是輕輕一揮而去,對於沉湎在塵世中的人,就會痛苦得象剝去一層皮。所以,軀體就象手套一樣,我們的靈魂之手從一隻手套中抽出再放入另一隻中,易如反掌。我到了你們小姐的身體裏,是因為她也想離開吧。”
  錢眼少見地嚴峻地說:“如果靈魂永存,那麽人就真的不是隻活一輩子了。”
  我點頭說:“是的,我們的靈魂既然能超越軀體存在於塵世之外,那麽到這世間來肯定有道理。既然有道理,那就不會隻來一次吧。”說完,我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謝審言在全身心地聽著我說話。我看向他的方向,他的身影在黑暗裏,朦朧不清。
  錢眼說:“照你這麽說,我們真的是沒事找事,有好好的靈魂,為何要到世間?難道你相信佛教?我們來就是為了受苦?那也太小看了我們,我就覺得活得挺好。”
  我笑起來說:“錢眼,你剛才的話是得道的真諦。生命本該是充滿喜悅的事情!我不相信我們來是為受苦,我相信一切都有目的!”
  我忽然心中一片光亮,思緒飛揚如瓢潑大雨。我急促地說:“假設,就是假設,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天人,可以在天堂自由快樂地永在。可我們要勵練我們的靈魂,想知道在困境中我們是不是像我們想得那麽堅強。天堂裏沒有苦難和憂傷,所以我們要來這世間走一趟。那些大慈大悲的靈魂,給自己選擇了深重艱辛的苦難,那些輕鬆隨意的靈魂給自己選擇了平淡容易的生活。可每個人都會有一番劫難,有的是死裏逃生的經曆,有的是一些總也理不清的問題,這是一定的,誰也躲不過去!因為越是過不去的坎兒,越是我們來這裏的目的!”謝審言輕咳起來,我完全肯定他在聆聽著我的每一個字,他在等待我講下去。
  錢眼興奮地說:“照你這樣說,我們的苦難就不是別人給的了,就是我們允許的了……”
  杏花說:“那難道就沒有惡人了嗎?”
  我閉了眼睛:“有惡人,我們來之前就知道他們,他們不是從天上來的,他們就是這塵世中的黑暗。可我們讓命運把自己交到了他們手裏。不是為了讓他們得意,是為了完成我們的劫數啊!我們過了這劫數,就是贏了,好好活下去,自有後福。我們沒逃開,就回到了天上,一樣是完成了我們應劫的目的。這就是死亦何憂啊。惡人不是我們的主宰,而是我們靈魂升華的工具。”謝審言壓著聲音咳嗽。
  錢眼猛一擊掌說:“知音哪!我就不信人生是為了受苦!我就不信苦難沒有盡頭!我小的時候是乞丐,有時候有人不給錢,還給我一腳。我爹告訴我,一個人有福有難,那人的一腳讓我有少了些難,後麵就等著享那一腳對應的福份吧。這就是你說的劫啊,人人都有,沒的跑,應了劫就剩福分了。所以人們踢了我,我還謝謝他們。”
  我哈哈笑著說:“也算是把我的理論庸俗化了。”
  杏花啐道:“錢眼你就瞎掰!你才受了多少苦,你今天可就該享這麽大的福?!”
  錢眼說:“這就是為什麽我有了那麽多錢,我還要日夜操勞地去討價收帳!我不敢隻享福,怕我的福分沒那麽深重。我除了被踢了幾腳,被餓了幾次之外,沒經曆過什麽大苦大難。可我白手起家,銀子花花地來。我都害怕啊。我爹現在天天說他享福享大發了,大概活不長了,他老想著該出去討討飯。我就常苦著點自己,這就能壓住我的那些銀子!”他突然嘿嘿笑著說:“不過我可以娶一位受了很多苦的娘子,她命裏該有大的福分,就能幫我壓住我的財富了。”
  我笑著說:“也許你攢了那麽多錢就是為了給這位受了這麽多苦的娘子,她才是你有福的原因,你折騰了這麽多年,還蒙在鼓裏。”
  錢眼哦了聲,若有所思地不說話了。
  杏花氣道:“小姐!你不要我了嗎?!”
  我說:“當然要。但錢眼如果賄賂我,其心可嘉,我可以把你分點給他!”
  錢眼一連聲地說:“我賄賂我賄賂!一兩銀子行不行?”
  杏花說:“我就值一兩?!”
  錢眼隔著火盯著杏花低聲說:“現在隻是分享你,等你全過來了,錢都是你的。她是外人,你替我省點錢。”
  我笑出聲:“錢眼,過河拆橋啊!她依然在我這裏,我還是能整你的。”
  錢眼忙說:“知音知音,高抬貴手!二兩行不行?”
  我壞笑著:“你慢慢地加,我不急。十年八年的,你總能加到我想要的價兒……”
  錢眼垂頭凝噎著說:“十年,八年,杏花娘子,我好苦啊……”
  杏花大罵:“誰是你的娘子?!你這個大混蛋!”
  我笑得捂著肚子半趴在自己腿上,忽然感到謝審言也不是那麽悲傷了。
  我們談到後半夜才睡。第二天起來,我們三個人無精打采,在馬上左右搖擺。李伯倒依然神采奕奕,一個勁兒說我們自找的。謝審言早就戴上了鬥笠,我看不見他的臉。雖然他騎馬時沒有來回擺來擺去,但我知道他一直聽著我們說話,肯定也沒睡好。我們下午到了一處較大的城鎮,我又讓杏花叮囑李伯去給謝審言配藥,自己就一頭紮在床上,一口氣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泄露次日起來,我和杏花都餓得手發抖,走出房間,到小店裏的飯堂處,看見那三位已經在桌邊坐著了。空的碗筷,看著是已吃完了早餐。我選了離謝審言最遠的位子坐了,心裏很別扭,杏花去吩咐食物了。
  錢眼看著我說:“你還活得下去嗎?”
  我黯淡著搖頭說:“一言難盡,有時我覺得我還是死了的好。”
  錢眼嚇一跳似地說:“這麽快樂的知音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歎口氣說:“黑暗啊,消極啊,逆水行舟啊,情緒低落,我累了!”我在那邊,不能說是個人見人愛,也算是個不招人討厭的人。天天和大家說說笑笑的,哪裏有過這樣自慚形穢,無地自容的日子?我從沒有覺得對不起誰,哪裏有這樣欠了人家的情,可根本沒法還的事情?天天背著個羞愧的包袱,舉步維艱……
  錢眼點頭說:“幸虧如此,不然我還真以為你是神仙了呢。”
  我閉眼不看他說:“我隻聽見幸災樂禍,我怎麽就聽不見什麽鼓勵之類的東西呢。”
  錢眼笑著說:“此時不報仇,更待何時……”
  李伯突然打斷說:“小姐,我已經按你的吩咐給謝公子配了丸藥,可我們要在此等兩天才行。”
  我猛地睜開眼睛看著他,李伯臉上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但我就是覺得有陰謀詭計。我讓杏花告訴他別提我,他偏當著大家的麵說出來,讓我自己公開承認我對謝審言的關照。
  見我看著他,李伯又接著說:“我還帶謝公子又去看了郎中,他說謝公子的咳嗽是寒涼入肺,肺中有異物,把東西咳出來,加上天氣越來越暖和,會漸漸好的,小姐不要再擔心了。”我想起謝審言是怎麽得的咳嗽,心中難受,可同時又窘迫得不知道我的臉該往哪裏放,呆在那裏皺著眉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這話語裏明擺著說我對謝審言存了偏心!我知道謝審言恨不能世上從沒有我這個人,至少長成我這樣的人,他避我尤不及,這麽公開地提醒他我惦記了他隻會平添他的煩惱。讓他想起過去,更傷心……我還無能為力去幫他。
  終於,我歎了口氣,閉了嘴,輕點了下頭,不再看李伯,轉臉看著錢眼。
  錢眼正把手支在下巴上,仔細地看著我,我盯回去。
  錢眼問:“我竟看走眼了嗎?”
  我閉了下眼:“錢眼,我早晚會離開的。”告訴謝審言我日後不會在他左右,他也許就不會那麽傷心。我走了,也不用這麽操心。
  錢眼眯縫了眼睛說:“幹嗎離開?我們這麽高興,你知道誰都不想讓你走。”
  我咬了下嘴唇說:“錢眼,有些時候,人離開了,會讓別人和自己都快樂。我讚成你和杏花,但你別告訴她我說了這話,你自己爭取吧。”
  杏花過來說:“什麽別告訴我?”
  錢眼一翻眼睛說:“知音說她把你許配給我了,我說我不要!”
  我一掌拍在錢眼麵前的桌子上!他嚇了一跳。我咬著牙看著他,錢眼冷笑起來,字字珠璣地說:“你離不開,你根本放不下這個心!”
  我倒吸氣,像被點了穴,停了一會兒,隻能搖頭看著他說:“沒想到!”
  錢眼呲牙一笑,說道:“我也沒想到,我這麽厲害的人,居然到現在才發現。不過不晚,日後,你也在我手裏了。”
  我們對著陰笑起來,杏花叫起來說:“小姐,你怎麽啦?!表情這麽凶惡,要殺了他嗎?我可以動手。”謝審言開始咳嗽。
  錢眼看著杏花說:“杏花娘子,你殺不了我了,從今後,我反敗為勝!”
  杏花怒道:“你敢再說一遍!”
  錢眼一挑眉:“說什麽,哪句?杏花娘子,你讓我說什麽?”
  杏花張開嘴,沒說出來。我看不過去,說道:“我們行了多少天了,你那要收帳的地方早過了。”
  錢眼往後麵一靠,雙臂一抱,小眼睛賊亮,好整以暇地惡笑著。
  我故作沉吟說:“離杏花的父母家,越來越近了……”
  杏花說道:“這就是為什麽你跟著我們嗎?”
  錢眼一歪頭說:“我去她的家看看,回去再順路把帳收了,你能怎麽樣?”
  杏花說:“誰讓你去我們家?!小姐,讓他走開!”
  我猶豫著是不是能冒這個險,錢眼看出了我對謝審言的心思,話裏話外地刺激我。我不敢跟他公開較量,怕謝審言傷感。終於隻輕笑了下說:“助人為樂,我網開一麵了。”
  杏花驚訝地看著我說:“小姐,你還讓他跟著我們,還去我的家?!”
  錢眼看著杏花說:“杏花娘子,你的小姐剛敗了一陣,她把你犧牲了!”
  我從牙間隙裏說:“錢眼,來日方長,你有落單兒的時候。”
  錢眼學著謝審言腔調,裝模作樣地輕咳了兩下,我閉了嘴。錢眼笑著說道:“我還就不落單兒了!我知道跟著誰走,你動不了我,我有好戲看!”接著我們又對著咬牙獰笑起來。杏花和李伯笑出了聲,謝審言咳個不停。
  討價因為要等謝審言的丸藥,我們在那個城鎮流連了兩天。除了在言語上要受錢眼的明槍暗箭之外,我們玩得很好。早上我們沿街遊蕩。天熱,我和杏花雖是男裝,都不戴鬥笠。隻有謝審言依然捂著自己,街上的人都使勁看他,一身黑衣,鬥笠麵紗蒙著臉,神秘得很。
  我們買了些幹糧和種種用品,讓人縫補了衣服,給所有人都添置了鞋襪等等東西。錢眼代表我們出麵,和賣家討價還價,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
  到了一處賣襪子的地方,那賣家五十來歲,一副笑臉。
  錢眼:“這襪子如何賣?”
  賣家:“一兩三雙。”
  錢眼:“啊?!你這與搶劫何異?!”
  賣家:“客官何出此言?”
  錢眼:“這棉線買來也就用了你一錢銀子,織成一雙襪子不過用個晌午,按工錢,也就不過十文一雙,一兩紋銀可得至少八雙半襪子,你竟隻給三雙,真是小看了我!我是個冤大頭嗎?長得還應算聰明吧?上來就這麽蒙我,這讓我怎麽信任你?!往下怎麽再接著談?!”
  賣家:“我們小本經營,客官不要如此刻薄。”
  錢眼:“你在使勁刻薄我,我隻是在告訴你別這麽無情。我們算來……一二三四五……要買十五雙襪子,要不你給我們個最低價,要不我們就到你對麵的那家去……”
  賣家:“十五雙?!太好太好!一兩四雙如何?”
  錢眼轉身對著杏花:“杏花娘子,今天我告訴你,日後碰上這樣的人,千萬別理他,我剛說了一十兩八雙半,他隻給咱們一半都不到,這是不是說咱們不會算算數?要耍我們團團轉?”
  賣家:“一兩五雙如何?”
  錢眼回身對著我:“知音,我原來還怨你看扁了我,現在看來,你還是看得起我了。咱們走吧!我受不了人們這麽傷我的自尊!”做要離開狀。
  賣家:“客官!一兩六雙如何?!我們小戶人家,指望賣襪之銀買些口糧度日,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兒老小三十餘口,你要讓我們有活路啊!……”
  我:“錢眼,把錢給他吧,怪可憐的……”
  錢眼:“你這敗家子!大笨蛋!胳膊肘往外拐的糊塗蟲!就說了這麽幾句話,他賺了差不多一兩銀子!比你這麽站著賺得多了!杏花娘子,你天天跟著她,怎麽還沒被氣死?!”
  賣家:“這位小姐好心……”
  錢眼:“我是付銀子的人,她說話不算數!”
  我:“說什麽哪你,我才是……”
  錢眼大咳了一下,瞥了眼在後麵默默站著的謝審言,眼睛回來看著我說:“要我說什麽話嗎?”
  我一擺手:“算了,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錢眼看著賣家:“十五雙二兩二銀子!最後的價,要不要吧?!”
  我頭腦中一片暈眩,這是多少錢一雙來著?賣家也一樣蒙了,點了點頭。錢眼歎息著:“冤死我了,李伯,付錢!跟你們出來真窩心哪!整個往地上灑錢哪……”
  錢眼滿麵愁容地帶著我們一大幫人出去了,賣家還在冥思苦想。
  一過了街角,錢眼往後一看沒人,馬上手舞足蹈:“太值了!我上次花了一兩一才得了七雙!咱們賺了!”
  我說道:“錢眼,我快被你逼瘋了,咱們不缺那幾個銀子,差不多就行了。”
  錢眼一瞪兩隻小賊眼:“難怪你畏畏縮縮,首鼠兩端!這是敬業你懂嗎?幹了就要幹到底!(我一哆嗦,沒說話。)沒有半途就變主意的。”他一轉臉對著杏花說:“杏花娘子,你的夫君就是這樣的人,說要了你,肯定娶得到!”
  杏花罵道:“誰要你?!”
  他說完,我覺到了謝審言此時對錢眼的羨慕和對未來的一片絕望。麵對著錢眼的攻擊,我沒開口。
  近下午了,我們才在餐館裏吃了飯。然後我和杏花回旅店去洗浴,男子們還去修麵。
  折騰完了天也黑了,我和杏花到了前邊去吃晚飯,桌子旁竟隻坐著錢眼和李伯。我一陣愕然。要知道自從我們出來,謝審言就沒有自己呆著過。一開始我以為是李伯所說他是府奴身份,不準獨自行動。後來我發現他自己就靜靜地跟著李伯,根本不會到其他地方去。這是他第一次沒和我們一起吃飯,我知道為什麽。
  我一臉嚴肅地坐下來。李伯不敢看我,低聲說:“謝公子在床上躺著,我叫他,他不說話,大概身體不適,不能用餐了。”
  錢眼剛要開玩笑,我立刻打斷他說:“錢眼,你不能這麽開玩笑了!你沒傷到我,可傷到了另一個人。”我示意杏花,杏花大概講了一下,沒提那最羞辱的地方,可也夠讓錢眼驚懼的了。
  我歎道:“錢眼,你明白了吧?我是不該讓他看見我的。他見我的樣子就會想起以前,誰也受不了總看著折磨過自己的人。”
  錢眼歎了口氣,看著杏花說:“杏花娘子,你原來的小姐真毒啊。從今後,夫君我得仰仗你壓我的福分了。”
  杏花有氣無力地呸了他一下,歎氣。
  我又看著李伯說:“李伯,你知道是你起的頭兒,從現在起,不要再在謝公子前提我!”
  李伯看了我一眼,也歎氣說:“我以為謝公子對你……”
  我說:“你不是不知道你原來的小姐幹的事情!誰受得了那樣的侮辱?他那天在馬上沒由著我墜馬摔個半死,就已經是對得起我了。”
  李伯不甘心地說:“他早就知道你不是原來的小姐啊。我那次用劍指著你時,他從床上起身向我搖了搖頭,我收了劍他才倒下。我後來發現那時他動都動不了,那麽起來一下,大概用了他十二分的力量……”又歎。我們這幫人就在這裏你歎完我歎,歎了半天。
  最後,我總結性地歎息說:“謝公子是十分善良的人,不然也不會替我拉住了馬。但這不同於你們所玩笑的事情。他做事憑的是自己的良心,可你們說的事是不會發生的……”
  杏花抬頭,忙輕咳了一聲,看著我的身後,我馬上停了下來,他真的暗中聽我說話成習慣了。李伯回頭說:“謝公子請坐。”餘光中,謝審言慢慢地走到李伯旁邊坐下。我悄悄瞄了他一眼,自出來後,他竟第一次沒戴鬥笠,昏暗的天光和初上的燭火下,他俊美的麵容慘淡死寂,新刮的臉,蒼白瘦消,眼睛垂著看著他麵前的桌沿,嘴唇輕抿著,象是睡著了。
  錢眼隻看了他一眼就轉了臉,我想起來,錢眼以前沒見過謝審言的臉。錢眼看著我,眼睛裏很冷,沒有笑意。我們大家在沉默中吃了晚飯。謝審言吃得很慢,一口東西在嘴裏含了很久才咽下去。
  第二天再見謝審言時,他重新戴上了鬥笠。我們幾個有一陣沒怎麽談笑。等再上了街道,錢眼敬業地開始了討價還價的戰鬥之後,氣氛才緩和下來,我們又開始說說鬧鬧。錢眼重新陷入了被動,因為他再也不能開謝審言的玩笑了,隻能任我宰割。可另一方麵,杏花也開始顯出了敗狀,對錢眼的“杏花娘子”的稱呼漸漸習慣,沒有每次都要和他過不去。所以,兩相權衡,錢眼還是賺了。
  從這日起,錢眼說他要和李伯謝審言同住,不另開房間了,可省些銀子。
  遺憾天氣漸漸地從春天過渡到了夏天,不能講出怎麽變的,我們一路行過來,樹葉從新綠到翠綠到濃綠,大地也覆蓋了深厚的綠色草木。太陽變的有些熱辣,我們的衣服隻是單衫還常汗透。
  這一天,我穿了件灰色的粗布衫,頭戴著鬥笠,護胸讓我悶得難受。我們黎明就啟程了,走了一個早晨,我有些累了。一般是錢眼騎在前頭,我和杏花並肩在他後麵,李伯和謝審言跟在最後。我對著前麵的錢眼說:“錢眼,天熱了,騎一會兒歇了吧。”
  錢眼慢了馬,等我們向前,和我並排騎著,開始耍貧嘴:“知音,你這身子骨怎麽這麽差?杏花說你原來的那位也是練武之人,你不該這麽累吧?”
  我說道:“你不知道精神統治身體嗎?意誌的力量才是真的力量。我好吃懶做,怕苦怕累。我現在就是覺得累了,覺得,明白嗎,不是感到,是覺得,就是心裏累!”
  錢眼歎息:“女的就是難纏。累就是累,還分心裏的或身上的?”
  我斥責道:“當然!身體累了,睡一覺就好了。心裏累了,睡覺是沒有用的。”
  錢眼說:“你總時不時地出些自我哀怨的話語,我怎麽就不能理解呢?白叫知音了嗎?”
  我奇道:“錢眼,你從小討飯,也是受過苦的,真沒過沮喪之時?”
  錢眼皺了會兒眉頭:“有過!”
  杏花都感興趣了:“錢眼,別說是和錢有關的!”
  錢眼惆悵地說:“不是和錢有關的。我小時候,一戶人家開慈善之宴,請乞丐入堂。那不是清湯白粥之食啊,真是有半菜半肉的丸子!我至今依然後悔,沒把盤中最後的一個丸子夾在筷子上!”
  我奇道:“為何不夾在筷子上?”
  他說:“我筷子上有個丸子了。”
  我說:“把那個丸子放嘴裏就是了。”
  錢眼:“嘴裏也有個丸子。”
  我:“嚼嚼快咽到喉中嘛!”
  錢眼歎道:“喉中也有丸子……"
  我:“那胃中……
  錢眼:“從胃到嘴,全是丸子了……”
  我笑起來說:“貪心不足,現在還惦記著那個盤中的?”
  錢眼大歎說:“我每年都辦一次這樣的宴席,請乞丐入席,純肉的丸子,看他們吃得心滿意足,尤其那夾起最後一個丸子的人眼中的喜悅之情,讓我多少彌補了我平生之憾。”
  我不笑了,側臉看了錢眼一會兒,說道:“錢眼,我也看走眼了。”
  錢眼奸笑著說:“我知道。但隻要我的杏花娘子不看走眼就行。”杏花竟然沒出聲。
  我轉頭對著杏花說:“杏花,我對他道歉了。以後,我不說收他銀子了。你自己掂量著吧。”
  杏花弱不可聞地說了聲:“誰要他!”
  錢眼大聲說:“杏花娘子,你在說什麽?我沒聽見!”
  杏花又急了,隔著我的馬大聲說:“誰要你!”
  錢眼說:“這麽簡單的問題!當然是,你要我!”
  杏花:“我不要!”
  錢眼:“你不要我,我要你!”
  杏花:“我不要你要我!”
  錢眼:“我要你要我要你……"
  我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大聲笑起來:“我受不了你們這麽喊著要啊要啊的……"
  杏花大哭起來:“小姐,你說什麽哪?!”
  我忽然想起後麵的謝審言,知道不能開太大的玩笑,忙陪笑說:“好好好,杏花,對不起,我不說了就是了……”杏花一愣神,忙說:“小姐,我隻是說笑,你別道歉……”
  我笑道:“對不起怎麽不能說?”
  錢眼說道:“你是小姐,這麽說折了她。哪裏有隨便道歉的?”
  我笑著說:“錢眼,日後你會不會向杏花道歉?”
  錢眼扭捏起來:“自然是……”
  我說道:“我告訴你點絕招,錢眼,幸福婚姻的九字經:我愛你,對不起,謝謝你。你把這九字真經日念三遍,我保你白頭偕老,快樂姻緣!你時不時地做個姿態,杏花服軟,對你更好,你動了動嘴,得了個勤快高興的老婆,你是不是賺了?”
  杏花哭叫起來:“小姐!你說什麽呀!已經把我說成他老婆了!”
  錢眼兩眼光芒:“知音,你要是個男的,還不迷死那些女子?”
  我哼一聲:“誰想當男的?我喜歡當女的。”
  杏花說:“女子不好,那麽多麻煩,還會被人欺負……”
  我說道:“但女子可以當母親!若有選擇,我還會是女子,因為我要體會那當母親的快樂。”說完我突然感到一陣萬箭穿心的痛苦,皺了眉頭,手禁不住捂向胸口,杏花忙問道:“小姐怎麽了?”
  我深呼吸了一下說:“沒什麽,大概是累了。”我無法開口道歉,隻不再說話,聽著錢眼又開始挑逗杏花說:“我的杏花娘子也會是個好娘親……”
  謝審言在想他再不能讓一個女子成為母親了,而我,這個奪去了他這未來和歡樂的人,就行走在他的麵前。
  械鬥我鬱鬱寡歡,不聲不響地騎在馬上。不知什麽時候,前麵遠遠地跑過來一大群人,有上百,個個拿著棍棒刀槍,甚至鎬鋤等農具,呐喊聲聲。李伯猛地躍馬騎到了我的麵前。那些人近了,就聽見我們身後也有人聲,我回頭一看,也是一大群人,也是揮舞著種種器械。李伯說了聲:“是械鬥!快讓開!”他縱馬離開道路,向田野跑去,一邊回頭說:“小姐快跟我來!”我一慌亂,手抖起來,隻死死抓著馬韁,馬隻好慢慢地走著。錢眼和杏花都跑到了我前麵,謝審言卻依然在我後麵。前麵的幾個人回頭,見我行得緩慢,都要回來,我大喊:“別回頭,你們快走,我慢慢走,別催!”我回頭對謝審言說:“你也快點走!”他戴著鬥笠,我看不見他的臉,他沒有回答,隻勒著馬,慢慢地跟在我後麵。
  兩邊的人近了,我能聽見他們的喊聲:“報仇!……血債血償!……殺了他們!……”李伯引馬回來,騎到我身後,說道:“謝公子快快前行!我保護小姐!”謝審言沒出聲,也沒有騎快些。
  我們將將地騎出了他們兩夥人的夾擊。兩群人在行將撞在一起時,生生停下,互相叫罵著:“交出凶手!……報應!……”我忽然感到了他們之中彌漫的恐懼、無奈、憤怒和對生命的留戀。
  幾丈之外,我停馬轉身,身後李伯和謝審言也停下來。李伯說:“快走!我們還離他們太近,他們打起來失了心性,會隨便殺人!”我前麵的杏花和錢眼也停馬等著我。
  我心底忽然升起了的一個念頭,這是這麽無法抵抗,我勒轉了馬頭。李伯驚詫地看著我,謝審言默默無聲地對著我坐在馬上。
  如果我早晚有一天會離去,就讓我離開時做一件好事。讓這具身軀帶給人美好的回憶,不是象現在這樣讓我羞愧不已!希望他日後想起我這個身影,不會總想起那些悲傷和痛意,希望他也有敬佩這個身影的時刻,也有些對我離開時所作所為的懷念!
  我摘下了鬥笠,看著李伯說:“李伯,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李伯急促地說:“記得,小姐,我們先離開再說!”
  我看著李伯說:“你許諾你會聽我的,我現在告訴你,你們立刻離開,不準等我!”
  李伯說:“不可!小姐莫要多語,趕快走!”
  杏花騎到了我身邊,急急地說:“小姐快走吧!”
  我把鬥笠遞給杏花,一笑說:“我的頭發亂沒亂?”
  杏花愣住:“沒,沒,沒亂,小姐……
  我笑著問:“我好不好看?”
  杏花嚇壞了:“好看!可是小姐,這不是犯病的時候,好病也不行!”
  我大笑一聲:“這時候一張好看的臉還是有用的!”
  我收了笑,看著李伯說:“言而無信是小人!我要去和他們談談,你們不能跟著我!不然的話,你們這麽帶劍帶刀的引出他們的凶性,他們就會先殺了我!”
  說完,我還是不自覺地看了謝審言一眼,然後一踢馬,馬猛地竄了出去。李伯方在愣神之時,我從他外側跑開了。李伯的馬擋著謝審言,我不必擔心他這次能拉我的馬。
  我向著那些對峙的人群縱馬而去,身體裏突然湧起無窮的力量和信心!我耳中血脈敲擊的聲音如鼓聲陣陣,我根本聽不到別的聲音!
  眼中隻看著那些人越來越近,他們的嘴無聲地開合著,手臂無聲地揮舞著凶器。我在離他們丈外處下馬,大步向他們走去。我衣服被戾氣吹向後方,但我卻覺得我行走在一圍屏障之中,沒有什麽能傷害我的東西!
  一個人揮起一隻大棒打向我,我腦海中閃出了強烈的語句。我看著他發紅的眼睛說:“你老婆懷孕了,這次不會小產,還是個兒子!”他一愣,大棒呼嘯著從我頭頂掠過去。我接著走入兩群人之間窄窄的縫隙。各種武器向我而來,我看著他們每一個人,說著我不明底細的話語:
  “你的老母病會好。”
  “春梅也喜歡你。”
  “你的兒子一個月後會回來。”
  “你丟的小豬在村西樹林裏。”
  ……
  我平生從沒有過這樣的時刻,好像我同時走在兩個空間中,一個是無法言喻的渺茫,可一句句話語像紛紛飛箭射入了我的腦海。另一個,是真真實實的險惡,一件件的凶器都在向我打來,卻不能擊在我身上。我的話語把那個空間的力量傳到了這裏,成了無形的抵擋,讓那些武器停滯在半空,或被別的東西撞開……
  不知多久,我停了腳步,前麵的人們讓開了道路,我耳中的戰鼓平息下來。
  看到前麵幾步處有一塊一尺高的石頭,我走了幾步,站在上麵,慢慢地轉了身。我看到李伯杏花錢眼和謝審言都跟著我,他們沒有佩劍,赤手空拳。我氣得咬了嘴唇,但現在無法和他們說話。
  我看著周圍的人,他們都死盯著我,我大聲說道:“我的話你們聽見了嗎?你們相不相信我是知道天意的人?!”我的嗓子有些啞。
  有一大漢一步邁出,用劍指向我:“何方妖女,胡言惑眾!……”
  我看入他的眼睛說道:“你沒有完成你父親臨死時的要求……”他的臉色大懼,我接著說:“但他不怪你。他知道那時你年幼無助,沒有更多的銀兩,不能把他帶回來安葬,後來還忘記了你埋葬他的地方。他讓你不要再為此心傷,他的屍骨不過是一拘塵埃,他靈魂已在樂土,不會為此掛懷。”
  那大漢眼中淚現,收了劍說:“願聽仙人吩咐。”
  大家眾口齊開:“仙人,請為我們做主……他們殺了……奸淫……毀了……燒了……”
  我搖頭,大家停下來,我看著他們說:“我不是仙人,隻是個知道天意的俗人。我不是來給你們調解糾紛,你們之間世代血仇,恩怨交葛,不是外人可以理得清。你們要自己尋求破解。我隻想說幾句話。”我咬字清晰地說:“人若是深懷了恨意,死後重生就會變成他所仇恨的人!”
  大家一片靜寂,我停了一會兒,接著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間有著無窮的慈悲和善意!這就是為什麽流血的傷口會愈合,為什麽燒焦的土地會重現生機。小草死去,都會留下種子。浴血鳳凰,還會再飛起!上天希望我們能遵循這樣的愛意,仇恨的人要學習體會他人的心地。也許一生一世不夠,三生三世都不能讓人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這世上總是敵意橫流,仇殺不息!但上蒼有無限耐心,依然讓大地年年春夏秋冬,生命繁衍如昔……就是為了讓我們有這麽一個地方,在罪惡間感悟寬恕,在苦難裏學會承擔,在紛爭裏尋求和平,在恨怨中珍惜愛意!”
  我歎了口氣說:“這就是天意。違背了,你們死後就成了你們的敵人。”我的眼睛不自主地看著謝審言:“我是個平庸無能的女子,我不能阻止惡行,不能救人苦難,不能療人病痛,也不能讓人不再傷感……”我心中苦澀,重抬頭看著大家:“隻希望你們能相信我的話,共同找到能和平相處的途徑,讓你們的親人不為你們流淚擔心!”
  我突然疲憊不堪,開始發抖,忙走下石頭,走向了李伯。李伯和杏花一邊一個護著我,錢眼打頭,謝審言跟在我身後,從人群中走過。人們紛紛問著問題:“我的老婆……我家祖墳……”我低頭不語,腦中已沒有任何語句,兩腿發軟,隻求別坐在地上。
  我們走向在人群外栓在一起的馬匹,人們跟著我們,李伯扶著我上了馬,他從鞍子邊取了劍配在腰上,我聽他輕出了口氣。他上了馬,看著我,我的手抖得拿不住韁繩,他替我牽了韁繩。別人都上馬,人們圍看著我們,那個大漢走出幾步,抱拳說:“請問大俠的姓名?”
  李伯說道:“你們不必多問,就記住她的話吧!”說完,他牽了我的馬,我們騎開了。
  我在馬上哆哆嗦嗦,搖搖欲墜。杏花焦急地騎在我身邊,嘴裏說:“小姐,別掉下來……”
  錢眼說:“她這是後怕!你知道,事過去了,她才開始害怕!晚了些,但比完全不怕要好,不然的話,她早晚得……”
  杏花惡聲道:“你再說一句,我宰了你!”錢眼竟閉了嘴,沒敢開口。
  後怕我終於到了旅店,下了馬,哆嗦得邁不開步子。杏花半攙半拖著我進了屋。我在床上抖了一夜,吃不下東西,隻喝些水。到天快亮了才睡了一會兒,可一下就醒了,心中亂跳。一閉眼,就老看著那些大棒向我打來,我常尖叫,拉著杏花不讓她離開。
  第二天我還在床上躺著,除了杏花,誰也不見,昏昏沉沉,似睡似醒。到傍晚,我終於同意讓一個郎中給我看病,自然是受了驚嚇,心悸膽虛。開了藥劑,真是苦得難以下咽。又是一夜半睡半醒,尖叫頻繁。次日,早上,李伯找來了一位針灸郎中,把我的腦袋紮成了一個針葫蘆。我喝了一口湯。下午,李伯找來了一個盲人女子,給我遍體推拿了半日,我天黑後睡了一個時辰。
  後麵又是七天,我成了這鎮中郎中的試手的病人。每天有人來給我紮針推拿,說這說那,讓我喝各種苦難的藥劑,我終於漸漸地開始吃些東西。
  我從第二天起就告訴杏花,凡是來看我的郎中都要去看看謝審言,反正人來了,順便多看一個也好。她後來告訴我他們都去看過,謝公子從不說話,但任他們號脈查體,紮針推拿,也喝下了所有給他的藥劑。
  我出屋的那天早上,感到我不是出了房門,是走出了我的烏龜殼。我歎了氣,雖然還是經常心驚肉跳,但晚上開始能睡覺,也吃得下東西了。我和杏花走到臨街的露天飯桌前,那三位已經在那裏。謝審言戴著鬥笠。
  杏花扶著我坐下,其實我身體並不覺得軟弱到走不動,隻是心虛得不想挪步。錢眼看著我說:“你成了病西施了!還這麽哀怨?這麽多天沒見我們,連個笑臉都沒有?”
  我輕搖頭說:“錢眼,我算知道我自己了,實在是個嚇破了膽的人。”
  錢眼哼了聲說:“是打腫臉充胖子吧?”
  我點頭說:“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為之更知其不可!”
  錢眼大笑起來,謝審言極輕地咳了聲。
  錢眼問:“現在後悔不後悔?”
  我想了想說:“錢眼,我很少,不,從沒有為我幹過的事後悔過,隻為我沒幹的事後悔過。”
  錢眼小賊眼一眨說:“你還真是個好人呢!看來沒做什麽虧心事。什麽事你沒幹後悔了?”
  我長歎了一聲:“多了去了!後悔我沒對我的父母好點,沒多和幾位好友談談天,沒有多讀些書,沒有早些離開他……”我趕快停住,怎麽說起這樣的話?
  錢眼看了謝審言一眼,微皺了眉,我忙說:“無聊往事,夢中人的夢中,和現在沒關聯。”
  錢眼皺眉,又笑了一下說:“看不出知音還有傷心事。”
  杏花端上了吃的,說:“你閉嘴吧!讓小姐吃飯,小姐瘦成什麽樣了。”
  我和杏花吃著東西。我吃了幾口就飽了,但看著杏花吃得很香,怕我停下她就不吃了,還勉強著吃了些,突然想到謝審言常常吃得很慢,是不是也是不想吃可因為我們才沒停止。想著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正對著我,可麵紗遮住了他的臉,我忙垂了頭。聽見他輕咳了一聲,我的心跳了一下。聽來他比以前咳得要少了,還沒有以前那麽響,看來他是會慢慢好起來的,想著我心裏高興了些,又多吃了幾口。
  吃完了,我覺得該和李伯算帳了。我看著李伯說:“李伯,說話不算數的人是什麽人?”李伯緊閉著嘴,眼睛看向錢眼。
  錢眼插嘴:“誰說話不算數了?”
  我看著李伯說:“有人許諾到時聽我的話。我讓你們等著,你們為什麽跟著我?”
  錢眼一擊雙掌說:“啊!就為這啊!知音,你別怪他們!當時李伯是說不能違背你的話,死活不走,可我隨便拿了把劍架在了那謝公子的脖子上,對李伯說,他如果聽你的話,謝公子就沒命了!你說,知音,你是想讓我殺了謝公子呢,還是想讓李伯聽你的話?”謝審言輕咳,李伯憋不住笑起來。
  我緩慢地轉臉看著錢眼,他一雙賊眼看著我,努力裝出天真的樣子,但根本沒用。我看了他一會兒,他竟然又笑著問:“知音,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要謝公子的命呢,還是要李伯聽從你?”
  我輕出口氣說:“你們什麽時候勾結在了一起?”
  錢眼說:“就是你幹了蠢事,把自己嚇得半死,把大家都拖累得沒法活,你還有臉回來和我們算賬的時候!”李伯,杏花都笑出了聲,謝審言又咳。
  我推案起身說:“我們準備上路吧,看看風景,我還高興些。”杏花過來扶著我,我們要一同回屋拿行李。錢眼笑著說:“別走啊,知音,你還是沒說你到底選哪個?謝公子的命還是李伯的諾言?”
  我咬牙:“你別得意!杏花還在我手裏,有我整你的時候!”
  錢眼嘿嘿一笑:“大不了,我再架劍到人家脖子上一次,你又能怎麽樣?”李伯又笑出聲了。
  我低頭一歎:“錢眼,我白說了!罰銀三百兩!不給我,我就罰你六百兩,再不給,我就再翻倍,你實在不給,我就把杏花嫁給別人!”
  錢眼笑說:“今非昔比了,知音,我杏花娘子對我忠心不二了,我就不給錢!拿了那些錢去賄賂人,帶我們家杏花逃跑,浪跡天涯……”
  我一把抱住杏花的肩頭做痛哭狀:“杏花,你別走,我不能沒有你……”
  杏花說:“小姐,你別哭,我不會離開你。”她轉臉對著錢眼說:“你自己呆著去吧!”
  我從杏花肩頭抬頭,對著錢眼一臉歡笑,錢眼大叫起來:“杏花,別上當!你看看她現在的樣子!”
  杏花說:“我不管,我不會離開小姐的!”
  我笑道:“錢眼,出錢吧!”杏花轉臉愕然地看著我,我對她也笑著說:“杏花,你早晚得嫁給他,趁現在我得榨榨他,別生氣,我分你一半銀子!”
  錢眼來軟的了,一臉委屈地說:“知音,你說過不再管我要銀子了,言出不能無信……”
  我冷笑了:“你也知道有這回事?那剛才為什麽幫李伯?我也反悔了,不給銀子,不能娶杏花!”
  杏花急了:“他給了銀子也不行!誰要嫁給他?!”
  錢眼大聲說:“杏花娘子,那都是咱們的銀子!她這麽著就騙走了許多……”
  李伯大聲歎氣打斷說:“你們都去準備!不然我們走不了了!”
  我們嘿嘿笑著分頭走了。
  後麵幾天我們走得很慢,大家說笑調戲,偶爾錢眼會涉及一下謝審言,但我總能及時把他擋回去。李伯也會有時加進來開幾句玩笑。他私下沉痛地告訴我,說他的確擔心過我會說他不守信,但錢眼拍了胸脯說包在他身上,他不知道錢眼會那樣說。他保證日後聽我的話,一定做個守信之人。他麵容誠懇,眼睛看著地,可我還是覺得他有些狡詐。
  謝審言依然不說話,但咳嗽幾乎好了,隻在大家狂笑時,輕咳一下,大概是想笑,不好意思,隻好咳嗽。他永遠戴著鬥笠,吃飯時也不摘了。現在天熱了,倒也不稀奇。
  杏母我們到了杏花的父母家的村落外,杏花遲疑著說:“小姐,我們要在這裏呆一天,我父母知道小姐的身份……”我忙說:“你別擔心,我現在是你的丫鬟。”杏花大驚說:“那怎麽成?”我一擺手:“那怎麽不成?你對我這麽好,就是我妹妹,你是丫鬟,我也可以是。”杏花又要開口,錢眼說:“假裝的,杏花娘子,你別擔心!你跟著我,日後我也給你找丫鬟。”杏花唾了一口說:“我就是小姐的丫鬟了,不跟你!”幾個人笑著,找到了杏花父母的住處。
  幾間磚瓦大房,該是較富裕的人家。人們報了進去,裏麵人迎出來,我們進去,一片吵吵嚷嚷,我們幾個看著杏花哭哭笑笑地對一對中年夫婦施禮,幾個比杏花小些的少年人圍著他們。
  鬧過去了,大家都進了一間大房子。我們幾個在門口左右站著,杏花的父母坐下來。我看著她的母親,臉是那江南女子的白嫩,三十幾歲,還沒什麽皺紋。淡色的短眉毛,一雙單眼皮,小鼻子小嘴小下巴。杏花的父親頭有些禿了,看著比杏花的母親大許多的樣子。
  杏花轉身看我們站著,忙說:“快給我的……朋友們安排座位吧。”她的母親看著我,眼中有針似地說:“這都是誰呀?”杏花看我,有些遲疑,我忙笑道:“我是杏花姐姐的隨身丫鬟,歡語,有禮了!”說完我施了一禮。李伯在我身後吸了口氣。
  杏花的母親臉立刻高貴起來:“杏花,你找這麽漂亮的女子做你的丫鬟,日後她勾引你小姐的夫君,那你怎麽辦哪?”
  杏花滿臉通紅地說:“母親,我小姐的夫君與我何幹……”
  她母親說道:“你是當朝太傅獨女的丫鬟,你小姐的夫君日後定有三房四妾。你近水樓台,應該好好服侍,真被收了房,一生有靠。”她看著我,惡狠狠地說:“你的丫鬟長的這麽漂亮,她日後定與你爭寵,我這是為你著想,你該早想辦法!”
  杏花眼中有淚,就要開口。我忙笑道:“這位媽媽實在是愛女心切,骨肉之情讓我感動……”杏花輕聲說:“是我的繼母……”我接著笑著說:“愛他人之女如己出,更是高尚。”錢眼在後麵低語:“都賣了,還如己出哪。”
  杏花的繼母說道:“你用不著花言巧語,要是我,就把你賣入青樓,你姿色如此,應該有個好價錢!杏花,你去對你的小姐說說!”
  李伯哼了聲,要說話,我忙開口:“實不相瞞,我們的小姐是有這種想法!”杏花脫口說:“小姐……”我歎息道:“我們小姐心胸狹隘,妒心極大,說她的夫君隻能有她一個人,別的人,她的夫君是碰也不能碰!(後麵的幾個同時輕咳。)另一方麵,她看上的必是位人中英傑,我這樣的自薦枕席大概都得不到人家一顧。(咳聲更大)按理我應進青樓,(巨大的咳嗽聲)隻是我不能琴棋書畫,還笨手笨腳,青樓來的人看了一下,說隻能當個端茶送水的丫頭(咳聲都壓回去了)……”
  杏花的母親說:“你長得還算好看。”
  我笑著:“您真誇獎我!杏花也說如此,可現在誰都講究精神交流之類,我頭腦愚笨,胡言亂語,大家不喜歡。隻賣個臉,青樓的人不想給個好價錢。小姐說價錢太低了,還沒買我用的多。賣不出去,隻好砸在手裏給杏花當丫鬟。我要是有象您這樣頭腦就能成了名妓,掙下很多銀兩。可惜,我隻能安於現狀了。”錢眼哼了下。
  杏花的母親盯著我,我微笑著,她終於看向杏花,杏花低著頭,已經快暈過去了。她又開口說:“既然你的小姐那麽不容人,那你日後嫁什麽人?”
  錢眼聞言一步跨出,拱手剛要說話,我打斷說:“這位是我府的小奴,名叫吳錢,隻管些打掃廚廁之務。掙得的銀兩是杏花姐姐的三分之一!他想求娶杏花姐姐,除了沒錢,他人挺好的,對杏花姐姐一片癡情……”
  杏花的母親罵開了:“這是你說話的地方嗎?!這樣的下人,該打!(謝審言突然咳嗽。)杏花,你太不管教她了!”杏花抽泣。
  她看著錢眼說:“什麽小奴也想娶太傅女兒的丫鬟!名字就叫吳錢,就是窮命!”
  錢眼翻著眼睛道:“小奴怎麽了?小奴照樣敢娶杏花!小奴要是看上了小姐,也敢娶!”我壓低了聲音說:“好樣的!是我知音!”(謝審言繼續咳。)
  杏花母親罵道:“你有幾兩銀子?!”
  錢眼說道:“你要多少兩?!”
  杏花的父親終於開口說:“我們賣了她一次了,方才她又給了我們她的積蓄。這位小哥若是人好,不要銀兩也可……”
  杏花的母親叱道:“我們每天的吃喝是白來的?!你兒子所需讀書之資哪裏來?日後我們老了沒銀子怎能過活?!”她轉臉看著錢眼說:“我本來根本不想讓她嫁給你!下賤小奴!隻打掃廚廁!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人大了,指不定會幹出什麽來!”杏花出聲哭泣。
  錢眼惡狠狠地說:“你出個價,日後杏花和你一刀兩斷,她就是我老婆了!你們誰敢來找她,就是來找打!”
  杏花的母親想了想說:“紋銀三百兩!”杏花哭道:“當初賣了我三十兩,怎麽現在還要給你三百兩?”
  杏花的母親說道:“你一嫁人,每月的錢就剩不下來了!日後來看我們也沒了錢!這個奴才比你的錢還少!這三百兩就是你欠我們這輩子的錢。”
  錢眼說:“她哪裏欠了你們?”
  杏花的母親說:“當然欠!她是她爹的女兒,就是欠了她的爹!我養著她的弟弟,她就是欠了我!你出不了這銀子,我不讓杏花嫁給你!”
  錢眼說:“不讓我也娶了!”
  杏花的母親冷笑:“你當然可以娶!但杏花就別回來見她的父親和弟弟!”杏花大聲哭。
  錢眼說:“我給了你錢,日後你就不打擾我們了?也讓杏花回來見她的父親和弟弟?”
  杏花的母親說:“誰想見你這個奴才!她回不回來的,由她!”
  錢眼說:“好!我……”
  我打斷說:“吳小哥,你現在沒這銀子!這樣吧,我們都出去籌些銀兩,讓杏花姐姐和家人過夜。我們明天來接杏花姐姐,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公平合理。”
  杏花母親罵道:“你又多口,該掌嘴!”李伯就要上前,我忙笑道:“抱歉抱歉,杏花姐姐,我說的可好?”杏花哭著使勁點頭,我忙拉著李伯的衣袖笑著說道:“我們告辭告辭,謝謝款待!吳小哥,快走啊!”
  沒人送我們出來。出門,上了馬,我和錢眼在前麵,李伯和謝審言在後麵。我們騎出好遠,我哈哈大笑起來,笑罷,周圍沒聲音。轉臉看,錢眼滿臉生氣,李伯一臉的嚴厲,謝審言自然藏在鬥笠裏。我說道:“我已經想念杏花了,怎麽沒人和我笑?多好玩啊!象一場戲一樣!”
  李伯道:“小姐,我今夜可前去懲辦那個辱你的婦人!”
  我一愣,又笑起來說:“李伯,你忘了我是誰了嗎?我既不是你的小姐,也不是杏花的丫鬟啊!我幹什麽要生氣?她都不知道我是誰,她哪裏辱得了我?!”
  錢眼也笑了:“知音,的確啊,我也不是吳錢,不是小奴,她罵我,那是在罵別人!”
  我笑著說:“錢眼,謝媒人吧!我為你省了多少銀子!那杏母若知你富有,必無休無止地要你銀兩,你又那麽愛財如命,杏花夾在中間,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今天一下子買斷了她,少多少麻煩。”
  錢眼歎道:“我的杏花娘子好苦啊,嫁人都要被賣一次。”
  我嚴肅道:“杏花的可貴不是在她受了這麽多苦,是在她受了這麽苦之後,依然如此善良,依然對人那麽好。”我一下想起謝審言,歎了口氣。杏花熬出了頭,謝審言怎麽辦?
  錢眼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我得了杏花,得了大便宜。你的便宜呢?”
  我咬著嘴唇看著他說:“這不是我能說了算的事。”
  錢眼湊過來,到我耳邊極低聲地說:“說了算的人不說話。”
  我嘿嘿笑著,也極低聲在他耳邊說:“你要是敢大聲說出來,我把你耳朵擰下來。”
  錢眼笑著直了身子說:“知音,我以為我是最離經叛道的人了,可沒想到,你比我還狂。”
  我笑:“這算什麽狂,我來的那裏,人一個比一個狂。我在那兒就是個隻會說笑的二百五。”
  錢眼斜著眼睛說:“你真沒把自己當什麽人。”
  我笑出聲:“因為我什麽都不是啊!讀書讀不好,寫字寫不好,算不清帳,記不住路,就是一個柴火妞兒!”
  錢眼大笑起來:“你要是柴火妞……”
  我說:“真的真的,幾乎是一無是處了。上天憐我這樣十分徹底的無能,給了我些奇思異想,讓我能騙吃騙喝。我告訴你錢眼,我在那邊,天天想和我吃飯的人都排隊了。”
  錢眼大歎道:“誰的命苦啊!什麽叫傻人有傻福?能者多勞?你怎麽就總能有人請吃飯呢?我總讓人從飯桌邊踹出來。”
  我更加得意:“何止吃飯,我簡直要什麽有什麽,在那邊,豐衣足食,就不說了。一到這邊來,嘿,就是太傅之家,又吃穿不愁了,接著還遊山玩水……”
  錢眼突然道:“那你還經常傷什麽心?”
  我氣得罵道:“你就容不得我多高興會兒?偏要戳我的短處?”
  錢眼笑著說:“怎麽都得告訴我,要不我總惦記著。”
  我搖了下頭說:“錢眼,我已經不那麽傷心了,簡單地說就是,我在一棵歪脖樹上吊了二十年,終於,死了,到了這裏。”
  錢眼看著我,獰笑著喊道:“李伯,謝公子的藥吃完了嗎?最近晚上咳不咳?我說了她還不信,小姐想讓你告訴她。”
  李伯笑出了聲說:“藥還有,但謝公子大好了,晚上幾乎不咳,小姐請放寬心。”
  我咬牙看著錢眼,他賊眼灼灼看著我,我說道:“李伯,他把杏花買斷後,咱們把他殺了吧。”
  李伯咳了聲說:“遵命。”
  錢眼笑容沒動地說:“小姐剛才在我耳邊說,她……”
  我歎道:“別讓杏花成了寡婦,留他的命吧!”
  李伯又咳聲說:“遵命。”錢眼嘎嘎笑了,謝審言終於咳起來。
  試探那夜我們露宿在村外的樹林裏,杏花不在,我感到孤單。我和錢眼兩個並肩坐在火邊聊天。錢眼常問李伯幾句話,李伯老實回答。錢眼從不看謝審言,雖然謝審言戴著鬥笠坐在我們對麵。許多次,我覺得謝審言隔著火看我,我每抬眼,看到的隻是他鬥笠的麵紗。
  錢眼想念杏花,我們總談有關杏花的事。後來,他心中煩亂,就用盡心機,千方百計地開謝審言的玩笑,讓我防不勝防。
  錢眼歎息:“知音,你說杏花的繼母那樣對她,也就算了。她的父親為何根本不護著她?”
  我也歎息:“也許就是因為她是女的?”
  錢眼看著我說:“你也是女的,你父母對你怎麽樣?”
  談起父母,我一時有些傷感:“我們那裏每對夫妻隻能有一個孩子……”
  錢眼大驚:“為何?!”
  我苦笑:“因為人太多了,十四五萬萬人眾,江河湖海都快幹了。”
  錢眼張了嘴:“那麽多的人!當然隻能要一個孩子。”
  我歎息:“一個孩子也不好,非常孤獨,別人稍微對你好一點,你就想……”我突然凝眉,當初我是不是就是因為他給了我一件玩具,就……
  錢眼打斷了我的思緒:“想什麽呢你?!誰對你好了?”
  我忙岔開道:“我的父母對我就很好。我的爹說我到了我們家,是上天給他的大福分,因為我小的時候,他每天就盼著回家看見我,總忍不住地笑。我的娘常說她錯待了我,因為我有一次抱著她的腿不讓她出去做工而要她和我玩,她沒同意。她說這麽多年過去,有時夜裏想起我抱著她哭的樣子,她還是會難過……可我根本沒有這個印象!”
  錢眼長歎道:“你有這麽好父母,你不能孝敬他們,心裏一定不好受……”
  我輕點頭,但沉思地說:“不是孝敬,我們的父母從小就告訴我,他們不要我孝敬,他們要我把他們給我的愛留給下一代。他們總說不要回報給他們,要回報孩子。我怎麽喜愛他們對我,就怎麽對我日後的孩子。我想念他們,但我從不覺得欠了他們什麽。我還沒有孩子,就已經擔心欠了孩子。萬一,我沒有我的爹那麽會說故事,沒有我的娘那麽會照顧人,我的孩子沒有我當初那麽快樂,我就欠了債,沒有把我接受的美好,完全留下來。”
  錢眼久久不說話,最後歎息說:“你說的話是如此大逆不道!”
  我笑著說:“這還算大逆不道?我告訴你件事,我的娘做一手好菜,我的爹愛說說笑笑,所以我一起上學的那些同窗好友就喜歡到我們家去聚會,最後吃一頓我娘做的晚飯。有一次,我們十幾個人,正談到孝順這個話題,一位仁兄,當著我爹的麵說,要求孩子孝順的父母都是不愛孩子的父母。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說話,怕我爹生氣,可我爹高興地說:”對呀!因為愛孩子的父母從孩子身上得到了無數的快樂,心滿意足了,還需要什麽孝順?‘啊,對了,我們那裏出了件事,有對父母在公堂上要女兒還當初的撫養之資,說一滴奶,差不多,一百兩銀子吧!“
  錢眼大驚:“比我還厲害?!”
  我笑著問:“你怎麽還價?”
  錢眼一哼:“那還不容易,就是你剛才說的快樂之意,我就說我每一個笑容,也要一百兩銀子!我長大後每次去看他們,就是一千兩!……”
  我歎息:“錢眼,你到我們那裏去,也一樣成大富翁!不,還可以成大律師呢!”
  錢眼得意起來:“那當然,我到哪兒都活得下去!”
  我敬佩地說:“真好!我從來就沒有這種自信。因為什麽都不會……”
  錢眼說:“你可以給人算命啊!”
  我又歎氣:“不是百分之百的可靠啊,一時有一時沒有的,萬一到時候沒有,非讓人當成騙子給打個半死……”我忙停了口,怎麽能在謝審言麵前說打字?!
  錢眼毫無所動:“你爹娘打沒打過你?”
  他還說這個字?!我氣道:“當然沒有!我爹老說他不敢……我一哭,我娘就要……”
  錢眼笑了:“打他?”我咬牙。
  錢眼嘻嘻笑著說:“你娘下得去手?”
  我急死了,忙說:“瞎說什麽呢?!我爹說我娘隻是給他揉揉……”
  錢眼大笑起來:“你爹娘倒是恩愛。”
  我歎息點頭說:“也許這就是為什麽我離開了他們不是那麽傷感。我爹娘是一對好夫妻,我離開時他們都四五十歲了,還摟摟抱抱的,看得我發麻!”
  錢眼更笑得眼睛眯成了小縫:“日後,你……”
  我趕快打斷:“我說的那位仁兄,知道我爹娘好得不得了,那次講過孝順後就問我爹,如果他的母親和媳婦都掉入了河中,該救誰?你猜我爹怎麽說的?”
  錢眼極其認真地問:“怎麽說的?”
  我說道:“我爹說,按情而言,就是救最愛的人。按私心而言,就是救自己的血肉娘親。按無私而言,就要去救那個別人的女兒,讓人家不會白發人送黑發人。按道德而言,救父母。按自然發展的要求而言,救年輕的人!你來決定你要按什麽來做,怎麽救都沒有錯!爹這麽說了,我們那位口出叛逆的仁兄佩服之餘,還是問我爹,作為他,會救誰。我爹說會救我的娘。全屋子的人都不說話了。有人問是不是我爹的娘,我奶奶已經死了,爹說不是。爹說如果他救了我的奶奶,我奶奶會覺得欠了我娘一條命,負疚難過,也不會活多久。救了我的娘,他失去了母親,可我就還有母親。我爹說我奶奶不會怪他,還會說他做得對。”
  錢眼停了半天,才說道:“難怪你這麽無視規矩,你那裏的爹是可以被當成逆子了!”
  我笑著說:“我爹接著告訴我,如果他和別人都在河裏,我救了另一個人,他隻有讚許,他知道我對他的心,讓我別內疚。”
  錢眼歎息道:“你的命真好啊,有那樣的爹。”
  我忙說:“來這裏的爹也很好。一副慈悲的樣子,說話溫雅。我那邊沒有哥哥,這裏有了一個,我覺得太好了。我說過我福大命大造化大……”
  錢眼賊笑著打斷:“你方才說的那位仁兄是不是……”
  我一哼說道:“你懂什麽是朋友嗎?”
  錢眼一梗脖子:“知音,你我算什麽?”
  我笑:“那你還不明白?我那邊有好多好朋友,隻是沒有一個像你這麽愛財!”
  錢眼:“知音,其實我很明白你,但我覺得有人明白你就會好受些,所以我這樣與你探討,也算是助人一臂之力了。”
  我皺眉:“你這是落井下石吧?還一臂之力呢,沒人感激你。”
  錢眼:“你是那‘沒人’嗎?你怎知此‘沒人’會不感激我?”
  我岔開話題:“我是你和杏花的媒人,你現在還不謝我?”
  錢眼:“我不謝你,你沒幫忙,還老管我要銀子。說到謝字,謝公子倒是該謝謝我。”
  我不說話了。
  錢眼:“知道為什麽嗎?”
  我還是不說話。錢眼大喊:“李伯,你說說。”
  李伯咳一聲說:“可是因為你常引著小姐說話?”
  錢眼:“李伯,你也是我的知音了。”
  我:“李伯,我沒說我原諒你了。”
  李伯:“是,小姐。”
  錢眼:“這算什麽本事,仗勢欺人,你怎麽不敢回答我的問題。”
  我哀歎道:“杏花,回來吧!我想你了!你的夫君想你想得瘋狂,拿別人開涮過癮,算什麽本事!”
  錢眼:“知音,你看我一眼到底,你覺得我看不清你?”
  我:“錢眼,我說過的話讓風吹跑了?現在不是你看得清我的問題,是……”
  錢眼:“是什麽?”
  我皺眉苦思著怎麽說得不讓謝審言聽出來:“是李代桃僵,結果杯弓蛇影;是瓜田李下,結果草木皆兵;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是……”
  錢眼一哼:“是欺負人是不是?我替人討賬這麽多年,講究的是察言觀色,抓人的短處,看人的想念。我一看一個準,知道怎麽威迫利誘,才能筆筆不落空,沒失手的時候。我看你雖然多用了些時間,但還是看清楚了。看另一個人,不是我誇口,我與他同行同息這麽多天,比你看得清楚。你剛才那幾句話,如果覺得人家聽不懂,那你可太小看了人家。怎麽說人家也是京城第一……”
  我:“錢眼!有本事,咱們現在去杏花的家,看看她在幹什麽?!”
  錢眼皺眉想了想:“是啊!我那杏花娘子在幹什麽?”
  我賊笑:“大概見到了她青梅竹馬的夥伴,正在共訴衷腸……”
  錢眼凶惡地笑:“我曾拜讀過人家的詩作,天下傳揚,你想不想聽?”
  我:“杏花為人十分心軟,萬一那以前的夥伴說些甜蜜言語……”
  錢眼:“人家不管怎麽說也是因為你才落得一身的病痛……”
  我:“我身體不適,得讓杏花早晚都陪在左右,尤其是晚上……”
  錢眼:“人家晚上經常不舒服,夜夜輾轉歎息……”
  我:“杏花與我情同姊妹,我想可以說服她等上五六年再嫁給你。”
  錢眼:“人家度日如年,傷心無人得見……”
  我喊起來:“李伯!”
  李伯出聲笑道:“在。”
  錢眼:“人家沒喊,你喊什麽?”
  我:“李伯,先把他活埋在哪裏,等要贖杏花時再挖出來吧!”
  李伯笑著說:“是,小姐。”
  錢眼:“謝公子!到時候我就指望你救我了!我豁出去了,知音,你要對得起人家為你受的苦!”
  我終於一把把錢眼推翻在地,對李伯說:“給我劍!我得親手殺了他!”
  錢眼躺在地上耍賴說:“你會武功嗎?”
  我說道:“我不會!但一樣殺你!”
  錢眼伸了腿輕鬆地說:“那我就不怕了,你根本碰不著我,就是真能……大不了,拉謝公子過來,替我擋上一擋,你不敢動人家……”
  我抓起一大堆石子沙子打在了錢眼身上,他叫著跳起來,跑到了謝審言的身後,擠眉弄眼。謝審言靜靜地抱膝坐著,微低著頭。我不好意思起來,說了聲:“對不起,謝公子,錢眼隻是想念杏花,他無惡意。”謝審言輕輕地點了下頭,什麽也沒說,可我卻覺得心中一陣快樂。
  到了深夜,錢眼真的說他要去杏花的家附近轉轉,我問他是不是要我們陪著去,他說不要,他隻是自己去走一走。他離開了,李伯突然說他要到附近看看,有什麽可疑的地方,說了一下子站起來,不等我說話,就消失在黑夜裏。
  篝火邊就剩下了我和坐在對麵的謝審言,他夜裏也戴著鬥笠,但我都看得慣了。我局促不安,看他一眼,他該是在看著篝火。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我想起錢眼的玩笑,不知為什麽,有絲甜蜜。我終於輕聲地問:“謝公子,你可是真的好多了?不怎麽咳了?”說完我看著他,他呆了一會兒,微微點了一下頭。我的心有點跳,有種又酸又痛的感覺。
  我想不出來該說什麽話,罵自己以前那些雜誌上寫的約會技巧之類的讀過就忘得一幹二淨!我這輩子從小就跟了一個夥伴,什麽時候跟別人約會過?他好不容易對我點了下頭,看來不是那麽討厭我,我得趕快近乎近乎,日後也能安慰些他的痛苦。可我怎麽就不知道該說什麽哪?!和錢眼講得上天入地,到此時一個詞也沒有了。
  四外黑暗,隻我們麵前的一小堆橙紅色的火光,搖動跳躍,發出輕微的劈啪響聲。
  我看著火,咬了會兒嘴唇,又抬眼看他,他靜默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的雙手修長,環在膝前。一隻黑衣的袖子稍褪上去了些,露出他曲線優美的手腕上的一道傷痕。那傷痕環著他的手腕,一定是因為……我看著,明白了錢眼看見杏花手臂上的傷疤的感傷,想起我那次為他上藥時看到的……心中難過……他輕動了一下手,讓袖子滑落些,遮住了手腕。我猛地從凝視裏醒過神來,低了頭。
  我在想什麽哪?他為人善良有禮,自然會點頭回答我的問題。就算他心裏明白我是誰,我的模樣還是那個害了他的人!想想那個小姐對他做的事,他怎麽會喜歡看見我?!
  我一直深深地低著頭,沒再看他一眼。像有什麽在我心口,一下下紮得我好疼。
  身份我夜裏看著夜空中的明月,好久睡不著。錢眼唉聲歎氣,翻來覆去。我不想和他說話,就不怎麽動地躺著。謝審言十分安靜,隻極輕地咳過一聲,還似乎使勁地咽了回去。我覺得他也沒睡著,大概和我一樣被錢眼折騰著。
  天才擦了亮光,錢眼就起來了。我因夜裏睡得晚,早上隻覺兩眼沉重,實在不想起來。錢眼在那邊跳著腳說:“起來啊,我得去把我的杏花娘子給贖出來!”
  我閉著眼睛說:“你自己去,把我留下喂狼吧!”
  錢眼看我躺著,不敢過來,說道:“你死了,人家怎麽活?”
  我歎息說:“我死了,別人才有活路啊。”心酸。
  錢眼咦了一聲:“出了什麽事?我昨晚才離開了一個時辰,回來就變味兒了?”
  我依然閉著眼:“原來就這味兒,讓你給攪和得變了味兒,現在又找回來了。”
  錢眼說:“你起不起來?我再給你攪和攪和。”
  我哀歎:“錢眼,千萬別,你這是要逼死我。我求你了,娶你的杏花,別管閑事了。”
  錢眼嘿嘿笑:“我還就喜歡管閑事,事不平有人管嘛。”
  我氣得睜了眼:“你這是沒事找事!張冠李戴!你跟轉轉有什麽兩樣,放著大道不走,老想轉幾圈!”
  錢眼哼了一聲:“不屈不撓明白嗎?我就受不了你這種哼哼唧唧,無病呻吟的樣子。你看我抓杏花,手到擒來,幹淨利落脆!你怎麽還沒上手呢就趴下了?”
  我嚇得捂臉大叫起來,這讓謝審言聽見了該多傷心!“錢眼!我告訴你!你再說這種話!我……”我原來又想說我打死你,可當著謝審言,這些話不能說出口!
  錢眼冷笑:“你怎麽樣?不敢說?人家沒你想的那麽弱……”
  他還說這種刺激謝審言的話!我一下坐起來:“錢眼!你再說一句,我發誓……”
  錢眼奸笑:“隨便發,我知道你對誓言和人家的命之間的選擇,我一劍架過去,你發了也白發!”
  我爬了起來說:“去接杏花吧!這世上有治你的人。”
  錢眼仰頭朝天哼起了小調,李伯笑出聲。
  村落裏還很清淨,幾處犬吠雞叫。快到杏花家的門前了,我們都下了馬。錢眼拍了拍衣服,我正要和他一同走,李伯出聲道:“還是錢公子自己去接杏花吧。”
  我笑了:“李伯,你不想看笑話了?”
  李伯哼了一聲:“我沒有小姐這樣的氣量,弄不好會……”
  我說:“我得去逗逗她。”
  錢眼也笑:“又要把自己賣到青樓裏去?”他突然忽發奇想說:“知音,真的,如果你一過來,不是太傅之女,而是個青樓女子,那會是怎樣?”
  李伯厲喝道:“錢公子!”
  我笑了:“李伯,我昨天的話,你還沒聽懂!”我看著錢眼說:“如果我是個青樓女子,你還是我的知音嗎?”
  錢眼想了想:“當初認你是知音時,還不知你的身份。”
  我看著他說:“此時此刻,就當我是個青樓女子,你還會和我說話嗎?”
  錢眼想想:“如果不管我要太多的錢,我會。”
  我笑:“小氣鬼,見錢忘友!如果我現在是個奴仆,是個農婦,是個犯人,是尼姑……你想去吧,錢眼,你還會和我說話嗎?”
  錢眼苦笑:“誰讓咱們認識了呢,隻好說下去了。”
  我氣憤道:“隻是‘隻好’?!我算認識你了!”
  錢眼忙賠笑:“‘一定’,‘一定’說下去,還行吧?”
  我哼了一下,對著李伯:“李伯,這一路行來,你可高興?”
  李伯說:“小姐,當然高興!”
  我問:“李伯,你和原來的小姐可曾如此高興?”
  李伯默默不語。
  我又說:“李伯,如果,我現在跟你說我本來就是個青樓女子,現在借了你小姐的身份,你過去的日子是不是就不高興了?”
  李伯皺眉說:“高興是已經發生的事了,變不了的。”
  我歎道:“李伯,我們的快樂是和人有關而不是和身份有關。我們靈魂是不變的,外麵的身份是隨時可以變的。我是誰不重要,我是什麽樣的人,才是重要的。”
  錢眼哼道:“你是小姐,你是丫鬟,你是奴仆……都不重要,你是宋歡語才重要?”
  我轉臉說:“那也不重要!”
  錢眼哈哈一笑:“對,不重要!你是有情有義才重要!”
  我笑起來:“你是錢茂,錢眼,吳錢小奴,杏花的丈夫,都不重要,你是有擔當,有俠義,對我們杏花有深情,才重要!”
  錢眼:“知音!”
  我:“錢眼!”
  李伯緩緩地說:“小姐說得有理。”
  我對著李伯說:“李伯,等在這裏吧。”我斜眼看著錢眼說:“你這個隻能掃廁清廚的無錢小奴!跟我去見我那杏花姐姐大富大貴腰纏萬貫的繼母,自取一番羞辱如何?”
  錢眼怪笑起來:“你這連青樓都進不去的丫鬟!看我那心高眼高的繼嶽母再怎麽給你指條出人頭地的大路!”
  我接道:“這回大概得把我指陰溝裏去了!”
  我們對著張嘴大笑,一同邁步向杏花家的大門走去。離開李伯和謝審言好遠了,錢眼又湊到我耳邊說:“你倒是煞費苦心。”我笑著小聲說:“你倒是見機行事。”說完我們又對著哈哈了一番。
  猛藥我和錢眼笑嘻嘻地再走回到李伯他們麵前時,中間夾了個哭哭啼啼的杏花。大家上了馬,杏花還在低聲哭著。李伯問:“小姐,事情可好?”我笑道:“不過是讓我多試幾家青樓,看能不能有個好價錢,讓錢眼試著看能不能掃院子,也多幾個月錢。”杏花哭得更響了。我忙說:“杏花,她是她,你是你,你在這裏哭什麽?”
  錢眼也說:“是啊是啊,嶽母是嶽母,杏花娘子是杏花娘子。”
  我加了一句:“還是繼嶽母!”
  錢眼說:“對呀對呀!日後我就不用叫娘了。是不是,杏花娘子?”
  杏花唾了口說:“小姐,我不嫁給他!你給他銀兩,我不要月錢了,我還你……”
  錢眼說:“哇!我娘子臉上掛不住了!”
  我說道:“你也別太羞辱人。”杏花說道:“謝謝小姐……”我說:“你直接就娘子了,連杏花都免了。”
  杏花大哭:“小姐不要我了。”
  錢眼:“我那三百兩銀子掙的實在不易,我為此風餐露宿,嘔心瀝血……”
  杏花狂哭:“小姐,我要殺了他!”
  錢眼:“我為此剁了一隻胳膊和一條腿兒……”我笑:“兩條胳膊兩條腿兒才好。”
  杏花:“小姐,我求你,別讓他這麽羞我……”
  錢眼:“我為此少了十年陽壽,還要飽受你繼母的侮辱折磨……”
  杏花泣不成聲:“小姐!我受不了了……”
  我已經笑得趴在馬背上,錢眼說:“我真是……”杏花稍微停了下,錢眼說:“十分後悔……”杏花瘋了,在馬上抓著錢眼一通亂打,錢眼大叫。我忽然不笑了,不自覺想看謝審言,心中難受起來。杏花打累了,停了手,錢眼假裝嗚咽著說:“我真是十分後悔沒有早一點用在你身上……”杏花一下雙手蒙在臉上又哭起來。我歎了口氣。錢眼聽見轉頭臉色正常地說:“知音,我跟你說過,人家不象你想的那麽……”我死盯著錢眼說:“錢眼,我說真的,你再講一句……”
  錢眼舉手:“算了,算了,我用三百兩銀子買了個娘子,心裏正高興,放你一馬!”杏花的哭聲又大了好多。
  後麵的幾天,錢眼拚命羞辱杏花,每開口,必說三百兩。如:“這才二兩銀子?我那三百兩可以買多少……”
  “你剛才拿的東西大概是我那三百兩的百分之一……”
  “我現在要是能看見我那三百兩正放在麵前,我也許就吃得下去飯了……”
  “我昨夜枕頭下麵少了三百兩銀票,就沒睡好……”
  杏花一開始哭泣,接著大怒,中怒,小怒,羞愧,不快,大罵,中罵,小罵……終於無動於衷了。
  我們騎著馬,中午到了,前麵路邊一棵巨大的樹木,樹冠下綠蔭誘人,樹旁幾塊石頭。我看著說:“我們在那裏吃午飯吧。”大家說好。到了樹下,下馬,我自然是第一個坐在了石頭上,錢眼在我一邊坐了,杏花找幹糧和水。謝審言下馬站在馬邊,不動作,也不坐,直到李伯說一句:“謝公子坐吧。”他才慢慢地走過來,坐到了我的另一邊。
  錢眼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謝審言戴著鬥笠,應該是看著大路。
  杏花把吃的和水遞給了我,又遞給了錢眼。李伯把食物遞給謝審言,謝審言接過來點了下頭。我明白了他為什麽總要等李伯的話,他還是以奴者自居,可不幹事情,自然站在那裏,要等李伯開言他才坐下。想到這裏,我又心酸。
  錢眼從杏花手裏接了東西,有氣無力地說:“娘子,謝謝,但是我那三百兩銀子也能讓人給我上吃的。”杏花理都沒理他,坐在附近石頭上開始吃飯。
  我幾口就飽了。看著錢眼吃得狼吞虎咽,就說:“你吃這麽多東西就是為了接著治療我們杏花吧?累不累?”
  錢眼歎氣:“我從第一天就累得精疲力竭了,可沒辦法,治病救人哪!”杏花一下子看錢眼。
  我也歎:“你好狠心,下這麽猛的藥。”
  錢眼哼著笑了一聲:“長痛不如短痛,現在趁熱打鐵讓她過了勁兒,省得她一輩子和我別扭著,心裏不舒服。”杏花大瞪了眼睛。
  我笑道:“你不怕藥太苦,她受不了?再也不理你了?”
  錢眼歹笑:“我的娘子吃了那麽多苦,這點苦算什麽?況且還是我給的,日後,她隻覺得甜!”杏花目瞪口呆地看著錢眼。我可是咬牙看著他,他這是又在影射謝審言!
  錢眼吃完了,抹了把嘴,看著我,也實際看著謝審言說:“知音,你聽我一句話!下猛藥吧!”
  我象毒蛇吐信一樣說:“你胡說什麽呢?!”
  錢眼站起身,得瑟了一下,回頭說:“你要救人,就救人。你要見死不救,就直說!”
  我看著錢眼,氣得口不擇言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一伸手,不是救人,是害了人家!”
  錢眼從眼角裏看著我:“我說過,人家比你想的要強得多!你的前身都沒害死他,你也害他不到哪裏去!人家一直在等著呢,他受得住!”
  我長歎道:“錢眼,你管你自己的事行不行啊?我受不了!”
  錢眼的賊眼盯著我說:“現在說實話了吧?不救人家,不是怕人家傷懷難忘,是怕人家回頭治了你!你看不起人家。”
  我一下子,怔在那裏,不能言語。真的嗎?!這才是真的為什麽嗎?
  錢眼哈哈大笑:“我贏了!我贏了!娘子!我贏了你的小姐啦!”李伯和杏花都大瞪了兩眼,裏麵明顯有敬佩之情,讓我氣憤!
  錢眼回頭看我說:“其實你要是真的像你那天幹傻事的時候那麽有膽量,你就讓人家把氣出在你身上!人家自然就好了!這才是治病救人,不是害人非淺。你這麽躲躲閃閃的,沒勁!”說完,他氣宇軒昂地說了聲:“娘子,隨夫君我去周圍走走!”杏花竟然低眉順眼地起身,跟著他走了。李伯咳了一聲,含糊了一句什麽,也起身走開了。
  我和謝審言坐在石上,一步之隔,咫尺天涯。
  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腦海裏混亂成一團:錢眼說的話對嗎?內心深處,我真的是因為怕他報複才回避他嗎?他是在等著我嗎?
  我微轉身對著謝審言,他一動不動地坐著。我看著他戴著鬥笠的側影,我們這麽呆了好久。忽然,他輕輕地抬了一下手,讓袖子滑上了手腕,重新露出了那晚他輕抖袖子遮住的傷疤。我心中一陣溫暖,還是他先走出了一步,他是在等著我。
  我輕聲問道:“你的咳嗽都好了嗎?”我一兩天沒聽見他咳嗽了。他慢慢地點了下頭。我又開始苦苦地想,怎麽和他說話?一片空白,別說什麽奇思異想,就是平庸無奇的句子都沒有。我使勁晃腦袋,快點想出什麽話來?……什麽也沒有!我歎氣,隻好當個雞婆,再問道:“你吃得好嗎?”他又慢慢地點了下頭。我快瘋了,抓耳撓腮,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又問:“睡得好嗎?”點頭。我也豁出去了:“穿得好嗎?”點頭。“你除了點頭還會別的嗎?”他還是慢慢地點了下頭。我嘿嘿笑起來,但他不笑,我也笑不長。決定開始信口開河。
  “你會笑嗎?”點頭。
  “會哭嗎?”沒反應。
  “會寫字嗎?”點頭。
  “會畫畫嗎?”點頭。
  “會什麽琴呀之類的東西嗎?”點頭。
  “你比我強多了,我什麽也不會。”點頭。
  “這時候就不該點頭,我也許是假謙虛。”沒反應。
  “這時候你該點下頭,表示你聽懂了。”沒反應。
  “你是不想理我了,是吧?”沒反應。
  “你還會點頭嗎?”點頭。
  “你不高興了嗎?”沒反應。
  “我害怕了,再問你一句,你可一定要點頭啊。”沒反應。
  “你想讓我和你說話嗎?”等半天,極輕地點了下頭“你應該使勁點頭才對,這麽輕,沒有誠意。”沒反應了。
  ……
  遠遠地看著錢眼他們走過來了,我起身,走向馬匹。臨過他身邊時,稍彎下身,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把他手腕上的傷疤蓋上了,他微點了下頭。
  警兆那一夜,我十分興奮,在床上折騰個夠。難道這才是我該幹的事?把他帶出絕望,醫好他的心傷?他允許我這樣做,我一定要盡心盡力。哪怕就是象錢眼說的,他日後真的把憤怒放在了我身上,如果他好了,我的心也放下了,不必總覺得欠了他。況且,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他拉停了我的馬,械鬥時沒有離開我的身後,錢眼說對了,我是看低了他。
  我和杏花去吃早飯時,他們都會已經在桌子前等著了。我和錢眼李伯都打了招呼後,史無前例地說聲:“謝公子,早上好。”他在鬥笠後麵點一下頭。我想了想,恬不知恥地坐在了他的身邊。杏花拿過來吃的和茶水,放在我麵前。
  我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碗筷,錢眼笑著看著我說:“知音,開始下猛藥了?”
  我一笑:“錢眼,從今天起,你準備投降吧!”
  錢眼嘿嘿一聲:“你走到今天還我指點的!學生還能高出師傅去?”
  我咬牙:“錢眼,沉舟側畔千帆過,別太得意了。”
  錢眼笑笑:“杏花,你的小姐昨夜是否一夜未眠?”
  杏花正吃著東西,茫然抬頭:“你怎麽知道的?”
  我叫:“杏花!日後我的事不許告訴錢眼!”
  錢眼嘎然一笑:“人家也沒睡覺,你有什麽要遮掩的?”
  我仰頭哀叫:“這還有沒有隱私了?你們都說了我還能說什麽?”
  錢眼得意非凡:“難得有把知音打倒在地的時候,想當初你是怎麽對待我的?今天讓你連本帶利還個幹淨!”
  我捂著臉氣哭狀:“你這萬惡不赦的歹徒!我給你找了份差事,還讓你把杏花娶跑了!現在這麽謝我這個媒人。你除了每天湊點份子,什麽銀子也沒給我!你捫著你的狼心想一想,用你的狗肺喘喘氣,你是不是該被從這裏踹出去?!”
  杏花說:“小姐,你別傷心!錢眼!我饒不了你!”
  李伯咳了聲說:“錢公子是該嘴下留情。”
  錢眼哈哈笑:“知音,這一手你用在杏花他們身上有用,我身上,沒用!就憑我昨天給你的那番話,你欠我一輩子的人情!”
  我放下手瞪眼:“誰欠了你?忘了怎麽才得了杏花了?誰幫了你?”
  錢眼一哼:“基本是我自己把她追到手的!你也就敲敲邊鼓!人家可不是你抓著的,我不幫你,你 連人家的袖子都不敢碰!”
  我抄起手邊的茶杯擲了過去!本來該打錢眼,但離了他兩尺遠飛往別處,李伯一欠身,抓住了茶杯,繃著臉,恭恭敬敬地把茶杯給我放回到了麵前。
  錢眼看了看茶杯李伯抓茶杯的地方,歎息說:“知音,你要是想讓我飛身去那裏挨你的茶杯,你就別指望了。也許你昨天碰了人家的袖子,人家有這種獻身精神……”
  我喊道:“杏花,替我……”我說不出來,但杏花已轉身往錢眼背後拍了一下,錢眼大咳起來,趴在桌子上搖頭咳得喘不過氣來,杏花嚇了一跳,眼睛看向我。我說道:“李伯,給我劍,這時候,我肯定刺得到他!”錢眼抬頭,若無其事,看著杏花說:“還是我娘子疼我。知音隻疼人家。”杏花又打了他一下,錢眼哼了一聲,依然壞笑。
  我大歎了一聲趴在了桌子上,把額頭放在肘上,不看他們了。他們一通笑,然後說他們先走,讓我們隨後來。
  我聽著都沒人了,才抬了頭。桌邊隻謝審言靜坐在我旁邊。我出了口氣,自語道:“我怎麽贏不了他了?”轉臉看著謝審言的麵紗:“都是你!投鼠忌器,我出不了手,你簡直成了他的擋箭牌了!你該向他收銀子。”謝審言沒聲音,也沒動。我搖頭歎道:“你這樣子總嚇得我心驚肉跳的,弄不清你是不是還想聽我講話。”謝審言點了下頭。我看了他一會兒,麵紗後,隱約有一雙眼睛也在看著我。
  我輕聲問:“是不是比以前快樂些?”他微點了下頭。我笑了:“那就好,你還會更快樂!我們的路才走了不到一半,到了李伯父母家,我們在那裏好好玩玩。但願李伯的父母不會像杏花的繼母一樣要把我賣到青樓裏去,我們……”我向他囉裏囉唆地講了半天,爭取句句用“我們”,根本不管他想不想聽。講得差不多了,問:“我們是不是該走了?”他等了一會兒才點了下頭。我笑著:“你剛才是醒著呢嗎?”他又點了下頭。
  我起身,他也站起來,跟在我身後,往房間走。我突然感到背後有一種十分冰冷的敵意,不由得轉身四顧,謝審言也轉了身向旁邊看去。我沒看見有誰在看我,隻感到門邊三個平民打扮的人有些古怪,可他們都低著頭,我沒再理會。我轉回身走了幾步,才發現謝審言還在看著大廳。我等了片刻,他才回了身,走到了我身後,停下等著我繼續走。我笑著說:“你也可以在前麵走,我跟著你。”他沒說話。我一歎氣,接著走向旅舍。謝審言等到我進了門,才離開。
  換衣回到屋中,我們為出行準備。天氣熱了,我的胸部比較豐滿,怎麽穿男裝都會露出痕跡。我索性選了一件淺木色的女裝,裏麵隻用了一層布的護胸,潛意識裏多少有勾引謝審言的意思。他一路一直穿著府中下奴所穿的黑色長衫,即使是這樣的夏天了,也沒有換。我打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讓他換衣服。
  和杏花出門,錢眼一見我就壞笑上了:“知音,好厲害啊!不惜犧牲色相了。”
  杏花罵了句:“錢眼!你這狗嘴!”
  我一笑,戴上鬥笠:“錢眼,色既是空,空既是色。我看透了衣服皮相,那別人是不是也不應羈絆在其中?”
  錢眼大笑起來:“好!包在我身上!”
  錢眼一路打頭,到了街上一家服裝店鋪,我們都湧了進去,謝審言靜靜地跟在最後。錢眼四邊看看,歎道:“真買不起啊!”
  店家急忙過來:“這位客官,要買何等衣裳?”
  錢眼痛苦地說:“自然是最好的那套男衫。”
  店家喜笑顏開:“這就來……”
  我聽見後麵有聲音,回頭一看,謝審言轉身走了出去。我跟了出去,他走出店門,站在一邊。我摘了鬥笠,站在他的身邊。他不高興,我可以感覺出來。我輕聲說:“我不想讓你這大夏天的還穿黑色的衣裳,太熱,不舒服。我知道你不高興,對不起。”他不說話。我接著說:“可你還得換衣服,不然,我看著你心裏就難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越來越瘦,弄不好,命不長矣。”他微轉了身子,看著我,我看著他微笑著,最後再來一下子:“我知道你恨不能我早點死去,再也不用看我的模樣。我也想幫幫你,告訴你一個殺了我的捷徑:今天你別換衣服,我看著你的黑衣服再難受幾天,你就見不到我了。”他慢慢轉回身去,不看我了,我輕聲問:“你換不換?”他微點了下頭。我低聲笑起來。
  謝審言突然轉身重新進了店,我忙跟了進去,錢眼正熱火朝天地和店家對一件做工十分講究的海藍色男衫討價還價,謝審言走到他們身邊,錢眼抬頭看他,謝審言抬手,指了一件粗布的白色長單衫,錢眼看向我,我撇了撇嘴角。錢眼歎息說:“不要這件了,要那件。”店家大喊起來:“怎能如此?!這是最下等的粗衫,沒幾個銀兩。客官說要買件上等衣裝!”錢眼轉臉對著謝審言奸笑起來:“謝公子既然能給自己挑衣服,那為我們知音挑一件行不行?”我們都安靜下來,我的心開始跳,如果他轉身離去,我再也不理他了!
  謝審言看了看,修長的手一指,是件淺粉色的絲綢女裝,裙擺飄逸,衣襟裙邊都用顏色相似的緞帶扡了邊,店家歎道:“此是我店中最好的女裙,價為紋銀五十兩……”錢眼大喊:“太貴太貴!……”
  我一笑走出了店門,謝審言也跟著我走了出來,其他人還在店中聽錢眼打價。我笑著回頭看著謝審言說:“你倒是厲害,這是誰讓誰換衣服哪?”他在鬥笠後麵看著我,不說話。我笑著說:“那件衣服真是很漂亮。”他沒動,我一咬嘴唇,不要臉吧:“可我這樣的俗人穿上,會不會好看?”他看著我,點了下頭。我看著他,心中十分暖和,輕聲說了句:“謝謝你。”他又微點了下頭。
  杏花把我的絲綢衣服打到了行李裏麵,謝審言在店裏就換上了粗布的白色長衫。他的身材本來就十分挺拔,白色的衣服讓他更是有種瀟灑玉立的感覺。
  人們都說我原來的那位十分英俊出彩,過去每見到一個長相好看點的,我總拿我的那位去比,說實話,還沒見過比我那位更好看的人。可他雖然長得好,我與他相識二十年,從沒有真正覺得他哪點讓我心跳,從沒有仔細看過他的手腕,他的身材……大概這就是所謂審美的視覺疲勞。
  我沒把謝審言和我原來那位在相貌上比較過,說實話,我覺得他們沒法比。謝審言有種相貌之上的東西,我無法描繪,讓他即使遮去麵容,不開口說話,也依然讓我的心有點兒亂……我盯著他白衣的身影看了一會兒,感到有些微微暈眩,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被電著了?
  往事一路上,杏花和錢眼在前麵走,我和謝審言並肩騎馬,李伯跟在我們後麵。謝審言一如往常,在鬥笠的麵紗後,沉默地騎著。我則給他講我過去往事,希望這樣他就能認識我,知道我是個真實的人。
  我從小就很傻。
  有一次,我抱著鄰居家的貓,它使勁叫,我使勁抱,最後貓生氣了,撓了我一個大花臉。我爸去和鄰居說話,鄰居說,我那樣抱,貓撒不了尿才和我急了。
  我五歲時玩火柴,就是一擦就燃的小木柴棒,開始時是一根一根地點,後來是兩三根一起點,再後來是把一堆火柴放一起,一塊兒點亮,真好看。終於,有一天我把我們院子裏的小灌木叢點著了,救火的人和車都來了……從那以後,雖然我再也不能玩火柴了,一直到我都二十多了,大家還是管叫我小縱火犯,煩不煩。
  我跑得慢跳不高,可遊泳無師自通,七歲時,隻自己遊了兩次就會了。雖然隻會蛙泳,但能遊好長。這是我爸爸的遺傳,他就是平躺在水上,一動不動,象海獺,一種動物,躺在水麵上,自己用石頭敲開貝殼吃裏麵的肉,比我聰明。我們院子裏有一個露天的遊泳池,夏天時,到深夜裏了,我還和幾個小孩翻牆進去遊泳。月色下,水是黑色的,映著池邊的燈光。守池子的人有時會來查一下,我們都得潛到水底。有一次他還在巡查,有一個小孩兒實在憋不住了,冒了出來。守池子的人嚇得大叫,以為是水鬼。接著我們都先後冒了出來,他差點被嚇背過氣去。後來他發現了不是水鬼,就拿了長杆的水撈子來撈我們,那哪裏撈得著?我們四處亂遊,他沿著池子亂跑……那夜池邊槐花的香氣我現在還記得。
  我高中時,十五歲吧,常在跳水板上跳水,可有一天,有人問我敢不敢上十米跳台。十米,三丈高吧。我一犯傻,就上去了。上去了才知道多嚇人,怎麽也不敢往下跳。我想從梯子上再爬下來,被上麵的人一把攔著說:“沒這規矩,上來就得跳下去!”我等啊等啊,終於等到遊泳池要關門了,下麵沒人了,才一咬牙,頭朝下跳了下去。入水時感到有人扇了我個大耳光,出水時半個臉就腫成了個豬頭!有人在岸邊哈哈大笑,原來是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他告訴了我一些動作原理,讓我馬上再上去跳一遍!我真想打他個大耳光,讓他也嚐嚐腫臉的滋味,但他是我們老師的丈夫,不敢得罪。可憐我腫著個臉,跳了一遍又一遍!後來,他也教導過我多次。他總是給我留麵子,我每次上來,他都這樣說:“非常好!簡直是和世界冠軍相當!”然後他會扭臉對著他旁邊的人說:“這丫頭,就是敢跳。她的腰再直點,手臂早點合起……就夠得上專業跳水的幼兒園水平了。”他說我年紀大了,玩不了花樣了,隻教了我一個動作,他說我跳得似大鵬展翅,可我有一次上來,聽他和別人說:“我看她跳得跟小麻雀離巢一個樣。”
  我上大學,糊裏糊塗地過了四年。總在考試,考完就忘得一幹二淨!實習時,我們去了一個地方叫瓜洲,是一個糧食轉運的樞紐。滿地的糧食,滿地的碩鼠!大白天就在街上亂跑,根本沒人管。那個地方的縣官向我們這幫太學院的學生致歡迎辭,我心不在焉,困得不行。忽聽他說:“我們的新工程,耗資很大……”我大聲感慨說:“是啊!你們這裏的耗子怎麽這麽大?!”大家當場紛紛倒地不起……
  ……
  錢眼轉身說道:“知音,這是猛藥嗎?這是糖水呀!”
  我罵回去:“少管!人家喜歡聽就行!”
  錢眼眯著眼笑著說:“又欺負人家不說話是不是?人家不喜歡也沒法告訴你。”
  我領悟地笑:“錢眼,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錢眼哼一聲:“日後別忘謝謝我!至少一萬兩銀子。”
  我哈哈一聲:“一億兩都沒關係。”
  錢眼兩眼發光,使勁擰著身子看我:“當真?!”
  我一笑:“當然!反正我都付不起!”
  錢眼歎息:“賴賬啊!我剛剛幫了她!”轉身不理我了。
  我側臉看謝審言,他正側著臉看著我,我笑著問:“喜歡聽我說的事嗎?”他點了下頭。錢眼在前麵不回頭地大喊:“李伯,這是我給知音支的招,謝公子怎麽回答的?”李伯笑哈哈地說:“謝公子點頭了。”錢眼和杏花都笑出了聲,謝審言轉頭看著前方,沒言語。
  遇雨天上出現了一大片烏雲,隱隱的雷聲。杏花回頭說:“小姐不要淋雨,我們快走些。”我這回能稍微讓馬走快些,就跟著杏花和錢眼騎快了,不能再講話,專心地駕馭著馬。謝審言稍騎在我後麵些,我感覺他一直在看著我。
  我們走到一處路邊小茶店,濃黑的雨雲正當空,已有些小雨滴落下來。我們都下馬,跑進了門。謝審言跟在我身後,我到一處桌邊坐下,摘了鬥笠。他戴著鬥笠站在我身後,等著李伯的話。我轉頭看著他說:“你是想迫害死我,對吧?換掉了黑衣,還這樣行止?”他猶疑了一下,終於邁步坐到了我身邊。我輕出了口氣,看著他說:“你知道怎麽讓我難受,你也知道我知道你知道……”錢眼桌子那邊一下子抱頭:“我不知道了!”我不理他,接著看著謝審言說:“你就別幹這些讓我難過的事情,讓我覺得你故意讓我傷心痛苦,讓我活不下去。”
  錢眼大歎道:“賊喊捉賊,此為上境!”
