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莫能棄》後續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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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1
審言在我懷裏輕動了一下,我知道他醒了。他的眼睫毛微微分開又合上,我怕他想接著睡,就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我睡了多久?”我說:“你剛睡著。再睡會兒。”
他合著眼睛說:“我其實不是那麽困,就是想讓你多抱抱。”
我稍緊地抱了一下他,吻了一下他的額角,輕聲說道:“我也想。”
他還是不睜眼睛,翻了一下身子側躺著,把臉依在我的胸前,好久不說話,我以為他又睡著了,聽他慢慢地說:“我大概要開始會見人眾了。月後,上朝。”
我又抱緊了些。他的身體還是十分瘦弱,在我懷中像一個孩子。我問:“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始見他們?”
他答道:“後天,三天後?你說呢?”
我苦笑,“五天後?十天後?”
他輕歎,我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段時間,無新法出台,商部過去的條例得以緩慢實施,沒有造成混亂,是不幸中的幸事。但如果進展停滯的時間過長,就讓人生疑,以為新政不穩,會前功盡棄。”
我嗯了一聲。他接著說:“錢眼會替我見大多數的人,我不會太累。”我點頭,他看不見。他的頭往我懷中蹭了蹭,悄聲說:“對我說,你不擔心。”
我歎氣,“不可能的事啊。”他的嘴角動了一下,我把嘴湊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我喜歡擔心你。”
他癢得頭動了動,還是不睜眼,緊貼到我的胸前,低語:“我知道。”
我微笑著抱緊了他,還是到他耳邊去騷擾他,說道:“說實話,你是不是也喜歡?”
他的頭又亂動,可輕聲答道:“不說。”
我嘿嘿笑了,緊摟住他,去吻弄他的耳朵,他在我懷中稍轉著頭躲閃,但並沒有用力掙脫我的摟抱。我輕輕地咬他的耳輪耳垂,吻他的耳垂後麵,接著吻他的臉頰,然後久久地吻他的頸側的經脈,他的腮骨。他不動了,靜靜地在我懷中躺著,任我吻了個夠。
吻了他的脖頸很久,我才去吻上他的下頜,然後嘴唇。夏末午後的微風在我們的唇邊劃過,我一點點地淺嚐他,他似乎半睡般隻在口中微微地應和著我,等著我的下一步。漸漸地,我低頭深吻他,手臂把他抱向我。恍惚中想起,那時他就是這麽吻的我,把我喚了回來。一時更加柔情萬千。
我吮食著他的舌,他口中的甘甜還是帶了一股藥味兒。想到他竟然就要這麽去幹事了,我心裏酸楚,但也知道他決定的,我說不了什麽。且不說他真心相信興商利國,隻說他有始有終的性格,他都不會把建了半截的商部放在那裏不管。可這麽未曾恢複地就要開始……
暗歎了一下,我離開他的唇,睜眼看他,他稍抬眼簾看我,雖然麵容還是有些憔悴,但他的眼瞳明亮有神。我去輕吻他的眼簾,他閉上眼睛,我邊吻邊低聲問:“你昏迷時,見到過那黑暗的走廊和宇宙星空嗎?”
他也輕聲回答:“沒有。”他停了會兒說,“你說過的,那時會有選擇。我沒想走。”
我胸中熱意湧起,唇停在他的眉梢處,許久沒有動。
他又說:“我聽見你說話,叫我夫君,我叫了你娘子,可惜你聽不見……”
我想流淚,忙又連連親吻他的眼角,說道:“我聽見了,審言,真的聽見了。”
他過了會兒,低低地,似乎自語道:“我做了好多美夢,夢見了李伯家的果林……”
我心裏一動,接著問:“夢裏有我嗎?”
他答道:“有。”
我繼續吻他,問:“還有呢?”
他合目久久不語,我輕吻他的鼻梁和側麵,不敢表現出異樣。
哥哥對我私下講過,張神醫把審言那裏一處過去傷愈後長在了一起皮肉割開重新縫好了,還除去了破爛地粘合在了本體上的包皮。張神醫說,他經絡未斷,當是能夠,但皮肉短缺,會十分疼痛,他必然不喜。我想當初他受的痛,也讓他潛意識裏不願動作。哥哥說審言對外界的刺激還是沒有反應,他每日都給審言在經穴要位紮針,按摩脊椎上的對應部分。審言從來麵如死水,不置一語。弄得哥哥神經緊張,心慌意亂,手腳哆嗦。
錢眼曾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他爹所教內功,對審言的元氣恢複有巨大益處,還能如何如何床幃。他眉飛色舞,一副可惡的樣子,於是我見到杏花,就告訴了她錢眼對我吹噓自己功夫,杏花當著我的麵把錢眼狠捶了一頓。錢眼說我恩將仇報。
我多想直接對審言說我不在意,但那樣會傷了他,就小聲說:“審言,我也做了夢,最美,最好,最珍貴的夢。”他的身體在我的懷抱中輕微地一僵,呼吸停止,我吻著他的唇角,輕語道:“從見到你的那天開始做的,到現在,還沒有醒來。一輩子都不會醒了,隻要你在我夢裏。”
他的身體放鬆了,唇微開,可又閉上了。我一下子貼了他的臉,使勁抱住他,身體緩慢搖動,像我以前搖那些嬰兒,嘴裏像說兒歌一樣唱道:“好審言,好言言,一直要在我身邊。一起玩,一起笑,一天到晚要抱抱……”他在我的胸前似乎輕笑了一聲,接著微弱地歎息了一下。
我在他耳邊問:“幹嗎嘲笑歎氣?看不起我的詩作?”
他幾乎是要被我悶死了似地說:“不敢,我寫不出來。”
我吻了一下他耳朵前麵的小骨,說道:“就是,我不僅寫出來了,還這麽迅速,我是不是可以被稱為才女了?你當初要的不就是這樣的人?與你唱和詩歌,配得上你這個才子。”忽然覺得不妥,我提了“當初”,萬一讓他想起他那時的未經摧殘的風采可怎麽辦?忙在他的臉上像啄木鳥一樣亂親了一通。
停下來看他,他還是閉著眼,眉頭平展,神色靜和,我暗鬆了口氣。忽聽他輕言道:“歡語,不必總這麽小心。我說過了,我早就不為自己傷心了。我隻是為你……”
我趕快打斷他,“你為我高興,因為我喜歡的審言也喜歡我。對不對?”
等了會兒,他沒動作,我氣得去噬咬他的耳朵邊,邊咬邊說:“你竟然不點頭。”他癢得聳了肩,頭使勁往我的肩窩處鑽,喃喃地說:“你說的不對。”
我狠狠地說“哪裏不對了?你不喜歡我?我非吃了你的耳朵不可!”說完,把他的半個耳朵含在口中,用舌尖去逗弄他的耳朵眼,他的頭動來動去的躲著,啞聲道:“怎麽隻是喜歡?何止喜歡……”
我放了他的耳朵,趕快表示道歉:“哦,那我說,我何止喜歡的審言也多少喜歡我,成不成?”
他的唇角微抿,低聲說:“你又小看人,不成。”
我接著挑逗他,“那我說,我愛的審言湊合喜歡我,行不行?”
他眼睫毛動動,可還是不睜眼,輕聲說:“不行,再說不對,我要生氣了。”
我笑:“真生氣,還是假生氣?”
他答道:“真生氣了,明天我就去見人,後天上朝,也不好好吃飯,不吃藥,晚上不蓋被子……”
我趕快抱著他搖動,連聲說:“我怕了我怕了,你別嚇唬我。”
他一抿嘴,“你好好說。”
我想了想,對著他的臉,非常小聲兒地說:“你該為我高興,因為我用我的心,我的靈魂,此世和永恒的生命深深地愛著的審言,也、愛、我。”
他睜了眼睛,目光深邃卻又澈如秋水,他盯著我,片刻後,說道:“還是不對。”
我瞪大了眼睛,他唇邊似有笑意,可淡然地說:“你忘了說,同樣。”
我笑了,“好吧,那個最美好,最可愛,最讓我寶貝的審言也同樣愛我。”
他閉了眼睛,歎息著說:“你又少了個‘同樣’,我得說多少次。今天我不吃飯了!”
我嗚咽了一聲,把頭埋在他的頸間,悲聲說:“那樣就語句不順了,求你放我一馬,今天一定要好好吃飯。”
他說:“不吃。你說對了才行。”
我抬頭,笑著說:“你承認你是最好最可愛的寶貝了?”
他不說話,我接著說:“你如果不是,怎麽能讓我說‘同樣’?”我知道他心中的結,絕對是不會說自己好的。
他抿緊了嘴唇,我笑出了聲,說道:“公平合理,你承認你是最美好最可愛的寶貝,我就說‘同樣’。”
他好久,輕聲說:“我不是,你是。”
我緊抱了他搖個不停,嘴裏說:“你這是讓我心疼,你這是氣我,你忘了你和誰學的耍賴,你以為我不會?我也不吃飯了,我不僅不蓋被子,我還不穿衣服了!”他用被我搖得七零八落的聲音說:“那多好……”我笑著更搖他,“你還反攻倒算了,還見縫插針!我今天就賴上你了!這輩子就賴上你了!你非給我個說法,我找的人怎麽能不是最好的?我這麽愛的人,怎麽能不是最可愛的?我天天這麽抱著人,怎麽能不是我的寶貝?你再不認賬,就是不負責任,就是對不起我,我去吃錯藥,我去從樹上往下跳,我去把我做的詩給大家看……”
他的身體微微顫動,大概是笑了,我停下,他睜眼看我,我笑著盯著他說:“點頭!”他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微點了下頭,我大喜,到他唇上亂咬,胡亂地說“最好的審言,好可愛,你終於知道你自己了……”他掙紮著,“那不算,我沒說……”我不停地吻咬他,“反悔也沒用了,你點頭承認了……”他也開始咬我的唇,一邊說:“是你讓我點的,我不知道為什麽……”
我們正在打嘴仗,杏花在院落外咳了一下,腳步沉重地到了小院門邊。小聲說:“小姐,謝大人往這邊來了。”自從言言跑了進來看見我抱著審言睡覺後,我告訴杏花見我們這樣就在外麵樹蔭下給幫我看著。有人過來能擋就擋,不能就告訴我。言言來看見我們是小事,讓謝禦史他們撞見就不好了。果然,我還真對了。
我們分開,審言睜眼看了我一眼,又閉上眼睛說:“我困了。”
我親了他一下,低聲說:“小賴皮。”把他扶起坐好,自己從跨坐的姿勢裏起身。幸虧以前的小姐練武,我的韌帶都十分柔軟,但這麽幾乎劈叉地坐了這麽久,腿還是麻了。我扶著審言的雙肩收回一條腿,在躺椅前站定,把枕頭等在他身後放好,又扶他半躺下。他閉著眼睛,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我輕輕地笑,彎著身子吻了吻他的鼻尖,把薄被給他蓋好,坐在了他的身邊。這才出聲說:“杏花,進來吧。”
剛說完,覺得審言的手放到了我的大腿上,一下下給我按摩,我趕快抓了他的手,低聲說:“你是要氣死你爹呀。”他說道:“你腿麻了,我給你按按,與他有何相幹?”
我說:“你還裝傻……”
杏花走了過來,我笑著說:“杏花,去準備茶水吧。”杏花說了聲是,我又說道:“姑爺的茶也上來吧。”審言的茶是藥茶,頤氣養身,審言低聲說:“不必,我要睡一會兒。”杏花撲哧一笑,看我,我說:“聽姑爺的。”她點頭走了。
我看他,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說道:“你不讓我按腿,我隻好睡覺了。”我沒有說什麽。
我從不評點審言該如何對他的父親。我沒有經曆過那樣的童年,沒有被他的父親那樣責打過,我無權去勸他或指導他。我隻能盡量不讓他們雙方有任何衝突,尤其是因為我的衝突。
謝禦史帶著那個老仆人從門口進來,我忙放下審言的手,起身行了禮,叫了聲“公爹”。杏花端了茶放在椅邊的茶幾上,又給謝禦史端來了椅子,謝禦史坐了,我雙手給他奉了茶,然後站在了謝審言的腳邊。
大家都無法想象,在古代女性一旦結婚要遵行的禮節是多麽繁瑣,尤其是稍高級些的家庭。在婆家,早晚請安,跪來跪去就別說了,平時見了公婆,低頭哈腰,倒水奉茶,端飯持巾,多了去了。普通勞動人民家裏,女性大概還自由點兒,但就得幹好多活兒。這年月當個女的可真不容易啊!
審言任性地在我家住下,不知省了我多少要麵對謝禦史的場合。我們不在一起吃飯,每天就是謝禦史來看審言的這麽一會兒,我還是可以應付的。
謝禦史沉著臉看著一如既往裝睡的審言,杏花偷偷地躲出了門外,我和那個老仆人站在當場,院子裏除了那些葉子聲蟬聲,靜悄悄的。
往常謝禦史就盯著審言看上半個來小時就走了,今天他看個沒夠。審言呼吸平穩,眼睫毛都不動,身子都快變石頭了。我真佩服他,我要裝睡,一會兒就會覺得鼻子癢臉上有蟲子爬。接著我愕然發現審言的脖子上有我吻出的絮般的紅色印記,他的嘴唇也被我咬得有些紅腫。我暗暗祈禱謝禦史久已遠離情事,他最好以為那些是審言出的疹子……
突然,謝禦史看向我說道:“你應知古訓,為妻者要勵夫上進,不能讓他沉湎於安逸舒適,喪誌於溫柔鄉中!”
他自從審言醒來就沒對我說過什麽話,猛一下子,我都沒有從我的胡思亂想裏回過味兒來,停了會兒,才低頭說道:“審言自有決定主張,我尊重他的選擇。我是個不求上進的人,如果我開口勸說,定是不利審言的仕途。”是啊,我會對審言說,你身體不好,別上朝了,咱們就此退下。但他有誌向,我不會說什麽的。
謝禦史哼了一下:“你既然知道自己如此,就該努力改正!我可給你烈女貞婦傳,你要日記一篇,我來考察你的功課,不背誦於心,就不準……”
審言輕咳了一下,動了一動,我知道他要給我擋駕,忙說道:“公爹,我不識字。”
謝禦史冷笑:“當初來我家提親時,說什麽太傅之女,從小識字,外加琴棋,還精女紅,簡直是個多才多藝的女子!現如今,怎麽為了不學烈女貞婦之行止,竟撒起謊來了?!”
審言又咳了一下,我轉目見他眉頭微蹙,知道他就要睜眼,必然和謝禦史頂起來,趕快柔順地說道:“公爹,以前的確是,可我大病一場,都忘了幹淨,平時審言讀書時,我給他拿著書,才認了幾個字。您可以把書給審言,讓他有空給我講講。”他自然是沒空了。
謝禦史看著我,一副恨意難消的樣子,說道:“他給你講了,你能記住嗎?能做得到嗎?”
我想了想,鄭重地說:“說實話,公爹,我一般記不住事,可如果審言記住了,時常提醒我,我也許就能做到些。”反正就把審言當擋箭牌唄,一切讓他擔著。
謝禦史突然大聲說:“你如此推諉!我說你不懂為婦之道,讓你讀書,你說不認字!接著說記不住,還說隻能做到一些,你……”
審言不睜眼,低聲說道:“父親大人,我深感疲倦,不能起身,望父親大人見諒。”
謝禦史立刻從我身上轉移目光,看著審言,換了口氣,降低音量,說道:“無妨。”過了會兒,又說道“你是否想過何時上朝?”我明白了他是不好意思去叫審言理他,借我當個跳板,讓審言主動和他搭話。他們這父子倆可都夠有架子的。
審言馬上說道:“未曾。”這位夠擰的,竟然不和他爹說實話。
謝禦史深呼吸了一下,“你荒於政事,即使皇上百般袒護你,群臣也已有不滿之心。近日我聞聽有多人上奏皇上,說你身體不能勝任,該另換有能之士統領商部。皇上雖然不加理會,但眾口鑠金,你當盡早重返朝班,你有了那位助手,不會太辛苦,照個麵也比沒有強。我聽說你平時已能行走,就不該這麽久臥不起,當多走動,才能……”
審言打斷說:“謝父親大人的關照,我會考慮。”說完微側了下身子,臉撇開,把後腦勺給了謝禦史。
謝禦史氣得臉青,我知道他是好心,但他與審言之間有太多的傷害,審言聽不進去他的話,連好話都成了壞話。審言必是不喜他這麽指手畫腳,他自己已經有了打算,謝禦史來告訴他,反讓審言不快。我暗自告誡自己,日後千萬別沒在得到邀請前就給我成年的那些孩子們出主意。
謝禦史罵道:“你這不知好歹的孽……”
我說道:“公爹!審言累了,讓他好好休息,才能上朝。不然他更不能為國效力了,身體好,才能做事呀。審言已經大了,他自會安排的。他既然說了會回去,就會負責。況且,除了他,別人沒有那樣的思想和籌劃,皇上明白的。沒有人能代替審言,您不必多慮。”
謝禦史生氣:“這就是不讀烈女傳的後果,毫無婦德,信口胡言!什麽沒人能替代?!什麽皇上明白?!婦人之見,鼠目寸光……”
審言咳了一聲,睜眼道:“歡語,扶我起來。”我忙過去,扶了審言的肩膀,他坐著,又說:“歡語,坐在我身後,我要靠著你。”我緊坐在他的身後,半擰了身子,審言的後背靠在了我的胸前。我的雙手沒地方放,就自然地攏在了他的身前。他一隻手按住了我的兩手,一隻手依然停在被子上。
謝禦史說道:“大庭廣眾之下,如此不檢!”
審言輕聲說道:“父親大人如果看不過去,請回府休息,免得因怒傷身。我很久以前就已傷及心腑,常覺寒意透體,如無歡語的慰籍,恐早已不在人世。”我一下抱緊了他。
謝禦史冷冷道:“那還不是她自己做的孽!”他難道沒聽出來審言話中也有對他的指責?
審言輕歎道:“父親大人,歡語不是以前傷了我的董玉潔。她是從異鄉來的魂魄……”
謝禦史立刻緊皺了眉頭:“子不語怪力亂神……”
審言接著說道:“歡語到了原來那個小姐的身體裏,就沒有繼續折磨我,還為我延醫治傷,救了我的命,否則我也必如兄長,死在為奴之所。”
審言提到了他的兄長,謝禦史臉上突然顯出了罕見的悲哀的表情,一下子,讓他從一個滿臉凶意的人變成了一個看著失去了所有精神的人。我想起哥哥曾說謝禦史偏愛長子,我總忘了他是有過老年喪子這種劇痛的人。現在看見他的臉色,馬上覺得他很可憐。猛然明白了他對審言的怒火,他的恨,他對審言的責打,其中有多少是他的失望和憤怒,他喜愛的孩子沒有回來,但回來了他一向以為自己不愛的……一時又想到,我如果明白了,審言肯定以前就明白,忙用全力更緊地抱住審言,在他耳邊低聲說:“審言,你救了我多少次,沒有你,我早死了,活著也是行屍走肉。”
謝禦史從思緒中醒來,恨聲道:“你不過是為她開脫!”
審言好久不出聲,謝禦史看著審言的眼睛移開了。我猜測審言大概是盯著謝禦史看了會兒。
審言握了一下我的手,緩聲說道:“我為何要為董玉潔開脫?當初,我受辱致殘,不僅自己難當羞恥,也慮日後人們得知,將有損家門聲譽,曾多次想過一死了之。”我隻恨無法再緊抱他。
謝禦史的臉色陰鬱,嘴角下垂。
審言又歎道:“隻是念及未曾報答歡語的救命之恩,才苟延殘喘。歡語見我愁鬱,帶我出遊。在郊外,與皇上偶遇。我曾隨父親大人參加奉天祭祀大典,見過皇上,認出了他。歡語對皇上言辭輕慢,我恐懼皇上會降怒於她。歡語察覺了我的緊張,為求脫身,讓皇上不怪罪她,就對皇上說了她家鄉的重商之道。”原來他是那麽認識皇上的。祈福的大典,皇上和文武百官外,也有眾多皇親國戚和平民百姓參加。
謝禦史含著挑釁的意思說道,“她連字都不認識,怎可能有什麽見解?”
審言答道,“歡語家鄉的文字與這裏不同。她在那邊讀了十六年的書……”我趕快在審言的耳邊說道:“都忘了。審言,別忘記說,我都忘了。”
審言微側了臉:“別打岔!你沒都忘了!”我把臉貼在了他的背上。
謝禦史皺眉皺得快抽筋了,眉頭顫動,說道:“紙上談兵,誤人誤己……”
審言說:“不是紙上談兵,在歡語家鄉的世界,重商之道已被人采納幾百年。許多國家因此富足強盛。不重商業隻重農業的國度都先後被強國侵占掠奪。商業為興國之本,已是共識。”
謝禦史疑惑道:“怎麽可能,古人說,至真大法,亙古不變。”
審言搖頭,“世上不變的,隻有變化,這才是從古至今的真理。所有的事物都在變化之中。人要運用變化,才能不會為變化所控製,處處被動,疲於應付。”我心裏一警,又低聲說:“我就是這樣的……”
審言出了口氣,又稍側臉,我忙道:“我不說話了。”
審言又道:“我當初看出來皇上對歡語所言動心。上書時就用了歡語的重商之論,果然得到皇上重視。皇上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那時歡語身邊的下奴……”
我猛抬頭,說道:“審言!不許瞎說!”