  我還是不看錢眼,依然微笑著看著謝審言,輕聲問:“你懂了嗎?”大家都靜悄悄的,謝審言半天沒動靜。我一聲歎息說:“看來,我命……”謝審言點了一下頭。大家笑了。
  錢眼拍了下桌子說:“我從沒見過把劍架在自己脖子上這麽欺負人的。”
  我這才轉臉看錢眼,恨聲道:“你這多言多語的大壞蛋!壞了我的事我饒不了你!”
  錢眼笑得打晃:“知音,你行!好狠!跟人家這麽耍無賴,逼著人家撇清。”
  我笑著:“大不了,我命沒了,看他好不好。”
  錢眼眯眼壞笑:“是一劑苦藥!拿人家的心尖來當藥引子。比猛藥厲害。”
  一聲大雷,暴雨傾瀉,四外一片水聲。室中光線暗下來,氣息清新。杏花給大家上了茶,我手捂著熱的茶杯,聽著屋外麵的雨聲,感到透貫了身心的快樂。我轉臉看向謝審言,他正對著我。我看著他的麵紗好久,他對著我點了點頭,我不禁笑起來,感覺要流淚……
  撲哧一聲笑從桌對麵傳過來,我轉臉,杏花忙低了頭,李伯似笑非笑地樣子,錢眼賊笑著輕輕搖頭說:“你那時說我什麽話?什麽至少要先含蓄委婉一段時間之類的,還記得嗎?”我咬著嘴唇盯他。錢眼一笑:“目光是殺不死我的,李伯,娘子,你們小姐剛才什麽樣?”李伯笑道:“小姐乃十分忘情之狀……”杏花勉強抬頭,忍著笑說:“小姐,你的眼睛都亮了!”
  我馬上雙手蓋了臉說道:“沒法活了!你們是牆倒眾人推啊!”大家笑得更歡樂了。
  錢眼歎息道:“知音,你是不是隻貪圖人家的長相了,人家容貌出眾,眾所周知……”
  我大窘:“把我看成什麽人了?!錢眼,我連人家眼睛都沒見過,現在也快忘記人家長什麽樣子了。”
  錢眼眯眼笑道:“知音,那你這時候眼睛就直了,日後真見了人家眼睛可怎麽辦?還不流口水?”
  我一揮手:“日後再說日後的,反正人家且不理我呢!來日方長。”
  錢眼哈哈壞笑:“又激人家!知道人家恨不能聽你每個字,還說人家不理你。”
  我真咬起牙來:“你這麽點評著,人家生氣了怎麽辦?”
  錢眼一笑:“你問問人家氣不氣?”
  我堂皇地說:“我不敢,他要是真生氣了,我寧可不知道!”
  錢眼更笑:“你膽小成這樣!人家比你膽大多了。不信,我替你問問,看他是不是敢說喜歡你……”
  我忙說:“別問!”
  錢眼說:“偏問!謝公子……”
  我叫道:“不許問!
  杏花他們大笑,錢眼一白眼睛說:“謝公子……”
  我說:“你敢問,我跟你急!”
  錢眼繼續:“我實在憋不住得問問你……”
  我說道:“我再也不認識你……”
  錢眼:“你喜歡不喜歡……"
  我捂著臉:“李伯!殺了我吧!”
  錢眼:“……喝這個茶水?”
  我愣住,放了手,看著謝審言,他停了會兒,輕點了下頭,大家哄堂大笑。
  ……
  我們說笑了好久,喝了很多茶,看時間應是過了一個時辰左右。
  又一聲雷響,聽著似遠遠地去了,雨漸停了。謝審言突然輕咳了一下,我嚇一跳,他已經好了呀。我轉頭看他,見他正對著李伯,向著門口輕偏了下頭。李伯微側頭看向門口,笑容盡失,眼光變寒。我轉頭,見那早上所見的三個平民裝束的人剛進了門,一身淋濕,看著我們。
  李伯一下子站了起來,說了聲:“小姐,該走了!”杏花疾步過來,抓了我的胳膊把我拉起。謝審言起身站在我的另一邊,李伯開路,錢眼無聲地跟在我後麵,大家向門口走去。
  那三個人在門口站成了一排,擋住了出口。李伯快走到他們麵前時突然動作,幾拳幾掌,讓我眼花繚亂,那三人避讓開來。李伯搶到了門邊,我被杏花扯著出了門,動作中謝審言白色的身影一直護在我身側,我覺得很安心。
  出來後,我糊裏糊塗地就被杏花推上了馬,隻覺得目不暇接。上了馬,身後又是一陣打鬥聲,我剛騎出幾步,李伯已騎馬跟上,一手抓住了我的馬韁,扯著我的馬就飛奔起來。
  雨後清翠的景色在我眼前旋轉不停,成了個螺陀的畫麵,我趕快閉上了眼睛。模糊中聽見後麵急促的馬蹄聲,李伯的急促的話語:“快,快點!”慢慢地後麵紛雜的馬蹄聲環繞過來。李伯說了聲:“不好!”我們轉了個方向跑去。
  我雙手抓著馬鬃,不睜眼,感到雨後滴著水的風從我麵頰上掠過,留下了一層合著大地清新氣息的濕意。
  崖邊漸漸地聽著前方一陣陣水濤聲,越來越近,終於到了跟前,馬停了下來,我睜開了眼。隻見我們正停在一處高坡上,前麵應是條河流,我們離岸邊隻半丈之距,可看不見河水。
  李伯在我麵前,杏花和錢眼一邊一個,我轉頭,謝審言在我後麵。嘈雜的馬蹄聲就在眼前了,李伯等人紛紛調轉了馬頭,我也勒馬回身,對著圍過來的二十多騎人。
  他們半圓地圍住了我們不臨水的三麵,為首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人,長長的臉,臉上皺紋深刻。他現在正惡狠狠地看著我,我被他深深的恨意嚇得一哆嗦。那三個平民模樣的人夾在人中,其他的人有和尚有農人,但大多勁裝短衣。每個人手中都持著刀劍等武器。
  那個為首的人看著我,開口道:“你可知你為何將喪命於此嗎?”我腦中話語出現,我說道:“是因為你的弟弟?”李伯叫道:“小姐,不可多言!”
  那個長臉的人凶狠地笑起來:“你還記得我的弟弟!”我皺眉道:“我不記得,我隻是知道……”
  那人打斷我說:“你知道就好!你這狠毒的女子!真該千刀萬剮了你!”
  李伯喝了一聲:“住口!我家小姐為人善良俠義……”
  那人怒喝道:“你這無恥的走狗!你難道也忘了?!一年前,這女子在此經過,我那幼弟年方十六歲,喜愛上她的容貌,到了她跟前與她答言。這女子對我的幼弟惡言惡語,百般羞辱。我那幼弟不舍她,依然隨她前後,這女子自恃武功,竟對我幼弟大打出手,打得我幼弟口吐鮮血不說,她竟然,使那陰毒招數,傷我幼弟……”他氣得說不下去,我知道他在講什麽,想起謝審言的遭遇,一時心虛氣短,低了頭。
  耳聽那人接著說道:“我那幼弟回家,不能忍此羞辱,當夜尋了短見!”他的聲音開始顫抖:“我幼弟從小由我祖母親手撫養,我祖母見他死去,一日之內,痛哭身亡!我幼弟自小定下親事,那位女子對我的幼弟甚是癡情,聽他亡故,投繯自盡,說不讓我幼弟獨自前行。我母親哭得雙目失明,我父親為此臥病不起!你一人犯下三人血案,你是不是該被碎屍萬段?!”
  眾人一片憤聲。靈異之感充滿了我的腦海,那位離去了的少年在幫助我!我含淚抬眼看著長臉的漢子說道:“你的幼弟喜歡放風箏,他曾與你一同在山坡上放起過一隻大紅的風箏。他說他十分抱憾。他不該那樣離去,他當時隻想到了自己的苦,沒想到會讓別人那麽傷心,給大家留下了終生的痛意。他說此生他沒能學會勇敢麵對,下一世一樣的情形會再出現,他一定會再次努力,不能這樣輕易放棄……”
  那長臉的人罵道:“你閉嘴!你當然知道,他曾對你講過他的事情。你惡毒無恥,現在還要胡言亂語,侮辱死者!我們知道你身邊的這人武藝高強,早聯合了各路名家。今日終於找到了你!天降大雨,阻你不行,讓我們圍住了你。這是上天看不過去你的惡行,讓你今日死在我們手裏!”
  杏花哭著說:“我們小姐不是那個人,你錯了。她說的話你難道聽不見?”杏花對著我說:“小姐,你再告訴他一些他的事情。”
  我歎道:“他的心被仇恨蒙住了,我說什麽他都不會相信,隻會以為我在討饒。”
  那人惡笑起來:“你以為討饒就能逃得性命?你若把你自己交給我們,讓我們都高興一番,你能活下來,我就放你一條活命!”
  幾乎是同時,李伯,謝審言,杏花都一下拔出了劍。謝審言的劍在明顯顫抖。錢眼斜了一下肩,拿下了他背上的粗大算盤,從框間抽出了一雙細細的短劍。杏花咦了一聲,錢眼賊笑道:“我替人討賬近五載,多少人想要了我的命就不用給錢了。可惜我拜了個厲害的師傅,自然活得比那些想要我命的人長很多。娘子別怕,夫君我很強。”
  那人笑道:“你們都可以為她死,但今天她絕無生機!”
  我低頭拉著馬退了幾步,謝審言趨馬擋到了我的馬前。看著他在我麵前粗布白衣的背影,我心中一陣痛楚,他曾經受過那麽多的苦,都是我在的這具身軀加在他身上的。
  我一下子跳下了馬,幾步就跑到了河岸邊緣。才發現這河岸高出水麵有十來米,實際上是一處懸崖。懸崖下河水滔滔,翻著浪花疾流而去。我歎了口氣,看來命運早已為我安排了今天。
  我腳踩在石崖邊,轉身看著前麵的人們。那長臉盯著我看,李伯回身一看,叫了聲“小姐”,一下子跳下了馬,要跑過來。杏花也喊了聲,他們都紛紛下馬,前麵的人趨馬前進了幾步。我忙抬手止住他們,喊道:“別過來,讓我說幾句話!”錢眼看著罵道:“你又要幹傻事!我們也許能殺出去!”
  我對著他們擺手說:“我不要你們殺人!我不要你們傷害他們更多!”他們都停了腳步。
  我看著那長臉說道:“我這身軀的確做過許多惡行,負著累累罪孽,的確應該以死相償那些失去的性命,的確應該毀滅以減輕些活著的人的痛苦。”說完我不禁看向謝審言,他搖了搖頭,突然向我跨了一步,我猛地看了一眼身後的河水,他一下子停在那裏,
  我重新看著那長臉的人說:“我不為我的性命乞求,但我不能把我交給你。不是因為我憐惜我的身體,是因為那樣我的朋友們會為我拚命,為我死去。我不能讓他們那樣做,我已欠了他們很多。我也不能自毀性命,因為那不是我來這世上的目的。可若我不把自己交給你,你們必然會爭打不休,總會有人傷亡。我不願讓任何人為我流血流淚,就讓我把自己交給天意!我今天投身這水中,讓上天決定我的生死!你可同意?”
  那長臉的人看著我,沒有說話。
  李伯急說道:“小姐,我向夫人和老爺都發過諾言,一定護你周全!你不要這樣行為,我本非等閑之輩,定能拚出一條血路,保你性命!”
  我鄭重道:“李伯,本是這身軀負了人家,怎能再添血恨?!你不能違背正義,就是這身體死了,你絕不能尋仇!這次,你一定要答應我!”
  李伯看著我搖頭,我接著說道:“李伯,你的小姐還活在他鄉,你並沒有違背諾言。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兩條關於我的事情嗎?”李伯點頭,我說:“我現在告訴你第三條,就是仔細記住第一條和第二條!你現在不答應我,我自己就不遵循那兩條!”錢眼仰頭看天說:“你能不能現在不犯傻病?!”
  李伯深吸氣,點了點頭。我看著他說:“你這次最好真地聽我的,不然我再也不會原諒你!”
  我又看著錢眼說:“你護好杏花……”錢眼罵道:“你少管閑事!先管你自己吧!”杏花哭了,說道:“小姐,不要……”
  那長臉終於道:“你若真的投水,我不為難你的人。若上天饒你不死,我們日後也不再尋你的麻煩!”
  我對他笑了,說道:“謝謝你!”他一愣,我接著說:“謝謝你相信天意。無論我生死,我都希望你明白,我不會怨你!你是為了你失去的親人痛苦不堪,其實他們現在都在樂土天堂,真心希望你能快樂幸福。你日後會子孫滿堂。當你白發蒼蒼時回想今天,你會慶幸你今日的一念善意,給了你一生心靈的平靜。”他看著我,目瞪口呆。
  我再看向謝審言,如果我不能回來,我願意我在這世上最後的印象是他。他站在我幾步之外,身姿挺立,靜默如昔。我看著他的麵紗,他慢慢地抬手摘下了鬥笠。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明澈如水晶,眸中神采亮如一斛星光。不隻是漂亮,那眼中有純淨如水的溫情,洞察睿透的靈氣,還有不能折損的剛毅,堅柔並存,聰慧不疑。他的雙眼,墨黑的秀眉和挺立的鼻梁,緊抿著的唇線清晰的嘴唇,曲線俊雅的下頜,他是如此清秀俊美,卻是如此堅定不屈……我趕快輕搖了下頭,笑著說:“我現在眼睛是不是在發亮?”
  謝審言的眉頭輕蹙,閉了下眼睛,點了點頭。我深歎了口氣說:“還好,我沒流口水!”剛要轉身,見他就要向前,我知道他要幹什麽,收了笑,看著他說:“我不認識路,回不來怎麽辦?”他停住,張了張嘴,竟發不出聲音。我又笑著說:“你別難過。我讓你看看我的跳水。從現在起,你好好生活,忘記過去的一切痛苦,隻記住這一偉大的時刻吧!”錢眼大喊:“別答應她!”
  我一笑,不再看謝審言,轉身對著河水,天空上出現了兩道彩虹,太陽西下了,霞光初上。河水泛出處處七彩水暈,河麵上水鳥翩飛。
  我深吸了口氣,大聲說道:“讓我擁抱天地!”
  我展開雙臂,手指向天空,曲了雙膝,奮力一蹬!我的身體象鳥一樣騰空飛起!那一瞬間,我覺得我真的變成了一隻飛翔的大鵬!
  離岸的瞬間,我隱約聽到身後一片叫聲,其中夾著一聲陌生的嘶啞的呼喊,那雖然隻是個啊字,卻含著最深最熱的痛,象一根火柴,點燃了我已幹枯的心。
  我雙臂舒展,在空中飛快地墜下,風吹得我的衣服嘩嘩作響,我睜不開眼睛。我想起了那教練所有的話,怎麽慢慢地低頭,像膜拜那給予了生命和奇跡的神明,讓雙臂像流星般優雅地劃過,交織在我的頭頂,讓小腹收緊,像荷花收斂了輕盈的花瓣,讓雙腿並緊伸直,緩緩舉向天空,像雨後倒下的花枝重新再立起……
  我眯縫著的眼前光芒閃爍,絢麗變幻,我像是穿過了彩色的雲靄,撲向一個生機起伏的世界。
  生還入水的瞬間,我在心裏鬆了口氣。我沒撞在礁石上!命大無比!我接著更高興,因為我入水十分幹淨,一點都沒把自己拍個半死。我真心相信我的動作是世界冠軍級,可惜沒有裁判在此給我作證。
  可刹那間,寒涼的水一下把我激得全身縮緊,恨不得當場死去。我一頭紮到了水深處,曲身掉頭,屏住呼吸,往水麵遊去。看見水麵的光亮,就要躥出水麵的瞬間,我建議所有沒有體會過愛情的人都試一試,那真是一種狂喜!這世上除了毒品之外,隻有愛情能和這樣的心境相比!
  我冒出水麵大喘了幾口氣,向後看去,發現湍急的河水把我已經衝出了很遠,我正在河中間。那崖上有幾個身影在向水麵觀望,可他們都沒有看向我。我大喊了一聲,聲音淹沒在水浪之中,我搖了搖手,比水濤沒高多少。我歎了口氣,隻好自力更生了。
  看著岸邊,都是些高岸陡壁,我努力遊向河岸,但蛙泳實在是君子之泳,隨波逐流還可以,橫切著水流遊就十分無力。我被河水帶著,很久很久後,水流變得緩了些,才遊近了岸。我找到了一處比較低矮的堤岸,奮力遊過去。腳觸到了河底時,我歎了一聲。
  雙手向後劃著水,我慢慢地走上河岸。水從我胸前降落,到我腰間,我的膝下,我感到再世為人,一陣嘿嘿笑。
  太陽落山了,天暗下來。雖是夏天,可我還是覺得風很涼,也許我在水中用盡了力氣,我不停地發抖。我看了看周圍,荒涼得很。我起步開始沿著水邊往回走,知道他們一定會順河來找我。
  人們常說振奮之後就會消沉,我腳步沉重,踉蹌地走著,盡力地去想些溫暖我心的思緒,讓我不至於在這漸濃的夜色中心生恐懼。我想著謝審言,他的眼睛是那麽好看,看來我沒有完全免疫,還是喜歡上了他的相貌……不,不僅是他的相貌,是他那種打死也不開口受盡屈辱也絕不投降的倔強,是那種忍著難言的苦痛,依然為我起身向李伯搖頭,為我拉住了馬韁的善良……我想著杏花,那麽好的女孩子,從來為我跑前跑後,錢眼得了這麽個老婆真賺了,一輩子肯定把他照顧得周周到到……我想著錢眼,我最好的朋友,怎麽也想不到,這麽個愛財如命的人,如此善解人意,破了我心中的迷惘,如果不是他,我就不敢去和謝審言說話……我想著李伯,一路護著我,照顧著謝審言……我是多麽有福,得了這麽多好人在我身邊……
  我的衣服被樹枝刮得處處破開,我上萬次感激我穿著綁過腳腕的鹿皮軟靴,不然的話,我將寸步難行……水邊有時有落腳的地方,有時崖壁峭立,我可以趟水從崖下走過,可我終於到了一處陡立高聳的懸壁邊,壁上亂林叢立,壁下水深流急。我用腳試了試,沒踩到底。又在岸邊找了個半人多長的樹枝,探了探,還是沒有底。我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不敢再入河中逆水而遊,萬一被水衝走了……借著微弱的天光,我看著河水打著白色的浪花奔流而去,想起論語中的那句,我真的無法挽留什麽嗎?即使是我自己的生命?……
  我看了看高崖,隱約有一條小徑,崎嶇而上,幾步就沒入了叢木。也許我爬上去,繞過這處陡壁,能再回到水邊。我打起精神,開始攀登。有人說過,登高一步,等於平地七步,我覺得應該等於平地一百步。才攀登了不過百步,我的心就快跳出心肌梗塞了。但更可怕的是,我突然發現我置身在一片黑暗無光的林木間,耳中還聽得見水聲,可我根本看不見四周!我嚇得想尖聲呼叫,顫抖著,不能再向前走一步。我怎麽才能回到水邊?!我本來就不記路,向來找不到北,可在這夜裏,記路的人也看不見周圍。我試著往回走,但很快就被樹枝阻擋住,我看不見我來的那條小徑了。
  不能亂走!這是我有一次去遊玩,導遊反複說過的話。如果你迷路了,一定要等在原地!他雖然是對著三十幾個人說的,但我覺得他就是在公開羞我。因為前一天,我那位去景點洗手間時,我自己去買瓶水,結果走差了路……我被一臉假笑的導遊找回來時,大家已經等了我一個多小時。
  我歎息,先原地等著吧,天亮了,我再找回到水邊。我席地坐下,閉上眼睛,接著蜷著身體躺下來,雖然地上涼意滲體,我還是鬆了口氣:休息,是件十分舒服的事情。這就是天意嗎?我願意順從。
  黑暗變得猙獰,水聲聽著嚇人。
  我是心懷異感的人,怎能不相信命運?如果沒有命定的軌道,我怎麽可能預知事件的後果。
  過去,我總以為,人生中,我們隨時麵臨著多種選擇,就像對著三岔路口,選什麽樣的途徑,即使是站著不動,都是人們的自由。這是上天給我們最珍貴的禮物,自由意誌,從這點看,命運的確在我們手裏,我們還是可以有作為的。隻是我們選擇後的結果是命定的,像道路注定要到達的目的地,這就是定數。
  人生像一個電腦遊戲,所有的因果關聯都已經刻錄在案,隻是我們的選擇還未知。
  但現在,我漸漸看清了人生去向中的另一個決定因素,天意。
  天意,讓人們麵前的道路,有時隻有一條,人們雖有意願,卻無從行使。天意,安排了種種幹擾,讓人們在選擇時,迷失本心……
  過去,我認為人定勝天,現在,我依靠天隨人願。這是成熟還是怯懦?
  我緊緊地抱住雙臂,可還是抖得牙都咬不住。
  回望我的人生,我做出了什麽樣選擇?
  我沒有幹過驚天動地的事情,甚至沒有什麽讓我奮鬥過的事業。因為我沒有發現我到底想幹什麽。我學商科是因為我那位想學,我畢業後就在他的企業裏當了個公關代表。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友,沒有誰難為過我。我每天晚來早走,雖然人們看在我那位的份上都說我是最出色的公關,知道別人想要什麽,一說話就把別人哄得團團轉,我可從沒把這工作當回事。我隻想著哪天我那位安生了,我們結婚,我好生孩子。我天天和人吃飯聊天說笑,日子過得飛快。我實際應該是人們說的廢物點心,不是什麽都幹不好,就是什麽都沒幹。這世界上少了我,沒少什麽,不僅太陽照樣升起,國家依然運轉,連我原來工作的辦公室都不會受什麽影響……
  可我並不遺憾,也許是我原來也沒什麽野心。我如果現在死去,我一點不後悔我曾經遲到早退,曾經無所事事,沒有在這世界上留下我的痕跡。
  我感到遺憾的是我的心沒有得到滿足。
  我曾把心放在一個人身上,結果失去了我自己。我那時不知道我離開他還能去哪裏,不知道我早已迷失了途徑。
  回憶紛紜。我回想著我們怎麽一起長大,多少次,他在我家吃飯,多少次,我在他家玩耍,做功課……他拉我的手,吻我,到我們……我沒有過太多的激動,可我認定我愛他。他離我的心那麽近,我關注他,惦記他,這不是愛是什麽?我對他很好,他的父母早就喜歡我,說我是典型的賢妻良母,我早已選擇了我的道路,那麽方便,那麽輕易,或者,我其實別無選擇……
  此時此刻,我忽然感到,實際上,我們從小就是親人,也許我對他應該如兄弟,不該用伴侶的形式去愛他。可就像我對生活的態度一樣,我從沒有仔細想清楚我到底要幹什麽……是不是如果我知道我應該如何麵對生活,我也許就能明白該怎麽麵對他,能為我自己和他省很多麻煩?
  在這黑夜,我的思維異常明晰:他要那樣反複尋求新鮮刺激,何嚐不是因為他不堪我那麽無條件地愛他信任他。他像青少年反抗父母一樣反抗著我給他的安全。這是多麽冷酷:我多少次自傲的我對他寬厚誠摯的愛,實際上,也許就是他投向了那些女子懷抱的原因!這種理解讓我的心中空虛無比!我的愛,那源自對他的一個玩具的感激,經過二十年的相識,成長為無限包容的溫情的愛,早就成了他要掙脫的鎖鏈,這是不是說,我這個沒有能力也沒有魅力的女人,根本無法讓人長久地愛我?我付出的愛沒有什麽價值?這是不是人們所說,愛也不該愛得太深,愛到深處反成累贅?……
  我不能忍受這樣的痛楚,就把思想集中在謝審言身上。我努力回想他的身影,他的手腕,他的臉,他微微點頭的樣子……我感到深深的遺憾,幾乎想重新起身再走一會兒。可我已經感覺不到我的四肢,隻留下了我腦海中的意念。
  我看著我記憶中謝審言的眼睛對他說:多糟糕,我還沒來得及了解你。可我已經認識了你,也許我們就不能說是陌生人。你是我心中的偶像,有著我做不到的高傲和堅強,你是我沒來得及醫治好的人,我有無數的歡樂和安慰還沒有獻給你。你是我願意為你死去的人,隻要你能從此再不憂傷……我是不是愛上了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平庸無能?經過了那樣的折磨,你會不會覺得愛沒有意義?……
  迷糊中,一團光輝照亮了我的眼簾,但我睜不開眼。有一雙手臂把我抱起,我被擁在了一個火熱的胸膛前。他劇烈地顫抖著,可緊緊地抱住了我,我知道他是誰。
  我放下心來,他找到了我。
  黑暗來臨。
  醒來我又回到那黑色的長廊,可這次,我十分輕快,自由自在。我看到過去的我正對著她的丈夫,我過去的那位,拳打腳踢,她的丈夫被打得滿地鼠竄,哀求討饒。過去的我,那位原來的小姐,心中又怒又喜,有些洋洋得意。她的小腹有些突起,看來她已經懷上了孩子。我剛稍微有點羨慕,可接著就被她的丈夫心中的所想衝個幹淨。他自從她懷孕就一直在外麵盡情放蕩,可那位小姐今天才知道。他正在懊惱不已,恨自己怎麽沒有多些小心。他還在想著下一次……我不寒而栗,如果我在那裏,懷著孕……大概還不如死去……那小姐又是一通表演武功,她的丈夫又在滿地飛爬……
  我正看得入迷,聽見有人叫我,那聲音幹啞痛楚,一遍遍輕輕地說:“回來吧,歡語……”
  這呼喚讓我感到安慰,我說我隻是想再看看,一定回去。他聽不到我的思緒,還是那樣一個勁兒地叫我。
  我從黑暗裏遊蕩回來時,感覺像回家一樣。我不冷了,身心舒暢,沉入了深深睡眠。
  沒睜開眼睛我就知道謝審言在我的身側。人們說每個人周身都罩著個散著熱量的環,我感到了他的環。我知道一睜眼他就會離開,就閉著眼睛又躺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他的身體果然移開了些。我睜開眼,見謝審言坐在我床頭的地上,還是那身白色粗衣,可已經是皺巴巴髒乎乎的樣子。他一肘放在床沿,另一手垂到身邊。他看了我一眼,咬著牙,低下眼睛,看著床邊,又是以前看過的死樣。我氣得笑了,說道:“你這個樣子,是又盼著我走是不是?”他突然抬眼,看著我,布滿紅絲的眼裏,似有淚光。他臉龐清瘦,眼睛下麵一片黑暈,嘴唇幹燥,一層胡須。他張了張嘴,還是沒出聲。我看著他又說:“看來我是不該回來,在那邊至少聽得見人的話語。”他又張了下嘴,依然說不出話來。我歎了口氣,看來不能強逼他。
  杏花推門進來,謝審言起身離開床邊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杏花把我扶起來,半哭半笑地說:“小姐可醒來了!”後麵錢眼和李伯也跟著她走進來。杏花說道:“嚇死我們了。謝公子找到了小姐,小姐發燒,睡了三天了。”
  錢眼笑著,瞥了謝審言一眼,說道:“知音,這藥也忒狠了點兒,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明擺著要人家就範。”我一笑。
  錢眼稍彎腰詭秘地笑著說:“人家這麽在床前守著你,你還上不了手,也太……”
  我罵道:“我該拉著你一塊兒跳下去!”
  錢眼直了身子,冷笑:“如果我沒死拽著,人家也就跳下去了。”
  我馬上看謝審言,他垂著眼睛看著地上,我不饒他:“我白告訴你那些我的事了?!”他不抬眼,也不說話。
  錢眼說話了:“嗬!人家剛對你好點就這麽跟人家說話了?溫良恭儉讓,全沒了?!”
  我轉眼看著錢眼:“你別在這裏挑撥離間!他要是幹了那種傻事,誰救我?”
  錢眼得意地回頭看著謝審言說:“我也是這樣說的!結果是我又說對了吧!”
  我看著錢眼的後腦,錢眼一轉頭看我:“誰會想到去那麽遠處,還到林中去找你?當時看人家那意思是找不到你,他也不回來了。你在那荒涼的地方躺一晚上,非被野獸吃了不可,”我嚇得張了嘴,錢眼冷嘲:“沒想到吧?以為漫山遍野就你一個活物?沒有虎豹,也有豺狼蛇蠍什麽的……”我嚇得尖叫著堵耳朵,李伯出聲道:“錢公子請不要再驚嚇小姐。”
  錢眼得逞後的笑:“好,不說了!反正,你的命算是人家撿回來的了。”
  我放下手笑了,錢眼一呲牙:“這種表麵看著是打,實際是揉揉的伎倆,我也會。”我一聽“打”字,吸氣皺眉。錢眼哼了一聲:“你又看低了人家,你就是打人家,人家也會覺得是揉揉……”
  我又叫:“你讓不讓我活了!?”
  李伯忙說:“小姐千萬不要再妄談生死!別說謝公子,我也受不了了!”
  我笑著麵向李伯:“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李伯長歎:“小姐活著就好!我不敢想,如果……我怎麽去見老爺……”
  我笑中皺眉:“李伯!我不是你的小姐啊!她在那邊已經……”我沒敢說懷孕,也沒敢說她在打人。
  杏花問:“她怎樣?小姐睡時笑了好幾次,我知道小姐沒走。”
  我謹慎地說:“她過得不錯,算是,一家之主……”
  錢眼大笑起來:“你是說她打……”
  我忙截斷:“你們看著都沒有休息好。”
  杏花說:“我們還都輪流睡了,隻謝公子一直守了這麽多日夜,也沒怎麽吃東西。”
  我看了謝審言一眼,他動也不動地看著地。我說:“杏花,請拿些吃的來吧。”
  杏花馬上說了聲好,轉身出去了。錢眼壞笑:“你吃還是誰吃?”
  我瞪眼:“反正不是你吃!”錢眼嘻嘻笑得陰險。我轉臉問李伯:“那天,他們沒再找你們麻煩吧?”
  李伯氣哼哼地說:“他們哪敢!你跳下去了,有人就開始說他們肯定認錯了人,這麽有義氣的女子怎會做出那樣的事情。接著他們就走了。我實在該殺了那個領頭的!”
  我忙說:“的確是我,過去的我,的錯。不能怪他們……我們是不是快到你的父母家了?”
  李伯說:“一旦小姐能走,隻需兩天路程。”
  我想了想說:“你雇輛馬車,我們明天走。在那裏,比在旅店好些。”我可不知道那位小姐以前又幹了什麽事,會不會有人再找轍,那些人會不會守信用,到李伯的父母家躲一躲,勝過在這店裏呆著。
  杏花把吃的端了進來。錢眼走到門邊說:“娘子,讓你的小姐和人家自己吃。你來和夫君共度些時光!”一通做臉色。李伯也嗬嗬笑著說:“小姐,謝公子,多吃些。”
  他們都走了出去。
  我看著謝審言,他坐著不動。我等了半天,終於歎氣:“餓死我吧!沒關係!我不怪你……”
  他低了下頭,站起來,把吃的端到了床邊,自己對著我坐在床沿上,可還是看著床沿不看我。我一看,是一碗粥和兩個幹糧之類的食物。我開口說:“你吹涼了粥,喝一半,把剩下的給我吧,我沒勁兒,端不動那麽沉的碗。”
  他從床邊端了粥,老老實實吹了半天,喝了下去,把剩的半碗遞到我身前,我抬手接過把粥喝了,又把碗遞還給他,他回身把空碗放在了桌子上。又不動了。我笑起來:“你想怎麽吃幹糧?”他看著床板,不動,也不說話。我低笑:“你把幹糧掰成小塊,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他還不動,我說:“當然,餓死我……”他一下出手,拿了塊幹糧,掰下一小塊,遞到我手邊,我說:“你先吃。”他輕歎了下,自己咬了一半,又遞給我。我說:“我沒勁了,手舉不起來。”他幾乎是閉著眼睛把幹糧放到了我口中。他的手指觸到我的嘴唇,他身體輕顫了一下。我沒說什麽。
  就這樣我們兩個分吃了一塊幹糧,我飽了,說不吃了。他起身把餘下的放到桌子上,重新坐在了椅子上,看著地。我說:“你去睡吧,我好了。”他不動,我說:“你能不能看著我。”他抬起頭,眼神疲憊沉重,我笑道:“你能不能笑一笑?”他微蹙了下眉毛,我忙說:“別讓我難受,你睡好了,我就好得快些。”他輕點了下頭,站起來,停了片刻,對著我微微地笑了一下,這似有若無的笑容帶了些苦澀,如此淺淡,如此艱辛,衝過了多少痛楚的攔截,終於達到了他的眼睛。我一時看得心酸,他馬上轉身出了門。
  李家第二天李伯雇了帶篷的一輛馬車,杏花把我裹在被褥裏麵,我們出發了。正是夏天,天倒是不冷,中午特別的熱。但我受寒之後,反而覺得正好。
  一路上,我沒怎麽見到謝審言。杏花照顧我的吃喝方便。到了旅店,我讓他們,包括謝審言,全去睡覺,誰也不許來打擾我。
  共行了兩天半,我們到了李伯的父母家。李伯的父母家其實應是算鄉間的豪紳。一片瓦房院落,周圍有果林菜園,不遠處還有一條溪水。
  我們到了院落大門前,李伯的父母迎出來。他的父親該七十來歲了,頭發灰白,身材幹瘦,可背直不彎,顯見也是練武之人。他的母親身材有些臃腫,滿頭白發,一臉笑紋,兩個眼睛眯成了窄縫,背有些駝。兩位老人見了李伯,他的父親很嚴肅地樣子,李伯上前一禮,叫了聲爹,那老人勉強一笑說:“五兒。”我知道李伯排行老五了。李伯剛叫了聲娘,他的母親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五兒啊,娘以為見不到你啦,這麽遠,你幾年才回來一次啊,你這回帶媳婦回來了沒有?……”
  李伯滿臉窘迫,忙給我們大家介紹。我從馬車裏探出身子,在車裏顛簸半天,我衣衫褶皺,頭發飛散,李伯說:“這是我們的小姐。”他的母親大驚:“小姐?!可憐見的!怎麽和逃難的一個樣?!快來人!……”
  我被安排在客房,杏花照顧著洗了澡,我又睡了一小覺,到晚餐時起來,覺得精神好很多。杏花給我梳了頭,我特地穿上了謝審言挑的那條粉色的裙裝,袖子寬鬆,無風自動,下擺及地,隨我的步履蕩漾如水。
  杏花輕扶著我走入屋中,大家原來都坐在桌邊說話,一見我,一時安靜。接著李伯的母親大聲說道:“沒想到你們小姐穿了好衣裳就這麽漂亮!”李伯忙說道:“娘!我們小姐長的就好看。”
  他的母親有些悲傷地看著李伯說:“五兒,她的娘當初就是這個模樣。這麽多年了,你也該忘了吧……”
  李伯大喝了一聲:“娘!您說什麽哪?!”
  李伯的娘歎息了一聲。
  我走到謝審言身邊坐下,他沒戴鬥笠,微側了臉看我。他新洗浴修過麵,雖仍是那襲粗布白衫,卻是如此俊美超逸,秀挺的眉梢略長過眼,黒眸明亮,嘴唇平平地抿著,神色中有些抑鬱,讓我心頭又是一陣酸楚。我看著他,對他一笑說:“謝謝你挑的衣服。”他眼睛裏神光一迸,可又轉了臉,垂眼看著桌沿,沒說話。我不禁暗歎了一下,前麵的道路還很漫長。
  李伯的娘看著說了話:“五兒,我年紀這麽大,說話沒顧忌了。你們小姐是個有情人,你當著她的麵,說個實話。當初是不是因為她娘,你才隱姓埋名把自己賣進了她家。咱們家那時就是大戶,比她家都富裕。你幾年都不告訴我們,我們以為你隻是去江湖上遊蕩去了。現今,她娘走了那麽久了,你還不娶妻,你對不住我們啊!”
  李伯臉紅脖子粗:“娘!夫人有恩於我,我為報她的恩情才入府為仆。您莫要胡言!”
  他的娘看著我說:“我們五兒這麽多年在你府上。小姐幫幫忙,給他找房媳婦,讓我死時也能閉眼。”
  李伯又道:“不要驚動我們小姐!”
  李伯的父親雖然表情很嚴重的樣子,可沒出聲阻止李伯的娘,我想他也同意李伯的娘把話挑開了,這樣李伯再不結婚,大家就都知道他還惦記著夫人,為了表白自己,他也得娶妻。我暗歎他父母的苦心,特意在我麵前把這事說出來,我雖然感覺到李伯對夫人感恩戴德,但沒想到他這麽用情,自賣自身,在我家這許多年。
  我忙笑著說:“夫人別擔心,我一定全力……”
  錢眼笑道:“這自己的事還半杆子沒夠著呢,又給別人打保票?”
  我瞪他一眼,接著說:“我一定找個知冷知熱,貼心貼意的女子給李伯,慰籍李伯這麽多年的風寒雪雨孤獨寂寞。”
  李伯的娘感動得要命:“小姐說得太好了,這輩子不就是圖個這嗎?老頭子,你說是不是?”李伯的爹沒理她。
  錢眼翻了個眼睛。我不服道:“杏花就是這樣的女子,你得著了,就該知道好處!”
  錢眼笑嘻嘻:“我當然知道好處,隻是不知道李伯知不知道。”
  我恍然,李伯已有往日情感,他萬一來個死守,什麽樣的好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睛了。我沉吟片刻,終於看著李伯說:“李伯,有個人到了一片荒涼之地,他帶著各式種子。他會在那裏生活一段時間。你告訴我,如果你是那個人,你會種下很多荊棘,讓那裏的人受傷呢?還是什麽都不留下,讓那片土地依然荒涼?或是種滿鮮花芳草,如果有時間,還植棵大樹,讓那裏的人因為你而有了快樂喜悅,而得到了樹蔭和休息?”
  李伯毫不猶豫地說:“自然是種花植樹。”
  我笑著說:“種花植樹要花費心血,還不如讓那地方荒著容易。”
  李伯微皺眉說:“為人豈可因勞作而不行好事?”
  錢眼接茬說:“那你為何荒涼著該你看管的那片心地?”
  我罵道:“我白講故事了!最精彩的句子讓你說了!”
  李伯看著我,半眯著眼睛不說話。我忙笑著對他說:“李伯,你古道熱腸,俠肝義膽,是世間多少女子的熱愛。我隻求你答應我,日後如有你入眼的人,或人家喜歡上了你,你一定要種花植樹,別給人家留下一片荒涼。”
  錢眼大歎道:“知音!你如此口舌!別說李伯沒跑的,就是那文采出眾詩冠京城的人家,也逃不出去了。”
  我氣道:“你知道人家心高驕傲,你這麽說了,人家反其道而行之可怎麽辦?”
  錢眼笑得要撞頭:“你把這條路也給堵上了!這下人家連後路都沒了。”
  我說道:“你再這麽聰明,我不理你了!”
  說完我厚臉皮地看向謝審言,他沒轉臉看我,我低聲說:“我可指望著在你栽的大樹之下乘涼呢。”他沒動,嘴角處,似又顯出了那淡淡的帶著苦澀的笑意。錢眼那邊一陣壞笑。
  鄉間次日早上,我依然穿著那件粉色裙裝,早餐後,我對著我身邊的謝審言說:“我們到林中走走,帶著你的劍。”
  李伯說:“我也可以與小姐一同前往。”
  錢眼說:“沒事,你們家附近。人家兩個人想自己呆著!”
  李伯看著我,我一笑,眨了下眼睛。
  我在門口等到了謝審言,他腰中挎著劍,站到我身旁,不說話。我邁步向院落外的果林走去,我躺了這麽多天,走得很慢。幸虧這身體有原來練武的底子,不然的話,我一定會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謝審言走在我側後麵,步履很輕很緩。
  到了枝葉濃密的果樹林中,我選了一塊石頭坐下,說要看他舞劍。他點了下頭,拔劍出鞘,開始動作。我看著他白色的身影,在綠色的樹木之間,隨著劍光,挪步轉身,舒展回旋。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傷人斃命的招式,在我眼裏,他的動作是如此自如瀟灑,如孤鶴優美地飛越清潭,如白馬輕易地掠過崖隙。我手支著臉龐看著他,忘記了自己。漫無邊際地想到,若是我真的在打鬥中遇上了他,我大概會迎著他的劍,由他取我性命,不能抵禦……這是不是愛?
  後麵的十來天,我說的,謝審言都會去做。
  每天早上,我都讓謝審言和我去林間,我看他舞劍。他還是不說話,可有時他舞劍時的表情,輕鬆而快意,像是忘記了他的周圍。
  中午吃了飯,我去睡午覺。下午時,謝審言會在李伯家的書房裏看書寫字,用錢眼的話說就是“幹些文人墨客的勾當”。我覺醒了就去給他搗亂,在桌邊讓他和我一起畫畫寫字。
  那天,我站在他身邊,把紙鋪在他麵前的桌案上,對他說:“你研墨吧,我笨手笨腳,會濺得到處是的。”他默默地從水丞中倒了水在硯台上,白皙修長的手指輕持了墨塊,平穩地開始研墨。我拿了毛筆等著,看著他的手,覺得像在看一件會動的藝術品,胡思亂想著:人們說的玉手,大概就是在說他這樣的手……
  他研完墨,把墨塊放在硯台邊,收回了手,我才從愣神裏醒了過來。我咳了一下,用筆蘸墨,在紙上寫了個S,然後把筆遞給他說:“這是貓尾巴,你來畫貓。”他似乎微歎了聲,拿筆用S當尾巴,畫了隻正在睡覺的小黑貓,把筆放在硯台邊。我看著說:“不錯!”又拿過筆來,滿紙胡亂寫了幾個V字,再遞給他說:“這些是蝴蝶的須子,你來畫身子。”他又畫了些蝴蝶,還是放筆在硯台。我皺眉想了想,又拿了筆,蘸墨後寫了幾個阿拉伯數字2字,說:“這些是鴨子。”我真沒什麽想象力!他不說話,接著畫了,再把筆放在硯台邊!我看著有氣,我既然把筆遞給了你,就非得讓你親手遞還給我不可!
  我說道:“我就叫這畫‘鴨蝶戲貓圖’!俗得很!但你也不說話,我們就隻能用這名字了。來,你寫第一個字,我寫一個字,因為我不會寫繁體的戲字,可我會寫貓字……最後一個字,一人一筆!”我再次從硯台邊拿了筆,伸向他,我的手懸在空中,他遲疑好長時間,接過我的筆,寫了一個字。我的手抬起,停在他的麵前,他慢慢地把筆送到了我的指尖,沒碰到我的手。我一笑,得逞了!
  我們兩個人一會兒一換筆寫完了畫的名字,我看著大聲歎道:“我們的大作啊!主要是我的功勞,多好看!你來落款留念吧!”他低頭許久,終於提筆在紙角處寫下了日期和“歡言”。我扭頭笑著看著他的眼睛,他也在看著我,明潤的眼睛中有一縷笑意,但轉眼即逝。
  晚飯後,我們四個出去散步。錢眼和杏花會與我們分開,在田間漫遊。有時我遙遙地看到另一對,就引著謝審言走另一條路。用錢眼的話就是:“見色忘友,得了人家就不需要知音了。”我的回答一般是:“彼此彼此!”
  我們天天走到月至中天才回來睡覺。一路上隻我在談天說地,講些我爸爸媽媽的事,我上學的趣事,去過的地方,平常的一些感慨,學的那些商科的片段……
  我說累了,我們就默默地走著。看著月色如水,感到我身邊沉默的白色身影,我覺得很愉快。
  那個老頭愛因斯坦說過,當人快樂的時候,時間就過得飛快,一點不假。一天天的,謝審言的神色漸漸有了些明朗的意思,可我還沒來得及等到他對我開口講話,哥哥董玉清就來了。
  他曾說要到李伯這裏來接我回家,他到的時候,就是我們離開的時候了。
  那天有些陰天,中午時我剛要休息,杏花來告訴我,哥哥到了,李伯的父母十分興奮,說從沒見過太傅的兒女都來他們家。我迎出去時,哥哥已經見過了李伯的父母,正和李伯走出廳來。他穿著一身樸素的淡棕色長衫,質地很好,但不引人注目。他一見我,笑著說道:“妹妹雖然瘦了些,可看著很精神。”我笑了:“哥哥,你這一見麵就說好話的習慣可真讓人喜歡。”他看著我身後,還是笑著:“審言,你看著好很多。”我轉身,見謝審言和錢眼走過來,停在我們旁邊,謝審言垂著眼睛對著哥哥點了下頭。
  我介紹錢眼:“哥哥,這是錢眼,啊,錢茂,天下第一討賬能人。誠信無欺,愛錢如命。是我的知音。給我們討價收帳,取利潤之一成。還與杏花定了姻緣。所以算是落入了我們金錢和美女的雙重陷阱,你可以把金錢事宜交給他……”杏花在我身後一個勁地笑。
  哥哥不等我說完,過於熱情地對錢眼抱拳說:“幸會幸會!錢眼仁兄!真是人才!叫我玉清即可。”
  錢眼一抱拳,小眼睛一眯:“玉清大哥!日後……”
  哥哥忙說:“不必日後,我一會兒就把一些賬目給你,你可開始準備準備。”
  我笑了:“你真不耽誤功夫。”
  哥哥一聲歎息:“我已經等了這麽年了。”他又看著我說:“我來的一路聽見人們談論一位跳崖投水的女子……”
  李伯剛要說話,我打斷說:“我也知道,來,哥哥,咱們走走,給我講講家中的事情。”
  我們向別人告辭,我引著哥哥走到了院外,和他散步。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事,白白擔心後怕,就無關痛癢地講了些我們旅程的見聞。哥哥對我講了家裏的事,說我走後,麗娘常念叨我,她和爹處得很好。她開始接管府中的事情,哥哥有時間行醫了。
  他說著,忽然麵現猶疑地看著我,慢慢地說:“我聽到一些傳言,說,你,我的妹妹,實際上,幾個月以前就買進了謝審言,還對他十分,不好……”
  我現在過了當初的昏頭昏腦,明白了日後出問題,影響會很惡劣,大家該做準備。而且既然錢眼都知道,也不應瞞著哥哥,況且哥哥是醫生,也好幫助謝審言。就挑明了我怎麽來的,怎麽見到了謝審言,杏花講的詳情,我什麽都沒有隱瞞,那小姐的失身和謝審言受的侮辱及殘傷,全告訴了他。
  哥哥聽完,臉色白黃,有些發抖,好久說不出話來。他看著遠方,含糊地說:“娘,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呆了好一會兒,我問道:“她可是一直這樣狠毒?”
  哥哥輕搖頭,有些混亂地說:“我隻說她因沒了娘親,爹朝事忙碌,我又常年在外麵,她失了管教,多少有些脾氣。我可憐她孤單無伴,一向容讓她。她過去從沒有喜歡過什麽人,那時一見審言,就求爹提親。對審言十分鍾情……可誰知她能做出這等事,這麽害了審言……日後,審言怎麽辦……我爹仁慈待人,我家忠厚傳家的聲譽全都葬送在她手裏……”
  我說道:“盡快安撫那些知情的人……”
  哥哥還是搖頭:“你說的那個莊園裏已走失了一個仆人……”
  我一驚:“為什麽?”
  哥哥說道:“據說是因被李伯毆打致傷,心中憤怒。”
  我想起那天早上我讓李伯看護謝審言,就忙又告訴了哥哥,哥哥點頭說:“看來那人想再去欺辱審言,被李伯阻攔,定是吃了苦頭。如今,那逃走的人若是把這事講出來,說我家如何虐待罪臣之後,趁人之危,重傷人身……”
  我問道:“我是否會受律法懲處?”
  哥哥搖頭:“律法上,因……是下奴,一般隻領輕責,但如此辱人,有傷風化,到底為人言所不容……”
  我忽然有些害怕,感覺這事情早晚會鬧大。
  哥哥突然說“我們明天就啟程回府,要盡快讓爹知道!”
  我結巴著:“如此嚴重?”
  哥哥點頭:“若有人參一本,說爹指使人如何如何殘害謝審言,報複政敵。爹在朝堂名聲掃地!會被多少人彈劾,皇上知道此事,會……”
  我渾身發麻,和哥哥一路走回來。陰陰的天空讓人抬不起頭來。哥哥去見李伯,我就到床上躺下,心裏發怵,不願動彈。
  回程次日,我們黎明動身。李伯的父母送出大門,李老夫人又是哭得淚漣漣,我再次說了我要給李伯找個媳婦,她用沾了淚水的手握了我的手,拍了又拍。
  我們來時一路走走停停,可回去,哥哥恨不能日夜兼程。我實在受不了這麽顛簸,常常叫苦連天,李伯總是勸哥哥早些投宿。因為我們騎馬騎得快,路上也隻能偶爾和謝審言說幾句話,不像以前那麽能隨便聊了。
  如果說我們來時一路歡笑,這回程隻能用"鬱悶"這兩個用爛了的俗字來形容。
  除了因為趕路弄得我們大家疲憊得很,沒法長聊,另一個禍首是我哥哥。他自己單開房間,每天一出門,見到謝審言,就象老鼠見了貓一樣,心驚膽顫,根本不敢呆在謝審言旁邊左右。躲著謝審言不說,看都不敢看謝審言。晚餐該是我和錢眼大肆論談的時候,可哥哥那副神不守舍的心虛樣,弄得我和錢眼也無法盡興。
  這天,晚飯時我們都到了桌邊,等我坐下,謝審言默默地坐在了我旁邊的椅子上,沒再等著李伯說話。可哥哥就象以前的謝審言一樣,在後麵遠遠站著等著,眼見著謝審言坐下了,才悄沒聲地選了處離他最遠的座位坐了。
  錢眼看著歎了口氣:“知音,你哥怎麽被人家嚇成這樣?我原來以為你膽小是因為你自己,現在看來你哥比你還差勁,日後,見了你爹……”
  哥哥歎息:“錢眼老弟,我告訴你,我爹知道了,怕也會……”他沒說完。
  錢眼嘿嘿笑:“你們倒比著看誰負疚得多是不是?知音,人家不需要你歉疚。”
  我生氣:“不是那麽回事!”他當然不需要我們的歉疚,可是我們需要他的康複啊。
  錢眼壞笑:“那是怎麽回事?”
  我深深歎息:“你又懂了裝不懂!”
  錢眼搖頭:“我隻是為你著急啊!這是怎麽回事?你到這時候都上不了手?!”是啊!我費盡了口舌,到現在,除了我昏迷時,謝審言一句話都沒對我說!難怪那個小姐被氣瘋了,他真算是軟硬不吃了……我可不能把自己和她這麽擺在了一起!
  哥哥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搖頭歎息,低了頭。錢眼:“我怎麽覺得喘不過氣來了?”
  我也被弄得意誌消沉:“錢眼,你有沒有過要走一條路,可不知道會走到哪裏的感覺?”
  錢眼一歪嘴:“又想借著我給人家遞話?和人家在一起的時候怎麽不說?”
  我瞪他:“你沒話回答就別說別的!”
  錢眼笑:“走在路上,自然是知道要去哪裏。”
  我吸了口氣:“如果,那是你沒去過的地方,你知道大概的方向,但你不知道路徑。你被命運安排在了一條路上,那條路十分難走,你一邊走,一邊懷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時還走入泥沼。你會不會沮喪?”
  錢眼賊眼一轉:“自然會沮喪不堪!可如果有一個和我方向相同的人,一起走在這路上,兩個人在一起,沮喪時也搭個伴兒,也許就好點兒。”
  哥哥苦笑起來:“錢眼老弟,真是會牽線搭橋。”
  錢眼看著哥哥:“你倒會拆台!”
  哥哥看著我,不敢看謝審言,問道:“能行嗎?”
  我閉眼,想起我昏迷時聽見的他的聲音,睜眼說道:“如果方向相同,不管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我都會走下去。如果方向不同,那我送他一程,直到他離開,我也就對得起我自己了。”
  大家一片安靜,謝審言的呼吸十分淺。哥哥又一聲歎息。錢眼卻笑了一聲說:“知音,也算是單方麵的盡心盡力了。”
  我一笑:“也算是單方麵的強加於人了。”我們對著嘿嘿苦笑,謝審言似乎暗歎了口氣。
  終於到了要和錢眼分手的地方了,他要自己去收賬。一早上,他就和杏花悶在屋裏。我們本該啟程,可我說別去打擾他們。
  好不容易有了點鬆快時間,我就和謝審言在旅店外的街道上走來走去。我時常挑選些東西,不是為了買,隻是為了和他說說話:“你覺得這個怎麽樣?”“你說這個好不好?”他跟在我的身後,有時點下頭,有時懶得理我,我接著說:“不點頭?我也不要了。”“點頭?那我也不買,拿著費勁。”
  我空手和謝審言回到旅店,錢眼正和哥哥說話:“你放心,我辦了這趟事,就去收你給我的那筆帳。差不多,一兩個月,肯定到你府上了……”杏花哭得眼睛紅腫,站在錢眼身後。
  錢眼見了我,笑眯了眼睛:“知音,就此告別,多多安慰些我的娘子。”
  我笑了:“錢眼,放心,你到了府上,就是你的洞房花燭夜了。”
  錢眼嘴咧到腦後麵:“知音,我也等著你的!雖然你笨了點兒,但我覺得……”
  我忙打斷:“你才是個笨蛋!”
  錢眼不思悔改:“比你聰明!至少知道人家是怎麽回事。”說完他對著謝審言道:“謝公子,我不能給你當傳話的了,你差不多的時候就開口吧!”我轉頭看謝審言,他對著錢眼抱了一下拳,錢眼回了禮,又對李伯道了別,說了聲:“娘子,送你夫君上馬啦!”自己昂頭挺胸走向大門,杏花低著頭抹著臉跟著出去了。如果以前她還剩了任何爪牙,現在都被這離別給拔光了。
  李伯歎氣:“錢公子是很好的人。”哥哥也點頭說道:“我們也準備起身吧。”他們也出去了。
  我轉身看著謝審言說:“你感謝他嗎?”他點了下頭,我對著他的鬥笠笑了。
  又騎了兩三天,杏花自從錢眼走了以後每夜哭泣,白天也動不動就抹眼淚,我和她騎在一起,常逗逗她。
  這天眼看著接近京城了,在前麵開路的哥哥大約心裏鬆馳了,他的速度終於慢了。我和杏花騎在他的後麵,李伯和謝審言在我們身後。
  我正和杏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前麵過來十幾騎。哥哥忙引馬避到路旁,我們和後麵的李伯他們也一字排開,站到路邊。
  那些人過了大半,其中一人突然停了馬,其他人也停了下來。那個人轉了馬頭,到了我和杏花之間。我和杏花,謝審言都戴著鬥笠,他在我和杏花之間稍猶疑了一下,還是看向了我。我已經認出是那天在府中見過的賈成章大夫的兒子賈功唯,他穿著一身淡草綠色的長衫,把他的圓臉襯得有些黃。他的眉毛雜亂,鼻梁塌陷,嘴唇窄薄。他的眼睛很小,但其中淫意顯露。他如上次一樣對著我毫無顧忌地盯著,臉上還明白地出現了又貪又恨的表情。
  他一笑,我後背涼了一下,他說道:“沒想到在此得遇董小姐,董公子,在下十分幸運。”看來他是認出了哥哥才停了下來。但他並沒有看哥哥,一直看著我。他的聲音有些軟,聽著讓人不舒服。
  哥哥引馬回頭,一抱拳微笑著說道:“賈公子,好久不見!你看著十分好。”他真是見人就說好話。
  賈功唯又陰陰一笑:“看來比被董小姐稱為癩蛤蟆時好了吧。”
  哥哥忙說:“我妹妹出言不遜,我該教訓。但她大病之後,已無記憶。”
  我也欠了身說道:“這位公子,我已忘懷前事。若我曾經冒犯了公子,萬請恕罪。”
  賈功唯盯著我,臉上說不出的神秘狀,笑道:“如此甚好,董小姐竟脫胎換骨了……”他眼睛掃向其李伯和謝審言,眯了一下。我心中方覺不對,他已掉了馬頭,向後行去,可騎過謝審言身前時,突然揮起手中馬鞭,打向謝審言的頭部。謝審言往後一閃,但那馬鞭已打在了他的鬥笠上,鬥笠啪地一聲被打落在地,謝審言端坐在馬上,麵無表情,垂目不看賈功唯。
  哥哥這才來得及出聲說道:“賈公子,這是何意?!怎能對太傅府中的人動手?!”李伯一縱馬,到了賈功唯麵前,手放在了劍柄上。那方的人也紛紛刀劍出鞘。
  賈功唯忙賠笑道:“誤會誤會!我揮鞭失了準頭,本無意動這位……謝……不該說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謝審言公子了吧?是否,該說是,你府中的下奴?”
  哥哥張口結舌,半天才慢慢說道:“我府中之事,不勞賈公子費心。”
  賈功唯依然笑著,但那笑意陰寒,轉頭看著我說道:“聽人說,董小姐買了官奴謝審言,立意治服他,用盡了手段,哪怕假眾下人之身手,也要讓他成臣拜裙下之奴……現在看來是不假了,那人稱傲然不群的才子,終變得如此溫順無力……強鋼被煉成了繞指柔……”他的語氣十分曖昧,誰都聽得出來是什麽意思,他隨行的人中,有人用鼻子哼笑起來。我心中大懼!他知道謝審言受辱傷殘這樣的隱情,必是手裏有我府中的逃奴!
  賈功唯停了片刻,接著像是吹著煙圈兒似地說:“董小姐心願得償,自然寬宏大量起來。隻是,這謝奴,經了那麽多的教訓和人手,居然還活著,倒讓人刮目相看呀……”字字輕軟,卻能刺人欲死。
  我一句話也不說,難受得想哭。哥哥無力地說:“賈公子莫聽人言……”
  賈功唯嗬嗬笑起來:“不聽不聽,眼見為實!董小姐,董公子,在下告辭!”轉頭剛要走,似是自言自語可聲音正常地說道:“真是肮髒下賤!被那麽多人……還有臉……無恥!”一踢馬,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我忙看向謝審言,他臉色慘白,閉著眼睛,緊咬著牙,顫抖的手死握著韁繩。我的心痛得發虛,忙下了馬,從地上撿起鬥笠,雙手遞到他手邊,觸了他的手指。他不睜眼,手抖著接了過去,戴在了頭上。
  我重上了馬,聽李伯道:“謝公子還是不該回府。”
  哥哥歎了口氣:“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分別。”
  李伯說道:“不回府,至少可以說老爺並不知曉。”
  哥哥想想,點頭說道:“好吧,我們去我開的一處藥房,李伯與審言在那裏住段時間,我回府和爹商議一下,再作安排。”
  李伯說道:“我與你先回府見過老爺,再趕回來。”
  哥哥回答:“也好,我會吩咐那裏的人看護審言的。”
  他領頭前行,我想和謝審言同行,他引著馬後退了些,和李伯走在了一起。我和杏花並肩走著,杏花悄聲說:“以前的小姐罵過那位賈公子,還……”
  我心情沉重,點了頭說:“杏花,我算是認栽了!她挖了一個大坑,我是來填坑的。”
  杏花往後稍傾了下頭說:“謝公子,會不會……”
  我稍提了些聲音說:“那賈功唯是想讓謝公子死啊,因為一旦出了人命,就可以用刑法追究責任。他明顯手裏有從我府逃出去的仆人,人證在堂,當然能把我繩之以法,杏花,我命不保了!”
  杏花半急半笑地說:“小姐,要是錢眼在,就知道該怎麽和你說話了!”她往後瞥了一眼。
  哥哥轉頭說:“妹妹!這本不是你所為,出了人命,你若認罪,保住性命應該可以,但多少要受些刑,我家也必名聲掃地!你可千萬不能承認啊!”
  我歎道:“哥哥,我怕受刑。我寧求速死,也不想痛苦!哥哥,你身為郎中,是否能給我配劑毒藥,讓我無痛而終,我永念你的恩德!”
  哥哥大聲歎息:“這樣吧,想死的也不隻有你一個人,我配兩副毒藥,你們一人一副……”
  李伯大喊:“大公子,不可如此談論!小姐一路上已兩經生死……”
  哥哥轉頭說:“怎麽回事?!李伯你上前來,告訴我!”
  我忙說:“那算什麽!根本沒死成!你的毒藥一定要夠勁,別讓我半死不活,又讓人給叫了回來!可他把我叫了回來,還不負責了,早知道,我就不回來了……”
  李伯從我身邊騎過,和哥哥並肩走,口中還說:“杏花,你也來說說,我講不周全。”杏花也騎了過去。
  我慢下馬來,騎到謝審言身邊,感到剛才的心痛好了些。我又歎了口氣,說道:“是不公平,她害你如此,可現在這麽多東西都堆在你身上,你擔得動嗎?”我扭頭看著他,知道自己十分無賴。他受盡侮辱,還不能死,不僅要擔著人們對他的辱罵,現在又要擔負著害了他的人的聲譽和安危。他轉了臉,對著我,慢慢地點了下頭。我心中又是一陣苦澀。
  我們並肩默默地騎著,誰也不再說話。前麵的人可是一直談論不休。
  到了地方,是一個鎮子上的一處藥房。我們都下了馬。哥哥進去安排了,杏花和李伯把行李等提了進去。我慢慢地走開,感覺謝審言跟在我身後。我走到院子後麵,發現是一片種了草藥的園子,一片綠油油的藥草,空氣裏有著些我說不出名字的香氣。
  我轉身對著謝審言,他已經摘了鬥笠,看著我,眼神黯淡,似是想睡去。我看著他說:“你要吃好。”他極輕地點了下頭。我又說:“也要睡好。”他又點了頭。我說道:“我會來找你玩的。”他明顯地點了下頭。
  我們看著對方,中間好像隔著架無形的屏風。我歎息:“我們歸隱鄉間吧。”他半垂下眼睛,沒動。我咬了嘴唇,他雙唇微張了一下,可還是沒發出聲音。
  我們就這麽對著站著,呆了好久。
  看天色晚了,我終於說:“我先走了。”他輕點頭。我看著他,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抬手給他把領子捋了捋,他開始發抖,我彎身,把他的袖子也輕輕扯了扯,又蹲下,把他的長衫的底部拽了拽,輕輕用手彈了彈他鞋子上的土。我重站起來,看見他顫抖著,閉著眼睛。我輕聲說:“你照顧好自己。”他點了下頭,可沒有睜眼。
  我走向前院,最後還是回頭看了一眼,謝審言麵對著藥圃站著,他身著粗白布衣的背影,筆直挺立但顯得孤獨單薄。他沒有轉身。
  歧路我,杏花,李伯和哥哥一路沉默,各自想著心事,騎回了府中。
  到了府中,已是晚上。我們四個沒有洗漱,下馬直接走向大廳,爹和麗娘迎出來,他們滿麵笑容,可一見哥哥的臉色,笑就凝在了臉上。
  大家無言地進廳分頭坐下,哥哥屏退了所有的仆人,看著我。我實在沒有勇氣再說一遍,就示意杏花。杏花從頭說了端詳,什麽都沒有隱瞞。李伯又說了那日我們離開後,幾個人怎麽想進屋欺負謝審言,李伯如何勸阻不成,終於動手,把那幾個打得起不來。哥哥接著說一人現已逃離了莊園,又講了和賈功唯的相遇,看來那逃走的人是在賈府。李伯講了我在郊外與皇上的相遇……
  都說完,夜漸深了。大家靜靜地坐在燭火下好久,隻覺得周圍陰森森的。
  我不敢看爹的臉,隻盯著腳前麵的地麵。爹終於說話時,聲音顫抖:“我曾提及重新啟用謝禦史,皇上未加置否。我明日當再力諫,勸皇上念他忠心,赦他無禮之罪。可無論謝禦史複官與否,潔兒必須嫁給謝審言。我家負他如此,即使他已傷殘至體,潔兒都要以身抵償。”
  我聽了有種喜悅,看來我是想和他在一起。李伯開言道:“我那日曾聽皇上言道,要娶小姐的人得有些膽量……”
  爹停了一會兒,慢慢地說:“難怪他幾次問及潔兒,說讓潔兒回來後,入宮麵見皇後太後……”他似是思索著,突然沉聲道:“潔兒貞潔已失,不能和皇上有任何瓜葛!實在不行,就隻好讓潔兒假死,與謝審言同隱鄉間。”
  哥哥開言道:“隻是審言驕傲難折,不知他可否願意。”
  我微抬頭,見大家都看著我,就低聲說道:“我今日也如此問了他,他沒點頭。”
  爹歎息說:“我知他必是氣憤難平!我也一樣難以麵對列祖列宗……唯願現在的潔兒能予他些補償……況且,此事已成禍端,你們必須盡快成婚,方可免些後患。至於皇上那裏,隻好先假裝不知。”
  大家都不說話了。
  過了會兒,我疑問道:“為何那賈功唯如此恨我?”
  爹又歎口氣:“他的父親賈成章是太後的遠房表兄。十年前,先帝重病時托我輔佐當今的皇上,傳言太後曾推舉賈成章為首臣,先帝未允。後來,皇上十歲登基,那時太後二十七歲,我也不過三十出頭,都有些年輕氣盛。有幾次,賈成章替太後傳話,建議一些朝政事宜,我未曾采納……自那時起,賈成章一直在朝中與我明裏暗裏是對頭。三年前,賈成章突然差媒人上門,說他的獨子賈功唯有一日見了潔兒,十分心儀,想與我家結親。我與他素不相和,恐潔兒嫁過去受委屈,那時潔兒不過十四五歲,我就以潔兒年幼,尚未及笄為辭相拒。隔了一年,他家又來提親,我說潔兒要自己選擇。後來,聽說他的兒子賈功唯在春遊郊外與潔兒相遇,據人講,十分不快。”
  大家都看向杏花,杏花開口說:“那年清明時節,在城外,賈公子上前與小姐答話,小姐罵他是癩蛤蟆,他說他誌在必得。小姐生氣,與他動手,結果小姐武功勝他許多,把賈公子打得滿地打滾,求饒作罷。但小姐離去時,賈公子說以後還會與小姐見麵。”
  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命運如此安排,這賈功唯簡直是這裏的小姐對謝審言的翻版。
  大家靜了一會兒,麗娘說道:“我家逃走的奴仆怎麽會這麽巧就到了他的府中?”
  哥哥沉思著說:“不見得是逃出後才到他們府中的。”
  李伯說道:“逃奴無平民之籍,如果被人抓住,有殺身之禍。此人必是事先知道有去處,才逃離那個地方的。”
  我問道:“那他們手裏有這奴仆,為何多日沒有行為?”
  爹慢慢地說道:“定是他們知道謝審言不在京城。如果露出風聲,怕我們殺了謝審言滅口。”
  我皺眉:“那不是人命了嗎?”
  李伯說道:“下奴生死本不被人所重,其實多少下奴被虐待身死,無人知曉。但謝公子身份特殊,不是一般的下奴,是老爺往日的政敵之子。如果謝公子不堪勞作而死或病死,無人能指摘。如果謝公子死在他鄉,我們說沒有屍首,死無對症,他們也做不了什麽。但若他死在本地,有死屍和仆人為憑證,指他因刑傷而亡,事情就不一樣了。”
  哥哥接著李伯的話說:“那年詩會,審言奪冠,他的詩名在京城家喻戶曉。人都說他才貌奪人,是京城第一才子。那時到他家提親的人,日以十記。據說審言甚是挑剔,容德俱佳之上,還要能與他詩詞唱和……如果人們知道他曾被我府那樣地摧殘,萬一他再含辱而亡,想一想民憤所指……”他歎息了一聲。
  我心中慘淡,難怪他不和我說話,我一樣兒也沾不上……暗歎!又看著杏花說:“原來的小姐,想怎麽處置謝公子呢?”
  大家一片寂靜。杏花低著頭,半天才說:“小姐對他說,他不求饒,就是他死了,也會被毀屍滅跡,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死後也無法超升……”
  一向沉穩的爹突然站了起來,背手走到了窗前,站在陰影裏,不看大家了。
  我趕快轉移話題,問道:“今日,那賈功唯明顯對謝公子格外憎惡,他們以前有仇嗎?”
  哥哥垂著頭,勉強答道:“那賈功唯也作詩賦詞,頗有名氣,人們常把他與審言相較,但每每詩會之時,他的所作總不及審言。他的相貌不如審言,他過去總說審言是以麵容得了詩名,與娼妓何異……他的父親和審言之父在朝中,好像也不和睦……”
  大家都看著爹的背影,爹也不回頭,慢慢地說:“謝禦史常言賈成章是借裙帶之助才得立朝班,說他才能平庸,隻知搬弄是非。謝禦史過去還說太後越位擅權,該效古法,令後宮不得談及朝政。兩個人在朝堂上形如水火。”
  我又感慨,這簡直是糊塗仗啊,人和人就怎麽偏要打成一團。杏花突然說:“那日,我和小姐去官奴賣場買謝公子,賈府的人遲了一步。小姐剛提了謝公子,他們就到了。那家人還想出幾倍之價從我們手中買謝公子。”
  李伯也說道:“當時幾乎交手,有個家人認出了我,說是太傅的人,他們才作罷走的。”
  哥哥說:“審言若落到賈府,必是難逃磨難。”他突然恍然道:“那麽賈府一直知道審言在我府之中……”
  麗娘接道:“隻是等到謝公子離開京城,得了逃奴信息,才知道他受了虐待。不然,早就會有所舉動。”
  哥哥點頭說:“是啊,他們原來一定以為審言在此,是被保護起來了……”他突然抱了頭說:“我那時離府兩個月!回來時已成大錯!李伯,你為何不阻止她?!”
  李伯埋頭不說話。杏花低聲說:“李伯曾多次請求小姐住手,也說會告訴老爺。小姐說如果李伯告訴了老爺,她就說李伯覬覦夫人,常對著夫人的遺像流淚。她還說,如果李伯不讓她盡興或告訴老爺,她就把謝公子立刻一刀殺了,反正李伯得收拾殘局,不會讓她受累,否則李伯違背誓言,對不起夫人。讓她這麽天天折磨謝公子,哪天謝公子求饒了,她就住手,謝公子還能保住性命。”
  李伯聽完突然在起身在爹身後跪下,說道:“老爺!我對夫人隻是一片感恩之心,絕無半點褻瀆之意!”
  爹轉身雙手扶住李伯,要讓他起來,同時低聲說道:“五兒,我知道。難為你在我家這麽多年……你當明白我是什麽樣的人,早該告訴我……”
  李伯依然跪著,垂頭說道:“老爺,我對不住您!也對不住夫人!我起初以為是他們年輕人之間負氣不平,不過是些輕微傷痛。小姐是打罵了謝公子,但畢竟買了他,沒讓他落入娼館之中。那謝公子雖是落難,但人品出眾,與小姐般配。他們打打鬧鬧,和好了,也許就能成就伴侶。老爺在朝中這麽高的官位,肯定能想辦法讓他們如願。我不知接著小姐失了身子……等我發現小姐動了狠手前去相勸時,才遲了不過半天功夫,那謝公子已經被小姐用鋼鞭打得鮮血淋漓,昏死在地。小姐不聽我勸,我又想,謝公子雖習過武功,畢竟是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受不得這樣的苦,也許隨時都會開口求饒,小姐自會住手,他的性命就保住了。可誰知日子一天天過去,謝公子死不開口,所受之刑,漸漸慘無人道。我去勸過謝公子多次,求他開口保命,他從來閉著眼睛不看我……到後來,我已知小姐不會罷手,謝公子受盡淩辱拷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再兩三日,必死無疑。我那時反而不再多加阻攔,考慮小姐當時就是住手,也已對謝公子鑄成大錯。我看那謝公子如此堅強隱忍,他活下來,日後有機會,一定會殘忍報複,以解這樣的殘害之恨,那時必然禍及老爺,還不如讓他一死……我隻想著他死後,我怎麽為小姐遮掩……”
  爹長歎道:“五兒!為人怎能如此負義!那謝審言從來不曾害過我家,我家害他在先!又如此狠毒!就是他因此報複,我家也是罪有應得!現在欠了他這樣的血債,讓我家怎麽償還?!子不教,父之過。我有此女,必是我為人有差……”爹低了頭。
  麗娘起身,與爹一同扶住李伯,說道:“李伯,請起,否則老爺心中不安。”李伯起了身,爹又歎息,回身不看我們。麗娘在爹身邊說:“老爺,兒女不同。您看清兒,從小就想救助病弱,與潔兒,那時的潔兒,完全不一樣,都是一母所生。我所聞,夫人也是慈心善意之人……”
  我接著說道:“爹不要自責,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命運負責,不能怪別人。爹從沒有虐待過他人。我來的地方,也有這樣的事情,有的人殺人越貨,可他們的父母平和善良。兒女不該擔承父母的罪責,父母也不必承擔兒女的罪過。”
  爹深深地歎息。麗娘轉身,神情嚴肅地看著李伯說:“你現在又怎知謝公子不會報複我家?”
  李伯不抬頭地說:“那日我發覺現在的小姐不是原來的小姐時,曾拔劍對著小姐,謝公子負痛起身搖頭,不讓我下殺手,我才知他是個正人君子!受辱重傷之餘,尤不忍見無辜受戮,奮力相救。我實是個卑鄙之徒!後來,無論我怎麽護他,都無法讓我稍減悔恨。他對與過去的小姐一體的歡語小姐都三施援手,更不會向從沒有傷害過他的人報仇。可歎我一向自以為是個除暴安良的俠士,現在才明白我不過是個是非混淆、見死不救的小人!”
  我們大家都不說話了。我何嚐不是曾見死不救,看著他愁傷不解……杏花輕聲抽著鼻子……
  夜已經深了,遠方傳來更鼓之聲。
  麗娘開口說:“他們都累了,老爺,讓他們去歇息吧。”爹背著我們點了頭。我們紛紛起身告安而出。
  出來後,李伯對我們道別,說還有一個時辰就會開城門,他會去謝審言住的藥店。
  哥哥送我和杏花回了閨房。
  臨睡前,杏花悄聲說:“小姐真要同謝公子在一起了。”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這樣的深夜讓我感到沮喪,想起哥哥說的他那麽挑剔,我心中抑鬱,根本沒有任何快樂之意。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起來去見麗娘。麗娘說我們離開後,爹穿了朝服,端坐在案前,一直到了上朝時分,一夜無眠。麗娘在他身邊,陪了一宿。我聽了趕快告辭,讓麗娘休息。麗娘說她心中不靜,隻能等著爹回來。
  爹下朝後,立刻讓我們大家去見。我和杏花,哥哥馬上到了昨夜大廳,爹麵色疲倦,看著我們說:“今日皇上同意了我的奏諫,招回謝禦史,官複原職,賜還他原來的府邸。他的兩個兒子免去奴籍,回複正身。”
  大家都鬆了氣,麗娘脫口道:“太好了!”
  爹臉上沒有喜色,看著哥哥說:“為免太多的人知道謝審言與我府有關聯,你去附近先租一住處,安置他。等他的父兄回到京城,謝審言再回歸謝府。我家屆時會去提親。”
  哥哥起身道:“我這就去告訴審言,也讓他早放寬心。”
  爹點了頭,哥哥馬上出了門。
  我心中莫名地煩躁不安,似乎失去了什麽。
  爹看著我說:“潔兒,你嫁給他後,一定要溫和順從……”麗娘忽然說道:“老爺,潔兒是個好心的孩子。”我知道她是想提醒爹我沒幹下壞事,替原來的小姐還債,本不是我的責任。爹歎了口氣。我和杏花起身告退。
  後麵的日子,我心中忐忑無端,覺得不對,可又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杏花毫無所覺,開始給我看以前那位小姐準備好的嫁妝,多是喜衣和床上用品,有些還是她親手繡的鴛帕枕巾,等等。一想到繡出了這些花樣的人,曾手持鋼鞭打在謝審言身上,還讓人……我就根本沒有任何心思欣賞她那些東西!更不能想象我如果真和謝審言結婚,會穿她的喜衣,會躺在她繡出的枕巾上!最後,我終於忍無可忍,對杏花說凡是那小姐繡出的東西,一概到市井賣出,所得銀兩盡施給乞丐。杏花恍然明白,再不向我展示那位小姐的手藝了。
  告訴了她這些,突然覺得我所住的屋中的一切,也不能忍受。我離府前用的都是那位小姐的物品,也沒有覺得什麽。可回來了,滿目所在,看到的都是她的影子。她選的被褥的顏色,她用的梳子的樣式……我幾乎瘋狂。一連幾天,日夜不休,無論大小物件,一樣樣清理,床上全換成了照我所說的顏色買的東西,帳子拆了,首飾全免,梳妝所用全重新買,連家具都換掉……唯一不能全扔的是衣服,因為買做新衣均十分費時。
  麗娘完全懂得我的意思,每天都來幫助我。我知道我這麽幹要花費很多銀子,但她說哥哥上次追回的銀兩十分富裕,完全可以為我重配日常所需,新置嫁妝。
  大家都以為我這麽鬧騰是因為要嫁人了,著急準備,隻有我清楚,我是為了逃避我心中的不安。
  再見到謝審言時,是幾日後,他與李伯住入了一處民宅。我和杏花到時是下午,李伯出門接了我的馬,告訴我謝審言在後院。
  我走到小小的後院,院角有一棵樹,樹蔭遮了大半個院子。謝審言還是穿著一身粗布白衣,坐在樹蔭下的一把椅子上,看著地上,想著什麽。他聽見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那一瞬間,我知道我們之間再也不是從前。
  他的目光裏,有種疏遠,像一根刺一樣明顯突出,我一下子停了腳步,幾乎要轉身回去。他站起身,可並沒有走向我,我們看著對方,以前已經是隔著什麽,現在更是蓬山一萬重。
  杏花給我搬了把椅子,放在謝審言幾步外,她也看出不對,沒說話,走了。我坐下,謝審言也坐下了,垂了目光看著地,沒有再看我。我隻覺得胸中沉抑,無法開口,隻能幹坐著。
  我們坐了很久很久,他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象我記憶中一樣有些嘶啞,大概以前的折磨損傷了他的聲帶。他吐字艱難,可能因為他長時間沒有講話。他低聲說:“你不欠我什麽。”他說得很慢,語氣十分冷淡。我的心涼下去,想起了那湍急而去的河水,我無法伸手挽留……
  我明白他在想什麽,他這樣說,一定是覺得我爹這麽讓他娶我,是為了打發他,堵住他的嘴,免得他日後算賬,為了還欠他的債……我想告訴他說,也許一開始,我是為了還欠他的情,可後來,在那朦朧之際,我想到了他……但又想起了哥哥說他要容德俱佳又能與他詩詞唱和的女子為伴,我不是……他現在重獲自由,必是另有心思……況且,對著他這樣遙遠的目光,這樣冷淡的語氣,我實在說不出……
  他繼續緩慢地說道:“小姐為我做了很多,我很感激。你的父親,太傅大人,施恩我父,我無以回報。”
  我想跟他說爹為他的父親所做的隻是補償他,哪裏是什麽施恩?!但明白這麽說也是一樣地貶了他,他所受的苦痛和侮辱,他所失去的健康和尊嚴,豈是他的父親官複原職,把我嫁給他就能還得了的?!
  他又停了好久,終於又開口:“請小姐轉告太傅大人,不必去我家提親,我現今不能,”他的眼睛完全閉上,臉色一片沉寂,接著慢慢地說:“迎娶小姐。”
  我雖然已大約知道他的意思,可聽他把話這麽清楚地講出來,還是感到一股不能忍受的冰冷,筆直地刺入了我的心底,隨即凍結了我的全身。我們這麽長時間在一起,我為他說了那麽多話,他一張口,就是這樣的告別,他還是在我的心田裏,種下了荊棘……
  火山死去,大地霜降。
  我努力鎮定自己,以免失態流淚,我低聲說道:“若公子無意,必是你我無緣。我順從天意,絕不勉強。”說完我起身,他也站了起來。我轉身走開,他在我身後輕聲說:“謝小姐救命之恩。”我不回頭地回答:“公子也救了我,彼此彼此。你我互不相欠。”
  我表麵平靜地離開了那個院落,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麽羞慚難當!
  失落我一言不發地回了府,把事情告訴了哥哥,讓他去告訴爹。
  哥哥長歎:“審言為人驕傲,不能如此受人婚姻,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我沒說話,哥哥又說道:“實在不行,讓爹同謝禦史談談。”
  我搖頭道:“哥哥,我不強求任何人,不強留任何情。他有他的驕傲,我也有我的。他不想和我在一起,我不是他想要的人,他也就不是我要的人。是我的,上天會給我。不是我的,讓上天拿去吧!”哥哥看著我,眼裏神情莫辨。
  當晚,爹就讓我去見他。他看著我,臉色一如以往地悲天憫人:“潔兒,我家負了他,你 ……”我等他真的停下來才說:“爹,我們不能強加於他,那就又侮辱了他一次。”爹沉思不語。
  我等了一會兒,又說:“爹,他是個人,他有選擇。我也是人,不是用來還債的人情。”
  爹歎了一聲:“如果不訂婚姻,有可能終成禍患。我畢竟助他父官複原職,可堵人口舌。但那賈功唯之意,大概要累及你的名聲……”
  我說道:“是禍患,早來晚來都會來。我寧可承擔禍患,也不能求他娶我,那樣他會以為我們是在利用他,日後好逃脫罪責。”爹終於點頭,沒再堅持。
  後麵的日子,我過得很痛苦。
  我從來沒有追求過別人,自然沒有被人拒絕過。這種感覺十分象數九寒天從溫暖的被窩裏馬上出了門,四處湧來的寒意讓我想縮成一個刺蝟,滾到泥裏去。
  過去,我那位從高中時就向我表露了意思,一考上了大學,我們馬上就挎著胳膊遛馬路了,哪裏有過什麽情感的猜測和波折?我在宿舍,多少次聽同學們討論愛情的痛苦,什麽你越愛誰,就越不能說出來;什麽你越在乎,就越不能表現出來;什麽愛情就是拉鋸戰,你進我退,你退我追,你疲我擾,兩敗俱傷;什麽真愛假愛,分開才明白;什麽一定不能先說我愛你,可一定要先說再見……我那時聽著,經常慶幸我不用費這麽多精神,不用走過那些傷心……但現在看來,我沒有躲過命運的安排,她們說的話其實都在為我做準備,可惜我沒有聽從,我就是先表露了情感,結果他先說了再見……
  我原來做好了謝審言把憤怒撒在我身上的準備,我覺得那會是最糟的結局。可我相信他心地善良,謙和有禮,不會那麽做。退一萬步,就是他真的混淆了我和那個小姐,對我發個火什麽的,想到他受的苦,我也會忍下來。他最後終會明白我是誰,我們還將在一起。我沒想到的,是他會這麽就告別了我,這麽快!
  幾天前我還俯身為他撣去鞋上塵土,幾天後,我們形同路人。幾天前,他還主動坐在我身邊,幾天後,他就說不能娶我。我有時合目想著他舞劍時的身影,他在紙上的揮毫,他在馬上向我點頭的樣子……可到最後,都歸於他那天沉寂的臉色。
  我知道我犯了錯誤。我們這一路,一開始,我以為我隻想解開他的愁懷,可不知不覺中,我向他敞開了心扉,因為我感到他很安全,這實際上何嚐不是看輕了他!我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平起平坐的人,我沒有覺得他會和我有爭執,沒有問過他是否會有自己的想法,從沒有想到他會傷我的心,離開我……這怎麽可能是對任何正常人的態度?!我就是把他看成了一個下奴!我現在回頭看,想來他都明白,也許這就是為什麽他從不和我說話,不願和我歸隱!我說那些話時,他會不會覺得我居高臨下,以他的救世主的姿態喋喋不休?他曾那麽嚴格地篩選他的伴侶,我這麽一個連路都記不住的人,對他百般關照,在他麵前,指手畫腳,他在那麵紗後,是否露出過譏諷的表情?……我又羞又愧,有時恨不能撞牆死去!
  為什麽我對他這樣放縱了情感?是不是因為我失戀後,把他當成了過渡的情感依賴?我過去的他放浪無羈,我接受了失去性能力的謝審言。我過去的他,成功出色,我接受了身為奴仆的謝審言。我過去總被我那位壓著一頭,我在謝審言麵前揚眉吐氣,揮灑自如……他成了我安慰心傷的工具?我為了轉移自我憐憫,就去憐憫他人,因為他比我更不幸?……
  可我對他的溫情,我臨入黑暗之際對他的遺憾,難道也都歸在了我的錯誤之中?我的確真的想讓他快樂,真的想和他同行一路,安慰他鼓勵他……難道這些都是我的母性所至?我實際沒真正平等地對待過他?……
  我是不是真的愛上了他?她們說分開後的痛和愛的深度成正比,我感到如此難受,這是羞恥還是愛情?!什麽是愛?憐惜是不是愛?留戀是不是愛?或者,我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給了我的關懷,太沉重,太濃厚,結果讓人喘不過來氣,想逃離……
  我跳下懸崖時,他的呼聲是那樣地痛,他曾一遍遍地喚我回來,那些是不是我的錯覺?一定是。我的那位曾多少次痛哭流涕地告訴我,他愛我至深,沒了我,他活不下去。可第二天,他就會與別人上床……我曾多少次發誓我再不相信,可現在我又信了一次。我與謝審言同行一路三個多月,天天在一起,不說什麽愛情,也該講個熟情熟份。可他一旦自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別了我……
  這些思緒弄得我頭腦混亂,人格分裂。
  當我亂到想哭泣的時候,我隻能一遍遍告訴我自己。順從天意!我不能再做什麽了,就讓命運向我顯示它的意圖。我曾在什麽地方讀過這樣的話:“靜心等待,給上帝時間,讓他去安排。”我不知道確切的原話,但大概是這個意思。
  但“耐心等待命運的信號”說出來是如此輕易,做起來是如此艱難。尤其像我這樣無所事事的人,每天就拿了本書,魂不守舍地看著,反複讀著一頁紙,怎麽也看不懂那上麵寫的是什麽。腦中總回憶起我們剛剛結束的那段旅程。那時沒有在意的片段,常常在我恍惚之間浮現出來:藍色連綿的遠山,黃昏時在天邊朦朧的黑色城郭,田野中耕作的人們的歌聲,深夜裏月亮周圍淡淡的雲朵……
  可所有的美麗,現在都帶了一層痛意。難道這竟是真的?快樂,日後回憶時,會變成苦楚,因它永不可再得。痛苦,日後想起時,會化為欣慰,因它早已遠去……
  一天天,我在府中盲目地來回走,最怕見的就是麗娘。她懷上了孩子,現在正春風得意之時,我的情緒和她南轅北轍。我總躲著她,見了麵也強顏歡笑。她看出來了,就也不來打擾我。萬一碰上了,她根本不敢開任何玩笑,隻一個勁兒地問我想吃什麽。好在杏花也想錢眼想得發瘋,我們兩個人同命相憐,常常一起無言地走到深夜。
  仰仗著這麽多年我體會失望的經驗,我默默地忍著。知道心頭的痛總會慢慢地變鈍,我會麻木,然後我會恢複。心上會結上一層傷疤,下次,如果打擊再次落在這傷疤上,我就不會再這麽痛,這麽害怕呼吸,這麽害怕回憶……
  我自那日就再也沒有去見過謝審言。一月後,謝禦史回到了京城,哥哥說謝審言的兄長已經病死了。李伯陪著謝審言回了謝府,他說謝家父子相見抱頭痛哭良久,旁邊的人無不落淚。我聽後心中刺痛不已。也許,我應該去見見他,可我猶豫了好久,還是沒有去。
  錢眼真的在我們回府後的兩個月時來了。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拜見了爹和麗娘,據說當場榮任我府大管家之職。他接著就來見杏花,跟杏花躲在屋中好長時間。出來後才來看我,一見麵,先大歎了一聲:“知音!你真不幸!”他一說完,我的眼睛就紅了,他忙道:“知音知音!天無絕人之路。咱們一路給人家說了那麽多話,我就不信他不領你的情!他現在卡在這兒了,咱們等著,別急,晾晾他!我跟你說,男的得自己抓住了女的才覺得有意思。”我舒了口氣:“錢眼,我沒有你,可怎麽辦?”錢眼仰頭大笑:“我何等厲害,哈哈哈!”
  錢眼來了以後,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他天天和我插科打諢,讓我排解了很多愁悶。他說他已經讓人去接他的老爹,等他老爹到了,他就和杏花拜堂成親。
  舊恨入了十月,秋風強勁,萬木蕭條。
  錢眼一日突然說臨湖的餐館新來了一位高廚,可以把魚紅燒了上了桌,魚的嘴還一張一合。
  我聽了嚇得叫起來:“錢眼!這是虐待動物!”
  錢眼笑道:“你真假惺惺的,也不是沒吃過魚?嘴張不張的有什麽不同?”
  我說:“我不管!隻要我沒看見,我就不心顫。讓我對著嘴還動的魚下筷子……算了吧。”
  錢眼不依不饒:“我得去看看,李伯,知音和我娘子都得去!”我說:“不去!”
  錢眼不高興了:“知音,這一個來月,我陪你說了多少話?讓你笑了多少次?陪我一次都不行?”
  我投降了。到了快晚餐的時候,我穿了樸素的女裝,用頭巾包了頭,如一般的女子模樣。錢眼一見就不高興了:“知音,再怎麽著,我現在也是個大人物了,太傅府裏唯一的大管家!讓大家看著和這麽平庸的女子出門,太掉價。你看我娘子,穿得都比你好。”我轉頭看了眼杏花,她真的穿了件深藕色的夾襖,下麵襯了黑色的裙子,很好看。她聽了錢眼的話,正樂得雙眉高揚。
  我歎氣:“杏花有這個心思,我實在沒這個力氣。況且,我穿得太漂亮了,惹麻煩可怎麽辦?”
  錢眼手一擺:“那你女扮男裝吧,隻是得好看些!”
  我想現在天氣寒涼,穿的衣服多,扮個男裝也容易,就同意了。
  杏花幫我換了一襲深紫色的男式長衫,金線繡的寸許的細致團花銜了衣襟領邊,紮了同樣顏色鑲了鏤空金片的腰帶,發髻上戴了嵌著紫晶寶石的金冠。穿好一出屋門,等在外麵廳房的錢眼看著笑了:“也算是富麗堂皇了,加上你這眉眼,好一位秀美無雙的俏公子!”
  我氣道:“如果我們惹了麻煩,都是你的事!”