審言不理會,接著說:“皇上選我入見,不是因為我的身世背景,文采筆墨,是因為他知道我是歡語商論的代言之人。”
謝禦史的眉頭開了,嘴也半張了,含糊地說:“不可能……”
審言平淡地說:“父親大人知道我過去所學,曾幾何時有過興商之念?董家小姐原來就更不曾接觸過什麽農商之辨。父親大人如果不信,日後可向那位錢公子求證歡語對皇上的談論,他當時也在場,另外還有杏花和李伯。”
我長歎,緊抱了審言說道:“你就知道毀自己!你什麽時候能懂得自己?學會尊重自己?如果沒有你的理解和發揮,精辟文章,沒有你的親身實踐,誰能把理論訴諸在實際中?哪裏有商部?我就是個紙上談兵,你才是……”
審言打斷我:“你說什麽?”我知道我用了謝禦史的話,他不快了,忙說:“我說你才是真的成就了事業的人,我是個沒用的人,不用提我。”
審言對著謝禦史說:“父親大人,所以,我的命和這個官位,都得自於歡語。若我家怠慢了她,就有恩將仇報之嫌。”
我馬上說:“公爹!不是這麽回事!審言沒睡夠覺,說話有些亂。您千萬別往心裏去!審言對我家恩重如山,保全了我家,我爹常說我家此世傾力難報。他多次救我性命,我更無法報答。”謝禦史最恨聽什麽我家有恩於他的話,現在審言這麽說了,他的驕傲不又要受損?審言看不慣謝禦史對我的態度,就這麽拿話壓他,日後謝禦史見了我不更生氣了?
謝禦史閉了嘴,竟是有些喪氣的樣子。審言側臉,“歡語,你說我上不上朝?”這個人!他本來就已經決定了,可不想讓謝禦史覺得他是因為謝禦史的教導才回朝。
我歎道:“審言,如果你一定要這麽幹,請至少要再等一個月吧。”
謝禦史皺眉道:“那麽長的時間?!”
審言向後靠靠,說道:“好吧,一個月後。”
謝禦史咬牙,又問:“那麽這期間……”
我問審言:“你看呢?”
審言答道:“我大概得見人了,你說什麽時候開始?”
我遲疑地說:“三天後,行不行?”他自己給的時間中的最後一天了。
審言等了片刻,歎道:“我還想再等十來天呢,但你這麽急,隨你。”我氣得把他狠狠地抱了一下。我怎麽成了急著讓他見人的人了?!
謝禦史有些結巴地對我說:“你如此,很好。”我突然有了種和審言一樣的反抗心理,十分想幹點兒什麽和謝禦史作對的事,讓他撤回剛才的話。原來,當人們不接受一個人,竟然連表揚都受不了。
我看向謝禦史,他神情失落,心不在焉,我又覺得他可憐,就說道:“謝公爹誇獎。”
審言似乎輕哼了一下,大概說我是個軟骨頭。他微扭了些頭,說道:“我想躺下,再睡一會兒。”他達到目的,這就是要趕人了。自從他醒來,這是頭一回他對謝禦史說了這麽多的話。往日謝禦史來看他,他總是裝睡。今天他這麽幹,十有八九是因為謝禦史自審言看了他一眼後首次當了審言的麵罵我。審言的時機也碰巧對了,他說了我的來曆,那謝禦史看來是信了的樣子,以前謝禦史總似乎在火頭兒上,就是對他說了也會被罵成無稽之談。
我暗歎,對審言說了聲好,放了他的手起身,扶著他重半躺好,給他掖了被角,背著謝禦史,對他微笑。這是個知道怎麽保護我的人,今天這番話,就堵住了謝禦史日後對我的惡語。審言動了一下嘴角,我飛快地用手指摸了一下他的唇。他抿了下嘴,閉上眼。門外杏花的聲音:“老爺來了。”
審言立刻睜眼說:“那我等一下吧。”我趕快看謝禦史,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有注意。
爹和麗娘從門口進來,麗娘原來臉上帶著笑,但看見謝禦史就沒了。杏花飛也似地搬了個椅子跑過來,放在謝禦史身邊,又離開很快再搬來了一張放好,我笑著說:“杏花,我去弄茶……”杏花連擺手,“我這就去,還有姑爺的。”又跑開了。
爹和麗娘先對謝禦史施禮寒暄了幾句,謝禦史言辭稀少,還是一副沒緩過勁兒的樣子。爹他們坐下,審言欠身坐起來,叫了一聲:“爹,麗娘。”麗娘忙說:“姑爺快躺下!累著了就讓別人怨我們了。”
審言低頭說道:“不累。”
爹也說:“審言躺下,潔兒,坐吧。” 還是爹好,不讓我站著。我應了一聲,坐在了審言腳邊椅子邊緣,不擋在他們之間。審言卻沒躺下。我知道他不願對爹失了禮數,他自從能坐了,就沒有躺著見過爹。雖然每次爹他們都要說一通“躺下”之類的話。他今天其實能站起來,但剛才見謝禦史沒起來,現在也不能這麽明顯。杏花給大家上了茶,自己站在一邊,也不躲出去了。
爹問了一番審言的飲食起居。昨天剛來過,自然就是些今日吃了什麽等等無聊的話,但審言曾被我那時在李伯家的果林裏狂轟濫炸地問過了無數癡呆問題,已經練出來了。他現在對爹重複淺顯的問題都認真恭敬回答,顯示出超凡的耐心。
爹問過後,似乎猶疑了半天,終於歎息道:“審言,我本不該開口。你傷後應多加療養。”
審言輕聲道:“爹盡管指教。”
爹看著審言,那副悲憫之色,讓人覺得他說的話,肯定是為了對人好。爹緩慢地說:“當今朝上人語紛紛,但你知道皇上為人的特點,自有主斷。他對你的倚重,不會因人言而變的。”
審言點了下頭。爹又說道:“你如有時間,可寫些奏折,與皇上恢複聯絡。同時傳些指令,讓那位錢公子斡旋其中,開始指點些商部的運行。”
審言又點頭,說道:“謝謝爹,我會照辦。”我覺得爹的手腕比謝禦史高許多。同樣是想讓審言盡快回歸朝政,但先表示了慰問,接著語氣中透著關懷,出的建議,也是可以身體力行的事。又想起爹十年輔佐那位逆反心理十分強盛的皇上,自然會明白青少年的思維特點。再次在頭腦中寫了個便條,日後給我孩子們建議時,注意不是說什麽,是說的態度。態度對了,人也就聽進話去了。態度不好,好話也白說了。爹實在是圓滑。
怕爹接著指導讓審言煩心,我說道:“爹,審言說一月後上朝,三日後就開始會見人眾了。”
麗娘開口,“姑爺還這麽在床上坐著,怎麽見人?再多歇兩個月才好!潔兒,你該勸勸他。”
爹輕輕一歎,“審言,看來我多嘴了。”
審言忙說道:“爹,不可如此說,我受教了。”
爹看著審言,有些語重心沉,“審言,不論什麽,都要保養好身體,不然的話,就會傷了係你於心的人。”爹是不是想到當初他愛侶的離去?
審言再低頭道:“爹,我明白。”
爹緩緩說道:“皇家的事,盡了力,於心無愧,就甚好。一旦功成顯耀,當反思退路,最好不要長久流連。”他語中有些傷懷之意,可不等審言開口應答,爹又歎,“審言,你心智遠達,我知道你都明白,我人老了,愛嘮叨,你不要介意。”
審言立刻回答說:“爹,我愚鈍不堪,爹要隨時告誡我。”
爹搖頭,“審言不可如此自貶,你是我所見最敏銳成熟的年輕朝臣,又有人所不能的奇思謀略,日後必有一番風雲作為。我已是過往之人,不要太把我的話認真。”
審言抬頭看著爹,說:“爹,我不明朝事,妄為無算,請爹一定要多指教。”
爹一拍膝蓋,歎道:“審言,我兒,不必多慮往日的經驗之談,你們年輕人自會有別種際遇。我隻是高興有你為我半子。你知道清兒從小就喜歡那些藥書醫書……”他頓了頓,歎氣,又接著說:“他離家十年,回來後,我更不懂他的那些事,平時根本不敢對他開口,恐他見笑。”
麗娘驚訝道:“老爺?!”
爹苦笑,“清兒在外早成名醫,動不動就說些診治之語,十分深奧。”我和麗娘都輕聲笑了。
爹又看著審言說:“審言,現在我有了你,感覺勝似親生,又是同道中人,就常忍不住來與你說幾句,望你憐我年老嘴碎,不要厭煩。”
審言突然下了躺椅,就要跪下行禮,我去扶住他,爹也忙起身,一把抱了審言的肩膀,讓他站起來,問道:“審言,為何如此?!”
審言低頭說:“爹折殺孩兒了。日後請爹不要再這麽說,爹來教誨,我求之不得。”
爹深歎道:“我兒別這麽見外。我說我老了,說的話,你不愛聽,就告訴我,不能動不動就跪下,讓我心中不忍。”
麗娘也笑著過來,說道:“姑爺別驚著我們老爺了,一家人,說說就是了,別行什麽禮。”
審言還是低著頭,小聲說:“請爹和麗娘坐下。”
爹他們坐了,審言深深地拜了一下,我扶著他坐回躺椅上,蹲在地上給他穿上了鞋。
麗娘笑了,“就算補了婚禮上的禮拜高堂了,姑爺你太多禮兒,什麽時候你能與老爺爭執辯解,那就不是外人了。”
我笑,“麗娘,你何時與我爹爭執過?”
她一瞪眼,“當然有過,那時他讓我單走,我就頂了他了。”
我還是笑,“就一次?”
她笑,“一次也比姑爺強,姑爺見了老爺總是恭恭敬敬的,老爺對姑爺越來越好。清兒那樣子,看著是吃醋了。”
我嘿嘿笑了,“你也看出來了?”
她哼一聲,“當然,老爺一抱姑爺,清兒的嘴就翹起來。誰都看得見。冬兒背地裏還讓我對老爺說有空抱抱清兒。”
我哈哈笑,爹歎息搖頭,“不是我不想,但他一向莊重老成,實在沒有機會。”
我們又笑,門口哥哥的聲音:“這麽熱鬧?”他走進來,見了謝禦史,忙躬身施禮,謝禦史在爹和審言的對話中,一言不發,一直有些迷迷糊糊的樣子,現在半心半意地還了禮。哥哥又見過了爹和麗娘,爹起身說道:“我們打擾了審言半天,該讓審言休息了。”
審言站了起來,對爹又要行禮,爹過來,按了他的手臂,說道:“審言,不要這麽多禮。你好好養護身體。”說完,十分自然地抱了一下審言,拍了拍他的後背。轉身,稍遲疑,然後有些拙劣地抱住了哥哥,一字一頓地說道:“清兒,你辛苦了。”很失節奏地拍了拍他。哥哥的身體僵成了木棍。我忙低頭,怕哥哥看到我的笑。
聽見爹對謝禦史說:“謝大人,我們送你回小舍可好?”
我抬頭,見謝禦史一臉茫然的樣子,點頭站起,要與爹和麗娘往外走。
審言說道:“謝父親大人前來。恕我不遠送。”
我也說:“公爹走好。”
謝禦史看了我們一眼,轉身往門口走,突然對跟上了他的爹說:“你可知你的女兒已經不是以前的女兒了?”
爹又歎氣點頭說道:“的確,謝大人,我總想告訴你,但怕你不信,請隨我來,我對你細說詳情……”他們一邊說一邊往外走,那個老仆人向我們道別,仔細看了我一眼,眼中似乎沒有了以往的敵意。
我們看著他們離開,哥哥皺眉對我說:“爹今天怎麽了?”
我嘻嘻笑著說:“爹說你離家十年,他想你了。”
哥哥疑惑,“那是以前的事啊,爹不會是不舒服了吧?”