  李伯道:“小姐莫要擔心,我多帶幾個人,隻吃一頓飯,料是無妨。”
  我們到了他說的臨湖的餐館,隻聽裏麵人聲喧嘩。錢眼穿了身暗棕色的衣服,一大堆圓圈中的福字,繡得滿身都是,簡直就是在渾身上下寫全了爆發戶三個字。他領頭一進門,裏麵的跑堂立刻笑臉相迎:“這位大爺……”錢眼不等他說完就大聲道:“二樓雅座!”跑堂臉上露出為難之意,剛要說什麽,錢眼啪地一聲把一塊碩大的銀子拍在了跑堂手中道:“別說話!”跑堂咬了下牙,回答:“請稍候。”他轉身離開了一會兒,又跑了回來說:“隻要幾位爺別大聲說話……”錢眼一笑:“我們來吃飯的,不說話!”跑堂說道:“這邊來。”
  我跟著錢眼,杏花和李伯跟著我,慢慢地穿過一桌桌的人,到了樓梯處。上麵也是一片人聲。我們上樓,錢眼一蹬上最後一節樓梯就大聲說了一句:“知音!我們的桌子在那邊!”我正納悶他怎麽這麽大聲說這些廢話,裏麵有人說:“我們包了這層,怎麽又有外人?”說話間,我已踏上了最後一級台階,不由得觀望了一下,人聲一下子安靜下來,我也怔在了那裏。
  隻見諾大的廳堂中間一張巨大的圓桌,圍住了一圈人。桌子上杯盤滿放,飯菜狼藉,酒盞處處。桌旁每個華服公子模樣的人的兩側都是濃妝豔抹的少女,親昵地依著他們。謝審言坐在對著樓梯口的一處座位上,他穿著暗碧色的長衫,更顯得麵色蒼白,秀眉如墨,晶眸閃亮,非常俊美。他兩眼瞪得大大地看著我。他身邊兩位女子,一個正一手持著酒杯,一手搭在他的肩頭,另一個雙手挽著他的手臂。
  我胸中有什麽東西醒了過來,往事的洪水猛獸,一口吞噬了所有的溫情。
  謝審言身邊一位麵目老成的公子看著我笑了:“這位公子如此風華!幸會!我等正在為京城第一才子謝審言祝壽,若公子不棄,敬請入坐……”周圍許多聲音:“快來坐在這裏……”“公子,在此……”
  我忙一笑說:“在下誤入此處,打擾打擾,萬分抱歉。我本是俗人,實在不能附庸風雅,容在下告退!”我轉身就要走,錢眼伸手一攔說:“知音,我花了銀子,怎麽也得呆會兒吧?”我不看他,輕輕推開了他的胳膊,疾步下樓,身後一片叫聲。
  匆匆地走過一層的擁擠,我到了外麵,清冷的風撲麵而來,我才透了一口氣。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想是李伯跟著我,就也不回頭,向湖邊走去。
  夕陽落在水麵處,紅得如此慘淡,周圍環繞著灰色的雲靄。懨懨的水波,灰中帶著些有氣無力的紅色。
  我沿著水邊慢慢地走,心裏那種痛,讓我幾乎想笑。有人說,人們總會重複地喜歡上同一種人。我當初喜歡謝審言是以為他和我原來的那位那麽不同,他在那麽深的苦痛中堅定不移,一定是個有擔當的人。可今天看來,他們竟是一樣的!是不是我潛意識裏知道他們是相似的才喜歡了他?!他坐在兩個女子中的畫麵和我以前看到的我的那位坐在陪唱小姐們中間的眾多畫麵重合起來,天衣無縫……
  我停住,久久地看著湖水。太陽完全落下去,天色暗了,風很冷。我心中的疼痛終於退去,命運給了我信號,我該接受。我低頭歎息了一聲,轉了身。謝審言站在我身後幾步處站著,他見我回頭,垂了眼睛看著地。我看了他一眼,避開他,向不遠處的李伯走去。謝審言突然開口:“我不是你……那樣的人。”語意似是哽塞艱難。我不停腳步地說:“那又與我何幹。”他在我身後急道:“請留步!”聲音沙啞。我沒停,他追了幾步說:“歡語小姐,請留步!”他的聲音啞到了頭。
  聽他叫了我的名字,我停了腳步,但沒有回頭。他走到我身後大約兩步處,好久不說話。我剛又要走,他開口說:“你,吃的可好?”我沒動。他等了一會兒,又啞著嗓子輕聲說:“你,睡得可好?”他語氣中有明顯的溫柔,如果沒有剛才的一幕,我會點頭。可現在,我什麽也不想幹了,隻靜靜地站著。他又停了好長時間,說道:“當初,我也可以,不點頭。”我的胸中空空的,淡淡地說:“謝公子,當初的事,不必再提,你我已經了結了。”說完我走開,他沒再開口叫我。
  我會和了錢眼和杏花,一起坐車回府。一路上我們都默默無語。錢眼終於說:“知音,怎麽這麽小心眼?你知道人家不是那種人,你怎麽把自己和那些女子相比?”我閉上眼睛。我從沒有把手搭到謝審言的肩上,從沒有挽過他的手臂。他既然能把自己給那些人,他就不是我的人。我這次沒有像對我的那位一樣給他任何拘束。他這樣做了,就說明他是這樣的人。
  杏花似乎捅了下錢眼,我深歎了口氣說:“杏花,你告訴他吧。”杏花開口,講了我那位到處放浪的夫君。錢眼聽了,想了半天,說道:“知音,你自己的心裏有鬼,看著人家就是鬼了。”
  我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是,我小題大做是因為我自己心中有個窟窿,什麽都包容不下,都會從那裏掉下來。但這窟窿已經補不上了,我寧願什麽都不要了,隻要我不再重新碰那個窟窿。”
  錢眼說道:“那不是把孩子和洗澡水都潑出去了嘛!”
  我說道:“錢眼,你不明白那種放不下心的日子。每天我都要看他的領子,有沒有女子的印子,聞他的襯衫,有沒有別人的味道。每到晚上就更得知道他在哪裏……”多少次,他說他在某個飯店,我都要查出號碼打過去,讓人去看看有沒有我說的人……可還是防不勝防。
  錢眼笑道:“那你日後的夫君連女子的邊都碰不了了,我見過那麽多人,你比誰都嫉妒。”
  我抱著頭呻吟了一聲,這是嫉妒嗎?我的心胸如此狹隘。謝審言根本不能和那些女子怎麽樣,他讓那些人碰碰又怎麽了?他如果高興,不也挺好?至少療了些他的心傷……可我就是不想要他了!既然他理了別人,就別理我!
  次日早上,我的心情竟然比過去好了很多,像是有冰塊放在了原來的痛楚上。我原來覺得被他拋棄了,可昨天,我覺得我拋棄了他。這麽多日子來,我頭一次想真的讀點書,就到了書房,拿了詩經楚辭漢樂府等比較輕鬆的冊子,背對著門,看起來。
  耳聽得細碎的腳步聲,錢眼的聲音就在門口:“知音,人家來見你來了。”
  我頭也不回地說:“不見!”現在竟然來了,以前幹什麽去了?
  錢眼笑起來:“生這麽大的氣,看來是真喜歡人家。”
  我依然看著書說道:“你別廢話!如果我想要這樣的人,我根本不會在這裏。二十年的情意,英俊多金,對我百依百順,我現在已有了孩子……何止喜歡,那是愛!又怎麽樣?!不見!”
  錢眼停了片刻,說道:“人家是不一樣的,你不能這麽說。”
  我放下書看著牆壁說:“怎麽不能說?錢眼,我親眼看到了,我原來的那位也是如此!一個樣!那時我見了多少次,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我對自己發了誓,這次我絕不含糊!沒有第二次!”
  錢眼幹笑:“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大家樂一樂。”
  我哼了一聲:“是沒什麽!我原來的那位就是這麽說的,比你說的好聽多了!任誰摟著抱著,想的都是我,對別人,根本不會有感覺,更不會動心,不過是生意上的應酬,不然沒有風度!再說了,日後就是上了床,愛的都永遠隻有我一人!……”我停住,想起了那麽多美麗的無聊,我搖頭道:“我寧願孤獨一輩子,也不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不見!就是不見!今天不見,明天不見,永遠不見!”說完我重拿起書。
  錢眼安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知音,其實你和原來的小姐一樣狠。她的鞭子抽在人家身上,你的打在人家心上。”
  我吸了口氣,雙肩聳了起來,可我心中的冰冷的憤怒漫過了我的憐憫。我曾對他那樣傾心,一腔柔情,我曾在生死之際願他是我對這個世界的最後的記憶……換來的是他對我的告別,他在兩個女子的擁簇下的樣子……我一下把書摔在桌子上,說道:“你不必說這種話,我根本就不會再同情他!他和我原來的那位也許有不同,壞的地方可是一模一樣!”說著我站起轉身,謝審言站在錢眼身邊看著我,他麵無表情,眼神悲涼。我心中寒冰,死盯入他的眼睛,咬著牙說道:“我說了,不見!”
  謝審言低下眼睛,轉身走了出去。
  我重新坐下,仔細地感覺我的心,發現哀傷並不是那麽強烈,反而有種輕鬆。可因為這種發現,我突然感到傷感。我的心已經硬了,再也不像以往那樣柔和敏感,不像以往那樣寬恕動情。我已經容不下另一個人,容不下人的錯誤,容不下自己的溫和……
  錢眼歎息,坐在了我身旁椅子上。我們許久不說話。還是錢眼先開的口:“知音,你要是後悔了,我能幫你見到他。”我搖頭:“錢眼,我不後悔,還有些高興,慶幸不必再為此費心。”錢眼出了口氣:“這可不是什麽好事。”我點頭,低聲自語道:“錢眼,我也知道,這不是好事,我的心,老了。”
  婚禮錢眼的老爹被攔在了府門外,因為他穿了一身叫花衣服,說要找錢眼,仆人們不敢讓他進來。人來報時,我正和錢眼在一起,錢眼一聽哈哈笑道:“那正是我的爹啊!”我忙說:“我也去,給老人家道個歉。”錢眼忙說:“別!你嚇著我爹!”
  我們到了府門外,一個也就四十多歲的中老年人,穿了一身有灰有黑,有白有棕補丁的衣服,正蹲在牆根處,一臉黢黑皺紋,表情哀痛,簡直讓人一見心酸二見就想把家當捐給他得了。
  他抬頭看見了錢眼,大驚道:“狗兒!你怎麽穿這麽好的衣服?!”
  我指著錢眼笑起來:“狗兒?!”
  錢眼尷尬地一笑,叫了聲:“爹,這是小姐。”
  他爹一下子跪下說:“可不敢勞您的大駕啊!我的福分又少了點!我又得吃苦了!”
  我忙笑著把他扶起來說:“您命中福分大,好好享受,用不完!”
  他邊起來,邊搖手:“不能說這話啊!這要是真的,就說漏了,成不了了。這要是假的,上天不高興,就拿雷打我一下子,讓我明白明白。”
  我笑著說:“那還真說不得好話了。”
  他答道:“是是是,您盡管說壞話,是真就成不了,是假的,上天就給我改改命……”
  我笑著讓人給他安排了客房,錢眼帶著他爹去休息去了。
  我們給杏花和錢眼籌辦婚事。錢眼的爹堅決不讓大肆操辦,一定要辦得窮兮兮的。他更不讓我爹和麗娘來,說他們提都不能提這婚禮,不然折了錢眼的壽。麗娘不在乎,偏要坐了杏花的父母位子。她已懷孕五個月,小腹突起,她說要沾沾喜慶。
  我按照我的意思做了些安排。婚禮那天,我讓人把從我的閨房,也就是杏花生活的地方,到錢眼的新房,府中單撥給他的離我的閨房十分近的一套小居室,沿途都點綴上了紅色的絹花。到了鍾點,十分廖少的鼓樂吹奏起來,錢眼一身黑色華裝到了我的閨房外,杏花也打扮得紅花一樣,頭頂著蓋頭。我把自己當伴娘,大冬天,穿了身粉色的裙襖。我牽著杏花的手出了門。
  外麵陽光燦爛,我一直陰鬱的心情變得快樂許多。路邊站著圍觀的仆人們,我拉著杏花走到錢眼身前,我看著錢眼的眼睛說:“錢眼,不,錢茂,你真心喜歡杏花,要與她相親相愛,同甘共苦,病患無懼,白頭偕老嗎?”錢眼點頭,我說:“點頭不算,把我說的對著杏花重複一遍!”
  錢眼笑著看著杏花說:“杏花娘子,我真心喜歡你,要與你相親相愛,同甘共苦,病患無懼,白頭偕老!”杏花在紅蓋頭下抽泣起來。
  我笑了,看著杏花說:“杏花,你真心喜歡錢茂,要跟隨他,照顧他,安慰他,相伴一生嗎?”杏花哭著點頭,我又說:“你得對著錢眼說!”
  杏花對著錢眼說:“夫君,我真心喜歡你,要跟隨你,照顧你,安慰你,與你相伴一生!”她哭出聲,錢眼的眼裏也閃光。
  我笑著把杏花的手放在錢眼手中說:“你們從此攜手,行這一程,然後一生,互相幫助,不要分離!”錢眼拉了杏花的手,在一路紅色的絹花中向新房走去,他們會在那裏拜父母天地。
  我看著錢眼引著戴蓋頭的杏花前麵走,不禁咧嘴微笑,這也算是中西,土洋,古今的混亂結合了,百分之百的四不像……中國古代的婚禮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讓人親口說出誓言。要知道人多少會被自己說出的話所束縛,婚禮是人生最隆重的諾言,不讓人自己講出來,隻拜那麽幾下子天地父母配偶,印象極不深刻……可另一方麵,對那些說出話來,根本不用履行的人,什麽樣的誓言都是空話……
  我笑著輕歎息,就要跟上杏花和錢眼,聽哥哥的聲音在身邊說:“妹妹哪裏得到這樣的儀式?”我邊回頭邊笑著說道:“我曾差點如此……”一下子看到謝審言站在哥哥身邊,我馬上不笑了,看著哥哥說:“可惜我遇人不淑!哥哥,我還要看他們拜堂。”轉身接著走,哥哥大聲說:“妹妹如此無禮,為何不招呼謝公子?”我頭也不回地說:“不認識!”
  說來,我的確不該這麽無禮,可是我心中抑鬱的惱怒把我的話語都煉成了利刃。我沒有歉意:我用我那一路的歡聲笑語,還了他的停馬之情。我用我願意與他同行的心意,還了他的救命之恩。他離我而去,與別人相歡……都不是我的過錯。爹和哥哥他們可以負疚終生,但我不欠他了。
  我跟著杏花和錢眼進了他們的新房,見麗娘和錢眼的爹並排坐在正中。杏花和錢眼拜向他們時,麗娘還是坐著笑,錢眼的老爹一下子下了坐,和他們對拜起來,我們大家哄堂大笑。
  然後是一大堆對新郎新娘的調戲,來的隻是些錢眼的熟人和幾個仆人,話語輕鬆,氣氛愉快。我知道謝審言一直在哥哥身邊,他也算是錢眼的朋友,來參加婚禮當是個禮數。我離他遠遠的,根本不看他。哥哥總把他往我身邊帶,我總逃避開去。
  傍晚時分,喜宴就開在了新房的中廳。入席時,我遲遲不選座位,餘光裏,見哥哥和謝審言也站著。錢眼來請我:“知音!入坐吧!”我擺手說:“我去換換衣服,這麽穿著禮服,我沒法吃飯!”說完我走開了。回了閨房,我脫了錦緞的禮裝,穿了淡紅色金絲繡花邊的絲綿柔軟小襖,下麵穿了黑色的長裙。杏花不在,我隻挽著簡單的發髻,素麵無妝,重新回了他們的小宴席。
  晚宴還沒有開始,可人都入了坐。自然是新婚的錢眼加麗娘和錢眼的老爹,哥哥和謝審言,李伯。果然,唯一的空位是在謝審言旁邊。我暗暗冷笑,走到錢眼的老爹身邊,他今天的衣服沒補丁,可也是素淨到底。我對他一笑,他幾乎從椅子上摔下來,說道:“小姐快請吩咐!下回不用笑!”我點了下那個空位說:“可否請您老人家坐在那裏?實在對不住,我想和麗娘坐在一起。”他馬上起身說:“當然當然!”我忙道:“多謝。”錢眼道:“爹,您別動!”他爹罵道:“狗兒!你忘了你是誰了!小姐的話怎麽能不聽?小姐還對我笑了呢!你真該打!”
  他離開,我在麗娘和錢眼之間坐下。麗娘轉臉小聲說:“你這狠心惡意的家夥,我恨不能撕你的嘴!”
  我笑著,很開心:“麗娘!忘了是誰讓你趕快給我個弟弟妹妹的啦?”
  麗娘盯著我:“忘了我說的要把你嫁出去的話了?”
  我一笑:“我還就賴在這裏了!讓你遂不了心!”
  錢眼在另一邊說:“知音!我的婚宴上,別掃我的興行不行?”
  我笑著可咬著牙:“錢眼,我沒走就已經對得起你了!”
  錢眼抽了冷氣說:“你好狠!”
  宴席間,我幾乎不說話,隻微笑著吃了點東西,聽大家的言談。謝審言沒出一聲,我一眼也沒看他。
  宴席完畢,錢眼臨入房,一個勁兒看地我,我笑起來:“錢眼!你想幹什麽?不去給杏花揭蓋頭啦?”麗娘挽了我的手說:“大管家,我送她回去,你呀……”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錢眼一笑說:“知音,別太狠心了。”我淡淡一笑:“我沒心了。”
  我向錢眼和他的爹賀喜道別,麗娘挽著我,卻沒有直接走回我的閨房去。她說道:“潔兒,陪我走走,我剛才吃了東西,不舒服。”我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知道大哥和謝審言在後麵,不禁歎了口氣。
  麗娘走了一會兒說道:“潔兒,我聽他們說了你路上的事情,你動過心,為什麽現在這麽無情無義?”
  我知道她讓我解釋給謝審言,我仔細想著我那時心情,我對他由憐生惜的關照,我臨入黑暗之時對他的熱情,我看著他舞劍時的癡迷,我為他整衣拂塵時的溫存……我聽他不娶我後的羞恥,我看見他在女子擁圍中時的覺醒……然後我明白了我自己。
  我問道:“麗娘,你追了我爹十年,你失望過嗎?”是的,失望,有一種失戀叫失望。
  麗娘想著:“沒有,我一直,敬佩你爹。”
  我停了一會兒,盡量把我的想法說清楚:“麗娘,我和你不一樣。我喜歡上了一個我想象中的人,他純淨堅強,善良大方,像一盞黑暗中的燈光,那麽深沉的夜,都沒有熄滅它的明亮……我當時願意把我的生命獻給他,好好和他走一程……可後來才發現,我們不是一種人,想的不一樣,方向不同,不能走在一起。我喜歡的人隻活在我心中。回頭看,這是個誤會,在我身邊,其實,沒有這個人。”夜色深沉,月色如霜。四外靜靜的,我的話語和著我們的腳步聲,很清晰。麗娘走得很慢。
  我們走了半天,麗娘又說道:“你怎能就這樣放了手?就是他做了讓你傷心的事,你也該容人改過。”
  我搖頭說道:“我不需要別人的改過。麗娘,我明白了,我不能改變任何人。人們都有自己愛好,他們該有快樂。我不勉強別人按我的見解生活。說來,這是我的錯,我存了幻想,沒有接受現實中真正的人,所以我夢醒了,寧可從此沒有任何關係。”
  麗娘又想了好久,太可憐,她何時被這樣為難過。她終於說:“潔兒,能不能,哪一天,你喜歡上一個真的人呢?”
  我笑了:“當然能。可是,不是現在這個。”
  麗娘問道:“為何?”
  我笑著問:“麗娘,你告訴我,你喜歡了多少人?”
  麗娘怒道:“隻你爹一個!”
  我歎息:“你是多麽有福的人!告訴我,麗娘,如果你當初見到我爹時,他沒有在賑濟災民,日夜無休,而是在召妓嫖娼,為人傲慢淺薄,不重情意,你是否會喜歡上他?追他十年?”
  麗娘猶疑了好久,還是說了實話:“大概,不會,可是……”
  我打斷她說:“沒有可是!你有你的選擇和標準。有些人,讓你一生追求,死而無悔。有些人,讓你明白之後,就再也看不上!”這就是由愛生恨,這就是從溫情向敵視的轉折,一旦明白,再無愛意。
  麗娘歎息了一聲,我也不再說話。我們走回去,身後沒有了腳步聲。
  伴虎我的心麻木了,日子過得鬆快起來。我相信以前我對謝審言的喜愛實際是我對我理想人物的喜愛。現在,我可以繼續喜愛我的理想,可不必再喜歡謝審言了。這麽想著,針對著他而生的傷心和失望就無足輕重了,我果然漸漸地把他放在了腦後。
  看來,那些主動去愛的人實際上也會主動放棄。因為一旦失落,就沒有了動力,不會愛下去。可為什麽會失落,就是因為愛上了不了解的人。看來一見鍾情實在是害人!有誰能說愛上了一個不知底細的人不會失望?早晚,想象的光華會隱去,真相大白,悔之晚矣!
  如果我有刻心力筆,我一定要寫些醒世明言,提示大家頭腦發熱地愛上了不了解的人的深遠危害。經常在報紙上看到有些懷春少女依賴著言情小說的指引,愛上了一個要麽甜言蜜語,要麽人模狗樣的男子,半年之內就給了自己,結果,嫁過去才發現,對方好吃懶做,三心二意,弄不好還是虐妻狂。更可惡的是,這些女子還不走了,死乞白賴地和這些無賴糾纏……可見,找人還是要找自己真的了解的人……
  我心裏一驚!我怎麽這麽倒黴?!兩頭都沒撈著好處。第一個,知道底細,可偏偏是個放浪之人。第二個,不知底細,一下子喜歡上了,和第一個,有同樣的愛好……
  時近年末,家家準備過年迎新。
  麗娘六七個月的身子,可竟然精神高昂,掌管著府中的種種操辦,又安排連日的酒席宴請,又聯係歌舞唱會。錢眼也忙得不著家,因為年底正是討錢恕帳的時候。我有情緒的時候給麗娘幫幫忙,但大多時間是幫倒忙,她根本不指望我了。我沒有心思幫忙時,就看看書,或者和杏花到外麵看看年貨。我們買過一兩樣東西,回來就被錢眼罵得半死。說我不僅買了最貴最不好的東西,連找回來的銀子都沒數清楚。後來我看準了東西,就讓杏花告訴錢眼去買,我不耽誤工夫了。
  麗娘說給我找個新的丫鬟,但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杏花白天和我在一起,像來上班一樣,晚上和錢眼團圓。錢眼不在時,就還和我過夜。我們常常聊天,但我再也不談謝審言的事了。
  這一天爹突然提前回了府,馬上要我去見他。我到時,他在廳中蹙眉沉思,麗娘在一旁一臉憂慮。
  我忙笑道:“爹,什麽事?”
  爹看著我慢慢地說:“明天未時,你去城外寶佛寺上香。”我疑惑:“為何?”爹眼中神光變化,憂懼相交,我強打精神一笑:“見我的朋友,沒事!”
  我前一陣神思恍惚,根本沒什麽靈犀異想。我不禁暗自慶幸,這要是早一兩個月,我的心不靜,根本無法應付他。這段時間我平靜下來了,覺得有力量可以周旋一番。
  爹要說什麽,可想不出詞句。我一笑道:“爹,我不會。且不說我已非清白之身,就是我還可以,我也不會。”
  爹歎息道:“我隻怕,這不是你能主掌的事。萬一……對你,是禍非福。”
  我努力平靜地說:“我知道,我會有分寸。”
  那夜我睡得十分不寧,起來為穿什麽衣服發了好長時間的愁。哥哥和麗娘坐在屋中一件件品評。我發現哥哥的品味比麗娘要典雅很多,但我不會明說。最後選擇了上身淺湖綠色嵌了銀邊的夾襖,下身深綠色的多褶長裙,用哥哥的話說是給冬天帶些春意。
  因為昨夜沒睡好,一路的車上,我裹在翻毛的鬥篷裏昏昏欲睡,臨到時真的依著車壁眯了一會兒,夢見謝審言還是那粗布白衣的樣子,坐在我身邊,輕聲喚我歡語,說他想念我……
  我醒來,氣不打一處來,那個人,竟到我夢中攪我!
  到了地方,下了車,我皺著眉頭,步履匆匆。上台階,我解了鬥篷,遞給門外侍候的一個人,情緒激憤地走入大殿中,隱約注意到外麵有很多人。大殿裏可是空空的,佛像莊嚴,在正中央。我走到人們跪著的蒲團前,背著手,仰頭看著大佛,歎了口氣。
  旁邊幾聲笑,我扭臉,看到那個執掌生殺大權的人正坐在牆邊的椅子上,手邊是桌案,他怡然地端著茶。我一見他,全身心就進入了一個亢奮的狀態,頭腦異常清醒。
  他一身暗銀色便裝,可那衣裝,繡工質地都非同凡響。我看著他搖頭說:“我在這裏仰天長歎,你在那裏笑逐顏開,我還把你當個朋友,你真沒給我什麽同情!”他又嘿嘿一笑,說道:“好久不見,歡語竟改弦更張了嗎?”
  我低頭一下說:“月有陰晴圓缺,我最近領悟到許多道理。”
  他笑著示意桌子另一邊的椅子說:“歡語坐吧。講來聽聽。”
  我毫不客氣地坐下,說道:“朋友,我明白了人力有所為,有所不為是什麽意思。”
  他微笑,飲了口茶說:“如何講?”
  我沉思著說:“就是我們幹事要留有餘地。我們越把能幹的都幹完了,給命運的空間就越少,越少了周轉的可能。如果我們幹的是錯的,挽回就十分艱難。如果是對的,窮盡至極,必由盛而衰,適得其反了。”
  他笑道:“此為中庸之道,你這麽解釋,倒有另一番味道。”
  我點頭:“你真是智慧超群(趕快說好話),中庸之道,是取中間,不偏不倚。我所感慨的是對未知的敬意,走到我們覺得已是盡力或適可而止時的時候就停下來,讓命運引領餘下的行為。”
  他輕輕一笑說:“譬如當賞人時,讓人感到得賞即可,不必令他感到位極至上,驕傲自滿,反自取其禍。懲人時,讓人得相配的懲處即可,不必趕盡殺絕,引人報複,反生後患。”
  我歎息:“你想的都是國家大事,我想的不過是兒女常情。我盡心待人,不得回報,反得傷心。我可以窮追猛打,也可以抽身而退。我已盡了力,就退避三舍,此乃我給命運留的餘地。日後的合合聚聚就不再我手裏了。”
  他狐疑地看著我,我笑道:“你又胡思亂想!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再喜歡他?因為我看見他在餐館和兩個陪酒的女子在一起。她們把手放在他肩上,我就再也不和他說話了……”
  他大笑起來:“你善妒如此!”
  我長歎:“我乃天下嫉妒第一人!皆因我對所愛者苛求無度!其實愛意善變,心不恒一。追求愛意者,有的人遍尋無得。有的人方覺得了如意佳侶,卻突然被人拋棄,傷心難捱,有的人,動情之後,一日猛覺心中愛戀,蕩然無存,隻好又一次尋覓探究,常又一次失望而返……愛意無常,可友情更易常駐。人們對知音之人心厚認可,可對所愛之人卻毫不寬容!正此時,我深慨愛意的短暫沉重和混亂傷感,隻願我所得到友情能長久些,不然的話,我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你倒是先把城牆豎了起來。”這麽厲害!
  我忙道:“你如此玩世不恭!覺得大家都心有所圖。”我忽生異感,看著他說:“你是在憂慮……”我不敢說下去,他在憂慮爹!他在擔心權利旁落無歸!他已長大成人,想獨掌朝綱,但爹在朝身為太傅,是眾臣之首,他在想著如何把權柄奪回來……這就是功高蓋主,這就獸盡弓藏!
  難道我家,傾覆之災,就在眼前?!我一身冷汗,手腳冰冷,但臉上不敢露出驚恐。
  他淡然一笑說:“知天意的人,告訴我,我在憂慮何事?”
  我仔細挑選句子:“你在憂慮你沒有親信,你想有一群支持你的新人。”努力不讓我的聲音打顫。
  他莫測高深地看著我:“倒是十分對。可如何能讓我不傷舊人而得新人呢?”
  不傷舊人?方才他說的賞和懲……至少他還是存了對爹的保護之心,現在不想趕盡殺絕……
  我拚命地思索,怎樣才能讓他給爹一個和平的分散權利的過程……代替爹的人最好是新人而不是政敵,讓爹安然退休……
  新人?怎麽才能讓新人上來?!我忙笑:“你現在怎麽選拔人才的?”
  中國古代,凡是高門權貴之子弟都可以做官,到了隋朝才有了科舉製度,平民方進入了朝庭為官。我來後,發現科舉還沒有興起,依然是世族的天下。
  他冷漠地說:“自然是由舊人舉薦,我任用了他們,他們不感激我,隻會感激薦他們的人。我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我想著那些我讀過的書,全都忘得幹淨!隻好用些片段加上些編造。我說道:“日後有時間的時候,可以每年開次考場,考時務策,就是讓人寫有關當時國家政治生活方麵的政治論文,叫試策。有識之士得以暢所欲言,你從中選拔,可以隨心所欲。”
  他輕笑:“倒是有趣。那當下如何?”
  我大概其地說:“我曾記得誰(武則天?),在京城建了一個大信箱,當然原來那是為了告密所用,但也可以暫借此法立刻籠絡民間精英。隻要是有才有德之人,都可投書自薦。可出兩種題目,一種是朝廷所遇的問題,容他們提出建議。另一種是讓他們自報種種治國倡議,並敘述他們認為可以行施的步驟。廣開言路,必有所獲。你若世事繁忙,就要求文章簡潔易懂,短小精悍,此所謂文案,我從來不會寫。如你有了興趣,你再令其人詳述。這樣,許多沒有靠山的人就能向你直接展示才華,你選擇了他們,他們即使日後加入了黨派,也要永遠記得是你的提拔,這樣對你的忠心就多些吧。”武則天因為玩不轉李氏眾臣,以此選拔了大量的優秀人才。還有誰……實在記不清楚了。
  他思索了好久說:“如果我這樣挑選了我的新人,倒是能集思廣益,也不受任何一方所限,用人唯賢……可繞過了重臣和世族,會惹多少人的怨恨……”
  我不說話了,這種事是有風險,他如果玩不定,被人暗殺了都有可能。
  他大概想到了這一點,輕哼了一下:“別的人,大約不敢行此先例……”
  別的我不知道,但聽他這話,他是屬於逆反型人物了,他人不敢的,他就敢了。但他可別真讓什麽保守黨給殺了,皇家爭鬥我不懂,但我爹幫了他這麽多年,他完了,我爹也一樣沒好處……我閉了眼睛感覺了一下,脫口而出說:“沒人敢動你。”說完我嚇得直眨眼睛,怎麽能這麽對他說話?像哥們兒了。
  他笑了:“難得歡語解我憂懷……”我又嚇出一身冷汗,這是要調情啊!快談政事!
  我忙笑道:“我在仙境聽詩言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講的就是通過科舉,寒民出身的人一步為臣。”
  他歎道:“多少世代官宦會從此沒落……”
  我隱約想起這就是曆史上世族豪門衰落的原因之一,大勢所趨。
  他幾乎是自語著說:“也好……”
  他微轉了頭,看著我微笑道:“那麽就把你仙境所聽,用在這裏吧,不僅在京城可建這麽一個百集之箱,在主要城池均可箱。還可分立農商兵政,刑法禮教等多種類別的命題,看看有多少人能朝為布衣,夕成朝廷所用之臣。”
  我微笑:“正是正是,你的新人,將紛紛來投。”
  他看著我語意深長地說:“啟用新人,那些舊人就可以少擔些重任。”
  我趕快又笑著說:“就是就是!”隻要是和平演變,別用個借口把我們家都殺了就行!忽想到別讓他對我爹太無情,就說道:“新舊之爭,自古有之。有的人把親信組成了一個秘書處,留在身邊,淩駕在其他部門之上。有的人把親信安排在部門的實權之位,讓他們打出自己的天地。反正新舊同在,打成一片,老板坐收漁翁之利就是了。”同在同在!你讓舊人不死,也是對新人的一種束約。
  他看著我,又是那種深不見底的目光,我坦然迎著他,假裝無邪。
  他終於一笑說:“與你相談,倒常有所獲。”
  我又賠笑說:“我隻是引玉的磚頭,你心中宏圖大略,早有計較。”
  他站起來,說道:“日後再與歡語相談吧。”
  我甜笑著:“好。”別再多說話了!
  他方要走,可又看著我說:“你所說之人,要不要……”
  我歎息:“他對我無情,我不強求。”
  他笑起來說:“你倒是膽小如鼠。”哈哈而去。我喘了口氣,才發覺冷汗把我的腋下濕透了。
  我們都明白他是什麽人。他不點破,我不明說。兩個人假裝是普通的朋友,聊聊天。我覺得他現在接受這種關係,雖然他知道這是假的。
  官非我心驚肉跳地回了家。爹,麗娘和哥哥都在大廳焦急地等著我。我見了他們,把我所感到的皇上對爹的心思和我對皇上說的話講了一遍,大家臉色陰沉。
  爹長歎一聲說:“位極人臣,就必有此險。我初入仕途,原隻想為國效力,服務萬民。皇上自幼聰明仁達,我當初擔承了先皇的囑托,這十年來助皇上漸掌政事要領。我不理軍權,太後之兄一直握著重兵。按理說,我隻司文政,該不會太惹皇上憂忌。可近年來,我也發現我每日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與人的爭鬥上,所行之事常先顧忌人際後果,又要兼顧皇上的好惡,的確也已深陷政事操縱的漩渦,讓我深感疲乏不堪。我也曾想過告退,但我年紀尚輕,無故而辭,更惹嫌疑。現在皇上想統領群臣,忌諱我十年的經營,也是常情。若他能以新臣分散我的權利,容我漸退,保此全身,這也是我家之幸。”
  我們大家都靜靜的。爹又說道:“我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姊妹,這些年,我不經營親友,到今天,我家雖是名門,可人員單薄,早無家族之累。隻願有朝一日,我能隱退鄉間,讀詩飲酒,漫遊名山大川,輕輕鬆鬆了此餘生。”
  我隱約記得曆史上這種輔佐年幼皇上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皇上一旦成人,先要除去的就是攝政王顧命大臣之類的人,要不然,就是自己被除去。爹總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平素不營私張揚,可謂十分小心翼翼,可到頭來,還是惹皇上猜忌,當官有什麽好處。
  麗娘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麽,感慨道:“老爺,隻要您安安生生的,比什麽都強。”
  我擔憂地說:“爹,您一露退意,人們會不會就趁機傾軋、尋仇陷害?”
  爹苦笑:“我平素還是與人為善多些,最忌諱我的人是皇上,最不喜我的當是太後及其外戚賈成章一派。隻要我退下來,皇上心中少了顧忌,也許能念我這麽多年輔佐之勞,還會有些袒護之心。”
  麗娘說道:“老爺,我護著您!咱們的孩兒也學武。實在不行,咱們浪跡江湖,離他們遠遠的。”
  爹輕歎:“清兒從小隻讀醫書,潔兒……你如今又隻想傳武藝……可歎我詩書傳家無望了……”
  我忙笑道:“我讀我讀,我前兩日還讀了詩經,什麽來著,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爹歎息:“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我皺眉疑道:“不是一樣的嗎?”
  大家都笑了,可沉重的心情並沒有減輕。我才真體會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含義。
  也許是因為在車中睡了覺,晚上我就覺得頭脹鼻塞,眼睛疼起來。杏花歎息說原來的小姐根本不病,身體還是一樣的,怎麽我動不動就著涼受風?看來氣血循環才是健康之徑。她建議我開始習武,我忙搖手:“我可記不住那些動作,隻想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不想吃苦。”
  雖然這次風寒沒鬧得我去黑色走廊,我也難受了七八天。正是過年的時候,府中的熱鬧我都沒湊上。隱約隻聽著鼓樂聲聲,笑語嫋嫋。我躺在床上喝點粥,吃點鹹菜,睡睡覺。十來天後,等我能出屋時,年也過了。
  這期間,有一天,哥哥來給我號脈,似乎無意說道:“審言來了。”我靠著枕頭,閉眼不說話。
  哥哥號了脈說:“妹妹快好了。”他等了會兒,又說:“他問起了你,我能不能……”
  我依然閉著眼說:“就說我死了!”
  他苦笑:“妹妹,可否見他一麵?”
  我心中的痛又重來,忙說道:“別想了!不可能。”
  哥哥長歎道:“畢竟是我們負了他……”
  我打斷:“我沒負他!能給他還賬的女子很多,我無才無能,不必費心。”
  哥哥無奈,起身走了出去。我隱隱聽到他在外麵和人說話,明白謝審言就在我的屋外的廳裏。我一陣怒氣,他幹嗎又來打擾?!當初既然告別了,既然能和別人在一起,就別再來招惹我!
  麗娘的肚子到了八九個月也不是很顯露。她簡直象上了發條一樣,天天滿院子地亂走,指東指西,安排各種事宜。時近二月龍抬頭,算是初春,麗娘總指揮人們打掃這打掃那,恨不能把所有的屋子都翻修一邊。我知道這是生產前的瘋症,就常和她開玩笑。她在府中沒有別的女伴,就老讓我去她的屋中,給我看她準備的各色嬰兒衣裝,我心中微苦。
  一天,我和麗娘正在她屋中說著她生產該做的一些準備,有人奔進屋中,報說我府那逃走的奴仆被官府捕獲,為辯護自己的逃脫,他向衙門陳述董太傅之女董玉潔無端虐待下人仆從,手段殘忍,他若不逃,性命難保。如果官府不信,可查對謝禦史之子謝審言,蓋其被判官奴期間,落入董玉潔之手,被日夜鞭打用刑,幾近死去。官府查對了官籍記錄,證實謝審言確是被我府所買。官府已向謝府求證,謝府家人代替主人回複說謝公子的確曾身受苦刑,傷痕遍體。
  官府顧及太傅聲譽,先傳信府中,言說:逃奴棄府,屬無戶籍之人,加之又首原主人之短,本可判虛言惑眾,嚴懲不怠。但他的供中牽涉了謝禦史的公子曾被施刑,而謝府家人證實了逃奴所言。畢竟謝禦史如今是朝中要臣,對他的兒子的遭遇,也該有個交代。可否請我府中人出麵澄清一下事實,也好洗去我府,也就是董玉潔,虐待奴仆包括前犯官之子的嫌疑。開堂之日定在了三日之後,屆時府中任何一人都可前往,與逃奴和謝府的家人對證一番!
  這請求,表麵恭敬,實際讓我府無處可躲。
  晚上,我和爹,麗娘,哥哥聚到大廳。我們先靜坐了一會兒,習慣一下這讓人羞愧的話題。
  爹先開了口:“此事本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分明是想弄得路人皆知,毀去潔兒的聲譽。更要緊的是,讓大家都明白,我府曾趁人之危,對謝禦史之子下了毒手。其中含義……”爹歎了氣。爹現在的處境十分微妙,最好不要有什麽把柄,更不能挑起皇上和朝堂眾臣對他的不滿。
  哥哥沉思道:“必是那賈功唯所為。他有我府的逃奴在手,知道其中周折。我們回程與他相遇,他曾用言辭激審言尋死,以坐實可懲妹妹的罪行。現在謝禦史官複原職,他把逃奴交給官府,將這段內情公之於眾,一方麵損了爹和妹妹的聲譽,一方麵激起了謝禦史和同僚對爹的仇恨,他還根本不用出麵。”
  麗娘問道:“不能隻推是逃奴挾私誣告?”
  爹說道:“那謝府的證詞又如何?誰刑傷了謝審言?官府有記錄,他被買入我府。”
  麗娘說:“就讓李伯前去,否認小姐幹過任何事情,把那些事都承擔下來。”
  爹又輕歎:“掩耳盜鈴之術,若謝審言出麵指證……”
  哥哥說道:“審言斷不會如此!”他的話中有對謝審言的完全信賴,我聽到耳中,忽然想起了謝審言曾為我搖頭,拉停了我的馬,曾護在我身邊……一時間,一絲遙遠的溫情湧上心來,可我忙按捺下這種情緒,他已與我無關了!
  爹又微搖頭說:“即使謝審言不出麵指證,僅憑李伯幾句話,官府也不會如此善罷甘休,該追究李伯毆打虐人之罪,他身為仆從,就不能免責。我們自然可以暗地通融,可他們既然把這事弄得這麽大,就是想毀我府的名聲,當堂之上,必會對頂罪的李伯刁難乃至用刑,以逼他說出實情。”
  我問道:“那逃奴又將如何?”
  爹說道:“言主短處,必受嚴懲。他已無生機,他能如此,當是有人許了對他家人的好處。”
  我想了好久,終於說:“我不能讓李伯或別人受苦,我自己前去承認過錯,說明與爹無關。到堂上,我痛心疾首,百般乞求寬恕,贏得人們的同情。反正他們不敢把我怎麽樣,我光明磊落地認下來,日後隻是名聲敗壞而已,我也不在乎,不嫁人就是了。”
  哥哥忙道:“太傅千金,出頭露麵,實在有違道德!”
  麗娘也說道:“潔兒不可,你若如此,不僅丟盡了你的臉,我全家也會蒙辱。”
  我強笑著看著大家說:“請你們現在看著我,告訴我實話,我可否似一個惡毒之人?”
  麗娘歎道:“潔兒你長得十分美麗,加上眼中唇邊總帶笑意,我看著就覺得可親,怎能是惡毒?”
  哥哥也苦笑著說:“妹妹是比以前可愛百分。”
  爹明白了我的意思,歎息不語。
  我說道:“此事如果狡辯不認,隻能讓人心存鄙夷。我認下了,加上態度誠懇,說不定我們能敗中取勝。你們都覺得我相貌可親,別人也會多少覺得我不錯。人們相信眼見為實,他們當堂看了我的樣子,該對我心存些偏袒,這不比讓我避而不往,被人們背後萬分詆毀要強?”我自從說服了那個長臉容我跳崖,對自己的口舌有了很大信心。我相信借助我的溫和言辭,麵部表情竭力真誠,該獲得人們的接受和寬容。
  大家沉默良久,爹終歎氣:“潔兒,你要受口舌之辱。”
  我一笑:“那有什麽,杏花的繼母還說我該被賣到青樓裏去呢!”
  他們同時問道:“什麽?!”
  上堂要去公堂那日,我選了一套極淺的水藍色衣裙,不戴任何首飾,用同樣顏色的頭巾把發髻紮了一圈,像個芭蕾舞的演員,想讓人們看著聯想起無辜和純潔之類的概念。我不施脂粉,想讓人們覺得我天真無邪。
  一出門,我的親友團隊已經在等候我。爹上了朝,麗娘因身孕不能隨行,其他人,哥哥,杏花,錢眼,李伯都會與我同去,當然還有幾個我叫出叫不出名字的仆從。
  到了公堂前麵,人們已把公堂大廳圍得水泄不通。人傳董府的人到了,大家擠來擠去,讓出一條小路。我跟著便裝的哥哥低頭走進公堂門口,裏麵還沒有升堂,我們就站在了人群的前麵。錢眼杏花和李伯等站在我身後,把我和圍觀的人們隔開,可他們隔不開人們的低聲言語:“這是何人?”“大概是個丫鬟……”“看著挺美貌的女子……”“那小姐據說十分漂亮……”“那怎麽會……”“人不可貌相……”“毒蠍心腸……”“定有瘋病……”
  我不抬頭半閉著眼睛聽著,錢眼在後麵悄聲說:“知音,你這名聲真跟青樓女子有一比了,甚至還不如了……”杏花罵道:“你再胡說!”錢眼說:“知音不怕,是不是?!”我稍側了頭輕聲說:“你這吳錢小奴!”錢眼嘿嘿笑了。
  裏麵喊了升堂,衙役們出來站立兩旁。我微抬頭看了一眼那官府的官員,他長了副瓦塊臉,眉毛有些黃,眼睛不大,還有些陷下去,兩頰凹陷,留著山羊胡須,看著有種莫名的陰氣。
  他坐下,衙役宣布了要審的案子,就是我府逃奴牽引出的這樁案情。我聽那些衙役叫他馬大人。他扔了一根竹條,衙役接了,喊道提某人前來。那人帶枷上前跪了。我一瞥之下,見那個人三四十歲的年紀,臉黃黑,眉目還算順眼。李伯在後麵低聲說:“這就是那逃走的奴仆,名喚鄭四。”我心說,他是活不了了,怎麽能叫“正死”?
  那馬大人心不在焉似地讓鄭四陳述了一下他的罪行,那鄭四認了逃離主人之罪,接著就點名說了董玉潔常毒打下人,他不得不逃。如不信,可查證謝府,因董玉潔曾虐待了當時的犯官,現今的謝禦史之子,謝審言。馬大人的語氣突然精神了:“到底她是如何贖出那謝公子,又如何虐待了他,你從實從祥招來。”
  那鄭四叩首道:“我那日隨我家小姐到了官奴賣場,小姐親自去提謝公子,她牢牢抓住反綁了手臂的謝公子的頭發,要他跪行過市場。那謝公子隻跪走了幾步,就被她拖倒在地,一路……”後麵的人們開始歎息議論:“如此狠毒……”“這是羞辱人哪……”
  可這才是開始,鄭四後麵說的更是驚心動魄:“我家小姐日日辱罵謝公子,把他反複高吊鞭打,然後用酒或鹽遍灑他的身體,疼得他死去活來多次……還把他手腳在身後綁成一紮,叫他豬玀,扔在水缸裏,一次次把他的頭沒入水中……”
  人們:“這簡直是慘無人道啊……”
  鄭四:“我家小姐用烙鐵遍烙謝公子的身體……”
  人們:“官府行刑重大的罪犯不過如此啊……”
  鄭四:“時值冬末,我家小姐把謝公子浸在冰水之中過夜,再灌他辣椒水,說是冷熱交替……”
  人們:“殺人不過頭點地……”
  鄭四:“我家小姐把謝公子拉到院中,讓大家對他拳打腳踢,說是練習武藝,那謝公子被打得吐出鮮血,昏死多次……”
  人們:“她真是禽獸不如!”“她父親是當朝太傅……”“難怪她能這樣沒有王法!”
  鄭四:“我家小姐用刀遍割謝公子的身體,說讓他求饒,未達目的,她就割下了謝公子左胸上一小塊皮肉,謝公子昏迷過去,水澆醒來後,仍未求饒,小姐又割了他腿上一大片皮肉喂了狗,謝公子當場昏死,半日不醒……後來,謝公子腿上血肉潰爛,小姐用火焰燒灼,說是給他治傷……”
  人們:“如此惡婦!當淩遲而死……”
  我早已渾身冰冷,手足顫抖,眼裏含淚。我突然後悔我對謝審言那麽冷淡,不理他,說他壞話。他受了這麽多的摧殘,就是他不能回報我對他的喜愛,就是他跟我原來的那位一樣放蕩,就是他傷了我的心,我也該對他溫和尊敬,像一個朋友一樣,用友情安慰他的創傷……
  不知何時,鄭四停了陳述,馬大人說道:“當堂畫押!”語中的欣喜之意明顯。我根本不用聆聽我心中的異感,也知道他的立場在哪邊。
  衙役上前,讓鄭四畫了押。馬大人說道:“傳謝府的家人。”衙役傳喚,一個頭發幾乎全白的老者哭泣著走到堂前跪下,說自己是謝府的老家人,跟隨謝禦史四十餘載,看著謝審言公子長大成人。馬大人問道:“你家公子的身體可有受刑跡象?”
  那老家人邊泣邊語道:“夫人早逝,我家公子以前也是由我照顧。他全身無一處傷疤。可他從董府回來,滿身傷痕,慘不忍睹!他形容憔悴,枯瘦不堪。茶不思飯不想,神色恍惚,抑鬱寡歡終日。聲音嘶啞,不願說話,常常徹夜讀書撫琴,不能安寢……”錢眼在我後麵忽然悄聲說:“這並非原來的小姐所賜,知音,這是你幹的事!”我心裏痛了痛。
  老家人突然撲倒在大哭著說:“大人!我家公子為人正派光明,謙讓有禮,誰人不知他相貌出眾,文采韶然!那董家曾到我府提親,被老爺公子相拒。董家小姐遂趁我家老爺去官之際,對我家公子下此毒手,報他不娶之恨,居心這樣險惡,心腸如此歹毒,手段慘無人性啊!望大人為我家公子做主伸冤哪!”
  群情激奮!眾人議論紛紛:“這樣的女子該殺……”“該剮!”“該遊街示眾……”
  馬大人讓老家人畫押後,幾乎有些按捺不住激動地說:“董府可有人前來呀?”李伯在後麵說:“小姐,我可以……”哥哥也輕拉了下我的袖子輕問道:“妹妹,讓我……”我低聲說:“錢眼,請報我姓名。”
  錢眼大聲說道:“太傅府上董玉潔小姐在此。”周圍的人聲立刻消失了。
  我忍著顫抖,低頭走到了堂前,在離那老家人幾步遠的地方屈膝跪下(我怕他一急,來打我怎麽辦?)李伯在後麵大聲說道:“太傅之女乃官宦之戚,未經定罪,怎可輕易下跪堂前?”
  馬大人停了一下說道:“竟是董小姐,你可起身一旁,本官先問些問題。”
  我深深施了一禮說道:“大人不必如此禮遇,我董玉潔承認對謝審言公子毒刑加身,害他近死。也承認對此逃奴濫施暴力,逼他逃府求生。我之所為禽獸不如!我今日羞恥難當,懊悔不已!願來世做牛做馬(電視劇裏的語言,我竟然都記得),償還我對謝公子的欠缺。為表我的誠心悔過,我願領大人的刑責!”
  馬大人一時竟無話可說,我知道他根本沒想到我會這麽就認了下來。我懂得隻要沒出人命,因爹的地位,他不敢對我怎麽樣,他原來隻等我府來人否認,大大做番文章。現在我一下認了罪,還讓他刑責我,他反而不知所措了。
  我趁著他的遲疑,轉臉對著那個老家人說:“的確是我殘害了你家公子,我為此日夜悵恨無休!可惜我已無法消除往日的罪惡,我隻望能求得寬恕。”他還是憤怒地看著我,我趕快對他也拜了下去。後麵的李伯又說:“小姐怎能施禮一個家人?”
  我起身對著那老家人說道:“我敬謝你對謝公子的全心照顧,日後還靠你對他多加看護,代我償還些我對他的傷害。”
  我又對著那個鄭四說:“我虧待了你,你為求生而去,情有可原。我免你奴籍,你可自由離去。”
  人們在後麵開始說話:“看著不像個狠心的女子哪。”“說話這麽溫柔有禮……”“你沒聽她都認了嗎!那些歹毒之事……”“那她還放了那逃奴……”“她似真心悔過呀……”“那也不行,要以血還血才成!”“對!讓她受受那些苦!……”
  馬大人一拍驚堂木道:“董玉潔!你重刑傷人,心狠手辣!難道不知王法嗎?!”
  我知道他現在想不出話來了,才用這圓圈話來打個過場,我已經承認了罪狀,他現在該量罪施刑。但他顧忌我爹,根本不能動刑,隻好這麽喊一下,再呆會兒就得讓我走了。
  深歎了口氣,接著懺悔吧!我又拜了一下:“大人,董玉潔當初不知法律,心性頑劣,做下了如此惡行!我爹得知怒憤難當,近一年來,他對我嚴加管教,令我日讀聖賢之書,夜誦佛法之理(其實什麽我也記不住)!我方才領悟人性之中都有醜陋(咱們誰都跑不了),可向善之人就能控製住自己的暴力,而我當初沒能戰勝自己的短處。現在我明白了為人處世,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千古名言,振聾發聵,你們對我發發善心,別起惡意……)我當初犯下大錯,隻望能得到大家原諒,容我重新做人。我當嚴於律己,謹慎從事。如果我能為我所做的惡行有任何補償,請大人明言,我秉過我父,自當盡力遵從!”也算軟硬兼施了。
  人們的氣憤平靜了些:“誰沒犯個錯的時候……”“看來太傅還是有良心的……”“聽著是知書達理的人哪!”“是啊,說得這麽入情入禮……”“她別是假的吧……”“假的還認什麽,否認就是了……”“你怎麽那麽快就忘了她的狠毒?!”“她那樣,怎麽看,也不像能幹出那些事情的人哪……”“也許是逃奴誇大……”“她還願做補償……”“可多要些銀兩……”
  馬大人又一拍堂木:“本官一言,你倒有十句相應。那你說來看,該如何懲罰此種惡行?”
  想引我入甕?我忙說道:“小女子才疏學淺,不懂法規,可否容我回家,問一下我的家人?”
  大家笑了:“她肯定去問她爹了……”“她爹能說什麽?”“打她一頓?”……
  一聲堂木:“陳上口供,讓她畫押……”
  忽聽外麵人喊道:“謝審言謝公子求大人容他上堂作證!”
  大家一愣:“苦主來了!”“是什麽樣的人?”“大概會哭訴一番……”“說不定還露露傷疤哪!”“看看是不是真的那麽狠……”
  馬大人大聲說:“快請謝公子上堂。”樂禍之意溢於言表。
  我心中有些喜悅又有些尷尬。剛才我聽了他受的那些苦,心軟了,決定他如果和我說話,我就不再拒絕他。他現在就來了,他會不會理我?尷尬的是,我跪在這裏,臉麵上多少過不去。我知道他絕不會來害我,因為他知道我沒幹過那些事……那他現在來幹什麽?還要作證?難道說那些事不是我幹的?……我剛剛才承認了,他這不是添亂來了嗎?……別說一頓靈魂換體的話,他非被當成瘋子給趕出去不可……人們該說是我把他迫害瘋了,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認罪正想著,耳聽輕輕的快速腳步,餘光隻見謝審言到了我身邊,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衣服,一提衣襟,緊靠著我跪了下來,他的長衫下擺在地上與我微散的裙擺疊在了一起。
  人們又一陣議論:“好個俊秀的公子!”“溫文爾雅的書生樣……”“這麽好的人那小姐打他幹什麽?”“他怎麽和那小姐跪得那麽近?該恨她才是……”“他看著不像恨她……”
  聽到謝審言大聲說道:“大人,晚生謝審言,願陳述實情!”他的聲音沙啞,聽來有些竭力。
  馬大人幾乎是溫柔地說道:“謝公子可以起身,方才董府的逃奴鄭四已詳細講述了你在董府所受之苦,你的家人也證實了你身受毒刑。這董玉潔對她所作惡行,供認不諱。謝公子請……”
  謝審言啞著聲音打斷:“大人!我從沒有讓府中家人前來作證。我當初所受,都是自求自願,與小姐無幹!”
  堂上堂下一片嘩然!
  人們開始說話:“還真有這麽賤的人!”“是不是迷上了那個小姐……”“身體毛發承之於父母,也不能這麽作踐自己……”
  馬大人猛拍堂木道:“陳上鄭四的口供!”人們靜下來。
  馬大人邊看著口供邊說道:“她扯你的頭發……”
  謝審言打斷說:“我甘願。”我的眉頭皺起來。
  馬大人:“她對你吊打水浸……”
  謝審言已經發起抖來,可還是大聲說道:“我自願!”我咬牙。
  馬大人冷笑著:“她把你讓眾人群毆,打昏了你……割你胸前股上之肉喂狗……”
  謝審言顫抖著咬牙道:“我求的!”
  我氣得一把把他推翻在地!大聲道:“你胡說八道!”
  我轉臉對著馬大人說道:“謝公子所言隻為開脫我的罪行,請大人體諒他對我的寬恕之心。我已認下罪惡,不必再重新問他詳情。我願畫押……”
  謝審言爬起來,還跪在我了身邊,沙啞著聲音道:“大人!晚生不能容小姐認下妄加的罪名!毀辱小姐聲譽!請大人相信晚生所言,晚生願以性命擔保,這位小姐從沒有害過我半分!”
  人聲鼎沸了:“怎麽回事?!”
  “兩個人爭著……”
  “他愣說那小姐沒幹?!”
  “他怎麽可能求人把他四肢反綁……”
  “割去他腿上的肉,他昏死不醒……”
  “根本不可能是他自己求的!”……
  馬大人使勁大拍堂木,人們安靜下來,馬大人從鼻子出聲諷刺道:“謝公子,如果她沒害你,這些對你施的刑也要費諸多力氣,你因何故天天求她折磨你呢?”
  謝審言抖著,手在身邊攥成了拳,一字字地說:“那時晚生,身為下奴,桀驁不馴,不服管教,理當領刑……”
  這是那個小姐當時說他的話!裏麵有他多少血!含著他多少痛!我心如刀絞,大聲罵道:“你這個沒了頭腦的糊塗蛋!信口雌黃!”我又要推他,他竟先抬手防著我,我看著他恨道:“你是吃錯了藥了吧才這麽胡言亂語!”
  我向著馬大人說道:“謝公子神智失常!蓋因我打壞了他的腦袋!請大人讓我盡快畫押,快請送謝公子回府休養!”
  眾人開始笑起來:“是!愣說自己願挨打,那不是傻子是什麽人?……”
  那馬大人不耐煩地說道:“謝公子,我敬你是個讀書之人,讓你上堂作證,可你怎能如此擾亂公堂,你下去吧!來人,給董小姐承上口供……”
  謝審言突然從懷中取出兩張紙,先展開了一張,皺巴巴的,捧上說道:“大人請看,這是晚生所畫的鴨蝶戲貓圖,那畫的名字中,蝶貓兩個字是小姐提筆所寫。”他又抖開了另一張說道:“這是晚生詩稿,大人可看筆跡。”衙役接了過去,謝審言接著說道:“若小姐殘害了晚生,她怎能容晚生作畫,還為晚生題字。小姐對晚生有救命之恩,是晚生辜負了小姐的一片好意!大人萬萬不可聽信逃奴所告,不信晚生之言而定小姐罪行。”
  我說道:“我沒題字!”
  謝審言道:“你寫寫那兩個字,讓大人看看!”
  我說道:“我不寫!”
  謝審言道:“那是因為你的字不好!”
  我怒:“誰的字不好?!隻是毛筆不好用!”
  謝審言道:“聽聽!你承認寫了吧?!”
  我:“沒承認!”
  那馬大人看著畫說道:“這名字是歡言哪。”謝審言一低頭:“晚生當時隻是下奴,作畫時,取歡樂的審言之意。”錢眼撲哧一笑。
  馬大人冷嘲道:“歡樂?看來,你遍受酷刑,滿身重創傷痕,竟真的都是自找的了!”
  謝審言不發抖了,切齒道:“正是如此!我願當堂畫押!”
  我氣急了:“我打死你這個正是如此!謊話也不是這麽說的!”(人聲:“她說要打死他誒……”)
  謝審言扭了臉看著我:“你可以撒謊,我為什麽就不行?!”
  我看著他:“誰撒謊了?!”
  謝審言說:“不是你幹的你幹嗎要認?!”
  我瞪眼說道:“當然是我幹的!是這個身體幹的!我不認誰認?!”
  謝審言道:“我認!”
  我生氣:“你是受害的人,這是對你犯的罪,你瞎認什麽?!”
  他說道:“我受的!我認了!”
  我說道:“你認不了!”我抬頭,謝審言也抬頭,我們同時說:“大人,是我幹的\自願的……”
  眾人一片大笑聲:“沒見過這樣的……”
  馬大人又狠拍堂木,人聲一靜,我咬牙道:“大人!請問一問那鄭四,謝公子被抓進府中可曾出過一言?!”
  馬大人看向鄭四,鄭四忙道:“謝公子不曾說過話。”
  我說道:“不曾說話,怎能自求受刑?!大人!謝公子曆盡傷痛折磨,從始至終,未吐一字求饒!我身後有眾多府中人等,大人可隨意選擇,他們都可以為我作證!”
  謝審言看向我,臉色更白了,我盯著他說:“我不要你毀掉你自己用生命維護的尊嚴!我知道我真的是誰!我不在乎我的聲譽。我既然能被人當成青樓女子,我也能擔下這個罪名!我用不著欠你這個情!”
  我轉頭說道:“大人,施在謝公子身上的惡行不能被一筆抹殺,否則這世上良惡混淆!他受的苦難絕非他所情願!他今天要承擔下這樣的罪惡實在是因他善良大度。請大人千萬明察,快讓我畫押存檔,我任大人處置!”
  謝審言也看著馬大人聲音嘶啞說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這位小姐真的沒害我!你讓她畫押就冤枉了一個好人!”語氣萬分懇求。
  我說道:“大人!莫聽他言!此人說話顛三倒四,沒有道理!人證確鑿,我也已認罪……”
  謝審言轉臉看著我啞聲說:“我就是不讓你認!”
  我對著他喊道:“你管得著嗎?!你是誰?!我要幹的事和你無關!你早就告別了我!你我已成路人!你現在給我走開!”
  謝審言聽言又發起抖來,眼裏顯出了瑩亮的光點,他使勁咽下什麽,咬了牙半天才說出話:“我那時,怎能那樣……你以為,這半年,我過得容易……”
  我心中酸了,可憤怒未減:“我看你過得挺好!左擁右抱,滋潤得很!”
  他更抖了,張了幾次嘴才終於說道:“那是我……”
  我冷笑:“我知道,那是你的誕辰!你愛怎麽玩怎麽玩,隻別再來管我的事!”
  謝審言喘了好幾口氣,低啞著聲說道:“我已經說我辜負了你的好意,你還要我怎樣?我多次去見你……”
  我不依不饒:“我能讓你怎樣?!你想怎樣就怎樣!隻別和我怎樣就行!”
  他嘴唇抖著:“你現在這樣說,當初,為何,那樣對我……”聲音啞到快無聲了
  想起我當初曾對他那麽動心,結果……我大怒,早忘了要好好待他的決定,大聲說道:“那是我走眼看錯了人!根本就不該那麽對你!我後悔了!”
  他聽了像被打了一下似地晃了一下,微蹙了眉,緊閉了眼睛,停了片刻,輕聲說:“你當初沒看錯人,你現在看錯了……你們長得一樣,可我都不把你當成她,我不恨她,我更不恨你……你別把我當成你的……你別這麽恨我……”
  他的聲音似乎沒有經過他的聲帶,從胸腔裏歎息般地說出來。我不說話了,想起剛才聽鄭四說的,他受了多少苦……心軟下來……他不恨我倒有可能,但怎麽可能不恨那個把他傷害致殘的人?!我和那害了他的人是一個模樣,他都來為我開脫……我難道不自覺中對我過去那位一直暗懷著深深的怒意,還竟然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我真的因此才這麽怨他,這麽不能原諒他嗎?……
  我咬著嘴唇看著他,他比以前瘦了許多,都快皮包骨了,遠遠沒有我們在外麵時氣色好……
  他重新睜了眼睛看著我,他的眼神如此明淨真摯,我不能移動目光,兩個人對著看,忘了周圍……
  錢眼大聲說:“這怎麽像小夫妻吵架似的?”我一下醒了神,才注意周圍原來很安靜,直到錢眼的話,大家才又開始說話了:“就是!這兩個人像……”“清官難斷家務事……”“願打願挨……”“可打的也太狠了……”“也許把他給打服了……”
  ……
  馬大人又擊堂木,人聲稍減。
  我長歎了口氣,對著謝審言說:“聽聽人家在怎麽說你!你別跟我爭了,我認了也沒什麽了不起。”
  他看著我說:“自從那次你跳下了懸崖,我就定了決心:你要認,我也認!絕不讓你再獨自承當……”
  我假笑著:“你怎麽認?說你把人家幼弟打傷逼死了?!”
  他說道:“我就說我當時和你在一起!我也有份兒……”
  我氣罵道:“你瞎摻和什麽?!什麽在一起?有什麽份兒?你做夢呢吧你?!”
  謝審言一吸氣,突然大咳起來,我皺著眉看他,他難道咳嗽又犯了?春天還是涼……他一邊咳得臉紅脖子粗青筋暴起,一邊掙紮著說:“隻是……嗆了一下……不是咳嗽……你別擔心……”
  我低聲從牙齒中間說:“誰擔心!”
  錢眼哈哈笑:“娘子,你的小姐對謝公子說話,和你對我一樣啊!”大家哄堂笑起來。
  又是堂木聲,靜下了人聲,馬大人幾乎是無奈地說道:“謝公子!你在此攪擾公堂,理當警戒,但念你初犯,不動刑責,來人!請謝公子下堂!”兩個人上來拉謝審言,謝審言大聲說:“大人!若小姐畫押,晚生必越衙上告,指大人斷案不公,定為小姐複名平冤!”
  馬大人臉色一寒:“我不懲你藐視公堂之罪,你竟敢當堂威脅本官!來人!亂杖打出堂去!”
  我急道:“大人!謝公子乃是受害苦主!他已體弱多傷,不能承責!若他有任何閃失,我父必然追究到底,以免有人借機傷他,嫁禍我府!”我轉頭對著謝審言大聲說:“你隻挨一下,就會傷上加傷,舊創並發,昏厥不醒,對不對?!”他眼眸閃亮如星,嘴角似翹,對著我點了一下頭。我恨道:“一個大笨瓜!就知道點頭!”他又點了下頭!錢眼他們幾個哈哈笑起來。
  人聲大亂:“他們還互相維護?!”“誰是被告來著?”“怎麽聽著成馬大人了?!”……
  馬大人明顯猶疑了,示意拿了棍子到謝審言身邊的人住手。
  正僵持不下,外麵有人喊:“……謁見大人!”馬大人一愣,說道:“暫等……”一個人分開眾人走進來說:“不能等!”馬大人下了桌案,那來人快步向前,迫不及待地拉著馬大人的胳膊往後麵走去低聲道:“那……與……關係非同一般!惹了她……”
  幾乎是瞬間,馬大人就從後麵走了出來,滿麵假裝和藹的笑容看著我說:“小姐仁義心腸,聞名遐邇!(我:不見得是遐邇,隻是有個要人知道吧。)這實際是個誣陷!小姐快快請起!”
  我沒起來,眼睛看了下謝審言,馬大人一拍堂木說:“大膽逃奴!你殘害了謝公子還誣陷你家主人,罪當……”
  鄭四突然大喊起來:“大人冤枉!那謝公子的確是我家小姐所害!小姐還讓我們把謝公子……”
  我知道他要說什麽,立刻厲聲道:“住口!你這背主之徒!我本恕你,容你自由!你怎可再出妄言?!”我看向馬大人:“大人!這逃奴竟膽敢牽扯於我,是否有人指使?!他如此虛言惑眾,必是早有預謀!……”
  馬大人一擊堂木打斷我:“大膽逃奴!信口誣枉,來人,堵住口舌,八十大板!”衙役們馬上堵了鄭四的口把他拖出堂去,看來鄭四是要被滅口了。他人不在我們手中,我原想營救他,可他最終選擇了另一個主人,想把謝審言最屈辱的事講出來,我也隻好激馬大人立刻動手。但說完,我又於心不忍……
  馬大人看著我和謝審言幹笑著說:“董小姐請起,謝公子請起!”又看著那個老家人說:“你也起來吧。”
  我跪了半天,腿都麻了,想起來,竟抬不動腿。謝審言隻跪著等著,也不扶我。我手扶了地,杏花過來扶了我,我慢慢地站起來了,謝審言才也起了身。
  馬大人平白地說:“今日公事已畢,兩位可以回府了。”外麵傳來打板子的聲音,我心裏有些難過。身邊謝審言說道:“請大人賜還那張……”“啊!鴨蝶戲貓圖,十分有趣,哈哈哈……”
  謝審言從衙役手裏接了紙張,放入懷中。我們都向馬大人施禮告了別,他的笑容很勉強。
  杏花扶著我和謝審言一同轉身,那老家人跟了謝審言,哥哥錢眼李伯他們分開眾人,大家慢慢地走出去。耳邊聽人們在議論紛紛:
  “這個怪了去了!聽著明明是那小姐害了那個公子,手段殘忍成那樣兒,公子還愣不讓她認,兩個人爭,可倒最後還都不是他們幹的了!”
  “大概是那個逃奴編的,誰受了那些還來替她頂罪。”
  “老家人說有傷痕哪!”
  “年紀大,看花了眼了吧……”
  “你沒聽那小姐一個勁兒地護著那公子,連壞話都不讓說,哪會打他呀?”
  “就是,別說別人說他什麽,他自己說自己,那小姐都氣得要死呢……”
  “那馬大人想打那公子,你看那小姐急成什麽樣兒?她根本不可能對他下那毒手啊……”
  “也不見得,她出手不就推了他一個大馬趴?”
  “那和打他可不一樣!”
  “她也說要打死他來著!”
  “說了這話?”
  “說了說了,我聽見了,她說,我打死你這個正是如此……”
  “你聽清楚了再說,打的是‘正是如此’,又沒說打他……”
  “肯定得打他,不可能是打‘正是如此’……”
  “就是打他,又怎麽了?打是疼罵是愛,懂什麽呀你,先娶個媳婦兒再說吧!”
  ……
  我們到了外麵,人們還追圍著我們。我說不情楚我的感覺,高興謝審言這麽來了,這麽放下了他的驕傲來幫我,可我這些月來在心裏說的他的壞話都白說了嗎?我難道沒有看到他和女子們在一起嗎?不是說一次都不原諒了嗎?他不是說不想娶我嗎?……
  一直走到府中的馬車前,我還是沒和跟在我身後的謝審言說話。他默默無聲地走開了,哥哥追了幾步過去說道:“審言,多謝你!有時間請來我府過訪。”謝審言輕聲回答說:“謝謝玉清相邀,我定前往。”我沒說話,可禁不住嘴角翹起來。錢眼在不遠處說:“娘子,我敢打賭,知音笑了!是不是?”謝審言的背僵住,我想隱去笑容,可沒能夠,杏花笑著說:“夫君真是聰明,小姐是笑了。”謝審言的肩膀似是落下了些,我氣惱道:“你們倒夫唱婦隨地算計我了!”他們都咯咯的笑了。
  回府我們回家,爹和麗娘早在焦灼等候。我感到很累,就讓哥哥錢眼他們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麗娘初時難受,接著擔心,然後微笑。爹倒是沉得住氣,苦著臉聽了全部,最後歎了口氣。
  麗娘看著我說:“消氣了?謝公子受了那麽多的罪,你還這麽狠心對他。”
  我不服:“那怎麽了?我又不能隻可憐他就接受了他。”
  哥哥歎道:“妹妹,你怎麽沒懂?誰會到大堂上說是自己甘願受那些毒刑?”
  麗娘說:“聽起來,人家可是有情有意呢……”
  錢眼輕笑:“何止有情有意,是深情厚意呀,我早看出來了……”
  杏花說道:“謝公子一直想見小姐。”
  我生氣:“那是因為他幹了虧心事!以前怎麽沒想見我?”
  錢眼壞笑:“也許以前人家以為自己忍得住,結果見了你一麵,人家就忍不住了。”
  我一翻白眼:“什麽忍?!他那裏樂得很!”
  錢眼哼一聲:“人家今天毀了自己的聲譽,認了自願,陪你跪了半天,你還不放人家一馬?”
  我有些理虧了,不能再和他們鬥嘴,就轉頭問爹道:“為什麽鄭四沒有把謝公子所受的最恥辱的折磨在供詞裏講出,入檔存案,但要在後麵說出來?”
  哥哥低了頭,麗娘紅了臉。爹閉眼一歎,說道:“與刑傷不同,那些事,無法求證。若是放在證詞中,我府出麵澄清,幾人之口對鄭四一人之語,完全可以定他誣告。可堂前隨意出言,沒有人來得及反證,人們口口傳揚,就可盡情玷汙謝審言。”
  錢眼問:“什麽最恥辱的……知音,你還有瞞著我的地方?!你在堂上激那馬大人動手,是不想讓鄭四說出那些事……”他想了想,歎息著說:“難怪那一路,你怎麽也上不了手!難怪他不說話!知音,你聽我一句話,不是你的事。他是怕你看不起他!你早該告訴我,我可以幫你開導開導他。”
  我生氣:“開導有什麽用!一回來,他還不是就把我給甩了!”
  錢眼一瞪小賊眼:“知音!是你沒聽見,還是你忘了?人家那麽傲的人,寧可被打死都不開口,今天卻當著那麽多人給你道歉,你還不饒人家?!”
  哥哥歎道:“妹妹怎麽就是不明白審言的心……”
  我心虛了,但不鬆口:“那時他不和我說話,現在怎麽說話了?不怕我看不起他了?”
  錢眼嘿嘿地笑起來,哥哥也低聲笑了,到最後麗娘和杏花都哧哧笑出了聲,連爹都似乎是笑地歎息了一聲。我莫名其妙:“你們瞎笑什麽呢?!”
  錢眼怪聲怪氣地說:“人說打翻了醋壇子的我沒見過,但我倒是見過打翻了醋缸的……”
  麗娘笑著說道:“是醋海吧……”
  錢眼又添油加醋地說:“你們說這事怪不怪?放別人身上,這麽善妒小心兒的女子,誰受得了?可放在人家身上……”
  麗娘接著:“是啊,要麽怎麽說一物降一物呢……”
  錢眼:“甲之砒霜,乙之甘瓊啊……”
  哥哥輕咳了一下說:“妹妹因妒不理審言,倒是好事……”
  我氣惱:“你們有完沒完?!什麽因妒?!他幹了壞事!”他們竟更笑得開心,我不理他們了,扭臉問爹:“那個來見馬大人的人……”
  爹說道:“我曾在哪裏聽過他的名字,應是與賈氏十分接近。”
  我好奇道:“這本該就是賈功唯他們起的頭,怎麽他們自己的人來讓馬大人沒幹完就收了呢?”
  爹不看我,半閉著眼睛說:“日前,我不過是,讓他們那邊的一個人,聽到了我和皇上身邊大太監的一句話。”
  我憋不住好奇:“一句什麽話?”
  爹輕歎:“我讓他不要向別人透露我的女兒曾單獨見過皇上。”
  我們幾個人都大笑出了聲,可爹隻用鼻子輕出了一下氣。
  後麵的兩天,我多少盼著謝審言來,有時覺得就原諒了他也沒什麽,以前我原諒我那位沒有上萬次,也有幾百,說不定上千回了……可我是不是又沒了原則?!他主動上公堂來為我開脫,也許,像錢眼哥哥他們說的,可以抵償了當初的拒婚,表示他願和我交往,可他與那些女子……
  誰說學的專業不在人的性格上留下痕跡?我的一位朋友曾對我感慨,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原來溫柔軟弱的女友,學了四年法律後,成了一個說話咄咄逼人,行事果斷的女律師,他最後和她分了手。我學了四年商科,雖然把該記得的東西大多還給了老師,但商中的精髓:兩利相較取其重,兩害相較取其輕都刻印在了我的行事之中,我是這麽斤斤計較權衡利弊啊……
  可我畢竟失了些冷靜,我對大多事都是聽了就忘,但那天在公堂上,謝審言的話甚至他的表情和語氣,我都能清楚地回想起來,有時想著,會不自覺地微笑。杏花在旁邊看著,就會忍不住吭哧笑起來。
  那天,我們頭一次對著說了那麽多的話。我覺得謝審言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過去那個不聲不響的身影,變成了一個與我言來語去的人。我對這個新的人有些好奇,但也有戒意。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可也許這才是正常的吧。
  人都說一動了情,思考判斷能力會大減,比不上動情前的一半,我覺得十分不準確,應該是比不上動情前的百分之一,和傻子沒大區別。
  每天的作息中,我老想著該怎麽和他說話,如果我把他當個朋友,我就禮貌彬彬,溫文爾雅中拒他千裏之外。如果我又有了對他的心思,我就狠狠地氣他,先出了我的火再說!這樣我出了氣,也許就又想和他好了。或者把他氣跑了,我就不用這麽左右為難了。可一想到他受的那些苦,我就硬不起心來,大概也氣不了他太多……
  人計劃的事,十有八九,不是那麽回事。就像街上讓人猜哪個碗下麵有紙條的那個賭博。命運之手,來回滑動著三隻或更多的碗,然後讓我選出我的判斷,結果我一選,大多是空的,耳聽得命運之神快樂的笑聲。萬一哪次我選對了,就會發現碗下的那張紙條上寫的是:哈哈。
  第三天,人報說有謝公子的老家人求見大公子有急事,我忙到前廳,見那老家人正對著哥哥在說話:“……董公子,我家公子不管怎麽說,必是為你府所傷,你今天一定要去說個明白!”
  我走上前,老家人一見我就麵露悲憤,轉頭不語。哥哥看著我說:“馬大人拜見了謝禦史,說要對他有個交代,他詳細述說了那日公堂的情形,向謝禦史呈上了堂上的口供和筆錄。謝禦史讀了審言在公堂上自認甘願受刑的言語,非常震怒,說審言之語,辱沒謝家清譽,他讓審言重新去公堂告董家虐待之過……”
  我疑惑:“上一次謝禦史不知道嗎?”
  那老家人不看我,對著哥哥說:“當初官府前來求證,隻問我家公子是否身有傷痕。我問老爺該當如何,老爺正思慮朝事,隻說道我家小公子能活下來就屬萬幸,不像大公子,已經病死在為奴之處。公子身上如何,如實稟報就是了,不必煩他。我家公子回來後,一向回避仆從,不讓人近前。我趁他洗浴時窺見他傷痕遍體,按實情回了官府。我對公子說我願為他出頭告冤,公子力阻不允。那日我瞞著公子上堂,公子事後十分不快。說來是我弄得公子親自上堂為你府開脫,說下了那些言語!老爺如今不同過去,他說公子所受之刑,慘絕人寰,天理不容!公子還在大眾之前認了自己甘願之意,簡直辱上加辱,羞上加羞!他定要討還正義,澄清我家名聲!我家公子昨日起就被罰長跪堂前,一日夜後依然不認是你府小姐對他施刑,也不願出頭告官。老爺說他鬼迷心竅,竟敢違背父意,如此逆子,該受懲戒。我臨來時,老爺已命家法伺候,說公子既然願意受打,那就往死裏打他,看他是否會醒悟……”
  我大驚道:“你家公子的脾氣你該知道,越是這樣強他,越不能讓他低頭……”
  那老家人扭頭仇恨地看著我說:“小姐你倒清楚得很!” 我當場張口結舌。
  大哥忙道:“此時不是爭辯之時,我馬上前往謝府!”
  我說道:“我也同去……”
  大哥抬手說:“妹妹不可!你是未婚女子身分,怎能隨意前往他家,況且謝禦史現在正在火頭上,你去隻會火上澆油!”
  我答說:“我扮成你的小廝前往,我一定得去見他!”我覺得胸中飛滿昆蟲,蠅亂不堪。
  家法我換了一身小廝的黑衣,隻叫上了李伯,匆匆上車,跟著哥哥和那老家人的車往謝府行去。一路上,我心裏七上八下,手心一個勁兒出汗。
  到了謝府門前,我們匆忙下車,與同時到達的另幾個人撞在了一起。那夥人由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女子領著,後麵兩個丫鬟,一個家人。那個領頭的女子身著豔綠色的裙服,梳著已婚婦人的發髻,發髻邊戴了朵鮮紅的絨花,臉上淡淡地施了脂粉,兩眉幾乎沒有眉毛,隻是用眉筆畫出了兩道彎彎的弧線,單眼皮的眼睛閃耀著些光,兩片薄唇輕翹,帶著禮儀上的微笑。我腦中劃過意識,知道她是個媒婆,一時心緒黯淡。
  大哥一抱拳說:“對不住,我們先行了!”說完搶步而前,那女子一笑說:“公子請行!”李伯跟在大哥後麵忙說道:“多謝多謝!”老家人領著我們幾步進了大門,急問門邊的仆人道:“公子怎麽樣了?”門旁的人說:“在祖先牌位前,老爺已經打了他快一個時辰了,他沒開口……”老家人一聲哀歎,領著我們一路小跑,那夥人也快步跟在我們後麵。
  老家人奔到一處大廳前已經氣喘籲籲,他一步跨入門中,先失聲叫了一聲:“小公子!”就哭泣起來,大哥和我幾乎同時擠進了門。隻見謝審言麵朝下臥在一條長凳上,他的頭從長凳一端垂下,發亂及地,雙手分別被綁在長凳的前腿上,雙腿合並被綁在長凳上。一個近五十歲,頭發和半尺胡須都已灰白的老者站在長凳裏麵,喘著粗氣,顫抖的手裏拿著一根寸寬的竹板。他有幾分謝審言的特征,但臉色陰鬱,兩頰各一條深長的豎紋。看來這就是謝禦史了。
  那個老家人已撲到了謝審言的頭部,把他的臉捧起些,大聲哭道:“老爺,少爺沒氣了!”那謝禦史一愣,想去看看,又停了下來。大哥聽言幾步到了謝審言身邊,單膝跪下,就給他解綁住了手的繩子。我站在大哥身後,開始發抖,看見老家人手中謝審言的側臉,蒼白如紙,眼睛緊閉著,虛汗粘著他的亂發。
  這時後麵的人也進來了,見此情景,都紛紛吸冷氣。
  謝禦史喝問大哥道:“你是何人?”大哥回道:“先救人!”大哥解開了謝審言的雙手,又解了他腿上的繩子,把他輕輕翻身,從長凳上抱了下來。謝禦史猶自口硬道:“我還沒教訓完這個孽障!”大哥一邊給謝審言號脈,一邊說:“不必了!再打他,他就死了!”他轉頭說:“李伯!快去車中拿我的醫箱!”李伯應聲轉身出去。謝禦史依然嘴硬:“死了又怎麽樣?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我低頭看大哥懷中的謝審言,他咬著牙,好像不喘氣了,嘴唇是紫灰色的。大哥號了脈,用手一次次掐謝審言的人中,謝審言沒反應,老家人哭聲大了。一向溫和的哥哥突然嚴厲地說道:“別哭!還有救!”大哥低頭對著謝審言輕聲道:“審言,醒醒……”李伯奔了進來,拿了大哥的醫箱。大哥一手開了箱,摸出一根銀針,斜刺上人中。又取一根針,手按取穴,一下紮進了謝審言的頭頂正中。再拿了一根針,用另一手抬了謝審言的一隻手,用針一下地紮謝審言的一個個手指尖。我的手指蜷了起來。
  謝審言的眼皮動了動。大哥一針刺進了謝審言麵頰的一處穴位,謝審言的牙關鬆了,微開了些唇,哥哥用手把謝審言的嘴掰開些,拔出銀針又刺入了謝審言口中舌下的一個部位,接著從醫箱中摸出了一個小瓷瓶,用嘴咬開了蠟封的木塞,將藥液一下倒入謝審言嘴裏,把謝審言頭微向後仰,不讓藥流出,非常低聲說:“快咽下去,歡語等著呢。”謝審言咽了藥,哥哥從他口中把針拔了出來。屋中安靜。
  過了一會兒,謝審言微睜了眼。他麵無表情,眼神無光,看著大哥。大哥輕聲說:“審言,我好不容易來一次,你就這麽接待我?”說著他轉動抱著謝審言的肩膀的肘臂,讓謝審言的臉對著站在他身後的我,謝審言看我一會兒,眼睛裏漸漸有了些神兒,他慢慢地半合了一下眼睛。我鬆了口氣,低著頭,帽子蓋了半個臉,半垂眼簾,不敢有表情。
  大哥拔下了謝審言人中和頭頂的銀針放回了醫箱,然後抱著謝審言,站起身,走到正跪坐在長凳一端的老家人麵前,又重單膝跪了,把謝審言側著身子放在老家人的懷裏,讓謝審言的臉看著我。
  大哥站直了身體,回身走到一直陰著臉,手握著竹板的謝禦史麵前,隔著長凳一撩衣襟雙膝跪下,對謝禦史一拜說:“董家長子董玉清,前來領罪!”
  我身後的女子咦一聲向人低語道:“是董太傅的大公子,我還以為是個郎中。”哥哥今天原要去城中行醫,他穿了件半舊的灰藍色長衫,是個郎中的打扮。
  原來陰沉不語的謝禦史突然大怒:“你董家如此卑鄙!你還有臉來見我?!”
  哥哥沉聲道:“我妹妹曾對謝公子做下惡行,我身為兄長,難逃其咎!我今在此,替我妹妹前來,願領任何責罰!”
  謝禦史道:“我為何要責懲於你?!你若真心領罪,就送你的妹妹前往官府定罪!”
  哥哥說道:“謝大人明知我的妹妹已去官府認罪,但官府沒有定她罪行。她今再去,也一樣不會被責。可我知大人難恕謝公子所受苦難,我也愧疚難當!我願以身相償,任大人刑罰於我,我絕不抱怨!”
  謝審言急喘氣,微弱地說:“玉清,不可如此……”
  謝禦史冷笑道:“打你有什麽用?!是你那妹妹幹下這樣的惡行!此仇不報,我枉為人臣!”
  哥哥一拜道:“我的妹妹是一介女流,向她尋仇,不能解謝公子所受之恨。我是家中獨子,理當代償罪過,如此才能對應謝公子的遭遇。”
  謝禦史對著哥哥罵道:“無恥!當初幹下惡行,現在竟想以婦人之故推脫!她既然做了,就該被懲治!”
  哥哥又一躬身:“怎麽懲治她也無法改變謝公子所受之苦,況且現在她真心悔過,謝公子襟懷大方,寬恕了她。若蒙謝公子不棄,我家願嫁我妹妹與謝公子為妻,讓她悉心侍奉謝公子,用一生償還她對謝公子的傷害……”我才微皺眉,一轉眼,見謝審言看著我,眼中閃了淚點,我忙展了眉頭,垂下眼睛,怕他多心。
  謝禦史罵道:“你家如此厚顏!那時求婚,我已然說過,我世代忠良清白之家,怎能與你家有親?現如今她惡女之名眾人皆知,你竟還有臉來說要讓她嫁進我家家門?!她在我家當個洗廁的下人都不行!”我不敢皺眉了,可心中堵得很,這謝禦史為人如此尖刻……
  餘光裏見謝審言突然掙紮著要起身,那個老家人幫著他,他半匍半跪地俯在地上,虛弱地說:“父親,請不要,出言辱罵……小姐救了我的性命,我深恨,無以為報……我敬她……若她能容我相伴……我願與她,結為夫妻……”他的聲音小得象蚊子,但我知道他已經是竭力而為。我悄抬眼看他,他的雙臂顫抖撐著身體,頭觸在地上。
  謝禦史幾步走過去,一揚手中竹板,老家人喊道:“老爺!公子經不起了!”謝禦史扔了竹板,一把揪住謝審言的衣領,把他拉起來,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謝審言蒼白的臉上立時顯出一片紅印,他緊閉著眼睛,咬著牙,沒出聲。我知道謝禦史表麵是打謝審言,實際也是給哥哥看,哥哥此時千萬別說話……可哥哥偏出聲道:“大人!請不要……”謝禦史聽言,麵目抽動,揮手接著要打,老家人又喊了一聲:“老爺!當初夫人求您好好看顧兩位公子,現在大公子已去,小公子已經……”他抱著謝審言的後腰哭起來,謝禦史放手一推,把謝審言摜到老家人懷裏。
  謝禦史剛直了身,癱倒在老家人懷中的謝審言睜了眼,嘴角一絲血跡,他盯著謝禦史輕聲說道:“我對那位小姐,已許終生,還請父親應允,我願,以死相求……”雖是無力,可字字清楚,唯恐謝禦史聽不見。我恨得咬牙:真是有找死的人!
  果然,謝禦史氣急了,一彎腰從地上撿起了竹板,劈頭就往謝審言打去,謝審言身子沒有動,隻閉上了眼睛。我方要動作,哥哥已經起身,一躍而去,跪到謝審言身前替他挨了一下。竹板落在哥哥肩上,他哼了一聲。李伯在我身後大聲道:“請謝禦史手下留情!我家公子自幼從沒被我家老爺動過一根汗毛!”
  謝禦史停了竹板,略顯尷尬,可口中說道:“方才還說可以身相償,現在就搬出你家老爺來了!滾開!讓我教訓這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畜生!”
  哥哥不回身說道:“我是郎中,剛剛救他醒轉,不能讓大人再打他,不然他性命堪憂!”
  那謝禦史氣得亂顫著身體,指著謝審言罵道:“他這一日一夜不發一言,現在倒講出這無恥之語!他有何麵目苟活在世?!被人毒刑之後,不敢出首伸冤,還要與那殘他身體之人成親!難怪人們都說他下賤不堪!我謝家世代,為官,報效朝廷,為子,孝敬父母。今日出了他這麽一個寡廉鮮恥之徒!家遭大變,兄長亡故之後,不思上進興家,遵從父意,振奮我謝氏宗親,反而自甘墮落,公開自認受刑,百般袒護那個惡女,羞辱謝氏聲譽!這等無用敗類,不如活活打死!免得日後做出更多醜行,不僅丟盡我家顏麵,還讓我死後愧對祖先!”
  我聽他的話,隻覺得句句紮心,不禁替謝審言縮了雙肩。
  哥哥轉身一拜答道:“謝公子並非如大人所說,他心存容讓,不念舊惡,乃是君子之行。況且,我那妹妹改惡從新,為人十分體諒,兩人情投意合。我父沒有異議,大人為何不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還說?!別挑得謝禦史打他一頓!
  謝禦史喝道:“你閉口!有人說我能官複原職就是因你家惡女垂涎我這孽障,你父故而從中斡旋!我為官清廉,忠心事主!怎能容此等汙蔑成實!我寧可打死這逆子,也不能讓他娶那惡女!”
  哥哥歎息,慢慢回頭對謝審言說:“審言,事已至此,不可強行。你暫放寬心,好好養傷,從長打算吧。”謝審言躺在老家人懷中,毫無表情,閉著眼睛,氣息幾無,像死人一樣。
  哥哥回身又對著謝禦史說道:“我行醫多年,外稱董清,稍有虛名。”老家人點頭說:“老爺,人稱董清為當世良醫,聞名遠近。”哥哥接著說道:“大人,謝公子已多受苦難,身體虛弱,氣血不濟。我方才用珍稀良藥保住了他的性命。大人若念父子之情,不可再體罰於他,讓他好好臥床,調息將養,否則,怕我也無能為力了。”
  謝禦史哼了一聲,扔了竹板,反身幾步走回了廳中央。哥哥向謝禦史跪行了兩步,再拜了一下說:“大人如果還是心有怨憤,敬請加於我身。”
  謝禦史陰涼地說:“我哪裏敢動你?!你身為太傅之子!你家惡女做了這等發指之事都能逍遙法外,你沒有留下任何做壞事的證據,更沒人能懲罰你。”他話語中是說哥哥也做了壞事,但沒有把柄而已。我真想奪門而出。我一向認為,人有惡語,心中必懷惡意。平時我對口出惡言的人,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我現在已經對謝禦史有了心理障礙,日後必然望風而逃……
  哥哥說道:“我誠意賠罪,請大人明言,到底要如何,大人才能覺得報了仇,遂了心意?”
  我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悄悄問道:“張嫂,這是為誰報仇?是為那謝公子報仇嗎?那公子似不願意呀。還是為了那大人報仇?可我聽著,怎麽倒像他受過人家的恩德?”聲音甜美柔和,讓人聽著舒服。我聽出了這話語中的相助之意,稍回頭看了一眼。出聲的人是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十六七歲的樣子,發簾遮了前額,彎眉下,一雙眼睛亮亮地看著哥哥的後背,抿著嘴唇,麵帶微微的笑容。見我看她,她馬上低了眼睛。我心中輕歎,已經知道了她不是丫鬟,原來的小姐也幹過這種扮成丫鬟的事。
  謝禦史皺著眉說道:“何人敢大膽妄言?!”那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笑著說道:“謝大人,那是個丫鬟,她沒見過這陣勢,瞎說的,您別在意。”
  謝禦史看著她:“你是何人?”
  那個女子的笑容絲毫沒有動搖:“大人,我是張嫂。”
  謝禦史一擺手:“你上次為陳家前來保過媒,我告訴你過幾日來聽消息,你來得可是時候!告訴那家我允了親事!”
  謝審言猛地睜眼,沒有底氣地說:“父親,不可……”
  謝禦史根本不回頭,接著說道:“五日內下聘,三月之內迎娶!”
  謝審言拚著抬頭,說道:“父親,我已不能……”
  謝禦史罵道:“住口!我意已定!你別又要找打!”我看向謝審言,他看了我一下,一閉眼,仰頭不再動彈,大概昏了過去。
  那個叫張嫂的有點遲疑地說:“老爺,我當初保媒時,不知道公子的身體如此孱弱,是不是該容公子康複,再議婚事……”
  謝禦史冷笑:“你既然到我府為陳家求了親,我答應了,你倒要後悔了?有這麽言而無信之家嗎?我已允婚,他陳家難道還想把女子嫁給別人?”
  張嫂忙陪笑說:“不是不是,可我也不能讓陳家小姐嫁來就成了……大人,您知道我的意思,我也得替那位小姐擔代不是?”
  謝禦史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女子一生,聽天由命!”
  張嫂又連笑著說:“是是是,大人,可公子的身體……”
  謝禦史說:“他死了,你就不用讓那小姐嫁過來,他不死,那小姐有何抱怨!”
  張嫂幹笑了一下。我側臉又看,那個女孩子低了頭。
  謝禦史看了一眼一直在一旁跪著的哥哥說:“你用不著這麽假惺惺的!我那孽障不出頭,你們就逃開了懲處!但善惡有時,你們早晚得報!”說完哼了一聲,自己背了手,邁步出去了,沒對屋裏的人們說一句客氣的話。
  謝禦史一離開,李伯馬上上前,把哥哥扶了起來,口中說道:“大公子,方才可是疼痛?”哥哥歎息說:“那算什麽,審言受了多少。”李伯恨道:“我告訴老爺……”哥哥打斷說:“不可!我自己要去護住審言,謝禦史並沒有想打我。”說著,他向屋中的桌案走去,又言道:“我給審言開出方劑。”我怔怔地站在當地,看著謝審言慘白的臉,緊閉的眼睛,隻覺得心中雜亂無緒。
  張嫂忽然說道:“這位董公子心腸如此好,來,丫鬟,為董公子研墨。”我才意識到,我為小廝,怎麽沒有給哥哥去研墨?忙轉頭,見那個原來說話的女孩已到了桌邊,捋起袖子,低著頭開始研墨。我尷尬著沒動。
  耳邊聽張嫂又笑著說:“董公子,可有婚配之家。”
  哥哥歎息了一下說道:“謝謝張嫂相問。我十分忙碌,尚無暇顧及。”他這次來不及說好話了,開始蘸了墨寫字。
  張嫂又笑著:“董公子貴庚,可有中意之人?”
  哥哥苦笑了下說:“張嫂,我癡長二十有二,無官無祿,一事無成。平素大半時間都在外行醫,素服簡從,以此為樂,當屬怪癖。世家小姐們,大概都不會喜歡。張嫂千萬不要誤了人家女子。”
  張嫂說:“我來給你看看,公子人品出眾,加上這樣的心地,萬裏挑不到一個,說不定有人就喜歡公子呢。”
  哥哥忙答道:“張嫂這樣熱心,那就麻煩張嫂了,可還要看緣分。”張嫂忙說:“當然啦!”
  哥哥走過我麵前,把手中的紙張給了那個老家人說:“這是給公子的藥方。”老家人接了,哥哥伸出雙臂抱起了謝審言,對著老家人說:“請前麵帶路吧。”李伯道:“公子我來……”哥哥歎道:“我家負他甚多,我這麽做做又如何……”他抱著謝審言起身,向張嫂告別,還謝了那個研墨的女子,跟著老家人走出去。我在哥哥身後,李伯提了醫箱隨著我。哥哥懷中謝審言的手臂垂下來,在空中一下下地晃著,我的心也跟著忽忽悠悠。
  呈身老家人領著我們到了謝審言的臥室,裏麵一處床帳,床上的被褥顏色暗淡,枕邊放著兩三本書。屋中還有一個衣櫥,窗前一架琴案,上麵擺著具古琴。近床邊靠牆的桌子上,幾疊書卷,文房四寶。還有兩張椅子,各在琴案桌子旁邊。家具都很簡陋,看著沒一件多餘的東西。四麵牆壁空空的,有種淒涼的感覺。整個屋子讓人覺得這是一個不想在這裏常住的人,湊合著生活在這兒。
  哥哥把謝審言輕放下,這次隻掐了謝審言幾次人中,他就醒了。哥哥又輕輕把他翻了身,讓他俯臥著,臉朝著外麵。哥哥給他脫去鞋襪,起身對著老家人說:“請老伯趕快去給公子抓藥去吧,我們在這裏照料。”那個老家人猶疑了下,點頭說:“費心了。”等他出去了,哥哥又給謝審言號了下脈,歎了口氣,轉身看著我說:“我給他的藥當保他性命無虞,可他現在氣血兩虛,心勞體弱,真不抵邪,要得十分照顧寬慰才行。”他眼中有話,我輕點了下頭。哥哥對李伯說:“我箱中沒有足夠治他家法痛傷的藥膏,我要去我店中取來。你隨小姐在此,可到外麵等候。”他明明可以去為謝審言抓藥,看來他是把老家人支開,我歎息了一下。
  他們出門後,我走到謝審言身邊,坐在了他的床前地上,就像那天我醒來,看他坐在我床前時一樣。一時間,想起了我們的那一路旅程,覺得已是非常遙遠的往昔。
  謝審言趴在那裏,半睜著眼睛看著我,我們就這麽呆了一會兒,誰都沒說話。
  他突然啟唇,努力地說:“幫我,擦擦……”他臉色清白,有淡淡的掌印,嘴唇無色,嘴角還留著絲血痕。幹了的虛汗把他的頭發粘得滿臉都是。
  我點了下頭,起來到門邊,開門告訴李伯我要熱水和臉盆手巾。回到謝審言身前,我又坐下,看著他,心中充滿無奈和苦澀。他剛才出言,說許我終生,可三個月後,他就將成親。我們之間已無可能。他的父親剛愎自用,不可理喻,說一句極自私的話,我還真不願嫁入這麽一個家中。他還說要以死相求,更不能讓他這麽固執下去,萬一他再激怒他的父親,他性命不保……我得趕快開導他,就說道:“謝公子,在這世上人力有限,上天自有意願。你已經盡了力量,受了這麽多的苦。請不要再這樣堅持。你我之間,太多阻礙,這何嚐不是天意?人當順應時運,不要逆勢而行。方才出言的那位丫鬟,就是陳家小姐。她樂於助人,長得也很貌美。不是我的模樣,豈不是更好?哥哥是位良醫,定能治好你……”謝審言閉了眼睛,不說話。
  我等了好久,又說:“你不能輕易談及生死。我有時常開玩笑,但我知道我們來這裏是要活一次,體會生命的意義,不是要自己丟去性命。還記得我和錢眼在途中說的話嗎?命運會給我們不同的際遇,我們該接受每一種,因為那也許就是我們注定要經曆的人生呢……”
  謝審言一直閉目不語,我以為他又昏過去了,後來就不再說話,隻看著他的臉。他的眼底青黑,臉頰清瘦,嘴唇幹枯。按那老家人的話,他跪了一日夜,又受了家法,該沒進飲食。我心中酸痛得很,肯定是母性泛濫。他馬上就要成別人的丈夫,我不能預先就當了個第三者。屋裏也沒有水壺之類的……
  我的想法亂七八糟。記起紅樓夢裏,寶玉挨了打,寶釵勸他收斂,被評論家們說成了是封建衛道士,黛玉哭得眼睛腫成桃,問寶玉可是要改過,被定成了寶玉的紅顏知己。寶玉說打死也不改,看來謝審言和寶玉是一個心思,我是寶釵那種人,沒眼淚,勸他改過,識時務,不要受苦……還是不一樣,我如果讓他堅持,他非被謝禦史打死不可……
  好久,門終於開了,李伯端了水盆進來,放在床前的椅子上說道:“府中沒有幾個仆人,我找了半天人。”我說道:“看能不能給謝公子找些水喝。”他點頭又出去了。我撈出熱水中的手巾,用手指擰著,讓手巾涼一些,擰得幹了,用手巾包了手,給謝審言輕輕擦臉。我把他的頭發擦向後方,把他的眼睛鼻子嘴都擦了兩遍。他一直閉著眼。擦完了他的半邊臉,把手巾放入盆中,我用手微抬起他的肩膀,剛要把他的臉轉過去,他自己偏了臉對了牆,我才知道他一直清醒著。我再拿手巾抹淨了他的另一邊臉,回身剛把手巾放入盆中,聽謝審言麵對著裏麵輕聲說:“幫我,擦擦身上。”
  我遲疑了一下,想起我剛來那天早上已經給他上過藥,看了他。剛才李伯說府中沒有幾個仆人,他的老家人說他不讓人近身,他這麽不舒服……我也是二十五六歲的人了,從前跟我那位,說來也是結了婚的人,不必那麽拘束……我把他輕翻身,讓他麵對著裏麵側躺著,給他脫衣。衣服解開,他懷中衣服間一大塊已經被汗浸透了的紙張,爛成一片,墨跡斑斕。我知道這是我們那張鴨蝶戲貓圖。我把紙片從衣服上剝下來,扔在地上,把他內外衣服的一邊袖子一起褪下,又讓他俯臥,褪了另一邊的袖子。
  我脫去他的衣服,隻餘他的內褲。他的衣服是深黑藍色,脫下來才知已濕透了,沉甸甸的,可見他流了多少汗。他的身上都是傷疤,下腰處和大腿後麵紫腫一片。我用濕手巾給他先反複擦了後背及兩側,在紫腫之處,格外輕柔。
  他的肩骨平直優美,後背上的肩胛骨頎長舒展。我再擦他的胳膊和手。我握著他的手腕,正按在他那時用袖子遮住的傷疤上,他的手無力地垂著,我想起我們在路上的那些日子,篝火邊,大樹下……現在覺得那麽好,仿佛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我歎了口氣。投洗了手巾,扶他側身躺了,給他擦前胸。他胸前疤痕重疊,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左邊的……成了一塊銅錢大的平坦的褐色傷疤,看來是削去又烙過,右邊的碎至根部。我又忍不住歎息。他閉著眼睛,呼吸細弱。我給他擦完蓋好被子。李伯回來給了我水壺和一個碗,大概是從廚房拿來的。我看著盆裏的水涼了,就讓李伯端出水盆去換水。
  我倒了水在碗裏,彎腰扶著謝審言起來些,他臉朝下,從我手中的碗裏喝了很多水,可他臥下時還是麵朝了裏不看我。我放了碗,坐在他的床邊,等了一會兒,沒事幹,又開始我的心理輔導:“佛家說執念是一種妄念,什麽事都不能勉強。我當初不明白這個道理,覺得我二十年隻走了一條路,那就該走到底,走不通還要繼續,弄得自己疲憊不堪,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謝審言突然開口說:“我和你當初不同,你不要亂比。”聲音諳啞,可大概喝了水,有了些氣兒。他臉不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我的心放下些,這人聽著是活過來了,開始鬥嘴了,就說:“你總死硬著和別人對著幹,其實當初她如果不強迫你……”
  他又打斷我說:“你以前就曾說我喜歡過她。不是。我感激她,因為她,我沒有落入賈府。我知道她對我的心意,還給了我她的清白,雖然我並不……我不願意……不喜歡……我不是和她對著幹,我是想由著她把我弄死了,她出了氣,我就還了她的情,不欠她什麽了。”
  我看著他的背,瞪大了眼睛,原來他是這麽想的!難怪他說他不恨她,難怪他堅持活著!不是為了求生,是為了讓那小姐盡興!他不能回報情感,就想用自己的血肉和性命償還情債!這簡直可以說是‘要愛沒有,要命有一條’了。真的是把愛情淩駕在了生命之上……可這表麵是報答和奉獻,實際還是高傲和輕蔑啊!就是一句話:“寧死在苦刑下也不愛你”。難怪那小姐要折磨死他……
  但說來他的確和我當初是那麽不同!我因一個玩具,感恩之餘,打開了自己愛的心門,雖早知道所托非人,可一直沒有尊重自己的情感。他得到了那個小姐的愛和貞潔,但就是被……也沒有委曲求全……他這是癡呆呀還是堅貞哪……我皺眉搖頭……
  來不及感慨太多,日後我也不會來見他了,現在得明白地拆開我們兩個人:“你的生命本比你的驕傲更重要!你不活下來,怎知道命運真正的安排?在你能選擇的時候,一定要選擇生路。況且,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這是你的父親,我聽說你們相見時痛哭失聲,你知他是你唯一的親人。所有孩子都愛反抗父母,如果他沒有這麽強逼你,你也不會如此堅持……”
  謝審言哆嗦了一下,輕聲說:“你覺得,是這麽回事……”他停了一時,低聲問道:“你父可曾如此待你,讓你心生堅持?”
  我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錯誤!我怎麽能說他的父親這麽毒打惡罵他是有理的?!急忙道歉:“我錯了,不該那樣講!對不起!他這麽待你是不對的!即使他是你的父親,你的生命也不屬於他。他有撫養你的義務,但他絕沒有權利這麽傷害你!”他沒說話。
  可也不能這麽由著他反抗下去,會沒命的。我記起李伯說那時勸他開口保命,他根本不睬,這個人一旦擰在哪裏,真是難說服。我還得講道理,我歎息:“且不管你父親是怎麽回事,我們之間的事,也不是那麽可靠。那時在路上,我沒有顧及你的想法,隻照著自己的意思對待你,也是不尊重你,你大概不是那麽喜歡。那一路,從沒和我講過話。回來了,你並不想和我結婚,第一次開口對我說話,就是告別之語。分開後,你也過得挺好。直到知道我生氣了,不理你了,你才又去見我。現在,真的不能在一起了,你卻這麽放不開。說白了,這還是反其道而行之。若是唾手可得的東西,放在你手上,你也不會要。你想開些,養好身體,看到生活裏好的地方,過些日子你就會舒服點。那位小姐很好,在她心中種下花草,讓一個人幸福,是件好事。”你沒和我在一起,這次對別人好吧。言語之間,我還是發了牢騷。
  謝審言開始瑟瑟發抖,我把被子邊給他掖了一下。
  李伯這次回來得快些,他端著水盆,手裏還拎著小半捅熱水,大概不想再這麽一次次地去換水了。他放了東西出去。我撩開謝審言腿上的被子,把他把腿和腳都擦了兩遍,他的雙腿勻稱修長。連腳都很順眼。剛給他蓋好,他忽然低聲說道:“那裏,也要擦洗……”我心裏一跳。我上次來時,把他抱到床上,馬上就用被子遮了他,後來也就看了一眼。我雖久經風月,但這麽……實在……
  我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我感覺到他在專心地等著我的回答,十分像人們常比喻的要淹死的人抓著一根稻草。我想說等老家人來,可看著他在被子下微微顫抖的瘦消身體,想起他在公堂上啞著嗓子為我開脫,他剛才被綁在凳子上的樣子,謝禦史對他的辱罵……我又不願讓他傷心,隻說道:“我換一下水。”
  換了熱水,我重掀了被子,讓他麵朝裏側身躺著,褪下了他的內褲。他的內褲也是透濕,我歎息,拿了溫熱的手巾,先俯身擦洗他的前麵。他的……柔軟地藏在草間,粗看顏色怪異的,細看才知是因上麵密密地布滿了烙傷的疤痕。我反複擦洗,他毫無反應……
  忽聽他喃喃說道:“誰能想到,我都這樣了,還有人把我,放在了心裏……還有人,因我,生那麽大的妒意……”我的心正疼得亂跳,嘴裏回道:“誰生妒意了?!”一下子想起了錢眼和哥哥的笑,哥哥說我因妒不理他是好事。難怪他幾次去找我,我生氣了,他反而明白了我沒有看不起他……
  歎了口氣,我起身洗了手巾,扶他又臥躺下去,再給他擦後麵。我輕輕地把他的兩腿分開,他的大腿內側和……上也滿是醜陋的疤瘌,其中有一條棕黑色的大疤從腿內根處直伸向膝部,凹凸不平,有半尺長。這就是堂上人說那小姐割下他皮肉又用火燒他的地方了,難怪我第一次沒看見,這麽敏感痛楚的部位,真是好狠……他的後麵,紅紫之外,隱私處傷痕驚人,不堪入目……我難過得搖頭……正給他輕輕地擦著,聽他極悄聲地說:“不知,那陳家小姐,會不會這樣給我擦身,不嫌棄我,還喜歡……”我咬牙笑了,他已經膽大如此!知我心軟,以身相呈不說,竟然還敢出言逗我!可看著他的身體,我實在說不出任何壞話,隻低聲說道:“你這麽好,她當然會喜歡你。”他變得十分沉靜,我輕歎了一下。
  擦洗了幾次,我放了手巾在盆中。周圍看看,起身去衣櫃前,開了衣櫃。裏麵四季衣物的最上麵,疊放著一件舊得發灰的粗布白衣。我在下層找到了內褲,回床前給他穿上,才又把被子蓋了。
  坐在他的床邊,我出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們默默地呆了一會兒,謝審言麵朝裏,低聲問道:“你信我嗎?”
  我想都不想說:“不信。”我順和了你,給你擦了身子,可我就是再心軟,也不能給你當妾或地下情人。
  他又輕聲說:“如果我說,那時,我不能……真那樣,就辱沒了我們……我想,過一段時間,等大家都忘了那些事,我再去找你,你就知道,不是因為你父親……或別的……我才……你信嗎?”
  我答道:“不信。”沒發生的事,自然可以隨便說原來是怎麽想的。但我細想了一下,他說的也是,那樣結了婚,他會覺得是我家把我推給他還債,他受不了,後麵,我大概也會不舒服吧,誰想是個還債的人情,也會一直不清楚他為何與我在一起……
  又一會兒,他低聲說:“如果我說,自從那天,我說了不能……就再也沒有好好睡過……隻有夢到了,那次旅途,李伯的父母家……夢到……我才知道我睡了一會兒……你信嗎?”
  我回答:“不信。”他的老家人堂上倒說過他夜裏不睡覺……
  他又說:“如果我說,我原來就準備去見你,不是因為你生氣了……你信嗎?”
  我說:“不信。”你那之前又沒來。
  他停了好一會兒,輕聲說道:“如果我說,我從沒有忘記我們……那天,我隻是沒來得及把她們推開,你信嗎?”
  我馬上說:“不信。”這種話,我聽得太多了啊!
  他又說:“如果我說,別人碰我,我都覺得……隻有你……不疼……你信嗎?”
  我說道:“不信。”可比以前少了點幹脆。哪裏講過,有那樣慘痛經曆的人,受不了別人的觸摸……
  他停了許久再低聲說:“如果我說,在路上,你說的話,我都聽懂了,會記在心裏,一輩子……隻是那時,每要開口,我總想起我是怎麽被……就說不出話來……不是不理你,你信嗎?”
  我小聲說:“不信。”錢眼竟是對的。
  他又等了好一會兒,再輕聲說:“如果我說,忍她的鞭子和別的……比忍著聽你和錢眼談笑容易,你信嗎?”
  我深深歎息:“還是不信。你也別說了,沒用的,你就要娶親了,我也不能想象你的父親能容下我。”
  他這次長久地不說話了,我以為他睡著了,他突然極低聲說:“你還想,讓我和你在一起嗎?”
  我幾乎不加思索:“現在不想了。”怎麽能在一起?!你娶了夫人,我們三個人?你的父親那麽刻薄,我不想和他同在一寓!而且我沒有感到以前那種似火焰般燃燒的激情……
  他又開始冷得發抖。
  門開處,哥哥拿了一罐藥膏進來,口中說:“審言,我拿了藥,這就給你上藥。”謝審言依然麵朝裏,顫聲低語:“玉清,請讓歡語為我上藥。”哥哥一下怔住,謝審言似在夢語:“她以前……就上過……”我氣得對著他的背影翻白眼,哥哥把藥遞給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我接過藥,哥哥轉身要出去時,忽說道:“審言,你知道我家的心意,也知道她的心意……”我氣道:“我沒心意!”這是想把我當妾賣了還債!哥哥沒再說話,出了門。
  看著謝審言的背,我歎氣,世上真有這種人!快娶別人了,還來和我近乎。
  我把藥膏大手筆地橫塗上他身後紫腫的地方,他明顯地顫抖著。可塗著兩三下,我的心又軟了,怕弄疼了他,下手變得十分輕微緩慢,一點點地劃著小圈圈勻開藥膏,似乎是撫弄著那隻他畫出來的小睡貓,似乎是安慰著一朵受傷的花……我塗著,他慢慢地不抖了,一動不動地臥著,呼吸平和細長……
  我給他上完藥,幫他穿了幹淨衣服,蓋了被子,又在他身邊坐下。等了一會兒,他輕輕地說:“你一定,要信我。”
  我一撇嘴:“不信!”
  他輕歎著:“你要信。”
  我們再也沒說話。
  看著他趴著的背影。我思緒萬千卻又似杳然無蹤。許多畫麵閃現又瞬間消失。我想起我來的那天早上,怎麽給他上藥,想起他修長的手怎麽閃電般抓住了我的馬韁,想起我怎麽笑著追問他那些問題,想起我和錢眼在他麵前嬉鬧,想起他為我挑選衣裳,想起朦朧中的我怎麽被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裏,想我們多少夜色初臨時在鄉間的漫步,想起我為他整衣撣塵……我怎麽把那些都埋葬了?就因為他告別了我,他身邊的女子……他在公堂上在我身邊跪下時我的喜悅,他今天的話語……我的心又變得柔軟……可這些都該告一個段落,我們的路已走到了盡頭。
  我仔細問著我自己:我是不是很悲傷?我沒覺得有要哭要鬧的欲望,隻是種不可明狀的難過,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通過歎息讓自己舒服些:我沒有給他我的一切,我沒有愛他到永久……也許我都沒有真正地愛上他!那些自說自話的安慰,那些一廂情願的保證,都是那麽輕易地消失無蹤!……我沒有對他的信任,我早失去了對情感的信念。我的心已是一片凍土,那裏生出的愛的花草是如此短命。是不是我真的隻能對著我想象中的人傾注我的熱情,在現實中,我已不能接受人性?……
  老家人來了,見我一人在屋中坐在謝審言的床邊,十分氣憤的樣子。我仍然恬了臉笑著讓他給謝審言拿來些吃的,看著謝審言俯臥在床邊吃了,我才出門和哥哥與李伯回了府。
  回府的途中,我想告訴哥哥那個給他研墨的丫鬟是陳家小姐,是日後會嫁給謝審言的人,可我忽然感到了有種無形的意誌,讓我還是少開尊口為妙,我就沒說話。
  這之後的十來天,哥哥天天去看謝審言。每次回來他都來見我,告訴我謝審言怎麽樣了,傷好了多少,吃了什麽。我沒有再去一次。哥哥也告訴我,就像謝禦史說的,謝家五天後下了聘,定了三個月後娶親的日子。
  生產麗娘已經到了隨時都該生的時候。她著急上火,白天黑夜地在府中散步。我天天陪著她走,可不想說話,隻覺得十分疲憊,就像那時對錢眼說的,心上的累。她從不問我什麽,隻是有時長籲短歎。
  在那邊,說句不好聽的話,二十五年中,我從沒有真正思考過什麽問題。天天有電視,處處有書籍雜誌,隨時可以和人聊天。我從小就知道一個最常用的詞:“沒時間”。真是沒時間哪!上學時,做不完的作業,考不完的試!十六年!兩個抗日戰爭,天天要體會沒法盡心盡意看電視、看書、睡懶覺的遺憾。上了班,忙死人,那麽多的應酬,飯局,要回的電話,要回的電郵,QQ上的談天……廁所裏看幾頁書就了不得了。我這種看了記不住的人,真的可以被稱為行屍走肉,沒思想,沒深沉。每天腦子還沒動,就到了睡覺時分。要睡個好覺,自然臨睡更不能瞎想……
  到了這裏,突然,每天有了大量的空餘時間,安靜的空餘時間。沒有音樂電影,沒有我喜歡的小說和漫畫,我暇置的大腦沒地方用,就被逼得老是思緒重重。要是早這樣,我還學什麽商,改哲學得了。
  當初孔子在的時候,根本沒幾本書,結果他和老子都閑得發瘋,自己動手,寫了些日記或者隨想錄之類的東西。因為他們出得早,沒有競爭者,結果他們一舉成名,當了思想領袖。可見什麽都是個機遇問題,孔子那幾句話要是放在現代,肯定有很多人說他淺薄狗血。老子那種遺世獨立的樣子,必然被人們看成假裝清高,實為炒作。
  按理說,我有那麽多雜七雜八的現代理念,在這裏應該掀起個思想的百花齊放什麽的,但因為我寫不好毛筆字,也不會文言文,自然沒法表達,隻好都爛在腦子裏,成了酸奶,給我疲軟的心境,補補鈣。
  但讓我感慨的是,我想得越多就越不快樂。以前的歡樂笑語,離我越來越遙遠,我變得沉默寡言。這一次,我知道事態嚴重,無法再用什麽警世明言蒙混過關。有什麽,在我心底,崩潰了。
  仔細回顧,好像我從記事起,生活裏就總是有一位異性。說來,這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沒有男人!不是那個庸俗不堪的意思,是沒有老公,未婚夫,男友,半男友,連暗戀的對象都沒有!
  過去許多次,當我發現了我那位的放浪,我曾恨我自己為什麽不離開。我試過不再理他,可心裏虛得讓我發怵。他一求我原諒,我何嚐不是鬆了口氣。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他在我的憤怒裏,輕輕一笑,再也不回來,我大概會痛苦萬狀,反去求他,也未必可知……我也是害怕孤獨的人啊!
  如果說我還能回想些一下我與我原來那位的一些交往,我根本不敢想有關謝審言的一切!他將是別人的丈夫!我們之間,是對是錯,誰是誰非,我都不願再回顧!那些記憶和話語,我都深埋在了心底的一個角落。否則,那種難過的感覺,實在讓我受不了。
  沒有一個人讓我掛牽,沒有一個我指望日後可以同行的對象,這讓我感到多麽空虛!
  才明白那些好萊塢明星或世界豪富們為什麽要用毒品或自殺。衣食無缺,更讓人難逃情感和精神的無所依托而帶來的絕望。
  我坐立不安。
  頭一次,我真的羨慕那些有事業有野心的人,他們的情感至少有個發泄之處。我天天混吃等死,弄不清我這輩子還能幹什麽。原來我沒指望成什麽大事,日子過得自在逍遙,高高興興就行。可現在我明白了,能那樣逍遙,情感一定要有依托,心中一定要有平靜。否則必是心驚膽顫,惶惶不可終日。
  一日日,我自思自問:在何處能尋到我的平靜?是事業嗎?可是我什麽也不想幹!我這麽失措,是不是就是因為我沒有伴侶?!
  怎麽尋找伴侶?我過去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一方麵,我身邊有一個,另一方麵,我天天對人家講,姻緣天注定,到時候,命運會引領著兩個人走在一起。自己當然也信……可現在,我突然羨慕那些不信天命,自己動手的人。是不是我也得主動尋找?找個什麽人呢?
  真佩服那些自信的人,他們能大聲喧嘩地說出自己要找的人必須具備的條件,男的自然要求女子又要溫柔又要漂亮,又要愛公婆又要明事理……女的要求男的又要房子又要英俊,又要有前途又要顧家……奇怪的是要了這些條件的人,很少說要愛情。我從沒有看到征婚廣告上說:尋一愛我我愛,一生不渝之人……可大概這麽寫了,就顯出了心的軟弱,或者像個感情騙子。定會有人趁機巧言令色,信誓旦旦,騙取情感,或者沒人理……用條件來找人,至少能有客觀的準則……但能要求別人,自己就也得同樣優秀,不然的話,就是個“圖”字,誰都看得出來……
  可我不知道我要什麽樣的人!有錢,可不忠誠,行嗎?忠誠,可愚蠢,行嗎?聰明,可卑鄙,行嗎?……我沒有辦法隻給幾個條件,因為我一列出來,就會是好幾頁紙!可真有了那十全十美的人,他憑什麽喜歡我?!我自己就不是個怎麽樣的人……
  思想之間,突然醍醐灌頂!我意識到了:即使我真的決定自尋伴侶,即使我哪天想清楚了要什麽樣的人,在這個世間,我已無此機會!
  那時我對杏花說,我不在意處子之身已失。如果還是在原來的地方,我也許還有希望遇見真的愛我的思想、性格和身體的人。但是在這裏,我明白了,這種可能,等於零!
  我已經失去了貞潔和名譽。爹的地位岌岌可危,我們家如果得到保全,就已經是萬幸。沒有人想借我來攀什麽勢力,大概隨著爹的處境的明顯,人們對我家會盡力回避。在這裏,我作為一個女子,已無可取之處,作為一個家庭的分子,也已沒有可以利用的地方。平日裏,我根本不願出府,怕被人認出,對我指指點點。有任何年輕公子的來訪,爹從不讓我見麵。我知道他覺得我即使為妾,也應嫁給謝審言來補償我家對他的欠缺。但我絕不可能如此!
  我看到了天意顯示給我的唯一道路:我將終老家中。
  這就是我心底崩潰的所在!當我的理性還沒有意識到根源的時候,我的感覺早已觸到了絕望。
  我歎息:一個平庸無誌無才無華的女子,注定一生無所作為。本指望著相夫教子,貢獻自己,可命運竟然讓我找不到能嫁的人!天意的安排,有限的人力,何能改變……我會成一個老姑娘,無予無施地過一生,沒有給任何人留下經我撫養的記憶……
  原來的灑脫現在都變成了慌張,最壞的可能已不是一個最遙遠的惡夢,而成了最近前的現實。痛苦的恐懼從我的心深處瘋狂生長,鑽出土壤,蔓延攀援:沒有愛情,我將一生孤獨!
  ……
  這天早上,正和麗娘走著,麗娘突然停了一下,高興地說:“潔兒,我想是時候了。”我忙打了精神:“怎麽樣的感覺?”麗娘說:“就是稍有些疼,從淩晨開始的,我們走這麽長時間,好幾次了。”我說:“咱們快回屋,去請穩婆。”
  我們走回屋中,哥哥為了麗娘的生產,這一段時間根本不診。他聽言趕快到來,號脈說胎脈強勁,但該還有好長時間。穩婆來後就把哥哥轟了出去,屋裏留了我,杏花和兩個麗娘的丫鬟。
  前幾個時辰過得很容易,麗娘陣痛來時端坐運氣,一聲不響就過去了。聽著我和杏花的調笑還跟著笑罵。我抽空去吃了午飯。天傍晚時,就不那麽簡單了。麗娘開始閉著嘴呻吟,皺著眉頭,出虛汗,臉色蠟黃。到掌燈時分,麗娘開始小聲叫,手伸向空中,我忙握住,接著就後悔,她的手勁太大,我隨著她的陣痛齜牙咧嘴。我不久就讓她接著握杏花的手。等到天色漆黑之時,麗娘陣痛時就是連哭帶叫了。我見著膽寒,但穩婆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還一個勁兒說:“夫人的氣色很好。”燭光之下。麗娘麵部表情猙獰,有點象漫畫裏的巫婆,雖然是年輕的巫婆,可還是巫婆。
  入夜了,我又困又累,隻一個勁讓人上吃的和水,我總吃些東西。麗娘隻喝了一點水,不知她怎麽不渴,她的汗把她又長又密的頭發全濕透了。
  人的適應力真強,我在麗娘一會兒一叫的刺激中,居然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嘴角流下口水。麗娘已經大小叫聲相雜,連續不斷。穩婆高興地說:“快啦快啦,夫人,快熬出頭啦!”
  我近乎麻木不仁了,看著麗娘這麽痛苦地叫,隻覺得很疲倦。突然穩婆說:“出來了出來了。”我忙湊到下麵去看,隻見麗娘流血的兩腿之間赫然伸出了一隻極小的腳!我一下子嚇得完全清醒了。孩子不是頭朝下!我不敢說話,隻咬住牙看著。穩婆說到:“夫人,孩子腳出來了!等痛時,夫人往下麵使勁。”麗娘喘息著說:“怎麽,是腳……”穩婆說:“腳踏紅雲!是好征兆!”我心說這要是在現代,早就剖腹產了。那隻小腳外麵有一層半透明的胎衣,那小腳微動,胎衣破了,一股水,噴了出來,這就是羊水了。接著另一隻小腳也伸了出來。
  麗娘大聲喘息,但不那麽叫了,她腿間兩隻小腳偶爾踢一下。我氣都不敢出,如果出問題……麗娘問:“孩子,活著……”穩婆說:“當然活著哪!還動哪。”麗娘俯身,竟用手摸了摸那雙小腿,她說道:“潔兒,如果,我生不下來,你一定要先救孩子……用劍剖開我……”我大聲說:“你胡說什麽呀!快一心一意地生啊!”麗娘還想再說,陣痛到來,她咬牙切齒,狠命地使勁,孩子的小腿慢慢地出來了。她又一陣喘息,再推。
  我眼看著那小小的腿,大腿,接著是胯部……穩婆叫起來:“夫人啊!是個公子哪!”麗娘又一陣哼哼。忽然,我發現,那極小的半個身子,在麗娘的兩腿間不知怎樣已經轉了個90度,是嬰兒自己在麗娘的推動中側了身子,也在努力地要出來。
  我原來以為生產時,是母親使勁把孩子生出來,現在我才知道,孩子也同時在往外努力。這麽弱小的生命,這麽持著……我怔怔地,看著那嬰兒怎樣越來越快地出來了,穩婆抓著嬰兒的小腰,我不及眨眼,那孩子已經掉了出來,身子有白膩膩的一層東西,亂動著。穩婆一連聲地說好。
  像是在夢裏,我看著胎盤怎麽出來,麗娘的身下,鮮血滿褥,孩子的哭聲,洗了的孩子怎麽放在麗娘胸前,麗娘怎麽哭得一塌糊塗,外麵守候了一夜的爹和哥哥怎麽高興,爹怎麽給他取名叫董玉澄
  ……
  天已經大亮時,我在極度興奮和疲乏中走回屋中。一個生命,真的是從血中,誕生在我眼前。他的母親經過了那麽多的痛,可相比那失去這個生命的可能,所有的痛和血竟都無足輕重了。
  我睡得十分不安穩,麗娘的叫聲,那隻先伸出來的腳,嬰兒自己的轉身,血水迸濺的瞬間……朦朧之中,我悟到了什麽,但實在太困,就睡著了。
  後麵的一個月,我天天去幫著麗娘。她不讓爹進門,因為她每日蓬頭散發,衣襟不整,狀如女鬼。幾乎總是在抱著那個嬰兒。那個嬰兒差不多三個小時左右就吃次奶。吃之前大哭大鬧,等不及給他先換下尿布。吃時要近一個小時,吃著吃著就睡著了,可放下之睡了一兩個小時,就又醒了,日夜如此。麗娘不讓奶媽來喂,她今年將近二十八歲,算是老年得子,心中格外愛這個孩子。這麽折騰幾天下來,她的眼睛就成了熊貓眼,一副總是糊塗的樣子了。她沒有胃口,喝些湯水,老說吃不下東西。奶媽說這樣的話,奶水不豐,孩子自然睡不長。
  我有時抱著那個哭叫不已的小家夥,隻覺的喜歡得瘋狂。他張著的沒牙的嘴,緊閉在一起的眼睛,淡淡的眉毛……我明白人們說的“愛得想把他吞了”是什麽意思了。我恨不能他是我的,是我經曆了那樣的痛,那樣的苦,流了汗,流了血,把他帶到了這個世上。
  看了麗娘的生產後,我莫名地有種振奮感。似乎是我的情緒滑落到了最底部,開始往上爬了。每次想起那個嬰兒的轉身,我都有種感動。我看到了在人身上最原始的積極,那從母體中向外擰動身軀的本能。這種積極沒有理由,沒有經驗,卻是深藏在人的生存的根基裏,是一種不能名狀的堅持。就是這嬰兒的轉身,注定了人在最絕望的時刻,必再做努力。多少迷失路徑的人,在精疲力竭之時,還會再多邁一步,不是因為覺得那一步將帶他們到達目的地,而是不願放棄。多少重病的人會堅持在痛苦中活下去,不是因為他們相信能痊愈,而是他們不願停止生命。
  我明白了我是多麽膽怯的人,多麽害怕痛苦。我在出生時肯定也曾這樣轉身,從我母親無條件的安全裏選擇奔向這個世界,這個沒有穩定,沒有永恒的世界,這個充滿了消極,惡意和傷害的世界。別說我不懂,我相信每個來這個世間的靈魂,來之前,都知道自己將麵臨考驗……
  這麽多年了,我比當初那個無助的嬰兒不知強壯了多少倍,聰明了多少倍,但比那個嬰兒喪失了多少倍的勇敢。我願意選擇容易的道路,回避艱難。如果那個嬰兒如此選擇,他就不會活下來。
  就是在這種情緒和思維的亢奮中,我迎來了春天。看著綠色的花苞冒出來,各色花朵怎樣不經意似地可無法阻擋地綻放在枝頭,然後翩然凋謝。那不能琢磨的時光,此時在花朵的變化和青草的生長中,顯出了它走過的足跡。有人說在春天裏,時間才露出了它的崢嶸麵目,那是因為他們覺得春天不會再來。如果這樣的美麗注定將重複,那麽它的逝去,隻是那謝幕時優雅的退出。
  既然歡樂短暫,為什麽要讓悲傷長久?但事實已經證明,悲傷比歡樂更持續漫長。人們願意在憂鬱裏躲藏,不敢依靠歡樂,是不是因為失望的痛是最深的痛?因為那不僅隻是情感上的失落,還有對人的智慧和判斷力的否認。我多希望,我沒有主觀上的偏愛,歡樂和憂傷都是一樣的短暫。我多希望我能真的做到,當一切都過去,我隻餘微微的笑顏。
  ……
  周圍的人們像約好了一樣,誰也不提謝審言。我平時不去想他,可在我清晨醒來之前,常夢見他。他總是那身白衣,靜靜的站在我身旁,無聲地對我說要我信他,他沒有忘了我們……有幾次,我甚至感到我觸到了他的身體,就如那天我給他擦洗時一樣……每每醒了,我就會短暫地遺憾我不能像那時在路上那樣,和錢眼談笑,讓他能聽到我的思緒,因為他說他會記在心裏一輩子……但白日降臨,我就把這些全拋在腦後!
  錢眼象哥哥當初一樣,常在外麵買賣藥材討價收賬。我總覺得對不起杏花,但她卻說這樣就有時間和我作伴。錢眼的爹自己經常出府,不是實心實意地討飯,隻是穿得破爛,與乞丐坐在一起曬曬太陽,以此說自己受了苦,可以回來享享福而不擔心折了壽。他見了杏花就象見了主人一樣,恭敬得不得了,老叫杏花“小姐”。杏花對他十分照顧,如對自己的爹。看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真讓我難受,他們總衝著對方一個勁鞠躬。我有次去日本,到一個餐館裏吃晚飯。那裏的菜式象廣東的早茶,一碟碟的小菜,我們四個人點了二十幾碟。平均每點一碟,那個服務員就鞠兩點三個躬,我十分奇怪他的腰怎麽沒斷。看著杏花和她的公公讓我總想起那次晚餐。
  麗娘的孩子滿月了,我不是那麽忙了。振作起來之後,平生頭一次,我認真地考慮我這輩子到底該幹什麽。
  過去我的朋友們總說,我這張嘴,要是用到了邪門歪道上,肯定能坑蒙拐騙,七七八八賺很多錢。但就像福爾摩斯不是罪犯一樣,我也成不了騙子,因為我做賊心虛,虧了心就睡不好覺。花錢還稍有些興趣,賺錢就沒心思了……我爸曾惆悵地說,如果我不是讀了就忘,我上個醫學院,成個心理醫師,一定能救很多人。但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別提再救什麽別人了……我那些趾高氣揚的女強人朋友們天天說我是婦女解放的絆腳石,胸無大誌,就想當家庭婦女。一位自己開了公關策劃公司的好友,多次讓我去和她合夥,說我的異感能讓我成為所向披靡的“公關女將”,這種用詞立刻把我嚇得退避三舍。
  過去,我上班就是為了掙幾個錢,三頓飯,新衣服,沒想成就什麽。到了這裏,想來想去,如果我一定得出去謀生的話,當個媒婆什麽的,應可以勝任。開個小酒館,當個媽媽桑,勸人喝酒,也該成……可爹是不會讓我這麽幹的,現在也還不到我為了謀生去幹事。但相信日後我在這世上能養活自己,多少有些得意。
  有誰站著說話不腰疼地講過:找一件你熱愛的事當成工作,你就會覺得每天都在度假。我真想推他一個大馬趴。這種語言沒有任何邏輯,工作就得幹事,度假是什麽事都不幹,根本不可能是一回事!像這樣滿嘴裏跑舌頭假裝的深奧言語,經常讓我氣憤填膺……
  但是他的話多少啟發了我,我知道我最喜愛最擅長的就是當個雞婆,自然就該把當雞婆當工作了。
  我與我那位雖然早嚐禁果,但我每一次都堅決避孕。他總說懷了孩子更好,結婚生孩子,他的事業日後有人繼承。他付得起那些罰款,一定不隻要一個。我是不想懷的人,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怕我一旦懷上了孩子,我絕對沒有勇氣做掉。我當時離開他已是不容易,如果有了孩子,無論他如果放蕩,我都真的一輩子不會離開他了。這種想要孩子和不敢要孩子的衝突許多次讓我無名火起,更是對他追蹤得嚴密……
  現在既然我不愁吃穿,還有人幫忙,當不了賢妻,就直接當個,不敢說是良母,甚至不敢說是良後母,當個保姆吧!
  四月的一天,錢眼一回來我就趕快找到了他,怕他和杏花一黏糊上,我就沒時間了。錢眼一見我就說:“知音,我看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淡笑:“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老了!”
  錢眼皺眉:“你說話大白話也就罷了,可就是用了詩文,怎麽也是如此平淡?”
  我歎息:“不平淡的我就記不住啊!”接著我嚴肅起來:“錢眼,我想收養幾個孩子,告訴我,我們府中可有足夠銀兩?”
  錢眼看著我:“知音,你覺得和人家是真的不成了,對吧?”
  我又歎:“錢眼,跟那個沒關係!我得幹點什麽,沒聽說過嗎?人沒有忙死的可有閑死的。我快閑死了。幹活幹活,幹著才能活著……”
  錢眼打斷:“你這是抄襲我呀!”
  說笑歸說笑,他還是告訴了我,銀子不那麽富裕(對他而言,銀子永遠不富裕),但多幾個人的飲食大概沒問題,不過是水缸裏多一瓢水,煮飯時多放把米。我們就在府中選了一小院落,裏麵四五間房。我布置了孩子的臥室,分配了兩個仆人。
  才過了三四天,我就收養了第一個孩子。這是個女棄嬰,被人扔在路邊,哥哥撿了回來。她應該隻幾天大,瘦得象隻小雞,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表示雙親日後根本不存再與她相認的念頭,但哥哥說她的父母已經是對她心存了善意,不然的話他們把她淹死就是了,不必把她放在外麵。
  我抱著那個女嬰,感到陌生又親切。她的哭聲嘶啞無力,聽著隨時會斷氣。我讓人請了奶娘喂她,可每天她醒著時,我都去抱她。這才知道,撫養孩子,物質上的需求的確不多,但要許多精力去和她在一起。
  三周後的一天傍晚,春風過窗,吹動著窗上的輕輕的布簾,我正抱著她來回搖動,她看著我笑了,那近乎是無知可又最純真的笑容,讓我淚起眼中。
  她的笑回報了我對她做的甚至我還沒有做的一切。我不指望在未來,她有一天會這樣抱著我,讓我還她的笑容。我不指望日後,她長大了,償還花在她身上的銀兩。我甚至不指望她感激我,因為她根本不欠我的,這一瞬間,我感激她,讓我在這樣心緒黯淡的時刻,有這樣的機會抱著她,體會到了我能如此軟弱可不必慚愧。雖然這一瞬間可能無法長久,可在至少此時此刻,我對她有毫無條件的愛,她對我有毫無顧忌的依戀……
  我理解了我的父母,明白即使我不在他們身邊,關於我兒時的記憶會溫暖他們一生。
  半個月之後,錢眼又帶回了第二個女嬰,這個是七八個月的年齡,錢眼說她的母親剛剛病死,她的父親失足跌傷後臥床不起,無法再撫養她。她已經可以吃食物,我每天給她喂些粥之類的東西。我發現孩子對喂她吃的人最親近。隻幾天功夫,我走向她時,她就坐著,向我揮舞手臂,流下口水,麵帶笑容。
  有生以來,我頭一次能這麽放心地去關懷照顧而不擔心我的行為讓人感到沉重難堪,讓人退避三舍。
  我把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放在了照顧這兩個女嬰身上。過去的二十五年,我沒有這麽努力工作過!用句俗話說:我要是以前這麽賣勁兒,我早成了大富翁、諾貝爾獎得主、博士生導師、或是國家主席的秘書了(我知道主席的秘書比主席忙,主席的稿子都是秘書寫的)。
  每天一起來,就是抱孩子,哄孩子,換不完的尿布,喂不夠的食物!她們怎麽沒完沒了地拉屎撒尿?怎麽兩三個小時就又餓了?!我還不管洗尿布洗衣服,就已經累得半死!一天下來會一頭紮在床上睡到天明都不翻身。看來我根本不是個真正的保姆,更不是母親!沒把事情都做全了不說,晚上還能好好睡一覺。我一貫的幹不成事的風格……說來我是利用了她們啊!
  雖然覺得自己沒做到完滿,我還是倍感充實,常感歎:有事業真好啊!
  錢眼聽了,說我講的不對,我這不是事業,因為我幹的是賠本的買賣,頂多算是‘事兒多’。
  麗娘天天帶著她的孩子來,我們把三個孩子都放一起,看他們躺在那裏,好奇地看著別的孩子,口水滿身。我們會為他們十分微小的表情和動作同時哈哈大笑,雖然麗娘看著我,眼裏似乎有種憐憫。
  一天,我笑著問:“麗娘,還想要孩子嗎?”
  她大大方方地說:“要,一直到我要不了了。”她停了一會兒,遲疑地說:“潔兒,你真的這麽不指望了嗎?我當初,等了十年……”
  我嚇了一跳:“天哪!麗娘!我沒有那麽強勁的心髒!十個月,我都熬不過去,十天,都太長!”
  麗娘皺眉:“心裏有念頭,是讓人高興的事啊。”
  我輕歎:“那是因為你覺得有一天,念頭會成真實。況且,你是真的喜歡我爹……”希望和愛情,我都沒有吧……
  麗娘想了半天,低聲說:“我知道,不該問……可你到底,是不是動過真心?”
  我長歎:“麗娘!我都不問自己!動沒動過,都沒有意義了。我現在想的是,怎麽能讓自己快樂地活著。後麵的日子才是重要的。”
  麗娘轉頭看著孩子們說:“潔兒,我喜歡謝公子……可如果實在不行了,我一定讓老爺,給你找別人……”
  我笑著:“麗娘,有了這些孩子,我才發現,我適合做個母親,不,保姆,雖然是個不合格的,我不洗衣服不做飯,還愛睡懶覺……可讓我歡喜。我是多麽不適合去愛一個男人,我善妒易怒,糾葛沉重,根本把握不好我的情感,非常不合格,弄得別人和自己都很苦……”
  我們都不說話了,看著嬰兒們。
  留下錢眼多次要拉我出府,但我都因太忙而拒絕了。這次我沒依賴著他給我寬懷,所以他沒辦法要挾我。可這天他說我一定要和他去吃飯了,因為他要和哥哥一起去采買藥材,曆程一兩個月。他要在酒樓點桌酒席,請我和哥哥,他的娘子,李伯大吃一頓。我問他為什麽不在府中,我們的廚師也很好。他說他是要飯的出身,認定隻有在飯館裏吃的才是高級的。想起上次他怎麽設計讓我去見謝審言,我嚴肅地說:“錢眼,上次的事,我念你一片好心,就算了。可這次,你要是再來一次……”
  錢眼拚命搖手:“不會不會了,我可不想讓你見到他。”後來到了酒樓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時值五月,天氣漸入盛夏。
  這次錢眼沒挑眼,我穿了一身簡單的米綢色男式長衫,紮了一條褐色的腰帶,是個仆從的樣子。李伯穿了褐色的衣服。杏花是已婚婦人的打扮,一身淺玫瑰色的女裝,十分媚麗,錢眼看得色咪咪的,杏花一見他那個樣子就橫眉立目。錢眼穿了身實木色的衣服,顏色和樣式都不紮眼,大概是不用擺闊讓人給安排座位了。出來了,我才發現我們的服裝像是一堆各色樹枝,襯著杏花一朵花。
  錢眼選了最大的酒樓,堅持上最好的頂樓去坐。傍晚時分,我們到時,廳裏坐了大半,為了不惹人注目,我選了角落的座位,麵窗背向著門坐下。
  錢眼說哥哥一會兒會從他行醫的地方直接來此,我們給他留了靠外邊的座位。
  滿耳就聽人們在議論:“今天的詩會你去了嗎?”“去了,隻想看看那謝審言,結果他片字未寫。”“江郎才盡了吧。”“是啊,曾經大變,哪裏還能有什麽詩思。”“這次奪冠之詩……”
  我皺眉:“錢眼,今天有詩會?”錢眼有些茫然:“知音,你知道我,就想掙錢,平時哪知道什麽詩會啊?”杏花插嘴:“詩會之後,大家都會聚在酒樓暢飲,這家酒樓就是首選,謝公子會不會……”大家都看著我。錢眼嚴肅地對我說:“知音,咱們逃回府去吧!或者,換一家飯館,小點的,我還省點銀子……”
  算來,自從上次與謝審言一別,已經兩個半月多了,他也快到了該娶親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這麽長時間我沒想過他,現在我倒想見見他。我的心已經安定了,如果他來了,看他一眼,也沒什麽吧……就笑著說:“先吃了再逃吧。”
  錢眼先點了小菜和一壺酒,酒來了,他給大家都倒了酒,杏花把我麵前的酒杯往她那邊挪了挪,說一會兒替我喝。我笑道:“沒這麽緊張,上次來時我喝了一瓶呢。”杏花嘀咕著說:“那也不能讓小姐喝。”
  錢眼和李伯飲著酒,我和杏花飲著茶,邊吃著小食邊等著哥哥的到來。
  錢眼問我:“知音,你那麽上心那兩個孩子,日後你想讓她們幹什麽呀?”
  我想了想:“錢眼,她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不管。”
  錢眼假裝驚訝:“怎麽能不管?明擺著不是自己的孩子。”
  我微點頭說:“有道理,如果是自己的,大概就管東管西,可那樣,孩子非但不會感激,反而會討厭我。”
  錢眼笑道:“你不管她們,日後她們也會怨你的……”
  我點頭感慨:“說的是啊!不管她們,她們會覺得我不關心她們……”正話間,見錢眼兩眼看著門,笑容沒了。
  我聽著門邊一陣嘈雜,一群人進來了。我沒回頭看,知道了八九不離十。心中一下子很高興,亂跳起來,這麽長時間,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那群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我們的桌子旁邊的桌子,大家紛紛落座,錢眼的臉都白了。我不用側臉,隻抬眼睛就可以看到謝審言被一位穿著紅橙色衣服的女子半攬在懷中,扶著坐在了鄰桌斜對著我的座位上。他半垂著眼睛,似醒非醒的樣子,沒有向我這邊看。他穿了一身橄欖色的長衫,衣襟領口稍敞著,露出裏麵白色的內襯。他的頭發有些亂,幾縷從耳邊垂下,讓他蒼白的俊美容顏更添了幾分性感。那個摟著他的少女看來不這麽覺得,她一坐下來就嬌笑著說:“公子的頭發又鬆了,我來給公子挽上。”說著抬起原來抱著謝審言肩膀的手,撚起一縷頭發往謝審言頭上壓去……我收回了無意中看了過久的目光,轉而看著錢眼,錢眼勉強地對著我笑著。耳邊謝審言的聲音,有些啞,可溫和如絲:“嫣紅,勞你的手了……”那女子一陣輕笑……
  錢眼的臉部開始抽搐,我盡力保持平靜,對著錢眼笑起來,低聲說道:“錢眼,你說實話,是不是羨慕得很?”
  杏花立著眉毛看著錢眼,兩眼怒火。錢眼對著我和杏花賠笑說:“知音,娘子,我怎麽可能……別的不說,一見麵二十兩銀子的胭脂錢我就舍不得出……”
  杏花一下子掐住錢眼的胳膊,錢眼吸著冷氣可不敢動,杏花低罵道:“就是因為舍不得銀子你才沒這麽幹?!”
  錢眼也低聲說:“娘子,別把我胳膊廢了,這不是實話嘛!她們太貴了!還比不上你好,真不值!……娘子!我的胳膊!沒了就不能……娘子!……知音!……”錢眼做出哭泣狀……
  我知道他在轉移我的注意力,輕歎了口氣。旁邊人的談話我不想聽都得聽。
  “審言兄,難怪我們這一兩個月見不到你,原來夜夜宿在溫柔鄉啊……”
  “這位嫣紅姑娘平時可不愛理人……”
  “那天春媚樓的蘭兒還念道公子哪……”
  “我才明白,我那舊相好桃兒這陣子總問我是不是認識謝審言公子,原來你現在是個脂粉堆裏的紅人哪!”
  “審言兄,雖然你剛才在詩會上沒寫詩,但大家都知道你是因為身邊被那三個美人攪得心不在焉哪,哈哈哈……”
  “怎麽能是不在焉,嫣紅妹妹就在這兒,審言心在此嫣才是……”
  “審言兄,可受得了六隻小手摸來摸去的……”
  “當然,要不審言兄怎能……”
  “我也想有人來摸我啊,怎麽沒人……”
  “你哪有審言兄這樣的人緣兒……”
  其間夾著那嫣紅的嬌滴滴的聲音:“公子,你的頸上有胭脂的殘痕,我來給你擦去……”“公子,你來見我之前可不能去見別人,奴家饒不了你……”
  謝審言的短短言語:“嫣紅,我不知……”“不敢有勞……”“嫣紅妹妹莫要……”
  我感覺著自己,高興的心思雖然沒了,可連失望都沒有,隻是麻木。這兩個多月,我沒有讓自己想他,看來很對。我也許真的已經把他忘了?還是因為我把心力投在了幫著麗娘和照顧那兩個孩子身上,真的對他關閉了心門?誰說付出的沒有回報,現在那兩個女嬰的笑容,就隔在了這些言語和我的嫉妒之間。她們保護了我,幫助我戰勝了心中的猛獸,可也許是因為我的對謝審言的那份情愛已經消亡了?……
  錢眼開口說:“知音,有時候,別隻看著表麵的東西。”我微笑:“錢眼,與我無關的事,我不多費心思……”
  說著我抬手拿起附近的一隻杯子,往唇邊送去,杏花出言道:“小姐,那是酒……”
  一刹那之間,我心中異思翻滾,眼睛不由得閉上。我那次來就是因為喝醉了,這麽長時間,我沒有蘸過一滴酒。如果我再醉一次,是不是杏花害怕的那樣,再回去?是酒醉讓我來到了這裏,還是我的靈魂不能再沉湎於那樣的困境才選擇了離去?我可否想過再換一次?那位小姐,可曾想到要回來?
  方想到此處,一陣似風似霧的氣氛降臨在我身旁,我懸在空中的袖子無風微動,那跨越了兩個空間的走廊悄然到來,我的意念踏入了短暫的永恒。
  我與她心意想通!信息衝擊而至:那位小姐生了一個兒子,但氣憤她的丈夫屢教不改的淫亂,竟揮刀斬斷了他的命根!幸好他馬上撿了起來,奔去醫院,醫生當場手術,給縫了回去!按照法律,那位小姐本該服刑,但她的丈夫念她剛為他生了孩子,加上二十多年的相知,為她脫了追究,隻與她離婚,把兒子留了下來。那位小姐單身出門,丈夫給了她足夠的生活費用,保她衣食無缺。我的父母受不了她的蠻橫,不再和她來往。她感到無聊孤單,想回她的家……
  如果我們在同一個瞬間都想回到原來的身體,走廊會我們開啟。命運要求我做出選擇。
  我是不是想回到那個熟悉的世界?回到那汽車滿街店鋪林立,書籍電視充斥的文明中去……那裏有我的父母雙親,有個兒子,我可以說服我他讓我來照料,當然我再也不會和他在一起了……那裏,我還有可能找到接受我的人,雖然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可能愛上誰……我的酒杯停在我的唇邊,隻要我手一抬,飲下這酒,一個姿態,表明我的意願,我將瞬間睡去,片刻醒來,已在故鄉……
  還有什麽我放不下心的事?麗娘嫁給了爹,杏花有錢眼照看,謝審言將是別人的夫君……隻有那兩個女嬰,我走後,她們不會得到那位小姐的照料,她們剛剛建立起來的對人的依賴將被毀掉。她們會不會還能留在府中?就是留下,也會成丫鬟,像小時候的杏花,服侍那個小姐,受盡打罵……。
  如果我的手放下杯子,我就回不去,也許就永別了我的父母,他們將孤獨而終,無人侍奉……
  杏花緊張的聲音:“小姐,還是別喝了!”
  誰是親人,誰最需要照看……河中該救誰……誰更弱小……我想起了我手中的嬰兒那無意識的微笑……爸爸!對不起,我選了別人……
  我暗自歎息,慢慢地放下了酒杯。那位小姐遠去……
  那邊桌子,謝審言忽然起身,嫣紅問道:“公子可是要去更衣?”,謝審言回答說:“我去去就回來。”嫣紅起身說:“我來服侍公子。”他說道:“不必……”他拖著腳步走過我們桌邊身邊,似乎無意一抬手,碰翻了我麵前的酒杯,酒杯打了個滾。他一手扶住了桌子,深低著頭,含糊地說:“抱歉,我無意……”我看著桌麵,沒說話。杏花拿起我的酒杯,抽出手帕抹著桌子,嘴裏說道:“小姐還是別喝了!”謝審言沒抬頭,撐起身子,腳步不穩地走開了。
  我看向杏花,她瞪著眼睛,我說道:“我沒怎麽樣。”杏花出了口氣說:“小姐嚇我!”李伯跟著歎息:“我也心中緊張。”
  錢眼稍偏了下頭:“人家也不想讓你喝。”
  我搖頭:“錢眼,我不在意了。當年是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歡語,從今後,那兩個孩子,一個叫常歡,一個叫常語,我不能回去了,就把我父親的一片心意在這裏傳下去吧……”
  我們大家都有些心灰意冷,默默地吃著些小菜。
  旁邊桌子上人的談論傳過來:“審言近來桃花真旺啊!”
  “就是,這一個多月就沒在家過夜!城裏所有的娼館妓院都逛遍了!”
  “唉,也難怪了他,以前他爹沒免官時,他傲得不得了,平時根本不和幾個人來往,哪裏逛過妓院哪。誰能想,一下子成了官奴,被押到市場上賣掉。你沒看見他被反綁著跪在那裏的樣子……”
  “要是我,經了那種事,也得醉生夢死……”
  “聽說買了他的董家小姐給他上了刑?”
  “公堂上沒這麽定案,他自己去說是自願的。”
  “他肯定失心瘋了!嫣紅,你看沒看他身上?”
  “公子說什麽呀!我今日才見到謝公子。”
  “今天晚上,你好好看看他。”
  “何止看看,嫣紅,審言是多少懷春少女的夢……”
  “那是以前啦,我那次在公堂聽著,他受了那些,大概沒塊好皮膚了……”
  “據說是因那董家求過親?”
  “是,審言以前就知道那董家小姐。那小姐早就以劣性出名啊,平時鞭打下人,心狠手辣。到外麵,一語不和,就對人拳打腳踢,毫不手軟哪。”我咬牙撇嘴,錢眼拉了杏花的手,李伯低了頭。
  “難怪審言拒了婚。”
  “公堂上我聽著他該是沒逃過那小姐的毒手。”
  “那他為何還為那小姐開脫?”
  “畏懼她父親的權勢唄!據說是董太傅幫他父親複的官位,這能複就能免哪!你想想,誰還能再冒次險?萬一惹惱了太傅,再免了他父親的官,重為官奴,他還能活嗎?”
  “誰敢娶那樣的女子?”
  “大概沒人了。”
  “活該!那麽惡的性子!”
  “你們可別提董家的事,上次有人說那小姐壞話,審言當場推席而去。”
  “那小姐打了他,他還不讓人說?真是越來越怪了。”
  “誒,他來了!”
  謝審言晃悠著走過我身邊,衣袖掠過我的肩,飄來一陣酒氣。嫣紅起來扶住他,軟聲道:“公子,來,奴家給你整衣。”說著一隻手就往謝審言敞開的衣領處伸去,謝審言的手猛抬起,握住了嫣紅的手,低聲說:“怎能有勞嫣紅妹妹,請為我斟酒……”他頹坐在椅上,把嫣紅也帶著坐下了。他的手沒放開嫣紅的手,拉著嫣紅的手伸向了桌上的酒杯……
  哥哥的聲音響起來說:“你們久等了。”我們都舒了口氣:總算來齊了,快吃完回家吧!
  哥哥一身茶色的布衣,如果不是做工好些,沒有什麽補丁,幾乎和外麵的小販的衣著沒兩樣。但他狹長有神的雙目,那溫和可親的笑容,又讓人覺得他必不同常人。他走到我身邊,轉身說:“這位是冬兒,近一個月來一直隨我行醫,你們原來見過。”我才看到他身後跟著個低垂著頭,穿了一身石灰色衣服、帽子壓在臉上的小廝。我仔細一看,驚得差點變了表情,問了聲好,忙低頭飲茶。這正是那日我們在謝審言家所遇的,扮成了媒婆丫鬟的陳家小姐!
  這時哥哥讓冬兒坐在我身邊,自己在她旁邊坐下,還向著錢眼和杏花介紹:“冬兒本是媒婆張嫂的親戚,張嫂說她從小熱愛醫術,但無緣學習。就這一兩個月,我去購藥之前,讓她給我做個下手,也學些治病之道,了她些心願。冬兒甚是靈巧,還能悉心安撫病人,這段時間來真是幫了我大忙。今日我好不容易說服她前來,妹妹,杏花,我不在的時候,她若有需,你們要幫她……冬兒,這是……”
  我一個勁點頭,可不敢看她。我的心亂跳,日後可怎麽辦?!這陳家小姐是對哥哥有了意思,竟以有約待嫁之身與單身男子獨處,若被人發現,有觸律條……她嫁了謝審言,也了不斷這份情感……
  那邊謝審言的話語清楚地傳來:“嫣紅妹妹,你來喂我口酒……”我微動眼簾,冬兒一動不動地低頭坐著,哥哥身側後,謝審言搖晃著就要倒在嫣紅的懷中,嫣紅細碎地笑著,一杯酒幾乎都倒在了謝審言的身上,她嗔道:“公子別亂動,看看,又沒喝多少……”謝審言拉著聲道:“妹妹,再來一杯,豈不更好……”
  哥哥聞聲轉身道:“審言!你在這裏。”他起身離座,到了謝審言身邊抓了謝審言的手腕就給他號脈,謝審言掙了一下,沒掙開,隻得由著哥哥。嫣紅不快地說:“哪裏來的郎中,這麽無理……”謝審言開口道:“嫣紅妹妹可不能這麽說這位郎中,這是名醫董清,對我有再生之恩,為人幹淨,勝我萬分……”哥哥歎息道:“審言,你大病之後,怎能如此思慮過甚,不重休養……”謝審言打斷:“董郎中,你不知這其中的好處,欲仙欲死,讓人難以割舍……”眾人笑起來,哥哥說道:“我給你開藥……”謝審言忙道:“不必不必,我有美人心中相伴,死有何懼……”
  在那桌的歡聲笑語裏,哥哥回到我們桌邊,似是想著什麽。錢眼歎道:“我們上菜吧,快快吃完,這酒席擺得,知音,咱們下回就在府裏算了。”
  那邊又是一陣挑言媚語,冬兒在我身邊不聲不響地坐著。我曾告訴過謝審言她是誰,謝審言怎麽不稍加收斂……他曾說別人碰他,都覺……我忽然心有領悟,抬眼看向謝審言,他正倚在嫣紅的身上,像是知道我看他,他明亮的眼睛向我一瞥,馬上垂下,眉頭微蹙了一下。我也立刻移回了目光,可我那本已麻木的心突然感到了一陣痛楚。
  與旁桌的浪聲浪語相比,我們這一桌真是十分安靜。大家都沒吃多少,隻錢眼拚命地吃,一個兒勁兒低聲說:“不能浪費吃的,你們吃啊!”
  吃得差不多了,錢眼說道:“真是一席悶酒!知音哪,咱花銀子找這氣幹什麽?!”我們大家都多少跟著歎息了一下,又聽門口喧囂,錢眼道:“難道還有更熱鬧的?”
  我不敢貿然回頭,可耳中所聽已經夠了。隻聽人說道:“賈公子方才詩會上的詞句十分……”“本當奪得首席……”“賈公子不必耽於空名,您的文采已被眾人所識……”接著是枯柴一樣的笑聲:“諸位如此恭維,我賈某實在不敢當……”
  竟是那個賈功唯,我不願他認出我,忙低頭。看哥哥也微向裏轉了頭。可賈功唯好像沒注意到我們,他們在我的側後麵,謝審言他們的桌子旁停了下來。聽賈功唯大聲說道:“那不是謝審言,謝公子嗎?自己說甘願挨打受刑的人……”他旁邊的人哈哈笑起來。
  謝審言轉臉對著嫣紅說:“嫣紅妹妹,可聽過癩蛤蟆的言談?”嫣紅笑道:“公子說笑,癩蛤蟆怎能說話?”謝審言說道:“非也,方才有隻癩蛤蟆剛剛說了話……”謝審言這桌的人大笑。
  賈功唯大聲說:“你們聽沒聽說,那謝審言天天眠花問柳,他父謝禦史複職不到半年,哪裏有那麽多銀兩?他竟然賒賬娼家!說他將迎娶陳家小姐,日後自有銀兩還帳。人都知陳家富甲一方,陳家小姐是家中長女,那陳家自她出生就為她準備嫁妝。看來謝審言是指著用他未來夫人的嫁妝還他的招妓費用,天下還有這麽無恥的人嗎?”賈方人眾大笑。
  謝審言出聲歎道:“嫣紅,人要嫉妒,真是什麽話都敢說。陳家自願給我的嫁妝,日後我怎麽花誰管得著?花在嫣紅妹妹的身上,我喜歡……”嫣紅嗲笑:“公子……”謝審言又道:“有人,好像姓賈,看上了那陳家小姐的嫁妝,三次求婚都因為長得不好看讓陳家給擋了出來。現在拿不到銀子了,急成這個樣子。其實他對我禮貌些,我日後或許能替他墊些銀兩,也和嫣紅妹妹這樣的美人會會……”謝方人眾笑聲捧場。
  那方賈功唯冷笑著說:“長得不好看又如何,至少是個男子!人說謝公子容貌俊秀非常,可實際上他隻是個無用的廢物!”我心中一警,賈功唯以前有鄭四在手,知道謝審言的隱痛。鄭四在堂上沒能出口,賈功唯今天是要親自毀去謝審言作為男子的尊嚴……
  那邊謝審言懶懶地說:“長得不好大概連美人的衣邊都碰不上,是個男的有什麽用。”他還接著和人家鬥,不轉個方向?!
  果然,那賈功唯說道:“蓮蕊?”有個女子的聲音:“賈公子。”賈功唯說道:“你可和那謝公子共度過一晚哪?”那個女子說道:“是,七八日前……”賈功唯笑:“那謝公子可是有用?”大家笑起來。那女子低聲道:“謝公子酒醉,一夜和衣酣睡……”一片哄笑聲。賈功唯大聲問:“他付了銀兩,你不盡些殷勤,不怕他醒來找你麻煩?”那女子答道:“我也有此憂慮,所以夜間數次……”賈功唯大聲問:“數次如何?”那女子低聲說:“數次撩撥謝公子……”眾人大笑,賈功唯更大聲道:“那謝公子怎麽樣哪?”那女子不言。賈功唯嚴厲地說:“到底怎麽樣?!”那女子終於說道:“謝公子沒有……”賈功唯高聲笑起來:“你是說他不能了?!”那女子低聲說:“也許隻是那夜不曾……”賈功唯哈哈大笑:“大概不僅那夜……”
  我抬眼看謝審言,他臉色蒼白,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關鍵時刻,竟不再開口!嫣紅推著他說:“公子,你醒醒……”奇怪的是,我竟然不那麽討厭那個嫣紅了。
  李伯突然輕聲說:“那蓮蕊是鄭四的侄女。”哥哥道:“你肯定?”李伯點頭:“我以前見過。”哥哥猛站起轉身一拱手道:“賈公子!不可輕信他人言語!這位姑娘的叔伯曾因迫害了謝公子而被杖公堂。公子不要偏聽……”
  賈功唯狂笑:“是董公子!你倒出來給他遮羞!可惜何止那夜,你們去問問他所宿的妓館娼院,每夜他都是和衣而眠,這蓮蕊不是第一個試了他的人,可謂人人都試過,人人都知他不行!”我身後眾人一片嘈雜議論聲,夾著輕笑。“白長了那麽好看的樣子。”“還嫖娼,浪費了銀兩。”……
  哥哥對著賈功唯繼續說道:“如此惡語中傷,非君子所為!賈公子,謝公子的所行本與你無幹。你難道曾家家去問?你所居何心?!”
  耳聽著賈功唯離了座位,走到我的身後,大聲說:“我所作非君子所為?你的妹妹當初把他給了……”我已知道他要說什麽,一把抄起麵前的菜碟向身後出音處擲了過去。
  賈功唯就在我身後約一步處,這次我沒打偏,聽他一手擊落了碟子罵道:“哪個小廝膽敢無理?!”李伯突然起身喝道:“公子住手!”冬兒也猛抬頭,哥哥大張個嘴,我反應更慢,不回頭隻坐著。隻見謝審言手一揮,酒杯飛來,越過我的肩頭,賈功唯輕叱,酒杯落地的碎聲。他停了一下,冬兒忙低了頭。大概賈功唯看清了我,笑道:“原來是董小姐!也在此處。是放不下自己馴服了的下奴吧!那往日的下奴竟不願讓我為他出氣,看來奴性不改!人所言他甘於下賤真是眼見為實了……”
  哥哥再次打斷他說:“賈公子!官府已定了害謝公子的人的罪,許多謠言,不要輕信。我知道我的妹妹以前得罪過你,她已對你道過歉,望你不要再計較她。謝公子為人磊落,不記前嫌,我家深感他的大德。”把兩個人對起來講,唯恐大家不明白。
  賈功唯冷笑著說:“謠言?聽沒聽說過事出有因,無風不起浪?你堵了我現在的口,大家在別處說個暢快,你又能怎樣?”我心裏一涼,他的確可以到處胡說。
  哥哥的語氣罕見冷淡:“賈公子,人人都有一張嘴,說出話來如果不負責任,誰都幹得出來。我也曾聽人們傳說某府公子有如刺在骨之疾,虐死的丫鬟小妾少男乃至幼童,不計其數。時時拋屍荒野,無人予以追究!可人貴在自律,我平素行醫鄉裏,月見何止數百人,從不曾散布什麽謠言。”
  賈功唯哼了一聲:“沒有想到,人稱心善助人的董良醫也有威脅人的手段。”
  哥哥又言道:“有病醫病,我可以……”
  忽聽謝審言冷冷地說道:“玉清不必與他廢話!他就是因為娶不了你的妹妹,也娶不上那陳家小姐,心中妒恨得發狂。可不管他說些什麽,我半來個月後就成婚了!千萬嫁妝不說,還得了他想要的女子!”
  賈功唯惡笑:“你別高興得太早!陳家就是再貪圖和官宦結親,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不是男子的人!日後子息無望,還怎麽庇護他家。”
  謝審言輕哼:“你就等著幹瞪眼吧。” 他竟不否認“他不是男子”之稱!
  賈功唯哈哈笑:“別到時候是你幹瞪眼呢!”說完他在我身後陰冷地說:“董公子,董小姐,告辭了!”哥哥一拱手,我沒動。賈功唯等了一會兒,我身邊的冬兒的頭突然更低了,賈功唯突然怪笑起來說道:“謝審言,謝公子!你這樣的,就是娶了妻,也會成個烏龜!現在,就是個烏龜蛋吧……哈哈哈……”
  謝審言有些疲憊地說:“賈公子可是已經從癩蛤蟆蛋裏爬了出來,恭喜你。”
  賈功唯對他的人說:“我們去另一家餐館,這裏陰氣太重,我得來點壯陽的東西嚐嚐……當然,有的人,吃什麽也沒用了!”眾人嬉笑不已。
  他們一群人出去了。謝審言的桌上人低聲問答:“是哪個府上的人……”
  “聽不出來嗎?當然是賈府。”
  “那公子是賈功唯?”
  “噓……”
  “什麽是如刺在骨之疾?”
  “聽說是癲狂之症……”
  “真的?!”
  “是啊,有人說是因他的母親就有此症,曾在症發之時,活活打死了自己的兒子……”
  “啊?!”
  “你不知道?他家原來有兩個兒子……”
  “他父親廣納妾室,怎麽如此少出?”
  “那正室好妒,誰懷了孕,活不下去的……”
  “為何不休了她?”
  “她是太後的表妹,沒有她……”
  “人說賈公子發病時,異於常人,陰冷毒辣,淩虐淫人致死啊!”
  “是,我有位姊妹,去了賈府,就沒有回來,聽說死得好慘……”
  “這就是為什麽他家虐死了那麽多人?”
  “沒人管……”
  謝審言一聲不出。
  我們這桌,大家都不說話。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謝審言說他感激那個小姐,我原來以為他隻是說說,現在知道他是認真的。他那時知道原來小姐的品行,也知道賈府去買他。他預料自己難逃被淩辱致死的下場,可死在一個愛自己的人的手裏,比死在賈功唯手中要好……想到這裏,我驀然感到一陣悲涼,幾乎要落淚。
  哥哥對著冬兒說:“天晚了,我送你回張嫂那裏。”冬兒點了頭。他們起身,哥哥叮囑了錢眼和李伯,冬兒低著頭向大家道了別,兩個人出去了。
  那邊,謝審言突然長出了口氣說:“諸位請先回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嫣紅一聲輕喚:“公子!”謝審言十分禮貌地說:“嫣紅小姐見諒,務請先行一步。”他桌旁的人一通道別告安,一起走了。
  錢眼歎氣說:“知音,我們在樓下等你!”站起了身,李伯和杏花也起來,一轉眼,都離開了。
  我和謝審言一人守著一張桌子的殘羹剩飯,他抱著雙臂,合目養神般在椅中端坐著。想到他剛剛受了那賈功唯的言語侮辱和我方才為他的傷感,我站起身,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但不像嫣紅那樣離他那麽近。
  我們好久沒說話,終於還是我歎息道:“你何苦如此!”他一個多月流連娼妓之家可竟不解衣,本就是準備暴露他作為男子最恥辱的短處,就是今日賈功唯不挑明,這言語早晚也會傳播開。熱衷嫖娼或者不能房事,二者之一就能逼陳家退親。可他如此高傲的人,這樣作踐了名譽,從此怎能再與人社交往來?
  謝審言臉色暗白,還是閉著眼睛,輕聲問道:“你信我了嗎?”
  我氣:“就是不信!你別以為這麽毀自己,就能讓我信了你!”不能鼓勵他這種行為!
  他停了一會兒,輕聲說:“我沒喝多少酒,那些夜晚,都是裝醉,從未脫衣,你不必擔心。”
  我低頭,無力地說道:“你為什麽不認命呢?你就是壞了這門親事,你的父親還會再給你訂一門。(想到他名聲已毀)就是沒有下一家,他也絕不會容我嫁給你。我已收養了兩個孩子,我不在乎是不是還能嫁人了。你日後會有你的生活。你能不能放手?別再這麽苦自己?”
  他閉著眼睛,呼吸深沉,好一會兒才輕聲說:“你能跳下懸崖,但你走不回去……我當時沒放棄,才找到了你。”
  我搖頭:“不一樣的,天意難違,沒有希望的事情不要強求。”
  他停了好久,低聲說:“隻是你覺得,沒希望……”
  我抬頭看著他,見他格外消瘦,眼睛下麵又是青黑色,嘴唇淡白。秀美的墨眉,如此線條俊雅的麵龐……他閉著眼睛,可好像知道我在看他,輕聲說:“說些讓我點頭的話,我不喜歡搖頭。”
  我們在路上時我對他的溫情,一絲絲一縷縷湧上心頭,我看了他許久,歎了口氣說:“你的眼底都黑了,要多睡些覺。”他點了下頭。我又說道:“你瘦得很,要多吃些東西。”他又微點了下頭。我說道:“順從天意,不要再這麽虧待自己。”他合目沒動,等了一會兒,又輕言道:“天色已晚,你回去吧。臨走,對我說句好話。”
  看著他又落下來的幾縷頭發,我想了一會兒,低聲說:“你回去,好好洗洗頭。”
  他睜開了眼睛,對我淡淡一笑。這笑容還是有些苦澀,還是有些艱難,可還是到了他的眼睛。這笑意讓他的眼睛裏閃出光芒。我們看著對方,他長歎了一聲。一種久違的心酸突然襲來,我抬手把他敞開的衣襟領口拉合,他一哆嗦,又閉了眼睛,慢慢地點了下頭。
  親事我回來就讓李伯出麵去贖出了那個酒樓與賈功唯在一起的蓮蕊。她才十五歲,長相周正。我讓她和我一起照顧收養的孩子,根本沒有覺得她與謝審言共度了一夜有什麽了不起。
  蓮蕊非常喜歡那兩個孩子,晚上都和她們睡在一起。我們相處了一段時間,她才告訴了我詳情。她的父親早亡,她在叔叔鄭四家長大。鄭四喜賭好酒,欠了許多債。那時被李伯打得起不來床時,債主上門要債。鄭四解釋了他為何起不來床,大罵李伯手狠,說小姐早把就謝審言給了他們,李伯不該攔著。那債主聽了謝審言的名字,馬上說也許有商量的餘地。次日那債主再來,告訴鄭四,若隨他離開,債務全清,不然就把蓮蕊賣入青樓,立刻還賬。鄭四同意了和債主離開,他和蓮蕊就被帶到了一處民宅,說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其實是監禁。
  幾個月後,鄭四與蓮蕊話別,說他此去大約不會活著回來,但那些人已經保證給蓮蕊銀兩,讓她自立為生。鄭四說他對得起蓮蕊的父親了。可半月後,蓮蕊就被賣進了青樓。到那裏才聽說鄭四已因誣告之罪被杖死在公堂上。蓮蕊根本不知道那些抓了他們的人是誰,連他們住過的民宅都找不到,自然有冤無處訴。前一段時間賈公子到來,對她格外照看。賈公子讓她夜裏試探謝審言,然後公開向人說明。賈公子言外似有愛戀之意,蓮蕊就為他做了那些事。可那日酒樓之後,賈公子就再也沒去看她。
  酒樓後的第三天,就傳出了陳家退親的消息。陳家的理由是謝審言久戀花叢,身體不好,把他說得像是患了花柳病,可不得不說還是給他存了麵子。陳家雖退還了謝家的聘禮,但出麵一家家地付清了謝審言所有嫖娼的費用,以事實向大家證明了謝審言都幹了什麽。大家都說陳家對謝審言真是仁至義盡了。所以雖然陳家是主動求的親可又主動退的親,有出爾反爾之嫌,但因收尾工作做得好,實在讓人挑不出錯來。
  人們說謝禦史雖然知道謝審言近期在外荒唐,但沒想到會弄到這種地步。自那日酒樓,謝審言的不能房事已成市井笑談。在謝審言上次公堂之上丟了謝家的臉之後,這次他變本加厲,給謝家丟了個更大的臉。謝審言還變聰明了,根本不回家。謝禦史手提家法,天天在外麵找他,說見麵就打死他。可找了幾天都沒找到他。謝禦史放出話來,謝家沒這個兒子了!不僅謝禦史沒找到謝審言,別人也都說沒見到他,他好像在城中消失了。
  我聽了陳家退親的消息後,心中莫名地鬆快。
  哥哥和錢眼準備出遠門購藥的前一天,前麵傳有媒人要見老爺夫人。我正和麗娘在一起逗孩子們玩,聽了就忙和麗娘一起去了客廳。
  我們一進客廳就看見了媒婆張嫂,正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她身後站著低垂著頭的冬兒。爹神色慈悲地坐在案旁,他見了麗娘進來稍欠起身,麗娘飛步過去,嘴裏說:“老爺快坐下。”虛扶了爹一下,自己竟站在了爹的身後。我心說她也太謙恭了些。我向爹行了禮,爹示意我在旁座坐了。
  張嫂笑著開口說:“老爺夫人哪!我知道貴府大公子一直沒有定下親事,我來給他提的這位陳家小姐,年方一十七,容貌美好。為人謙和柔順,慈善心腸,心靈手巧,擅女紅針指。從小孝敬父母,愛護弟妹。她的家境又好,陳家是京城的十大富豪之一。她自幼就讀書認字,也會些琴曲。我覺得她與大公子十分相配,老爺夫人以為如何呢?”
  爹微點了下頭說:“多謝張嫂保媒。我那長子自幼離家十載,在外學醫,實是個不懂詩書、毫無家教、沒有禮儀之人。他平素喜出外給人行醫治病,不是個富貴人家子弟的樣子……”
  張嫂忙笑:“知道知道,大公子在外是那名醫董清,陳家小姐聽說十分歡喜。說大公子懸壺濟世,是有善心之人,可托終身……”
  正說著,哥哥從外麵進來。因在府中,他沒有打扮成平民模樣,今天穿了件白杏色的錦綢長衫。他神色中有醫者的平和,幾步行來,身材挺拔,衣衫微飄,看著真是位瀟灑溫潤的青年公子。張嫂身後的冬兒抬頭看著哥哥,半天才低了頭。
  哥哥進來先給爹和麗娘施禮,又對張嫂行禮,然後看著張嫂身後的冬兒,也行了一禮。冬兒馬上還了禮,臉紅到底。
  哥哥坐下了,張嫂看著哥哥說:“董公子,正好,我方才講了陳家小姐的好處……”
  哥哥躬身說:“張嫂,我在外……”
  張嫂說:“知道了,天天在外行醫,怕人家不喜歡……可陳家小姐說了,喜歡公子這樣的善行。”
  哥哥低頭思考了一會兒,突然抬頭對著爹說:“爹,那位張嫂身後的女子,名叫冬兒。她與我一同診病行醫一月有餘。我……不知……”
  麗娘笑了,哥哥忙對著麗娘說:“麗娘,請代我相詢。”
  麗娘笑道:“怎麽不先問我?”但她不等哥哥的回答就向張嫂說道:“張嫂,那位冬兒小姐,可曾定了親?”
  張嫂笑得臉快裂了:“還未曾。”
  麗娘看著哥哥,哥哥點了頭。爹輕咳了一下說:“既然清兒願意,我們就托張嫂向這位冬兒姑娘的長輩提親吧。”
  張嫂還是笑著:“那陳家的婚事就算……”
  爹接道:“請多謝陳家的好意,就說清兒實在不配那家小姐……”
  張嫂目瞪口呆,那冬兒猛抬頭看哥哥又一下低了頭。我實在忍不住了,嘿嘿笑出聲來。大家都看我,我忙說:“爹,請稍等一下,我問那冬兒一句話。”爹同意了。
  我走過去,拉了冬兒的手,把她扯了出去,笑著看著她小聲說:“冬兒,說實話,你是不是這陳家的大小姐?”她的頭快低到腰上去了,半天不說話。我說道:“不是?那我們家就拒婚了……”她忙點了一下頭,我壞笑:“再點一下才成!”她又點了一下。我還笑:“能不能還點一下?”冬兒低聲說:“你還不謝我拚了要死才讓爹娘退了謝公子的親事?”我歎息:“這世上怎麽就沒有糊塗的人了呢?!”冬兒低笑出聲。我不死心:“你答應我,日後得管我叫姐姐,我也不叫你大嫂,隻叫妹妹,可好?”她點了下頭,我嘿嘿壞笑,她隻好又點了下頭。
  我笑著拉了冬兒的手回了屋,她重站在了張嫂身後,我到哥哥耳邊輕說了聲:“陳字是怎麽寫的?問那陳家小姐是否生在冬季。”
  哥哥想了想,恍然狀,又看了一眼冬兒,冬兒紅著臉低著頭。哥哥看著張嫂笑道:“那陳家小姐是否生在冬日?”張嫂說:“我把生辰給了你爹,那陳家小姐的確出生在小寒之時……”
  麗娘忍不住了,笑出了一聲,又忙掩了口。爹輕歎,然後緩緩說道:“既然陳家小姐德容俱美,請張嫂告知陳家父母,我家清兒何其有幸,日後得娶陳家小姐。”
  張嫂笑了:“謝謝老爺!這對孩子,我看著就好!沒錯了!我這就回去報喜。老爺能不能給個下聘成親的日子?”
  爹沉吟道:“清兒明日啟程,大約要兩個月才能回來。我讓人十日下聘,但結親大約得在臘月前後。”
  張嫂說:“好好好!隻不過五六個月!陳家的嫁妝早就備齊了……”她忙停了口,知道大家都明白那些嫁妝為什麽是現成的。
  爹輕聲歎氣:“那謝禦史若知道,定會不快。”
  張嫂忙道:“陳家退親也是情有可原。那時我們在謝府,眼看著謝禦史把那謝公子幾乎打死!我當時就想立刻走,別讓陳家小姐嫁給一個快要死的人,可晚了一步,沒來得及!後來,那謝公子……不提了!陳家對謝家也盡了力了。”
  爹又歎息。麗娘說:“老爺別擔心。那謝公子自己做出的樣子,怨不得陳家。謝禦史也明白。”
  爹苦笑:“他不會怨陳家,他會怨我家……”
  大家不出聲了,麗娘看了哥哥一眼,哥哥正直著眼睛看著自己的膝蓋。麗娘笑了:“老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誰也管不了的,他怨也沒辦法呀!誰讓陳家小姐生在冬天了呢?”
  大家笑起來。
  次日我和杏花送哥哥和錢眼出門。哥哥的腰間多了一小塊玉佩,也就寸方大小,看質地應是十分稀貴,可無雕無刻。我笑著說:“哥哥,我給你在那玉上麵劃拉幾筆,寫個冬字之類的?”哥哥輕歎:“你何時知道她是誰?”我笑:“昨天。”哥哥搖頭,低頭沉吟了一會兒,看了我有些憂慮地說:“審言毫無消息,我讓人到處去找,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我不笑了。
  哥哥又歎息:“那日我號脈時就知道他沒有縱情花柳。他雖因思慮過度而傷心肺,但不曾因耽於色欲而傷脾腎,他實際……”哥哥看著地上:“元氣充足。人說他不舉,不該是因陽虛無力所至……”
  我苦笑:“哥哥,我曾見……他那裏飽受創害……”
  哥哥抬頭說:“我就知那天我該給他上藥,也可看看傷情!他偏……”
  我真搖頭了:“哥哥,等回來再說這些事情吧。”
  哥哥無奈:“妹妹,我讓麗娘繼續找他。日後,我必盡我所學……”
  我叫:“哥哥!別跟我說這些了。和我沒關聯……”
  哥哥瞪大眼睛:“怎麽沒關聯?!妹妹,我們不能沒了良心!審言被害至此,我家……”
  我趕快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家負了他,可……”
  哥哥看著我說:“妹妹別擔心!我若治不好他,枉稱良醫,從此我必……”
  我忙說:“不是那個事情!也許,我還不想讓他好呢,省得那麽多女子要他……”
  哥哥大驚:“妹妹!不可如此善妒!”
  我笑了,哥哥鬆了口氣:“我以為你是認真的……”我歎氣,誰能說沒幾分真意?哥哥不理我了。
  後麵的一個來月,謝審言毫無音訊。人傳謝禦史頭發全白了,開始有人放出話來說謝禦史不會再打謝審言了,有空他能不能回家看看。
  我的心情非常平靜。有時偶爾會想起謝審言,大多是猜測他會在哪裏。在半夢之間,還是常常夢到他,他那苦澀的淡淡笑容,眼中閃動的光芒,他的身體……我覺得他既然在我夢中微笑,就不該有事。
  我的生活變得十分規律:就是每天看孩子!我叫大一點的那個女嬰常歡,小一點的常語。常歡能扶著家具站起來了,但不會坐下,站一會兒就找人,看人不馬上到她麵前,就嚇得哭起來。但一抱她起來,她立刻笑,臉上還常帶著一滴完美的眼淚。常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無止境地看著周圍,哪怕是看了一個時辰,也象是第一次看到。我天天和她們一起玩,蓮蕊越來越愛笑了。天氣好時,我們和麗娘,一人抱一個孩子,在院內散步。我懷抱著一個完全依賴著我的小小的身軀,覺得我也有了依賴。我和蓮蕊說好日後讓那些孩子們叫我們姨,別叫我們娘。我是大姨,她是二姨。麗娘問她是什麽姨,我說她是婆姨。她抱著大概和常語差不大的兒子說,她的兒子已經是常歡常語的叔叔了。我們想清楚了這輩分,一起大笑起來。
  爹有時回來說些朝中變動。皇上頒布了選才之策。令人在主要城市建立了接收各式提案的廣納箱,每日皇上都抽出半個時辰瀏覽下那些各地送來的文稿大綱。因為皇上的時間寶貴,那些文稿都力爭言簡意賅,字字珠璣,皇上說有時比讀書都有收益。每月初一為發榜之日,皇上所點的入選之文案作者,向皇上再遞詳細的文章。如果皇上再次選定,文章作者將入京受皇上的召見,於大殿之上,陳述觀點,君臣都可提問盤詰,但由皇上最終決定人才的錄用。錄用者有的將被安置在現有的部門,有的皇上留在身邊待查,可成為皇上的私人秘書。
  朝中群臣有些坐立不安,謝禦史等說這種選拔人才方式有違祖訓方式,賈成章則說皇上選中的朝臣應在各個部門下受訓觀察,不該馬上介入朝政。爹卻竭力推崇皇上的決定,協助皇上整理文案,安排皇上的二選的的人前來覲見。爹說第一批錄用的三個人,都是年輕的學者,出身寒士,但才學淵博,見識廣達。皇上把這三人安在了爹的手下,說可以為爹分擔政務,爹開始把一些事物交托給他們,以示合作。我們都知道這是爹退下極臣之位的開始,現在隻能求平安無事就好。
  這一天的中午,人傳有位出家人想見我。我忙迎到府門,見一個青年和尚,一身帶著補丁的僧衣,麵貌平常。我走上前,他問道:“可是董小姐?”我點了頭,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紙包遞給我,我打開,見裏麵包著一小塊粘在一起的幾片紙,墨跡雜亂,可我認出是我從謝審言懷中剝下的那團被他的汗水滲透的鴨蝶戲貓圖的一部分。雖然我一直沒感到他會有事,但此時我刹那間出了一身冷汗!捧著紙團的手開始哆嗦,無數念頭湧出,我突然發現我是這麽擔心他!