審言輕歎,“玉清,你多想什麽。你有這麽好的爹,他喜愛你,就想抱你一下。”
哥哥像個孩子一樣笑了:“審言,這也是你的爹呀!爹喜歡你才是真的!總抱你!當弟弟就是好……”說著拉了審言的手往屋中去,扭頭又說:“妹妹你去看看冬兒吧,她念叨你呢。我這裏要半個多時辰。”
審言邊往屋裏走,邊轉了頭看我,我笑著說:“我去去就回來,一會兒在這裏等你。”他點了下頭,哥哥歎氣:“你們可真是恩愛,難怪冬兒總要纏著我,說跟你們學的……”他們進了門。
我長出了口氣,覺得天十分藍,草格外綠。叫了杏花,一路快走地去見冬兒。我們隻能聊一會兒,我得趕快回來。審言三天後就要上工了,我得時時和他粘在一起。一會兒哥哥給他治療完了,是他倍感脆弱的時候,我可不能回來晚了。

番外 2
一進門,見冬兒挺著行將臨盆的肚子在地上站著,麗娘笑咪咪地坐在椅子上。看我進來,麗娘笑著說:“潔兒來了,正好。冬兒在害怕。我生的時候,你就在屋裏,快告訴冬兒,簡單得很,根本不疼。”
我張了嘴,說道:“麗娘,真的不疼?”
麗娘微皺了眉,“你也不信?當初我學武時,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梅花樁上一跑就是兩個時辰。打鬥時,挨了棍棒,多疼都不能停下,現在想起來還覺得疼。可生澄兒,我怎麽也不記得有怎麽疼。”
冬兒緊張地看著我,問:“姐姐,當時麗娘怎麽回事?”
我想著,“出了好多汗,沒吃什麽東西。”我暗語道,冬兒妹妹,別怪我對你撒謊,我不告訴你麗娘的猙獰樣子,是怕嚇著你了。我接著說:“冬兒,我多羨慕你呀。”
冬兒立刻變成了十分慚愧的樣子,“姐姐,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忙說,“不是那個意思,你也羨慕我,對不對?我還羨慕麗娘。”
冬兒使勁點頭,“是,我羨慕姐姐。姑爺天天和姐姐在一起。你哥哥說,等我分娩後他再去采買藥材。可他早晚都得去呀,藥店裏的存貨快沒了。他一去,就得兩個多月,山高水遠的,這次錢管家也不同他一起去,萬一……”說著眼睛就紅了。
麗娘忙說:“清兒如此遠行,已有多年了,從沒有出過什麽事。冬兒千萬別擔心。你一不高興,腹中的孩子也不高興。”我非常理解冬兒,哥哥一去兩月餘,一日三秋,實在難熬。但哥哥如果不去,他的藥鋪怎麽維持?藥廠的藥材也有部分要由他去購買。同時心裏多少竊喜,我和審言是在一起了,一天都不會分開!
冬兒連著點頭,“謝謝麗娘,我生出了孩兒再擔心。”
我忙說,“冬兒,生了孩子也不能擔心,不然奶水裏就有了那些擔心,孩子吃了也會不快樂。”
冬兒大睜了眼睛,“怎麽會?”
我說道:“真的!我就是不會解釋罷了。反正你要高高興興的才行。”我皺眉,“哪天讓哥哥再雇一個能替他買藥的人吧。”
冬兒搖頭:“你哥哥說,隻有他能看出藥材的優劣,他的藥店有信譽就是因為藥材從不作假。他說如果讓不可靠的人去買了不好的藥材,他沒發現,一次就毀了他的名聲。”
我轉頭對杏花說:“杏花,你回去問問錢眼,看他有沒有可以推薦的人,多少有他那樣的精明,陪著我那老好人的哥哥走一趟,不至於讓他孤單。”
杏花笑著點頭說:“是,小姐。”
麗娘說道:“杏花,夫君就要當官了,你再做丫鬟就不對了,別人會說我們家沒有規矩,怎麽能讓個夫人服侍人?你就不要再忙了,我明後天從府裏的丫鬟裏找個人。”
杏花急著說:“我不想離開小姐!”
我說:“杏花,麗娘說的對,別人如果不知道咱們的關係,會說我和審言對你們不好。你每天別幹活了,來找我玩兒就是了。”
杏花擰著手說:“那我非急死不可,沒事幹多難受啊。錢眼白天不在,我隻和小姐說說話,會悶死的。”
麗娘說:“老爺昨天跟我說了,老爺不是太傅了,再在這裏住著,惹人眼。我們就到外麵選兩三處宅子,大家離得近些。讓姑爺自己有個府邸,錢管家,不是了,錢……我忘了他的官位,和杏花也能有個自己的宅院。我們和清兒他們住著。”她停了下下,有些勉強地說:“老爺說,姑爺的府邸要最大,日後謝禦史肯定會住在那裏的。”
冬兒和杏花臉上都有些變色,我忙笑著說:“今天審言對他說了我的來曆,他好像信了。”
麗娘點頭,“我們一路上,他就一個勁兒問老爺怎麽回事。我告辭了他們,他和老爺去書房了,說要繼續講講。他還說要看小姐以前的筆跡,老爺說要去找找。過去的小姐練過書法,但早忘記放在哪裏了。”
杏花出了口氣,“小姐呀,每次見了謝禦史大人,我都喘不上氣兒。”
冬兒一歎氣說:“我也是,就想離他遠遠的。”
麗娘搖頭,“謝禦史人怎麽有個像姑爺那麽好的孩子?咱們老爺怎麽攤上了以前的潔兒?”
冬兒說道:“玉清說審言像他的娘。”
杏花問道:“那以前的小姐像誰呀?”
大家半天沒說話,我慢慢地說:“像她自己。每個人都是和父母不同的人,也許有些遺傳,可真的到行動的時候,每個人都會選擇自己的行為。沒有一個人會想著:我爹或我娘會這麽幹,所以我也這麽幹。以前的小姐和審言……”我歎息,“說來,也是碰巧了。她的性子本來就已經暴躁,為人又要強。”
杏花點頭說:“對呀,那時的小姐幹什麽都特用心,練女紅把她的手指紮得都腫了,她還最恨那麽坐著繡花,可她說她就得學好,省得日後讓人看不起。”
麗娘一拍手,“那撞上了姑爺那死不低頭的驕傲性子,可不氣死她了嗎。作孽啊,姑爺那樣子,我怎麽看怎麽是個招人疼的孩子,可誰想就能硬到那份兒上呢?”
我笑,“麗娘,你才多大?就這麽賣老?”
麗娘一斜眼睛,“我比你們都大,你們叫了我聲‘娘’,就都是我的孩子了!”我們都笑了。
麗娘又說:“怎麽說著說著就跑了題兒了?咱們原來講什麽來著?”我們大家都使勁想了半天,最後是麗娘說:“哦!杏花!”
杏花嚇了一跳:“怎麽了?”
麗娘說:“就是說你呀!你有了自己的府宅就是夫人了,有你忙的。別擔心沒事幹。我算知道了,天天的大小事情,從買菜到月錢打賞,你心裏都得有個譜兒。我原來在外麵的時候,哪裏想到這麽麻煩。早知道我再多玩些日子。潔兒,你別張嘴,你到時候也跑不了。冬兒,我再忙三四年就交給你,兒媳婦是幹嗎用的?當然是來給我們持家的。我看老爺心思淡了,再幹幾年,大概就退了,我們出去好好玩。”
我遲疑著說:“咱們別搬家了吧,就這麽住著,多好。讓人把杏花的小院子擴建一下……”
杏花說道:“對呀,我公公天天說錢眼奢侈,要是再搬了宅子,他肯定更……”
麗娘一擺手,“我知道你們就想賴在這裏,讓我操心。老爺決定了,大夥兒都準備搬吧!冬兒現在不能挪動,大概冬兒產後吧。”
冬兒忙說:“玉清不在的時候可也不能搬,他的那些書和藥,他不讓別人動哪。”
麗娘皺眉,“那這得等到什麽時候了……”
我說:“多等等,沒事!我得趕快走了。”
麗娘笑:“這才多一會兒?你別急著走,老爺說了,第一個搬出去的就得是你們。”
我大叫,“那怎麽成?!審言身體不好,要哥哥天天治療,我們得和冬兒他們住一起。你去和爹說,我真得走了。”
冬兒也笑,“姐姐快去吧,別讓姑爺等。”
我和杏花告辭,一路回來,到了廊前,發現審言沒出來,我們就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了。
我看杏花有點發愁的樣子,就笑著安慰說:“杏花,我們姐妹這麽長時間了,本來就沒有讓你當什麽丫鬟,你早就不是了。從今後就是不幹活了唄。我們還會常在一塊兒,不會生分的。”
杏花說道:“如果不和小姐天天這麽守著,我心裏就空空的。”我知道她是這麽長起來的,已經成了習慣,要改掉大概得用什麽轉移她的注意力,就笑著說:“日後你有孩子了,心裏自然就不會空空的了。”
杏花低頭說:“小姐,可我怎麽,還沒有孩子呢?”算來她成親也有一年多了。
我笑著問:“錢眼急了?”
杏花搖頭,“錢眼不急。可我害怕。”她看了看房門,低聲地說:“是不是我作了孽,那時看著小姐對姑爺……老天罰我,讓我也沒有孩子……”
我急忙說道:“胡說什麽呀!還記得我說的嗎?天地之間隻有善意,沒有懲罰。人對人幹了惡行,才要承擔責任。你這麽善良,為這麽多人做了這麽多事情,老天罰你幹什麽?錢眼都得靠你壓住他的福分呢。”
杏花要哭了似地說:“如果我沒有孩子,他娶了我,還有什麽福分?”
我瞪眼,“娶了你是因為他喜歡你,可不是為了要孩子呀!”
杏花使勁搖頭,“可我要孩子!”
我笑著說:“那就要唄!我跟你說說……”悄聲地把自然排卵的周期和特點給她講了一下,然後又說些別的似是而非的常識,她低頭聽得滿臉通紅,我最後極小聲說:“也許是錢眼的事……”
杏花立刻抬頭說:“絕對不會,他……”她一下又低頭,我哈哈笑。
門一響,哥哥出來了,一臉的惶恐。見我們,歎了一下,可聲音自然地說:“審言在裏麵,就出來。”我站起來說:“我進去就是了。謝謝哥哥。”
哥哥點頭,我過他身邊時他低聲說:“你們在外麵聊這些幹嗎?”我一下子反應過來,我自己實際早就放棄那方麵的想法,收養了孩子,心裏沒了忌諱,可審言如果聽到了,還是會傷心的。
我趕快小聲問哥哥,“你們聽見什麽了?”
哥哥也低聲說:“沒什麽,就是幾句,什麽孩子,什麽娶了她是為了喜歡她。”我鬆口氣,幸虧沒聽見我說是“錢眼的事”那句,忙進門去看審言,身後聽見哥哥低聲說:“杏花,你跟我來,我給你號號脈……”
審言坐在床上,依著床頭,腳放在地上。我笑著向他走過去,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可我覺得他明亮的眼裏有一絲黯然。
我到了他的身邊,彎腰把他的腿抬起來,放在了床上,把軟枕等墊在他的身後,然後坐在他的身前。他看著像是很累。也是,和謝禦史一番談論,接著就是被哥哥紮針按摩了一個來小時,還要承受心理上的衝擊。我暗歎,這就是以前我為什麽不讓哥哥給他治療。現在這種情況讓人左右為難:一天天治不好,就讓他一次次失望。可停下來,就代表哥哥——世上的良醫——放棄了他,對他必是個沉重的打擊。他說不再為自己傷心了,怎麽可能?