  我急促地問道:“這位公子可有事?”那和尚一笑說:“公子說務必告訴小姐他很好,請小姐有時間去見他。”我一下子感到心中卸下了重負,忙問那位公子在何處。那和尚告訴我謝審言宿在他的寺廟裏。他說他明日回去,我若願意,可與他同去。我謝了他,讓人給他安排了住處,說好明日淩晨一起動身。
  山寺這後麵的時間對我簡直是熬煎。
  算來謝審言失了蹤影有一個半月了,我總覺得他沒事,平常和兩個孩子玩啊鬧的,給她們換尿布,喂吃的,和蓮蕊杏花麗娘聊天,日子過得快速融洽。可方才一見到那粘在一起的紙片,我的心就象被什麽捅了一下。突然想起了我給他擦身的那一天,那時知道他就要娶親了,把自己的軟弱都壓了下來。那天酒樓,我為他拉了下衣領,心裏有過短暫的溫情。可這些日子他沒有蹤影,知道擔心也沒有用,就盡量不多想。
  但是從我知道次日就可以見到他起,我就失了自製力。才明白那些用爛了的描寫,比如,熱鍋上的螞蟻,沒頭的蒼蠅,其實都有道理。所用的都是最不堪的昆蟲,表明在這境遇中的人,實在沒有任何高雅可言。我神思顛倒,行為慌亂,一次次看著天際,等著太陽落下去,然後再等看著月亮升起。後來又體會了心亂如麻是怎麽回事,胸中真的就象長了一大團又癢又刺麻線,根本什麽都幹不了了。從昆蟲降到了植物,可見我已經節節敗退。
  這一夜,杏花和我在一起,想陪我聊天,可我並不想說話,甚至不知道自己具體在想些什麽,隻是一個勁兒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太慢。我一夜幾乎無眠,到天漸亮時眯了一會兒。
  七月初的盛夏,可淩晨的風很涼爽。我到府門時,那個和尚已經在等著了。我問他會不會騎馬,他說可以。我讓人給他備了馬,另帶了匹馬,載了百斤米麵作為我們的酬資。我牽了轉轉,李伯和杏花跟隨著我,和那個和尚走上了街道。我熟練地上馬,恍惚間想起了去年春天我們怎麽出的府,那時謝審言的模樣。一種又甜又酸的情緒充溢滿懷。
  好久沒有去城外了,一出城門,轉轉就興奮得頭左右搖擺,我知道它就想亂跑,但我已非當日阿鬥,完全駕馭得了它,扯著韁繩逼著它直行。
  城外田野滿覆綠色,中間夾雜一片片的野花,朝陽升起,天空亮麗。
  那個和尚告訴我,一個多月前,一位書生模樣的公子攜著一隻書箱和一把劍,投宿到他的廟中。他的廟裏隻有四個和尚沙彌,十分清冷。那位公子交了些銀兩,宿在一處偏舍,早上在廟後山上舞劍,下午在舍中寫字讀書,從不見來訪的香客,除了與和尚們共進齋飯,也不常與他們交談。中間他出去過數次,前幾天從外麵回來,就托他送了那個紙包給我。
  我們騎馬走了有兩個時辰,到了一處山腳。山上叢林翠綠,鳥鳴遍山。我們沿著山路向上騎了段時間,看到了一處掩映在樹木中的小廟。建築有些破敗,牆皮早就沒了,露出大片的石塊。到了山門處,見大門木質頹廢,隻剩了一個門環。
  和尚下馬開門,指點著廟後麵說現在還是早上,那位公子應是在山上。李伯一步當先,給我引路,杏花走在我身邊。我的心跳得很厲害,讓我感到有些頭暈。
  到了廟後山坡的林木邊,李伯停住了腳步,杏花也沒有再跟著我。我看著遠處的身影,慢慢地走過去。謝審言穿著一身陳舊的粗布白衣,背對著我,看著前方。身在半山,他麵前是一片開闊的視野,天空蔚藍,可以見到遠處的農田。
  他的雙手背在身後,修長的手指握著劍鞘。他的頭稍俯,肩膀的線條剛勁而流暢,後背筆直如鬆。我閉眼想起我那次暮色中看見他麵對著藥圃的孤獨背影,知道情形已經完全不同。僅僅從他的背影,我就已經感到了一種我沒有見過的英氣,我忽然想起杏花所說他曾一揮之間,奪得詩會的頭籌,那時的他一定就是這樣姿態傲然,挺立無懼。
  這才是真的謝審言啊!這是種我十分熟悉的意氣風發,我原來的那位在做出重大決策後或取得預想的成功時常煥發出這種氣質。我停下腳步,心中自昨天就一直翻滾的躁動,漸漸平息下來。隻幾步之隔,我卻覺得他比去年我們在路上,在李伯父母家要遠了很多很多。那藥圃一別,我們就沒能再近,即使我為他擦拭過全身,我們之間也再沒有回到從前。
  謝審言先微側了臉,然後慢慢轉了身。他看著我,晶瑩黑亮的瞳仁裏反映著點點陽光。他的麵容不再枯瘦蒼白,清雅俊秀之上,煥發出健康的光澤,神采韶秀,如此懾人神魄……我閉了一下眼睛,努力回想那兩個女嬰的笑臉,那才是我真正能握在手中的愛,即使有一天,她們也會長大離開我,但至少要勝過男女之愛讓我感到的恐懼……
  再睜眼看向謝審言,我已經沉靜如水。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垂下眼簾,許久不看我。
  周圍有飛蟲的嗡嗡聲,廟裏的隱約木魚聲。他突然低聲說:“你難道不能把我就當成那時的我,是個下奴,再那樣對我……”他依然低著眼睛,但我知道他是怕我看到他眼中神光,明白他根本已經不是那時的他。
  我歎了一聲:“對不起。我是如此明顯……其實,那時,我那樣對你,也是不應該……”毫無顧忌的熱情,沒有對等的考慮,鋪天蓋地,正常的人誰也受不了。那樣對他,是看不起他。
  他還是不抬眼睛,輕聲說道:“我從來,沒有覺得不應該……”
  我怕他隻是敷衍我,就又解釋道:“我那時沒有……”
  他打斷我:“我知道你的心意,自然不會怪你。”他停了一下,又說道:“從沒有怪過……隻有感激。”我暗歎,他連那個小姐都感激,更別說我了……
  我們好久都沒有說話。
  他重抬眼看著我,澄淨清澈的目光,直入我的心。他輕聲道:“那天,是我說的,不娶你。那時,我怕露出一點遲疑,讓你以為我故作姿態,告知你父,他必然反複請求,甚至自往求親。我不能應允,我父也不會同意……若你父失了顏麵,日後,我就更難回來找你……可我傷了你的心,對不起……”
  我本該說沒關係,可不知為什麽,就是開不了口。我半垂下眼睛,看來我還是在生他的氣。
  他等了一會兒,又說:“如果,我現在說,我想……”
  我忙打斷道:“人們說你的父親頭發都白了,他想讓你回去,不會對你不好。他是你唯一的親人,你不能不管他。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我不想了。”
  他停了一會兒,歎息般地說:“如果有一天,他願意了,你又會說什麽?”
  我苦笑:“我真的是這麽明顯嗎?”是啊,一切都是藉口。如果兩個人想在一起,總會在一起。不想了,總會有問題。
  兩個人又半天不說話。他輕歎,走到我麵前,不看我,極低聲地說:“你看過我……我還要多慘才行?”我閉眼吸氣,他繼續低聲說:“是,明顯的很……這世上,大概,隻有你,不敢要我……”然後不等我回答,他以正常的聲音說道:“我們走走吧。講講你的事。”他雖然語調十分和緩,聲音低啞,可語氣與以往不同,有著能把握事態的自信。
  他雙手依然握劍背在身後,走在我後麵一點,大概不想讓劍碰到我。我隨意地慢慢走在山間的小徑上,講起麗娘生了個兒子,講起我收養了兩個孩子。我與她們日常的玩鬧……我這麽一個從來胸無大誌,一事無成的人,終於有了能幹的事,多少讓我覺得……
  謝審言輕聲打斷說:“為什麽孩子讓你這麽快樂?”
  看著滿眼的樹木,團團綠葉,天地明亮,像能照透我的思緒,我微笑著說:“因為我知道她們需要我,至少現在,我不必擔心什麽……”我停下來,看著陽光在草地上跳躍地閃動。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道歉似地說:“我能做保姆,做不好妻子。我受不了那種擔憂和猜疑,我太偏執計較……我愛孩子,我也許不能再去愛一個成人了。”
  好久,謝審言非常低聲說:“我也不能了,會很痛。”我突然轉身,他的眼睛已經閉上。我心中揪疼,恍然明白了我們實際上是一樣的人,雖然傷的地方不同,可都是傷痕累累,在我們最脆弱的領域裏,不能再戰。
  我轉身重新看著前方,忽然感到我不再是那麽壓抑。在這叢木之間,流火陽光如雨傾下,我才發現,我心中埋藏了我們的過去的那個角落是多麽陰鬱,可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謝審言在我身後說道:“我原想再住一段時間,可你,既然這樣……我今天就和你們回去。以後,我會常去找你……”
  我沒有回頭,回嘴道:“我怎麽樣了?”
  謝審言歎了一口氣,輕聲說:“你怎麽樣了……你把我們,忘了……”
  我微低了頭,說道:“你別來找我,你的父親不會高興的。”
  謝審言回答:“你如果再如此推脫,我就穿你府中下奴的衣服去見你。”這是跟我學的!往自己脖子上架劍。
  我轉身,他看著我,明瑩的眼睛裏有一絲揶揄。我盯了他一會兒,他沒移開目光,清清楚楚地說:“我若求娶你,你不能拒婚。”
  我一下笑起來:“隻許你把我甩了,不許我也告別一次?”
  他不退縮,冷靜地看著我說:“你何止告別過我一次,你告別了好多次,你已經欠了我了。”
  我輕歎道:“你忘了你的父親了嗎?他怎麽會同意你娶我?”
  他平淡地說:“這是我決定的事,與他無關。”
  我輕搖頭:“怎麽突然就走到這一步了?我不會唱和詩歌,與你要求的……”
  他苦笑:“對你,竟是突然……”接著,他輕蹙了下眉頭:“我要求什麽了?”
  我淡笑:“人們說你十分挑剔,容德俱佳,還要能賦詩歌……”
  他微眯了眼睛:“你信了所有的人,可就是不信我?”
  我失聲笑出來,又歎了一聲!真是這樣?!一方麵相信所有關於他的壞事,一方麵不信他的表白。
  我微笑著搖頭:“是不公平啊!人說關心則亂,我是關心則疑。”
  他沒有笑,仍然看著我說:“疑者生畏,畏者無恒。無恒者鮮能終事,蓋其心亂而無所適從也。”他停了一下,輕聲說:“你因疑生畏,自然不知何去何從,不能終事,隻能聽我的。”就像是在說一件已經決定了的事。
  我半張了嘴,不及多想,辯解道:“誰說我不終事,當初是我……”
  他打斷我:“是你守了二十年,那不是終事,是懶惰和怯懦。”他的話語緩慢但清晰。
  我深深地看入他的眼睛,他毫不回避。竟是懶惰和怯懦嗎?!我對二十年相識的顧念,是情感上的懶惰和怯懦?!不敢探索究竟?我的確沒有“終事”,沒有確定我到底是愛還是不愛,沒有完成那條我走了二十年的路,即使是離開,也不是我自己的行為。對謝審言,我是不是也一樣懶惰和怯懦……
  我心中慌亂,假笑,歎了一聲說:“既然我是這樣的人,又怎能與你終事?”
  他凝視著我,瞳孔深邃如星錐,慢慢地說:“隻因我是有恒終事之人,一旦決意,死無悔改。”
  我的心被紮了一下,知道這些字裏承載的痛苦和用血證明的真實。看著他的眼睛,一時神迷,忘了言語……眨眼輕晃了下頭,努力招架,悄聲說道:“這算不算是勉強?”
  他也盯著我悄聲說:“不算,算是帶著一個失了方寸的人往前走。”
  我淡笑了:“你才走了多長的路,第一次就是你先離開的。”抓住不放!
  他沒眨眼,輕聲說:“我認識路,本來就是打算走了再回來。有人不認識路,隻能原地呆著!”
  這是想把我打翻在地,踏上一萬隻腳啊。我咬牙獰笑:“要與我較量一番?”
  他秀挺的眉毛極輕地動了一下,眼裏似有笑意:“隻是誰說了算而已。”
  我想起我和錢眼的談話,講到誰情深誰說了算。他這些話裏話外,一直在說我情薄意淺,無恒無終!我狠了下心說道:“這個遊戲,可以兩個人玩。”說完我猛一伸手握住了他的雙臂!如我所料,他的身體一硬,接著開始微微顫抖,原來健康明潤的臉色突然慘白,他一下緊閉了眼睛,咬了牙,嘴唇的血色褪去。
  一開始,我幾乎是帶一種惡作劇的心情看著他,他觸了我的要害痛穴,我怎能不知道他的?那次臨別,我為他整衣他就如臨大敵。在公堂,我起不來身,他都不扶我。我給他擦洗上藥時,他一直閉著眼睛不看我。酒樓上,他見我突然伸手碰他衣領,就哆嗦……過去的惡夢何嚐不是依然縈繞在他的心頭!無論他的理智和情感怎麽明白我是誰,他的身體卻存著過去的記憶!可看著他的臉色,他抿閉的唇,手中感到他的顫動,我又後悔這麽直率。看來太出他的意料,他受不了。我心裏開始刺痛,就要放手,道一聲歉……突然意識到,如果我這麽放了手,實際上就是幫助他的往昔打敗了他,這樣傷他一次,日後我的手再這麽握住他,他就更不會信任我……
  我貼上他的前胸,低聲問:“她是不是親過你?”他意識到我身體的靠近,抖得更厲害,輕點了下頭。我雙手環抱過他的腰際,緊抓住他背在身後的握著劍的冰冷雙手,感到他當時的手應是被綁在身後,我輕聲問:“是這樣的嗎?”他微點了頭,已經屏住了呼吸。我湊近他的臉,行將碰上他的嘴唇時,低聲問道:“是這樣的嗎?”他幾乎不可察覺地點了下頭。我閉上眼把我的唇按上了他的雙唇。
  他的嘴唇幹冷僵硬。一開始,我隻是停在那裏,讓我的唇感覺著他的涼意,讓他的唇感受我的溫暖。然後我稍張開嘴,用舌尖輕輕地一下下觸動他緊閉的雙唇,像是在扣動著一處陌生門環。他依然顫抖著,胸膛起伏。仿佛是許久之後,他才微開啟了他的嘴唇。我的舌尖進入,慢慢地探索著他的唇齒,讓他熟悉我。好一陣,他咬住的牙關鬆了,我的舌尖擠入他的齒間,他的舌尖輕微地和我碰一下就離開了。我繼續探求他,一下下輕舔著他的唇,他的齒,他口中的每一處……又一會兒,他的舌尖再次回來與我相觸了一下,這次我尾隨而去,糾纏他的舌,舔觸他的舌底敏感處……我極盡著我的溫存,柔慢地在安撫他,他漸漸鬆弛,呼吸開始平穩,終於用舌與我緩慢地纏綿……這是種我從沒有體會過甜蜜,他此時象嬰兒一樣無助而脆弱,我用舌尖傳達著我深深的愛惜和憐憫,知道此刻,他不會覺得沉重,而我,也因此放開了我的心……
  我無休止地繞弄他的舌,他的舌尖開始隻承接著我,任我對他索取無度,然後小心地點觸著我的唇,最後終於進入了我的口中,嚐試著探查我,青澀笨拙,可流連不去……他是如此溫軟香甜,讓我想好好品嚐……我們深吻著,不知過了多久。我早已放了他的雙手,用力抱著他後背,他還是手背在身後握著劍,但緊緊地靠著我,停了顫抖……到後來,我使勁吸吮他的舌,以我的舌尖按摩他的舌根和口中四壁,強取豪奪,都占為己有……他時時發出輕嗯聲,讓他更加誘人,我簡直忘乎所以……。
  我們勉強分開,兩個人都喘著氣,我的心跳得很快,他的眼中似有水光。我盯著他的眼睛輕聲問:“是這樣的嗎?”他的眼簾半垂下,睫毛如扇遮住了他餘下的目光,他低聲答道:“不是。”
  我放開了手,慢慢地轉身背向了他,平靜下自己的狂亂。他默默地站著,沒有動作。我看著午後灑向大地的無限陽光,感受著奔放的熱烈和一抹看不見的淒涼。他在我身後低聲說:“我再不會讓別的人碰我,真的,你別擔心了。”他似乎在哽咽,我沒說話。我多想我從沒聽到過同樣字句的謊言,他從不曾被那個占據過我身體的人鞭打得遍體鱗傷。
  短途我們走回去,會合了杏花和李伯,在廟中與和尚用了些齋飯。然後我們在廟門口等著,謝審言回去收拾一下東西。
  自從謝審言說他要和我結婚,我們接了吻,我從心裏感到說不出的愉快。站在門口,我看著他一身粗布白衣,緩步從廟後走過來,麵容俊秀,氣質清雅,肩背書箱,挎著他的劍,手提著個帶麵紗的鬥笠。一時間,我以前讀過的那些書劍江湖的偶像們,都成了他的模樣。
  他向送出來的和尚道謝告別,然後把書箱縛在那匹運來米麵的馬的鞍後,戴上鬥笠,上了馬,與我們一同離開了那個廟宇。
  騎出了山腳,路麵平坦,謝審言頭戴著鬥笠騎在我的旁邊,杏花和李伯騎在我們的後麵,恍惚中,我似乎回到了我們那次遠途。我全身活力,笑著說:“我得讓轉轉隨意跑跑,你們別跟著!”說完我鬆了韁繩,轉轉原來還無精打采的樣子,韁繩一鬆,它立刻精神百倍,眼睛瞪圓了,耳朵都支愣起來,馬上撒腿斜著跑起圈圈來。我已不是以前的那個笨蛋,現在能手握著韁繩,任它隨意地跑,不再心驚。我看著眼前風景成了印象派的畫麵,天空的雲朵拉成了一條條白綾,不禁哈哈大笑。
  無論轉轉怎麽跑,謝審言的馬總是跟在我後麵。我看轉轉跑得差不多了,就拉緊了韁繩,讓它慢下來,然後掉了馬頭,向遠處的李伯和杏花那邊緩緩騎去。謝審言騎到了我身邊,我看著他笑道:“我不是說別跟著了嗎?”他說道:“沒聽見。”我哈哈笑:“那下回我得喊才行?”他淡淡地說:“那也聽不見!”我又笑:“你跟誰學的這麽說話。”他馬上說:“跟你!”我好奇地看他,他說話和以前明顯不同了,隨便任性,帶著孩子氣。我搖頭說:“那一路,你不說話,多可惜。”他在麵紗後麵說:“我們還會走很長的路,我會說很多話。”他停了一下,又賭氣似地說:“比錢眼和你說的要多得多!”我又咯咯笑出聲。
  一路上,我的情緒十分亢奮,快活激動,使勁和他說笑談天。
  我說:“那個姓孔的老頭,說的什麽十五什麽來著?”
  他唱念道:“吾,十有五,而誌於學……”
  我說:“這就是我有十五兩銀子,就可以上學。”
  他輕語:“三十而立……”
  我:“三十兩銀子,可以站著聽。”
  他微歎:“四十而不惑。”
  我:“四十兩銀子老師保證什麽都給我講明白,沒問題。”
  他輕聲:“五十而知天命。”
  我:“五十兩銀子,知道天子的命題,寫出文章可以當官。”
  他停了一下:“六十而耳順。”
  我:“六十兩銀子,我可以聽得舒舒服服的,老師不罵我。”
  他又道:“七十而隨心所欲?”
  我:“七十兩銀子,我愛幹嘛幹嘛,倒地打滾,沒人管我了。”
  他低聲說:“不逾矩?”
  我堅持到底:“保證沒錯!”
  他似乎又歎了聲,問道:“這就是你那十六年讀書所學?”
  我嚇得搖手:“不是不是,都是平時的胡言亂語。話說我還是學商科的,一堆金融計算之類,大多都忘光了。”
  他說道:“你那時和……所言,就是你學過的東西吧。”
  我談性大發,點頭道:“是啊,重商興商,千百年的教訓哪。中國自古講的是重農輕商,古老的文明之中含著一種超越了物質財富的清高和灑脫。但是我們那裏,百年前,比我們更先進更強大的國家打破了我們的安寧。其實曆史上,周邊的民族不知多少次戰勝了中原的漢族,改朝換代後,都被孔孟之道同化,繼續了相似的政策和文化。可百年前的那次失敗,不僅破壞了和平,也衝破了我們兩千年所珍視的文明道德理念。就好像一個自以為富誇天下的貴族一日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坐擁的黃金白銀都成了糞土……”我剛要說一夜之間淪為乞丐,忙停住,他就曾經曆過這樣的慘變,風華正茂的才子,一日成奴,落在了毒手裏……
  他等了一會兒,說道:“你可以接著講,我沒事。”
  我輕吸氣,他是如此敏感!我忙道:“那時節,國家風雨飄搖,有人描述為‘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僅僅十個字,就寫出了多少恐慌!與以往的動亂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最想引領改朝換代的人不是那些農人或政客,而是一批學者,一群書生。他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有的人想興商,有的人想強兵,有的人要推倒一切,重新開始……到後來,那選擇了最極端,最血腥也最艱難的道路的一批人勝利了,締造了一個新的國家。可還要再過四十年,一位姓鄧的老者把興商利民之策訴諸實際,讓人們富裕起來,國家才真的走入了一個繁榮的時代。可惜我沒有那樣治國的頭腦,隻能在家養幾個孩子,不然的話,以我所在之地的文明,一定能給這個地方帶來有益的東西。”
  謝審言慢慢地說:“一葉知秋,你已經把精華所在帶到了這裏。我想那……心裏同意了你的見解,目的大概是為了日後的征戰。”
  我點頭:“其實富國之際,也必是強兵之時。富國強兵,缺一不可。隻富國,那就是把自己養成了個老母雞,等著別人來宰割。隻強兵,那就成了窮兵黔武,日後民不聊生,會起動亂。”
  謝審言想著什麽說:“我朝周邊未平,已是心腹之患。富國之策當異於前人,投合民意,令其發達。”
  我附和道:“是的,必須投合民意!我覺得孔孟之道的失敗之處是把對精神境界的追求和現實之中的國家治理給混在了一起。我們作為個人,一生都要追求從物欲中超脫出來,不為名利羈絆,保持思想的磊落和瀟灑。孔子應當是思想的導師。可在治國之道上,就得像錢眼那樣,一點一滴地計較,不能忽視小利,不能回避而是要應和俗念,因為那關係著多少人家的衣食,豈能容得半分清高啊。”
  謝審言緩緩說道:“你說的,書上從沒讀過。”
  我笑起來:“那是因為這裏的書籍還沒有這些。其實在我的那個地方,我也背不下書,所以不會引章據點,大多自己胡編亂造,你可千萬別當真。”
  他輕哼了一下:“你總是這樣虛晃一槍,我對這句話,倒不會當真的。”
  我歎:“這年頭,蒙一個人怎麽這麽難。”
  他慢慢說道:“其實你蒙別人還是很容易的,就是蒙我,大概很難。”
  我笑著扭臉:“如此肯定?為什麽?”
  他低聲說:“因為我知天命。”
  我氣道:“這是我說過的話,你學我!我沒見你給別人透露過天機。”
  他轉頭看著我說:“我不知別人的天命,我知你的。”
  我又假笑:“那正好,我隻知道別人不知道我,你告訴我。”
  他靜靜地對著我好一會兒,我隻聽著馬蹄聲響,他終於說:“我們成婚之時,我就告訴你。”
  我盯著他的鬥笠麵紗說道:“我跟你說正經的,如果你這次回去,再為我的事,激怒了你的父親對你施家法,我就馬上嫁給別人!(嫁給誰啊?!)你信不信?!”虛張聲勢,一如往昔。
  他點了一下頭。我咬牙說道:“你說話!”
  他輕歎道:“你自己告訴我,他不會打我了,現在又擔什麽心?”
  我皺眉道:“你就是讓人擔心!”
  他對著我說:“別擔心,我會安排好的。”
  我轉了臉看著前方。他的語氣平靜而堅定,我忽然想,如果我完全相信了他的話,該多好。
  回到城中,天已近傍晚。謝審言持意陪我騎到了府門,我堅決讓李伯送他回家。
  我在大門內走來走去,擔憂他怎麽麵對他的父親,一直走到天黑下來。李伯終於回來了,我急問謝審言如何。李伯說謝審言到了謝府門前,老家人聽報跑了出來,見了他就抱著他大哭,拉他進去,可他說要等等。好久之後,謝禦史走出來,冷冷地看著謝審言,謝審言也看著謝禦史,竟然不說話。最後是謝禦史終於說了第一句話:“既然回來了,進府吧。”謝審言不順杆下來,反而對謝禦史說:“我的婚事,日後,不勞父親大人操心。”謝禦史眼睛瞪大,就要發火,老家人拉著謝審言的袖子讓他快道歉,謝審言見了謝禦史的樣子,轉身就要上馬離開,謝禦史出聲道:“我懶得管你的事!”甩袖而去。謝審言這才解下了書箱,讓老家人提了,然後把馬韁交給了李伯,讓他告訴我詳情,自己隨老家人進了府。
  李伯最後說:“謝公子言道,務必告訴小姐不要擔心……他沒受家法,小姐也就不要另嫁他人。”說完李伯憋著笑低頭。我咬牙:“最後的一句,不是他說的!”李伯不出聲,點了兩下頭。
  我又氣又笑地去見爹,這是什麽年頭,每個人都知道怎麽糊弄人了。爹和麗娘都已用了餐,兩個人在床上逗著那個快半歲了的孩子。爹坐在床邊,那一向悲苦的麵容,此時似是微存了笑意。我告訴他謝審言回來了,回府時謝禦史沒有責打他。
  爹看著我,沉吟了有一會兒才說道:“一月前,皇上從那第二批的幾百短篇策論中選中了二十來篇,放榜在外,要上書者詳論。幾日前,從那二次呈上的文章裏,皇上又選了五篇,公榜昭示,傳那些作者月後入殿親見。其中有一人,文案以興商之說得皇上首選,詳論又以興商治國三十六策的八千言書大得皇上賞識。那文中,命筆警絕之外,文采昭彰,筆觸明麗,皇上說為所見文中之冠。此人籍貫京城,姓謝名審言。”
  我一下愣在哪裏,麗娘也半張了嘴,爹輕歎:“雖然上言者不陳家世背景,經驗年齡,但莫大的京城,有幾人能有此才華,想來,非他莫屬。”
  麗娘笑起來:“難怪謝禦史不敢用家法了。”
  我一時無語。謝審言竟要投身朝政麽?這是一條多麽艱險的道路。爹正要抽身……
  爹等了片刻,又說道:“若謝審言得皇上親選,身列朝班,我家就不該再求他婚姻。人們會以為我拉攏新人,網絡舊敵。你知我現在隻求無過而退,不要讓皇上感到我還心係朝堂。謝禦史也更不會容謝審言娶你,因除他和我之間的不和之外,謝審言日後的在朝的立場也變得十分重要。謝審言也不該和我家太近,皇上既然要啟用新人,必然是不喜他與我家過往……這就是為什麽我這麽長時間沒有告訴你。這說來,對謝審言是好事,對你……”爹沒說完,輕歎了一聲。
  我原來心中的歡愉一下蕩然無存。
  我明白他為何如此。家法之後,他知他不能說服他的父親,接著,他又毀去了自己的名譽,日後,他以何為立身之本?隻有嚐試仕途,他才能爭取獨立……可這條路,也不見得就能讓我們在一起。爹的話說得十分明顯。爹過去大概都想讓我以妾室之名嫁給謝審言,現在竟然說不能再求婚姻。說是為自己考慮,可實際也是為了謝審言考慮。如果哪天爹出事,謝審言若是平民,即使我和他在一起,隻要我們不是滿家抄斬,他就不會有事。可如果他身居朝堂,與我家有聯係,他就必受連累,親曆風險……爹的話裏,是讓我不要再想與謝審言……
  我對著爹盡力笑著說:“爹,沒關係。我為人善妒,謝公子人才出眾,他若成朝臣,日後更會引人注目,女子們必是趨之若鶩。我大概受不了那樣的疑慮。還不如不在一起,眼不見心不煩,我專心把我的孩子們帶好。”
  麗娘笑了:“潔兒說什麽呢?!這麽多年,你爹出席坐宴,幾曾少過美人在旁。我從不起妒意,因我知你爹的身心,哪能輕付與人。謝公子為人良正,更是不會浪蕩。他那樣留宿花柳,不過是為了退親,你也知道的。”麗娘這樣的直性子,竟沒聽出爹話中的意思。爹又歎了一下。
  我點頭。我的確不能容忍那女子的手為他緬上落發,不能容忍他從別人手中喝酒。可我的兩個孩子保護了我,沒有讓那些動作傷我的心。我方得意自己的成熟,可又想到,他日後如果為官,平素花酒,必是慣例……那時我如果重陷情感的泥潭,是不是會再次變得脆弱糾葛?是不是會再次心痛難當、勃然而去?他說他再不會讓別人碰他,我是不是相信他?……
  告辭出來,天已經全黑了,我還是去看了常歡和常語。她們睡了。才分開了一天,我卻覺得很長。我坐在床邊,看著豆大的燭光下,兩張熟睡中的嬰兒的臉龐,躁動不定的心有了些平靜。明天,我可以隨時抱起她們,親她們,愛她們,在她們的歡笑中,忘記自己。日後,她們會長大,但我還可以繼續收養新的孩子,還會看見那無邪的笑容,還會感到她們的依賴給我的安慰……
  我在那裏坐到近深夜,努力想看清命運的軌跡。
  多少次,我誇誇其談地開導別人,對人說,接受發生的事情,那是命運給你的牌,你隻有運用自己的技巧,把這副牌打出去,別總想著換一手牌。現在看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麽!實際上,我根本不想玩什麽牌!我隻想平平靜靜地生活,不要讓我感到心痛,不要讓我感到悲傷。我想天天歡笑,自在無憂。我想讓每天的思緒隻是我該吃什麽,該穿什麽,怎麽讓我的皮膚變好,怎麽再減上兩斤體重……我不要那張代表變化的牌!我不要那張預示分離的牌!那些所有消極和艱難的牌,都千萬別攤到我的手上!
  可是不是,我們越怕的事情,就越會發生?或者,因為那些事情會發生,我們有預感,所以提前開始害怕?
  謝審言說我怯懦和懶惰。理智上,我知道怯懦和懶惰不好,可就像人們不可能抓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從地麵拉起,我也不能一轉念就讓自己變成了勇敢和勤勞……也許我還是沒有愛上他,我甚至沒有像那時在路上一樣,向他敞開我的心房……
  快樂如果不能長久,就是日後的毒霜。有幾個人會說自己能不計結果地投入情感?誰不想得過且過,誰想要痛苦……
  現在恍然悟到許多過去不懂的事情,為什麽佛家說“求不得”是人生之苦。表麵看,若使之為苦,第一要“求”,第二要“不得”。其實,兩者並非相等。如果是沒有“求”字,“不得”,就不是什麽了。說來,苦皆是因“求”字而起……
  若是我能做到心無所欲,心無所望,是不是我就能無視風雲變幻,保持住我的安寧,不會受苦?
  ……
  可我真的能對謝審言做到無欲無求嗎?臨入睡時,我還是想起了他說他死無悔改的決意之心時的眼神,想起了我們的吻,想起了我的心跳……半是惆悵半是甜蜜,我睡去,隱約覺得他就在我旁邊,他的唇在我的唇上……
  入情第二天早上,我喂了常語早飯後,就提著常歡的一雙小手,在院子裏教她走路。她穿著一雙紅紅的小鞋,雙臂高舉,像個小猩猩。她急不可耐地交錯著小腿兒,隻腳尖著地,幾乎是在飛跑。我提領著她,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她尖聲歡笑,我也樂不可支,蓮蕊抱著常語在旁邊一個勁地嚷著:“看,快看,歡兒走路了!大姨領著歡兒走路了。”跑到常歡腿蹬不動了,我一把把她抱起來,使勁一口一口地親著她,她的頭仰望著天空,聲嘶力竭地笑個不停。她的笑聲減了些,我才聽到蓮蕊的聲音說:“小姐,謝公子來了。”我轉頭,看見謝審言在院門處站著看著我,神情蕭索。
  我抱著常歡走過去說:“這是常歡,那是常語。”他閉上眼睛,點了下頭。我看他對此不像有興趣的樣子,就說:“等我一下。”轉身把常歡交給了奶娘,又到蓮蕊的手裏親了一下常語,囑咐說:“今天一定要再給她喂三次粥,吃一勺也好。”蓮蕊笑著說:“小姐每天都說一次。”我歎氣:“我是個嘮叨的雞婆了!”蓮蕊和奶娘都笑了。
  走到門邊,看著謝審言說:“我要先去換下衣服。”我的衣服上滿是常歡的口水和早上常語喝了粥之後又吐在我肩頭的痕跡。他又點了點頭,不說話。我們默默地走回我的閨房,杏花迎出來,笑著叫了一聲謝公子,謝審言施禮,還是沒說話。我進了屋,謝審言等在屋外。杏花幫我換衣時輕問道:“謝公子好像不高興?”我也覺得是,但沒講什麽。
  換了一身淺菊藍色的單服,我走出來,見謝審言背手看著一處花草,臉色還是落落然。我注意到他還是穿了一件粗布白衣,可不是昨天那件。我詫異地問:“你買了別的粗布白衣?”他抬眼看了我一下,點了下頭。
  我起步走向花園小湖邊,謝審言沉默地跟在後麵。我問道:“怎麽不高興了?”他依然沒說話,我扭頭看他,他眼睛看著地上,我心裏一陣酸,停下來,轉身對著他:“爹和我說了。”他低了頭。我沒話可講了,又接著慢慢向前走,他跟著我。
  到了花園,一片繁花,我走向一處樹蔭,站住,謝審言也停下,像個木偶,我微笑:“到底怎麽了?”
  他垂著眼睛輕聲說:“昨天,我都說了……我們……可一夜之間,你為何,又淡了心意?”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怎麽看出來的?是因為我對那些孩子太投入?還是因為我對他平靜自然,不再像昨日路上那樣激動?
  我們都沉默無語,我忽然意識到,我沒有否認,就是同意了他的話。也許為了不讓他傷心,我該說些什麽……
  他還是不看我,輕聲說道:“你曾引‘子在川上曰’,你曾對你的兄長感慨世間的莫測,我都明白……你別怕,我不會……就是為了我們,我才……”
  接著,他輕歎著說:“我也明白,我怎麽說,你都不信。”
  我也歎了口氣,說道:“不是你的事,是我自己。那次旅程之後,我怎麽也感覺不到……”
  他低聲說:“我知道。那時你為了讓我換衣,說……現在,你再也不講那樣的話了。”
  我咬了嘴唇,半晌後,輕聲問道:“你那時真的不怨我嗎?”
  他又歎了一下:“昨天你就問過,我說了……”他停了一瞬,突然抬眼看向我,眼中明銳但似有悲傷:“難怪你要忘了我們,你竟然,連我那時……都不信。”
  我回避開他的眼睛,說道:“我知道你會說什麽,不會怨我,感激我。可是你連她都不怨,都感激……”
  他打斷道:“不一樣的!”他垂了頭,好久不說話。
  我終於看清了我心中的一道屏障,原來,我不曾相信他那時愛上了我,我自己的羞愧自卑和對他情感的懷疑猜忌從來沒有消失過。我是不相信他?還是不相信他的情感?或是根本不相信愛情?……
  他看著地上輕聲說道:“怎麽能是一樣的?你難道不懂,如果我不願意,怎麽可能去做你讓我做的事情……”我一下子想起來他被打死也不開口的倔強,對應著在李伯的父母家,凡是我說的他都會去做的順從,知道他必也有相似的思緒,不想讓他想起從前,就忙問道:“你那時,到底喜歡我哪裏?”這是個俗到底的問題,在宿舍時,被公認成白癡級別,所有問這問題的人,都該被踹一腳。這問題明擺著逼著人說自己的好話,顯示出自己又沒自信又厚顏無恥,我急中生錯問了,趕快得扳回來:“別回答!你說了我也不信!”
  他依然低著頭,長歎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低聲說:“你何止不信,你還把我說的都忘了……其實,是因為你覺得,那時,你沒動真心……”
  他的話如雷貫耳,我嚇得忙低了頭。我自己的情感不是真正的愛情,自然不會相信那時他的情感。我對他那樣熱情,日後都有絕情之時,他那時不聲不語,又怎麽能是真情?!
  他又說道:“我說過,我聽懂了你的話。那時,我知道你雖然在和錢眼說話,實際,是在對我講……我每天早上一醒來就想著,又能聽到你的話語。你說的,靈魂,苦難,身份……我都聽明白了。我最不喜夜晚到時,看著你和杏花走開……械鬥時,你對我抱歉……後來,我們在一起,你想讓我好起來,對我說的那些話,給我講有趣的事情,你的事……你讓我喂你吃東西,你看我舞劍時的神情……你說願意和我走一路……我們分開後,我回想過多少次……”他的聲音非常小,語氣像是在背書,可已如巨錘定音,擊散了那自他告別我後就籠罩住了我的心的羞愧的低音,但同時又讓我生了一層新的歉意……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麽,又輕聲說:“我不會怨你的,那時不會,現在也不會。你別擔心。要怨,隻能怨我……”
  我急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成了逼著他向我道歉了。
  我們兩個沉默著,我忽然心有所悟,皺眉想了一下,悚然一驚道:“我突然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我那時常感歎世事無常,人心變幻,可今天看來,我自己的心就是這樣的!一日相歡,可遇到阻遏,就一日相棄,像河水一樣不可依托!淺嚐輒止,喜怨無常,輕重不分!難道說,我們看著不快,心感厭惡的人和事,實際上是我們自己的一部分?!批評別人冷漠的人,其實自己就非常冷漠。抱怨人心無常的人,其實自己就沒有始終如一的心!?”說完,我好一會兒不能從這震驚中醒來。難道我所有的怨意,其實都是因為我的心沒有定力?我之所以恐懼變化和莫測,其實都是因為我自己的心本就是如此變化和莫測?!
  原來所謂怯懦或懶惰,都不過是表象,就像發燒是疾病的征兆。真正的原因是我的心,無能少力,頹廢不起,沒有過信念和忠誠。我總能看到不安,總是注目莫測,是不是因為我的心看見了我自己……
  我不敢看他,出著冷汗,低聲說道:“你說我無恒心,就是指這吧。我那時對你信誓旦旦,後來卻冷淡無情……也許不是因為畏懼,也許我的心本來如此啊……”
  他靜默了許久,終於說道:“若是真的那樣,你就不會那麽喜愛那些孩子了……”
  我忽然十分感觸,忙仔細看身邊的花朵,如此自然樸實,卻是如此美好精致。
  他輕聲說:“你不曾信我,自然就沒有對我們的恒心……你把心,放在了那些孩子身上。”
  我們又好長時間不說話。他知道我沒有把心放在他身上,他知道我沒有動真心,他這麽傲的人,會不會……我低著頭問:“你是不是後悔了?”說完我提心吊膽。
  他歎息:“你現在還是這麽不信我!我真的都是白說了!”他停住,大概是氣得說不出話了,可我卻感到非常歡喜,不禁抬頭看他,見他依然低著頭不看我。
  我環顧四周,蝴蝶紛飛在花間,蜻蜓在空中飛飛停停,夏日的晴空,萬裏無雲。一時間,我心中雀躍,幾乎想跳來跳去,大聲呼喊,可又不想喜形於色,就做垂頭喪氣狀說:“我完了!沒人要了!生來沒有恒心,無情無義,畏縮不前,什麽也不信,誰也不會喜歡我!你別理我了!我不想活了……”
  謝審言輕哼了下。我強掩笑意,假裝悲傷地問道:“你哼什麽?為何不安慰安慰我?”
  他抬頭,臉色開朗無霽,看向我,眼中明顯含著笑,低聲說:“你對我耍賴,一向有用。”
  我嘿嘿笑著呼出了一口氣:我們終於回到了從前。
  我們對看了好一會兒,最後他出聲說:“去書房吧。”我點了頭,轉身帶路,他跟在我後麵。一路上,我們隨便地談笑著。
  他說:“日後,我可以來給你那些孩子教教書法繪畫。”
  我笑:“你這麽大的才幹,日後大概連我們家的門都不會進了。”
  他問:“你怕了?”那話中飽含著挑釁。
  我哼道:“怕什麽?”
  他悄聲說:“聽著,是怕我以後不來了。”
  我輕咬牙:“誰怕?!”
  他說:“別怕,我肯定來。”我剛要反駁,他接著說:“我知道你怕,你說什麽我也不信。”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
  我愕然回頭,他清俊的臉上,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笑:“你好厲害呀!”他瞥了我一下,目光閃亮,低語道:“迫不得已。”我哈哈笑出了聲。
  一進書房,他直接坐到案前,挽起些袖子,倒了些水在硯台上,開始研墨。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和那帶著傷痕的優美手腕,一時失神,忙轉頭看周圍的書。聽他輕聲說:“我的全身你都已經擦過了,還怕。”我剛要說話,他又道:“別又說‘誰怕’,就是你怕。”我笑起來:“你是在激我!”他依然研著墨淡然地說:“激你又怎麽樣?你也幹不了什麽。”我大笑:“還接著激我!”我湊到他的臉前笑著細聲說:“我不上當!”
  他看著我,突然低了眼眉,呼吸輕淺起來。我忙站直了身,心跳,轉頭又看著壁上的書籍。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等了一會兒,他把墨放在硯台邊,那輕微的啪嗒一聲響,在這靜寂的書房裏,像山寺裏的晨鍾暮鼓。我從癡想中醒來,暗暗歎息,我們之間結局未知,他成不成朝臣,他的父親都不會讓他娶我進門。他若為官,我爹說的話……突然蒙醒,我怎麽是這麽消極?!
  有一次,一位女友向我討教她新交的男友的品性,我當時說,他是個消極的人,大概成不了。那位女友不以為然,說她的男友非常成功,怎麽能是消極。半年後,她來見我,說早該聽我的。她實在受不了了。他們去了海邊風景勝地,深藍色的山頭覆蓋著白雪,海水碧藍,與之相映……她的男友大罵路邊的狗屎和垃圾。他們去了高級的餐館,燈光曖昧,氣氛浪漫。她的男友抱憾餐巾沒有燙金字樣,侍者的態度不夠謙恭……我是不是也成了那樣的人?
  生活裏哪裏有十全十美,一切都隻是著眼的地方。看到美好,自然快樂,看到不足,自然煩惱……
  謝審言輕聲說:“你來。”我轉身,他舉著一隻已經蘸了墨的毛筆看著我,我一笑,走過去,他把筆遞到了我手裏。我在他麵前的紙上,隨便地畫了幾個豎道,又亂畫了幾個圓圈,還覺得不夠,大點了幾個點。毛筆尖端都叉開了,我把筆遞還給他。他輕歎道:“成事不足者,敗事必然有餘。”我作勢要推他,他忙說:“奇思妙想,出人意料。”我出聲地笑了,他臉上沒有笑容,隻眉梢輕挑了一下。
  他重蘸了墨,把豎條當成竹子杆部的陰麵,畫出了幾隻從底到頂的修竹,把那幾個圓圈,畫成了怪石上的孔。那幾個大墨點一個塗得更黑,畫了個沒有尾巴睡貓,另外幾個畫了沒有什麽毛的幾隻鴨子,最後的一個畫成了一隻沒有觸角的大蝴蝶。他畫得十分精心,都畫完,又蘸了些墨,不出聲地把筆遞向我。我接了筆,看著那竹子畫得秀挺有節,睡貓十分可愛,拿著筆有些哆嗦,擔心畫壞了怎麽辦,他低聲說:“你隨便下筆,我還能再畫一千張。”我笑了,給貓加畫了一隻老鼠尾巴,給鴨子們畫了一身亂亂的厚毛,給蝴蝶畫了兩隻粗壯的胡須。畫完了,我歪頭說:“我畫得實在不好看。”他言道:“看不出來。”我又笑。他從我手中拿了筆,蘸墨寫了個鴨字,又遞給我,我驚訝道:“還是一樣的名字?”他淡漠地說道:“別的字你也不會寫。”我笑得前仰後合,寫了蝶字,歪七扭八,他寫了十分難寫的戲字,我寫了貓字,亂成一團,我們一人一筆寫了圖字。
  他這次沒署“歡言”,而是用極小的字寫下了日期及“審玉言潔”。我歎息:“你是又想上公堂不成?”他沒說話,垂了眼睛,把筆慢慢地放在了硯台邊。
  氣氛突然有些尷尬。我手足無措起來,忙走開,到書架前,看那些一疊疊的書籍。耳聽他起身,走到我的身後停下。兩個人都不出聲,我的心咚咚亂跳。昨天吻他,是因和他鬥法握了他的雙臂,結果騎虎難下……一吻之後,我已失魂心燥,再這麽糾纏下去,我就真的離不開他了。我們的前途莫明,日後如何收場?……不許這麽往壞處想!看到好處……他的手那麽優雅好看,手腕秀至,身材頎美,雙腿修長……我猛搖頭,因色起意,十分不堪!
  我咬牙皺眉,想著脫身之計。他隻靜靜地在我身後站著。我知道他那時能那麽長時間一言不發,一定是早已習慣了沉默。我決定和他抗爭到底,也不說什麽。
  可我的心很快就柔軟下來,方才在那花園的談話,讓我感到無比的溫暖快樂。加上他的無言,他在我身後那種熟悉的感覺,我們剛剛畫完的畫,我覺得回到了那些他總在我的身旁護著我的日子,回到了我對他悉心關懷的日子。我想起了杏花鄭四所說他受的苦,他被吊在床前的樣子,他的身體上的傷疤……那時我為了他,說了那麽多的話,他都聽進去了。現在,如果他要我吻他,讓他快樂些,又有什麽不好。我也喜歡吻他,他那麽好……日後就是真的不在一起了,給他留一份溫柔,也比讓他總想著以前要強……
  我轉了身,他看著我,我覺得那神情和常歡要我把她抱起來時的表情是一樣的,我微笑了。看著他的粗布白衣,我那被埋葬的溫情柔腸再次蘇醒,我慢慢地把手搭上他的肩,他馬上閉了眼睛,還是哆嗦了一下。我停住,他極輕地點了下頭。我環抱了他的雙肩,閉眼吻上他的唇,他立刻開啟了雙唇……他的唇溫暖清香,他的舌甘甜如蜜。我們吻得很深,我的每一次探觸都得到他的回應……後來,我們相互追逐,在對方的口中徜徉無返……他微低著頭依著我,雙臂不抬起,我用力抱著他,兩臂都微微發酸。
  對未來的隱隱憂慮和此時的旖旎攪在一起,讓我不辨方向。如果我放縱情感,我們再也不能相見時,我將被這溫馨的回憶洞穿……不!美好的記憶,像那嬰兒的笑容,日後也會照亮我的心……
  我在這纏綿的吻中一遍遍告訴自己,享受現在吧。讓我把這吻當成禮物獻給他,撫慰他的心,讓我仔細體會這樣的甜美,這樣的銷魂……先不要去想將來……
  我們分開時,我的心又狂跳不已,放了手,馬上轉身重新對著書架。他站在我身後沒有動,我這次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說話了。我們又站了會兒,他輕聲說:“我說到,做到。你信我……別怕,不會太久的……”
  我回嘴:“誰怕?你說什麽呢?”
  他輕聲說:“你裝不懂也沒關係,我知道,你懂。”
  我回道:“不懂!”
  他不再答言,轉身走回桌前,我也回身,見他拿起了那幅畫,檢查墨跡幹了,折了放在了他的懷中。他低聲說:“陪我到門口吧。”我點了下頭,感覺有些奇妙:他與我接吻時,那樣柔弱,讓我心生愛憐,可然後他馬上長成了一個大人,還指使我,我有點不敢看他的臉。
  一路走出去,他似是無意聊天般告訴我他的母親在他十歲時過世,迄今已經十年。人們說他像他的母親,他的哥哥像他的父親。他父親從小深愛他的兄長,總指責他的母親對他溺愛無度……他說得輕鬆平常,好像隻是在打發這短短的一段路徑。到門口,他牽了馬,馬上掛著他的戴麵紗的鬥笠。他看著我說:“我會再來的。”我點頭。等他完全轉了身,我才對著他的背影說道:“以後,像這麽傷心的事,你可以在我抱著你的時候說。”他身體一僵,我贏了!他慢慢回頭,看著我微微一笑,那笑容還是有些苦澀,但十分自然,清淺之中,別有種動人的溫情。我慌了下神,忙對著他也笑了笑,說道:“別怕,我懂。”我也失去了我的父母。
  他輕聲說:“我知道。”停了一下,又說:“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說完返身,牽著馬,出門離去。
  定盟我慢慢地走回蓮蕊的屋舍,去照顧孩子們。不過隻兩三個時辰之別,我卻似脫胎換骨,變得身輕如燕。
  一進門,發現不僅蓮蕊,杏花和麗娘也在,她們一見我,就哧哧地笑出了聲。我不敢看她們,強作鎮定地問:“你們笑什麽?”
  麗娘笑道:“你自己先問問自己,你那麽使勁笑什麽?”
  我回嘴說:“我哪裏笑了?”
  杏花說:“小姐!你現在都在笑呢!”
  蓮蕊跑過來,把銅鏡戳到我臉前:“小姐看看自己。”
  我移目一看,鏡中的女子,兩頰帶了紅暈,眼中含著笑,嘴角也翹著。可我自己沒覺得我在笑啊!
  我咳了一下,問道:“給常語喂粥了嗎?”
  她們大笑起來。
  天漸黑時,把孩子們都安排睡了,我和杏花走向我的閨房。一路上,我反複鬥爭,雖然知道不該問,但還是鬥不過自己的好奇,女性的通病啊,總想知道以前那個女子與他的細節。我故作隨便地問道:“杏花,你原來的小姐,是怎麽親的,謝公子?”
  杏花變得不敢呼吸,我鼓不起勇氣再問。我們走了一會兒,杏花低聲說道:“她總先打謝公子許多耳光,親他後,還會再打……到後來,邊親他時,邊烙他,讓他張嘴……”我皺眉想哭,淚水湧上了眼眶。
  我忽然體會到我吻他時,他沒有把我奮力推開是盡了多麽大的努力。想起了他白天的表白,我一下子領悟到,我的唇已然吻在了他的痛處,我手中握著他的心。如果沒有擔當,我就是夥同以前那個害了他的人再害他一遍,這次,隻怕會傷他至底。我終於明白,從今後,無論命運如何安排,隻要他願意和我在一起,我都不能再回避。
  那夜我睡得十分香甜,中間忘記了是個什麽夢,把自己笑得醒來了一次。
  後麵的一個來月,謝審言一兩天就來一次,每次都穿著白色粗布長衫,呆半天左右。我們談話讀書散步,最終總是在一無人之處,他顯出那嬰孩一樣無助的神情,我會微笑著去吻他。如果我想逗逗他,不馬上去吻他,他就垂了眼睛看地,落落寡歡起來,我就得立刻如他所願。每次我都以緩和輕慢開始,對他竭力溫柔,百般撫慰,漸漸才近而不馴,到最後時常吻得兩個人壯懷激烈,分開了,都局促不安,會有片刻低頭不看對方。
  他總是緊閉了眼睛。但過了幾天,我的手再放上他的肩頭時,他沒有哆嗦。
  幸虧我們兩個有講不完的話,不然我會以為我每天盼他來就是為了那個長吻。我們最常呆的地方是書房,他總在案前讀書或者寫寫畫畫,我坐在他身後看書或和他聊天。我知道,至少在他潛意識裏,他還是不看著我更鬆弛。他在與我接吻時閉著眼還從不抱我,大概是怕一抬臂,沒抱我,反而不自覺地把我推個跟頭。我並不怪他,知道這事決不能有半分勉強,一定要一點點來。與我接吻必然已經讓他打點了很多精神,在別處就給他省省力氣。
  我們談天說地,我盡力回想我學的那些經濟學市場學的東西,加上些政策措施,什麽運用貨幣手段或基建手段來刺激經濟,什麽供需關係,什麽經濟周期,什麽資本的原始積累,什麽怎樣保護投資……細碎地向他介紹。他邊聽邊問,我常常答不出來,隻好對他說,自己想吧,我不知道!他輕歎不已。
  有他在,我讀書就方便很多。我問他的問題,他都有答案。
  一日,我皺著眉,用筆杆點著《大學》中的一段,念道:“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我怎麽從沒聽過這樣的經典?!
  謝審言的背抖動起來,打斷道:“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我:“哇!你能背下來!但你說得太快,我眼睛跟不上了……什麽是物格?什麽是知至?”
  謝審言:“物格是說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出聲:“救命!我是個傻人,基本聽不懂!我的理解就是說要上窮碧落下黃泉,把世界知道了個底兒掉才能意誠心正?”
  他歎氣:“也可以如此說吧,畢竟意誠乃至平天下,都要基於對天地世間的理解。”
  我惆悵:“我讀了就忘,沒法有什麽至極至深的知識。是個俗人,一個平常的人。沒時間去學習這麽大道理,難道我一生就不能修身治家了嗎?”
  謝審言:“你為人善良,心有靈犀,身已正……”
  我受到表揚,十分興奮:“是啊!若談到修身,就不必講什麽物格知至,甚至不必先心正,也許隻每日做一件小事,日久天長,心自正了。如果一個人,每天對別人說一句真心的好話,給一個真誠的笑容。一開始,此人違心而行,但他若持之以恒,自然而然,就成了好心快樂的人,達到了修身的目的,比在那裏讀書知無不盡也可對人不好的主兒,也許修得更好。"
  他沉吟:“按你所說,本該複雜縝密的治國大計,有時竟可隻求每日一個微笑?"
  見他聽進了我的話,我小人得誌:"我相信!當然是個懶人的信念,別說治國了,連平天下,都隻需一個簡單的善念!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善念!“
  他想了一會兒,說道:“的確有此途徑,所謂‘大道無為,大法至簡’,就是如此。例如,此善念可為,‘己所不欲,勿施予人’。”
  我大讚道:“對呀!我有條和你相配的:用希望別人對待自己的方式來對待別人。你說的是人不該做什麽,我說的是人該做什麽……”
  他長歎:“誠若人人能持此二念,國國奉行此二則,這世上就免去了多少對人的傷害,平息了無窮戰火,安定了萬丈硝煙……”
  我接著:“是啊,此兩句話就修了人一世所需的行為,哪裏用得著鋪天蓋地的條條框框?"
  他又微歎了一聲,我突然意識到不能再說下去了!他就沒有得到人的善待!害他的人不相信這個真理,雖然愛他,可把最深切的痛施在了他的身上。我也從沒有做到以我希望他對我的方式來對他……這世界根本不是我們現在談論的這樣!
  我得趕快轉向,就說道:“你知道我離開了我來的地方最想念那裏什麽嗎?”
  他沒馬上回答,片刻之後,說道:“你又擔心,我說過,我沒事。”
  我看著他身穿白色布衣的背影,那平直的肩膀,突然想去抱住他……他接著說:“說吧,你最想念什麽?”
  我忙說道:“我最想念那裏的燈光。入夜後,屋中還明如白晝。有一次,我坐飛機,就是飛在天上的車,夜裏從千丈的上空降下來,我在窗口,隻看到了大地上深厚無邊的黑暗。可是突然之間,一片燦爛的燈火驀然出現在眼前,亮麗閃耀,黑夜一下子變成了壯觀的美景。我那時才明白,黑暗不是可怕的,可怕的是沒有燈光。黑暗是光明的背景,黑夜是為了讓我們知道燈光的美好。”
  忽然想起,我曾把他比喻成燈光。那次我們初識的旅程,我在不自覺中,追逐著他,向他展示我的心靈。我是那麽快樂積極,充滿善意,是不是因為我心中的眼睛看見了他的光明,被他吸引,為他傾倒,想贏得他的尊敬……隻是,我當時,並不明白……後來,我說我看錯了人,從那時起,我的心就離開了對明麗的向往,投向了荒涼的遺忘,滅絕情愛,躲藏在對孩子們的關愛裏……
  深呼吸了一下,這回,輪到我道歉了,我清晰地說道:“我曾經,遇到過一個人,他純淨堅強,善良大方,像一盞黑暗中的燈,那麽深的夜,都沒有奪去他的明亮……後來,我失去了心中的清明,沒有看到,其實,他比我想的還要好……我好長時間不理他,想來是多不應該。如果哪天我們分開了,不知他能不能了解我的歉意……”我忽然難過起來,竟然說不下去。
  謝審言靜靜地坐著,沒有回頭,最後輕歎道:“你說你知道他是誰,可你還是不信他。”
  是嗎?沒有信念,自然難免惆悵……但且不說爹認為我們沒多大可能,萬一我家出事,他不要不放手,引禍上身……我低聲說:“我不違天意,相信水到渠成。若生無端枝節,迫人分離,就應該豁達地放下。”
  他的頭輕微地低了一下,緩慢地說:“有的人的命,的確是心想事成,也許稍有波折,但天意相助,就能輕易地隨心所願。可有的人的命,是雖百死而不能一生……”
  我的心突然疼痛,忙說道:“大難已過,後福無窮,你必能成就顯達……”
  他截斷我繼續說道:“你既知我,就該清楚,我不求顯達。禍患之於我,也不是未經之事……我活了下來,就明白了我的命。”他停了一下,又說道:“其實,也沒什麽。我無怨,還很感激。”
  又是這“感激”這兩個字,如此沉重,如此讓我心酸!他竟聽明白了我的擔憂,告訴我他無懼禍患。我放下了書,看著他的背影好久,最後輕聲說道:“我不認識路,一輩子,自己也走不到哪裏去。”
  他緩慢地出了一口氣,肩膀鬆弛了下來,點了下頭,低聲說:“別怕,一輩子,我是不會讓你走丟了的。”
  這之後的十來天,我們過得蜜裏調油。兩個人散步時常停下對看半天。我總無故在他麵前笑個不停,傻裏傻氣的。他看著我冒傻氣,也不笑,但那唇邊的弧線,又似總含著笑。我在他背後和他說話,有時他會回頭看我,我自然以呲牙咧嘴一笑為報。他本來說話的聲音就不高,現在更是低啞柔和,我也不好意思大喊大叫,結果兩人說起話來,就真的成了竊竊私語,磨磨嘰嘰,別人看著大概得急死。我們從不拉手,行止間,我盡量不碰著他。我們之間的接觸就是那個吻。因為我其他時間上不了手,就在那吻中占足了便宜。緊緊地抱著他,漸漸地,還輕輕地撫摸他的後背,手感一下我欣賞不已的他挺立的身軀。他倒沒有哆嗦。雖然還是不抬手,但每次吻後,他明顯地神采煥發,比吻前還俊美誘人十倍,常讓我在他離開後悵惘不已。
  皇上殿試所選之人的那日,爹從朝堂一回來,馬上就讓我去見他。他告訴我謝審言在皇上和眾臣之前,出亙古未聞之論,曆數大興商業利民富國之益處。爹未發一言,其他朝臣對他競相攻擊,說他違背聖賢之道,以奇談怪論惑眾邀寵。謝審言毫無所懼,雖然聲音不高,但語氣堅定沉著,吐字清晰流暢。他愈談愈勇,上至勵精圖治當有破舊立新之徑的理論,下至興商細則,如廣開集市,鼓勵無田遊民販賣貨物,對初從商者免稅兩年,等等,盡數種種措施將如何有利經濟的發達,進而軍事的強大,保衛我朝的安全……他侃侃而言,滔滔不絕。到最後,滿堂眾臣,竟無人能辯倒他的見解。最憤怒的是謝禦史,起初說他離經叛道,後來無語相駁,鐵青著臉,切齒離去。皇上大悅,留謝審言下朝後單獨覲見。朝罷後一個時辰,爹處理了日常事物離開皇宮時,皇上還在與謝審言相談。皇上以前從未這樣與人如此長談過。
  我聽出謝審言所說,有些是我平時的片段言語,但大多是他的個人所得。他舉一反三,把我帶來的零散組成了一個完整的係統。
  爹說完就不再講別的話。我也不能說別的,告辭了出來。
  夏日的傍晚,暑熱漸散,我緩步走在府中的小徑上,思緒雜亂。
  這一個來月的相處,那麽多的話語,那麽多的吻,我們已經到了一個不同他人的親密境地。我有時自己騙自己,想象著如果他入贅我家,他就不必擔憂在社會上立足,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可我也明白這是多麽不可能的事。在這個世間,男子如果依托嶽家為生,會被人非常看不起。即使夫家隻有破房草席,女子也要嫁雞隨雞,隨男方定居。他這麽驕傲的人,加上那些有關他在為奴時被我馴服了的傳聞,更絕不會讓自己入贅我家。我又退一步想,即使我們不能有婚姻,這樣相處下去,也不錯,雖然我也明白這也是不可能的。他依靠謝禦史的銀兩為生,怎麽能長久地違背父意,這麽與我交往。現在得知他必將躋身官宦,我明白即使我那樣微薄的期待也是奢望。他一旦成為朝臣,就再也不可能這樣不引人注目地布衣來見我……而我們想真正的男婚女嫁,是多麽困難重重……
  我正心事重重地走著,見謝審言從前方快步向我走來。他穿著一件白色錦緞長衫,金色絲線的繡邊,精美的淡金色獸紋鏤空腰帶,明顯是從朝上直接趕來。他的衣衫微飄,翩躚似羽,他的目光閃亮,異常俊雅秀美的容顏在夕陽下似泛出淡淡的光華。他周身還帶著些殘餘的銳氣,像大戰之後的劍刃,經曆了拚殺,煥發出那種平靜的傲然。
  看著他走向我,我不禁停了腳步。我為他感到高興和欣慰,可同時又感到了那讓我喘氣艱難的壓抑感。恍惚之間,似乎看到我以前的那位,身著裁剪合體的黑色西裝,在簽下了上億元的大額訂單之後,英姿瀟灑地在大會議室的長桌前轉身向我微笑的樣子……
  他走到我麵前停下,我努力地笑著,臉有點僵。他靜靜地看著我,我說道:“祝賀你!”他沒有笑,慢慢地抬起手,扯開前胸映著淺淺霞光的錦緞衣襟,露出了裏麵的粗布白衣。我收了笑容,低了眼睛,說道:“我狹隘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麽?”他竟然顧忌到了這種程度!他放下手,沒合攏衣襟,隻看著我。我歎了口氣,給他把衣服重新拉好按平,他沒有顫抖。
  我們麵對著麵站著,周圍有人遠遠地走過。他輕聲道:“我一天都沒有飲食,想喝點湯。”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可口氣輕鬆親密,像是對著家裏人。他大概覺得還不夠,接著說道:“去你屋裏。”去本小姐的閨房?以前沒有過……反正我是二十一世紀來的人,不在乎這個,當初大學的時候,宿舍閨房裏,哪天少了年輕俊傑們,就一笑點頭說:“你嚇不住我,我們走吧。”
  一路往我的閨房走去,他默默無語地跟在我的身側,他本來嗓子就不好,今天又是一番緊張應對,該是懶得再開口。我不想讓他覺得我不高興,就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講了這幾天,常歡自己扶著家具走路了……我最喜歡這樣的季節,大地茂盛到了極至,我曾在這樣的季節坐了一夜的車,到了一個地方叫上海。出站時,有小姑娘們賣那串成一線的茉莉花,我買了一串兒係在了發上,接著就忘了。到了晚上梳頭時才發現,花已萎靡,可芳香依舊,彌漫了我的發際鬢邊……
  講到此處,趕快停了,潛意識裏,我是不是在挑逗他?!正想著怎麽再另講一件瑣事,他低聲說:“這裏,也有茉莉花,你戴在發間,我會……”他沒說完,我笑出聲說:“你怎麽這麽犀利?”他不再出聲。
  到我的閨房門前,杏花迎出來,我讓她送來晚餐,多些湯水,她麵色自然地離開了,但我知道她在假裝。我開了門,先進了屋。謝審言一進門,自己解了腰帶脫了外衣搭在椅背上,隻穿著裏麵的粗布白衣,走到桌邊坐下,抱臂在胸前,閉著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我再看向他,他已是滿麵倦容。我心痛起來,他好像征戰了一天的人,現在才露出了疲憊。
  我給他倒了茶,見他不睜眼,就把杯子給他送到了嘴邊。他低頭喝了幾口,然後還是閉著眼睛坐著。杏花把晚餐端了進來,我把湯吹涼了,又遞到了他的唇邊,喂這個小木頭人喝了半碗。他閉了嘴,我想再讓他喝些,他就是不張嘴了。我掰了一小口麵食,放到他的唇上,他吃了。我又喂了他幾口,他就不吃了。我輕聲問:“飽了?”他微點了下頭。我不放心,再問:“還吃點?”他不再點頭。我暗歎,真是一點也不能勉強他。在他的靜坐裏,我隨便吃了點東西。
  太陽落山了,屋中漸漸暗下來。往常他絕不會呆到這麽晚,但我知道今天非比往日。今天是他生命的轉折。他從今天起就再也不是一個平民,從今天起,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生命不再握在自己手裏……而我還擔心著他是不是會得意忘形,是不是會被女子所環繞……我一陣慚愧,搬了椅子對著他坐在他的身邊。我把他抱在胸前的手臂挪開,扳著他的肩頭,吻上他的嘴唇。他的吻軟弱無力,隻含著我的舌慢慢地吸吮,像是在汲取著我的力量……
  地老天荒後,我們勉強分開,他還是閉著眼睛。屋中很暗了,他低聲說:“我不想走。”我想他隻是在說說而已,就沒出聲。半晌之後,他又低聲說:“我可能好多天都來不了了。”我還是無話可答。他深吸了口氣呼出,又說道:“兩個月,兩個月左右……你別擔心。”我知道他在說什麽,可我不相信,就沒說話。
  他終於睜開眼睛,我們看著對方,我突然感到一陣憂傷,他晶亮的眼睛在暗影裏盯著我,輕聲說道:“別怕,已經走了這麽遠了。”我點了下頭。
  我起了身,他也站起來,走過去穿上外衣。我看著他係上腰帶,腰身如此挺拔……他輕歎了一下,我忙垂下眼簾。他等著我,我開門出去,他像以前那樣跟在我身後。
  外麵夏夜降臨,蟋蟀蟈蟈大聲鳴叫。不知為什麽,我心中黯然傷神,怎麽也不想說話。我們默默地走到了府門,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告別。我看著他一步步地從我的身邊走開,臨出門時回身久久地看著我。他白色的身影在淡灰的暮色裏,飄逸如夢。
  禍端次日爹下朝回來說,皇上欽點謝審言為尚書郎,但不在尚書台而是隨在皇帝身邊,旁聽皇上處理朝政,協助皇上閱讀批複奏章。“尚”是掌管之意,尚書,就是掌管殿中文書,有秘書的意思。尚書令是秘書長,尚書郎隻是秘書中的末極。他官位雖小,但地位特殊,能在皇上左右,一下子就顯出了皇上對他的關注。爹說這明顯隻是個過渡的官銜,皇上想好好了解熟悉謝審言,一旦信任了他之後,必會委以重任。
  爹的語氣沉重,我知道皇上已經著手安排讓爹退下,現在爹的大半公務已轉交給他手下皇上安插的三個人。爹在朝中謹小慎微,言語寥少。平素看皇上臉色,隻求無過而去。如果皇上重用謝審言,謝審言要娶太傅之女,這無形之中就會加重了皇上對爹的忌諱並會對謝審言生出猜疑。如果皇上不重用謝審言,那謝審言希望以仕途成就得到獨立的經濟和社會地位、繞過謝禦史對我們的阻撓的努力,就不會成功。我心中歎息,無語而歸。
  過了好幾天,謝審言沒有來,但哥哥和錢眼回來了。我和杏花迎到門口,哥哥一身淺棕色平常裝束,我笑著說:“哥哥比預期的日子回來得晚好多,是不急著見我那位未來的嫂子了麽?”哥哥輕搖頭:“你的那位知音總要貨比三家,買和賣都如此,我攔都攔不住,結果用的時間比往年多很多。”
  錢眼正嬉皮笑臉地和杏花訴衷腸,聽言扭臉翻眼道:“比你往年多掙了幾倍的銀子你怎麽不說了?!”
  哥哥笑道:“也是實情。喔,妹妹,我又為你抱了一個孩子。”
  我大喜:“在哪裏?”
  哥哥從車上抱下了一個穿著皺巴巴淺色衣服的兩歲左右的男孩,靜靜的,黑黑的大眼睛,麵容文秀,臉色極白。
  我說道:“像是好人家的子弟呀。”
  錢眼歎道:“他們遇見了劫匪,我們到時,人都殺死了,隻有這孩子在他的娘懷裏護著,背上挨了一刀,但刀口不深,還有氣。你哥把他救了過來。”
  我聽了傷心,忙伸手接過他抱在了懷中,他看了我一會兒,把頭倚在了我肩上。我問:“有名字嗎?”
  哥哥搖頭說:“劫匪搶了所有的東西,這孩子也不說話。”
  我想起了那時謝審言的沉默,又一陣傷感,更抱緊了那孩子,對他輕聲說:“我們已經有了常語妹妹,我就管你叫常言,小名叫言言,日後你會能言善語的。”心中忽然感慨,我用了謝審言的名字。言言默默地在我懷中靠著我,讓我惜愛萬分。
  我們回府中,言言在我懷裏,每次我要放他下來時,他的眼裏都露出恐懼,我就又接著抱他。結果我一天都抱著他,自己吃飯,他吃飯或給那兩個嬰兒喂飯時都抱他在懷裏。晚上我和杏花給他洗了浴,想讓他和蓮蕊她們睡,可我要出門時,看他的眼睛死盯著我,也不哭,想起方才洗澡時看到的他背後的那道刀疤,他眼裏的懼意,我就又抱了他回我的閨房。我洗漱後把他抱到床上,讓他睡在我的身邊。他夜裏多次醒來,不哭不叫,隻一個勁兒地抱我的胳膊,往我懷裏鑽。我總得輕聲哄他,他才睡了。後麵的一個多月我天天抱著他,晚上他睡在我身邊。慢慢地,他眼睛裏的懼色不是那麽重了,有時他看著常歡和常語還有我那能坐著的小弟弟一起玩耍時,臉上會露出向往的神情,可我剛要放他下來,他又依緊了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謝審言說的兩個月已經過去了,他一次也沒來過。但因為言言,我沒有時間感到難過。
  哥哥回來就籌備婚事。爹現在形勢不好,我們做得很低調,也就是翻修一間大房給他當新房,添置家具,準備喜帖,為大家做新衣等等。麗娘自稱是個中人物,當了裏裏外外的第一把手。有一天,我無意聽見哥哥低聲對麗娘說:“麗娘,不必這麽講究,明年,我們不知道還會不會在這裏住呢。”
  聽了哥哥的話,那天,我抱著言言在府中小徑上走了好久。
  爹說謝審言日日忙於朝務,早到晚離,是眾臣中最辛苦的一人。皇上每天都與他私談,有時長過一個時辰。上朝時,重要的奏章,皇上都會讓謝審言總結綱意,添加注腳。與大臣們討論政事時,皇上會時常讓他出語評價,並對他的見解公開首肯。大臣們都看出皇上對謝審言的偏愛,在朝堂上,對他格外支持擁戴。上朝時,許多人會在宮門相候他,與他同行上殿自我介紹以示交好。
  一日,爹似乎自言自語地說:“他不來我府,實際是好事。在朝上,他也極少和我答話,以此避嫌。他和謝禦史兩人各不理會,形如路人。有人說他狼子野心,可我知道是他想盡快取得皇上的信賴……他所用心不可謂不苦,隻是……”爹不看我,輕歎。
  哥哥告訴我說,皇上的旨意一出加上隨後的舉止,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謝審言已是皇上的新寵,日後必受重用。每天到他府上拜訪的人蜂擁不散,有人等他到入夜回府見了他後才會離去。淩晨他出門時,外麵已經聚了向他介紹自己的人。他日夜的行為都在大家眼裏。到他家提親的人已經數以百計。雖然他過去名聲狼藉,但現在他的地位特殊,人們稱他是京城最搶手的未娶之人。許多達官貴族,知他沒有妻妾,常贈美女佳人,名曰給他當丫鬟。據說謝審言一概拒之不納,結果大家對他好評如雲,說浪子回頭,前途無量。
  想到這些,我把言言緊抱在懷裏,心裏一陣酸楚,不是因為嫉妒,而是覺得他一定感到十分孤獨。
  我已經習慣了這種不思量自難忘的日子,並不傷感,心中十分穩定。過去,我覺得自己一輩子再不會有愛情和伴侶時,都把日子過得愉快,如今我心裏又有牽掛,生活質量上,實際上是一個升級。我自豪地對自己說:我現在是個有男朋友的人了!這句中的欣慰和得意,沒有經曆過我那樣覺得此生伴侶無望的人是無法體會的。我的心情比那時他定了親,我斷了情愛念頭的日子不知好多少。
  似乎忽然發現了生活中點點滴滴好的地方。在這裏,都是平房,雖然地上總有些濕意,但一出門就是外麵,陽光天空,總是有泥土和花草的氣息。不必像我過去住的高樓,要進電梯,下樓梯,出了樓門,一片水泥地……井水是如此甘美,我這過去喝了成噸含了漂白劑的自來水的人,常歎好喝,杏花總忍不住地笑……沒有什麽塵土,白色的衣領,一天下來,不會成黑色……
  我回望那段我放棄了希望的日子,竟感到非常自豪。我走過了荒野,才如此感謝現在的生機。那是我學會了獨立的日子,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沒有伴侶依然活得下去,雖然我借助了我對孩子們的愛……我感慨生活中沒有虛度的光陰,我曾經曆過那樣靜寂的心境,現在就能這麽平心靜氣地等待謝審言。過去我那位,如果出差兩三天,每天沒有十幾個電話,我就覺得他肯定……其實就是有十幾個電話,他也一樣……
  憶起我沒來這裏以前的生活,發覺我那時好像從來沒有長大。我沒有選擇過什麽,大學,我跟著男友上的,同一個專業;工作,在他的公司裏,沒擔心過什麽。那麽容易,那麽簡單……來到這裏,我頭一次,真的選擇了追求和放棄。雖然,現在看來,兩者都有些幼稚,但那些畢竟是我的選擇。難怪有人說,人通過選擇才能成長。有意識的選擇,就要求人們進行思考。我真的想清楚了自己到底不喜歡什麽,要什麽,再也沒有像以前那麽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我對謝審言許諾了一輩子,如此清醒而平靜,何嚐不是因為我曾放得下,今天才敢重新開始……
  有時想起麗娘那時對我說她曾等過十年,我嚇得大叫。但現在覺得,那其實也不是什麽難事……
  言言在我日夜的看護下,終於可以自己呆一會兒了,雖然隻差不多二十分鍾左右,他就會再伸手要我抱,但我知道這是他痊愈的開始。常歡和常語都嫉妒我天天抱著言言,尤其常歡,一見我就要我背著她,常語就來抱我的大腿。我在小院裏,像個老黃牛,背著抱著,腿上還一個,艱難地走幾步,就大喊蓮蕊杏花救命,讓大家都笑得開心。
  錢眼忙得腳不著家,說什麽哥哥的親事把我們的銀子花了一半,他心裏不踏實,得多掙些。聽著把我們家已經當成了他的家。他的爹還是以前那樣,穿著樸素,假裝乞丐。因常出入我府,弄得我們門前老有一幫乞丐,動不動就問為什幺那個乞丐可以進府,可他們不能。
  哥哥的親事訂在了十一月。他現在行醫出外時,沒有冬兒陪著,我想冬兒是不好意思了。也是,就快過門了,等著就是了。哥哥手裏常攥著那塊玉,那玉顯得瑩透潤滑,定是經了他無數把玩。
  離哥哥的親事還有半個月左右的一天,爹下了朝,我們全家正在廳中向爹匯報親事的最後準備,喜帖的回執等等,仆人突然來報說,陳家有人前來,說緊急事情,立刻要見老爺。
  爹忙讓陳家的人進來,那是個三十來歲的人,看著該是讀過書的。他一進門就跪下磕頭,說道:“太傅大人,快救我家小姐!”
  爹忙問道:“有事請詳細述來。”
  那人言道:“小人名叫陳德,是陳家的管家。謝禦史已出麵告了陳家,說陳家小姐不守閨行,與其子謝審言有婚約之時,在外勾引他人,同行同止。另訂鴛盟後,才退親謝家。如此辱沒謝家,該當嚴懲。他現在有人證,就是那媒婆張嫂,已經供了當初我家小姐在謝府見了你家公子後,反複求她中間幫助,假充她的親戚,以丫鬟身份,介紹給你家公子,好與你家公子單獨相處。另外還有賈功唯公子作證,說當初他曾在一次廟會時見過我家小姐。他親眼見我家小姐退親之前單身與你家公子相處,行為親密。謝禦史為當朝高官,賈公子也是官宦之後,他們出言如山,證據確鑿,一定要官府定我家小姐傷風敗俗,不守婦道之罪。官府今日已到我家,枷了我家小姐押入了女牢。想我家小姐從小嬌養萬分,幾曾受過這樣的苦楚。聽人說,一旦定罪,還會遊街示眾,被施毒刑……”他失聲痛哭起來。
  哥哥一下站了起來,跪在爹的麵前說道:“爹,請容我立刻去官府自首,擔下一切罪名!”
  麗娘眼含著淚說:“老爺,您快去見那官府,以太傅之威,救救冬兒吧!”
  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道:“這不是這麽簡單的事。表麵上是謝禦史忍不下當初退親之辱,回來要陳家好看。可實際上,是因大家都看出了皇上有退我之意,想推波助瀾。陳家小姐是我家行將過門的兒媳,我怎能袖手不管。清兒出麵,我家名聲受損,我一插手,就是受人以柄……”他輕搖頭,說道:“你們都快起來吧,我自然會去。何時是公堂之日?”
  那陳德叩頭道:“後天早上升堂公審。”爹點頭說道:“你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夫人,陳家小姐是我家已定的媳婦,我家一定全力護她。”陳德哭著謝了,匆忙離開。哥哥起身,低頭坐在了椅子上。
  我聽著爹的話,心中憂慮。爹沒說我們能護住冬兒,隻說是全力,那麽是有護不住的可能了?
  麗娘氣憤地說道:“老爺助謝禦史複官,可他為何如此糾纏不休?!”
  爹歎息道:“就是因為我為他複官,他才恨我入骨啊!”
  麗娘問道:“為何?!知恩圖報,江湖上的道理,他這麽高的官竟然不懂?!”
  爹又歎了一聲。我輕聲說道:“麗娘,爹與謝禦史一向不和,就是沒有謝公子的事,爹助他複官,也是損了他的顏麵。誰願意受人的施舍,何況是自己不喜之人。後來,他又知道謝公子曾在我府遭了毒手,更覺得爹的幫助隻是為了掩蓋我家的惡行……謝禦史沒有為謝公子求得到公正,就又多了一層羞恥。後來謝公子幹的事,也一定讓他遷怒我家。現在,又有了這麽回事,他說不定覺得,我家奪了他的媳婦,又是故意羞辱他……”
  麗娘突然想起來似地說:“老爺,當初張嫂提親時,您就說謝禦史會恨我們家……”
  爹歎息著打斷道:“這兩日,你們一定要小心。我知你們肯定想去看陳家小姐,可一旦花錢買通去探視,就有串供之嫌。他們一定在旁邊等著呢。如果不去看她,人會說我們情意涼薄,也傷了那小姐的心。”
  麗娘說道:“你們隻請陳家人帶話,不要親自去。”
  爹點頭。大家靜默了一會兒,爹歎道:“讓錢管家開始變賣土地和多餘財產,早做些準備。我若能保得性命,我們就離開這裏,隱居鄉下吧。”我聽出了爹話中的傷感,這十年來,他忠心輔佐皇上,今天皇上羽翼豐滿,他就要擔憂性命。臨要退避之際,竟沒有把握護住自己的兒媳。
  麗娘帶著哭音說:“老爺不要擔心,不會有事。”
  爹又輕歎著對麗娘說道:“你沒有享到我的福分,日後,怕隻有苦處。”
  麗娘哭出來說:“老爺說何言語!我能與老爺在一起,心願已償,洪福齊天了。我此生隻想追隨老爺,無論老爺去哪裏……”
  爹歎道:“不要老爺老爺的了……”
  麗娘哇地大哭起來:“老爺!我不會離開你一天……”
  爹伸手拍著麗娘的手說:“還沒到哭的時候……”我和哥哥對看了一眼,起身告退,爹點了下頭。
  我們出了屋,哥哥的手緊握著那塊玉說道:“我現在就去陳家。”我點頭,囑咐說:“一定要坐車,別騎馬惹人注意。”他點頭,突然說道:“妹妹,爹沒說能……”我咬住嘴唇,知道哥哥也聽出了爹話中的無奈。他不看我,低聲道:“可我,一定會與她共存亡的。”說完他立刻走開了。他身著絳紫色夾衣的修美背影,在秋天金黃色的紛紛落葉之間,遠去無聲。
  哥哥一夜未歸,次日也是在黃昏時分才回來。我們和爹與麗娘晚餐時誰都沒說什麽,也沒怎麽吃飯。哥哥晚餐後和錢眼去談話去了。
  我與孩子們在蓮蕊處呆到了掌燈時分。給孩子們洗了澡,我懷抱著言言和杏花走回閨房。我心中沉重。上一次,我去公堂,知道有爹的蔭護,我不會有事,頂多被人罵幾句。這一次,我覺得形式不妙。
  陳家雖然是富豪,但沒有官宦背景。民不與官鬥,隻能官與官鬥,這是自古的真理。即使爹出麵,也不能代替陳家的被告的位置……我突然感慨為何陳家一定要追著和官宦結親,以貴重嫁妝為補償。在以人治世的環境裏,沒有政治地位的富足,就沒有保護,不可能長久。若是爹的權勢依然如日中天,就應該沒有問題,但是現在……我慶幸我上公堂時,爹的危位還沒有像現在這麽明顯。如果是放在今天,我不知我還敢不敢出麵認下罪行……
  我在思想中說道:“杏花,你的戶籍都辦好了。如果我們家出事,你和錢眼能不能把這幾個孩子養大?”杏花一下子就哭了:“小姐不要說這樣的話,怎麽會出事?老爺是當朝的太傅啊……”
  我不再說什麽,心中感歎,就是因為是朝中的太傅,才會出大事。那些羨慕高官顯耀的人怎麽能明白,一切都有風險。高的回報,必含著高的風險。在那樣的高位,有那樣的特權,就要擔常人不知的風險和責任……
  我與低聲哭泣的杏花默默地走著,天暗了,小徑旁的山石都成了咚咚黑影。
  危堂公堂那日早上,我對言言好好地說了半天,許下了半日就回來的嚴肅保證,把他交給了蓮蕊。他哀傷地望著我,讓我心痛。
  哥哥和爹一輛車,我打扮成小廝和著已婚婦人裝束的杏花一輛車,在眾多的仆從的簇擁下去往公堂。
  雖然我們這一行的氣派比我上次去公堂時強了許多,但我卻感到有些虛張聲勢。
  到了公堂之前,人山人海一般。我恍惚覺得是我上次來公堂的重演,可理智中明白,這次完全不一樣了。上一次,我知道我不會被懲罰,加上謝審言來為我開脫,最終是無傷大雅的一場鬧劇,現在,告方不是一個逃奴,而是一個朝廷高官。被告也不是太傅之女,而是無權無勢的平民,即使是富豪,也不可能用銀兩擺平官官相護和權利鬥爭的利益。
  李伯和眾多家人開路,爹穿著一身暗藍素服,背手走在前麵。哥哥穿著一身極為講究的深木色衣服,襟邊遍繡著夾帶了金絲的黑色雲紋,配了黑色的犀牛角片的腰帶,跟在爹的後麵。人們議論紛紛:“這就是太傅大人……”“麵善……”“也許是假慈悲……”“後麵的公子好高貴溫和的樣子……”“小廝都長得不錯……”我憂心忡忡,深低著頭,誰也不敢看。
  終於進了公堂大廳,有人馬上給搬來了一張椅子,靠牆讓爹坐下,哥哥站在爹身旁,我站在哥哥的身後,讓他的身體擋住我。
  廳的對麵,謝禦史也已經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那個老家人侍立在旁。同排的另一個椅子上坐著賈功唯,他的癩蛤蟆一樣的臉一個勁地往這邊看。
  沒多一會兒,升堂的鑼聲一響,那個我見過的陰冷的馬大人走了出來。也許是我多心,他的臉上有種得意之色。
  那馬大人對著謝禦史和爹進行了一番客套,說道:“下官審案時,大人們若覺不妥,盡管開言指正。”謝禦史沉聲哼道:“王法天道!不容人擅權篡改!馬大人要秉律而斷,不要畏懼權勢!”爹沒說話。
  馬大人在公案後坐下,一拍堂木,我心裏一哆嗦,他出言道:“帶被告陳氏!”衙役們把冬兒拉了上來,讓她跪在案前。她低著頭,肩扛著枷索,頭發蓬亂,衣服肮髒,身材顯得格外纖瘦。人群裏,一對中年夫婦開始哭泣,我偷眼看去,見他們衣著講究,該是冬兒的父母。聽到那哭聲,冬兒的身子開始顫抖,像跪不住了一樣。那邊賈功唯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馬大人拉著聲說:“陳氏,現有謝忠譽禦史大人,狀告你家悔婚背約,你為人不檢。你在與他家公子訂有婚約之際,竟勾引單身男子,女扮男裝,與那未婚男子一同行止,無恥之極。你與那男子私定終身,才退親謝家,這等違犯禮教,傷風敗俗之舉,已觸法規,屬淫亂之列,你可知罪?!”訴狀裏並沒有指名道姓地說出哥哥,隻道是個未婚男子,我暗暗感歎官場的圓滑,這實際給了爹袖手不管的機會,但那樣,一樣毀掉了爹的名聲。
  公堂裏除了冬兒父母的低泣聲外,靜靜的。冬兒低著頭,顫抖著,不出聲。
  馬大人接著說道:“又有媒人張氏的畫押口供在此,言你主動求她搭橋,以丫鬟身份,與……”他嗽了一下,看了爹一眼,臉上幹笑,再開口:“一個單身男子,日日相處,漫遊鄉裏,一月有餘,這可是實情?”
  人們低低的言語:“有人證哪……”“這麽大的小姐,不知羞啊!”“這不是不要臉嗎?不當小姐,當丫鬟……”“你不知道是為誰呢!你沒看見剛才馬大人在看誰嗎?”“哦?!……”
  馬大人等了一會兒,見冬兒隻跪著,不說話,就冷笑道:“沉默不語就是藐視公堂!不動刑法,諒你不招!來人……”
  爹歎息了一聲道:“馬大人,且慢。”
  謝禦史冷聲道:“太傅大人!那陳氏女子的罪行可是屬實?!”
  爹不看他,繼續對著馬大人說:“這位陳氏女子是我家行將迎娶的兒媳,想來馬大人也是知曉。”
  馬大人賠笑道:“太傅大人,我也聽說如此。隻是謝大人所訟之事,是在這陳氏被董府所聘之前,實在與董府不相幹吧?”
  謝禦史的訟狀之中,沒有提我家,可口口聲聲說陳家小姐私定終生,大家又知道我家接著聘了陳家,誰都猜得到那陳家小姐的淫亂對象是誰。
  爹歎息道:“馬大人,我治家無方,深感無奈,多謝你尚為我努力遮掩。想那張嫂定已在口供中指明,那訟狀所言未婚單身男子,就是我的長子董玉清。”
  人們一片訝聲,其實大家都多少猜到了,但大概沒想到爹就這麽快地當堂承認下來。
  馬大人怔在那裏,爹接著說:“請馬大人容我的犬子上堂,秉呈真相。”爹的語氣沉重真誠,讓人無法漠視。
  馬大人勉強地說:“請董玉清公子上堂。”
  哥哥幾步走出,手牽衣襟跪下,直身對著馬大人說道:“晚生董玉清,平素在外行醫,托名董清。”
  人們一陣喧嘩:“這就是郎中董清?!”“名醫啊!”“治好了我的父親……”“我的奶奶……”“救了我兩個月大的孩子……”“難怪我看他那麽眼熟……”“他今天穿得這麽……”“是個大好人哪!”“神仙下凡……”
  馬大人狠拍堂木,人們靜下來,他說道:“董公子有何言說啊?”
  哥哥開言道:“大人,我自從在謝家見過了這位小姐後,日夜思念難舍。我托張嫂讓她來隨我行醫,以安慰我對她的牽掛。陳家小姐不從,我以我父的權勢相逼,對她說,如若不從我,我會陷害她的家人,讓她家身陷囹圄。她為了護住親人,對我虛與委蛇。但我戀她太深,實不能舍。終於強逼她退婚,對她明言,不然的話,我就把她與我的交往公之於眾,讓她家顏麵丟盡!她為了不讓父母丟臉,就求告父母退了親事。我家立刻行聘,與她定了姻緣。現如今,我的事情敗露,陳家小姐不敢觸犯我家,未曾言明事實。但我做的實在不符禮規律法,我父知曉後,命我前來供認,我願擔當覬覦脅迫之罪,請大人憑律懲罰,我無怨言。隻是這位陳家小姐從始至終,雖為我所迫,但堅守禮數,不曾逾越半分。實在不該受此連累,望大人放她回府!”
  我才明白哥哥為何穿得這麽好,他是為了讓大家覺得他是個惡霸啊。
  大家的議論一下子幾乎衝掉了房梁:“他是奸夫?!”
  “這麽好的模樣,強搶民女?”
  “不像啊!”
  “不可能!董郎中對我家有恩……”
  “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也是董家……”
  “對對對,是他們家小姐,虐待了謝公子!”
  “謝公子?是謝禦史的兒子?”
  “是啊,那謝公子可夠倒黴的!自己被董家小姐打了,還沒過門的媳婦,讓董家的公子給搶了!”
  “兩家有仇吧?”
  “你看那謝大人的樣子,跟誰都有仇……”
  “可那次,謝公子愣說那小姐沒幹……”
  “那小姐也是這樣,上來就認罪……”
  “他們家倒邪性,幹了壞事,都說得出口……”
  “太傅家嘛!認了又怎麽樣……”
  “你們少廢話!誰敢說董郎中的壞話!我跟他拚命!”
  “就是!董郎中要的人還用搶?!我妹妹一定惦記著……”、“我姐姐天天念叨……”
  馬大人拍了通桌案,幾乎是冷笑了:“董家的家教倒是森嚴。可你這樣說,很像是為陳氏開脫,畢竟是陳家退的婚,也沒有人見到你對陳氏強行無禮。賈公子,是不是啊?”
  賈功唯起身道:“馬大人明辨秋毫!我當初看到他們兩個人在餐館,那陳氏對董公子百般順從,毫無勉強之態。我有眾多人等,都可為證!”
  哥哥接口道:“強人之處在於以謀束縛,豈用得到身體之力?我以家勢相壓,她必然委曲求全,怎敢不從於我?”
  馬大人哼了一聲說:“我怎能隻憑你的言語就如此結案,按律而行,要先取犯婦的口供。陳氏,所告之罪,是否屬實啊?”
  哥哥馬上說:“自是無中生有之罪,讓人如何能認?我已說是我強迫了她,大人可按律懲辦我。”
  馬大人臉上顯出一絲陰笑:“你身為太傅之子,高官之戚,豈可能輕定罪名。現在無人訴你,有人訟她,你再如此阻攔,我隻好將你請出公堂。”
  哥哥大聲說:“馬大人!我甘願認此罪名,你置我不懲,就是懼怕我爹的權勢,不敢公平量刑。我願立下字句,不論生死,任馬大人處置,我絕不反悔!我爹也可保證不幹涉馬大人的行為。”
  那馬大人饒有興趣地說了句:“哦?董公子願立此字句嗎?”
  哥哥剛說道:“正是……”
  冬兒突然抬頭,開口說:“大人!我認罪!所訟之事,句句屬實。”
  哥哥失聲道:“冬兒!不能這麽說!”
  人群裏,那對夫婦的哭聲立刻大了。馬大人像酒鬼喝飽了一樣,滿意地一拍堂木:“畫押!”衙役上來,呈了紙筆,哥哥就要劈手去搶,馬大人道:“董公子!請下堂!”幾個衙役上來拉住了哥哥的手,爹突然出聲道:“陳家小姐!不可畫押!”語氣罕有地嚴峻。謝禦史立刻說道:“太傅大人!要咆哮公堂嗎?!”爹答道:“本是犬子之錯,怎可遷罪這個女子?!”謝禦史道:“那我就訴你家強霸我家定親之媳,無視道德,手段惡劣,行為卑鄙!你我皇上麵前一見分曉!”爹說道:“好!先放了這女子,我與你覲見皇上……”
  爹話音未落,冬兒低著頭,身子不再抖,抬手拿了筆,畫了押。爹大聲喝道:“冬兒!”我從來沒聽到過爹如此高聲,此時嚇了一跳。那邊哥哥也呼道:“冬兒!不能畫押啊!”冬兒放了筆,低頭不動了。
  馬大人接了畫了押的筆錄,一拍堂木道:“不守閨德,淫亂婦道,有悖禮數,必懲不怠!來人,帶枷遊街一日,站籠一日,再杖責四十!”
  哥哥要掙脫衙役的手,大聲說:“大人!我願替她服刑!”
  馬大人哼哼一笑,又嚴厲了臉色道:“董公子!王法森嚴,不容玩笑!犯罪服刑,豈可替代。來人,把犯婦拉下去。”
  一個女牢官上來就要拉冬兒枷上的鎖鏈,哥哥被幾個衙役扯住,急得大叫:“不能如此!不是她的錯,她沒幹那些事……”
  冬兒猛抬頭看著哥哥,她的亂發蒙了半個臉,她幾乎是嗚咽著說道:“可我就是那麽幹的呀!隻不過,我不後悔,就是不會後悔!死了我也不後悔啊!”她越說聲音越大,她甜美柔和的聲音此時幹啞撕裂。
  後麵她父母哭聲震天,大家的議論聲嗡嗡作響:“人家想在一起,就讓人家在一起唄……”“有違禮數啊!”“董郎中那麽好的人……”
  衙役大聲喊道:“謝審言謝大人到!”我的心大跳起來,那次他就來為我開脫,這次他再來,並不出我意料……
  人們靜下來,隻有冬兒父母的哭聲依然不停。衙役分開眾人,謝審言緩步走了進來。
  這是自那晚一別我第一次見他,我不禁抬頭盯著他,想好好看看他。
  他穿著黑色朝服,更顯得麵白如玉,墨眉朗目。他目視前方,神色凝重,淡紫的嘴唇緊抿著,周身彌漫著種沉鬱的剛毅之氣,與他溫雅清俊的容顏竟溶為一體,讓他顯得即秀逸出群又凜然難犯。
  謝審言到了馬大人前,站著行了一禮。馬大人起身也行了禮,半笑著說道:“謝大人,審案量刑已畢,大人有何見教?”
  謝審言慢慢地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精美的長形金色錦盒,一寸寬,半尺長。他雙手捧著,似乎那錦盒很重。他走上幾步,將盒遞向馬大人,低啞著聲音說道:“馬大人請看,這是何物?”
  馬大人雙手接過打開,臉色微變,立刻站起離案,手舉了錦盒說道:“難道這是我朝傳奇之寶,姻緣玉筆?”