我盡量表現無邪地對他說:“審言,我在冬兒那裏見到了麗娘,麗娘說爹決定要把咱們趕出去了,找一處宅子。爹喜歡你,你不去和爹說說,讓咱們就待在這裏?”
審言微歎道:“爹這麽做是為了保護我。”我想了想,點了頭。審言婚前在我府住下,皇上知道那是他為了娶我的手段。但他婚後依然留在我府,皇上不可能知道這是因為他怕謝禦史刁難我,也許會開始懷疑他與我爹結黨。現在眾人都在說他壞話,爹讓他盡快搬出去,的確是為了給他省個編排他的口實。
我笑著說:“那我得帶著我那些孩子,還有一幫仆人,夫君你要養活一大家子人了。我又不懂得持家,你準備辛苦吧!”
他閉上眼睛說道:“這樣多好,我還能有點兒用。”我突然想起在他與謝禦史的交談中,我說我是個沒用的人,這句話一定刺激了他。人的心裏如果有脆弱的地方,那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我當時何嚐不是這麽誤會了他?
忙湊過去,吻了通他的嘴唇,他沒什麽回應,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笑起來,“我說了那句話,你生氣了?”
他低聲說:“你不讓我說自己壞話,你卻亂說。”
我嘻嘻笑著說:“我說的是開玩笑的話呀。我雖然在社會上是個沒用的人,但從小我就知道,我在家裏可是個棟梁之才,我爹娘天天說我是個心肝兒。小時候,我比現在還沒用,就知道吃喝拉撒睡,可他們寶貝得我要命。你說為什麽呀?”
他淡著個臉子,不理我。我又笑,“現在,我就是不掙錢,對你也是有用的,對不對?”
他輕哼:“何止有用……”
我忙說:“是呀,何止有用,被愛得越深,就越可貴。我那時死去,回顧我的一生,發現我根本沒有憶到什麽金錢野心,身體肉欲,想起的隻有是不是被人所愛,付出了什麽樣的情感。所有功利目的和用途都與愛沒有關係。這世上,如果有人愛我,我就是有用之人。我深愛的人,就是對我最有用的人,他隻要在我身邊,我就感到幸福滿足。”我把鼻子對上他的鼻子,輕聲問:“審言,對嗎?”
他停了好一會兒,眼睛剛開了下,又合上,低聲說:“不對。”
我輕聲笑了,吻了下他的眼睫毛,看著他清瘦的俊秀麵頰,一隻手摟了他的肩膀,另一隻手一下下輕劃著他耳後頸處,小聲地說:“又耍賴,怎麽不對了?”
他癢得肩頭稍動了一下,可又忍住,細細地呼吸著,閉著眼睛不說話,要和我對峙到底。我笑著,手指劃下他脖子,輕掠過他的鎖骨,上到他的胸膛,摸索到他的敏感點,隔著衣服,極微妙地撥弄他的碎處。想著自從他傷後,我就沒有吻過他的全身,他總是怕冷,夏天也穿著長衣,夜夜在我的懷抱中睡去……
突然,審言蹙眉低“啊”了一聲,猛地睜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裏充滿了恐懼恥辱和厭惡,我嚇得忙抬了手,想起杏花說那個小姐把他挑逗起來又罵他下賤的話,知道他又把我當成了她,急忙收了雙手,直立了身子坐好,離他遠些。他一下子坐起來,顫著手抓住了我一隻手,另一隻手一把扯開他的衣襟,把我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胸上,然後他伸臂緊緊抱住我,把臉貼在我的臉邊。
我的手被擠壓在我們兩個人的身體之間,動彈不得,手掌中隻感到他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他的身體微抖。我也心跳得厲害,因為怕他痛苦。好久我們都沒有說話,他慢慢平靜了下來。
終於,我輕問:“是那裏疼嗎?”看來他有了反應,哥哥知道了會欣喜若狂。可他稍有反應就疼成這樣,那還不如沒有。
他不做聲,好一陣,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忙說:“我知道……”
他又搖頭,“你不知道。”我不說話了。他低低地說道:“我真的忘了,早忘了她的樣子了。”
我點頭說:“我相信。”
他緊貼著蹭了下我的臉,“真的?”
我低聲問,“你不信我?”
他又抱了抱我。我們又安靜了半天,他小聲說:“我隻是,沒有想到我會……我猝不及防,下一次,我不會這樣了。”
我用在外麵的一隻手抱他,說道:“如果太疼,就別……”
他搖頭:“不疼。”
我發覺我根本沒有什麽狂喜或期待,反而憂心忡忡,就說:“審言,其實,沒有,也沒什麽呀。我們一直都這麽好。”
他用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可我想……想給你……”
我歎息了一下,與他分開,他放下了手,垂眼不看我,我抽出我在他胸前的手,把他的衣襟掩好。說道:“你已經給我了呀,那時讓我擦身,就是給我了,是吧?”
他微點了下頭,我張了雙臂環抱了他的腰,靠在了他的胸前,輕輕笑著說:“好大的膽子呢。”
他在我耳邊低聲說:“既然你喜歡,就是你的。”
我悄聲笑著說:“我什麽時候喜歡了?”
他極細聲地說:“從一開始,你就喜歡了。”
我大驚道:“我那時就喜歡了?!”他低嗯了一聲,我仔細想,竟是真的,我的確那時初見他,就喜歡了他的倔強和沉默,也喜歡了他的身體。我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好半天,他低聲說:“以後告訴你。”
我皺眉,問道:“你什麽時候喜歡我的?”
他立刻說:“從你喜歡我的時候。”
我笑,抬頭吻他的嘴唇,“看來,是我先喜歡了你,你慢了一步。”
他回吻著,含糊地說:“不,是同時。你還那麽久沒發覺,慢了好多步。”
我說:“什麽沒發覺?都是你,不說話……”
他說:“是你,我說了你也不信……”
我吻著他:“說有什麽用,早點讓我摸摸不比什麽都強?”
他不鬆口:“讓你摸了你也忘了……”
我接著來,“那是沒摸夠!你該每天讓我摸八百遍……”
他低聲笑了,我離開他的唇,看著他神采飛揚的笑容,一時恍恍惚惚。他笑容斂去,半垂下眼睛,說道:“那有什麽?我還怕你?”
我一下子抱緊他,在他後背摸挲起來,一邊說:“不怕?那我還漲價了呢。一天一千六百遍。還得讓我親一萬次,欠一罰十,不準穿衣服……”
他把唇貼在我耳邊說道:“你在李伯家就想這事來著?對不對?那時就惦記著看我不穿衣服的樣子……”
我被打敗了,羞得渾身燥熱,氣得咬牙道:“你現在就別穿了!”
他立刻一副病歪歪的樣子,頭垂下,有氣無力地說道:“我有點兒冷。”
我趕快抱著他拍拍,問道:“怎麽才能讓你暖和些?”
他哼嘰著說:“你脫衣就行……”
我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說道:“你跟誰學成這樣了?”
他馬上強嘴:“跟你……”
我撲上去,堵了他的嘴,我們抱在一起吻著吻著一塊兒睡著了。

番外 3
一睜眼,快黃昏了。我的胳膊在審言的脖子下麵,他仰麵躺著看著屋頂,眼睛不眨,嘴唇沉靜地抿著。我看了他好久,幾乎不敢呼吸,怕驚動了他的思緒和我感到的無盡甜美。
審言終於眨了一下眼睛,似有感覺,微側臉看我,然後翻了下身子,對著我。我仔細看著他的眉毛,他漆黑的眼睛,他弧線動人的嘴唇,突然感到一陣古怪的異樣,覺出原來的小姐是多麽向往這樣的時刻,能這樣和他躺在一起,這樣看著他,被他這麽看著,她心底無望的悲傷一下子充溢了我的心懷,我的淚濕了眼眶……
審言關切地輕聲問:“怎麽了?”他抬手攏住我的腰,讓我貼著他,我在他的肩窩處說,“沒事,隻是覺得你真好。”
他的手在我背後,學著我,輕輕地用手指撫摸劃弄了幾下。微微的顫栗像水麵的漣漪從他的觸摸處傳遍我的全身。他過去從來沒有任何身體上挑逗的行為,都是我對他侵犯無度。看來他學壞了。我一下緊抱了他,幾乎要對他說,繼續呀,別停……真羨慕那些西方電影中的金發女郎,三下兩下自己扒了衣服,蛇身而上,呼喚道,babybaby,give it to me……但我這個膽怯的東方傳統女性隻能低聲說道:“審言,你讓我愛得發狂。我是多麽幸運,能和你在一起。”雷啊!無力啊!
他似乎歎了一下,片刻後,說:“你如果一定讓我多等幾天,我五天後再開始會見吧。”
審言是我所見最明銳敏感的男子,對我的所思所想幾乎到了了若指掌的地步,我常常有孫悟空逃不出如來掌中的感慨。這是他頭一次誤解了我。我十分想對他說“你也有錯的時候”,但我怎麽向他說明他錯在了哪裏?
我抱了他一會兒,說道:“你心裏惦記著,三天後就開始也行。但一天最多一個時辰,我看看情況,覺得你累的話,就還要短些。”
他眼裏溫柔,稍點頭說:“是,娘子。”
我一下子笑了,“什麽時候學了李伯的語氣?”聽著就是李伯那時對我:“是,小姐。”的翻版。
他用舌尖輕舔我的唇尖處,小聲說:“在李伯家,想給你當一輩子下奴時學的。”
他想杵我的心窩啊,我笑著反問,“那時候就在心裏叫我娘子了?”他把唇壓在我的唇上,閉了眼睛。我等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審言!那時候,你就在心裏叫我娘子了!”因為他天天聽錢眼那麽叫杏花呀。說完,我用舌撬開他的唇,闖入他的口中,加上剛才動了情懷,對他好一番橫征暴斂,他輕輕嗯歎著,弄得我真想把他活活地給吃了……
門外杏花的聲音:“小姐,錢眼來了,也該吃晚飯了。”
我們分開,兩人都氣喘籲籲,滿臉通紅。我們起來,我看他的頭發亂了,想來我的也好不了哪去,就說:“杏花,等等。”
拿了梳子,打開了他的頭發,趕快給他梳頭。自從我們在一起,從來是我給他梳理。他不用仆人,我知道杏花以前看過他,他心裏也不舒服。他傷後,哥哥和我料理了他所有的事情。經過這麽多個月,我已經是熟能生巧,很快就給他梳了發髻。接著就給自己梳,因為一直依賴杏花,手忙腳亂,一塌糊塗。審言問道:“怎麽不讓杏花來梳了?”
我匆忙地說:“杏花是夫人了,不該再來照顧我了。”忽然看著他說:“那你來幫幫我?”他一笑,點了點頭……
杏花和錢眼真急了,在說了十幾次“我們進來了”之後,終於推門而入,看著我們端坐在床沿,錢眼不解地問道:“知音,你們起來了,怎麽不讓我們進來?”