  謝審言輕聲說:“請馬大人仔細查看盒上皇璽印記。”
  馬大人看了,臉色陰暗。謝審言問道:“馬大人可知這玉筆來曆?”他的聲音不高,大家都不敢出聲,怕聽不見他說話,滿堂靜靜的。
  馬大人語氣僵硬地說道:“兩筆玉成,一隻刻有姻字,一隻刻有緣字……下官不知其他。”
  謝審言輕歎道:“我當奏明皇上……”
  馬大人突然說:“哦!下官想起來了!當初我朝開國高祖,以一介寒士之身,用此筆定情了當時的天下第一俠女,從此伉儷攜手,一文一武,驅逐外虜,創立了我朝一片基業。高祖一生隻娶了那一位傳奇女子,婚姻無上美滿。高祖遺詔,此筆得天所佑,當賜皇上所倚之未婚重臣,助其成就良緣,以示皇家代天行善,恩澤世間。隻是,此玉筆在那夫妻離世後,必須還回到皇上手中,以便再賜他人,綿延皇家之恩德。據說,這玉筆曾成就七對姻緣,對對幸福榮耀,無一例外!此筆已在外四十餘載,回到皇家不過一年有餘……”他停了下來。
  謝審言又輕聲道:“馬大人的學識的確淵博,令人佩服。隻是不知,這筆,如何成就姻緣?”他的語氣和靄,似乎是在真誠地詢求答案。但馬大人的臉色愈加難看,他的聲音也變得低微,無力地答道:“此筆男女各持一支,所締姻緣視為皇上所賜,得上天保佑。”
  謝審言雙手接回錦盒,低聲說道:“謝謝馬大人指教。”他轉身到了哥哥麵前,對著拉著哥哥手臂的衙役們低聲說道:“放手!”那些人竟一下都放了手。
  那邊馬大人出聲道:“既然皇上把這傳奇之筆賜給了謝大人。謝大人若轉贈他人,難道不怕辜負了皇上一片愛才之心?濫用了皇家恩典?!”
  大堂裏沉寂無聲。
  謝審言沒有回身,答道:“皇上秉仁義之念,旨在成全良善,締造完滿。我今為皇上多施恩煦,意圖弘揚皇上的慈德之心。大人如果有所不滿,敬請向皇上奏明心跡。”依然的聲音不高,但語氣格外篤定,馬大人不出聲了。
  謝審言彎了身,雙手把錦盒捧給了跪在地上的哥哥,哥哥遲疑不接。謝審言對著哥哥說道:“玉清,我實在愧疚。本是我心有所屬,不能履行婚約,可連累了陳家小姐,如今為你們惹出了這樣大的麻煩。今得皇上恩賜,我方能稍償我的歉意。快接過這錦盒,給陳家小姐一隻玉筆,以救水火,不要再拖延。請敬謝皇上天恩浩蕩,從此你們締結良緣,永受皇家庇護!”
  哥哥接了錦盒,跪拜在地,口中說道:“皇上德重恩弘,大人慈心俠義,草民必永銘於懷,惟願日後能肝膽相報!”說完直起身,打開錦盒,拿出了一隻筆,遞向冬兒。女牢官剛要阻攔,謝審言低聲說道:“此乃皇上所賜之物,何人敢強行奪搶?”聲音諳啞,可聽來讓人哆嗦。女牢官手縮了回去。哥哥把一隻碧綠晶瑩的小巧玉筆放到了冬兒的手指間。冬兒低頭緊緊握住。
  謝審言挺直了身軀,對馬大人施禮道:“大人,下官還要馬上回宮,告辭了。”說完轉身就走,沒再說一字。行走時,他沒有往謝禦史那邊看,可向我這邊微扭臉看來。他的眼中盈盈光亮,與我的目光隻一觸,他馬上垂了眼簾,跟著衙役走了出去。
  公堂中格外安靜,爹歎了一聲說:“清兒,起來吧。你就陪陳家小姐持筆去遊街示眾,也好讓大家看看高祖珍惜的寶物、現今皇上賜福姻緣的玉筆是何模樣。”
  馬大人恍然道:“快快來人,卸去陳家小姐的枷鎖!”女牢官上來幾下開了枷鎖,哥哥跪行了幾步,一把抱住了冬兒,冬兒低聲哭起來。
  馬大人對著謝禦史說道:“既然他們有皇上賜的玉筆,謝審言大人方才所言,似是說他本無有成親之意。我現今不能施刑於陳氏,謝禦史大人,我將把這些都細錄在案,望大人見諒。退堂!”他下堂離開。
  謝禦史哼了一聲,陰沉著臉,起身走了。賈功唯慢慢地從我們麵前走過,突然轉臉盯向我,我忙低頭,不敢看他,但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陰冷,刀一般劃過我的身體,讓我微微寒戰。我清楚地覺察到了他對我的恨意,比那在崖邊的長臉,多了邪惡和瘋狂。
  哥哥和冬兒又跪著哭了半天,兩個人相互扶著站了起來。冬兒的父母撲過去,抱了冬兒又是一場哭天抹淚,他們最後到爹麵前一通作揖,爹寬慰了他們一番。
  我們在無數議論裏走出公堂。
  “沒見過這樣的事!被退親的公子出麵,用高祖皇上的玉筆成全奸……”
  “你不要命啦?!皇上所賜的姻緣,怎麽能是……”
  “對對對!那董郎中行善四方,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得配美滿姻緣,此是得高祖皇上保佑……”
  “這謝家可真有意思……”
  “兒子和老子反著來……”“董家倒是一條心……”
  “什麽一條心,認罪一條心……”
  “我的妹妹是要傷心死了……”
  “我姐姐又得哭了……”
  “為何?”
  “董郎中有老婆了呀!”
  “問問他想不想娶妾……”
  回府時,我坐在車中,閉著眼睛一遍遍地仔細回想著方才謝審言的形容舉止。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念他,覺得真是太長時間沒有和他在一起,說話散步,還有……
  往昔我一路沒說話,杏花在我身邊也不出聲。下車時,見錢眼麵現焦灼地等著,他馬上跑到我們的麵前,低聲問:“如何處置的?我曾聽過一個相似的案子,那女子受了多少羞辱,最後死得好慘,所以我今天不敢去聽。”杏花歎道:“是謝公子救了他們。”我們一邊走,杏花把事情講了一遍。
  錢眼聽罷搖頭道:“知音,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你……”
  我沒力氣和他鬥,隻喃喃地說道:“我怎麽了我?”
  錢眼突然心有感觸的樣子,想了一會兒,連拍雙手,怪笑起來。我正心裏堵得很,見他笑,真的要打他一頓!方想到這裏,杏花抓著錢眼就是一通亂捶,嘴裏說:“小姐都要哭了,你還笑!”
  錢眼停了笑,喘著氣,賊眼亮得嚇人,看著我說:“知音!我一直以為你這扶不上架的軟鴨子,早晚得把人家累死,可現在看來,你成就了人家……”
  我皺眉氣罵道:“誰是軟鴨子?!杏花!打他!”
  杏花一陣揮拳:“你說什麽哪?!昨天沒打你,你就……”
  錢眼抱頭弓背,一邊說:“不是軟鴨子……”
  杏花停下來,錢眼回了氣,笑著看著我說:“不過也差不多……娘子!我沒說軟鴨子啊!……”
  我知道他在給我解悶,三個人笑了一通,錢眼有些正經地說:“真的,知音,我現在開始相信天意了。常人幹的事,放在你們身上,就不成。你們的事,放在別人身上,也不行。最簡單的,你要不是這麽死心眼兒地犯傻,人家也不會這麽不放手地死命拽著你。這還真絕了!誰經曆了那些,還能像人家這麽重新振作,鍥而不舍,入仕為官,直至向皇上求賜玉筆!都因為你是個笨蛋呀!”他說完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我隻能條件反射性地說道:“誰是笨蛋?!”
  錢眼停笑看著我說:“知音,我和人家走了一路,日夜在一起。人家那心性兒,傲得出格兒,倔得離譜兒。人家動了心,就認了死理兒。一旦下了手,就沒想著要撒手。就是因為你這麽麻煩,人家顧著你,就沒心思顧著你的前身對他幹的那些事。人家走到了今天,你什麽都沒幹,可說來,你還是幫了人家。這道理,除了我這麽精明的人,誰想得到?天意如此巧妙,這才叫天作之合啊!”他得意得使勁晃腦袋。
  我皺著眉:“你瞎說什麽呢?誰是麻煩了?!”
  錢眼停了頭部體操,看著我冷哼:“知音,自從我們認識,我可曾錯過一次?我指點過你多少次?”
  我無話了。
  錢眼一賊笑:“知音,你怎麽麻煩都沒關係,我告訴你,人家不會嫌你,但你也實在……”
  我氣:“說什麽哪你?!你又不是他?!”
  錢眼又笑起來:“知音,看看你,笑了吧?”
  杏花也看我,說道:“小姐是笑了。”
  我歎息道:“錢眼,謝謝你的好意了。”
  錢眼翻了下眼睛:“看在我從你們家掙了不少錢的份兒上,咱們平了!”他又對著杏花說:“娘子,咱們幸虧不是他們,不然的話,我可折騰不起。”
  杏花嗔道:“什麽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錢眼一瞪眼:“怎麽是開玩笑?!我從小要飯,露宿風雨,沒別的!就想要個我一回家,幫我脫衣摘帽、問寒問暖,給我跑前跑後、上湯上菜,晚上讓我……不說了!……的像我娘子這樣的美人兒!你要是像你小姐這樣似是而非胡思亂想的,我早跑了……”
  和他們說笑了一會兒,我心情好了許多。錢眼的話又一次讓我感到心中甜蜜,讓我想起那次旅程中的事……我去蓮蕊處抱了言言,隻有在言言緊緊的依偎裏,我才沒有被對謝審言突來的思念追打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後麵的日夜裏,謝審言的影子片刻都沒有離開我的腦海。我像活在兩個層次裏。每天,我和孩子們玩鬧,給他們喂食穿衣,用話逗他們。可與此同時,我惦念著謝審言,想像著他在幹什麽,什麽時候我們才能見麵。
  我總想與身邊的人談論他,
  我經常想說些:“那時,謝公子曾說……”“當初,謝公子也喜歡……”“謝公子如在這裏,他會……”之類的話,每每活生生地咬牙忍住,就差把自己掐死。
  以前我有一位考上了北大的朋友,第一個寒假她回來,幾乎把我們氣瘋。與她一起吃飯,讓她遞個筷子,她會說:“沒什麽!我們在北大經常這麽遞筷子……”與她逛街,她會說:“這個顏色,在北大,會被認為很土……”她臨走時給我打電話,問我為什麽朋友們都不理她了,我說大家很忙,她說因為大家嫉妒她。
  我知道這一點,就明白決不能把謝審言掛在嘴上。
  我想知道有關謝審言的一切!可我再不敢問杏花任何那個小姐對他做的事了,因為我知道我現在肯定會大哭不已。我想問李伯當初謝審言是怎麽好起來的,他吃了什麽藥?可實在不好意思。我想問爹謝審言當天在朝上都幹了什麽,他說了什麽話?可爹不讓我抱希望,我還是別這麽公開違背他的意思……我找了半天人,最後選定了哥哥。
  我像做賊踩點兒一樣,抱著言言,在哥哥看醫書的他自己的書房外晃了半天,終於,哥哥走出來,憂慮地看著我說:“妹妹不舒服了嗎?”
  我眼睛看著言言的頭頂,問道:“哥哥婚事的準備,差不多了吧?”
  哥哥停了片刻,說道:“妹妹進來吧。”
  我抱著言言走入哥哥的神秘書房,一股藥味兒,沿兩麵牆的長案上,堆滿各色草藥瓶罐,另一麵牆,是和牆一樣寬、自地至頂的書架,上麵全是書,都該是醫書吧。剩下的一麵牆是藥櫃子……
  “妹妹坐吧。”哥哥指著長案前唯一的一張椅子說,自己半倚半坐地靠在了長案邊。
  我坐了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哥哥突然開始說:“我初見審言,是在一次文人的聚會上。審言當時詩名正盛,人人都爭相與他相談。他待人謙和有禮,可我覺得他並不與人親近。他不多言,但出口常有令人深思之語。那天賈功唯也在,借著酒,說些審言憑相貌惑人的話,審言隻垂目不睬。結果那賈功唯更加氣憤,口出髒話,被眾人以酒醉勸走。人們都勸審言不要介意,審言未置一詞。那日在酒樓,審言與賈功唯那麽針鋒相對,看來是為了激怒賈功唯,讓他說出……”哥哥歎了一聲,又說道:“我待賈功唯離去才到審言身邊,說我是郎中董清,久聞他的詩名。審言看著我的眼神,如水般清凜,入我心底,讓我覺得他知道我真的是誰,他隻對我施禮說了聲幸會,再無多言。後來,我又幾次去接近他,他多隻是點頭而已。我倒不曾在意,因為我在旁邊看著,他雖然有眾多文友,但沒有一個親密的朋友。對親事也是百般挑剔,媒人們抱怨說他要的人大概隻上天能給他找到了。我行醫處處,聽人們在背後議論他為人孤傲,淡漠無情。可我覺得是他沒有找到知心的人。”
  哥哥深歎了一聲,接著說道:“我也知道,我妹妹,那時的妹妹,不可能……他不會看上那時的潔兒。他是個才子,寫出了那麽多的好詩,真是心思敏銳縝密,境界高遠,又有傲骨氣節。我料他一定是向往能與他深談的絕色知己。我那時的妹妹雖然容貌不俗,但平素不閱書卷,性情也很急躁。可我年幼離家,深知親情可貴。這麽多年廣涉世間,自以為了悟人情。我想,審言也是生於貴胄世家,兒時喪母,雖是錦衣玉食,但沒有關懷,也許他會明白潔兒也是一樣的孤單,潔兒對他那麽鍾情……”哥哥停住了。
  我低聲說道:“我想他是明白的。”明白不等於愛。
  哥哥又歎道:“我那時的妹妹……”
  我突覺難過,輕聲說道:“哥哥,我想,你那時的妹妹,也是明白他的……”所以她才會那麽絕望啊!
  哥哥垂頭很久,我等到心中的痛意過去,才低聲問道:“你可知道他家裏的事?為什麽謝禦史能下那麽狠的手打他?為什麽謝禦史這麽和他對著幹?”聽謝審言那次簡單的講述,我有種感覺,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可他這麽出色的孩子,怎麽不得他父親的關愛?誰沒有道德理念,但多少父母對孩子的愛是淩駕在那些規矩上的。
  哥哥歎了一聲說道:“我那時為了了解他,曾仔細查詢過他的身世。據說他的母親出身並不顯赫,但豔冠京華。謝禦史年輕時就已入朝為官,氣盛傲慢,聽了那女子的美名,甚不以為然。隻說去看看究竟,好加以批判。可在一次廟中上香時看到了他的母親,就一見難忘,一定要娶她。謝家門庭高貴,謝禦史當時年輕有為,本以為輕而易舉,但求親三次,都未得到允婚。後來人們傳說,那女子並不想嫁入謝家,她的性情本十分溫順,但在這件事上,卻異常堅定,幾次尋死覓活。她雖未明言,但大家都猜測她有心上之人。這些話傳入謝府耳中,謝家本不該再糾纏,可謝禦史竟像癡迷一般,非要那個女子,絕不娶他人。”我低頭想著,謝禦史怎麽不記得自己年輕時的經曆,反過來,對謝審言這麽刁難。
  哥哥接著說:“據說謝禦史為那女子吟詩作賦,幾日就傳一片書簡。”我驚訝得抬頭,謝禦史會作詩?!
  哥哥苦笑:“是的,謝禦史年輕時,也是個口出詩句的才子。現今,流傳下來的謝禦史當時的詩篇,都是情意之頌,盡述愛慕之心。審言正相反,從出道至今,成詩過百,無一涉及情愛……”那他一定是沒愛過?
  聽哥哥說:“這麽過了將近一年,那女子家突然派了媒人到謝府求親,謝禦史自然應允。”
  我舒了口氣說:“那他心願了了,該高興了。”
  哥哥輕搖頭說:“人們說,其實是因為那女子所戀之人棄她而去或者死了,她才嫁了謝禦史。”
  我皺眉:“他們是不是見不得好事?怎麽不說好話?”
  哥哥輕歎說:“人們這麽說,是因為知情的人講,那女子嫁入了謝家,一直憂鬱寡歡,謝禦史覺得女子應該全心侍奉夫君,加上那些傳聞,心中非常不爽,就常對那女子口出教訓,處處挑撿指責,對她的過往十分計較,多加嘲諷。結果那女子更是憂傷,常以淚洗麵。可奇怪的是,大家都知道謝禦史對夫人不好,但人們讓他娶妾,他又都拒絕了,說女子水性楊花,根本不值得養在家中。”我心裏一動,感慨那謝禦史實際上是深愛著他的夫人,謝審言肯定也明白,所以才看透了那位對他施刑的小姐……一時又心痛。
  哥哥繼續說道:“審言出生時,他的母親才二十二歲,可人們說她已經美貌不再,甚至有了白發,與平常民婦毫無區別。”
  我想起謝審言曾說他的父親指責他的母親對他溺愛無度,就說道:“他曾說他的母親很愛他,他應該有個好的……”
  哥哥一聲深歎:“這才是可悲之處,人們說他母親十分愛惜他,可謝禦史對他十分厭惡,說他是他母親的摸樣,即使學了些劍術,也不會有男子氣。”我猛皺眉,怎麽能對一個男孩子說這樣的話?!
  哥哥說道:“他的母親越護著他,謝禦史就越懲罰他。據仆人們說,他從小常被罰跪,挨竹板。他表麵是個隨和的孩子,可其實性情十分倔強,怎麽也不求饒,更是讓謝禦史生氣,下手十分重。他哪裏是貴家子,還不及農戶人家的孩子過得自在輕鬆。他的母親總陪他下跪,用身體護他,可還是不可能讓他免責,畢竟她不可能時時在他身邊。這麽過了十年,他的母親病臥在床,對謝禦史說,如果他再對審言如此狠心,她絕食而死。謝禦史不以為然,他的母親真的就不再進食。也許因為她本已經精疲力竭,隻五六天,她就已然垂危,人說謝禦史在她床前痛打審言,說她不進食,就活活打死審言。仆人們講頭一次見審言痛哭求饒,承認是自己過錯,懇請母親吃東西。他的母親哭著點頭,可進食當夜就心痛大作,隻來得求謝禦史照看好自己的孩子,就含淚而亡。”我低著頭,不敢看哥哥,怕他看見我眼中的淚意。
  停了好久,哥哥說道:“審言的母親過世後,人們說謝禦史發如霜染,性情變得格外易怒刻薄。他不再體罰審言,但平素裏對他詬罵不已,總說他克死了他的母親。仆人們講,審言常徹夜跪在他母親的牌位下,不言不語……他的兄長與謝禦史從長相到性情都十分相似,深受他父親的喜愛。謝禦史未罷官時,已經辦妥了他兄長入朝的安排,常說他的兄長是謝家的傳家子弟,審言日後必是一事無成,讓他養活一輩子……”
  我聽後心中堵得像咽了一塊磚頭,在院子裏走到天黑才舒服了些。
  過去我覺得,人對人的情感說白了,就是一條軸線,愛和恨占了兩頭,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在中間找到一點。可現在我認為這太平麵簡單!恨怨,在許多情形下,是愛的表象,愛的表達。可為什麽人們寧可執行恨怨也不願展現愛意?是不是恨讓人感到強大?愛讓人軟弱?
  可恨怨是一把刀刃,出鞘傷人,也夾帶著那些令人不堪其重的負疚。為了避免讓自己心痛,心懷恨怨的人一旦動手,隻有越來越狠,心越來越硬。沒有回頭的路,不然,對過去所為的悔恨,會讓人生不如死……
  現在忽然悟到,愛不是最重要的。愛是清澈的甘甜井水,可活人性命,可懷了愛的那個人,是盛水的容器。那個人的人品如果有毒,驕傲,不寬容,有惡意,不能承擔傷害,不能接受拒絕……就會汙染愛,愛就變成了一杯恨的毒酒,能致人死命。謝審言的母親不知道謝禦史的人品,隻看見了他的愛。謝審言明白那個小姐的愛,可也看見那個小姐的人品。他那麽死硬到底何嚐不是因為他知道,那個小姐的愛,就像他父親的愛一樣,充滿了毒素,他寧死也不想喝……
  想起那天,謝審言講起他的母親,我對他說“我懂”,其實,我懂個屁!歪打正著地說了“傷心”兩個字,哪裏知道他曾經走過那樣的童年!他的父親把那麽多自己心中的垃圾堆在了他的身上!我原來怕謝禦史怕得腿軟,可現在突然感到我想去麵對他,把他大罵一頓!……但罵完了,我大概會嚇得腿更軟……
  我忽然非常想念我的父母,想念他們一同在電視機前玩電玩的兒童心性,想念他們對我的縱容(在家住著的時候,我連內褲襪子都沒自己洗過!),想念我媽給我做的紅燒黃花魚,那魚湯拌出的飯比我多少次吃的魚翅拌飯香百倍……謝審言如果是和我一起長大該多好,像我以前那位,總到我家吃飯。我們玩的時候,我媽把水果洗了,削了皮,切成小塊,插了牙簽,端到我們麵前……就是現在,謝審言也一定會喜歡我的父母,我媽給他做幾頓飯,他會忘記他的從前……回不了我原來的家,這裏也好,爹那麽溫和,麗娘心腸好,哥哥這麽了解他……可惜……
  胡思亂想著,我睡去,淩晨時,夢見謝審言,是個男孩子的樣子,我抱著他大哭,叫他“我的兒”,醒來我嚇了一跳,是不是他的母親附了我的身體?
  ……
  婚典十一月中的一天,哥哥的婚禮如期舉行。
  婚禮那天,哥哥去陳家迎娶冬兒,我們在府中大廳裏盛裝相候。我雖穿了一身深紅色吉服,但抱著言言,早把衣服揉得一塌糊塗。
  爹把高祖的玉筆供在了陳列祖先牌位的大堂的中央,他與麗娘端坐在案邊等著,旁邊為將與迎親隊伍一同前來的陳家父母設了座位。
  雖有玉筆,大家都明白這不是皇上欽定的婚事。在外麵,“謝大人贈筆救佳人”已成市井談論的中心話題。人們說自開國以來,圍繞那傳奇之筆的故事都是年輕的朝臣怎麽得到皇上的賞識,求得此筆,為自己尋到了神仙伴侶,快樂一生。還沒有一個人得了玉筆,轉贈給了他人,成全了另一對夫妻。而且還是退了自己親的女子。人們讚揚謝審言有高風亮節之操行,對離棄了自己的未婚妻都如此寬恕,簡直不是世間凡人。爹說皇上非但沒有指責謝審言,反而說他宅心仁慈……所以這玉筆所締結的姻緣,倒不被人重視。如果不是哥哥這麽多年在外的行醫善行,他的眾多病人對他兩肋插刀地維護,他們這對夫妻大概要背鋪天蓋地的罵名。
  害怕惹人注目,我家和陳家都不敢大張旗鼓地迎娶,隻安排了十分簡單的儀式,加上爹失寵皇上的處境日漸明顯,來賓十分稀少,高官顯祿者根本沒有。賀喜的人都到齊了,也不過十來個,在大廳兩側零落地坐了。
  我抱著言言坐在大廳陰暗的角落裏,感慨世態炎涼,想起門前冷落車馬稀之類的詞句。
  人報謝審言謝大人到時,廳中人們悄悄低語。我的心狂跳,禁不住微笑。
  謝審言已成朝中新貴,所到之處,人人矚目。他雖然當堂給了玉筆,但為了不讓他難以處世,爹說不要給他發喜帖,因他接貼定會前來,難免惹出眾人非議。
  爹似乎輕歎了一下,站起身,大家都起了身。爹正冠整裝,就要出迎,隻見謝審言穿了一身慶典藍服,疾步進門,上前來,當堂下拜,態度異常恭順,低聲說道:“給太傅大人賀喜。”
  爹回拜道:“多謝謝大人!”兩個人起身,爹說道:“給謝大人設座。”李伯搬了椅子進來,爹示意擺在他自己的座位旁邊,這是長輩之位。謝審言又一拜道:“下官不敢與大人同坐,願在末席。”他言畢垂首,站立不動。
  爹側臉輕歎,對著李伯點了下頭,李伯轉身把椅子搬向我坐著的角落,廳中所有的人都轉臉看著我這邊,我站著看著懷中的言言,不敢再抬眼。李伯把椅子放在了我的旁邊,有人悄聲問道:“那是不是個丫鬟?”“好像,抱著個孩子……”
  謝審言向這邊走過來,眾人紛紛向他行禮,他一一回禮,態度非常溫和,毫無任何驕慢之意。他走到我身旁,我們兩個人並肩站著,我想滿堂的人都該聽見我的心跳。我抬眼偷看,爹慢慢地坐了,眾人也落座,還回頭往這邊看。謝審言輕聲說:“你坐下,我再坐。”我坐了,他撩了衣服,坐了下來。他在我身邊,我覺得飄飄欲仙。
  謝審言低聲問:“這是你新的孩子?”我也低聲回答:“是。他不說話,我給他取名叫常言,小名言言。”說完我微笑著看向他,見他正瞪著眼睛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和眼中的神色隻能用“幽怨”兩個字來形容。我更笑了,低聲說:“對不起,衝了你的名字。”小言言在我懷裏扭頭把臉埋在我胸前,我輕輕拍了拍他,撫摸他的背。言言舒服地轉了臉,臉貼著我的前胸,重又對著謝審言。謝審言看著言言,抿緊嘴唇。我笑著悄聲說:“你的小名不會是言言吧?”他的眼睛垂下,嘴角抽搐了一下。我使勁憋住笑聲,現在終於和他在一起了,我覺得快樂得要發瘋。
  他突然低聲說:“你現在對他就如那時對我一樣。”我心裏一動,仔細想來,那時謝審言不說話,憂慮重重,我對他真的像我現在這樣對言言一樣關愛。看來我那時的情感是和母性泛濫有關。我歎了口氣,半開玩笑地說:“當然不一樣,我天天抱著言言,晚上也在一起。沒那樣對你吧?”我在挑逗他!他低了頭。我心裏忽然很難過,就隨便找話說:“你過得好不好?”他輕聲說:“不好。”我正想著該怎麽讓他高興些,他又說:“遠沒有言言好。”我輕輕笑了,問道:“為何這樣講?”他不抬頭,極低聲說:“沒有天天抱,也沒有晚上在一起……”他說得像個小孩子,可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了。
  迎親的鼓樂響起,我們站了起來,走到前排。一會兒,見哥哥和冬兒一前一後進來,後麵的冬兒的父母落坐在爹和麗娘旁邊。新婚夫婦拜了天地祖先,又拜了高堂父母,再相互對拜後,爹突然出聲道:“你們去拜謝那位謝大人,謝他成全之恩。”哥哥點頭稱是,引著冬兒,向我們走來。我抱著言言稍離開了些,謝審言馬上挪步,依然站在我的身側後。
  哥哥和冬兒到了我們麵前,兩人同時跪了下來,我手抱著孩子,不能扶他們,隻想回避。謝審言彎身雙手要扶起哥哥,但哥哥還是跪在地上沒起來。謝審言輕聲急道:“玉清,你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哥哥看著謝審言說道:“謝大人……”謝審言打斷:“審言,玉清,叫我審言。”哥哥接著說道:“大恩大德,我們終生不忘!唯願你也早日心願得償!”謝審言點了頭,說道:“玉清,請起,不然我也跪下。”哥哥起來,轉身扶起了冬兒。一對新人再次躬拜了謝審言一下,重到堂前,又是一番禮儀。
  最後哥哥把冬兒引向新房,餘下的人散開,分別前往餐廳。我先抱著言言走到外麵等著。眾人在裏麵截住謝審言,他一一寒暄,過了一陣,才走出了門。
  見他出來了,我抱著言言轉身向蓮蕊的小院走去。雖才是下午,但時值冬日,太陽已經西垂,陽光變得慘淡。謝審言在我身後走著,不聲不響。
  後麵一聲喊:“知音!”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錢眼。我們停了腳步,轉身見錢眼和杏花一起走過來,到了麵前,錢眼對著謝審言誇張地一拜到底,說道:“謝大人!如日初升,前途無量!”
  謝審言回禮,輕聲說道:“錢兄最不該這麽講。”
  錢眼起身看著謝審言歎了口氣說:“早知道,咱們那次遠途就走上它幾年,不回來了。”
  謝審言答道:“是……”他垂了頭,語中的哽意竟沒有掩飾住。
  錢眼忙笑著對我說:“知音,我喜歡你給我和杏花安排的婚禮,怎麽不讓你哥哥他們也來一下?”
  我強笑著:“那怎麽成,爹他們有客人。”可我接著想起來大廳的冷落,就說道:“其實也沒幾個人……錢眼,哥哥吩咐的事怎麽樣了?”
  錢眼沒了笑容:“我這幾天一直在忙這個事,你們家的田地沒多少,賣了也掙不了幾個銀子。你哥的藥店如果沒有他在外麵采選藥材,也支撐不下去……”
  謝審言打斷說:“你家可是要用銀兩?”
  錢眼哼道:“有我在,他們家怎會沒錢?”
  謝審言看向我,我想到他成全了哥哥的婚事,不是個外人了。而且我爹的情形,他也是知道。就說道:“爹說我們該早做準備。他如能安然退下,我們就離開京城。錢眼現在開始為我們變賣家產了。”
  錢眼一歎:“你們真沒什麽家產,一賣就賣光了。你哥哥又不讓我打你新嫂嫂的嫁妝的主意,說什麽如果你們家要離開,就把嫁妝給人家退回去。我聽都沒聽說過有這種事!”他突然眼冒賊光:“可我們這次出去,我才知道你哥的名氣那麽大,不說是家喻戶曉,也是名滿乾坤了。”
  我皺眉:“這兩個是不是該反過來用?”
  錢眼一叱:“你還注意這個?反正,要是你哥按我說的方式收銀子,就是‘重病收重銀,急症多加銀’,你們家早成天下首富了。可你哥天天給人白看病,見誰可憐,就倒貼銀子白給藥,心疼得我在一旁要流淚。我昨天終於想出一計,就是讓你哥製出一種成藥,以他的名聲去買賣,定能賺錢。”
  我想了一下說:“太對了!我們那裏有種咳嗽藥,叫念慈庵,十分好吃還有效,我這麽不喜歡吃藥的人都愛喝。它的廣告滿天飛,暢銷海內外,我到美國超市都看見有賣的……”
  錢眼打斷:“得了得了,知音,有些詞兒,我怎麽就聽不懂?你說我們這兒的話行不行?”
  我笑說:“咱們就讓哥哥配一副藥,丸藥,治治什麽咳嗽頭痛之類的長期病患,吃多了養生,也死不了人的那種。”
  錢眼眯眼笑:“肯定能賺好多的銀子!”
  可我又歎息:“錢眼,你也知道我們家,朝夕不保了。要那麽多銀子幹嗎?如果爹沒事,我們隱居鄉間,務農為生。你就帶著杏花去賺大錢,過好日子去吧。”
  杏花道:“小姐,我和你一起走,死也不會離開你!”
  錢眼賊眼瞪開:“聽聽!知音,你這是要拆散我們夫妻呀!還你們家我們家的,是‘大家’,明白嗎?我告訴你,有我錢眼在一天,大家就不會窮!大隱於市,我們到離皇城遠的地方,興商謀利,舒舒服服地過日子。我娘子穿金戴銀,你可以養上百十來個孩子。你哥繼續當他的敗家子,你爹攜著嬌妻小兒遊山玩水,我爹……”他一停:“大概隻能接著當乞丐了……”我們都笑起來。
  謝審言在我身後沉默著,錢眼看了他一眼,表情突然很尷尬,我也意識到剛才錢眼說的話裏沒有提謝審言。杏花伸出手來說:“小姐,我來抱言言去蓮蕊那裏吧。”錢眼又笑了:“言言……”我一瞪眼說:“巧合!”錢眼點頭:“對,對!巧合!絕對是巧合!”嘿嘿壞笑。
  我好好親了親言言對他說:“去和蓮蕊姨呆著,晚飯時我去接你。”言言手拉著我的前襟,杏花把他都抱過去了,他還是不撒手。我笑著說:“言言好寶寶,我真的還會來接你的。”他鬆了手,杏花笑著說:“小姐,我們先走了。”錢眼也笑說道:“知音,要說我所遇見的女人裏,屬你最聰明,可也屬你最笨!”我咬牙:“又幸災樂禍是不是?!”
  錢眼收了笑,看著我說:“人家心裏難受,我們不耽誤你們功夫了,你和人家多呆會兒吧。”我心中痛了一瞬,不能再開口和他玩笑。錢眼對著謝審言一拜,謝審言無聲地回了禮。錢眼和杏花兩個走了。言言在杏花肩頭,一個勁兒地伸著脖子望著我。
  我想著錢眼的話,一時沒法言語。今天的婚典一定讓謝審言十分傷感,我暗暗歎氣,看來我們真是……但我現在根本不敢再說什麽隨天意而定的話了,怕他傷心。
  謝審言突然輕聲在我身後說:“那時,你說讓我與你歸隱,可我,父親在流放之中,兄長下落不明,我不能……後來,我總想把你堂堂正正地娶回家,給你一個你失去的盛大婚典……但事到如今……”他竟然記得我那時講過的我的婚禮……
  我轉身笑著說:“我沒有怪你啊!你看哥哥和冬兒他們多好,你不為他們高興嗎?”
  他垂目輕歎了一聲,說道:“我再努力一次,如果不行……我已經光耀了門庭,滿足了我父的期許。你父離朝之日,我與你歸隱鄉間。”
  我雙手抱上他的臂膀,他靜靜地看著我,眼中明淨。我鄭重說道:“你現在就像錢眼說的,如日初升,是一個新起的朝臣,皇上寄予了厚望,怎能輕言辭官,不負責任?若不得皇上準許,離職而去,就成欺君犯上之罪,刑責不同於家法,你千萬不能兒戲如此!況且,你也明白,興商強國能造福萬民,你所作的事情,不是隻為了讓我們在一起,其中也必有你的信念和誌向。”
  他低了頭不再說話,我怕周圍有人,放下了手。他不能與我歸隱,也沒法把我娶回家,我們還能怎麽辦……
  我們對麵站著,太陽落下去了,地上的樹影模糊起來,冬天的風有些冷。
  我說道:“去我房中吧,一會兒,喜宴就要開了。”
  他點了一下頭。我轉身走向我的房間,他跟在我身後。我們的腳步,踏在落葉上,在冷落的庭院裏傳出好遠。
  進了門,屋裏暗暗的,有種讓人心緒低落的氣氛。我轉身才要抱他,他一下子緊緊地抱住了我。
  這麽長時間我們沒見麵,我都抵禦住了思念的痛楚,可此刻,在他陌生而熟悉的懷抱中,我的心突然碎成了萬片!
  我吻上他,他逸出了一聲幾乎是哭泣的哽咽。他的唇與我的唇相觸的瞬間,我們的舌就衝進了對方的口中,像餓極了的人咬向第一口食物,像我那時在水中浮上來吸的第一口氣……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無奈,噴薄而出,讓人窒息……
  我想起他受了家法後讓我信他的低聲話語,他在酒樓上受人侮辱後對我的淡淡笑容,他在那山上看入我眼中的深邃目光,我們那麽多的談話,我們的那麽多的吻,他在那暮色中向我久久回望的朦朧身影,他在公堂上贈筆後對著我含了淚光的短短一瞥……
  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冷漠已經完全融化,我的懷疑早已消失,我心上的硬甲已然脫落,我湧起了愛的激情!
  這是我平生沒有體會過的巨浪般的情潮!比那次旅程中我曾有過的溫情強了千萬倍!
  這次的愛已不僅僅是憐惜和同情,還有著對他深深的依賴和尊敬。這愛,從我滅絕了情愛的灰燼裏,如鳳凰般飛起,熱力四射,不可阻擋。這愛,不再源於我對孤獨的恐懼和對人情的感激,而是我成熟的決心和我身心同在的抉擇。這愛,不再淺嚐輒止,而是在我不知不覺間,日久彌堅,刻入了我存在。這愛,不再是斤斤計較,患得患失,而是如滔天海嘯,一往無前……
  我愛他的所有!他的堅強和軟弱,他的才華和孩子般的天真,他清雅絕倫的容貌和他傷痕累累的身體,他的現在和他那悲痛的以往,遙遠的童年……
  我終於看清了我自己,明白了我這一生,這樣的情懷已不可能再更改。即使我們不能在一起,我對他的愛也不會減去半分,任時光如水流逝,任世間變幻無常,這樣的愛必是堅如磐石,這樣的心必然恒如此時……
  我被這強烈的愛意震動得全身在他的雙臂中劇烈地發抖,連指尖都有麻意。我多想讓我的胸膛裂開,把他壓入我的心裏。我多想讓我的手臂陷入他的身體,與他血肉合一,成為一體。我恨不能用我的吻把他永遠留在這裏,恨不能時間停滯在此時,不會再向前挪一分……
  我們深深地吻著,像要把對方吞下去。
  他使勁抱住我,唇壓在我的唇上,我的頭完全仰起,用雙臂緊摟著他,幾乎是掛在他身上。
  好久,我們吻得慢下來,像湍急的河水變得和緩。我的戰栗在他的擁抱裏平靜下來。我們仔仔細細地品嚐著對方,傾訴著上百多個日夜的分離。我感受到了他在擁擠的人群環繞中無法排解的惆悵,他在夢裏都沒能忘記的思念,他心中最柔軟處的向往,他沒能實現的期許留給他的苦澀……
  我們誰也不想分開,因為話語已無法表達心意。
  在這黃昏後的屋中,什麽都抹不去壓在我心頭的預感:就在我為他敞開了我的心,陷入激情的時刻,我們已行到了分別的路口,也許這次他離開,就不知何時能相見;也許連現在的這個吻,將來都不能再重來……這不是思維上的消極,而是我第一次對自己未來的莫名預知。一種低低的無字的悄聲,在我心中吟唱著黑暗。我的心痛得散亂如飄零的雪花,兩行淚從我眼角淌下,流入我耳上的發間。
  他也許感覺到了我的憂傷,緊抱著我,一遍遍溫柔地用舌舔我的唇我的齒,與我纏繞不休,像是在竭力安慰我的淒涼……在他無休止的吻中我拚力抵抗籠罩了我心靈的陰影,雖然它隨著夜色的降臨,越來越沉重……
  後來,我們精疲力盡,隻能把嘴貼在一起,輕含著對方的舌尖,呼吸著對方的氣息,兩個人誰也不動,像化成了石頭……
  杏花在門外說:“小姐,喜宴就要開始了。”
  我們慢慢地分開,我的手還環在他的頸肩處,他的手在我的後背。屋中已經一片黑暗。他的眼睛,晶瑩閃亮。他看著我低聲說:“我娘叫我言言。”
  我不願露出任何傷感,微笑著輕輕地抱了他一下,慢慢地說:“我每天抱你,每夜和你在一起。”
  他閉了眼睛,點了下頭輕聲說道:“去接我,每夜,也要抱著。”
  我知他想起了我說的去接言言的話,就鄭重地點頭說:“我一定,去接你,每夜抱著,不分開。”我穩定了我的語氣,瞪大了眼睛笑著看著他。
  他低下了頭。
  杏花在外麵咳了一聲,我們慢慢地放開了手,我轉了身。他在我身後輕聲說:“我一直在這裏。別怕,我會帶著你走到底的。”我點了下頭,心中一陣感歎:他從不曾寫過情愛詩篇,因為他從小就親曆了那麽多的傷害!他心中何嚐沒有過幻滅和懷疑,可在那旅程上,他還是對我點了頭……這之後,我一定多少次讓他歎息過愛的莫測,可他還報給我的是越來越明確的堅定。他懷著多少傷心往事,忍著多少身體上對我的排斥,帶著我,走到了今天……
  我低聲說道:“我不怕了。我……”我想說我愛你,我想說從今後,我再也不會傷你的心,我想說我也一定會走到底,我想說我會一直想念你……可我知道如果不是到了最後的時刻,杏花不會這麽催我。這些話,我不願這麽匆忙地說出口。
  我開了門,走出屋,謝審言跟著我走出來。杏花沒看我們,默默地走在前麵。臨過蓮蕊的小院子,我去抱了言言,我們一行人向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
  那搖曳的燈光讓我悲涼欲哭,我多想此時就停留在這黑暗裏,依在他的懷抱中,聽他的呼吸和他的話語……但他在我身後的感覺讓我心生安慰,言言在我懷中讓我覺得有了陪伴,我繼續走了下去。
  我們一踏進門,一大群人一下子湧了上來,把我和謝審言頓時分開。眾多的人聲:“謝大人!我乃……”“謝大人,我曾……”“謝大人,那次你……”“謝大人,沒想到……”“謝大人,幸會……”
  ……
  我退到一邊,心中酸楚,杏花輕拉了我的胳膊,引著我穿過擠在一起的人們,斷斷續續地說:“人們聽說謝大人在此,都突然來吃喜宴……我們沒想到會來這麽多人,大門口的仆人沒幾個,根本攔不住要進來的人。老爺讓加了上百人的位子,可還是不夠,現在還有人在門外吵著要進來……錢眼滿城買了吃的,陳家也往這裏運了飯食和酒……就要開席了,大家等謝大人都等得不耐煩了。”
  到了位子上,我緊抱著言言坐下,才幾分鍾,我和謝審言已各在一河兩岸。
  我是未婚女子,按理說不該見這麽多外人,但爹把我安排在了角落處的一個桌子邊。麗娘竟放棄了主席,坐在了我身邊,為我擋去人們偶爾的問詢,說我是個丫鬟。本來也像,我抱著言言,沒有人覺得我是小姐。
  謝審言坐在爹的旁邊,他的位子,遙遙地對著我。
  一整晚,他沒吃一口東西。人們紛紛過去向他敬酒交談,他禮儀周全,應答了每個人,但嘴唇隻沾一下杯沿,從始至終,他的酒杯沒添一次酒。
  有時,隔著攢動的人們,他會向我這邊看過來。我怕他看我時,我錯過了他,就一直坐在角落裏看著他,沒有低頭吃飯。麗娘在一旁喂了言言。
  眾多的高燈燭火之下,謝審言的臉秀美清俊,神情平靜。在一片讚揚和恭維聲中,他沒有一絲笑容。他的舉止安然閑雅,像一首詩。
  喜宴完畢之際,他起身最後向我這邊看來,我盯著他,他慢慢地扭開了臉,與爹在眾人的圍擁下離開了大廳。我遠遠地望著他,直到他的藍色身影完全被淹沒在了人們的各色吉服裏。
  逼婚爹幾日後回來說皇上開始讓在爹手下做事的三個人每日朝後覲見皇上,明擺著是與那三個人商討具體政事,把爹放在了決策團體之外了。爹在朝上不再表示意見。
  一日,爹求見皇上,希望能告老還鄉,皇上未加允許,說太傅大人還可為國效力。爹回來對我們說罷,麵色慘淡。我聽完,不敢出一聲。哥哥也低著頭。冬兒和麗娘滿臉疑惑,但也沒說話。
  我們散了,麗娘偷偷來見我,問為何皇上未準爹的請辭,爹會如此恐懼。我猶疑了一下,還是對她說了真情:“皇上已經明擺著不再重用爹,不讓爹離開,就是還沒有決定放爹一條生路。”
  麗娘聽後,眼裏淚顯,顫聲說:“老爺已不再涉朝中的事,為何皇上還不想讓他走?”
  我歎息了一聲說道:“爹當了十年太傅,肯定是有影響力的,皇上也許怕讓爹活著,爹可以隨時在幕後動作。這麽把爹放在一個岌岌可危的位置上,讓大家先疏遠了爹,看看爹會怎麽樣。爹如果有舉動,皇上可以抓個借口,把爹除去。爹如果表現得真心退隱,不做任何反抗,也許皇上就會放了心,最後讓爹走。”但願在我上次與皇上的見麵中,他說不趕盡殺絕的話是真的。
  曆史上,這種事多了,大家誰不想看見風頭不對,就告老還鄉,一走了之。可誰能走得成?劉伯溫那麽大的功臣,最出色的軍事家預言家,告老還鄉了,還是被皇上逼得回到京城,以為這樣皇上盯著自己就放了心,可皇上終是派了他的仇人號稱探病,把他毒死在家中。多少大臣,看出了皇上的意圖,為爭個病退,在家裏裝瘋賣傻,有的還吃屎喝尿,希望逃出升天……
  麗娘點頭,低聲說道:“潔兒,我一身武藝,如果護不住你的爹,我也就不用活著了!”
  我皺眉:“麗娘,你還有個不到一歲的孩子!”
  麗娘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會把他托付好的。”說完她不等我答話,匆匆走了。
  我們府中沒有了訪客。院子天天靜悄悄的,隻有那幾個孩子的嬉笑聲在冬日的幹枯的花木間飄來飄去。
  一個來月後,新年到了。這個新年,府中冷清異常。與上一年的熱鬧成了鮮明的對比。沒有歌舞升平,沒有鼓樂喧天,沒有什麽前來拜訪之人。我們一家人和錢眼夫婦,李伯,冬兒的父母等擺了幾桌宴席。
  錢眼說京城最熱鬧的是謝府。幾乎所有的王公大臣都去給謝審言拜年。車馬阻塞了幾條街道。謝審言與謝禦史分院相處,互不來往。去拜年的人隻到謝審言的院中,造成了一半府邸擠得水泄不通,另一半無人問津的奇景。
  爹說聽其他朝臣議論,謝審言被頻繁地招入宮中,和皇上形影不離,共度年關,觀賞歌舞,參加各種祭神拜祖的慶典。他是皇上登基後如此親密信賴的第一人。
  我對謝審言的思念成了一把鈍刀,時時刻刻地在我心頭磨刀霍霍,讓我覺得痛,可又痛不死。
  令我驚訝的是,許多完全對立的情感可以同時存在,還一樣強烈:空虛而充實,失落而振奮,傷感而狂喜,絕望而希望……
  我非常想抓著人大喊:“我愛上他了!真太好了!”同時大哭:“苦死我了!我真受不了了!”但我知道沒有人有這樣的承受能力,就是他們不把我關起來,從此像對個瘋子那樣對我,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忽然發現我一直不知道神經官能症和精神分裂症的區別是什麽,所以也沒辦法給自己下準確的判斷。
  現在才知道食不甘味夜不能寢是怎麽一回事。每天,好像有一小團火苗,在我體內燃燒著,把我的舌頭燒成了根木炭,什麽味兒都吃不出來,我一天天衣帶漸寬;這火苗還把我的腦袋燒成了一鍋漿糊,什麽也想不清楚,還愣睡不著覺!想起謝審言那時瘦成那個樣子,也說他睡不好覺,我不禁暗中盤算:看來他付出過的,我都得一點點補上,好像有一處天平,要求雙方受苦的份量均等,誰也別想占了便宜。
  我用盡全力保持住表麵的平靜,在對孩子們的照料和與他們的嬉鬧中,冷卻熾熱的思念。
  才體會到,真正的艱難,不是揮師一拚,你死我活,而是大敵當前,按兵不動。真正的考驗,不是一時的堅持,而是日複一日的等待,漫長的時間,如皚皚霜雪,覆蓋山野。
  我一遍遍告誡自己,當我無力行為時,隻有安心靜觀。命運的河流將載著我順水而下,焦灼於事無補,隻會平添煩躁。
  ……
  又一個多月後,我們知道了太後想招謝審言為駙馬的消息。
  說來,我們是從我們根本沒有想到會此時來我家的人身上得到的這個信息。
  這天,我抱著言言,與麗娘,哥哥夫婦和錢眼夫婦都和爹在會客大廳裏,錢眼向爹匯報些財產處理的情況。本來爹根本不管這些事情,但他現在雖然還是那副慈悲為懷的樣子,我們卻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他每天一下朝,我們就和他聚在一起,拿些小事來煩他。哥哥新婚之際,也不常出府。大家在一起,即使爹不說話,我們幾個年輕人,你一句我一句,半開玩笑半正經,倒也熱鬧。
  有人傳報說賈成章賈大人和其子賈功唯公子來拜會時,我們大家都愣住。哥哥皺眉說:“這一年來,那賈功唯對我家屢屢出手,不知為何現在到來?”
  麗娘說:“我們都在旁邊聽聽吧!”
  我讓杏花抱了言言避開,和麗娘,哥哥冬兒還有錢眼都擠進了一旁的小廳。關了門,每個人都坐好,屏住聲息。
  聽著那賈氏父子進了門,與爹寒暄了幾句,他們都落了座。
  那老一些的聲音應該是賈成章的,他笑著說道:“太傅大人,可知皇上要開前朝未有之先例,設一商部,專司興商理商之務?”
  爹的聲音:“倒有耳聞,但皇上尚未與我言談。”
  賈成章說:“那三位新臣已得皇上的口諭,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爹半晌不語。
  賈成章一笑說:“太傅大人日理萬機,這些事也許入不了耳。”他這些話,全是反諷,字字是針,我聽著皺眉。
  爹還是沒有說話,那賈成章又說道:“太傅大人可知皇上要讓誰來締建這一重要部門?”我們大家心中都知道了會是誰,爹還是不出聲。賈成章笑出聲說:“太傅大人真是神機妙算,大概早已料到,才請了謝大人來赴令公子的喜宴。的確,皇上已經定下由謝大人開始著手建立商部,上至政策條例,下至人員安排,都要經謝大人之策劃。皇上登基以來,無人得此重用!”
  爹沉得住氣,就是不說話,賈成章耐不住,終於又開口:“謝大人這麽年輕有為,不僅皇上賞識莫加,太後也十分喜愛。”
  外麵沉寂。我們側廳裏,大家的眼睛都看向我。我使勁咬住牙,才抑製住了一聲歎息。
  忽想起高中時我們去頤和園遊園,大家在昆明湖劃船。波光漣漪的水上,遊船逡巡往來。我們的船和同班的另一條船,說好了並肩一路,劃到石舫。可那天,微風起,水波輕揚,不知為什麽,我們就是沒辦法劃到一起去。隻好在一湖破碎的萬壽山的倒影裏,無奈地看著另一條船,越離越遠……
  賈成章大歎一聲說:“太傅大人,和您說話就是爽快!我向您全說了吧!那日太後宣我入見,對我說她喜愛謝大人的風采卓識,要招謝大人為長公主的駙馬。長公主在年關祭奠之時見過謝大人,對太後的意思已示順從。長公主是皇上的親妹妹,皇上愛之甚深。加上皇上一向孝敬太後,想來不會違背太後意願。太後說聽大家傳言謝大人對董家小姐情有所係,會客廳的牆壁上高掛一幅鴨蝶戲貓圖,下屬”審玉言潔“四字,傻子也會看出是含著謝大人和你家小姐的名字。平時,一遇人提結親贈妾之事,謝大人就起身背手,畫下麵壁不語,直到來人告退。久而久之,無人再敢提及此等事宜。在外麵,謝大人從不承花酒之請,其他宴間如有女子親近,謝大人推辭不成,就離座而避,人都說皆因董家小姐以善妒出名……可前些時候謝大人得了姻緣玉筆,並沒有迎娶董家小姐,人說蓋因謝大人之父謝禦史大人不允親事。太後說父母之命,不可違背,謝大人知書守矩,情不逾禮,是純孝的典範。為讓謝大人收心,太後讓我私下傳個信兒,太傅最好在這一兩個月內把董小姐聘出去,不然的話,形式大概於太傅大人不利,甚至……”
  我的手裏出了冷汗。
  爹依然不說話,逼得賈成章隻好接著說:“太傅大人,大家都看出皇上對太傅大人不同以往,想來此時沒有多少人能為太傅大人幫這個忙。但你我共事十餘載,我對太傅大人一向敬佩。我與太後近切,可為太傅大人盡言,有事時,請太後出麵,蔭護一下太傅大人。”
  爹還是沒出聲!
  賈成章等了好久,又出聲道:“我的犬子賈功唯對董家小姐一向心儀,太傅大人如果有意,我家可遣媒人前來,七日內下聘,兩月之內迎娶。這樣,我去見太後,告訴她太傅大人知道輕重,已經執行了太後的旨意。我再竭盡全力為大人美言,必可保住太傅大人一家。”
  我心跳如亂錘抨擊,看顧眾人,大家臉色黯淡,驚懼難掩。想起賈功唯那淫虐辱人至死的傳言,我平生頭一次有了自殺的念頭。
  爹終於歎了一口氣說:“當日,我承了先皇的旨意,輔佐皇上治理朝政。現在皇上已然成年,宏才大略,令人臣服。我已完成了先皇的囑托,於心無愧。近年來我常感不適,必是老之將至矣,誰能知道我命如何。我家小女蒲柳之姿,實在不能與大人的公子相配。我感激賈大人對我的一片好意,日後有機會,我定報答。”
  爹一開口,就把該說的都說了,後麵還存了些威脅,但聽來是那麽無力。
  賈成章一笑說:“太傅大人何出此言?本是我想盡些心意。這年月,誰能知道有什麽樣變化。當初那謝大人不也是一夜成奴,被賣在市場,得了你家小姐的‘照看’!也許你家好心有好報,也有人到時候那樣救人危難,助人消災呢。”這其中的威脅和反話誰都聽得出來,我看了看大家,哥哥少有地凝眉,麗娘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爹又不語了。安靜了好久,那賈成章最後又笑道:“太傅大人繁忙,我等告辭了。”
  爹起身道:“恕不遠送了。”
  賈成章連道:“不必不必。”賈功唯也說了聲告辭,他們出門走了。
  我們大家聽著他們遠了,才從邊廳裏出來。爹坐在案前,臉色一如以往,慈悲得像廟裏的菩薩坐像。
  我們紛紛在爹身邊附近坐了。我是不是該犧牲自己,保全一家人?謝審言應該明白我,他曾贈出了玉筆,人命關天,愛情也不能建立在親人的鮮血上!我顫抖著聲音說:“爹,如果……”
  哥哥打斷說道:“審言在我家受盡折磨險丟性命,又放棄玉筆,成全了我和冬兒的婚姻,你不能負他!”哥哥轉臉看著冬兒說:“冬兒,你我成親不滿三月,我可以出一紙休書,如果我家出事,你就示人休書,也許得免。或者,我現在就休你回陳家,如此就保下了我們的血肉。”我才知道冬兒懷孕了。
  冬兒抬頭安閑地說:“我嫁給了你,自然要和你生死在一起,孩子也不會和我們分開。”她說得稀鬆平常,像在說該吃什麽飯。她轉頭看著我說:“姐姐,我對你說句真心話,我寧可先死了,也不願看著你的哥哥另娶她人。謝大人對你的心隻比我重,你不能傷了他的心。”
  爹輕歎道:“不必如此悲觀,你們難道忘了謝審言在公堂上給你們玉筆時所說之語?”
  哥哥思索著說:“他讓我敬謝皇上天恩浩蕩,說我們從此締結良緣,永受皇家庇護!”他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看著爹,又看著我。
  爹點頭說道:“高祖所遺玉筆所保佑的夫妻,怎麽會受任何刑責。”
  我嚇得心跳錯了節拍,哥哥結結巴巴地說:“既然太後都知道審言心中所係是妹妹,那麽皇上也必然知道。皇上如審言所求,賜給他玉筆,讓他娶了妹妹,就保護了妹妹……”
  爹歎息,連麗娘都回過味兒來了:“老爺!皇上當初是想下手了呀!”
  爹閉目一歎:“謝審言當時何止救了清兒夫婦……”
  我強行微笑著說:“既然當初皇上有護我之心,這次,也不會……我們是朋友,也許我和他見個麵,求個情,這事兒就過去了……”
  爹睜眼搖頭:“不可,此時情形曖昧,不同那時。謝審言要被招駙馬,你向皇上為我家求情,太後又有讓你嫁出之意,皇上也許以為你怨謝審言絕情,自己也想嫁入皇家!”
  爹轉頭對在麗娘說:“你身懷上乘武藝,當能自保,就帶著澄兒,出去遊曆一下。”
  麗娘立刻說道:“我絕不會!”
  爹擺手說道:“你不要隻想著我,你要想想我們家的血脈,不要讓我有後顧之憂!”
  不等麗娘再說話,他看著我輕搖頭說:“潔兒,你怎麽不懂,謝審言已殘傷至體,他絕不能迎娶公主,否則將是欺君之罪!他上次拒婚,就是自毀聲譽,這次,不知他會幹出些什麽舉動。他現在的身份顯著,若是激怒了皇上或太後,後果不堪設想。他身在險中,我家怎能釜底抽薪,把你嫁給他人?!”
  我才明白這對謝審言不是好事,他有可能惹禍上身,不禁更加哆嗦。
  哥哥不由得出言說:“那賈功唯知道審言的隱情,他曾在餐館把那事情盡力告訴大家……”
  錢眼少有地插話道:“這是圈套啊!如果謝大人拒婚,或許會惹怒太後,若說出詳情,必牽連老爺,給皇上一個口實。如不拒婚,就是欺君之罪。”
  爹點頭說:“我甚至懷疑是他們讓太後起了這個心思,當然他們不會留下痕跡,必是讓太後覺得是自己的意願。這是一條好計,即打擊了謝審言,又順水推舟地除去了我,可謂一石兩鳥。”
  麗娘問道:“當初謝公子為了拒婚,把自己的事弄得人盡皆知,為何沒有人透露給太後?”
  爹又歎道:“謝審言是皇上所重之人,那些空穴來風,誰敢妄言?大家又都知道他心有所念,想他必是有意拒婚才用了那些托詞。知道真相的隻有賈氏父子,賈成章自然不會告訴太後……”
  大家不再出聲,爹最後說道:“你們都回去吧,福禍天定。麗娘,你收拾好東西,如果我讓你和澄兒離開,你們立刻動身,不可違背我意!”爹的口氣很威嚴不可抗拒,可麗娘厲聲回道:“你少管我!我自己知道該怎麽做!”說完猛地起身出去了。她一向對爹溫順,何時這麽頂撞過爹?我們大家都張了嘴。
  爹長歎了一聲,大家紛紛起身,爹示意我留下。等屋裏沒別人了,爹看著我說道:“我家本已負那謝審言一世,可他對你多次相助,現如今,還保全了清兒夫婦,為我家留了後代。若真為了他,我們其他人罹禍無存,也算償還了些我家對他的歉疚,好過背信棄義,留他孤軍奮戰!你要明白這是關乎忠義的大事,不能苟且偷生!”他說到後來,異常嚴肅。
  我心跳著,點了點頭,明白了爹的意思。他是說我死也不能嫁給別人,除了哥哥夫婦,剩下的人都陪著我了。唉!我倒也不反對,不是為了還什麽債,我那麽愛他了,為他死也是應該的。至少,我不必擔心賈功唯……
  爹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知道皇上想除去我,但這十年來,我為他操的心出的力,他也該都明白。最後關頭,他不會太絕情。所以,我即使失勢,也不見得就身陷死地。你們也不必過於擔憂。”他又一頓,說道:“你開導一下麗娘。”
  我勉強點了下頭,爹歎氣道:“你平素千萬不要外出,還有,你要去好好安置下那幾個孩子。”
  我說了一聲是,退了出去。一直在門邊等著的麗娘馬上奔入門內去了,大概去道歉。
  我有些頭暈腳軟地走回了閨房,沒有去看孩子們。回了房中,我倒在床上,看清了自己的思維和現實行動的區別。我曾多少次說,人不能自己奪去性命,要迎接考驗,自殺是用一個逃避的方法解決一個暫時的問題……但剛才一想到有可能嫁給賈功唯,我立刻的對策就是:自殺!我曾多少次說人要服從命運,但想到如果我家破敗,我會被賣成奴,被綁著跪在市場,說不定讓賈家或原來的小姐那樣的人買去……我能想到的出路還是:自殺!
  才真正看清了,我實際上是個思想的巨人,行動上的膽小鬼。
  但事到臨頭,我真就當膽小鬼了!比死亡更恐怖的是死亡的過程!
  我可以想象當初謝審言所經曆的那些痛苦!不僅隻是在肉體上,還有精神上的摧殘!
  想起我初見謝審言時他的傷勢,他受的侮辱,我心痛得無以複加,我可受不了那樣的苦。別說他,想起那天看見冬兒帶枷的樣子,我都害怕。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冬兒那樣在獄中過兩個晚上,還畫押認刑……我不要受那些罪!我暗暗地對謝審言道歉:對不起了,我明天要去向哥哥要副毒藥,萬一有那麽一天,哪怕就是為了你,我大約也不願活下去……
  想到做到,次日我就去見哥哥,向他要能讓人舒服地死去的毒藥,他氣得臉色發藍,說我想逼死大家。我反複說我隻是存著以防意外,他斷然不允。說我從來膽小如鼠(怎麽大家對我的評論如此差?),弄不好,提前用了,害了別人。我自言自語地說上吊實在痛苦,割腕太疼,投井水冰涼,撞牆不保險……哥哥變了話,說他配好了藥放著,真到了最後關頭,我要的話,他一定給我,但我千萬別自己動手!
  從那天起,冬兒每天都來找我說話,講些她那時相信她一定會活下去,因為她還沒和哥哥過一輩子,上天不會讓她死之類的話。我知道哥哥對她說了我要毒藥,她以身作則開導我。我真不好意思。她比我還小一兩歲,怎麽比我還勇敢?我問她牢裏是什麽樣,她臉變了顏色,但說就是夜裏有很多老鼠跑來跑去,別的,臭味,屎尿,肮髒,蟑螂……過個把時辰就習慣了。我立刻在心中打定主意,如果我會入獄受苦,我的選擇還是:自殺!
  轉折後麵的日子我覺得我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水塘中的魚,因壓抑而奮力躍出水麵,但又因失去水而窒息,隻有重新回到水中。這就是無法逃避也無能為力的境況吧。
  每一天,我都像走在高空的鋼絲上,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隨時準備要倒頭栽下來。
  我想,在那斷頭台上,最痛苦的不是刀落下來的瞬間,是等待著刀落的時候,一秒鍾都長得像是永恒。
  誰說過,羅斯福?我們最應恐懼的是恐懼本身。恐懼是能置人死地的魔獸的影子,它在人身邊緩步輕舞時,就已奪去人們一半的生命。有個研究說,迷路的人,有許多是自己因恐懼胡亂吃胡亂折騰,才沒了救。還有個什麽文,說很多癌症病人是自己嚇死的。
  我知道我該充滿希望和信念,但我就是害怕!
  這種懼怕多源於自己的無力感。現在才明白了那些哲學家反複討論的所謂人在強大社會機器下的無能把人異化成了非人的抽象學說。我天天問自己,我能幹什麽?天天的回答是:什麽也幹不了。
  能不能逃走?且不說,不能把爹和謝審言丟下,就是能走,中國自古就有嚴格戶籍製度,官員百姓都有證實自己身份的文件,就是那些雲遊的和尚,也有度牒,上麵有其剃度修行之所的記錄。進入城鎮時,如被檢查出沒有身份,行跡可疑,可立刻入獄,以免是逃犯。但最大的問題還不是官府,是生活來源。這裏哪裏有通行全國的銀莊,平素行走,誰不是靠銀兩。沒有戶籍,怎麽能為人工作。如果不是在外行商,許多人都無法長期在外遊蕩……
  那些武俠人物,如果不是靠打砸搶,也必是有良好的家庭經濟狀況……難怪我曾聽人家說,現代社會中,最可怕的動亂人群是那些黑戶口,因為他們沒有身份,幹出事來,根本沒法找他們……早知道,我給自己辦個假身份多好……
  假死?以前爹在勢時,一定能安排妥當,可現在,多少人在冷眼看著爹出事,怎麽安排……關鍵的是,再活了以後,我去哪裏?謝審言怎麽辦?
  ……
  胡思亂想中,我還是按爹說的安排了孩子們。第二天我就讓錢眼在外麵租了民宅,第三天我就讓蓮蕊帶著常歡和常語,奶娘及仆人搬了過去。我想讓言言跟她們一起去,可怎麽也沒法把言言從我胸前剝下。當我們把他的手扳開時,他就用牙咬著我的衣服不放。我心中傷感,就把他留在了我的身邊,依然日夜和他在一起。
  我讓錢眼一家也搬出去,他們的身份是自由的平民,別和我府聯得這麽緊密。我對他們說讓他們出去是因為他們要負責把我的孤兒們養大。錢眼看得開,說在哪兒都一樣,我們家肯定沒事。他日後還能供上百多個孤兒,我可以接著收人就是了,他懶得搬家,太麻煩。錢眼的老爹說,他就是個乞丐,在府裏呆著也還是個乞丐,不會有人理他的。杏花最沒有幽默感,哭得要跪下說和我在一起。我隻好同意他們留下,但如果有風吹草動,趕快出府,那些孩子們還要人照看。
  一連十來天,毫無動靜。我們遣散了大半仆人,府中十分清冷。每天大家晚飯時,雖然都強打了精神談幾句,但個個神色木然。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能保持表麵的平靜就已經是十分不易。
  這一日,仆人來說,爹下朝回府了,讓大家立刻都到廳中去見他。我走向大廳時,渾身發抖,杏花攙著我,我幾乎抱不住我懷中的言言。
  進了門,不僅哥哥冬兒和麗娘帶著澄兒在,連錢眼和李伯都在。爹臉色稍有些蒼白,但還是鎮靜。他看著我們大家,開口道:“昨日謝審言親見太後,自陳身已殘疾,無法相配公主。太後以為他借故推脫,令禦醫給他查體。禦醫報了所查結果,說謝審言體無完膚刑傷至殘,確已不能與皇家結親。太後震怒,傳懿旨要嚴辦凶手。今日在朝堂上,謝審言奏告說是董家惡仆鄭四所害,人已處死。賈成章馬上彈劾我治家不嚴,殘害無辜。皇上不快,當眾說我家風不正,何以治國。謝審言接著跪奏說董太傅為人慈善,董家小姐董玉潔對他有救命之恩,他求皇上賜他與其成婚,他願以殘身餘生相報。謝禦史立刻反對,言說有他有證據惡奴本是董家小姐指使,他不能容謝家納娶此女。兩人在朝堂上當場反目,謝禦史說謝審言有違父命,不守父子綱常。謝審言說謝禦史冷酷自私,沒有人情,不為慈父,不得尊敬。他們厲詞相向,君臣皆驚。最終還是皇上命兩人各歸朝班,說婚姻之事,不可不顧父母之命,他不能違背禮數,所以未允謝審言的請求。眾臣紛紛啟奏,建議皇上整頓道德世風,強化禮教,不可姑息散亂無度。皇上命我回來好好整肅家規,清查仆從所為。臨下朝時,公開指示那三位新臣代替我啟奏所有事宜……”
  我聽得出冷汗。爹停了一下,接著說道:“皇上本可以小題大做,讓人清查我府,對我深究其責,可現在看來他沒有下狠心,這說明,皇上終於決定保全我的性命。從今後,我不會參與任何朝事,等兩三個月,我會再次托病請辭,我們就可以……”
  我鬆了口氣,不禁說道:“爹,我有種感覺,那賈家,大概不會罷手,爹可有什麽辦法……”
  爹深歎了一聲:“我一直無法動作是因為忌諱皇上,怕我一旦回手,皇上會以為我不甘退下。賈成章也是看明白了這點,才這麽放肆,報這十年被我壓製之恨。”
  我微低了頭說:“怕也有賈功唯的原因。”
  哥哥說道:“那賈功唯也是自幼有詩名,頗具才華。可因為長相不佳,加上那些他虐人致死的傳言,雖有妾室,迄今沒有娶妻。他家雖然官位顯耀,可高官世胄都覺得他隻是依了太後,多少看不起他家,其他人也不敢把女兒給他。他家四處說親,可總被人相拒。曾有一戶人家,允了親事,那女子當夜上吊自盡。市井上,他的親事,早成人笑柄。但說來,從沒有女子正麵冒犯過他。我以前的妹妹對他動了手,雖然教訓了他,可我怕是惹下了長久的恨怨。我家勢微,他自然不會放過你。他從來嫉恨審言,自然也不會讓審言安生。”
  爹又歎了氣道:“好在謝審言正得皇上重用。他近期在籌備商部,皇上數次說他勇於任事,多謀善斷,對他褒獎有加。今日朝堂上,皇上因他與謝禦史的衝突,評他表麵溫雅有禮,但實則氣性剛強,不思通融。我覺得甚是十分中切。明裏稍有貶意,其中讚賞之情未減。皇上不喜謝禦史,倒是不急著為兩人謀和。謝審言自揭短處,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當他麵有任何恥弄之意,這和皇上的回護不無關聯。他這樣的新寵,願與我家成婚,皇上以父子之道為由不允,可眾臣都明白這裏有新舊朝臣不能聯手之意。”
  爹又看著哥哥說道:“立刻賣掉那個關過謝審言的莊園,遣散那些知道謝審言受刑底細的人。”我心中一驚。謝審言當朝說是被鄭四所害,而賈成章他們知道他在說慌。如果讓他們又得了人證,雖然謝審言作為受害者,一口咬定了鄭四,他們不能直接定謝審言的欺君之罪,可總是留了把柄……
  李伯說道:“老爺,我可以把他們都滅口。”到底是習武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其中的要害。
  爹深深歎息道:“人命豈可如此輕賤。給他們銀兩,讓他們遠行。”
  錢眼突然說:“老爺,不能讓他們遠走。謝大人名聲日盛,他們若在市井上散布謝大人舊事的細處,謝大人的聲譽就更毀了。”
  大家都冥思苦想起來。錢眼遲疑地說:“可找一處僻靜之地,遠離人口紛紜所在,把他們安置下來。日後,我們在哪裏開個手工作坊什麽,讓他們做工。”
  李伯說:“那次謝大人所居的廟宇,十分僻遠,我可在莊園賣掉之後,把他們送到那裏去。”
  我問道:“他們難道不會逃跑嗎?”
  李伯回答說:“我自會派人看管,況且,奴籍在身,不能背主謀生。除非有人庇護,逃奴有喪命的可能。鄭四的前例在那裏,他們大概也不敢輕易棄主另投。”
  爹想了一會兒,同意了:“就先這樣辦吧。”他對著麗娘說:“裁減府中其他奴仆的人數。”麗娘立刻應了,又回複了原來對爹十分依順禮貌的樣子。
  皇上讓爹整肅家規,話中何嚐沒有讓他清減雜亂人等之意,以免有人妄言。皇上的心機是如此深密,讓我不寒而栗。
  我們見爹臉露疲憊之色,就紛紛起座告安而出。
  錢眼走在我身邊,歎息道:“知音,人家為了你,真是什麽都豁出去了。”杏花在他一旁也歎息著說:“小姐,可是皇上沒有允婚哪。”我抱著言言,隻覺得心中充實而幸福,微笑道:“到這個時候了,婚不婚的有什麽關係?”
  錢眼也笑了:“知音,你真夠看得開的。”
  正說著,前麵的人說有謝府的家人來見我。我們一同往前門走去,遠遠地見那個老家人,步履沉重地走過來。他見了我,也不看我,隻躬身施了一下禮,我抱著言言,無法還禮,就對杏花說:“杏花,幫我還禮這位老人家。”杏花忙還禮。
  那老家人嘟囔說:“誰是老人家?!”
  我笑道:“對不起,我不知該如何稱呼。”
  那老家人決定不和我一般見識了,就說道:“我家大人……”
  錢眼打斷:“哪個大人?老的那個還是小的那個?”大概是報複他對我的態度。
  老家人又不高興了:“什麽老的小的?如此無禮!”
  錢眼一翻眼睛:“不是老的小的,還是大的小的不成?”杏花哧哧笑。
  老家人不理他,也不看我,說道:“我家謝審言大人說,今日有已經約定的過訪人眾,他無法前來。明日他一下朝就來拜訪小姐。還說……”他憤然停口。
  我們都等著,那老家人終於恨聲說道:“他說讓小姐不要擔心,他自明日後,天天會來。”
  我們一下子都笑出了聲,錢眼道:“知音,人家是怕你聽了皇上拒賜婚姻,心裏不舒服。這麽大大方方地讓人傳信,不僅給你,大概恨不得整個謝府董府乃至京城都知道。這是什麽心思?比你膽大多了。”
  我不服氣道:“我是女的,能幹什麽?”
  錢眼一瞪賊眼:“能幹的事多了!繡個什麽荷包,寫個什麽詩,給個什麽手絹兒,贈個什麽紙兒,丟個什麽玉鐲,解個什麽帶兒……”
  我氣道:“說什麽呢你?!”杏花笑得捂著嘴,老家人一臉不高興。
  我看著老家人說:“請告訴謝審言大人,我不擔心了。”我咬了一下嘴唇,又說道:“說我會到門口,去接他。”杏花停了一下,聽懂了,低聲一陣笑。老家人冷著臉,施禮而去。錢眼看著杏花說:“娘子,怎麽笑成這樣?”
  我馬上抱著言言轉身離開他們,可還是聽到杏花斷斷續續地告訴錢眼:“記得那天,小姐,就是這麽對言言說的,一定去接他……你看,她是如何對言言的……”錢眼的怪笑聲:“自然又要抱……又要……”
  這一夜,我十分興奮難眠。我原以為我們又會很長時間,甚至再也,見不了麵。前一陣對生死的憂患,讓我天天過得焦灼不堪。可現在,突然一下子,他就要來了,還明白地說出了要日日相見的話語。我知道因為皇上未曾允婚,我們已經無法正式成為夫妻,他為官入仕讓我們在一起的目的已經不能實現。他索性破罐破摔,不再遮掩,竟然就要這麽公開來相見,不再有任何顧忌。這就是所謂的物極必反之說,我們走到了路的盡頭,反而可以亂走了,看看能否尋到新的途徑。
  想到我們就要見麵,回到他為官之前的那樣的時光,我總禁不住微笑。
  可另一方麵,我心中就是覺得忐忑,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我抱著言言在屋中來回走動,他一聲不響地緊靠著我,好像也體會出了我的慌亂。我不知道怎麽來形容這種感受,有點像一隻無形的手握住了我的心。那隻手一會兒就握一下,我在那一握之間,隻覺得天旋地轉,心驚膽顫。這種恍然怔仲瞬息過去,我又以為是自己在多心多慮。有時我的手腳突冒冷汗,身子會輕微發抖。我無心做什麽,隻想找人講講我的感覺。可大家已經睡了,我不能去打擾他們……
  我一遍遍地想這是不是表示要出什麽事?爹今日說皇上對他還是有保全之意,謝審言也沒有觸怒皇上,老家人說他明天會來看我……我在擔心什麽?
  時值深夜,言言在床上已經睡著了。漆黑中,我躺在床上,就是無法安眠。我突然非常非常想見到謝審言,想抱著他,想吻他……我的心像是在墜向萬丈深洞,那裏妖魔鬼怪,陰暗無比……我輕輕地用手摟著言言弱小的身體,他似乎感到了我的手臂,睡夢裏過來依偎著我。我多希望這是謝審言的身體,多希望聽到他對我說別怕,別擔心,他和我在一起……
  我在對新的一天的盼望,對謝審言的思念和莫名的恐慌之間迷迷糊糊地過了一夜。美夢和惡夢交替,好多次,我都感到謝審言進來,坐到了我的床邊。我在夢中起身向他伸手,總一下醒來,隻看見了黑夜,後來,是淡然而來的黎明。
  上午我梳洗過,見冬季的天空,布滿陰雲,怕是要下雪,就在淡杏色的貼身細棉上衣外穿了藏青色的長襖,下身穿了的黑色的加厚長裙。杏花來後,我說想去看看常歡和常語,好幾天了,不知常歡是不是還是那樣像鸚鵡一樣天天亂叫。杏花笑著說好,她讓人告訴李伯備好車,在門口等我們。天涼了,我們不騎馬了。
  我抱著言言和杏花一路說笑著往大門口走去,我的心情大好。現在是上午了,再有三四個時辰,六個多小時吧,謝審言就會來了,想到這裏我的心就高興得大跳。昨夜的憂慮一定是我對他思念過度造成的無病呻吟。有什麽要操心的,爹沒事,他沒事,我在自尋煩惱。
  杏花笑著說:“小姐一個勁兒地在笑呢。”
  我咬嘴唇,可自己也知道嘴角實在拉不下來。杏花又說:“謝公子,不,謝大人,今天,可就來了。”
  我哼一聲:“就你知道!”還是忍不住地笑。
  到了門口,李伯也微笑著,我說道:“怎麽每個人都知道?”李伯說:“錢管家昨日特地來告訴我,說千萬下午在門口等著,看看小姐要怎麽接謝公子。”杏花笑出了聲,我咬牙:“你那可惡的夫君,我饒不了他!”杏花笑嘻嘻地道:“他到時候也會來看……”
  正要上車,見一匹馬飛奔而來,一個太監模樣的人,跳下了馬,匆忙說:“我是宮中持事之人,有要事要見董家小姐。”
  我一愣,開口說:“我就是董玉潔。”
  他看著我,看著我手中的言言,麵露懷疑。杏花說道:“這的確是我們的小姐。”
  他終於一拜說:“宮中傳令,請小姐立刻前往皇宮玄敬門。”我心中突然劇烈地跳起來,難道我昨夜的預感是真的?!爹或者謝審言出事了?!我把言言往杏花懷裏放去,可一向安靜的言言此時突然放聲大哭,死死地抓著我的衣服不放。他的哭聲讓我更加心中煩亂,手足無措。
  李伯突然問:“請問這位公公,可有宮中玉牌?”那太監抬手出示了玉牌,李伯仔細看了,點了頭。
  我一邊繼續推開言言,一邊問:“請問有什麽要緊的大事?”
  那太監平靜地說:“隻請小姐宮中一行,有人想見一下小姐。”
  我緊皺了眉頭,難道是皇上?我倒正想見見他。就說道:“好,我隨你前往。”
  言言的哭聲不斷,杏花說:“我也隨小姐前往吧,小姐就抱著言言,他哭得可憐。”我點頭同意,就重摟住了言言,杏花扶著我上了車,李伯和太監騎馬跟在車外,我們一起去往皇城。
  我平時不常出府,來此快兩年了,隻在皇城邊上過了幾次。我平時不認路徑,走過的地方根本記不住。現在在車中看著外麵,隻覺都是陌生。
  我心中的焦躁幾乎要讓我尖叫,無數壞的念頭層出不窮。爹會不會要被斬首,臨死時想見我一麵?爹是不是就要被流放,臨走要叮囑什麽?謝審言是不是觸怒了皇上?皇上想親自告訴我壞消息……我努力尋求我的異感,可除了一種從心底感到的恐懼,我什麽別的都沒覺出來
  我真不想去,好幾次我都想對杏花說我要回府,但那是宮中的玉牌,也許是皇上相約,我不去,會讓我家的情形再惡化。爹說皇上對他有保全之心,大概皇上,像以前,隻想與我談談玄機……李伯看了太監的玉牌,不會有假……可我隻覺得越來越心慌,把言言抱得越來越緊。
  馬車終於停下,我從車窗看見了高高的宮牆就在眼前,耳聽車外太監大聲說道:“董家小姐董玉潔到了。”外麵由遠至近,一陣聲響,聽著是許多人的腳步和車輦之聲,把我們的馬車圍住了。此時我的恐懼已達到了頂點,覺得我的頭躺在了斷頭台上,等著刀口落下來。
  我使勁地抱著言言,他也不出聲地抱著我。杏花也覺出異樣,雙手緊緊抱住我的一隻胳膊,顫抖著低聲說:“小姐,不對了呀。”
  絕地車外麵李伯喝了一聲:“你們要幹什麽?!”一陣打鬥,有人出聲道:“大膽惡奴,竟敢衝撞太後禦輦!”打鬥停了,李伯大聲喊:“我家老爺在哪裏?!”聽著有人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住口!”
  外麵安靜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把那賤人拉出車來!”
  車簾一掀,幾個太監模樣的人上來,幾把就把我和杏花拖了下來,我抱著言言,杏花還死抓著我。
  那個女子的聲音又說:“帶她過來,讓哀家看看這個惡毒的女子!”
  去接我的太監一指我,好幾雙手把言言生生地拉開了,言言大開著雙臂依然要撲過來,瞪著大眼睛盯著我,張著嘴,發不出聲音。杏花也被扯開了,我在渾身的顫抖中勉強說:“杏花,抱著言言哪!”杏花掙紮著過去把言言抱住,也說不出話來。幾個人拖著我走向一駕皇宮的車輦。我一瞥中看到周圍有二三十人之多,李伯被幾個人按在那裏,他看著我,眼裏顯出了慌亂。
  拖著我的人們把我一把按跪在那裏,輦中的聲音說:“讓她抬頭。”有人抓了我的頭發,把我的臉對著輦車的小窗,裏麵隱隱約約,有一張珠光寶氣的臉龐。
  那個女子的聲音又說道:“你這個不知羞恥的賤人!做下那樣惡行!哀家隔簾都能看到謝愛卿身上的累累傷疤。可憐那麽好的一個孩子,被你折磨成了那個樣子!”
  後麵李伯大喊:“不是我們小姐!太後,是惡奴鄭四幹的!”
  太後喝道:“住口!我也幾乎被你們騙了!要不是賈愛卿給了我那鄭四的供狀和這賤人當堂的口供,我差點就放過了真凶!”
  李伯大聲說:“我家小姐沒有畫押!”
  太後厲聲道:“那是因為謝愛卿的阻攔!賈愛卿呈上了那馬姓官員和一班衙役的畫押證言,都指這賤人親口承認了惡行!”
  杏花尖叫著:“太後,真不是小姐啊!不然的話,為何謝大人還要娶她?”
  太後冷笑:“就是因為你們把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再也娶不了別人!謝愛卿心地良善,讓你得逞!哀家就偏不能容你逃脫懲罰!你身為太傅之女,驕橫跋扈至此,就因你的父親沒有把皇家放在眼裏!官府不敢刑責你,我就為他出這口氣!”
  杏花大哭道:“太後,千萬不能動我們小姐啊,您會要了謝大人的命的,他們是一雙愛侶啊……”
  太後罵道:“無恥的奴婢!想這樣救這個賤人的性命。謝愛卿恕了你,我可沒那麽好心!你當初對他鞭打水浸,幹了那麽多殘忍之事。我本該賣你入青樓,讓你也受盡淩辱。可恐你父多方勾結,營救了你,連皇上都似乎對你有偏愛之心。我今天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來人!剝去她的外衣,對她施以鞭刑,我不出言,不許停止!”杏花和李伯都發出一陣哭喊。
  太監們上來,三把兩把就扒去了我的棉服,隻餘下了我的淡色內衣。冬天的風瞬間就透了我的身體,我的身子在劇烈發抖,可心中卻是一片平靜。
  我已經知道我此次不能幸免。我知道我那天的預感是對的,我和他再也不能相見。那個漫長的吻同我們的分別相比,實在是太短太短……
  我的腦中清亮如洗,隻想著怎麽再對他留下一句話,匆忙間我隻能大聲說道:“太後!請一定轉告謝大人,說我欠他太多,讓他一定好好保重!”
  太後說道:“動手!”
  餘光中我看見幾個人的手拿著鞭子抬了起來,我的心也提起,大喊道:“告訴他,我……”一句沒有說完,鞭子已打到了我的身上,我平生從沒有感到過的劇痛突然撞擊在我背上,讓我倒吸了口氣,咽下了我沒來得及說出的話語:愛他……
  劇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襲來,痛意從身外到達,直穿入我的五髒六腑,刺入我骨頭,延伸到我的腳尖。我痛的雙手緊握我的雙臂,指甲深掐入我的皮膚。我想放聲大喊,但在最最深處的殘餘的清醒裏,我想到了謝審言當初也受了這樣的苦,也受了這樣痛,他沒有喊出聲。這一絲念頭讓我緊咬了牙關,苦苦忍耐。我緊閉了眼睛,可淚水還是在無以倫比的痛楚中像奔泉般湧出……
  漸漸地,我聽不見鞭子的呼嘯聲,聽不見杏花的哭喊,在疼痛中,我沒有了任何思念,沒有了任何情感,沒有了任何向往,沒有了對世間的任何留戀……
  在讓我跪地不起的痛苦裏,我對著那我不知名姓的神明默默哀求,快快讓我離去,快快讓我不再痛,我不知我還能堅持多長時間不出聲求饒,請讓我在喪失了最後的尊嚴之前死去……
  我終於從劇痛中解脫出來,在半空中看著我自己。三個人還在揮鞭打著地上的我,那個女子穿著淡杏色的衣服,撲臥在塵埃中,不再動彈。淡淡的血痕從她的衣服上滲出來,她黑色的裙子濡濕一片……
  杏花和李伯哀哀地哭著,突然,杏花懷中的言言掙了出來,他四腳著地地爬向了地上的我。他在那些人的腳邊爬到了我身邊,接著爬到了我背上,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娘!”他沒有哭,隻安靜地在趴在我的背上抱著我,像是睡著了。那些人鞭子揮不下來,有個人要把他拉開,言言緊緊地抓著我的衣服,就要扯開我的衣領。有個人拿起了我的手腕號了一下脈,轉身說道:“太後,她已經死了。”
  杏花的哭聲幾乎成了尖叫,可李伯立刻沒了哭聲。
  太後的聲音響起:“這個下賤的東西,已經有了孩子!”
  李伯突然聲音沙啞地說道:“太後,那是我家小姐收養的孤兒。除他之外,我家小姐還收養了兩孩子。現在我家小姐已死,請太後通知我家老爺前來。”他的淚水未幹,可語氣平靜,臉色格外冷漠。他抬頭看著周圍的人,其中一個罵道:“看什麽哪?你這惡奴想找死?!”李伯馬上低頭說道:“請公公原諒我的無禮。”
  太後冷聲道:“你以為我怕你家老爺?他不過是給皇家效力一個奴才!你們在此看著,不許人給她收屍,讓百官下朝從此經過也看看這惡女的下場。別以為是高官顯位,就能為所欲為!回宮!”說完,她的車輦轉頭進入了一丈外的宮門。十來個太監留在了周圍。
  杏花連滾帶爬地到了我的身邊,費力地把我翻過來,言言馬上鬆手,等她給我翻了身,接著再趴到我的胸前不動了。李伯慢慢地走到了杏花身邊,跪下,拉起我的手,又號了下脈,放了手,接著就定定地跪在那裏。
  我看見了我咬牙切齒的猙獰模樣,我的臉上泥濘不堪,是我的淚和了塵土,覆滿了我的臉龐。杏花哭著掏出手絹給我擦臉,可是越擦越髒,她終於放棄,哭著把手絹展開,蓋在了我的臉上。
  我該走了嗎?一念之間,那黑色走廊出現在了我前麵,我輕鬆地進去了。
  黑暗,無邊的黑暗,立刻包容了我的存在。我感到了從沒有在我生時體會過的自由快樂!這一次,我知道我不是遊蕩,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一生。說來我多少有些自豪:我沒有殺人越貨,沒有坑蒙拐騙偷,沒有故意傷害過別人,沒有存過仇恨和惡意……我是個讓父母高興過的女兒,我還報了情感,付出了愛,為孩子們留下了快樂,我為大家做了我能做的事情……
  我現在該向何處去?在那黑暗盡頭極其極其遙遠的那一端,有一個極小的亮點。那就是彼岸嗎?我願意前往。此念一動,我飛速地奔向那處光明,無數問題翻江倒海地從我的意識裏湧現。
  如果這就是我的一生,我還有太多沒有明白的事情:為什幺我總也無法填補那心底的一處空曠?為什麽我總無法逃避淡淡的憂傷?為什麽我常感怯懦恐懼?為什麽美好的事情總是被破碎掉?為什麽痛苦如此普遍,真正的幸福難求而稀少?……
  我想知道宇宙,想知道過去現在和未來,我想知道真理,知道人生的目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意義……
  像是在回應我的疑問,我的意識比光速還快地迅速膨脹,包含了無窮無盡的時空!在這短暫的永恒裏,在這永恒的短暫裏,我看到了深遠的奧秘……我無法把它們都歸成語言,隻能說一切的一切都被一種無法言喻的宏愛所緊緊相連。宇宙因這深遠的愛之紐帶而運行生長,在每一個星鬥有規律的運行中,都有著一分可以觸摸的愛意。
  一切都不是無序的混亂,再浩渺的空間、再微細的物質也有著仔細的安排。這安排就是一份愛心,是一份不忍,是因愛而沒有放棄的證據……
  博大是如此奇妙,微小也一樣美好,我體會到了不能表達的感動,化成了流星,狂雨般絢爛地綻放在夜空,萬萬年,都是太短暫。
  我得到了我的答案……
  一瞬間,我看到了從沒有見過的最美麗的世界。光明,清澈,天藍似洗,比人間的顏色透亮萬倍。一片最碧綠的山坡上,一棵巨大的樹木,樹冠是燦爛的金黃色,在那藍天下似是逸出了縷縷光芒。
  無窮無盡的歌聲,含著最廣闊的愛,充滿了我的存在,我的空虛和膽怯消失無影,隻感到了至極的歡樂……
  我接近那棵大樹,無言的信息告訴我,到了那裏,就到了家,我就離開了所有的痛苦和憂慮……
  可在我滿溢歡樂中有一點點的遺憾,那是什麽?我的意念尋覓著,在我方才經曆一生中,我還有一個願望。這一生與永恒相比,如此微不足道。這一生中的波折,與浩瀚的宇宙相比,如此不足掛齒。這點遺憾真是如浩淼大海中的一粒沙子……可就是這卑微的一點點願望,卻是如此深刻!讓我不能一無反顧地去往那棵大樹,一個閃念之間,我想的是:我離開時,沒再看一眼謝審言。
  這一思之下,我就離開了那無限的充足,離開了那響徹了我靈魂的歌聲,我的意識驀地重新縮小,變成了一個再臨到宇宙中一個小小地球一個小小城市一個小小屋宇的魂魄。
  謝審言站在皇上所坐的高台下麵,我停在他身邊。他眉頭微蹙,似有所思。皇上問道:“謝愛卿,你以為如何呢?”我在意念中忽然想起,自從相識,我從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他轉身對著皇上一禮,開口說道:“皇上,臣以為……”我禁不住在意念裏喚道:“審言。”他在句中突然停止,雙眼一下睜得很大。
  這時有個太監快步跑進來說道:“皇上!太後方才在玄敬門外鞭死了太傅之女董玉潔!”