我說:“我一直在梳頭呀。”
杏花看著我,“小姐,你頭發是散著的呀。”
我說,“是啊,總梳不清。” 怎麽能告訴她我和審言輪流挽出的發髻都鬆鬆垮垮,一碰就散?怎麽能告訴他審言說那時在李家看我不會挽頭發曾想幫我一把,現在能幫了,才發現也好不到哪裏去?
杏花過來,三下五下就給我梳好了頭發,還插了好幾隻釵呀環呀之類的東西。
這期間,錢眼把手上的東西放在了椅子背兒上,我才注意到是幾件衣服,其中就有當初去湖邊餐館他穿的暴發戶的團子服。
我剛要問,錢眼說道:“知音,我今天可是忙壞了!你們家應該付我些銀子。”
我哼了一聲,杏花叱道:“錢眼!厚臉皮!”
錢眼一瞪小賊眼睛,“一大早,你爹就讓我去見了他,說趕快找宅子,讓你們搬出去。雖然借著人家的拖累,我已經是個朝廷的五品官員了,但你爹還是總想重用我,大概因為他現在也不用給我銀子了。我在外麵轉了一天,看了幾處,下午剛回來,你爹又把我叫去了!說三天之內,你們就得搬家!還說我也得一起搬。這還沒完。我離開你爹那兒,人家的爹又把我叫去了,查了你當初的種種行徑。我說了你許多好話。把我累的!從你見過皇上,講了你那個什麽重商論,到那一路你天天使勁追著人家表達心意……”
我叫:“你說什麽呢你?!”審言也咳了一下。
錢眼接著說:“誰看不出來?我還告訴他你那時就說了非人家不嫁……”
我捂了臉,“我什麽時候說了?!”
錢眼賊笑:“就是說要跟人家走路那時候。人家也是這麽想的,對不對?”他看審言,審言輕歎道:“你想幹什麽?”
錢眼還是笑著:“既然咱們得搬出去,這意思,三天後,你就要幹什麽了,對吧?”審言點了下頭。錢眼忙說:“我也得幹,對吧?”審言又點頭。錢眼再說:“那我就算走馬上任,俸祿就開始算了,對吧?”
審言半閉了眼睛,點頭說:“好,開始計算薪酬。我明日給商部寫封書簡,你去傳遞,同時辦理入部事宜。俸祿在月後發放。”
錢眼拍手道:“太好了!明天可不行,我要帶你去看看我今天選的一處宅子。哦,還有,我既然上工了,何日能穿上官服?也給我省點兒衣服。”
我笑道:“錢眼,咱不至於!”
錢眼一梗脖子,“知音,我滿懷了熱情,急著要為人家效勞,你可別攔著我。”
審言又歎:“官服由吏部製備發放,你持官文去安排。如不在商部公務,其他時間,不必著官服。”
錢眼大樂:“我就知道!我帶了我的衣服來了,你看看是不是官場上的便服式樣?”他說完自顧自地去拿了衣服,一件件比劃,問著:“這件怎麽樣?這件呢?我最喜歡這一件……我這是和知音學的,她過去總這麽向我們請教……”審言側臉瞥了我一眼,我忙笑著拉了他的手。
人們說從衣裝能看出人們的性格,的確如此。錢眼的好衣服都有些古怪大膽,不是色彩十分奪目,就是上麵繡了福壽寶之類的字,透著張揚顯擺,適合他的自得自滿。稍正經的,就是一般質料,平庸隨便,看得出是他想不讓人注意他的時候穿的。
他展示完了,盯著審言,審言臉上沒流露任何情緒。錢眼討好地問:“怎麽樣?你覺得哪件好?”
審言轉了些臉,看向杏花,說道:“去請你家大公子,讓他帶上幾件見人的衣服。”杏花咯咯笑著跑出去了。
錢眼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悲傷地看著我,“知音,人家罵我了,說我的衣服都見不得人,每件可都是幾十兩銀子呀。”
審言不接他的話,說道:“三日後,我要開始會見眾人。你先見所有來賓。其中,要來商部謀職的人會很多。你有何想法。”
錢眼立刻來了精神,“你在問我們該選什麽樣的人?商部初建,講的擴張發展,一定是要那些能打江山的人,敢獨自闖出一片世界。性格該像你我,認定了的事,就做到底。”我看審言,他竟然半合著眼睛微點了下頭,不介意與錢眼扯成了一種人?
錢眼看見我的目光,哼了一聲,“知音,你就會小看人!人家比你厲害多了,早就知道我們兩個其實也是知音!當初我見他第一眼,就看出他情傷入骨,你還在那裏犯傻……”
審言輕咳了一下,錢眼馬上對著審言又說:“還有就是,最好是想法一樣的人。要麽像我,愛商如命。沒讀過什麽經書,所以不懂你爹說的古法。要麽像你,聰明到一下子就明白了重商的意義。這麽看來,有可能多是年輕人。反正不能是有不同見解的人,為了錢來幹活,日後不會是真的賣力氣。”
我笑道:“這就是誌同道合的意思呀。”審言又點了下頭。
錢眼把手放在了下巴上,“再有,就是要找性情上不同的人,有人平和有人急躁,不能隻選擇自己喜歡的人,因為能幹成事的人,有不一樣的方式和性格。”
審言又微點頭,錢眼歎息,“先這些了,你還有什麽?”
審言慢聲說道:“在這所有之上,要擇人品正直之人。”
錢眼歎道:“對呀!商部日後就是和金銀打交道,往來都是與錢財相關的事。就是那人能打天下,也認定重商之論,但若人品有差,終會給商部惹出禍事來。”錢眼搖頭,對我說道:“知音,人家是經曆了世麵的人,講究要認人啊。”
我心裏突然想,現代的那些雇人的企業,是不是也該這麽選人?笑著對錢眼說,“這不是你拿手的?總號稱自己能知道人心?”
錢眼得意,“當然了!我跟你說,一眼之下,我就大概能看出一個人的好壞,錯不了的。隻可惜沒幾個人認得出我,一麵之下,都說我是個壞人,我好孤獨啊——”他做長歎狀。
審言不理他,又說道:“還會有許多人來進言送禮,打探消息,疏通關係,你想如何應付?”
錢眼笑得嘴到了眼睛上,“我喜歡死他們了!這就是人氣兒啊!來的人越多越好呀!咱不敢收禮,但我跟你說,憑我多年與人的交往,我大概能讓所有的人都高高興興地走,有的甚至會覺得我是個朋友。說真的,這點兒,你可不如我。你那個冷冷的樣子,淡如白水!誰也近不了你。”
我趕快看審言,他睜了眼睛看錢眼,嘴角一挑,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錢眼又像吃蜜似地看我,“知音,你還怕人家生氣是不是?人家比你懂事兒,知道我說的對,我和他性情相左,可卻投緣。那時候在路上,我不知道為什麽,總能猜出他在想什麽。你說這是不是奇了怪了?”
審言轉身靠在床頭,閉眼不說話。錢眼笑了,我出來打橫,“你就知道欺負人!日後在外麵可不準這麽開人家玩笑!“
錢眼嚴肅了,“知音,你又小看人!人家在外麵是謝大人,了不得。我得指望他罩著我,我好升官發財,自然要百般維護他,把他捧在手裏。當然,怎麽也沒你捧得小心,你簡直是……”
審言閉著眼睛輕聲接道:“是應該的!”
錢眼一愣,來不及還嘴,哥哥抱著一臂衣服和杏花走了進來,於是,又一次,哥哥貢獻了他的衣服,讓錢眼一件件試穿。審言睜了眼睛,有時點一下頭,錢眼這麽選了三件衣服。
哥哥歎道:“審言,我覺得我就夠挑的了,你比我還苛刻啊。”
錢眼皺眉說:“他怎麽選得都是這麽素淨的?”
哥哥說道:“雖是素淨,可實際高貴。他選的都是質料和做工最講究的單色衣服,返璞歸真,大方隨和,沒有人會反感,都是你日後與人周旋的好裝扮,既不會被人看不起,又不會有以勢壓人之嫌。懂衣服的,說一聲好品味,不懂的,會覺得你順眼。”
錢眼仔細看那些他手裏的衣服,大歎了一聲道:“這些都是銀子呀!”我們笑出聲來。
哥哥笑著看著審言說:“審言,我一直想問你,那時,你我第一次見麵,你信我是郎中嗎?”
審言看著哥哥微歎了一下,“玉清,你在衣服上,從沒穿得像個郎中。”
哥哥不解,“我一向穿破舊衣服,怎麽能不像個郎中?多少人,比如張嫂和你的父親都沒覺得異樣。”
審言一動嘴角,“那些衣服的衣料也許普通,但剪裁合體,你的頭飾腰帶甚至襪子都與衣服顏色相配。”
哥哥點頭,突然看著我說:“那時妹妹去見你,不敢穿過去的衣服,要穿我的衣服,現在看來是對了。”又笑著看著審言說:“你知道,那件淡綠的,是我給選的。”審言看著像沒聽見,錢眼說道:“那次湖邊,那件藍色的是我們大家給她選的。”
審言低了眼睛輕聲說:“是紫色的。”錢眼滿意地奸笑,拉著聲音說:“哦?是——嗎——,你沒記錯?”
審言一閉眼,回身往床上一靠,又不理人了。我現在發現,別人對他的調侃,他一律不睬,但總會替我出頭。錢眼張嘴發出桀桀的笑聲,我氣得說道:“你的牙中間有個綠東西。”錢眼立刻齜了牙,對杏花說:“娘子,知音是不是在騙人?”
杏花斥罵道:“姑爺不理你,你還使勁折騰。小姐姑爺要吃飯了,你也給我回家去!”
哥哥笑著站起,“我和冬兒去與爹娘進餐,審言,你好好休息。”
審言從床上起身,說道:“謝謝玉清。”
哥哥說:“你還和我多禮?快坐著吧。”
錢眼一邊收拾衣服一邊說:“就是,三天後就要幹活了。”
哥哥皺眉,“三天後?幹什麽?”
我說:“他要見人了,一天一個時辰。”
哥哥一臉的不高興,“審言,你真的要這麽著?”
審言點了下頭。哥哥上來又給審言號脈,鎖著個眉,拿了衣服,自語道:“我得去重新配些藥……”往外走去,錢眼也抱著衣服,笑著對審言說:“明天我帶你去看我給你選的家,咱們做鄰居。”
審言點頭,低聲說:“多謝錢兄。”
錢眼笑著對我說:“知音,人家總是這麽有禮,難怪所有人都喜歡他。”
我氣道:“你該好好學學!”錢眼一歎,“晚了!”他看著審言說:“你說咱倆早認識幾年多好。”
審言點了下頭。
錢眼笑得露出了所有門牙,“那樣你絕不會被……”他臉上笑容一硬,馬上說:“現在也好,你幫我挑衣服,我幫你挑宅子,咱哥兒倆……”
杏花說道:“錢眼!給鼻子上臉了你!”