  謝審言的身體大震,他晃了一下,轉了身,看著那個太監,開始走過去。可走了幾步,他突然轉身向大門跑去。朝上的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皇上急問道:“所為何事?!”太監回道:“太後說,是為謝大人出氣。”謝審言剛跑近門坎,聽此言一下子絆在門邊,重重地撞到了門框上才沒有跌倒。皇上失聲道:“快……”可沒有了別的話。
  謝審言渾身顫抖著扶著門框邁出了門檻,開始拚命奔跑。一邊跑著,他一邊抬手摘去了他頭上的朝冠,扔在地上,他的頭發立刻飛散開來。他接著解開他的腰帶,任其落在身後。我隨著他,再喚道:“審言,不用跑,我還在。”他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可穩定了一下,還是跑了下去。他跑著,脫下了朝服,朝服滑落在他腳後的甬道上。他大步跑著,再脫下了夾襖等衣物,直到他隻餘下了貼身的一襲粗布白衣。
  他衝出了宮門,看到了杏花身前的我,卻突然慢了腳步,他喘著氣,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杏花身邊,低頭看著躺在地上臉上蓋著手絹的我。杏花還在低聲哭著,抬頭看見了謝審言,她抑製住哭聲,掙紮著說:“小姐說她欠你太多,讓你一定好好保重!”說完她放聲嚎啕,哆嗦著起身,爬過我的身體,把趴在我身上的言言抱起來。原來安靜的言言又突然大哭,但杏花沒有手軟,愣是掰開了言言的手把他抱開了。
  謝審言看了我半天,慢慢地跪在我身邊,還猶疑了好久,才伸手抱起了我。我的頭向後一仰,臉上的手絹落下來,謝審言看見了我咬牙閉目滿是泥跡的臉,如夢方醒,突然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幾乎不是人聲的低呼。他的淚立刻流了下來,刹那之間就從他的臉上滴滴滾落到了我的胸前。他渾身劇抖著,一下子把我緊緊抱向他的臉,把嘴唇貼在我的嘴上,拚命地連吻帶咬,用舌頭使勁去撬開我的嘴唇。他吻了好久,我的嘴唇依然緊閉,他騰出了一隻手,用手指去扒開我的嘴唇,用力地要推開我的牙關。他推了一會兒,放棄了,又重新把他的唇貼上去……
  人們漸漸聚了一圈,爹磕磕絆絆地被一個太監扶著走過來,李伯起身過去,攔在爹的麵前,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鮮血頓時從他的額頭流了下來。他站起就要走開,爹一把拉住了他,顫抖著流著淚,說不出話來。李伯看了爹一會兒,扶住了爹。
  謝審言的嘴停在我的嘴上,他的身體前後搖著,他的頭發垂落披散,覆蓋了他的肩膀和我的胸膛。我完成了心願,想向他告別。與我在的永恒相對,他的時光不過是瞬間,我們很快就會在那最美麗快樂的地方相見。在意念裏,我再次喚他:“審言,我走了。再見。”
  他猛抬頭,眼裏淚水橫溢。他茫然四顧,突然哭喊道:“你說你要接我的!你接我來呀!你別走啊!你說的!要守信哪!你接我來啊……”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後來變成了一個長長的啊字,讓我想起了我那次跳下懸崖後聽見的那聲呼喊,那聲呼喚已含著深深的痛意,可這一次,我聽到的卻是更沉重的悲苦,因為那聲音中沒有了希望。
  他看了看周圍,下朝的大臣們都看著他。他像迷了路的孩子,滿臉是淚,顯得不知所措,接著他又低頭看我,趕快重新把嘴唇覆上了我的唇,好像他能從那裏找到方向。他一向挺直的後背弓了下來,白色粗衣下的身軀孤單脆弱。他連連吻著我,低聲啜泣……
  我方生一陣憐愛之意,冥冥間就有種力量到了我的存在裏,告訴我,我的身體還能允許我選擇。我能選擇離開,我也能選擇再留下……這留下的意念馬上帶給了我那些不能忍受的苦痛的記憶,那我求神明讓我死去才能逃開的痛!我知道我如果留下,我要重新回到那痛裏,我將疼得無法呼吸,我將疼得死去活來……我感慨我沒有謝審言那樣的堅強,我不要再次飽受苦難,再說,我們也不會分開得太久,對我而言,隻是片刻……
  他突然開始喃喃地哭著低語:“別走,歡語別走……我願為奴為賤……我害了你……我願受鞭刑,受任何刑,隨你而去……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
  我在意念裏大喊:“審言,別這麽想!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害我!審言!”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他的哭泣,依然在我唇上邊吻我邊說著:“接我走吧,你說過的……是我害了你……我欠了你……我負了你……”
  我在意念裏告訴他:“你沒欠我!你沒害我呀!我愛你!”但是怎麽也達不到他的心裏。他的負疚蒙蔽了他的感應,他不再聆聽我。我眼看著他緩緩地滑入了深淵,那裏刀槍林立,將把他紮得鮮血淋漓,從此的每一刻,他都不會沒有痛意……
  這一絲惦念方起,已成萬鈞沉重之力!我竟無法再離去!
  那在他懷中湧起的強烈愛意,此時重又充滿了我的意識。我以為肉體已去,留下的隻是意念,該不會有情感,可此刻才明白,愛從不曾消亡!
  沒有了心髒,依舊能夠心痛,沒有了眼淚,居然還想哭。
  與永恒相比,人生短暫!可就在這相比之下微乎其微的瞬間人生裏我曾深懷的愛戀,卻反饋入永恒和浩渺,讓我無法棄而不顧。
  這是母親對孩子的愛,是朋友對知己的愛,是兒女對長輩的愛,是對戀人如火燃燒的愛,帶著沒有說過“我愛你”而餘的遺憾,帶著心懷了一生的同行,但沒有相守過一日夜的感傷……
  最深最遠的愛竟是這樣:充滿溫柔和庇護,願他能分分秒秒快樂,時時刻刻幸福, 不願他有一點痛,受一分苦,不要有任何悲涼,哪怕隻是瞬間……
  一刹那,宇宙翻轉,萬千畫麵,天崩地裂,滄海桑田。蚯蚓從土中拱出的小小泥團,蜻蜓點水後留下的一圈漣漪……無數時空變幻中的靈魂,紛紜往錯,再入紅塵,又經劫難,上刀山下火海,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都是為了這一線掛牽……
  原來,巨細萬象間,都有不變的真諦,原來,生死存亡,一樣有命運的意義……
  我對著謝審言哭泣的身影感歎:“審言!你就是讓我擔心哪!”……
  難以抵禦的痛楚刹那臨身!我的眼睛突然濕潤,我在昏迷前用盡了我所有的力量,鬆開了我牙關,他的吻和著他的淚水,進入了我的口中……
  重生我在痛中掙紮。
  我小時候因為怕打針,八歲以前不去醫院。每次說要見大夫,一向聽話的我就撒潑打滾,哭鬧不已。我在大學獻血,一針下去,我當場昏厥。醒來後說我是疼暈過去了,護士覺得我是她仇家派去陷害她的,讓她拿不到獎金得不到評級。係裏憐憫我的苦難,雖然我隻獻了五十毫升,還是給我了全部的補助。
  現在,我知道什麽是無望無意義無解脫漫長的痛苦!就是痛!沒商量,沒說的!如果有人說,我供出秘密,我就不必這麽痛,我會立刻成為叛徒!如果有人說,我自毀容貌,我就不必這麽痛,我會馬上成為醜八怪!……可無論我多麽痛,我再也不敢乞求讓我死去。這世上有我放不下的人,他的孤單比我所有的痛都讓我心疼。
  我在半昏迷中聽到許多人的哭泣,心中多少有些欣慰。這麽多人為我流淚,我沾沾自喜。可在沒有了人聲的時刻,那疼痛讓我要發瘋。我屏住呼吸,不敢醒來,隻希望趕快回到朦朧裏去。
  可一感到那個吻上我的唇的溫柔,我總會流淚不已,直到再昏睡過去。有時前一刻我還能默默忍住疼痛,可謝審言一吻我,我立即淚湧。無限的委屈,無比的傷感,我就是要哭!他吻著我,一遍遍地輕聲說:“我知道,很痛很疼……”他的低語如清涼的風拂過我的身心,平複了我的痛意……
  我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個晚上。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側著身麵對外躺著。昏暗的燈光下,謝審言坐在我床邊的地上。他的下巴停在床沿他的前臂上,正怔怔地看著我。他陷下去的眼睛周圍是一大圈烏青,他憔悴不堪,像老了十年。
  他見我醒來,一下抬頭,強睜了原來半閉著的眼睛,他的眼裏充滿紅絲,此時突然映出了點點光亮。我想對他笑,可沒能牽動太多肌肉,成了咧了下嘴。他輕聲問:“想喝水?”我眨了下眼。
  他點頭站起來,我才注意到他穿著府中下奴的黑色單衣。他走到門邊的火盆邊拿起茶壺,到了桌邊,倒了些水在一個小小的玉壺裏,又把茶壺從放回火盆邊。我用眼睛追著他,他瘦得就剩了一副骨頭架子,袖口露出的手腕蒼白幹枯。他的衣服不到腳麵,大冬天,他光著腳穿著一雙草鞋。
  他回到我的床前,先從玉壺嘴裏喝了一口,單膝跪下,雙手捧著玉壺,把壺嘴放在我口中。他抬高些壺體,倒水入我口中,十分和緩。我慢慢地喝著,水溫溫的,十分可口。我看著他,心裏盤算著該怎麽把他從牛角尖裏激出來。
  我喝到滿意時,用舌頭堵了壺嘴,眨了下眼睛。他把玉壺拿開,起身放回到桌上,再回到床邊,坐在了地上,使勁睜著眼睛看我。
  喝了水,我覺得嗓子舒服了,就開始講話。我輕聲說:“審言。”
  他看著我低聲回答:“下奴,謝審言。”
  想玩狠的?幹炒心尖兒?我還能奉陪。我閉了一下眼睛,又看了他輕輕說道:“我被打成這樣,是不是挺解氣的?”
  他的眼睛裏一下子就滿是淚光,但咬住了牙,不說話,負隅頑抗。我繼續:“或者,我該更悲慘……”
  他頂不住了,低了眼簾,艱難地哽咽道:“你在故意氣我……”
  我不為所動:“是你先想把我氣死的……”
  他猛抬了眼睛說道:“不準再提死字!”
  我針鋒相對,盯著他輕聲問:“那你穿這黑衣服幹嗎?忘了我說的話了?”
  他看著我,淚光隱去,平靜地說道:“這是我的命。我上次脫了這黑衣,就眼睜睜看著你投身入水,生死不明。我找到了你,把你叫了回來,那時就該領悟那是上天給我的警告,可是我愚鈍無知,沒有理會。那一路,到後來,我們在李伯的父母家,多麽好。我舞劍,讀書,聽你說話……那時我聽了李伯的事,就應知那是上天告訴我的旨意,讓我安於為奴,守在你身邊。可我不知足,天就懲罰了我。我脫了奴籍之身,就再也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猛地那樣就與你分開了,我受不了,日夜都想著去找你,可是不行了。我說了不能,你也不再來找我……我隻有在夢裏才能見到你……”他低了頭,過了一會兒,繼續說:“我重返詩壇,同意讓舊友給我祝壽,就讓你看見別人碰了我,你就不再理我……”
  我忙說道:“那是……”
  他抬頭打斷我說:“是我的錯,就不該去那宴席……我不再是奴,就累你公堂受辱。我在堂上認了自願受刑,你同我說了話。我受了家法,換得了你一次擦身。我被侮人前,你終於又給我整衣,我就該知道我的命,可我懵懂不堪……我退親之後,布衣粗服,又能與你在府中讀書作畫,相親相伴,我心中歡樂,就應知這是上天給我的又一次機會,我該自承羞恥,以棄子之身見容你家。可歎我還是未明天意,妄求仕途。一旦為官,就再也不能來見你。……一受皇上提拔,求了玉筆,你哥嫂就要領受刑法,我就得放棄姻緣,不能與你結親。這都是上天對我的提示,我執迷不悟,還要再做努力。結果,我一被委任要職,就被選駙馬,連累了你的父親,皇上當朝不允我們結婚,接著,你就被……”
  他停下來,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眼,眼中定定的:“那天我抱著你的身體,才明白了我本是個福薄命淺之人。若我想與我所愛之人相守,就要受苦挨打,再安於下賤。若我有半分不甘,想反抗抬頭,天就奪我所愛,讓我生不如死。我就是這麽失去了我的娘親,也要這麽失去你。我當時對天發誓,隻要你回來,我誠願為奴,任人作踐,再不做他想……上天垂憐我的悔悟,讓你回來了。我都不敢相信,你那時身體已冷,可你流了淚,你張開了唇……上天對我如此厚愛,我唯願一生穿此黑衣,甘做下奴,與你相守。”他微微一笑,疲憊沉重,但真誠溫存,說道:“天不負我,我自從穿了這黑衣,就真的和你在一起了,這麽多日夜都沒有分開。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換衣……”
  我自醒來就感到頭腦中有一種以前從沒有過的明透感,聽了他的話,心中感慨萬千,我看到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黑暗:他外表高傲無懼,可心上擔著這麽沉重的負疚感和對自己的輕蔑!那些他童年時謝禦史堆在他身上的垃圾,已成枷鎖,一直捆綁著他的心。難怪他真心寬恕了那個小姐,潛意識裏,他大概覺得自己就應該被那麽折磨至死,因為他對他的母親的死負責,因為他不能回報那個小姐的情意……難怪我那時那麽膚淺,那麽居高臨下,他還是沒有反顧地愛上了我,隻因為他看出了我對他的那份好意,因為他得到了我淡薄的溫情,因為我們那些日子裏的相處,安慰了他孤獨的心……
  我暗自歎息,想起來抱住他,可我渾身纏著布帶,背上的感覺黏糊糊的,一定都是藥,隱隱疼痛,雖可忍受,但我怕一動彈我就痛哭流涕,隻好指使他了。我表麵平靜地看著他說:“那我讓你做的事,你都得做?”他馬上點了下頭,表情非常堅定。這就好辦了呀!我低聲說:“那你脫了衣服,上床來,和我躺在一個被子裏,抱著我。”
  他一咬牙,大義凜然,幾下就脫了單衣和草鞋,裏麵隻餘了內褲。看著他修長美好的身材,我又感歎:回來真是值了!那邊接觸不到他……可臉上盡量保持著嚴肅認真的表情。
  他極輕地掀開被子,躺到了我的身前。他渾身寒涼,一股冷氣,我要打阿嚏,就忙說道:“快捏住我的鼻子!”他毫不猶豫,一下子就捏住了我的鼻子,我的阿嚏被憋住大半,可餘下的震動還是讓我眼淚湧起。他的眉頭皺起來,就要離開,我急道:“還說要聽我的?”他一低頭,忙躺在我麵前,蓋好被子。我們麵麵相覷,他癡癡地看著我,方才他捏我鼻子的滑稽讓我禁不住微笑,低聲說:“要讓我再求一次?”他一抿嘴唇,把一隻手臂從我脖子下麵伸過去,和另一隻從我腋下搭過的手臂合並抱住了我。
  他通體冰冷,有止痛作用,他的擁抱讓我非常舒服,他的臉貼在我臉上,我歎了一口氣,真不容易呀!
  我閉著眼睛回想著:“審言,我是走了……可是我想再見你一麵,就回來看看你……”他開始顫抖。
  我接著說道:“我看見你在皇上前麵說‘臣以為……’我喚了你一聲‘審言’,那是我第一次叫了你審言……。”我給他講了我怎麽看見他跑,他脫衣服,怎麽看見他抱我吻我……他抖得厲害。
  緊貼著他微涼的臉,我輕聲說:“我聽到你說是你的錯,你害了我,我就得回來告訴你,不是這麽一回事,省得你苦自己。”他輕微地抱緊了我些,沒說話,可他的臉濕了。
  我又輕聲說:“所以,不是你要當什麽下奴我才回來的。”他立刻說道:“我就是……”我打斷:“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講什麽,簡直錯得沒譜兒。你這麽大的學問,怎麽糊塗成這樣了?”
  他低低地說:“我給愛我和我所愛之人,隻帶來了苦痛。”
  我歎息道:“還‘隻’?!審言,你暈啦!”
  他在我耳際低語:“那時,我如果就以下奴之身與你歸隱,如果我不說不能娶你,而說我願為奴終生,和你在一起,留在你府中……那麽,後來,你就不用上公堂,不會因為我……”
  我悄聲說:“本來就不是因為你,你是被害了人,要說因為,也是因為害了你的那個人。你也知道太後那麽做,也不全是為了給你出氣,我爹十年前就同她結下了對抗,此時我爹勢微,生死不明,原來的小姐也的確幹了壞事,她這麽著,打著伸張正義的口號,也借機報了仇。所以,怎麽說來都不是你的問題。況且,就是如你所說,那時我們不分開,我們也會有別的麻煩。皇上也許會除去爹,我們全家都被賣成奴,落在賈府手裏……有個人就會說是他的錯,賈家來報複他,把我們一家子都捎帶上了。”
  等了會兒,我笑問:“沒詞兒了吧?”他沒動。
  我接著低聲說:“審言,如果你真的給人苦痛,你一定要有害人之心。我曾在哪裏讀過:無心為惡,雖惡不懲,講的是人心的本意才是最要緊的。你從無害人之心,怎能給人帶來苦痛?”
  他低低說道:“當初,我娘如果不是為了護我,也不會那麽早去世,我來到世間,就為了奪去我娘的性命……”這是他的心結啊!
  我又歎道:“你怎知不是因為你,你娘多活了十年?她生你時,已然鬢有白發,心枯容槁,沒有她對你的愛,你對她的愛,她也許早死在了絕望和孤獨裏。她有了你,一定有過很多快樂。”
  他停了一會兒,又低聲道:“我娘死時,死不瞑目,滿眼淚水,怎能說她快樂?”
  我說道:“那是因為她掛念你啊!審言,我現在知道了,愛你的人,看不得你受一點委屈。把你一個人留下,一定痛死了你娘的心!為了不讓她那麽痛心,不讓我擔心,你就一定要愛惜自己。因為你如果毀自己,就是傷了愛你的心,讓愛你的人看著跟著擔心難過,又做不了什麽,那真比所有的痛還痛,比所有的苦都苦。”
  他輕聲說:“你這麽說,就是在安慰我。”
  我又歎:“這是誰不信誰了?我就是在那邊這麽痛了才回來了,你寧可相信你父親,而不相信我?”
  他忙說道:“我信你。”
  我說:“審言,你父親說你的話,你千萬不能當真,他是在講他自己的心。心中有肮髒的人,就會把肮髒倒給別人。心中有重負的人,就要給別人加上鎖鏈。他知道他對不起你的娘,才要把那些責任推給你,把這負疚感堆在你身上。在所有的禁錮裏,對思想的禁錮最可怕。我也明白了,審言,我曾經那麽束縛著我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讓過去的經驗限製了自己!人應該放下那些往事。我脫開身體時看到,我們的思想如同是華美至極的宮殿,裏麵有無數的輝煌,我們如果被自己和他人的言論看法封閉在一處角落,就荒廢了多少廣闊奇妙的空間。”
  他在我耳邊的輕輕地呼吸著,我接著說:“你非但沒有給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帶來苦痛,你帶來了無數溫暖和希望。你娘肯定是因為你太可愛了,才那麽護著你,因為她要保護自己心上的寶貝兒呀。”說完我嘿嘿笑起來,他一聲不響。
  我隻好停了笑,輕聲道:“你知道我,審言,我是天下第一膽小鬼……”
  他接口道:“不是……”
  我說:“什麽不是,你說過我怯懦而懶惰……”
  他立刻道:“我從來沒說過!”
  我笑了:“言言,說實話才是好孩子!”他不出聲了。
  我低聲說:“你看你對我多好,一直領著我,從來沒有嫌棄過我。我那時在路上,那麽淺薄……”
  他說道:“怎麽能說是淺薄?我已是殘缺之身,還被……你說了那麽多話安慰我,讓我高興,大家和你玩笑時,都把我當成了你的……你說願意和我在一起……我死了,都償還不了……”
  我打斷說:“總想拿命抵債,又犯傻!”
  他急忙說“不一樣!你別多想!我……不想死,就想和你在一起。”
  我低笑道:“這還差不多。審言,那時,我不理你,你都去公堂替我開脫,這樣的人品,世上有幾個?”
  他低聲說:“你不理我是因為你喜歡我結果生了妒意,我自然該去幫你。”
  我輕笑出聲:“你倒看得清楚。那時,你受了家法,我對你說不信你,你傷不傷心?”
  他悄語:“你隻是嘴上說說,心裏,你還是喜歡我的。”
  我輕問:“為何這麽說?”
  他嘟囔著說:“你給我擦身,那麽細心,還歎氣。給我上藥,下手那麽輕……我知道,隻要我退了親事,你就會和我在一起,對我好,像以前一樣……”
  我哧哧低笑:“你還是很有信心的嘛!比我強多了。”他點了好幾下頭,又低聲說:“一直是這樣的。我從來知道,你迷了路,我得去找你,帶著你,我們就會在一起。所以我沒有傷過心。”
  我不禁歎道:“我怎麽從來沒這樣的信念?難怪愁得半死。你不覺得我很沒用?什麽也沒幹過……”
  他低聲說:“我認識路,還能指望你這個路癡帶著我不成?你除了等著我來找你,還能幹什麽,我可真沒想過……”
  他開始諷刺我了!我嘻嘻笑了:“聽聽你自己的話,你可曾給我帶來了苦痛?”
  他停了片刻,說道:“畢竟,我沒能護住你,讓你……”他哆嗦起來。
  我忙道:“審言,我跟你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際遇,沒有人能躲得過該經曆的事。過去我對任何困阻都擔憂得要死,我現在明白了,這世上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人生必有曆練,但沒有任何事情能傷害我們的靈魂。所有的痛楚,雖然當時難過,可在那至極的完美上回首一看,都隻是個閃亮瞬間,反映著我們的毅力和勇氣。你就是這樣的,走過了那麽多痛苦,有著最美麗的靈魂。我經曆的一切,沒有什麽是好的或是不好的,最終都是我的充實。這次我挨了這麽一下子,讓我明白了好多事情,日後再有……”
  他厲聲說道:“沒有‘再有’!”接著把唇覆在了我的嘴唇上……可才一會兒,我發現他的舌尖就縮回了口中,我睜眼,見他合著眼睛,微張著嘴,已經睡著了。他的懷抱十分溫暖,我很快也沉沉睡去。
  回朝謝審言一定是非常累,我從黎明時就醒來幾次,每次都看到他在我臉前酣睡。我反正怕疼不敢動,就仔細看他的眉毛和睫毛,他眼角淺淺的皺紋,他抿著的唇……又迷糊起來。
  再醒來,天大亮了,他正對我的臉,看著我,唇緊抿著,可眼裏似含著笑。我輕喚道:“審言?”他稍低了眼睛,沒回答。我笑了,他沒說什麽下奴之類的。
  我歎息:“你總是讓我擔心。”他還是不說話。我輕聲問:“你今天穿什麽?”他也不看我,悄聲道:“什麽也不穿了。”耍賴?!出了牛角尖了。我低笑:“那就在被子裏一直呆著吧。我喜歡,你敢不敢?”他抿了下嘴,說道:“白天不敢,晚上敢。”我不放過他:“那快說你白天穿什麽?”他投降了:“你喜歡的白衣服。”口氣像孩子在撒嬌。我接著問:“還有呢?”他含糊地說:“襪子。”我追到底:“都說全了。”他悄聲說:“靴子。”我感歎:“你昨夜穿成這樣多好,費了我那麽半天口舌!”他極其輕聲說道:“你說的,沒有壞事情……我若穿成那樣,你就不會讓我脫衣了……”我大瞪了眼睛:“審言……”他的嘴又馬上堵住了我的嘴……
  他的吻輕柔溫軟,我們親密了一會兒,分開,他臉上略顯尷尬,說道:“我得起來了。萬一他們來……”我笑著:“不是日夜在這裏?怎麽這麽不好意思?”他慢慢地起身,把黑衣重新穿在身上,低聲說:“我從沒有在床上躺過。”我心中酸痛,說道:“你怎麽還穿……”
  他轉頭看我,微挑了下眉說:“那我穿什麽出去?”
  我想到他自己說的話,就笑著說道:“什麽都別穿了。”
  他對著我笑了,也許是因為他睡了個好覺,他俊秀的臉龐在這年輕歡樂毫無苦澀的笑容裏神采煥發,我張了嘴,因側躺著,口水到了我的嘴角,我忙閉了口。
  他眼睛閃亮著,緩緩地說:“什麽都不穿,讓別人看了,你還不妒意難捱?”
  我知道怎麽戳他,就也笑著說:“哪隻是難捱呀,我大概是得嫉妒死了……”
  他笑容立刻沒了,說道:“不許說死!”
  我笑了:“沒有……”
  他微蹙眉說:“那也不行!”
  我笑:“我回來了呀。”
  他凝視著我,緩慢地說:“那是你答應我的事,本來就該做到。”我氣!方在思索反擊,他低聲說:“你自己說的,每天晚上,都會抱……”
  我笑,悄聲逗他說:“隻要你不穿衣服……”他嘴角一動,看入我的眼睛,輕聲說:“我敢,你敢嗎……”他竟然反守為攻了!我退卻,假正經起來,不敢看他的臉,就看他的肩膀,很好看……
  他輕哼了一下,背了身,穿好了衣服,彎腰穿了鞋。到門邊,剛一拉門,外麵錢眼的聲音說:“太好了!你們終於起了!我們都等了一個時辰了!”謝審言馬上轉了身對著我,他蒼白的臉有一抹淡紅。
  門一開,呼啦地進了好幾個人。先是杏花抱著言言,錢眼,後麵是哥哥和冬兒,最後是李伯。謝審言搶占高地,坐在了我的床邊。杏花臉上有淚,可笑著把言言放在了床上。我才擔心言言來碰我,言言叫了一聲娘,躺在離我半尺左右,看著我。杏花說了一句:“我去打水。”就出去了。李伯搬了椅子,哥哥坐在床前,也是眼裏有淚,但笑容滿麵,給我號脈,其他人有坐有站,開始說笑。
  一通問候寒暄,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他們怎麽為我擔心,等等,等等。然後,錢眼說道:“知音,你們醒了就好,雖然我們在外麵等得心焦。”
  我疑問:“誰讓你們等的?幹嗎不走?”
  錢眼:“走得了嗎?把好戲錯過了可怎麽行?”
  我輕叱:“誰讓你們看戲的?!”
  錢眼:“不是看!是聽戲!有那麽多好聽的戲詞……”
  冬兒笑道:“姐姐別理他,門都關著,聽不到什麽。”
  我歎息:“冬兒妹妹,是個好嫂子。”
  錢眼:“那是沒武功的人才聽不到,可我有蓋世奇功,聽得一清二楚,什麽穿不穿衣服,敢不敢的……”
  我氣道:“你這聽壁角的小人!”
  哥哥說道:“妹妹不要激動!你氣血……”
  我說道:“還氣血呢!我氣死了……”
  幾個人同時:“不許說死!”一齊怒目錢眼。錢眼舉了雙手:“好好好!我不說了!”
  杏花進來,端了水盆,哥哥放了手,杏花越過躺著的言言,熟練地給我擦臉脖子,又用另一條手巾蘸了茶水使勁擦牙齒。錢眼說道:“娘子,人家想幹的事,你給幹了。”
  杏花笑著對我說:“今天大家都看著,謝大人也不好意思。沒人看著的時候,他倒是可以。”
  錢眼斜著眼睛說道:“沒人看著的時候,就不是隻擦擦臉了……”
  謝審言一下起身說了一句:“我去洗漱。”在大家的笑聲裏出了門。
  哥哥拿出幾隻銀針,在我的兩隻胳膊上,一通狂紮,但入針毫無痛感,他一邊歎息著說:“妹妹是真的死而複生啊!根本是聞所未聞。我學醫行醫十五年,頭一次見。”
  錢眼說:“十五年算什麽?外麵人說千百年都沒有過。人說那謝大人對天一哭,天昏地暗,玉帝落淚,有人親眼見九天仙女帶重生之水,灌入了知音的喉嚨,讓知音再返人間。”
  杏花說道:“天女?我怎麽沒見到?”
  錢眼喝道:“娘子!我正想讓你開一場‘謝大人感天動地,董小姐起死回生’的證人口述會,每人收銀一兩。你要是這麽沒有心機,咱們怎麽掙得到錢?!”
  大家又笑起來,哥哥歎道:“人言雖是有些過頭,但那日審言半瘋半癲地抱著你回來,哭哭笑笑,說上天聽了他的乞求讓你回生,實在也不是人間常聞之事啊。”
  杏花含淚道:“是啊,小姐,那日謝大人正抱著你,突然大哭大叫,說感謝天地你回來了,別人都知你已死去多時,疑是鬼怪附體。謝大人根本不讓人靠近,一個人抱著你在街上亂走,說這就與你去歸隱。後來是老爺到他麵前把他攔住,對他說你要讓大公子看看,他才容老爺牽了他的衣服,帶他上車回的府。”
  哥哥說道:“我給你把脈,簡直不能想象你曾死去。元氣內斂,心神未散。而且,除了皮肉外傷,內髒無損。也許因為我那時的妹妹練了十二年武功,內息強悍……”
  杏花說:“也許是言言爬過去,護住了你。”
  我歎道:“是啊!不然我非被打爛了不可……”眾人齊聲大叫:“別這麽說!”
  我忙玩笑道:“也許是我當時忍了口氣不想出聲,結果把自己憋死了。”
  哥哥沉思地說:“有這樣的可能嗎?氣蓄中樞,斷息不死……”
  我笑:“哥哥,我是瞎說的!”
  錢眼笑著說:“知音,你可不能在人家麵前瞎說什麽自己被打爛憋死的話。人家這次讓你弄得失了魂兒,這麽多天不睡覺,你再不醒來,我準備把他打昏過去。”
  哥哥搖頭歎道:“是苦了審言啊!妹妹,你若是還有武功,運氣調神,早就醒來了。”
  錢眼怪聲道:“知音,我總覺得你有點故意耍嬌氣,我們在的時候你沒事,可對人家,動不動就流淚賺人家的傷心,逼得人家使勁說話安慰你。”
  我皺眉:“你天天在偷聽不成?!”
  錢眼得意:“何止我,誰不在聽?反正外麵總有人。”
  我又叫:“你們想幹什麽呀?”
  冬兒又安慰:“不隻是因為你啊,姐姐,那日,謝大人一進府就要穿下奴的黑衣……”
  杏花歎著氣接道:“小姐啊,你都沒法想,那謝大人哭求黑衣,老爺堅決不允,他就跪在地上,說他不為下奴,上天就會再把小姐帶走。”
  哥哥也歎道:“爹說若他穿了下奴的黑衣,傳揚出去,我家負他在先、受他深恩在後還如此待他,我們永無顏麵處世。爹怎麽拉他,他都不起來,結果爹也跪在了地上。兩人先是對著哭,後來爹看他太可憐,就抱他在懷,可是他更哭個不停,拚命哀求,爹就抱他更緊……”哥哥停下,幽幽地歎息道:“我從小離家十年,都不記得爹什麽時候抱過我了,還那麽使勁……”
  我忙道:“哥哥!你對著爹哭一場,爹也會使勁抱你。但爹大概不會對你跪下……”
  哥哥接著說:“唉!那天,爹跪下了,我們誰敢站著?大家跪了一片……”
  錢眼插嘴:“知音,我那時真怕你把人家嚇瘋了,那我們誰也別想站起來了,大冬天的,還在外頭,凍得我……”
  杏花惱道:“你還說笑!”
  哥哥趕快道:“到最後還是錢兄說先聽從審言,等妹妹醒了,自然知道怎麽對付他。”
  我笑:“對付?”
  錢眼笑了:“知音,我說的對不對?”
  我一咬嘴唇笑道:“也對,但你那麽說,大概主要是想趕快起身吧。”
  錢眼咧嘴:“知音啊!我幾時跪過那麽長時間?苦死我了……可我也是替你憐憫人家,人家跪了那麽半天,肯定不舒服,你也心疼不是?”
  我翻了下眼睛。
  哥哥再歎說:“你不知道我們多提心吊膽,就怕別人看見他穿成那個樣子。宮中每日都來人問你的情況,問昏迷了的謝大人的情況……”
  我疑問:“昏迷?”
  哥哥苦笑:“審言那個樣子,我們哪敢說讓審言回家?誰不知道他留在了我府,多少人要見他!爹讓人說他那日後就昏迷不醒,在由我,最出色的名醫,照料。我為人古怪,不願別人幹擾我的病人,現在病人尚在莫測之際,出了差錯,由來人負責。這才擋開了皇上數次遣來的禦醫和外麵眾多的人還有謝家的老仆人。不然的話,來的人早衝進來了。”
  錢眼說:“就是!誰不想現在獻殷勤?這麽擋著都不行。”
  哥哥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突然要見爹!可說三句話後就問審言如何,還讓爹轉告這轉告那……”
  冬兒說道:“姐姐,你說能沒人嗎?我們不讓別的仆人過來,一聽說有外人來,我們中的一兩個就得守在門邊,怕有人誤到這邊來,看見謝大人的樣子。”
  錢眼說:“就是,隻要有一個人看見了,知音,你們家大概就得讓人拆了。”
  杏花也笑:“還好,謝大人除了你這臥室和外間的洗漱浴室,從不到別處去。隻是這四五天日夜無休,不吃什麽東西……”
  正說著,謝審言一身黑衣進來了,微低了眼睛,還坐在了我床邊。我看著他質問:“為什麽不好好吃飯?”
  大家大笑起來,謝審言沒出聲,錢眼說道:“為什麽還明知故問?!”
  我歎了口氣說:“杏花,給他找件白色衣服,夾襖,還有鞋襪……”
  謝審言突然抬眼對一直沒有說話的李伯說:“李伯,請你去我府中,見我的老伯,麻煩他把我的日需衣物,書籍和琴劍都交給你帶來。還有,問一下你家老爺,請給我找到所需的朝服。”
  哥哥大驚說:“那不是告訴大家你醒了嗎?你就該回府了。”
  謝審言淡淡地說:“我明日上朝,以後就住在這裏了。”
  哥哥蹙眉說:“以何名義?”
  謝審言看著他似笑非笑:“你的……”
  哥哥氣道:“審言!你還要把自己毀損到什麽地步?!”
  謝審言一挑眉:“……妹夫。”
  大家狂笑,哥哥一個大紅臉,踟躕地說:“畢竟,沒有成親……”
  錢眼笑著說:“玉清兄,你也太老實。誰沒看見謝大人哭活了知音,這還用有名義嗎?我明天就讓我爹在乞丐們那裏散布,說仙人夜臨太傅府邸,喚醒了謝大人,謝大人感懷仙人,從此就在這兒呆著了。”
  我說道:“這畢竟……”謝審言打斷我說道:“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我閉嘴,撇了下嘴角。大家哄笑。
  我隻好說:“李伯,請快去搬東西。哦,李伯,你不許向太後和那些太監尋仇。”
  李伯張著嘴看著我。我歎道:“李伯,你沒看出來這是件大好事嗎?既然大家認為上天讓我死而複活,從此再沒有人追究你們小姐幹的壞事,我可以安度餘生。皇上既然天天派人探問,應是生了歉疚之心,爹可以安然退下,審言……”
  除了謝審言,大家都哆嗦了一下,我問道:“怎麽了?”杏花說道:“小姐叫了謝大人的名字。”我不解道:“審言?”眾又抖,謝審言安然不動。我接著說:“哥哥不也這樣叫嗎?”
  錢眼歎道:“知音,你在別處說話都挺好的,可人家這兩個字,你說得太軟,還好像還呼了口氣,讓人聽著覺得太膩!”
  我不好意思了,看向謝審言,他沒有表情地說道:“我覺得很平常。”大家笑得彎腰。
  李伯半天才說道:“幸虧小姐回轉,否則的話……。”
  我又歎道:“李伯,就是我沒活回來,也是好事。我們家必會因此安然無恙,那些孩子都能長大,隻是,審……”
  錢眼捂耳朵:“受不了受不了,肉麻死了!知音,我求你,當著我們的麵,別這麽叫人家。”
  謝審言低聲道:“你別聽他的。”大家又笑出聲。
  李伯大歎了口氣,站起了身說:“我去謝府。”他停了一下,又問謝審言說:“謝大人可有要告訴您父親的話?”我們都安靜了,謝審言說道:“若是我父問起我,就說我已喪心病狂,無可救藥。讓他不必震怒,就當我死了。”我學著他的聲調輕聲說:“不許說死!”大家笑。我歎道:“這大概……”謝審言看了我一眼,我不說話了。
  哥哥笑了:“妹妹,難得你這麽怕,當初怎麽說麗娘來著?不敢回嘴了?”
  錢眼喊道:“娘子!我是不是早發現了?李伯!我對不對?”
  杏花說道:“是,夫君早就看出來了。”
  李伯臨出門,笑著說:“錢公子很對,不到兩年前就知道小姐怕誰了。”說完他立刻出了門。
  我在大家的笑裏氣憤:“你們就這麽合起夥兒來欺負我。”
  謝審言馬上說:“我不是和他們一夥兒的。”眾人又是一通哈哈笑。
  見我疲倦,哥哥拔了針說道:“妹妹休息吧,我們走了,我和冬兒下午來給你換藥,你現在隻服湯劑就行了。”杏花說:“我去給小姐端藥和吃的,都弄好了。”轉身出去。
  我幹笑著:“哥哥,我覺得好多了,隻要不動,也不怎麽疼痛,能不能不喝藥?”
  謝審言馬上對著我低聲說:“不能。”我的幹笑笑容沒了,大家都笑出了聲。
  錢眼大歎一聲說:“知音,你們終於有了今天!我們走了。”他轉臉對著冬兒說:“我們去與建房的人相談。”冬兒說道:“好。”
  我好奇地說:“你們要建房?”哥哥歎氣。
  錢眼眉飛色舞:“我和冬兒要辦個藥廠,買了那廟附近的山地,十分便宜,可廣植藥材。我們在那裏建房,用那些人工(他忙輕咳了一下,我知道他在說以前莊園裏知道謝審言底細的人)……製造你說的咳嗽藥……”
  冬兒接著說:“還有還有,比如開胃丸藥,不好好吃飯的謝大人就可以試試。”
  我笑道:“是不是你出的銀子?”
  冬兒笑了:“是我的嫁妝……”哥哥哼了一聲,冬兒忙賠小心:“是夫君不想要的嫁妝!我爹娘也不好意思收回去,隻好我來花。”
  錢眼眉飛色舞地說道:“你嫂子懂些藥材,我來采買,絕對質優價廉。做出藥來,我們在你哥的藥店賣,陳家是京城首富,店鋪林立……。”
  哥哥歎著氣站起來說:“你們就知道多事!”冬兒忙又賠笑:“絕不占用我伴夫君的行醫時間,掙得銀兩,夫君可以救助病人……”
  錢眼歎息:“掙了錢也是為了給敗家子兒霍霍啊……”
  他們三個人一出去,杏花就端著藥和吃的進來了。她笑嘻嘻地把食物擺在桌子上,謝審言起身坐到了桌子邊,非常默契。杏花再出去,端了水進來,放在床邊椅子上,自己上了床,掀開了被子,給我換了墊布,把我清理了一通。我目瞪口呆,謝審言都不出去?!他若無其事地看著那些吃的東西,麵不改色。見到我驚詫的表情,杏花輕聲笑著說:“這麽多天,謝大人沒怎麽出屋,夜裏,還是謝大人照顧你。”我臉熱得要命。
  杏花收拾完了,抱了言言。言言任她抱過去,竟然沒有哭。我勉強說笑道:“言言比以前好了。”杏花說:“自從小姐活了過來,言言就不是那麽怕了。每天在小姐這裏躺躺,一會兒就去和常歡常語還有澄兒他們玩兒去了。我剛才見了麗娘,說小姐醒了可是累了,麗娘說下午帶著孩子們來。”她對著我一笑,抱著言言出去了。
  杏花一走,我窘得閉了眼睛。謝審言過來低聲說:“我早讓你看過我了,這是公平合理的事。別裝睡,喝藥。”他極輕地把我半扶起來,把藥端到了我的唇邊,我睜眼看著那黑乎乎的藥劑歎了一聲說道:“我死都不怕了,還怕喝藥嗎?”一咬牙把藥一口氣喝光,發現也沒那麽難喝。謝審言沒出聲,把藥碗拿開,又扶我躺好,才低聲說道:“不許再提那個字!不然我讓他們加三倍的水!”
  我咬了嘴唇看著他,可又笑了,說道:“你吃點東西。”他點頭說:“一起吃。”我一笑:“你吃三口,我吃一口。”他剛要開口,我說道:“不然我就說……”他點了頭。
  謝審言坐到我床邊,自己喝三口粥,喂我一口。喝完了粥,我們又吃了點麵食,他看著我的眼睛把食物送到我唇邊時,我想起那次在旅店裏他怎麽閉著眼睛喂的我,不禁對著他傻笑起來。他對著我似乎想笑一下,可眼裏突然閃現了光亮。
  ……
  我睡了一會兒,又醒來是下午。謝審言已是白衣,正坐在床邊讀書。他從書卷上抬頭,看著我一笑,讓我想起順暢流淌過春天的溪水。我們剛脈脈含情地說了幾句話,杏花,麗娘和蓮蕊帶著澄兒,常歡,常語還有言言來了。又是一通問痛問好,麗娘和蓮蕊又抹了淚。孩子們可沒悲傷,爬的爬,走的走,屋子馬上顯得小了。麗娘她們一邊說話,一邊追著那幾個孩子,嘴裏說著:“別動那個!……不行!……下來!……放下!……”我明白為什麽人們總十分消極,因為在我們最初的記憶裏,愛護和打擊總是連在一起的。
  孩子們走了,冬兒和哥哥來給我換藥。哥哥把針紮在幾個部位,我發覺並不是那麽疼,加上謝審言在屋中坐在桌邊假裝看書,我更不好意思叫喚。咬著牙任他們擺布完了。他們走了,我又想表達一下委屈,剛含了淚,謝審言放了書在案上,走過來坐在我床邊看著我低聲說道:“想哭就哭。”我看著他,隻覺得說不出的歡喜,想起紅樓夢裏寶玉說喊著姐姐妹妹就不疼了,低聲說道:“我看見你,一高興,就不想哭了。”他一動嘴角:“那我明天看你換藥?”我忙說:“別!我換藥時,看著你的背影,就不疼了。”兩個人正說笑,杏花在外麵說爹來了。
  爹進來,謝審言起身坐到了椅子上,爹坐在了我床邊。他的眼裏有淚意,神色之中悲憫更甚。問過我的情形後,他輕歎了一下說:“我托身體不佳,向皇上再次請辭,皇上雖然又拒絕了我,可這次態度十分和緩,我覺得他心中多少負疚,因為太後對你下了手。”
  我嘿嘿笑著說:“這真是好事了。”
  謝審言低聲說:“不要這麽講。”
  爹看著謝審言,停了好久,說道:“我已為你準備了朝服,明日同你一起出府。我聽李伯說你下朝後也要回到此處。你知這會讓皇上顧忌你與我瓜葛不清,還有違人倫法則、禮數綱常,你可想清楚了?”爹對謝審言說話的語氣,溫和緩慢,像對著一個孩子。謝審言點了一下頭,可垂了眼睛不說話。爹等了他一會兒,見他實在沒其他反應,就歎息起身,讓我多休養,離開了。
  從那日起,每夜謝審言都和我躺在一起。他抱著我,我們在黑暗裏聊天,接吻,入睡。夜裏他有時會猛地動一下,接著就發抖,稍緊地抱住我,把稍涼的嘴唇貼到我的額角。我知道他是驚醒了,就像以前對言言一樣,朦朧中我會輕聲叫他言言,說句我在這裏,他就會再睡去。黎明時分他自己起身上朝。
  杏花白天照顧我,哥哥和冬兒每日來給我紮針換藥。
  謝審言下午回來就在一間爹給他準備出來的廳裏會見他的訪客。無論多少人在等他,他見天色一黑,就不再接待。到我屋中我們吃晚餐,然後在燭光下他給我讀幾頁書。臨睡前,他親自幫我洗漱,對我照看備至,看樣子不再嫌棄我的身體。
  我又一次驗證了我的天平理論,他曾看見我被打死了,我們之間受的苦平衡了。但我可不敢跟他討論這種話,有一次我剛得意地說了一句:“話說,我也算吃了苦的人了……”他立刻眼睛裏有了淚,我趕快就說了別的事情。
  我好得很快,十天後,背上的傷疤就大多痊愈甚至脫落,肌肉的損傷也都差不多好了。我開始坐著,又過了兩三天,每天走走路。因為躺了十多天,腿軟腳軟,讓杏花架著,我在院子裏追著滿地跑的小不點們,常累得半死,還一個也追不上。言言除了那個娘字,什麽話也不說。每天一定要來和我躺一躺,但他愛和其他的孩子們玩了。據說我剛回來時,讓他晚上和蓮蕊睡覺,他哭了三夜。但謝審言那時夜夜守在床邊,杏花隻好狠心不讓言言睡在我那裏。
  過了初醒來的幾天,我發現我變得不同於以前。除了對謝審言,平時沒有什麽事讓我記掛於心,幾乎可以說我對周圍的人和事到了無所謂的地步。經曆了死亡,許多事情都變得十分瑣碎,我經常說的話成了:“沒關係”“沒事”“隨便”“我不在意”之類的話,弄得大家都覺的我變得有些傻。另一方麵,我對許多人和事都有了新的理解,總從一個遙遠的角度看著周圍。點點滴滴的動作和語言都讓我感到新奇,我常忘言忘語,笨手笨腳,別人看著也像個傻子。有一次,我在把茶倒入杯中時,恍惚地想到,在那杳然的永恒空間裏,這個動作是不存在的,那麽這個現實中的短暫,其實和那浩渺中的永恒是平等的……想著,茶水從杯中溢出,流了滿桌。
  除了那夜對謝審言說過我的事,我從沒有對其他人講過我的經曆。有時,在我們擁抱的時候,我會對他談些我的感受,謝審言總是靜靜地聽著,很少說話。
  我臨回來前的那瞬間的領悟,幾乎每日都會在我腦海裏浮現。那種對愛的感觸滲透了我的身心,讓我對他的情感成了一種無任何理智的狂熱。錢眼和杏花都不止一次地告訴我,我在看著謝審言時,眼睛發亮,灼灼逼人。我十分珍惜同他在一起的每個片刻,表現出來的就是對他時常癡呆地微笑不已。隻要他不是在說他自己的壞話,他說什麽,我都覺得有道理,對他全麵肯定,百依百順。同時,他對我的要求,百分之九十滿足,餘下的百分之十,我一看他的臉色,馬上自己就改了主意。
  我們又像以前那樣兩個人膩在一起,低聲細語,談天說地。但現在,我不在他身後坐著了。經常兩個人並肩坐在長椅上,對著書指指點點。
  我:“審言,什麽是‘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謝審言:“君子什麽事都靠自己,小人什麽事都依靠別人。”
  我發愁:“審言,我什麽事都依靠著你,我可不是個小人了嗎?”
  他歎息:“你如果不依靠我,你還想靠誰去?”
  我說:“自然應該靠自己,像你一樣,成個君子!”
  他靜了片刻,輕聲說:“我發現,此處文字刻錯了,應為‘小人求諸己,君子求諸人’,小人什麽事都靠自己,君子會依靠別人。”
  我大喜:“當真?!”
  他十分嚴肅:“當真,試想,誰能不依靠別人?我就依靠你,靠著聽你說話才……我不是小人。”
  我點頭:“我認為大家相互依靠,相互需要才會和平相處,這麽說其實很合理,孔老頭還是有些先進思想的。我原來以為你根本不依靠我……我從此可以有理有據地依靠你,還能當個正人君子。”
  他罕見地輕咳了一下,低聲說:“正是如此。”
  吃飯時,開始他總你一口我一口地喂我,等我能自己下床了,兩個人必定是緊靠著坐著,連比帶看地吃。
  我說:“審言,前一陣你不好好吃飯,把這塊肉吃了。”
  他答:“剛才我就吃了一塊了,該你吃了。”
  我說:“我天天在家,不餓,你吃了。”
  他回:“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
  我每天隻覺得時間過得十分快,剛說幾句話,天就漆黑了,我就得催他睡覺,不然早上他眼睛下麵就會出現陰影。
  也許是我覺得我們家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也許是我曾曆恐怖的痛苦,也許是因為謝審言天天和我在一起,他的那種沉著影響了我,我不再胡思亂想無端憂慮,日子過得很格外輕鬆自如,讓我想起以前軍訓時,我們曾經負重跋涉,回來時,那脫下肩上沉重後的愉快。
  爹說朝上表麵如常。謝審言的籌建初見框架。商部已有了基本的人員配置,原始的法規和條例出籠了。鼓勵商業的相關稅法也在按區域逐步實施。商家的注冊和管理漸成格局,一些簡單的措施在大中城市裏普及開來。比如京城裏就劃出區域開辦了連日的市場,而不是以前逢初一十五的集市。有信息牌坊,公開商品供求方麵的消息。官府出麵,建立短班,培訓市場經營的人員。
  商部下屬的一所商業學校就將開學,教材是自古以來有關商業的各種資料,政府的商法,以及,謝審言親編的商學點滴(慚愧!都是我說的那些零星的東西)和成功案例研究。要上學的人以文章入選,上等的文章能得到資助,其他一律自費,學程一年。人們都知道這是皇家在給自己培養商業方麵的官員,從豪門富戶到寒士貧民,都十分踴躍。雖然首期隻收十五人,但要求來入學的人據說有三千人,光一兩銀子的報名費用就夠了給前五名學生的資助錢。教課的人是那些自薦的有商業成功經驗的人或對商學有研究的學者。大家覺得以此可以與政府搭上關係,日後自己的學生還會是政府官員,所以著名商家紛紛要求成為老師,不領薪俸不說,還向商學院捐贈巨款。
  皇上依然常單獨召見謝審言,與他私談。謝審言下朝後,眾多的人蜂擁而至來見他。
  可兩個月後的一天,爹回朝來讓我去見他,他告訴我,賈成章向皇上呈上了過千文人禮士簽名的聲討謝審言的檄文。文中說謝審言不遵禮教,悖違綱常。此等背離父子規矩之人,不可相托君臣之道。他的行為離經叛道,影響世風。他為人不檢,道德敗壞,不該擔當要任,而該予以追究法辦。
  朝上眾臣有大多數同意此觀點,隨文而起了眾多彈劾,說謝審言雖然才能卓著,但人品實在不能恭維。他朝上求娶董氏女子不遂,竟然公開入住董府,明擺著違抗皇命父命,貪戀女色。試想大家都這麽做了,皇上的威嚴何在?父母之命何在?且不說抗旨不從,理當斬首,國法有違父之命,可判為逆杵,當被杖死之律。謝審言如此不守聖賢之道,如不懲處,就是對天下世人的一個誤導。
  爹說大臣們如此大膽指摘皇上所重之人,是因為謝審言的行為的確不符綱常,讓大家抓住了把柄。朝上的新臣還沒有成氣候,沒幾個人能支持他。舊臣一直對這幾個平步青雲的新人們心懷憤怨,多少想借此對皇上表示一下抵觸。謝審言所在的位置又是一個公認的肥缺,許多人也想借這個機會整治了他,不能取而代之,也出口心裏的惡氣。
  我聽了,頭一次,自從我生還後,心中起了波動。想起那天早上,謝審言還穿著下奴黑衣,就說要次日上朝,然後回我府中居住。我方疑問,他就打斷我道:“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下午時爹問他是否明白深淺,他點頭不語,想來那時他就已經準備犯下眾怒,逼皇上選擇,求個結局。
  爹歎息著說:“我本該示意人在朝中支持他,但怕那樣反而引起皇上的猜忌之心。皇上現在方有放我之意,我一旦動作,你就白挨了打,會讓他再動殺機。況且,謝審言是皇上親選之人,我若護他,反而會讓皇上疏遠了他。”
  爹幾乎是抱歉地看著我說:“你那時就曾說賈家不會罷休,誰知他們通過太後對你下了手。爹沒能……”
  我忙道:“他們怎知這麽一下子,皇上反而不願再下手,誰能說這不是天意巧妙的安排。隻是,現在他們又對審言……”
  爹沉思著說:“那三位代替了我的新臣,倒也與賈成章不和,與謝審言相投,他們該不會不管。”
  告別了爹,我問了仆從,他們說前麵沒有多少人在等著見謝審言了,我就到他回來的必經之路上反複踱步,等著他。
  初春的傍晚,微風柔和,令人沉醉。那我已經陌生了的淡淡愁緒,重上心頭。我感慨我回來後就沒有擔過什麽心,原以為我這一輩子,經曆了生死,已無所畏懼,真的可以從此可以無憂無慮地過一生。可事情一旦關乎謝審言的安危,我立刻失去了心的安定。
  我不禁歎息,他簡直是持念的圖解: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的努力,飛蛾投火般的不放棄,軟硬不吃、不達目的毫無退意的倔強……他是要鬥到底了,可他現在是個朝臣,萬一有閃失,皇規國法都在他麵前……冤家呀!他這是要嚇死我呀!還讓我不必擔心,我倒是想不擔心,行嗎?!
  心意我走了一會兒,看見謝審言穿著朝服,沿徑走來。他看見我,加快了腳步,到我麵前,拉了我的手,我對他微笑,同時仔細看他,他神色平靜如水,眼中隻有溫情,輕聲道:“接我來了?”我笑著點頭。我們拉著手走回我的住處,一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著無關痛癢的話,他中午吃了什麽,現在餓不餓。我一天都幹了些何事,孩子們怎麽不一樣,言言不愛吃飯,常歡吃得最多……他沒有提一句朝上的事,我也沒有問一聲。
  我們親密地在一起吃了晚飯,然後出去散了一會步。我盡量說些輕快的事情,他的應答都很隨和。回來,他用古琴演奏了漢樂府的曲調,十分古怪。我試唱了幾句現代的歌曲,他用琴複製了旋律,似是而非。我常端詳他,他始終不動聲色。我們又聊了幾句,見天黑了,就沐浴洗漱,躺到床上。
  他想抱我,我輕聲說:“別動,讓我看看你。”他平躺在那裏,我趴在他肩上,借著微弱的月光,打量著他的麵容。他的眉如墨筆描畫,挺秀過眼,看向我的眼睛,黒眸瑩亮晶麗。他的鼻梁挺立,他的唇線清晰,氣質溫和,看上去就是一個帶著書卷氣的美好儒生的模樣。可在這俊美雅秀的外表下,卻有著怎樣的一種個性!……
  他的眼睛慢慢地半合上,輕聲說:“你看了我一晚上了,還沒看夠?別擔心,我知輕重……”
  我打斷他:“你這次如果不得逞,還會變本加利是不是?”
  他不睜眼,低聲說:“不這麽樣,怎麽對得起你回來……”
  我再打斷:“審言,我回來,是因為我看不得你受苦。萬一你真的麵臨險境,千萬不能讓自己出事!我寧可你與我斷絕往來,也不願看見你……”萬一他被送往官府,杖責……我打了一個寒戰。
  他的眼睛完全閉上了,輕輕長歎了一聲道:“到了今天,你還是不信我。”
  我開口:“不是……”
  他低聲說:“就是!到現在,還說什麽……”他不說話了。
  我忙解釋道:“來日方長,就是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又能怎麽樣?以前也不是沒有過。等日後,新臣的力量可以抗衡舊臣,那時……”
  他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我不願意了。”
  我垂了頭,靠在了他的肩上。以前的分開是他的計劃,現在的分開就是他的屈服,他這是犯倔啊!我低聲說:“審言,我對你說了,你不能毀自己!”
  他輕聲說:“怎麽會……現在皇上正要建立自己的力量,用人之際。如果我被刑責,就說明皇上不能保護自己的臣子,影響深遠……皇上不會……你不必這麽擔心。”
  既然他如此肯定,我想想也覺有道理,暗鬆了口氣。他雖然語氣平和,但我明白我那句“斷絕往來”讓他傷心了,可我不想改口,不願意讓他覺得我同意他鋌而走險。為了表示一下歉意,我把臉貼在了他的臉邊。等了一會兒,他低聲說:“沒事,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點了一下頭,也悄聲說:“我不想你為了我……”他接過我的話說道:“你為我回來了,你信了你的心,你就該信我的心,我們的心是一樣的。”停了片刻,他輕輕加了一句:“別總小看了我。”
  這個“總”字如一把利刃劃過我的臉,讓我慚愧得無地自容,是不是他還是不喜那時我在路上對他指手畫腳的態度?
  我忙抬頭看他,他依然是合著眼睛,我輕聲問:“那時,在路上,我那樣對你,是不是太肆無忌憚了?”
  他輕歎說:“不是。你依然……還沒明白……開始的時候,每當你坐得離我很遠,我就難過……”我猛想起那時我每離他遠遠坐下時,常感到心中不舒服,以為是我的內疚之情,現在明白是感覺到了他的情緒。
  我低聲回答:“我那時,以為你不願看見我。那天在郊外見到皇上時,你先坐遠的……”又想起我知道了真相的那天晚上,說了要回去時我感到的心痛,就悄聲問:“我那晚說要回府,你是不是也難過了?”
  他輕點了下頭,用幾乎是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明白,杏花一定告訴了你……我已經……”
  我忙說:“我隻是不想讓你看到我,覺得傷心。”
  他低聲說:“你來的那天早上,我知道,我快死了……你救了我的命,我見到你,怎麽會……”
  我一下子回過味兒來,明白他說我小看了他是什麽意思!他是在說,從我來的那一天起,他就把我當成了他的恩人。可我躲著他,他知道我把他看成了個不知恩情不分良惡的人,但他實際是個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人,更何況,他動了真情。他躲開我,是因為他身體不自覺地怕我,可我那時每次避開他,他都以為我看不起他……
  心裏一陣酸,我的確一直在小看他啊,從開始時怕他報複我,到後來我對自己的反省,後悔自己那時的情感衝動,還對他說我那時很淺薄,到剛才問他的那句話,都是小看了他那時對我的心。我本應該對他說的是:我明白,那時,他的心從一開始就因我的到來對我存了感激,後來,我的每一分好意都到了他的心裏,我的每一句話語,都安慰了他,我們的一切都讓他快樂,他珍惜著我們曾經的點點滴滴……
  我抬手抱住了他的雙肩,重新把臉貼在他的臉邊,悄聲問:“你敢不敢,讓我好好親親你?”他閉著眼睛,輕聲回答:“過意不去了?別擔心,我從沒有怪過你。”我更難過,但不能後退,低聲道:“你是不是怕了?”他安靜了一會兒,悄聲說:“你敢,我就敢。”我在他的耳邊低語:“我敢。”他停住了呼吸,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我慢慢地吻上他的臉,額角,眉梢,眉間,鼻梁,臉頰……像一個盲人用嘴唇和舌尖認識著一個人的長相。我吻過他的嘴唇,嘴角,腮部,到他的耳垂……我的舌尖輕觸過他的脖頸,我用唇撫摸過他的項間,喉結,跳動的脈搏……他開始微微顫抖……我吻上他的身體,用舌尖輕舔過他的每一條傷痕,用雙唇親吻過他每一片肌膚……他平直的雙肩,他優美的鎖骨,他傷痕層疊的前胸,他如破網覆蓋的雙肋處,他扁平微陷但因疤痕而粗糙不堪的腹部,他的雙臂,他雅致的雙腕,我反複地親吻了那條他用袖子遮去又露出的傷疤,他雙手的每一段指節……我移到他的下身,不碰他的隱私處,但緩慢細致地吻過了他大腿處糾葛凸凹的每一寸惡夢……我用我最深的愛戀欣賞著他,每一吻都是繾慻忘返,每一次舌尖的輕觸都是溫存無限……他平躺著,瑟瑟發抖,淺淺的呼吸裏不知何時帶了低低的泣聲……我緩慢地吻遍了他修長的雙腿,直到他的腳尖……
  躺回到他身邊,我重新給我們蓋好被子,雙臂抱住了他的肩膀,我口幹舌燥,就親吻去他臉上的淚水。暗夜靜寂無聲,他極輕的哭泣聲也聽得十分清晰。我知道他的哭泣是他在多少絕望的疼痛中壓在了心底的求助的呼喚,是他忍受著那些非人的折磨時沒有機會流下的淚水。在他的哭泣裏,我知道即使我的愛濃鬱糾結得讓人窒息,他都不會在意,隻會感激,這讓我感到無比安全……我抱著他,吻著他的淚,一句話也沒說,過了很久很久……
  他終於側了身,和我擁抱在一起,淚濕的臉緊貼著我的臉,沉靜了好長時間。我察覺到他一直想問一句話,但無法出口。我看到了投桃報李的完美的契機,就用最平緩溫柔的聲音悄悄說道:“審言,別小看了我,不,別總……”他不容我說完,吻上了我的嘴唇……
  我們擁抱著睡了下半夜。淩晨時,他起身上朝。他出門前,朦朧中我感到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輕輕地停了好久。
  我接著大睡到快晌午時分,才懶懶地起身,慨歎自己不用上班的好處。回想起昨夜,還止不住微笑。我原來以為我的情感已經十分熱烈,可在這一次次的談話和親吻裏,我竟然覺得越來越愛他。我問自己為什麽真的不曾在意他的……從一開始,我就沒太把這當回事兒,不是因為我以前那位的放浪弄得我沒了心思?忽然想起那位小姐竟揮刀宮了她的丈夫,可見……我可不能和她有所見略同的地方!……這是不是命運的安排?讓我有那麽一個前夫,就是為了現在對謝審言的接納?……
  杏花已等在外麵,聽我起來了,進來幫我洗漱梳妝。她給我梳著頭,正說笑間,有人進來說一位宮中的太監在前廳等著要見我,讓我隨他進宮。杏花聽了,當場臉白,手上的梳子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我笑著說:“不該有事,因為我昨夜睡了一個好覺。”杏花撿起梳子哆嗦著為我梳好了頭,我選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隻戴了一隻白玉簪子,一雙白玉鐲子,和杏花到了前廳。
  麗娘和一位幹瘦的中年太監坐在那裏,我上前見了禮。麗娘忙介紹說:“這是劉公公。”劉公公微笑著說道:“請董小姐隨我進宮,不時即返。”麗娘陪著笑說:“不知能否等我家老爺回來同行?”劉公公似乎沒聽見她的話,依然看著我說:“小姐不認識我了,我在郊外飯館與小姐初會,在廟門旁接過小姐的鬥篷。”我忙又下拜,口中說道:“請劉公公原諒我的無禮。”我起來對麗娘笑著說:“不必擔心,我此去,是見一個朋友。”麗娘明白了,起身對那劉公公行禮道:“請劉公公多加照看小姐。”劉公公笑著答道:“自然有人照看。”
  會友我的心情極為平靜,隻讓李伯騎馬與我的馬車同行。再見到那高大的宮牆時,我不禁感觸萬千。從上次來到這裏,到今天重遊舊地,我已經越過了生死之牆,見識過了永恒。我知道了在一生之外,有著真正的無限。此生中的起伏,就成了可以承受的旋律。
  那段時間的焦灼和憂慮隻給了我災難的預感,沒有讓我感到任何希望。可實際上,我死去又回來了,我的異感雖證實了我的災禍,可並沒有看透我的選擇。自從回來,我非常確定,我的異感比以前更強烈,可我依然看不清我自己和我愛的人的命運。這是我此生所餘唯一的牽掛之處,卻偏是我最不能明了的神秘之所。
  我下了馬車,上了宮中的車輦,一路安詳自若。車輦把我送到一處偏殿外停下,我輕步走入門中,看見那個九五之尊,一身淡金色便裝,坐在床上的茶幾邊。我對他一笑,突然感到這是我自從知道他的身份後,頭一次對他毫無恐懼之感,真的覺得他隻是個友人。
  我沒有行禮,徑直走到他側前方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微笑著對著他,等他先說第一句話。
  他看我的目光像是能把我洞穿。看了我一會兒,他開口說道:“再見歡語,實屬不易。”
  話語雖是平靜,可我卻莫名一陣感動,覺察到他今天想見我就是為了看看我的樣子,其中還經過了好一番猶疑。想起了他在朝堂上聽我死去時說的那個“快”字和他日日差人的探望,我竟然脫口而出道:“我好了,謝謝你的關照。”
  他聽了我的話,眼睛馬上移開,轉臉看向身邊茶幾上的茶杯,伸手端起茶杯。
  我想他一定把我的話當成了客套話。我家風雨飄搖,是因他想要我爹的命,可我怎麽也沒有憎恨這個曾與我談笑的人。也許因為我們一直偽裝是朋友,結果我心裏多少也信以為真了。
  我歎氣一笑說:“你聽這種話聽多了,不會信。”一下子,想起那時謝審言也這麽說過我,不禁又笑,心中甜蜜。我過去聽了太多謊言,謝審言明白我……
  他手端著茶杯,重看向我,慢慢說道:“自然會信。歡語此次,又要說些什麽有趣的言語?”
  我有點嬉皮笑臉地問:“你想聽什麽?”
  他幾乎是一笑說:“你曾說我隻關心國家大事。”
  我點頭笑道:“事實如此嘛。”說著,一縷靈思飄然而過,無形的風,撩起了未來的帷帳的一角,隻一個瞬息,我窺到了一係列宏偉的畫麵。這是自我歸來後,我第一次感覺到這麽強烈的異感,如此清晰靈動,也許我日後真的能成一個職業算命的了,我更笑起來。
  他看著我,我忙說:“我何其幸運,生在了這個時代。現今的皇上偉略雄才,是不世出的一代明君。他的治下有千載難逢的昌容盛世,人民富足,社會繁華,國家強大,四圍戰火平息,眾國紛紛來朝。他締造的和平持續了三百年。多少史書將稱頌他的豐功,把他與秦皇漢武相提並論。”
  他的目光亮如火炬,難掩王者之風。他死盯著我,不開口。我苦笑了:“我知道我這麽告訴了他,他肯定覺得我在溜須拍馬,說好話討人的歡心。”我咬著嘴唇想了一下,說道:“他那時想的西方之役,若是今秋實施,將大獲全勝。得勝之時,也許他能記起我今天說的話。”
  他麵無表情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淡然說道:“既然常人都不知天命,可見,窺得天機,有違天意。”
  我眯了眼睛沉思著說:“是啊,我的異感本不是隨叫隨到,為什麽,會因人隨緣,有所悟所感……”我想了想,又看了他說:“我看不到許多事情,因為上天沒有讓我看到那些。那麽我看到的,肯定是上天允許我看到的了,我也許是個泄露了天機的人,可實際上,我不可能違背天意!人們怎知我不是命運安排的給他們傳信的人?怎知這不是天意讓他們得知了他們的天命?”
  他端著杯子沉吟良久,又說道:“預知天命,有弊無利。若知前途必敗,令人沮喪,敗得更快。若知前途必勝,令人懈怠,說不定所傳天命有差,反勝為敗了。”
  我仔細想著他的話,說道:“知天命者,勝者自勝,敗者自敗,都在於人對天命的態度。”
  他放下茶杯哦了一聲,說道:“這又是何講?”
  我對著他說道:“我想起了一段真實的曆史,一位阿拉伯,異國的,將軍,他少年時從一位先知那裏得到了他會如何在青年時死去的預言。別人也許頹廢,可他卻異常振作。在每一次戰役中,這位將軍都衝在了所有人的前麵。史書說,多少次,箭下如雨,但在戰馬上狂奔殺入敵軍的將軍卻從沒有過任何遲疑。而神奇的是,他每每毫發無損。他屢戰屢勝,無人可擋。人們稱讚他的勇氣時,他隻說是因為他知道他的命尚不該絕。後來,這位將軍真的如先知所言那樣死去,但他已毫無所憾。他原來就是個勝者,知道了天命,隻讓他更加勇敢。這大概就是知天樂命的真意,順從但駕馭著自己的命運,無論世間結果,堅持自己的選擇過一生。”
  他的麵容變得非常肅穆,我微笑著說道:“那位偉大的君王,如果知道了他的天命,知道了他的未來無比輝煌,他的前程長遠坦蕩,他是不是會更加信達豪邁,知人善任,襟懷寬廣?他是不是不會浪費太多的時間猜忌懷疑?不束手束腳,猶疑不前?(別太費心思整人!)其實他心中早存了勝算,知不知天命,隻是會不會讓他如虎添翼罷了。”
  他看了我許久,我不敢移動眼睛,怕他以為我在說謊。他終於慢慢地說道:“世間無十全十美之事,這位君王有何所憾?”
  我咬唇思索,怎麽說?他一生將倍感孤獨寂寞?他的親人對他從無忠誠可言?……我審詞酌句地說:“他胸懷天下,心係臣民,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與古往今來的聖明君主平肩而立。天命遂他所願。其他的,兒女情長的,他也不在乎……”
  他低下眼睛,看著手中的茶杯,不看我。停了一會兒,似乎自語地說:“歡語曾建議每年開次考場,選拔人才。太傅學識廣博,又有治國經驗,倒是可以擔當籌劃考試命題這方麵的事情。”
  我沒露出喜悅,也沒說話。爹終於安然退下,保全了性命!他想把爹留在身邊,還是有監察之意,但爹從此不再糾纏在政事之中。
  他放下茶杯,看著我說道:“謝審言就是那郊外同桌的戴笠之人吧?”
  我的心狂跳起來,但隻微笑了一下說:“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他還是看著我道:“他的策論,明顯出自你的言談。”
  我忙道:“我所說都是零星片段,他自有他的智慧和係統。”
  他的眼光變得深奧:“他也是你曾因妒疏遠之人。”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我想謝謝他賜了玉筆,但又怕引他想起他曾要對我家下手。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道:“那日,他舉止失常。有人說,他哭得你起死回生。”我點了點頭。
  他輕搖頭說:“你們之間如此……按禦醫所言,他已經……你可是真的想嫁給一個……”
  不知為何,我忽然感覺到謝審言的傷殘實際上是好事,忙莊重地說道:“他救我醒轉,我的命已經是他的了,自然要嫁給他。”
  他看向門口,沉吟了片刻,出聲道:“來人。”一個太監進來,他言道:“宣謝審言尚書來此。”
  太監出去了,我笑著說:“我得走了,不然我擾了你的國家大事。”
  他看著手邊的茶杯說道:“日後,大概再不會如此與歡語相談了。”
  我歎了一口氣:“我會一直記著你這位朋友的。”
  他點了下頭,說道:“歡語走好吧。”
  我起身說道:“我告辭了。”兩個人都沒有說再見。我走向門,他突然出聲道:“那真的是天命嗎?”
  我轉身,他看著我的神情不再是個王者,而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我點頭說:“萬民之幸,青史傳揚。今秋大捷之後,兩年之內,西方平定。五年之內,國家初現富足。”他依然盯著我,我一笑說:“他從少年起就自信自己必成不世偉業,什麽都不會阻擋他的作為的。知天命,不過讓他集中精力,走些捷徑而已。”說完我明白了他為什麽曾要除去爹,不是他不喜歡爹,是他為日後自己權利的穩定做的考慮。如果他相信自己勝券在握,就會放過爹。
  他看著我,眼神變化,重又成了君臨天下的人,平淡地說道:“歡語的好言語,自會讓人記著。”說完不再看我,側了臉。我出了門。
  停官我走到廊下,才要跟隨著那位劉姓太監走向車輦,見謝審言從回廊拐角處出現,跟在一個太監身後向門口走來。他一看見我就一直盯著我。他的朝服隨著他的穩定的步履微微飄動,風姿灑脫,行止之中,又有種略帶了寒意的肅然。
  他到了我麵前,雖無表情,但臉色慘白,嘴唇都似如清水,我忙向他眨眼一笑,表示一切都好。門邊太監傳道:“謝尚書到。”裏麵一聲“進來”,謝審言臨要進門,突然回身對劉公公說:“請公公等候,我與董小姐一同出宮。”他說完立刻進了門,劉公公麵現遲疑,但還是沒有再向前走動。
  我心想人常說皇上與謝審言經常長談,不知這次會多久。可還不到十來分鍾,謝審言就出來了,他站在了我的身側後。那個劉公公看了我們一眼,說了句:“隨我來。”領著我們走向車輦。到車輦前,我先上去,車輦內十分窄小,是為一個人乘坐,但謝審言馬上跟著我坐了進來,不容別人阻攔。我們擠在一起,他一坐下就雙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冰冷。
  我們一路無語地到了宮門外,我下了車,謝審言隨著我下來。我對著劉公公笑著道別,謝審言說了一句:“謝謝劉公公。”麵色沉靜。
  回府途中,坐在顛簸的馬車裏,我們依偎在一起,臉貼著臉,手拉著手,好長時間不說話。最後,還是他低聲問道:“你可知,太後,就在附近?”難怪他嚇成那個樣子,還堅持送我出來。我搖頭,也低聲說:“我沒覺得害怕,該沒有事。”況且,這次皇上也不會讓我出事,但我沒這麽說。我仔細想著我與皇上的話,還好,沒說到任何關於太後的壞話。我根本沒想起她來!
  我抬眼看著謝審言問道:“你怎麽知道你和皇上的見麵不會長?”他看著我的眼睛,輕聲說:“我們今天已經見了麵談了話,自然不會長。”我心中起了疑惑,盯著他的瞳仁,他半合了眼睛,不經意似地說:“他讓我去,隻是為了,讓我在他那裏,看到你……”我的眼睛不禁睜大,嘴也開了。皇上這麽做,是想表現一下他握著謝審言的死穴,日後謝審言必對他效忠無二……
  謝審言忽然又抬了眼簾看著我的眼睛,微微一笑,眼裏神光閃動,他悄聲說:“別擔心,快了。”我閉了嘴,想了一下,禁不住輕歎了一聲。要想要挾別人,手中所握的人就要舉足輕重。皇上向謝審言點明了他知道謝審言的軟弱,可也等於明確地表示了他不會拆散我們兩個人,否則,我就失去了作為牽掣謝審言砝碼的重量。
  我笑著對謝審言說:“你怎麽如此敏銳?”他看著我低聲說:“不這麽,怎能看得清我這位心有玲瓏的……”娘子?他垂了眼睛,說不出口。我笑著逗他:“不敢叫?”他不抬眼睛,說道:“你敢,我就敢。”夫君?我也沒敢叫,但我把嘴唇湊到他的唇邊說了一句:“可我敢……”他當然知道怎麽來贏這場爭論,讓我說不下去……
  車到了府外,我一下車,就知道不對,府外冷冷清清,沒有人在等他。我看向他,問道:“你今天出了什麽事?”他周圍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對我說:“你難道不喜歡?我有時間陪你了。”我壓住了一口氣。
  我們進了府門,仆人就說快去大廳,老爺在等著。我們到了大廳,見何止爹和麗娘,哥哥他們,錢眼他們都在,一個個神情緊張。我忙把我與皇上的對話說了一遍,還有皇上讓爹退下的安排,大家都鬆了口氣,麵色和緩了。
  爹輕歎道:“若是皇上真成了有道明君,我也不負先皇囑托,心中無愧了。”他扭臉對著謝審言問道:“你打算如何?”謝審言坐在我身邊,看著麵前的桌子,沒說什麽。我疑問地看向爹,爹看著謝審言搖頭,又對著我說道:“今日朝堂眾臣聯奏,說他不思改過,我行我素,為官有失風範。如此以往,國家將失法度,民眾不敬禮數。皇上當朝命他停止所有朝中事宜,閉門思過,俸祿減免。並說如果他無法協調父子之道,就虢去官職,貶為平民。還可把他送達官府,以刑法處置。”
  我驚愕地轉臉看向謝審言,他忙說:“除了失了官位,其他都是虛的……忘了我們車上說的了?你別擔心。”
  爹看著謝審言說道:“皇上雖然這麽停了你的官,可接著就與你長談,袒護之意,人人皆知。而且那三位朝臣居然不為你說話,更顯出皇上早有囑咐。想來,他不過是要讓你和睦父子關係。我可以與你一同去見你父謝禦史,向他賠禮,畢竟,是我家負了你。”
  謝審言還是看著桌子,輕聲道:“謝謝太傅大人,可我,想在此,等一等,好好閉門思過一番……”
  錢眼哈哈笑起來:“你在這裏還能思過?可不是過上加過,錯上加錯了?”
  哥哥也笑了:“審言,這的確有掩耳盜鈴之嫌。”
  麗娘笑著說:“你是想得過且過……”
  我正因謝審言在車上不告訴我這些事鬱悶,就向他們出氣道:“幹嗎呢你們?和誰是一夥兒的?想群起而攻嗎?”
  大家都笑了。
  ……
  後麵的日子,我和謝審言日夜在一起,沒有片刻分離。
  過去我們還單獨用餐,多少是個隱蔽的姿態。從那天見了皇上起,我和他就與家人共進晚餐。爹開始叫他審言,大家叫他姑爺。謝審言從不尷尬,一副受之無愧、舍我其誰的樣子。
  早上,謝審言又能舞劍,我坐在一旁癡迷地看著。然後我去和我的孩子們玩鬧,給他們喂飯。謝審言拿著本書,跟著我,有時看看書,有時看看我。晚餐後,我們還是散步聊天,回屋中,我們看看書,他有時彈彈琴,我哼個歌,他常反複琢磨好久。
  沒有電燈,實在讓人要早上床。天半黑,我們就沐浴躺在一起。我穿著一身內衣,他除了件短褲沒別的。我們抱著講些瑣事,不可笑的地方,我也會發笑,他雖不笑,但常出詼諧之語,兩個人能低聲嘰嘰咕咕到深夜。
  在黑暗裏,每當我聽見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清淺急促,他不再言語,我就忍住笑,慢慢地吻他的臉,接著他的身上……雖然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漫長細膩,我還是傾注了我深深的溫存。尤其在他過去的慘烈痛傷之處,我更是百般憐惜……開始幾天,他還是會輕輕地哭泣和顫抖,可漸漸的,他不再流淚,也不再抖動,能靜靜地等我吻遍他的全身,再抱緊我,深吻我的唇……
  一個多月後的一個夜裏,我正用舌尖輕輕地吻弄他胸前破碎的敏感點時,他第一次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這聲音一瞬即逝,像極了一下短促的哭泣,一次無奈的歎息,可卻似如一枚滿載了柔情的槍彈,直打入了我的心,讓我在刹那間的酸痛和甜蜜裏,熱淚滿盈。
  ……
  婚事我和謝審言,哥哥冬兒,錢眼杏花,年輕的三對常在一起,說笑談天。謝審言的言語並不多,但錢眼如果挑釁我,他一定會挺身而出。如果他們開他的玩笑,我也不會不管。
  錢眼:“知音,你總口口聲聲說你是學商的,到現在,我覺得你做個賠本兒的買賣綽綽有餘,賺錢就別指望了。”
  我不在乎:“人不是都和你一樣的,就想賺錢!我吃穿不愁,幹嗎費那麽多心思?”
  錢眼:“當初你怎麽學的呀?費沒費心思?”
  我歎息:“當初我學得時候就痛苦,天天要算什麽買個企業該怎麽作價,建個工程會不會賠錢,怎麽把商品在競爭中定位推銷……”
  錢眼哭叫起來:“你把這些都教給我吧,我出銀子!你先給個價兒……”
  我一笑:“都忘了!”
  錢眼急得大喊:“別呀!你別把心思都用在人家身上……”
  謝審言輕聲說道:“那又有什麽不好。”
  大家大笑,錢眼緩過勁兒來:“知音!他何時起這麽沒有顧忌了?”
  哥哥也笑:“審言是比過去大方很多。”
  冬兒笑著:“那當然,心思怎麽能不用在姑爺身上。”
  錢眼:“以前,他可是連話都不說的人……”
  我止住:“幹什麽幹什麽?!你們自己天天這呀那呀的還少嗎?不許人家說話了?”
  杏花笑:“小姐這是根本不讓人說姑爺……”
  李伯笑著走了過來,一施禮說道:“謝府來人說禦史大人就要來訪,老爺已準備迎至府門,差我來問姑爺是不是也迎出去?”大家不笑了,都看著謝審言。
  謝審言看著地,輕聲說:“我還未曾悔改,不能……”我們大笑起來,我一手把他拉起來說:“走吧,先去見見我爹。”哥哥也笑著說:“大家一起去。”
  我們一路你拉我扯,笑著到了前廳。爹一身正裝站著,麗娘卻是平常打扮。爹看著謝審言,謝審言低著頭,不說話。哥哥笑道:“審言不想出迎。”他停了一下,加了一句:“因他還未曾改過……”錢眼打斷說:“是不想改過!”大家哈哈笑。
  爹歎氣道:“你們就鬧吧。”麗娘說道:“老爺,姑爺一向心裏有準,隨他吧。”爹點頭,對我們大家說:“都去偏廳等著。”我們一聲答應,麗娘說:“我去看看孩子。”爹輕歎:“你也不想見他。”麗娘笑著走了。李伯陪著爹往府門方向去了。
  我們都進了偏廳坐了,關了門。謝審言坐在我身邊,依然神色清淡,看著地。我側臉看他,微笑。皇上停了謝審言的職,就是算準了謝禦史為了家族的榮譽和未來,也一定會與謝審言講和。爹幾次三番讓謝審言與他同去謝府,謝審言都婉言相拒。我想起李伯告訴我,那次他從山廟歸來,一直等在府外,到謝禦史出來,他得了謝禦史的不再幹涉他的婚事的言辭才進了府。現在看來,他也是硬到底,逼謝禦史投降。他知道我在看他,瞥了我一眼,嘴角翹了一下,實在可愛,有這麽多的人,我不能親他一下……
  哥哥歎息道:“我們上次在這裏聽著,是賈成章說太後想招審言的駙馬,讓爹趕快把妹妹嫁給賈功唯。”冬兒問道:“那賈功唯為何如此糾纏姐姐?”杏花說道:“賈功唯看上了原來的小姐,在外麵截住了小姐,小姐罵了他,還把他打得……”她一下停了話。屋中裏靜靜的。
  謝審言抬頭看了看大家,又低頭輕聲說:“她到底沒有打死我,你們不必這麽緊張,我沒事了。”眾人都吸了口冷氣。我握緊了他的溫涼的手,他轉臉看我,動了下嘴角。
  外麵的腳步聲,爹的聲音:“謝大人請坐。”“給謝大人看茶。”然後,一片靜寂。
  我們都知道爹的靜默功夫爐火純青。果然,停了好久,還是謝禦史先說話了:“道可道,非常道!古來聖賢之道,倡無為治國。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講的就是治國者不用什伯之器、不乘舟輿、不陳甲兵、不為天下先,百姓就可以過平靜生活。即使與鄰國的人離得那麽近,能夠聽到雞鳴狗吠之聲,但因心滿意足,到老死也不想遷徙。這才是實施仁政以得民心的正途!”
  爹安靜不語。
  謝禦史接著說:“大人你總背離古法,力倡每代自有其風騷之所在,敢行新政。豈不知,新法一出,擾民深重!哪條法則不是要經過兩到三年才能達到民間基層。到那時,法已陳舊,失其先機, 而與此同時,民失舊法,無以所從。正是邯鄲學步,左右不得!”
  爹還是不出聲。
  謝禦史更加憤怒:“那個逆子孽障!不遵聖人之訓,反出狂妄之言。說什麽興商重商,提倡發達市井,刺激流民從事商業。法出如毛,日有新章!弄得民眾不安,臣子憂患。長此以往,天下大亂!到時候,我朝江山不穩,悔之晚矣!”
  又是一陣沉默。
  大概看謝禦史把火發得差不多了,爹終於開口:“謝審言謝大人神思敏達,才華橫溢。敢領天下之先,銳意拓新。任人行事,恰當老成。皇上極為讚許,日後必會更受重用,為我朝棟梁之才。更難得的是,他乃懷德君子,襟懷大度,善意待人。我家對他有萬分賞識之意,小女對他更有生死相隨之情,平素對他嗬護備至,盡心盡力。那日小女險喪性命,謝大人所為,也說明他對小女並非無情無義。如此佳偶,實非人意所能安排,隻有天命才會保全他們到今天。君子成人之美,我願竭力成全這天作之合,請問謝大人,他們該何時成親?”
  我們在偏廳咬牙才忍住了笑。爹這話中,根本沒有應答謝禦史的理論,直接拿皇上壓,又用孔子的話,又是天命,又是對謝審言的讚揚,話裏多少用謝審言的品德貶了謝禦史的為人。到最後根本沒有給謝禦史說不的機會,直接問何時成親……我們都看著謝審言,他還是那副不動容的樣子。
  謝禦史停了好久,大概是努力喘氣,然後,氣憤的聲音:“那個孽障!我來了,他居然不來見我!”大家又都看謝審言,他的嘴角輕扯了一下,沒笑容。
  爹輕歎了一下說道:“大人有所不知,我治家無方,我那小女與謝大人同行同止,片刻不離。我是怕大人不喜,才沒有讓他們來見。”他這是逼著謝禦史見我們兩個人。
  謝禦史哼了一聲說:“我早聞董家小姐的聲譽,倒可一見。”
  爹一副無可奈何的聲調:“審言潔兒,還有你們,都出來見過謝禦史大人吧。”如果謝禦史能被氣死的話,此時倒是一個死的好時候。爹剛才對謝禦史還一口一個謝審言大人,結果叫他時,就變成了審言,話語裏,謝審言是他的兒子,謝禦史成了外人。
  我不敢抬頭,謝審言拉著我走到桌案前,低聲說了一句:“見過父親大人。”我忙從謝審言手中抽出手來,斂襟行禮,說道:“見過謝禦史大人。”後麵一片同樣的話語,但都沒有像我這樣比較有感情。
  謝禦史冷笑道:“我原來以為沒見過,看來是早見過了,還在我府……”他必是認出了我曾為丫鬟小廝。謝審言一把拉起我的手,轉了身對著我說:“歡語,你隨我去書房吧。”作勢要走。
  爹忙介入:“審言!我們正在談論你們何時成婚……”
  謝審言馬上說道:“一月後的此日!”錢眼活生生地把一聲笑壓成了咳嗽,大家一陣喘氣。
  爹問謝禦史道:“謝大人,一月可好?”
  謝禦史厲聲說道:“癡心妄想!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
  謝審言對著我輕聲說:“走吧,歡語,你說花園的牡丹開了,我們去看看。”就要移步。
  爹忙說:“謝大人!雖然時間短暫,但我府可以幫助籌備婚事……”
  謝禦史:“不行!如此匆促,引人非議,至少要半年以上!”
  謝審言對著我說道:“歡語,我不介意入贅你家,你父說一月可以……”
  謝禦史氣急:“忘祖背宗之徒!竟然要入贅,恬不知恥!……”
  謝審言依然看著我,輕聲說:“歡語,你曾說你想歸隱,李伯父母家附近的田園,我終生難忘。我們就在那裏安家如何?”我微笑點了頭。
  爹又忙說道:“審言先不要妄談歸隱!謝大人,我家不在意婚禮規模,一切從簡……”
  謝審言對著我溫柔地說:“歡語,我若娶你,一定大操大辦,讓你有個最熱鬧的婚禮。”
  我笑著說:“審言,不必如此。”後麵一片吸氣和咳嗽聲。
  爹歎息:“審言,既然你父同意了婚事,我們可以日後再協商日期。先稟告皇上,讓你恢複原位,你可盡早……”
  謝審言接著對我說道:“歡語,不定下娶你的日子,我不上朝。”
  謝禦史快高血壓心髒病了,喘了幾下,含了惡意地說道:“為何如此緊迫?竟不從父訓?有什麽等不得的……”
  謝審言對著我輕聲言語:“歡語,我有點累,我們回房休息去吧。”一聲炸雷,把大家都轟蒙了。謝禦史倒抽了口了冷氣。屋裏刹那寂靜無聲。
  我們同室而居,大家都知道。即使謝審言不能……,但在這個時代,未婚男女日夜同宿也是被視為極為有傷風化之事,就如在現代,未婚同居要受傳統人士側目一樣。府中所有的人都假裝不知,我們周圍除了杏花李伯,沒有別的仆人。現在謝審言居然就這麽說了出來。可謝審言大概覺得還不夠,又悄聲加了一句:“你可以給我梳一下頭發……”我有時想起那時那個女子曾為他緬發,常在早上格外細心地給他梳發,他從不拒絕,也沒說過什麽。他現在倒是提起這事來了!我心跳,低聲說:“審言……”垂了頭。大家紛紛抽氣。
  謝禦史回了意識,大罵道:“你這無恥……”
  謝審言根本不容他說完,對著我說:“現在正是春夏之交、風景如畫之時。我可帶你出府,賞景觀花,品茶湖邊,把你介紹給我的舊日文友……”
  爹一聲長歎說道:“謝大人,我教女失誤,不能助你。現時下,夜長夢多,拖下去,隻會更遭人議論。還不如速戰速決,讓審言早返朝堂。我家一定派人幫助打點,大人不必過度操心。”
  我們似乎可以聽見謝禦史咬碎鋼牙的聲音,他停了半天,切齒說道:“五日內下聘,一月後婚禮。這期間,那孽障回府居住!”
  我心中方才難過,謝審言輕歎道:“歡語,我想明白了,結不結婚的,沒什麽關係。我們就這樣天天在一起,也很好,我一天也不和你分離。”後麵的人都大聲咳嗽起來,爹也輕歎一聲!
  謝禦史壓住了怒火,顫著聲音說道:“好!你這孽障!我讓你如願!但她嫁入我家,就要守我家的規矩!”
  我心裏一寒,謝審言握了我的手說道:“歡語,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些孩子,這麽好的親人和朋友們。我也舍不得。我們常回來住就是了,我的東西還留在這裏。在那邊杏花和武功高強的李伯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低聲說:“杏花的家在這裏,她結婚了……”
  謝審言說道:“她隻需白天陪你,我下朝後,自然陪你……”大家已經是一片哮喘。
  謝禦史一跺腳,恨道:“傷風敗俗!孽障!都是你家幹的好事!”拔腿走了出去,爹咳了一下跟著他,說道:“我來送謝大人出府。”
  等他們遠了,大家才笑起來,一片恭喜祝賀的聲音,我抬頭看向謝審言,他也正看著我,我們目光一觸,兩個人都笑了。他的笑容仿佛那馥鬱明麗的春光,展顏之間,讓我心中萬花齊放。
  哥哥輕歎說:“我從沒見過爹如此穿插機變。”
  錢眼長長地一歎道:“我原來以為我是個死皮賴臉的人……”
  我說道:“你就是最死皮賴臉的人,沒別人!”
  錢眼接著說:“誰能想到那平時少言少語……”
  我再圍追堵截:“你就是太多言多語!”
  錢眼再接再厲:“不鹹不淡的……”
  我可不能讓他說謝審言死皮賴臉,謝審言生氣了怎麽辦?忙叫道:“杏花!你……”我還是說不出‘打’字,謝審言輕聲接道:“打他個半死不活。”大家又咬牙吸氣,我聳了肩。
  錢眼舉了雙手:“不說了不說了!有這樣的嘛?!知道我心軟,還這麽說話!”
  杏花笑起來:“夫君的確是好心人。”
  錢眼恬臉一笑,輕挽了杏花的手臂說道:“娘子是第一對我好的人。”
  我冷笑道:“你這就不肉麻了?”
  錢眼一翻白眼:“比那個一叫人家名字連氣都喘不上來的人好多了!”
  謝審言一攥我的手,低聲說:“你別理他。”
  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李伯進來對謝審言說道:“恭喜姑爺了!”謝審言對著李伯一禮,低聲說道:“多謝李伯當初的照料。”李伯忙還禮,眼中似有淚光。大家都不出聲了,我心中痛,但想到他能這麽說出來了,就是不那麽掛懷了吧。謝審言又看著大家說:“過去的事了,你們都不必再為我擔憂了。”所有人都使勁點頭。
  麗娘幾步跑進來,大笑著說:“老爺說了,一個月後的喜事!”她一把抱住了我,一個勁地說:“太好了太好了!”說著竟流下淚來。她忙放了手,抹了臉,笑道:“早知道,我剛才就見見那謝禦史,也說幾句話。”
  錢眼笑道:“再多幾句,那謝禦史就被氣瘋了。”
  話語間,爹進了門,臉上一抹十分罕見的淡淡笑意。謝審言對著爹說:“謝謝……”麗娘說道:“嶽父大人!”大家笑起來,謝審言低聲說道:“嶽父大人……”哥哥打斷:“叫爹!”謝審言低頭,大家嘿嘿笑,爹站到謝審言的麵前,見謝審言不再說話,歎息了一聲,方要開口,謝審言突然輕聲說:“爹。”那聲音微弱,像是一個小孩子。爹聽了一閉眼,張開雙臂把謝審言緊緊地抱在了懷裏。大家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沒人出聲,隻有哥哥似乎有點撅嘴。
  爹抱了謝審言一會兒,才放開了他,歎了口氣說道:“審言,我兒……”謝審言低著頭,低聲又叫了一聲:“爹。”麗娘抹臉,笑著說:“咱們快來說說婚禮的事吧!”爹輕碰了一下謝審言的胳膊,說道:“審言,你做主吧,我去後麵了。”
  大家和爹告了別,都坐了下來。謝審言緊靠著我站在我身邊。
  錢眼歎道:“我不能看他們,不然我算不了帳!”
  麗娘笑道:“不許吵架了!我們得幹正事了。我知道怎麽操辦,可時間不夠。冬兒的身子重了,我們……”
  我實在想和謝審言單處,就視而不見地說道:“我們回去了,你們忙吧!”說完我拉著謝審言就走,大家一片叫喊聲:“嗨!審言,多少喜帖……”“小姐,嫁衣……”“嫁妝還沒有……”
  我們毫不理會,手拉著手,走過近黃昏的庭院。微風柔和,花香彌漫。一口氣走進我的房中,進了門,我立刻回身,兩個人緊緊抱在了一起。我們深深地吻著對方,無論多少次,他的舌總有著那醉入我骨髓的甘甜,他的微涼唇總柔軟得讓我心碎。我緊緊地抱著他的後背,恍惚之間,覺得我們相溶相合成為一體……
  可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感到了我回來後的第一縷憂傷,為什麽?一定是因為謝禦史的來臨,讓我想起了他曾經受過的苦……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更了兩章,休息一天!