審言卻低聲說道:“杏花,錢兄與我早如兄弟。”他的語氣淡漠,可聽來卻讓人無端感動,錢眼那麽能說的人,竟然半天沒再言語。
我想去問哥哥審言的事,就向錢眼飛快地使了個眼色,說:“我去讓人上餐。”
杏花說:“小姐,我去吧。”
我笑著說:“我得學會不指使你呀。”說著往外走,聽身後錢眼對審言說:“我說你真能每天一個時辰?不然,半個時辰,就是放個風聲兒唄……”
我出了房門,幾步追上前麵的哥哥,他還是一副愁容滿麵的樣子。我輕聲叫住了他。哥哥看著我說:“妹妹,你不管管審言嗎?他不該這麽早就……”
我打斷他,雖然離門很遠了,我還是壓低了聲音給哥哥講了審言的反應和他的痛。
哥哥一喜,臉上開了花兒一樣,我氣,“哥哥,他那麽一下就疼成那個樣子了,別給他治了。”
哥哥圓瞪了眼睛,“說什麽呢?!妹妹,他要是能好了,會多快樂。”
我皺眉,“那麽疼有什麽快樂呀。”
哥哥歎息,“審言不會怕疼的。”
我一下縮了脖子,“我怕他疼啊。”
哥哥看著我搖頭,“審言為了你,命都能不要了,再疼他也會……”他深歎了一聲,然後,他看著我說:“原來他沒有反應,我以為沒希望了。現在,他有了,就是時間問題了。你想讓他快點好了,還是慢慢這麽耗著他?”
我急,“當然快點呀!這麽天天的,他被懸在那裏,多難受。”
哥哥點頭,“那麽,妹妹,你們最好分室而居……”
我搖頭:“不可能!我受不了。”我已經習慣了抱著他睡覺,想也沒法想身邊沒有他。
哥哥苦笑,“那就不能碰他!”
我還是搖頭,“也不行,我得抱他。”
哥哥長歎,“你必須疏遠他!否則近他時怎能……”他一垂頭。我明白了,此是以禁欲方式來培養性欲的意思。讓身體生疏刺激,然後殺個回馬槍。
我咬了嘴唇,哥哥抬頭看著我說:“妹妹,越沒有接觸,越好。”
我遲疑地問:“要多長時間?”
哥哥說道:“人說三個月……”
我斷然說,“想也別想了!”
哥哥又苦笑,“那一個來月?”
我還是搖頭,哥哥又說:“半個月。”
我想著:“很難。”
哥哥瞪眼:“十天?”
我撅嘴:“太長了。”
哥哥眼睛直了:“三天?”
我還是搖頭,老實巴交的哥哥頭一次不懷好意似地眯了眼睛說:“你不是說一天都不能不碰他吧?”
我仔細思索:“好像是……”
哥哥大聲一歎:“你這麽著,他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我使勁皺了眉,說道:“你不是也每天碰他嗎?”
哥哥幾乎跳腳:“那是一樣的嗎?!”
我忙說:“好吧好吧,我想想……”
我吩咐了人,讓他們上晚餐,有點兒做賊心虛地回了屋。
一進門,聽錢眼說:“知音回來了,我們走了。”說笑了幾句,他和杏花離開。
審言坐下,垂了眼睛不看我。我有些尷尬地坐到他身邊,知道我一定得坦白。兩個人之間,容不得任何隱瞞。我沒得他的同意,背著他就去和哥哥談他的事,是不尊重他。
幹下了事情,就得道歉。我做出十分可憐的樣子,輕輕地拉了他的手,小聲說:“對不起。別生氣。”
他立刻低聲說:“就生!”
我立刻笑了:“審言,我就知道你會原諒我的。”把他的手放在嘴上連咬帶親了半天,突然想起哥哥說要少碰他,忙放下來。
審言抬眼看我,又垂了眼睛說:“沒原諒。”
我立刻握拳捂嘴,顫聲道,“那可怎麽好?我害怕了呀!”說著就又不自覺地湊了上去,輕輕地吻他的腮骨下麵,然後在他的脖子上用牙齒輕咬住一塊,用舌頭吮吸到必然會留紅印子。他沉靜地坐著,聽來呼吸都沒有變化。我突然明白哥哥是對的,我與審言這麽長時間了,對他極盡了各種身體上的親密,平常摟摟抱抱,親親吻吻,沒有斷過。他雖然喜愛,但也一定沒有了任何敏感。
我鬆了口,輕吻到他的耳下,悄聲說:“你要是再不原諒我,我就得聽哥哥的話了。”
他微歎氣,啞聲問道:“他說什麽了?”
我離開他坐好,笑著說:“原諒不原諒?”
他一動嘴角,“沒怨過,怎麽原諒。”
我又忍不住,一下子抱住他,在他耳邊說:“哥哥說,你肯定會好的,隻是……”我歎了口氣,放開了他,見審言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眼裏麵明顯有一層慌亂,我知道他想多了,忙說:“隻是我近期不能碰你。”
審言一下閉了眼睛,輕出了一口氣。過一會兒,再睜開眼睛,眼裏含了星光般閃動的笑意,低聲說:“那對你,可是太難了吧。”
我對著他咬牙切齒,“你知道還敢笑話我,我就是真不能碰你了,現在也要先碰個夠!”
我雙手做出爪牙狀,他隻來得及說一句:“你竟然會夠?”就被我按倒在了床上,後麵就是安安靜靜地任我……在對他手嘴並用的瘋狂非禮中,我朦朧地想到他會不會覺得我在蹂躪他?真的是很像……但後麵的日子不能碰他,現在就顧不了這麽多了……

番外 4
當仆人們在外麵說晚餐到了,我覺得才過了五分鍾,可放開他發現他的臉上脖頸和衣襟大敞的前胸全是我留下的斑斑紅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忙用被子一下子把他蓋了個嚴實,在床邊坐好,自己整理了衣服,稍稍把頭發按了按,讓仆人們進來。
他們把晚餐擺上了桌子,我點頭,讓大家出去,等在外麵。回身掀開了被子,見審言閉著眼睛,一副恬然淡泊的樣子,我撲哧笑了,他睜開眼睛,微微一笑,輕聲說:“夠了?”
我的心上下翻了一個兒,使勁咬住嘴唇,雙手拉了他的手把他扯了起來,他有些不習慣的樣子——過去我都是把他抱起來。我笑著說:“永遠沒夠,可是我能忍著了。”說完我把他的衣襟斂好,盡量不碰他的身體,給他係了腰帶,克製住了我一向對他腰部的動手動腳,然後拉著他的袖子把他帶到桌子前。
把他的晚餐托盤端到他的麵前,上麵有一碗藥膳湯,還有一小碗飯,一小碟青菜和一碟剔下的清蒸魚肉盤。我自己坐在方桌的另一邊,把盛了我的酸辣湯酸辣黃瓜辣味牛肉麵的食盤放在了我的麵前,笑著看著他,等他拿勺喝湯。
他看著麵前的湯,垂下眼睛,低聲說:“不想喝。”我笑了,他是要讓我喂他!我起身把椅子挪到他的椅子旁邊,盛了勺湯,說道:“你知道這裏麵不是山珍海味就是稀世藥材,你不喝光,你的那兩位哥哥都不會放過你的。”說完,我一勺一勺地喂了他。他臉上一副沒興致樣子。我暗笑,過去我常抱著他給他喂吃的,弄不好,還用嘴咬了放在他嘴裏,現在這麽喂他,他還委屈了。
喝完了湯,他看著我盤中的湯,我笑道:“這就不給你喝了。”說完,我幾口喝了湯,辣得十分舒服。他看我喝完了,立刻說:“不想吃飯。”他今天是跟我耍上賴了!於是,我又喂了他飯菜。他吃得毫無心緒,我隻好說了許多鼓勵讚美之詞,如:“哇,你看你都吃了一半了!真不錯。”“再吃一口,好審言,好言言,最好的……”我感歎,以前我喂常歡常語吃飯的功夫真都沒白費了。
喂他吃完了,我滿意地吃了我的麵,充滿自豪。整個晚餐,除了我手中的勺子碰了他的嘴,我沒動他一個指頭!過去吃飯,簡直……我真有毅力啊,是不是晚飯前那麽……現在還不餓?
他的頭發又是亂的,我懸空似的給他梳了頭才讓人進來撤了碗筷,我們洗漱了,坐在桌子邊喝了一會兒茶,兩個人都沒怎麽說話,審言看著手中的茶杯,臉上沒什麽表情,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之間,我是管不住我的手的人,真的快一天摸他八百遍了。有時也許是因為他如此容色俊美,氣質泠然,我對他多少有點性騷擾的意思(他越沒反應,我越變本加厲),可更多時候,是因為觸到他的身體時,我感到安心,覺得有種非常實在的依賴。
安靜中,我注意到了陽光裏的金色,聽見了外麵蟋蟀的鳴聲。我仔細端詳審言,他坐在椅上,身姿筆直,但他那近乎是無動於衷的清淡神色讓我有種錯覺,仿佛他是孤坐於一片夜色深沉的無人水畔。一定是那時他獨在水邊的黑色身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多想擁他入懷,讓他感受我的溫存和陪伴,可我知道我得忍住。如果我一直用我的無數擁抱表達我的愛,我也一定能用我的自我管束表達我的愛。況且,看著他,我就感到歡樂。那時,我曾準備好與他無形的陪伴過此一生,現在他就在我身邊,我有什麽不滿足的?
我對著審言笑了,他抬眼看我,一時我們對看了半天。我低聲說:“審言,你知道我是多麽喜歡你愛你?對不對?”他眼睛亮亮地看著我,點了下頭。我笑著說:“千萬別忘了,一秒鍾都別忘了。”他又點了下頭,嘴角一動,我感到他不像方才那樣乏倦了。
我說:“咱們出去走走吧。”他又點了頭。自從我說了我能忍之後,他除了耍賴,就沒有說什麽話。我知道他是個極其敏感的人,大概不習慣我們之間這麽拘束。
雖然是夏日的傍晚,但在他的粗布白衣外麵,我給他又披了一件淡灰色的長衫。為了不碰他,我拿了一條手絹,雙手握著,他緩步地走到我身邊側後,我恍惚覺得時光倒流,我們回到了那段路上的日子。
我出了門,走得很慢,他跟著我。我們一反往日黏在一起時的低聲說笑,隻沉默地走。看來複辟是不容易。我隻覺得全身的肌肉都在蠢蠢欲動,想撲向他。什麽叫自虐,這就是自虐,愣掐住自己的脖子不讓自己呼吸,沒辦法呀,誰讓男的都那麽在意那個……
“歡語。”我呆了片刻,停步,回頭看審言,他垂了眼睛,輕聲說:“講講,你爹娘,那邊的爹娘,是怎麽……”
我笑了,“好呀。”他這是有意識讓我講話,也許他真的喜歡我的廢話。
我們極緩慢地走著,我給他講了我父母的浪漫史,他們的性格……哇啦哇啦,我們之間的那種局促沒有了,我輕鬆地胡亂講著,就是不碰他,我也一樣很快樂。
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那處水邊。因為府中削減了許多仆人,沒有人打理庭院,水邊已經是灌木蒿草亂生狂長。審言突然走過我身旁,慢慢地走到一處過膝的雜草前,稍停住,回頭看我,我跟上他,他踩入草中,引著我穿過灌木間的空隙,到了水邊的一條矮石邊。水塘裏的水依然清澈,看來下麵應該有泉水之類的水源。審言站了一會兒,緩緩地坐在了石上,我也在他身邊坐下。
夕陽消失了,夏季柔和的天光倒映在水麵。我知道這一定是那晚他滿懷愁傷坐過的地方,怕他想起往事,忙仔細看他。他的麵容平靜,眼神清亮,沒有陰鬱。我還是不放心,想著對他說些什麽,怎麽讓他離開這裏,以免睹物傷情。
審言扭過臉看我,淡淡地笑了笑,我的心亂蹦,忙雙手死抓住手帕。他微歎了一下說:“那晚,我隻要咳一聲,你就會離開,或者,你們就會知道是我,不會走過來。可是……”他雙手把披在外麵的衣服拉了拉,裹住了自己,我忙壓製自己,才沒跳起來給他理好衣服。他回了頭,接著看著水麵。我等了半天,問道:“可是什麽?”