  婚前次日,婚訊就傳遍了京城。同一天,府外就圍滿了要見謝審言的人。人們要向他獻計獻策、自我推薦;要讓他給安排官職(因為他一複職,就又有了商部的人員調配權);要報告些別人做的壞事;要告訴他些秘密的傳聞;要他看看自己的文稿,提提意見;要給他當學生、要給他當門客;要讓他幫助把自己介紹給別人,要向他介紹別人,要給他禮物,要……
  他從一早到前廳見客,就再無暇抽身。日日如此,白天我們就沒有在一起。
  我知他初入仕途,又在十分講究人脈的商部,必是無法回避與人們的廣泛接觸,日後隻會更加耗神。
  也許因為要結婚了,我忽然良心發現,明白自己日後得做個妻子,再也不是個女朋友了,於是開始關心他的飲食。努力想著以前知道的那些營養知識,我讓人每日早餐給他準備雞蛋,粥和饅頭。午飯,總有碗雞湯排骨湯之類的。知道他時間匆忙,就把米飯做成丸子一樣的小團,像壽司,中間夾了肉,把青菜剁成小塊,給他省些時間咀嚼。送飯時,我常隨著人到他的屋附近,他吃完,我看看他還剩了些什麽。仆人們總告訴我,姑爺說小姐別擔心,他的確吃飽了。下午還給他送一次小點。我從來不會做東西,但看我媽做了那麽多飯,多少有些主意。就常到廚房,紙上談兵,讓人做這做那。
  不給他準備吃的時候,我就與孩子們玩耍。和他們一起跑來跑去,我一會兒抱抱言言,一會兒抱抱常歡。言言像一下子長大了,喜歡玩積木,推個小車亂走。有時會過來讓我抱抱,接著就主動離開去玩了。常歡淘得不像樣子。每天就想爬上家具再往下跳。自己摔了不知道多少次,天天鼻青臉腫,可依然勇於登高。常語和澄兒都才一歲多,是蹣跚學步的時候,扶住東西走幾步,就坐下來,爬幾步。玩了吃了,一天一晃就過去了。
  爹不久就接到了皇上免去他太傅之職,委任他建立科舉考試製度的詔書,他當朝謝恩,十分真誠。
  爹告訴我,謝禦史來訪後的第三天,就有兩個大臣上奏皇上,說謝審言已經遵從父命,要明媒正娶董家小姐。他既然守法習禮了,想國家正是用人之時,他有突出才幹,請皇上複他職位,讓商部的運轉重新開始。皇上臉色陰沉,不與置否,他身邊的三位新臣一言不發。表麵看,皇上對謝審言一副深惡痛絕的樣子,可皇上臨下朝時,多看了那兩個大臣一眼。
  後一日,皇上以爹曾經為朝廷貢獻甚多為由,重賜禮品賀董家小姐婚嫁之喜,可沒提一句董家小姐的夫婿姓名。
  再一日,三位新臣之一,啟奏那兩個首倡謝審言複職的大臣,忠於職守,知人善任,當官升一級,皇上準奏。
  後麵的日子,上奏的人越來越多。大肆稱讚謝審言深思熟慮,持重練達,獨當一麵地從無到有籌建了商部,展現了超人的處世用人之能,是日後輔佐皇上的得力之臣。他現今已經奉公守法,請皇上網開一麵,讓他回朝為國家貢獻青春才華(大概這意思吧)。皇上還是不與理論,但臉色越來越好。
  最後,謝禦史終於親自上奏,說他的兒子幡然悔悟,主動回歸正途,將按照道德禮儀,完成婚姻之約。他年紀已大,願告老離去。謝審言正當年華,能力顯著,望皇上允許謝審言重返仕途,服務皇上,忠誠報國,光耀祖先。
  皇上次日下詔,大意說謝審言洗心革麵,服從禮教,真心遵守道德之禮。念其誠心誠意,皇上恕他以往過失,以示仁君恩典。謝審言即日起重列朝班,恢複他原來的職位薪俸,繼續商部的執行運作。謝禦史教子有方,理當嘉獎,不必告老,可繼續為國散些餘熱,日後專司有關道德方麵書籍的整理,負責編篡新版烈女傳,新編孝子傳和頭版七十二孝細則等等經典著作。他現在的禦史職位由一位皇上新提拔的臣子接替。
  謝審言要回朝的前一天,時離我們的婚期還有十來天的樣子。他那天非常忙,來見他的人在府外排成了長隊。我讓人每半個時辰要奉茶到他手邊,無論他是否在與人相談。那天的午飯,他吃得很少,喝了一小碗湯,米飯丸子隻吃了幾個。我知道他是忙得沒了心思,下午的點心給他上了酸棗泥做的涼糕,想讓他開開胃口。
  傍晚時,我在小徑上等著他回來。遠遠看著他走過來,穿著一件鉛灰色的精美長衫,衣領處露出一線白色的內襯。這是一個十分不惹眼的顏色,但穿在他身上卻是如此典雅端莊。我迎上去,兩個人拉了手,他沒說話,我知道他累了。
  回到屋中,我不由自主地為他脫去外衣,心理學中說這是潛意識裏對他充滿性渴望的表現,大概很對,但我絕對不會告訴他。我為他解去腰帶,手撫摸了幾下他挺立的腰。再為他褪去衣服雙袖,看他露出裏麵的粗布白衣,放下外衣,就忍不住給他整理了衣襟,抹平了肩膀。我好好地抱住他,看著他有些疲憊的麵容,吻上他幹燥的嘴唇。
  也許是時近黃昏,讓我想起了那次哥哥婚禮時我們漫長而絕望的吻,也許是因他明日上朝,白天我就沒法讓人給他送飯送點心了,也許是我抱上他的後背時覺得他還是太瘦,我突然一陣心酸,眼淚湧起。在我心的角落處,我感到了一絲陰影。這是熟悉的陰鬱,是對未來的莫名恐懼……我嚇得不敢細看,在腦中反複進行著理性的思索:皇上都肯定了我們的關係,複了他的官位,他的父親允許我嫁入他的家,我們的婚期已定……還有什麽能讓我心生懼怕,一定是我無病呻吟,一定是我疑神疑鬼……
  我緊閉了眼睛使勁吸吮著他的舌,他吻了好久,終於停下來,附在我耳邊輕聲問:“怎麽了?”他的聲音格外沙啞,我不願讓他多說話,就又閉了眼睛,想再吻他,他的嘴唇停在我的唇邊,他低聲說:“無論怎麽樣,我們都會在一起了。你別擔心……”我心中的陰影隱去,溫情似海。我覺得我剛才是沒事找事,就點點頭,再次吻上他……
  謝審言重新上朝,下朝後還是要忙著接待人。大家都知道他還是住在我府,朝臣世族,高官新貴,紛紛前來,說是道喜或幫助他籌備婚禮。
  府裏日夜鬧得炸窩。麗娘幾乎是一個人在操持著種種,每天看到她,都見她神色異常興奮,臉上似發出光來。她微笑著指揮眾人,安排著大事小事。
  我們幾個年輕人,因為我的婚禮,還是常聚在一起。謝審言不在,但對他的議論,常常出現。
  錢眼:“知音,我就不明白了。我天天陪了笑臉,到處給人作揖鞠躬,可沒幾個對我好的人。你那個人家,天天淡著個臉色,沒笑容,可我看那些人,恨不能像要吃了他一樣使勁對他笑……”
  我笑:“那是看著他的官位……”皺眉:“誰敢吃他?!”
  冬兒笑道:“沒人敢,姐姐守著呢!”
  錢眼又賊笑:“妒婦把門,萬婦莫過……”
  我咬牙:“說什麽哪?”
  哥哥瞪著比較天真的眼睛:“妹妹,你們在一起這麽長時間了,到底……”他突然臉紅:“哦,我呆會兒再去找你……”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大家都明白了,一齊笑了,但我卻沒有笑容。大家看了我的臉色,不笑了。哥哥忙說:“你一定要讓我看看……”
  我說道:“不讓!”
  大家重新笑了,哥哥有些急:“我為良醫,不能袖手旁觀……”
  我堅持:“你袖手吧,不讓!”
  冬兒笑著:“姐姐,我們都是結了婚的人了,別這麽不好意思。”
  我輕歎道:“禦醫都說了不行……如果治不好,就更讓他傷心了。”大家安靜了一會兒,哥哥重又看著我說道:“我一定要治!”
  冬兒也開口說:“姐姐,你哥哥不是個平庸之醫。”
  大家又看著我,我想了想說:“再過一段時間,等我覺得……再告訴你。”
  哥哥點頭舒了口氣。
  錢眼說道:“知音,你這麽護著他,快成老母雞了!”
  我被點到痛處,氣得罵道:“你這說不出好話的家夥!難怪人人喊打!”
  錢眼探頭四周看看:“除了我的娘子總打我,還有誰敢打我?!”
  杏花忙道:“夫君!快別這麽說,我也不是總打你!”大家大笑起來,我看著杏花笑道:“杏花,你終於叛變了!站到了他的那一邊!”
  杏花趕快彌補:“小姐,我回去一定替你打他!”
  錢眼說道:“聽聽,聽聽,人家不在,這‘打’字就敢說了。”
  我聞言搖頭歎息起來。錢眼哼了一聲說道:“知音,我說過,人家沒你想的那麽……”
  我叫道:“住口!”
  哥哥笑了:“妹妹,審言是個堅強的人……”
  我皺眉:“那也不成!”
  冬兒笑著說:“夫君,姑爺喜歡姐姐這樣對他啊。”
  杏花也笑起來:“就是啊,每次小姐護著姑爺時,姑爺臉上就有笑意……”
  我忙道:“杏花!少說幾句,憋不死你!”大家一片笑聲。
  那天夜裏,吻了謝審言後,我一直抱著他,黑暗裏聽著他睡著了。我的臉貼著他的鬢角,臂彎裏感覺著他的依偎。是的,錢眼是對的,我對謝審言的愛中,有著母愛的情懷。我要護著他,想用我的雙翼為他擋去一切打擊,想用我的吻為他抹去所有傷痛的記憶,想用我的關懷,為他散去所有的勞累……可我卻要感激他,讓我這份沉重的愛有了一處停泊之所。多少人有一份這樣的愛,多少這樣的愛被拋在了泥濘裏,多少人付出了這樣的心,多少這樣的心被踩碎在塵埃裏……
  如果他不愛我,我這樣有些變態的愛會讓他避猶不及!可是他需要我的愛,我是如此幸運!
  誰更幸福?付出的了愛的人,還是接受了愛的人?其實,幸福的是能夠付出愛而感到幸運的人。
  在四周濃密黑暗裏,我緊緊地靠著謝審言,一遍遍地在心中說:“謝謝你,審言,讓我能這樣愛你。謝謝你,永遠不要離開我。”我又察覺到了那隱約的恐懼,似是從遠處慢慢地伸過來的一隻魔爪,直指向我們擁在一起的身軀。我不禁有些發抖。我不敢太使勁地抱他,怕把他弄醒。隻有閉目細細體會我與他身體的接觸,這麽真實,這麽溫暖,這麽讓我滿足……
  我在夢中驚醒,感到他在身邊,才又安然睡去。
  婚禮前的那天,謝審言沒有上朝,也沒有見客。我們忙了一天。所有細小的事宜,他的衣裝直至鞋襪,他要做的一係列禮儀。我的嫁妝的裝箱擺放。還有誰在請求喜帖……
  晚飯後,麗娘及哥哥錢眼兩對夫婦留在了大廳接著準備。我和謝審言回到了我的房中。冬兒和杏花給我繡出的喜衣已經燙熨好,掛在床邊架上,桌案上滿是次日要穿戴的頭花飾物,黃昏的陽光從窗間照入,讓所有的紅色都塗上了一層金黃色。
  在這明豔的斑斕裏,我卻心虛得手足發冷。我死死地抱著謝審言的腰,把臉緊貼在他的臉上,不能看他。他抱著我,低聲問:“你在擔心什麽?”我輕搖頭,說不出話來。他在我耳邊接著說:“你想想我們經曆過的事情……到今天……日後,隻會更好……你信我。”
  我的心又一次和緩下來,一定是我發神經,我一向胡思亂想……他是這樣的堅定,帶著我一路行來……我不必憂慮。
  我們拉著手,坐在床邊,說了很多話。美味食品,童年記憶……零星片段,低笑淺語……
  天完全黑了,杏花在門外出聲說她等著了。我驚訝地看向謝審言,他深深地看著我說:“我今夜回府居住,明天早上來迎娶你。”
  我問道:“你記住了我那時說的婚禮前夜不該見麵的事?”
  他輕點了一下頭說:“你那時是在向我解釋你是誰,我怎麽能記不住?”
  我不知為什麽,心中一鬆。也許我這麽戰戰兢兢,就是潛意識裏害怕我們共度了此夜後,夫妻不會長久?
  想起我們從山寺回來時,他說我要蒙他很難,就歎息著說:“審言,你那時就那麽知道我了。”
  他悄聲說:“我那時還不知你,但我知道你的命。”
  我趕快問:“我什麽命?”
  他低低地說:“我告訴你……”
  我忙聚精會神,他接著說:“在明天。”我撲哧一笑,就要推他,他不躲,反往我身上倚過來,一邊說:“那次公堂上你推了我一下,摔得我好疼。”
  我知道他在開玩笑,可還是忍不住抱住了他,一通撫摸,嘴裏說:“真對不起,我來揉揉,還疼嗎?”
  他把頭倚在我肩上,低聲說:“越來越疼了……”
  我咯咯笑起來,緊緊抱了他,小聲說:“我心疼了。”
  他忙說:“那我就不疼了,怎舍得讓我的……”他沒說完。我笑:“你不敢?”他把臉貼過來輕聲說道:“明天,我就敢了。”……
  我們又抱又吻了半天,到門口,我開了門,對杏花說讓李伯來見。李伯來了,我對他說要把謝審言送進謝府的府門,他們都哧哧笑,李伯說:“小姐的囑咐,我一定辦到。”
  我在門口,看著謝審言白色的身影,隨著李伯漸漸消失在夜色裏,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悲哀,差點奔出去,同他一起走……
  杏花出聲道:“姑爺讓我陪小姐過這晚上。”
  我幹笑著說:“那錢眼怎麽辦?!”
  杏花笑:“就一晚上……”
  我逗她:“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夜不見如十秋兮……”
  杏花輕聲:“小姐在說自己吧!”
  我一下大張嘴:“杏花!你成我師傅了!”我們一同笑起來,我心上的沉重暫時消失了。
  杏花幫我徹底洗頭沐浴。我濕著頭發回到臥室裏,杏花又為我擦幹梳理頭發。李伯在外麵通報說已經把謝審言送回了謝府,說謝審言反複讓他告訴我,明天他就來了,讓我別擔心。我謝了李伯,杏花笑著說:“其實,姑爺也是護著小姐的。”我笑著點頭,他一直在嗬護著我的心。
  夜深了,我還是讓杏花回去睡,杏花不願,但我對她說我想一個人呆著,好好體會一下婚前的最後一晚獨身生活。她笑著走了。
  我心中莫名恍惚,抱膝坐在床沿,久久地看著閃動的燭光。我不想熄燈,怕在黑暗裏更想念謝審言在我身邊的感覺。我準備就這麽坐一夜。
  真的要結婚了!雖然我們這麽長的時間在一起,有沒有婚禮都不是什麽。但這個婚禮是一個標誌,代表著我們越過了那些擋在我們麵前的障礙,不該說是我們,應該說是他,這一路,他可算是披荊斬棘地走到了今天……
  婚禮,人們都說是人生最重要的一次事件,會讓人餘生無意識地回想多次……我想起我那次婚禮前,怎麽看著電視,卻心煩意亂……就像現在,心裏有種不知原因的不安……
  道別外麵輕微的聲音,我臥室的門無聲開了。我嚇得手腳俱軟,腦中空白。朦朧中知道該大聲叫喊,可張嘴隻發出了一聲低啞的驚呼。就像我曾做過的那些惡夢,看著恐怖走向我,可我喊不出聲音!
  一陣微風,燭火搖曳,滿屋黑影亂晃。一個蒙麵的黑衣人一閃進來,手中長劍直刺向我的胸口,我張著嘴,一動不動。那劍鋒觸到了我的肌膚,一下子停在了那裏。一陣寒意,我打了冷戰。另一個黑衣蒙麵的人進了屋,關了門,無聲地站在了門邊。
  我脫口而出:“賈功唯?”麵前的黑衣人沉默了一會兒,冷冷地說道:“你竟然沒了武功。”說完,不握劍的手拉下了蒙麵的布,的確是他!他平庸的臉,現在陰沉可怕,小眼睛裏的厲光讓我開始戰栗。他雖然顯得平靜,可我就是感到他瘋了。
  首先反應到我腦中的是深深的懊惱。我知道我有事,可不知道會有什麽事。這樣異覺真是不要也罷!接著是悔恨。我府中遣散了大半仆人,因為謝審言和我的未婚同居關係,我們附近更沒有什麽人。杏花住得近,李伯住在爹近旁。爹從太傅位子上退下來,曾說要更換到一處小的府邸,大家都說等我出嫁後再說。這麽空落的院子,不說是開門納盜,也可以說是連最基本的防人之心不可無都沒有做到。
  可誰會想到有人敢來動武?太傅已然不理政事,除了皇上,誰想除去他?謝審言是皇上重臣,誰敢動他?除非是個瘋子,可偏偏就有一個,他恨我……
  賈功唯掃了眼屋中的喜衣飾物,又看著我,低聲說:“你要嫁人了麽?”我發著抖,手都抬不起來。他緩緩地說道:“可惜,你嫁不了了。”他的語氣裏,有種實事求是的輕鬆。
  我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看著我們兩個人,我雖然顫抖,可心裏實際很平靜。人們說與死亡多次麵對的人會變得勇敢,我覺得我不是,是變得麻木。我知道什麽是死亡,所以並不恐懼。隻是想到我又一次要撇下謝審言,他又一次要抱著我的屍身痛心,這讓我心生傷感。
  賈功唯幾乎是深情款款地看著我,他說道:“你上次竟然死而複生,這次我讓你屍骨無存。一會兒,我點住你的穴,讓你醒著,活活燒死你。嘖嘖,多可惜,新婚之前夜,不慎失火,董家小姐命喪黃泉。”他嘿嘿笑起來。
  我的嘴幹了,賈功唯還是看著我:“我讓人看了幾次了,你和那個娼妓一直在一起。可臨了,他回了家!機會還是來了。可見你注定當死在婚前。”
  我知道他早有準備,謝審言是朝臣,他不敢動他,就勉強應答:“我畢竟也是官宦之女。我死去,我父親和謝審言絕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追查到底。”
  賈功唯又笑了:“追查又怎麽了?你不過是個臣子的女兒,上次要你的命的是太後。把你快打死了,太後也沒怎麽樣。這次就是有人懷疑,誰能說不是太後氣不過,再追你的性命?”
  我咽了吐沫,牽扯了皇家人物的謀殺,大多都查不出真凶。可到了現在,他明白地說要殺了我,我還是覺得我有幸免的機會。我看著賈功唯,考慮是不是要放聲尖叫,錢眼的耳朵那麽好,自然聽得見。但賈功唯的劍就停在我胸前,我一叫就是立刻死去。我想等到最後一刻,想再多活一會兒,看看……
  我再做努力,說道:“我實在已經不是以前你認識的那個人了。”
  他看著我,沒說話,我又說道:“我以前開口時,你就該知道。原來的那個小姐,已經走了。”
  賈功唯看著我,臉色不定,他死死地盯著我,我看清了那麽多人,可根本摸不出他的頭緒。他是恨原來的小姐羞辱他?還是愛原來的小姐?
  過了一會兒,賈功唯沒有拿開劍,看著我說道:“那又怎麽樣,我都來了,還能讓你活?”
  我抖著聲音說:“原來的她也沒做什麽大不了的事,我更沒有傷害過你。”
  他笑了:“她當然幹了該死的事情!我曾剜去一個賤人的雙眼,就因為她瞪了我。她竟然敢打我!還不知好歹!我父親那麽想置太傅於死地,我讓我父親保太傅性命,隻要你嫁給我……”
  我忙說:“不是我!”
  他仔細看著我:“不是你?難怪那個娼妓喜歡了你!聽說他曾哭得不成樣子。為了讓他傷心,我也得殺了你!況且,你的樣子沒有變,隻比以前更可惡!”他手中劍輕輕地向前一送,我感到痛,條件反射地忙向後倒了些,雙手支在身後,半仰著坐著。
  他笑了:“你還是會動的,我以為你是呆子呢。”他仔細打量著我:“你的這個樣子,好看……但我更喜歡以前的你,眼睛裏有神兒。現在的你,軟綿綿,死裏死氣的,根本沒有那個火爆勁兒!殺你都不解氣!”
  他的話讓我突發奇想,是啊,那個小姐回來,她有武功,以前就打得過賈功唯,她能活下來。我回去,也肯定就不會死……她翩然而至,她在那裏開了個SM的生意,非常興隆,可她厭倦馴服想被馴服的人,她想回來,想謝審言……我一個冷戰!如果她真的回來了,謝審言因為對我的愛,就是知道這身體中不是我了,會不會因眷戀我而不離開?她會怎麽對他?!如果我回去了,沒有謝審言,活著有什麽意思……我寧可死……她消失……
  賈功唯半扭了臉對著門邊的人說道:“你出去。”那個人低低應了聲“是。”轉身開門出去了。
  我知道他想幹什麽,可也許因為我方才自己選擇了死亡,多少有點心甘情願的冷靜,幹坐著看著他。賈功唯對著我微笑了,一種病態的神采從他臉上顯露出來,他的劍鋒劃過我胸,到我的脖子,到我的下巴,我不由得仰起頭,他說道:“這還差不多……”下一個瞬間,他的劍離開,他的手觸到了我的前胸。一刹那,我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股怒火和著羞恥燃遍了我的周身!我嘶叫了一聲,奮力要推開了他,他的手一翻,鐵鉗一樣握住了我的雙腕。我全身抖動,拚命地掙紮,胡亂地踢打,喊出的聲音低啞微弱。如果我真的將死在他手裏,我也一定要用盡我最後的一分力氣,不能讓他太容易!
  這是一種絕望的掙紮,不想逃脫,隻想抵抗到底。我在瘋狂中看不清東西,隱約聽到我的衣服被撕裂的響聲,賈功唯打在我臉上的掌聲,他的罵聲和笑聲……漸漸地,我喘不過氣來,他的身體壓在了我的身上……他用一隻手把我的兩手按在我的胸前,另一隻手伸向下方,我聽見了我自己沒有了力氣的叫聲,他笑著說:“你還是很有味兒的……”
  房門突然一聲大響,朦朧中一個白色的身影闖過來,一把抓起了賈功唯的頭發,把他拉起來,摜向外邊,然後一下撲在了我身上。
  我用力眨眼,大喘著氣,看見了謝審言濺了血跡的臉,正在我的麵前,我突然有了眼淚,但一個黑色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把他猛地拉開,扔在了地上。幾聲打鬥後,我掙紮著抬頭,看見謝審言倚著牆半坐在地上,他的白衣上已是處處血跡。他喘息著扶著牆要起身,那個從門外進來的黑衣人一劍刺去,謝審言一閃,劍鋒深紮入了他的左肩。謝審言哼了一聲,那黑衣人拔了劍,就要再刺,賈功唯出聲說:“先看看他能不能再動。”黑衣人停了劍,謝審言努力著要起來,賈功唯興致勃勃地說道:“再刺,但別急著要他的命。”那黑衣人又一劍,刺在謝審言的腿上。謝審言又哼了一聲,坐回地上,低頭好久不能動彈,但終於還是又要起來……突然間,我的眼淚幹了,巨大的恐懼充滿了我的身心!難道,我感到的危險是謝審言的危險?!一念之下,我渾身冰冷!我顫抖著對謝審言出聲道:“你別動啊!”我轉向賈功唯啞聲說道:“他是朝臣,你怎敢如此?!”
  賈功唯站在屋中,扭臉看著我,他衣襟敞開著,貌似冷靜,但眼裏亮得嚇人。他冷笑:“他既然來了,就得死在這裏了。隻要我們不留痕跡,誰能怎麽樣?他回去了,再回來就是倒黴,失火也不見得就燒死一個人。”我盡量忍住哆嗦,喘息道:“他受皇上賞識,皇上必會嚴查!對我和對他有仇的,隻有你!這麽明顯的嫌疑,你能逃得了?!誅殺大臣,禍及全家!你現在反悔,還能保住家人性命!”
  賈功唯笑了:“你是真的怕了!聽沒聽說過栽贓陷害?越是這麽明顯的事情,越可疑。隻要沒有證據,太後在那裏護著,誰敢定這個案子!”他真是個瘋人了,沒有什麽可怕的了。他又一笑說:“人死了,皇上用不了了。活著人,還是有用的。”他轉頭看著謝審言說:“你這個……”
  他們在外麵打鬥,錢眼肯定聽見了,隻要拖延一些時間。我打斷賈功唯說道:“你這個膽小鬼!瘋子!難怪她不要你,你太難看了!不僅是長的難看,你的心臭不可聞,簡直讓人作嘔!她管你叫癩蛤蟆,她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我會管你叫屎殼郎!狗屎!但是那些都比你這癩蛤蟆強!她打你罵你,你還喜歡她!你真欠……”
  賈功唯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我一口氣上不來,他哼笑道:“你這是找……”
  謝審言清冷的聲音傳來:“賈功唯,當初,你沒買到我,是不是,很遺憾。”
  賈功唯停住,半起身,轉頭看向謝審言,我從他身體旁看去,謝審言倚牆坐著,滿身的血,蒼白的臉上,濺著幾滴血,秀眉墨黑,眼亮如星,嘴角似翹,看著是如此俊美都雅,世罕其匹。
  賈功唯笑起來,對著謝審言說道:“你們竟然爭著。你別急,一個一個來。她那麽著都沒治死你,一會兒,我讓你更難受,看你……”
  謝審言喘了一口氣,看著賈功唯,輕聲道:“大概我,活不到那時了,可惜你……”
  我嚇得沒了心跳,強笑起來:“賈功唯,這時候,是個台階,下去,還來得及!”
  賈功唯轉頭看著我哼了一聲:“你這麽說,我偏選他!”說著就要起身,我喊起來:“我就知道你生來有病!不是個常人!白癡!瘋癲!你的娘怎麽沒打死你?!大概原來她想打死你,可弄錯了人!給世間留下你這麽個禍害!難怪沒人想嫁給你!定了親就得自盡!……”
  賈功唯的手卡住我的脖子,我呼吸艱難,眼前模糊,耳中傳來謝審言清晰快速的話語:“賈功唯!我為皇上近臣,你讓我活下去,我必銷毀你所有詩集著作,文史冊上,留你無才無能之惡名!評你文筆粗劣難堪,遺笑大方,為人不齒,惡譽千古!”
  我頸上的手鬆了,我大喘著氣,見賈功唯彎腰拾起劍,疾步走到謝審言麵前,把劍抵在了謝審言的胸口。我尖叫起來,聲音細小,我掙紮著起身,平伸著雙手,像是要抓住離開的賈功唯,像是要撲向謝審言。
  對著寒亮的劍鋒,謝審言的臉上露出了淺淡明亮的笑容,沒有苦澀,沒有艱難,直入他的眼中,讓他水晶樣瑩澈的眼裏,閃出熠熠光芒。他抬眼向我看來,他的目光與我的目光一觸的瞬間,賈功唯出聲道:“我早就想殺了你!今天便宜你了。”說著,他將劍慢慢地從謝審言胸口的白衣上深深推入,謝審言的眼睛閉上,眉頭微微一蹙又展開,他輕輕一歎。
  霎時間,我的胸膛一寸寸地被萬箭刺透洞穿,疼痛爆炸一樣散發開來,鎖緊了我的喉嚨,我的呐喊聲完全被阻塞在了胸中……
  這分秒之中,我走過了比死亡更痛苦的死亡,比地獄更恐怖的地獄。我全身的血液流淌幹淨,我的力量完全消失,我癱軟如泥。
  賈功唯拔出劍,回身對著我,臉上有一抹冷笑,他不回頭地對著另一個人說:“點火,我們完事了。”我看著他,感到了我平生從未感到過的仇恨!我從床上撲到地上,向他跌爬過去,他手腕一轉,那帶著謝審言鮮血的劍鋒,向我刺來。我看著那劍鋒在燭光下流淌而來,像水中的遊蛇,心中的憎恨和劇痛裏夾著喜悅……它的毒信滿載著人間的惡意,這樣強勁,所向無敵。刹那間,我想起,那些在馬上,我眼中謝審言的身影,我們走過的多少青山綠水……那些夜裏,我對他的無數溫存,我們多少安眠中的依偎……我們的吻,我們畫的畫,我們那麽多的笑語,我們對未來的夢想,我們要一同走過人生的溫情……都將在這銀蛇的毒液裏化成兩具屍體,腐敗成灰,隨風而去……可至少我們會一起在那邊了!
  有人一聲大喝,賈功唯的身體突然飛開,撞到了牆上,口噴鮮血,滑倒在地。另外一個人見賈功唯倒下,奪門而出。門外一片打鬥之聲,可屋裏的人喝道:“姑爺傷了!狗兒!快去請郎中!”門外安靜了……
  我坐在地上,悵然若失。我怎麽沒有死?!謝審言怎麽辦?!我忙看向謝審言,打飛了賈功唯的人已經到了謝審言麵前,抱起了他,手在他的胸前連點幾下。我用了全力爬過去,發現那個人是錢眼的爹。他一身素衣,淒苦的臉,神情嚴峻,眼中精芒懾人。他在謝審言背後也點了幾處穴,接著把手掌按在那裏許久。然後他又點了謝審言身上的幾處穴位,把謝審言平放在地上。他到床邊,拿了我的喜衣,給我披在了肩上。我抖成了一堆,斜坐在謝審言身邊。錢眼的爹離開我們,到一處角落盤膝坐在了地上,合目不語。
  我哆嗦著,不敢碰謝審言渾身是血的身體,在他劍透的前胸,血在衣服上積成了小小的血泊。我抓起他的手,他的手已是冰涼。我看向他的臉,他閉著眼睛,臉色如冰,淡得透明。
  半俯在地上,我把嘴貼上了他的唇,他的唇僵硬寒冷,似乎已經沒有了氣息。我眼前浮現起我初見他時他滿身鮮血的樣子,他受了家法後的昏迷,他抱著我身體的哭泣的身影,他的童年……他已經受的那麽多的苦!他現在傷勢如此沉重,他會多麽的疼!……他承受了人世間這麽多的醜陋和惡毒!……我想起了那無邊的美好,那隻有歡樂沒有痛苦的家園,我想起了那撫慰了我的靈魂的無限歌聲,那浩瀚無涯的愛……
  我的淚如暴雨灑下,但我沒有哭出聲,我輕聲說道:“審言,那邊很好,不要回來了……你已經受了太多的傷害,到了那邊,我就不用再為你擔心……那邊的光明會溫暖你,那邊的愛會安慰你……你在那邊等著我,對你隻是一瞬間,對我卻是千萬年……可我一定會走向你,這一次,我認識路……”
  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這是我願意一生擁抱的人,一生相依的人,但我現在願意讓他走,就讓我獨自一人,行過此生,我再也不用擔心他受任何苦難……
  這些思緒如利刃一刀刀割在我心上,我疼得顫動不能自己。我才明白了這是人世最難忍的痛楚:放手讓一個深愛著的人離去……
  謝審言十分沉靜,我不敢表現得太哀傷,怕阻止了他的離開。我忍住我的泣聲,隻貼了他的臉,默默地流淚……
  哥哥抱著醫箱飛奔進來,他放下醫箱,抓起了謝審言的手,號了一下,喝道:“妹妹讓開!”可我死握著謝審言的一隻手,全身抖著,沒有力氣動一下。在淚眼餘光中看見哥哥打開醫箱,手中銀針一閃,說道:“妹妹睡一會兒……”我頸中一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新婚……
  一片薄霧之中,我抱著謝審言走著,他身上白衣的被血染成了紅色的長衫。我走進了一片沼澤,我雙腳深陷在泥濘裏,走得越來越艱難。我開始沉沒,汙泥漸漸地淹到了我的胸間,我喘不過氣來……我抱著的謝審言忽然起身站立,握住了我的雙臂,把我從泥潭裏拉了出來,又抱起我在他的懷中。他繼續前行,他的衣服成了潔白色,微微飄動,他的步履踏在泥水之上的霧氣中,他俊美異常的臉上,笑容光明,他低頭看著我無聲地說:“你還是,不信我……”
  ……
  我睜開眼睛,屋中已亮,我躺在床上,哥哥坐在我床前,手裏拿著一根針,冬兒和杏花哭著站在他旁邊。我的心情十分舒暢,昨夜隻是個噩夢!直到我突然發現了種種異樣。我的床沒有了床帳,從角落裏被搬到了屋子中間,我轉臉向原來的床裏麵看去,見謝審言躺在床的另一側,薄被蓋到他的胸部,胸上是白色繃帶,處處滲出血跡。他的雙目緊閉,臉色灰白,嘴唇黑暗……他和我的身體之間用枕頭隔開了。我努力坐起來,渾身疼,猶豫了一下,我把手伸到他的被中,哥哥出聲說:“妹妹小心!別碰他!”我點頭,我的手摸到了謝審言的手,緊握住。他的手很冷,剛強但沒有僵硬。我一陣狂喜,他還活著!可接著我又平靜下來。我不敢再抱希望,不然的話,破滅之時,我會像昨夜那樣再慟一次。
  那個夢給了我不能言說的安詳,像一雙手護住了我的心,像一隻臂膀在懸崖旁攔住了我的身體,我雖然眼睛腫得隻剩了條縫兒,可不再流淚了。
  我扭臉看著哥哥,輕聲說:“我想和審言拜堂成婚,就在今天。”
  哥哥皺眉,我才注意到他麵容疲憊。他沉思著說:“審言不能被移動。”
  我說道:“那我們就在這屋中拜堂。審言定下的日子,我不想改變。”
  哥哥點頭說:“我去讓爹他們進來。”
  他起身開了門,爹和麗娘馬上馬上進來了。我坐在床上,拉著謝審言的手沒有動。爹坐在了我床前的椅子上。他神色異常沉重,兩眼明顯紅腫,麗娘站在他身邊,還在抽泣。
  哥哥站在爹身邊低聲說:“妹妹想在這屋中拜堂。”
  爹看著我,點了點頭說:“未嚐不可。聽說審言重傷垂危,除了皇上的派的禦醫,沒幾個人到府探望。謝大人已至前廳等候,你沒有起來,我沒讓他過來。我一會兒讓他們把祖宗牌位請到這裏,你和審言在此成禮。”
  我四周看看,牆壁上還存著血跡,爹解釋說:“刑部派人把賈功唯和其他屍體搬了出去,還帶走了兩個受了傷的人。皇上派人來說賈成章也已經被拘。如果沒有錢家父子,你……”爹搖頭歎息,起身說道:“你準備吧,我去見謝大人。一會兒我讓錢家長者與我同坐,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點頭。
  爹出去了,麗娘留了下來。哥哥到床的另一邊,坐下來,抓了審言的手號脈。他不看我,低聲說道:“審言當胸一劍,未中心肺,已是萬幸。那位前輩當場為他止血,續了真氣……但現今情形依然非常凶險,他多處劍傷……我師傅長年采藥崇山峻嶺之間,製得珍稀續命良藥。我從師傅研修內醫,我的師叔是外傷神醫。我寫下了書信,李伯已星夜馳馬去我師所在,懇求師叔帶藥隨李伯前來救助審言。那樣就更多一籌勝算。”我沒說話。
  哥哥出了屋。我勉強放開了謝審言的手,下了床,幾乎一下子坐在地上。麗娘和冬兒扶了我坐在滿是頭花珠翠的桌子前,杏花邊哭邊為我梳頭更衣。我看見我臉腫著,有幾處劃痕,渾身青紫,手指甲都斷了,可我毫無所感,覺得不關我事。
  我的心凝在了一片靜止中,似乎是麻木,似乎是無動於衷,也許是行屍走肉,也許是一具空殼。
  杏花給我梳了個已婚的發髻,沒用任何首飾,隻用了一枚硬木釵。我貼身穿了那件謝審言給我挑的粉色絲綢長裙,外麵是紅色的嫁衣,上麵染了他的血。
  麗娘拿過來一條紅綢,我知道她要做什麽,就說道:“我來。”杏花扶著我坐到謝審言的床邊,我把他的手從被中拿出,手抖著,把紅綢的一端纏在他帶著傷痕的腕上,又繞過他的手掌,拉著紅綢,把另一端纏繞在我的手上握住,麗娘給我蓋上了個蓋頭。
  冬兒在門邊說我打扮完畢了,哥哥立刻進來,讓我坐到床腳。他給謝審言號脈針灸。
  我枯坐著,她們幾個偶爾啜泣,哥哥忙碌不停。他讓人端進來藥劑,以針刺讓謝審言張口吞咽,給他灌下了許多。有時,像說夢話似地,我告訴哥哥東西要消毒,手要幹淨,等等。哥哥馬上讓人在外麵架起了一隻大鍋,說要把所以衣物繃帶都煮一下。讓冬兒去配藥水放在屋中洗手。
  到了時辰,我糊裏糊塗地被扶著在屋中地上跪下,拜了祖先牌位,又拜了坐著的爹和麗娘,謝禦史和錢眼的爹,錢眼說道:“夫妻對拜……”他停下來。杏花和冬兒攙著我到了謝審言躺著的床邊,我跪下來,叩拜了他,頭腦一片渾噩。這就是婚禮嗎?如此荒唐!阻隔了我們這麽長時間……
  錢眼的聲音:“禮成!”
  我在蓋頭下,看著謝審言露在外麵纏了紅綢的手腕,想起我們曾幾次玩笑而未能出口的稱呼,就輕聲喚道:“審言,夫君。”
  在我的腦海裏,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的聲音:“娘子。”
  我的木然突然崩潰無存!我忘記了我的夢,撲倒在他的床沿,抓住了他的手,隔著蓋頭捂在我的臉上,痛哭著嗚咽道:“審言!……你知道的,我多麽愛你!”
  我在我的無知中就愛上了你。我那麽膽小的人,為了你,可以去冒那些風險。我在我的怯懦和回避中愛上了你,以為失去了你,我摒棄了所有的情愛。我在我的猶疑和憂傷中愛著你,與你走了這麽遠……我為了你回來了,你眼中的星光,我深夜中的明亮;你唇上的笑魘,我繽紛美好的春天……你一直領著我,如果你走了,我該怎麽走這一生?……
  最後,杏花和冬兒把我攙扶起來,我的蓋頭滑下,淚眼裏,我看見謝審言如玉石般淨潔的手指合攏著,微握著我淚水滲透的紅蓋頭。冬兒哭著說:“姐姐啊,姑爺給你掀了蓋頭。”我又哭倒在地。
  這婚禮的一天,滿浸著我的淚水。我坐在床上,拉著謝審言的手,從婚禮一直哭個不停。周圍的人們給我喂水喂湯,哥哥給謝審言喂藥……我都不明詳細。我隻是坐在那裏哭。我不知道人能有這麽多淚水,但我相信人的確是能哭瞎了眼睛。因為到後來,我根本看不清東西,周圍變得一片朦朧。隻知道天漸漸暗了,屋裏點上了燈。
  杏花為我脫去喜衣,扶我躺下。她輕聲說:“小姐,我在外麵。大公子也在外麵守著。”我抽泣著,閉上眼睛,黑暗包圍了我。
  ……
  我又回到了李伯父母家的果樹林裏,天空蔚藍,樹林蔥綠。那裏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等著我,我飛跑過去,腳離開了地麵。他慢慢地轉身看向我,就像那次在廟後山上。他張開雙臂,我撲上去的刹那,億萬春花,欣然綻放。我緊緊地抱住他,這麽真實,這麽溫暖,我流淚哽咽道:“審言!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雖然我們才分別一晝夜!我好想你,雖然你就在我的麵前。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樣的言語可以表達我的愛,還有什麽辦法能讓你明白我多麽渴望你……
  他把唇輕輕貼上我的唇,這一吻間,陽光如雨般澆透了我的身心,他的愛帶著一股熱意,從我的口齒間傳入,在我胸中散開,彌合了我碎開了的心……
  他看入我的眼睛,慢慢地解開了我的衣襟,我的淚流了下來,輕聲說道:“審言,你終於為我脫衣。”他微微地笑了,那俊美明亮的笑容如春風掠過……他半垂下眼睛,吻上我的臉,我的頸,我的前胸……就像我吻他時那樣,他吻遍了我的全身。我在不可言說的歡喜中戰栗著,連腳尖都感到酥麻……我緊緊拉著他的一隻胳膊,害怕他隨時會消失。
  他抱我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坐著脫去了他的白色長衫。他的身體如象牙般純淨無瑕,沒有任何疤痕,我的淚湧出如泉……
  他進入時我覺得他從那裏一直充滿了我的全部身體!他的每次動作,都讓我震撼得要瘋狂,我哭著抱著他,隻一遍遍地說:“審言,審言,我愛你……”
  當我達到頂峰時,我們的身軀都變得透明,樹林和青草隱去,我們相擁著飄在我曾經漫遊過的宇宙愛的空間。我緊抱著他,在我從未體會過的激情迸溢極度狂喜的瞬息,我們兩人合成了一團彩虹般的光芒,照亮了星際之間黑暗的美麗……
  我醒來時發現我的枕頭已經透濕,我看向謝審言,他無聲地平躺在那裏。我欠起身來,吻著他的臉,我居然還有淚,流出來,灑到了他的臉上。我一個勁說:“審言,我是高興的,不是在哭,真的……”
  在我模糊的視線裏,月光下,一滴清淚,滲出了他的眼角,流了下來,和我滴落在他臉上的淚混在了一起。
  ……
  天黑著,杏花進來了,點了燈,她扶起我說:“大公子要看看姑爺。”她為我穿了件外衣,讓我倚牆坐著。她去開了門,哥哥進來,馬上去給謝審言號脈。接著就是針灸、灌藥……
  他們出去了,我又躺下來,拉著謝審言的手,閉了眼睛,希望再夢見他,可毫無所夢,深沉地睡到了天亮。
  我眯縫著眼睛,洗漱後,吃了一點粥,又坐在床上,拉著謝審言的手,盯著他。我不再流淚,怕看不清他的臉。他臉色暗灰,毫無生氣,可我卻覺得他十分好看,因為他還活著。
  早上,杏花說爹和謝大人來了,她扶著我起身,我對爹和謝禦史行了禮。謝禦史雖然已經不是禦史了,可大家背後還是這麽稱呼他。
  謝禦史坐在床前,久久地看著謝審言。我站在一旁。好久,謝禦史突然怨意橫生地看著我,說道:“如果審言那夜不來,他也不會遭此橫禍!”
  我知道他是怎麽回事,咬了嘴唇,不想說話。爹歎息了一聲說道:“審言與那些人的打鬥才警覺了錢家父子。若他不來,我家潔兒必不能幸免。真那樣,審言也不會好受……”
  謝禦史大聲說道:“但至少他能好好地活著!不像現在這樣!你勾引了賈功唯,才惹上了這個禍事!”
  爹咳了一聲說道:“那賈功唯瘋癲……”
  謝禦史看著爹氣道:“無風不起浪!誰不說是董家小姐過去曾對他毆打羞辱,種下了禍根!”
  爹又輕歎:“那是以前的潔兒……”
  謝禦史打斷:“現在的也差不多,我曾在我府和公堂看見她,女扮男裝,不守閨德!”
  我微低了頭說道:“公爹的意思我明白,請相信我,我願意現在是我躺在那裏,願意是我在來去之間徘徊。雖然您大概不相信,但是因為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我可以說,如果兩個人恩愛,僥幸逃脫的人遠比躺在那裏的人難受,活下來的人遠比死去的人痛苦。”
  謝禦史冷冷地說道:“你是說如果審言死了,你就會隨他而去,你會殉情嗎?”
  爹突然說道:“謝大人!……”
  我低聲道:“公爹,我不會殉情。”
  謝禦史幾乎是含淚說道:“審言為了救你,就要沒命了,你竟然不敢說你會為他死?!”
  我輕歎著說:“我可以為他死,但我不能自取性命,因為那樣,我就殺害了他最心愛的人,他不會感激我,隻會遺憾我的軟弱。”
  謝禦史還是一臉憤怒:“說來都像你在狡辯,貪生怕死!”
  我低著頭說:“公爹,您把死看得這麽重,是因為您覺得死是終結。可我知道,死去就能進入最光明最快樂的地方,表示一個人在人世已經完成了他要學習的功課,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家了。而活著才是考驗,要與失望和痛苦抗爭。我不貪生,也不怕死。”
  謝禦史氣得發抖,說道:“聽聽,你是如此無情無義!簡直在說審言理當死去!你嫁給了他,就這麽咒他,如此寡廉鮮恥!”
  爹歎息了一聲說道:“謝大人,我的小女曾經死去,她知道生死之別……”
  謝禦史打斷說:“你就知如何袒護你的女兒!她是審言命中的克星!審言被她折磨成了殘廢,到如今,命懸一線!我根本不該讓審言娶她!”說完他起身而去。
  爹看著我,輕聲說道:“潔兒,不可把他的話當真!”我點了下頭,爹跟著謝禦史去出了。
  他們走後,我久久地坐在謝審言身邊,握著他的有些涼的手,看著他昏迷中的平靜麵容。雖然謝禦史的話,激憤中傷,但我卻根本沒有感到任何難過。想到如果謝審言真的走了,我要侍奉謝禦史終生,他一定會這樣喋喋不休地惡語對我,我沒有覺得害怕。為什麽?
  在與謝禦史的對話中,有什麽觸動了我,我沉思著,關於生死,關於殉情……
  我知道就是人死去,愛也不會消失。我曾麵臨永恒和人間,兩條路之間,我選擇了回來,因為我放心不下審言。他比我更勇敢,曾走過了那麽多的艱難。如果他有選擇,無論多麽痛,多麽苦,他愛我,他一定會回來!即使他不能了,他說會和我走到底,他也一定會守在我的身邊!我聽不到他的話語,觸摸不到他時,他到了我的夢裏,陪著我,抱著我,用愛安慰我,伴我走過了悲痛絕望的時刻。他沒有看著我流淚傷心而不管!對於我們,根本沒有分離,沒有永別,隻有他充滿陽光的吻,隻有他抱起我的手臂!生死契闊,已經不存在!
  我的身心徹底鬆弛了,卸去了一切披覆的盔甲,可已經沒有什麽能傷害我。我的心鮮活如嬰兒,麵對未來,充滿了欣喜和力量。沒有懸崖,沒有沼澤,審言的愛會托起我,我麵前的一切,都是坦途!我對他的愛會讓我感覺到他的愛,我的愛不會讓我心碎,不會讓我心死,隻會讓我堅強。我有了所向無敵的勇氣,因為我有了不能動搖的信念:審言將與我相伴一生,我再不會孤獨憂傷!
  俯身,我把臉貼在謝審言的麵頰旁,輕輕地說:“審言,我終於明白了,你不會離開我,就是我說了再見,你也不會走開!你的心和我的心是一樣的,無論發生了什麽,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我信你了。”
  他的手在我手中極輕地一動。
  起死後麵的兩天,我成了全府中除謝審言外最安靜的人。大家看過我那日的整日哭泣,接著變成了後麵兩日的少語,都以為我失了心神。
  我總拉著謝審言的手看著他,不和別人答言。隻有沒人在旁邊時,我會和他說些話,講我們過去談過或經曆的事情。有時我會流幾滴淚,但基本不再痛哭。
  謝審言始終昏迷,時有高燒。皇上派來的禦醫看過了謝審言,都搖頭而去,但哥哥根本沒有放棄之意。他白天在謝審言身邊,喂藥,換藥,多次行針,遍紮謝審言的四肢身體。他有時會隨口說些穴位,什麽種種要穴,固護精元,強心振氣之用。像是在給我聽,可我知道他也是在給自己打氣。夜裏,我守在床邊,哥哥每一兩個時辰就來看顧一次,親自為謝審言換洗。
  哥哥每日沐浴三遍,說是為了便於清洗,他把頭發剪到了肩膀處,頭頂上的發髻格外小。在這裏,男子講究蓄發,不蓄發者被視為輕賤。我明白這是哥哥在表達他的決心。他平常不多言語,可有時會口氣急躁,我在以前從來沒有聽過。
  有一次,哥哥除去謝審言的胸前繃帶,將謝審言側臥,讓我扶住謝審言的肩膀,讓冬兒給他端著針盤,他要刺謝審言的後背。謝審言肩上的傷口還算好,他貫穿了胸膛的傷口有些潰瘍了,我知道一旦發炎,感染心髒,就是……也許哥哥有了同樣的想法,他坐在床邊握著針的手,微微發抖,好久不能下針。我半癡呆地說道:“哥哥,沒關係。”他看我,低聲說:“有關係。”我淡然地說:“哥哥,沒有死亡。”哥哥看我的眼神是在說我瘋了,他閉眼深深呼吸了一下,說道:“我不管。我是郎中,一定能護住他。”說完他睜了眼,手不抖了,沿著謝審言的脊椎,連紮入了二十多隻針。
  謝禦史每日數次來看謝審言,那個老仆人也來。謝禦史總是先盯著謝審言看一陣,接著對我惡言惡語幾句,不外乎我克了謝審言以及實在沒有情意之類的話。我聽了麵不改色,無動於衷。隻是想到他以前這樣罵過年僅十歲的謝審言,心中難受些。那個老仆人必是一場哭泣,但對我也是沒有好臉色。我不在乎,別人都在乎。杏花和冬兒在旁聽著,再看我的樣子,每每都流淚,哥哥皺眉。有時爹在場,自然會為我申辯,但謝禦史根本不給麵子,說我是他家的媳婦,自然該受他的教訓。
  爹和麗娘他們單來時,麗娘就會哭,爹會長籲短歎。錢眼和他的爹也每天來,錢眼一句笑話都不說了,神情沉鬱。他的爹會把手輕放在謝審言的胸前,給他度些真氣。他的爹還是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可有一次哥哥要道謝,他一擺手,森嚴之氣頓現,讓我想起他那拍飛了賈功唯的那掌,哥哥沒再言語。錢眼等他爹出去後,低聲對哥哥說他的爹十分負疚,隻晚了兩三步,就讓謝審言受了重傷。他還成了我的長輩,被爹摁著,婚禮上受了我的扣拜。謝審言如果出了事,他爹覺得自己誤了謝審言一條命,欠了我的謝意。
  我有時想來,錢眼的爹會武是應該的事。那次在崖邊,錢眼說他有個厲害的師傅。他從小討飯,沒講過有什麽拜師學藝的事情,那個師傅自然是他的父親。隻是我們都被他父親的那副謙卑的乞丐樣子所惑,沒人往那裏想。既然他的父親裝成那個樣子,定是有隱衷,所以雖然他露了武藝,我們都不明提。
  謝審言進入彌留的時刻是一個夜晚。我是個外行,都看出不對。他的臉色已經沒有了任何光澤,嘴唇幾乎是黑紫色。他的呼吸很慢,出氣多,進氣少。哥哥已經喂了藥,把他的全身,包括頭部都紮上了針,他號著謝審言的一隻手的脈搏,我拉著謝審言的另一隻手,隻覺得那手格外的的涼。
  哥哥低聲說:“請大家都來吧。”冬兒哭著出去了,杏花在屋中抽泣不已。我卻沒有哭,緊握了謝審言的手,仔細看他的臉,想到在以後的千萬個日夜裏,我會多麽向往這個時刻!我還能拉著他的手,看著他!
  一會兒,爹和麗娘,謝禦史,錢眼父子都來了,在謝禦史坐在了床前的椅子上,對著謝審言的頭部,爹坐在了他的旁邊,麗娘坐在了我身邊,低聲哭。
  謝審言的呼吸更加慢了,有幾次,他呼出一口氣,停了好久沒有吸氣。我以為他呼吸停止了,他卻又吸了一口氣。我才深切體會了人們所說生死不過是一口氣的意思。就這麽一口氣,他吸了,就是活著,他不吸,就是死去。
  謝禦史突然出聲:“你這個賤人!沒幹下好事!為人不檢!惹是生非!……”我反應過來,明白他在罵我,但我沒有抬頭看他,隻依然盯著謝審言。這麽可貴的時刻,我不能浪費在看謝禦史上麵,
  爹出聲打斷:“謝大人,小女心中也不好受……”
  謝禦史罵道:“什麽不好受,她都沒有哭!大概現在就想著怎麽去嫁給別人了吧?!把我家審言克死了,再去克別人!別以為我看不出你這種人!心裏裝著多少害人的主意!滿肚子男盜女娼!肮髒!我家審言倒了黴,碰上了你……”他今天是大發作了。
  我緊握著謝審言的手,沒說話。此時是我能握著他的手的時候,不是我對付謝禦史的時候。
  謝禦史繼續:“什麽東西!你使盡渾身解數,就要得到我家審言。是沒人要了吧?!你怎麽不嫁給那個賈瘋子?!克死了他,也算你做了件好事!你上次怎麽沒死?!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爹實在忍不住了:“謝大人,小女並非如……”
  謝禦史根本不容爹說完:“你閉嘴!你縱容她為惡,如今還有臉說並非?!你敢說她沒對審言幹過那些發指之事?!你對天發誓?敢說嗎?!”
  爹結巴了:“那是,以前……”
  謝禦史冷笑:“什麽以前!沒有以前!幹過,就是幹過了!我們後麵有日子,我定讓你償還!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你害死了他!……”
  也許是我的幻覺,謝審言的吸氣比以前頻繁了些,我微轉目看哥哥,他也正看著我,我收了目光,重新盯著謝審言臉,的確,他的呼吸連續了。
  哥哥突然開口:“謝大人,您要如何讓我的妹妹償還呢?”
  謝禦史惡笑:“我以前就說過,我府缺了刷馬桶的下奴!審言在你府當過下奴,她自然該……”
  爹又出聲:“謝大人,你怎麽能如此待我女……”
  謝禦史打斷:“她是我家媳婦,謝家有家規家法,不像你董家,養出如此惡女!”
  哥哥歎息道:“爹,妹妹命苦,大概難逃這樣悲慘的一生……”
  爹脫口而出:“清兒!你怎能這麽說……”
  哥哥又道:“爹,妹妹畢竟嫁人了,是他謝家的人了。”麗娘冬兒杏花都大哭出聲。
  謝禦史恨道:“說她是我謝家人,真是羞恥!如果我那天不是亂了方寸,豈容她嫁進來!現在她進來了,就別怨命苦!日後讓她好好學學謝家的規矩!”
  謝審言的臉上現出一抹生氣,非常隱約,但絕對不同於他方才的死氣。
  錢眼看懂了,問道:“知音,如果你公爹讓你洗馬桶,你怎麽辦?”
  我歎息了一下,盯著謝審言的臉慢慢說道:“馬桶我是不會洗的,大不了,讓他打死我就是了。”
  大家吸了口冷氣,謝審言的眉頭極微地動了一下,謝禦史的聲音:“你會說話了!裝了兩天啞巴。我家自有家法……”
  麗娘急了:“你……”
  爹立刻攔住:“我們護得她一時,護不得她一世,她是謝家人了,隻好任她死活……”
  爹也看出來了!隻有謝禦史還在鬧:“她死了也進不了我家祖墳!”
  門一開,李伯的聲音:“老爺,大公子,神醫到了!”哥哥帶了哭腔的聲音:“師叔!您可來了!”
  我不由得抬頭,見門口看走進來一位一身灰布衣裙的女子,眉目秀麗奪人,可神色極為冷漠,雖是未婚發式,但年紀當是三十來歲了。她身後跟著李伯。
  她一言不發,到了哥哥身邊,劈手奪了謝審言的手腕號了一下,從懷中拿出了一小瓶藥,遞給哥哥,說道:“隻給一小勺,十滴左右。給我準備澡水!半個時辰內,人都出去!”
  哥哥忙應道:“是!師叔!謝謝師叔!”還是一副哭腔。
  那個女子叱了一聲:“當初讓你多學幾年,你急著要回家,現在哭哭啼啼了,笨蛋!”
  哥哥低頭說:“是!師叔!”
  那個女子轉身往外走,冬兒跟著她說:“神醫師叔,我來帶你去沐浴……”
  哥哥等那個女子出了門,拿了小勺用針刺的方式給謝審言喂了藥,才緩了口氣。抬頭對李伯說:“謝謝李伯。可是難請?”
  李伯苦笑:“倒不太難,你師傅看了你的血書,就給了藥,你師叔看了,就馬上動身了。隻是一路上,罵了你上百句‘笨蛋’……”
  哥哥歎息道:“的確,我沒有治外傷的天賦,令師叔十分鄙夷。請大家快快離開,我師叔言出如令,回來若見有人……”
  謝禦史出聲道:“她是何種女子,如此放肆?”
  爹站起身:“謝大人,請隨我來吧。”
  謝禦史還在說:“我看她不知禮儀,鄙俗不堪……”爹攙著他出去了。
  大家紛紛走了,隻剩下哥哥和我,我還拉著謝審言的手,哥哥猶豫地說:“師叔從不喜外人看她操作,妹妹還是等在外麵。”
  不理大家兩天了,我突然覺得對不住大家,想和哥哥說話了,說道:“哥哥,如果碰傷口,她的工具都要煮過消毒,手也要幹淨……”
  哥哥看著我快速點頭,說:“我會告訴師叔。她有自製的外傷藥膏,塗上就能去毒消炎,我過去曾親見她為別人治傷,百醫百愈。”
  我還想接著說,就問道:“你師傅是男的還是女的?你師叔如何稱呼?”
  哥哥歎了口氣:“我師家是張仲景之後。”
  我訝道:“醫聖張仲景?傷寒雜病論?!”
  哥哥點頭,我說:“一代醫術奇人。‘坐堂’之稱始於此人。”
  哥哥說:“因為他每逢初一十五就大開衙門,坐在大堂,讓平民百姓入內,他為大家診治。”
  我說道:“他擅長藥劑針灸,難怪哥哥你如此精通。”
  哥哥看了我許久,眼中有明顯的喜悅,他說道:“我師傅兄妹二人,師傅承繼了家中祖傳醫術,我師叔因是女子,幼時家裏以傳媳不傳女之訓不傳她。可我師叔天資聰穎過人,知道我師傅擅長內醫,另辟蹊徑,自學外醫,從小就解剖各種動物,為家人所厭。她及笄之時,言說隻願嫁入醫者之家,與日後夫君同參醫術。定了一家親事,半年後,那家的公子就因病死去。又定了一家,方要過門,那家公子又過世。從此我師叔成了克夫之女,再無人敢上門提親。我師傅說服了家中長者,開始授我師叔醫術,但我師叔對外醫的偏好始終未改,她年少時,曾女扮男裝,親曆沙場,為將士療傷。隻是因為她是女子,不便出外長期走動。所以一直在家鄉附近行醫。人都說她有起死回生之術。”
  我點了頭,對哥哥說:“如果……”
  哥哥馬上說:“我一定立即叫妹妹進來……”
  正說著,那個張神醫進來,換了一身冬兒的淺紫色衣裙,看著媚麗,但臉色嚇人。手裏提了一個尺見方的皮匣,她看也不看我,說道:“出去!”
  我說道:“多謝……”
  她打斷:“出去!”說著已到了謝審言床邊,打開了皮匣,匣壁裏嵌著各種閃亮的小巧刀剪,我說道:“神醫,那些都該煮過消毒……”
  她看我,眼神淩凜如刀,哥哥忙說:“師叔,的確應該,我外麵就備有滾水……”
  張神醫轉眼看著哥哥:“那你還愣著幹什麽?!”哥哥馬上起身出去了,她坐下給謝審言號脈,我也看著謝審言,屋裏靜靜的。哥哥進來,搬了火盆,後麵李伯端著冒著熱氣的滾水鍋,放在了床邊。李伯馬上離開了,我還想再看看謝審言,就聽那張神醫的冷冷的聲音:“如果我還得再說一次,我就下狠手,疼死他!”我立刻跳下床,出了門。
  我坐在外廳,麗娘杏花冬兒和李伯錢眼都陪著我。夜深了,誰也不說話。有時哥哥會出來,換熱水,要冬兒去給他拿藥拿東西。近三個時辰,到了淩晨時分,張神醫提著匣子出來了,看了我們大家一眼,我們一個個態度順從的樣子,連錢眼也不敢有犯上的神色。她冷淡地說:“他身上七處劍傷,其中三處重傷,一處致命,活到現在,真是罕見!”
  我想起他們說,那夜三更時分,謝審言一路騎馬奔到府門,說是想見我,就匆匆下馬跑進來。他在這裏已經住了這麽久,夜也已經深了,仆人們就沒有聲張。他多處劍傷,想來他到了我的門前,和那些守在外麵的黑衣人遭遇,從傷亡看,對方至少有四人。他赤手相搏地闖了進來,根本沒有存避讓之心。他也知道錢眼就在附近,但沒有等待片刻……
  張神醫接著說:“可見他必有放不下的事。我已盡力了,後麵的,你們以前誰讓他惦記著了,現在最好讓他再多操點心!”
  李伯說道:“我已為你安排了客房。”說完開了房門,張神醫當仁不讓地出去了,李伯跟在後麵。
  我歎息道:“快天亮了,你們也回去吧。”他們都看著我,杏花說道:“小姐,你對我們開口了。”
  我看著她說:“對不起……”
  杏花忙說:“不不,我們是擔心你……”
  錢眼打斷說:“神醫來了,知音自然就開口了。這神醫厲害!與我不相上下了。”
  杏花罵道:“你還把自己當成神醫了!”
  錢眼低聲說:“娘子,高人都是通著的,所謂融會貫通者也……”
  杏花說:“什麽者也?!胡說……你先回家,我還要幫助小姐……”
  杏花冬兒都和我進了門,哥哥正在收拾清理。他已經換了床褥,地上的床單血跡斑斑。杏花馬上彎腰抱起了東西出去,我立刻奔過去看謝審言,他的臉色依然黯然,但呼吸還算均勻。哥哥低聲說:“如果他能再堅持一個晝夜,師叔的藥就發揮作用了。”我點頭說:“早上讓謝禦史來看他吧。”哥哥看著我歎道:“好吧。”
  我洗漱後,躺下,拉著謝審言的手,天漸亮了。我看著他的側臉,不想睡覺,可不知不覺中,還是瞌睡了過去。夢見謝審言和我手拉著手,在黃昏的小徑上散步,我們每邁一步,路邊就綻放出一片鮮豔的花朵,彩蝶紛飛。我向他笑著,說著些我記不起的話。他不說話,看著我,那唇邊的弧線,似是在笑,我忍不住吻了他……到醒來,我還在笑。
  用了早餐後,哥哥就讓李伯把謝禦史請來了。謝禦史一來,自然又開始那老一套,但現在他的每一句罵我的話,我都覺得是讓謝審言堅持下去的良藥。所以唯恐他不罵下去,他罵得越惡毒,我越高興。有時他剛告一段落,哥哥或錢眼就會用那麽一兩句話把他的火兒再激起來,他又會重新來。謝禦史去吃了午餐,我們為了保險,又讓爹去請他來再看看謝審言,於是整個下午,他也在大罵中。這次連麗娘都不說話了。爹偶爾保護我一下,但那種保護是另一種煽風點火而已,如:“謝大人,我家小女從不曾……”“潔兒最不喜……”謝禦史自然回答:“那她現在就得……”
  天快傍晚了,謝禦史也罵得累了,爹起來,示意謝禦史與他同走,我看謝審言的呼吸勻稱,正想著這一天完滿結束,就聽哥哥叫了一聲:“師叔!”我心提起來了,不好!
  張神醫誰也不理,直接到謝審言床邊,坐下號脈。謝禦史倒也沒在意,又說了幾句,站起來,最後罵了我一聲:“你這克夫的女子……”我餘光中看張神醫突然抬頭,知道要壞事,張神醫以前被人說成克夫之人,一定深恨此稱。我立刻看向哥哥,讓他快把謝禦史弄出去。
  哥哥明白了,對謝禦史說:“謝大人,我師叔要大家出去……”
  張神醫開口了:“這位謝大人是?”
  哥哥說道:“是審言的父親。”
  張神醫又問:“他的母親呢?”
  哥哥說:“已經去世,謝大人,請行……”爹也說:“謝大人,來與我用餐……”可已經晚了,就聽張神醫冷冷的聲音:“這種克妻妨子之人!沒有好心腸!”
  謝禦史急了:“你這僻陋村婦!你這……”
  哥哥忙說道:“謝大人,這是審言的救命之人!”
  謝禦史一時語塞,接著說:“什麽救命之人!還不知她是否能救得了審言!”我大驚!這樣的話,能讓人撒手不管審言哪!
  我隻好出聲:“公爹!為人不能如此忘恩無義。張神醫日夜兼程,趕來救助審言。昨日審言已是垂危,張神醫用靈藥醫術,讓審言活到現在。您一句感激之詞都沒有,反對她惡語相加,實在讓人心寒!”我轉頭對著張神醫一俯身:“張神醫,請千萬不要介意……”
  張神醫哼了一聲說道:“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因為那個小人的惡言語而不治病人,也不會因你的好言語就治了他。難得你不為自己倒為我出聲,可恨他們一個個的都這麽忍氣吞聲,讓他如此辱罵你……”她突然停了下來,冷笑了一下說道:“都出去!”
  謝禦史氣得發抖,爹一邊說:“謝大人,不必動氣……”一邊用力把他拖了出去
  他們都出去了,我才放了審言的手,轉身下床,臨出門,聽見張神醫對哥哥說道:“你這個笨蛋!行醫行到這地步了!別說妹夫,連自己的妹妹都保不住!給你師傅丟人!”哥哥應道:“是!師叔!”
  張神醫出來,對我的臉色多少有了些表情:同情。冬兒和李伯陪著她去吃晚飯了。我回到屋中,錢眼和杏花陪我進來,哥哥還在收拾。我坐下,哥哥說:“師叔說,過了今夜,如果……就沒事了。”
  錢眼長歎了一聲說:“最好沒事,不然,知音,你就慘了!”話裏是“知音”,可他是衝著謝審言說的。
  哥哥也對著謝審言歎息:“妹妹,你與重傷的審言結婚,本是一片癡情,誰知讓你落入如此境地。”好像謝審言是他的妹妹了。
  錢眼說道:“可見好人沒好報啊!謝禦史是想下輩子拿你當出氣的人了。”
  哥哥又歎氣說:“妹妹你還是刷馬桶吧,別挨打,好死不如賴活著。”
  錢眼說:“其實,他隻用不給你飯吃,不打你,餓也餓死你了。”
  哥哥接著來:“餓死還好了哪,他說天天讓仆人們對你不好……”
  錢眼:“對,要虐待你,知音,你真命苦啊……”
  杏花真心地哭了,我忍住了微笑。
  就這樣,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講了大半宿。哥哥喂藥紮針,手忙腳亂之間還插話,實在不易。
  我拉著謝審言的手入睡時,在他耳邊對他低聲說了一句:“審言,我不後悔嫁給了你。”他極輕地嗯了一聲。
  新生自從謝審言那聲嗯後,人間成為天堂。
  其實,謝審言那夜出聲後,他還昏迷了五天。在這五天中,有時他會嗯一聲,但我卻覺得他已經好了!
  我曾在網上讀過一個女性寫她和她父親照顧她癌症晚期的母親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說,每天早上,他們感激涕零地看著她醒來,每天晚上,提心吊膽地看著她睡去。我沒有提心吊膽,我隻有感激涕零。
  每天一醒來,看到謝審言躺在我身邊,我就笑容滿麵,自然在枕邊對他說些親密的話,然後去吻他。他如果在我吻上他的時候,微張開些嘴唇或舌頭輕動一下。我就受寵若驚般歡喜。哥哥不許我碰謝審言除了臉和手之外的任何地方,我隻好對這兩個地方進行全麵的照看。
  照入屋中的陽光是這麽明快,夾著初夏清晨的爽意。窗外的風景,變得像一幅畫麵,藍天,綠色的樹木,遠處掩映的屋宇。
  起來,杏花照料我洗漱完畢,吃了早飯,哥哥和冬兒就會來看護謝審言,我排在冬兒後麵,隻能是個二等護士。哥哥給謝審言喂藥紮針。我們會一起吃午飯。張神醫會在下午來親自給謝審言料理外傷。哥哥告訴我,對於外傷,張神醫一般都是用薄刃割去腐肉,再用絲線縫合,她的膏藥生肌續膚,世間獨有。我沒敢問她怎麽給謝審言治的傷,怕我自己受不了。
  我們等張神醫離開,才讓人去請謝禦史來。他來了,看看謝審言,自然又要罵我。大家現在覺得謝審言快脫險了,就不再給他添磚加瓦。他一個人罵一通,有些無聊,終會離開。每次他走了,我們都一致認為,謝審言的臉色就好一些。
  我在晚餐前,會抽一點時間去看看孩子們,他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好長時間沒見我,看到我都又蹦又跳,一個個要背要抱。想到如果謝審言真的去了,謝禦史不可能讓我帶這些孩子們,我看著他們就覺得格外可愛,都是我抱過喂過的孩子們哪!
  哥哥是全天的看護,不讓我動謝審言。一直到晚上哥哥走後,熄了燈,才是我和謝審言的單獨相處的快樂時光。我好像回到了我們在路上的日子,他不說話,我在一個勁地講話。我拉著他的手,對在夜中他的臉,講我的想法和過去的瑣事。
  謝審言醒來時,我們都毫不意外,張神醫已經說了這是早晚的事。當時哥哥正要給他喂藥,把他半扶起來,他睜了眼睛。哥哥手裏的碗一哆嗦,藥灑出了一些。哥哥叫道:“審言醒了!妹妹!審言醒了!”聲音很大,而我就在謝審言的另一邊拉著他的手。
  謝審言先看著哥哥,哥哥一個勁兒對他點頭致意,謝審言閉了下眼睛,他又睜眼,轉了眼睛看見了我。我心中欣喜,隻對著他傻笑。他看著我,嘴唇微動,可沒說出話來。我使勁握著他的手,輕聲說:“審言,你真好!”
  哥哥接著說:“審言!我妹妹嫁給你了,你要照顧她一輩子!不能讓她受委屈!”
  謝審言又眨了一下眼睛,看著藥碗,哥哥忙說:“好,快喝藥吧。”
  那天下午,謝禦史來,他並不知道謝審言早上醒來過,謝審言在睡著。謝禦史剛剛對我說了一句:“你既然克他就該離他遠些……”謝審言突然睜眼,看了謝禦史一眼。我從沒有想象過謝審言作為一個新起的朝臣會有怎樣的心機和謀略,從沒有想象過他如此年輕,怎麽能與眾多大臣人員成功周旋,但那一眼中,我看到了他的深沉和嚴厲。謝禦史一下子停了話語,支吾道:“你,醒了?”謝審言閉了眼睛。謝禦史沒再開口,屋中靜靜的,過了半個小時左右,謝禦史起身走了,他顯得格外蒼老。
  後麵的一個來月,謝審言除了嗯外,沒說一句話。張神醫說是因為他胸部受創,懶得說話。但他一天天地好了,臉色有了生氣。
  他每天除了藥外,其實吃得很少。一碗粥或湯都要吃半個小時以上,我得說很多好話,他才咽一口。我總把他的碗浸在熱水裏,一會兒一換水,這樣他吃到後來,還能吃熱的。用錢眼的話來說,謝審言吃的是一勺一塊金子。每天燕窩熬成的粥再配了各種精貴的補品,號稱用百年參王燉出的雞湯,用靈芝煨出的鴿子湯,冬蟲夏草煮的鴨子湯……沒有一天少一樣讓錢眼看著就心肝兒顫的東西。用的銀兩是冬兒的製藥廠的盈利。錢眼背著謝審言對我說他們怎麽大賺其錢,接著就感歎用在謝審言身上至少是肥水流了自己的田,沒虧什麽。隻是冬兒買那些東西時隻挑最貴的買,說什麽最貴的才是最好的,一派大小姐的作風,還當場就說要定了,結果他根本砍不下價錢,有時甚至要與別人競價,讓他每每都痛苦萬分。
  謝審言能側躺著了。一天夜晚,當我正對著他時,他努力了半天,終於說了第一句話:“你,別,擔心。”微弱緩慢,幾乎聽不見,可我感到了想大哭的快樂,忙回答道:“怎麽可能?我會擔一輩子心的。”他半睜著的眼睛,在黑暗裏,如隱晦的星光,我久久地看著他,覺得是在我的美夢裏。他好像運了半天氣,才又輕輕說出第二句話來:“抱抱。”哥哥對我天天的指示就是“別碰審言”,我猶疑了半天,說道:“如果你疼,一定出聲。”他閉了下眼睛。我極輕極慢地把手臂從他的頸部穿過去,仔細聽他的呼吸,如稍有變化,我就停下。等我終於把手臂都伸了過去,我出了一身汗。我彎了手臂,不敢碰他的肩膀和後背,就輕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另一隻手搭過去。我深歎了一聲,吻上了他唇,他的身體輕倚在我的懷抱裏。
  人世間,竟有這樣的滿足,這樣的欣慰!能擁他在我懷中,能吻他在我唇上。他的呼吸如鵝絨般輕軟,撩撥得我的心又痛又甜。他帶著濃烈藥味的氣息,讓我如癡如狂,想把他深深地吸入,藏在我的胸中。他的每一次呼吸,他的每一寸依偎,他的每一刻相伴……都是如此可貴,讓我如履薄冰般小心珍惜。
  那夜之後,我每夜都會抱著謝審言,他會在我的吻中入睡。白天,有時要喂他吃的喝的時候,我也抱他在懷中。
  他的話極少,每天大多時間都在睡著。可他也許在謝禦史進門前還醒著,謝禦史一進來,他就閉了眼睛,不開口。自從他那一眼後,謝禦史就再沒有對我說過壞話,每次來隻是沉默地看著謝審言。我們誰都不講話,所以每次謝禦史來的那半個小時左右時間,是最難熬的。後來,哥哥杏花他們都會躲出去,屋裏就剩我和謝氏父子。幸虧我有那兩天不說話的修煉,不然我也得出去。
  再一個來月,謝審言的傷口都合攏了,隻是虛弱得起不來床。張神醫說她要回家了,補養身體教人走路這種容易的事讓她那個笨蛋師侄幹就行了。這兩個月來,她每天隻來看一次謝審言,餘下的時間都在京城行醫。她說難得到一個新的地方,可以看看多種病患。李伯自然陪著她出去,錢眼談起他們來,眼神詭秘。
  張神醫走的前一天,爹說要設宴告別,被她冷然拒絕,說俗不可耐。幸虧哥哥讓錢眼滿世界重金尋得了一本華佗所著的“青囊經”送給了她,她才哼了一聲接受了。她最後來看謝審言時,我主動出去了。她出了門,我知道她次日早上要離開,就攔住她,向她深施了一禮,敬謝她救了謝審言的性命。她漠然地看著我說:“他自己想活下來。”她停住,有一會兒,斷續地說:“我……你問你那個笨蛋哥哥吧!”我知道她在說什麽,忙又拜謝了她。她打量著我,歎了一聲說:“你的確是讓他放不下!”我怎麽了?可我不敢說什麽,趕快又躬了身。她說道:“行了!”硬邦邦地走了。
  李伯那晚來向我和謝審言辭行,說他將隨張神醫離開。他自從我那次被太後打了就向我爹要求脫了仆役之籍,另辦了戶籍,與我家沒了瓜葛。後來他沒去尋仇,就還在我家留了下來。現在他說有錢眼父子在,他不擔心我家的安危了。爹對他說我們家就是他的家,他說他會常回來看看,他也舍不下我們。
  我含淚謝了他,謝審言也在床上致謝,可李伯到了床邊,拉了謝審言的手,好久不說話。最後是謝審言輕聲說:“李伯,我沒有,怪過你。”這簡直成了他的口頭禪了,他曾經怪過誰?下麵他大概要說“隻有感激”了。果然,謝審言又說:“你照顧我了那麽久,我……”李伯打斷了他,還是說了:“我對不住你。”接著他站起來,對我一禮說:“夫人,請多保重。”我也回了禮,李伯走出門去。
  回味著李伯對我的稱呼,我微笑著坐在謝審言身邊。他眉梢微挑了一下,握了我的手輕聲說:“夫人?”我笑出聲,湊到他的臉邊說:“老爺?”說完我齜牙咧嘴,像咬了口辣椒。他似乎笑了一下,又說:“娘子?”我貼了他的臉說:“夫君。”這還差不多!他歎息著低聲說:“歡語。”我把唇覆上他的唇說:“審言。”
  哥哥被他的師叔千笨蛋萬笨蛋罵得十分縮頭縮腦,他師叔走了,他才恢複了當世名醫的沉穩做派。除了給謝審言紮針,他和我開始每天扶謝審言走路,我簡直心疼死。謝審言的腿部肌肉萎縮了,走得十分痛苦艱難,一步就停半天,出的汗從他額頭上滴下來,在地上畫出一條線。
  皇上時常派人來探望謝審言,也常命禦醫來診病送藥。刑部奉旨徹查此案,賈成章在獄中大鳴冤枉,說他的兒子患病癲狂,有史可察,況且,董家小姐以前對他的兒子有過毆打結下了仇恨。他的兒子得知婚訊,憤恨失常,本隻想要董家小姐性命,有人證說他的確是等著謝審言離開才下的手,所以對謝審言的刺殺是沒有預謀的,不存在陰謀詭計。賈成章說毫不知曉他兒子的行徑,現在謝審言幸存了下來,可他的兒子已經喪命,他隻該領教子失責之過,不該承擔他兒子的罪行,求皇上明察。太後也為他求情,說他為官這麽多年,不曾有過失職,不該因家事涉及他的仕途。皇上最終隻以治家不嚴、禍及他人之由,降了他兩級官位。
  一天,皇上身邊的大太監劉公公前來,要求單獨會見謝審言。我們都在外麵等候著,送他出了府後,大家聚到了我們的屋中,算是個小的家庭會議。
  謝審言倚著床頭坐著,臉色疲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他,他半合著眼睛,誰也不看。
  還是爹首先出言:“審言,皇上定是派劉公公來看你恢複得如何,按你此時的境況,的確能以身體不佳為由請退官位。”
  謝禦史說話:“不可!為人臣子,當效力至死!”
  哥哥開口:“審言,你需要時間修養,不能過於操勞。”
  謝審言不抬眼睛,輕聲說話,他原來就聲音沙啞,現在沒了底氣,就更小聲,大家都不敢出氣聽著他:“我對劉公公說,商部方成雛形,我不會半途而廢。”他喘了口氣又說:“況且,那賈成章失其獨子,日後不會幹休……”
  謝禦史說道:“正是!你該回謝府居住,應為上朝做準備……”
  哥哥憂慮道:“可是審言,你的身體……”
  謝審言接著說:“我從此常住董府。”
  謝禦史皺眉:“為何?!”大家都靜靜的。
  謝審言答非所問地說:“我將留下一紙休書,我若死去,歡語立回董家……”
  我忙說:“不許提死字!”大家都附和:“審言,不能如此信口!”
  我接著道:“你若敢寫休書,就是你存了離意,你要我擔心……”我也不敢說那個字了。
  爹出聲:“審言不可寫下休書,小女嫁給了你,你就要與她白頭偕老!”
  謝禦史道:“這與你是否回府有何相幹?”大家又不說話了。
  謝審言淡淡地說:“我不想回去。”
  謝禦史氣急:“什麽叫‘不想’,你常住嶽家,成何體統!”
  謝審言臉不變色:“不成體統,又如何?”
  爹趕快說:“這裏有犬子照料,十分方便,謝大人暫且讓審言住在我府。”
  謝禦史回答:“怎麽能……”
  謝審言輕聲說:“我雖想返朝,但的確也感力不從心……”謝禦史安靜了。
  看謝禦史不說話了,謝審言才繼續:“要一位世情練達、知人深淺者,做我的助手,代我與眾多人士應酬,執行種種方案……”他上氣不接下氣了。
  大家齊刷刷地看向錢眼,錢眼立刻聚精會神地看著地上。謝審言靜靜地坐著,像快睡著了。
  好久,錢眼才歎息道:“我剛高興了兩年,當個大管家,掙了幾個銀子,那個藥廠,更是興旺……”
  謝審言還是半合著眼睛,低聲說:“薪奉隻是中等,但商部才創,百廢待興,日後必有成就。”
  錢眼想了想:“最好有年終分紅獎勵,與商部盈利相關。商部是國家豐盈之所。”
  謝審言點了一下頭。
  錢眼依然看著地上,又歎:“我為人懶散無束,最怕上了朝,一語不當,被皇上怪罪……”
  謝審言回答:“不必上朝麵君,但要接見所有來訪之賓。”
  錢眼微搖頭:“我曾經說我不想成仙得道,隻想在人間討價收賬……”
  謝審言答道:“商部要收取巨額稅款,撥放大筆資金……”
  錢眼沉吟:“我是太傅府中的大管家,受人尊敬。我不願向別人……”
  謝審言接道:“位置必然顯要,隻向我應答,有我的部分權益,但要為我分擔職責。”
  錢眼以手支頜,故作憂慮:“仕途險惡,風雲不測……”
  謝審言睜眼看向錢眼,慢慢地說:“同進共退,護佑彼此。”他的眼睛晶亮如漆,錢眼的賊眼也十分奪目。兩個眼光撞上,半斤八兩。
  對視完畢,謝審言又是副累得半死的樣子。錢眼眨眼悲歎:“知音!我如此辛苦!為了你們家操了這麽多心,現在要為國家操心!我圖個什麽啊!”
  謝禦史十分憤怒:“豈不聞,王道天下,君為父,民為子,子以父先……”
  錢眼舉手:“別說了別說了!我聽不懂!我剛做了筆賠本兒的生意,正在傷心。”
  我說:“錢眼,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有什麽傷心?!”
  錢眼小賊眼一瞪:“知音!誰想當官兒?我隻是為了人家才答應了,又幫了人家一次!你還不謝謝我?”
  我笑:“說謝謝還不容易,謝謝你!”
  錢眼一下凝眉,悶然道:“我怎麽覺得又賠本兒了?”
  麗娘歎息:“我剛輕鬆了兩天,就又得忙了!”
  哥哥也悲歎:“我怎能再去討賬?!”
  錢眼一指謝審言:“問他!”
  謝審言閉了眼睛不睬。
  冬兒說道:“那位媒婆張嫂,不知你們是否還記得?”
  我笑道:“當然,十分精明的樣子,還很聰明,不然為何讓你給哥哥去研墨?”
  冬兒輕歎道:“她說那時她看出了謝公子,姑爺,沒有娶我之意,見我出言幫助你的哥哥,就想撮合我們兩個人。她自己嫁了一個浪蕩子,酗酒後還常打她。她說若她保的媒中有不幸的夫妻,她死不瞑目。”
  麗娘說道:“這樣好的心腸。”
  冬兒又說道:“她非常能幹,隻是,賈家發現了是她給我牽的線,讓官府把她捉去,她受了刑,供出了我們。她的丈夫在她入獄後就休了她。姑爺救了我,她也出了獄,我父母收留了她,在那裏幫忙。但管家陳德十分能幹,她其實可以來這裏。她在外麵多有往來,為人老練,完全可以為夫君管理賬務和采買談價。”
  哥哥忙道:“來吧來吧,能幹就行!”
  爹輕歎一聲:“審言要休息,就如此行事吧。謝大人,我讓人為你準備一處院落,你可住下,也省得日日車馬。”
  謝禦史用鼻子出氣道:“你不過是幸災樂禍!”自己站起來走了。
  他們走了,謝審言馬上躺倒,睡著了。看著他幹枯黃瘦的麵容,我想他還需要長時間的恢複,日後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操勞。有錢眼輔助,讓我稍覺寬心。可當天晚上,方掌了燈,錢眼就鬼鬼祟祟地來了。他一進門就一副心虛的樣子,坐在椅子上支支吾吾,謝審言坐在床上看著他,就是不說話。
  錢眼終於歎息:“我對我的爹說了,他不同意。”我剛要開口抗議,但想到這是他們倆個之間的事,就沒出聲。謝審言根本不接茬,等著錢眼解釋。
  錢眼再歎:“我爹說我如果輕入仕途,如此被迅速提拔,一步登天,對我的福份有損。”謝審言開始閉目養神,我有些奇怪,錢眼不是言出無信的人。
  錢眼搖頭歎:“我爹說他本來就誤了你,你以德報怨,他的福份也危險了。”謝審言沒動靜。
  錢眼又歎:“我爹還說,你這副病病歪歪的樣子,對我沒什麽保護作用。”我更奇怪,這簡直不像錢眼的話了。
  錢眼看謝審言,低聲說:“你就不能挽留我一下?”
  謝審言不睜眼睛說:“你想要我幹什麽?說吧。”
  錢眼看了我一下說:“知音,人家比你難對付啊。”我知道此時不能插嘴。
  錢眼一垂頭:“我爹說了,你雖學過些劍術,隻是皮毛,實在並非什麽真正武藝。你要向他學習修煉內功和一些拳腳,以健體強身,好長命百歲,這樣才能在官場上為我遮風擋雨,讓我能賺著錢還不必擔心你哪天一頭病倒,我得給你收拾殘局,結果成眾矢之的,不能……”
  謝審言輕聲打斷:“不學!”我知道他覺得錢眼的爹是想還他的人情,不願如此交換。
  錢眼忙道:“慢慢談慢慢談,不能一棒子就……”我皺眉,錢眼改口:“不能一口價是不是?”
  謝審言不說話。
  錢眼歎氣:“其實我爹早就想讓你跟他學,但是你這麽大的能人,我爹不好意思問你,就怕你說不學,可看看!你還真看不起他!就像他原來怕的似的!”
  見謝審言不搭理他,錢眼一咬牙:“我雖不是個才子重臣,但我不用操心哪天我走了,我爹對我媳婦不好……”
  我出聲:“錢眼!”
  錢眼翻了下白眼,繼續說道:“知音是天字第一號的沒用之人,嫁個人還把自己嫁到……”
  我又叫:“錢眼!”
  錢眼不為我所阻,看著謝審言冷笑著:“夫君哪裏有那麽好當的?我比你結婚早兩年,可以告訴你,這其中有許多責任!我不僅要為我的娘子現在著想,我還得想著幾十年後,我不能把她留在後麵受苦,更別說先走一步,讓她受幾十年的氣……”
  謝審言長歎了一聲,睜了眼睛,錢眼笑了:“其實你就當是為了知音才這麽委屈了自己,折了你的清高傲氣,但你因此省了我們知音在你們家洗上三十年馬桶,你還是忍了吧!”
  半天,謝審言輕點了下頭,錢眼神秘地說:“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爹和你我娘子知,就不能再讓別人知了。”謝審言又微點了頭。
  錢眼眉開眼笑地起身,大出一口氣說道:“明日四更天我來找你。”他轉身看著我,得意非凡:“知音,人家心裏又不舒服了,你開導開導他!”說完,幾乎是搖頭晃腦地走了出去。
  我笑著坐在謝審言身前,他的臉色十分不快,我抱了他,給他撫摸後背,輕聲說:“我也曾被那個家夥打敗過,沒事,日後咱們合起夥來,早晚能收拾了他!”
  謝審言在我耳邊喃喃道:“他欺負人……”
  我點頭:“對!他是敲詐勒索、強加於人!誰也不願意欠人的情!本來你讓他幫你,就已經過意不去了,他竟然又加了一層!日後……”
  謝審言出聲歎氣,我抱他更緊:“沒關係,來日方長,以後,咱們使勁還,讓他們也過意不去!”
  謝審言低聲說:“談何容易……”
  我繼續鼓勵:“肯定行,咱們要積極地看問題……”
  次日天還黑著,錢眼就來了,把謝審言背著去見他的爹。他背了謝審言十來天,就攙扶著他走了。又半個月多後,謝審言就能自己走著去了。漸漸地,謝審言看著是精神了好多,說話能說好幾句,常睜眼看人,不像以前總是一副瞌睡的樣子。
  謝禦史雖然嘴上說不願意,可在我府住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和那個老仆人每天都來看謝審言,他們還是不多說話,但謝禦史的臉色似乎不像以前那麽恨怨交加。他有時會在我那些孩子們附近坐很久,看著孩子們笑鬧玩耍。我覺得他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孤獨的老人。大家對他都是敬而遠之,隻有管家張嫂常去問他所需,給他安排生活。
  謝審言自傷後就十分怕冷,雖是夏天,但他經常手腳冰冷,晚上要蓋上棉被。哥哥說他氣虛血虧,調養和練功一段時間就會好。現在就多曬太陽。
  於是我每天午餐後,就讓謝審言半躺在外麵廊下的長椅上,讓他給蓋了薄被,陽光正好能曬到他的半身。我常坐在他身後抱著他,和他聊天,有時把書放在他胸前,看幾頁書。大概是因為早上起得太早,他很容易就疲倦,每每在我懷中睡去。
  大家看見我們這麽親昵,多遠遠回避,可有時還會有意外。有一次,幾個孩子從遠處跑過,言言掙脫了蓮蕊跑到了我的麵前。他嚴肅地看著我懷中睡著的謝審言,開口問:“娘,這是誰?”我輕聲說:“噓,這是爹。”言言皺眉:“娘幹嗎抱著他?”我說道:“爹累了,娘就得抱抱。”言言說道:“我也累了。”我忙道:“娘先抱爹,下午去看言言時,再抱言言。”言言沉思:“等日後我長大了,成了爹,娘就先抱我!”謝審言突然咳起來,我忙說:“言言快去玩!別把爹吵醒了!”言言不高興地走了。謝審言輕歎了一聲說:“你當初抱了他那麽長時間,我都沒說什麽……”我笑起來。
  許多次,抱著安睡中的謝審言,聽著他細微綿長的呼吸,四外長鳴不斷的蟬聲,遠處風過樹葉的嘩嘩聲……我會想起我們走過的這一程。那所有的迷茫和了悟,所有的分離和相聚,所有的離別和回歸,都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那最脆弱的地方恰是他愛的最難舍的掛牽,從他一開始就陪在我身邊的關照,到他生死存亡之際返身相顧的掂念,讓我明白,無論他多麽羸弱,隻要他在,他就是我的一道堅強屏障。
  如果人愛到深處,能愛所有的弱點,那麽如果真有宏大的愛,一定是愛人們所有的光明也包容了人們所有的陰暗。
  恍然間,四外的景色美不勝收,天地彌漫著可以觸摸的溫情,讓我想起我的父母雙親,他們對我的無邊寵愛,對我沒有索取的給予,對我沒有評價的接受……那位與我相處了二十年的夥伴,他和我的那些歡笑無邪的兒時嬉戲,那些相顧羞澀的少年少女的情意……我在這裏的親人們,我的朋友們,我的孩子們……
  麵對著小小的庭院,搖曳在小徑上的樹影,逆光而飛的蠅蟲,那些往日糾纏了我思緒的悲歡都變得淺淡,像一杯多次過水的清茶,已經品過了滋味。
  那切齒過的人和事被濾去仇恨,隻餘憐憫。那個對謝審言下了毒手的小姐,她看著自己的所愛被自己折磨死去,這該是多麽深沉的悲痛。那個瘋狂了的賈功唯,他應是這世上唯一真正愛那位小姐的人。他看到了她眼裏的神采,他欣賞她的火爆,他喜歡了她的弱點。他對自己的相貌和本質必是充滿自卑,可還是用盡伎倆,想得到自己看上的人……
  回看往事,竟都是無足輕重。可就是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塵歸於塵,土歸於土的枉然,我也已經得到了那可以貫穿我的生命伴隨我靈魂的愛。它宛若一葉扁舟,載我泛彼飄搖。滔滔莫測,激蕩依舊,但我卻能安立於風浪之上,攜手那護我一生的人,看雲生於水,日落天邊……
  夏日午後,我在長久的端坐中,感到自己已經平靜地融入了我周圍的安詳。
  end


所有跟帖: 

代shijian 發,謝謝MM推薦,很好看*^_^*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5/2009 postreply 18:16:29

非常喜歡的文,以前看過幾遍,描寫細膩,特別是男女主之間真情的互動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75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18:29:37

後麵還有很多番外,講歡語和審言在一起後的生活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23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18:31:43

一定要找到,貼上來呀。很好看。謝謝 -saied- 給 saie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20:35:33

貼不上來啊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21:22:16

貼不上來啊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21:23:01

《愛莫能棄》後續番外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504610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21:22:35

這篇文章的作者和三救姻緣的作者是一個人嗎? -兩個滿懷- 給 兩個滿懷 發送悄悄話 兩個滿懷 的博客首頁 (301 bytes) () 10/19/2009 postreply 06:25:39

回複:《愛莫能棄》 作者:清水慢文 -jj07- 給 jj07 發送悄悄話 (13 bytes) () 10/22/2009 postreply 16: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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