他不回頭,小聲說:“可是,那時,我不想咳嗽。”我笑了,輕舒了口氣。他沒看我,低聲說:“你又擔心。”
我伸手輕輕地為他把外衣往上扯了一下,他接著說:“你那時就說了,別去想那些不高興的事……我聽你的。”
我趕快點頭,說道:“審言,我明白了。”
我們靜靜地坐著,看著水上飛飛停停的蜻蜓,偶爾掠過的雙雙燕子……
忽然,有拖拉的沉重腳步聲漸漸近了,有人走過,可接著停了下來。我知道我們身旁的灌木草叢完全遮掩了我們,肯定不是看見了我們。就聽見了一聲蒼老的咳嗽,接著是一聲長歎。我聽出是謝禦史,忙看向審言,他的眼睫毛微動了一下。
過了好半天,我開始覺得嗓子癢癢,嚇得出汗:這要是被謝禦史發現了我們這麽藏在草木裏,不知道他會說什麽。審言居然說當初不想咳嗽,他可真能忍。你說他提咳嗽這茬兒幹嗎……
我正努力咽吐沫,聽一串急促頻繁的腳步,接著是言言的聲音:“爺爺,看見我爹和我娘了嗎?”
謝禦史沒答言,又是言言的聲音:“爺爺,您看著不高興。您想哭嗎?”
過了一會兒,言言又說:“我娘說,想哭沒事,哭出來就好了。能哭是好事,不丟臉。”
謝禦史哼了一下:“婦人……”他居然停了。
言言馬上說道:“富人?我知道!那天錢伯對我說世上有窮人和富人,讓我一定要當富人。我娘有很多錢嗎?錢伯總說我們家沒錢,他說他要收我當徒弟,日後,掙錢養活我爹我娘,他說他們是敗家子。但我大舅也說要收我當徒弟。可錢伯說我大舅也是敗家子。當徒弟好嗎?您說我該給誰當徒弟?”
謝禦史長歎了一聲,言言也學著一模一樣地歎了氣說:“我也覺得難辦。我想給我爹當徒弟,但他沒問過我。”
謝禦史沒出聲,言言似乎恍然大悟地說:“爺爺!他們說您是我爹的爹!真的嗎?!”
謝禦史哼了一下:“如何?!”
言言的腳步聲,我想他是離謝禦史近些,言言稍微壓低了的聲音:“爺爺,他們說我爹長得好看,他小的時候,有我好看嗎?”過了片刻,言言又加了一句:“我娘就說我長的好看,她可從沒說過我爹長得好看。”
審言微側了臉,從眼角看了我一眼,我笑著使勁眨眼。
那裏,沒聽到謝禦史的回答,言言又問:“我爹小時候,有我聰明嗎?我娘說我可聰明了,是天下最聰明的孩子,小時候就知道護著娘。”
審言對著水閉了眼睛。我輕扯了下他的袖子。
半天,謝禦史還是沒說話,言言又說:“我爹小時候,他的娘抱他嗎?我娘總抱我。”審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言言似乎自言自語:“他的娘抱他就成了唄,幹嗎總讓我娘抱……”
謝禦史歎了口氣,顫著聲音說:“他的娘,走了……”那話裏有點哭音,我有些懷疑我是不是聽錯了。看向審言,他的臉上有了一層悲傷。我剛要伸手握他的手,他轉頭向我努力地笑了一下,又重看向水麵。
言言半天沒說話,一會兒,說道:“爺爺,您別哭了,我讓我娘抱他就是了。”審言一下子低了頭。我拚命咽下口水才沒咳出來。
謝禦史清了幾下嗓子,言言突然大叫:“爺爺!看!蝸牛!”有過了半天,言言問道:“爺爺,為什麽蝸牛走得這麽慢?”
謝禦史出了口氣,大概慶幸言言不再接著談審言了,慢聲道:“因為它沒有腳。”
言言立刻說:“那天我在花園看見一條小蛇,噌地一爬走,可快了,它也沒有腳呀。”
謝禦史沉吟道:“那是因為蛇比蝸牛大許多……”
言言馬上說:“大的就快?我的大烏龜走得可慢了!小老鼠跑得快多了,我根本抓不到。”
謝禦史又道:“那是因為烏龜老了,小老鼠尚年輕……”
言言憤憤然的意思:“蓮蕊姨就跑得比我快,我每次都要跑好幾次才跑得出來找我爹娘。”
謝禦史歎道:“你蓮蕊姨尚且年輕,我才是老了。”
言言停了停,說道:“我看您和她差不多大。”
謝禦史大聲咳嗽,言言語中含著得意:“我每次這麽對我姥姥說,我姥姥都高興得親我。”
謝禦史深歎道:“時辰已晚,你怎麽還不歇息?”
言言委屈的聲音:“娘今天沒來看我們,我以為是她抱著爹,出不來門。我去了他們屋子,人說他們在苑子裏,我找了半天,不知道他們藏在哪裏……”我心說,你怎麽就對了呢?知道我們是在藏著。
謝禦史道:“我送你回去,你日後不要自己亂跑。讓他們來叫我,我與你走走。”
言言說道:“您跟我去見我爹我娘嗎?”
謝禦史沒答話,言言脆聲說道:“他們都說您對我爹我娘不好,是真的嗎?”謝禦史沒有聲音,言言又問:“我姥姥總說爹是個好孩子。他有我好嗎?”又回去了。
謝禦史叱道:“你姥姥才多大!就稱姥姥!”
言言說:“我有個小舅舅,比我還小兩歲。我能不能告訴他們,您說的,我不用叫他舅舅了?”
謝禦史嚴厲的聲音:“你現在就回去睡覺!”
言言也大聲說:“您對我也不好了!剛才還說與我走走,現在就趕我。還衝我這麽大聲嚷嚷。我耳朵疼。娘從沒有這麽對我說過話。您是不是這麽對我爹的?太不好了!難怪他不對我講話!他一定不高興了!我娘就得去抱他!我不回去睡覺,蓮蕊姨會說我,我得找到我娘,我娘送我回去才行……”
謝禦史無力的聲音:“我送你回去,也為你求情。”
言言大喜的語氣:“太好了。他們都說您比老虎還嚇人。您陪我回去,蓮蕊姨肯定不敢把我怎麽樣。”
謝禦史說道:“她們就沒有教你些禮義廉恥,不可說人壞話……”他打住,我幾乎笑出來。
言言的答話:“是壞話呀,我以為她們說的是真的,我回去問問她們為什麽那麽說您……”
謝禦史道:“不必了!我不和她們計較!我們立刻回去。”
言言疲憊的聲音:“爺爺,我累了。”
謝禦史疑惑的話:“那還不趕快走?”
言言說道:“我娘聽我這麽說就會來抱我……”
謝禦史:“你隨我來!”
腳步聲,言言的抱怨聲:“您走那麽快,我跟不上了。我爹小時候……您慢點兒呀……”
他們的聲音遠了,審言抬頭,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我輕輕地笑了,說道:“石頭上涼,走吧。”他點頭站起來,轉了身,看入我的眼睛,低聲說:“我記得你說他不說話。”我更笑,“看來我給他起的名字起對了,沾了那個能說會道人的光。”他一動嘴角:“我小的時候,比他聰明多了。”我笑著點頭,說道:“肯定是肯定是。”他還看著我,我隻好接著說:“也比他好看,是最好看的孩子。”他沒移動眼睛,我又小聲說:“是個最好的好孩子,讓人喜歡得心疼。”他微點了下頭,說道:“你有空兒,告訴他一聲。”我終於哈哈笑出了聲,他唇邊一翹,眼睛裏閃著詼諧的笑意。
我們一路上輕聲悄語地說話,緩步走回了我們的住處。仆人們早就備下了澡水,到了澡盆邊,見我不像以往那樣給他脫衣,審言慢慢地自己脫了衣服,坐到了水中。平時,我就會給他擦身洗浴,現在就在旁邊的小凳上坐了,笑著看著他。他眼睛一閉,倚著盆邊,不動了。
我又笑了,“審言!不耍賴了!快洗,時間長了凍著。”
他歎了一下,半睜眼,拿起手巾胡亂地洗了兩下。我咬了下嘴唇,低聲說:“好好洗,讓我看看你。”
他像來了點兒精神,睜了眼睛,慢騰斯禮地擦洗。我的眼睛隨著他的手,端詳著他方正的肩頭,他的瘦損的胸膛,他不經心的動作……不禁脫口說道:“審言,你真美好。”
他停了手,看我許久,然後輕聲說:“這世上,隻有你,還這麽想。”
我笑著小聲說:“你敢不敢打賭,我的哥哥和錢眼,李伯和我爹,都是這麽想的。”然後,咬了下嘴唇,說道:“你再這麽毀自己,我就去抱言言,讓你看著。”
他哼一下,學著言言的口氣說:“你偏心。對我不好。我要去告訴爹。”
我又被他逗得笑出聲。他洗完,自己擦幹穿衣,我在那裏看著,覺得真不自在,手癢癢得很,雙腳時時挪動,老想過去幫他。我明白了杏花的抱怨,看來我們都是勞苦命,不服侍人就難受。
我洗漱完,審言已經在床裏躺下了,我到床邊,歎息道:“審言,這夜是考驗我意誌力的一夜,你可千萬別太可愛了,我受不了。”他沒出聲。
我把幾個枕頭放在了他的身外,他歎息。我自己另拿了一床薄被,吹熄了燈,在床沿處躺了,心裏一個勁兒告誡自己別撲過去抱他。
我們在黑暗裏躺了一會兒,我凝神地聽他在尺外弱不可聞的呼吸,不禁說:“審言,你喘點粗氣行不行?今夜你能不能磨牙打個呼嚕什麽的?”他睡覺靜得有時我都要把手放在他的鼻口下麵,看看他是不是在呼吸。今夜如果他這麽悄無聲息,我會害怕的。
他翻了個身,聽著是對著我,輕聲說:“不會。”
我笑了,也側身對著他的方向說:“審言,你那麽挑剔衣服,明天咱們出去選衣料,你在家裏別隻穿粗布白衣了。”
他好久沒出聲,我心虛,沒抱著他,就覺得不能感受他的情緒,問道:“審言?想什麽呢?”
他低聲說:“我隻想穿粗布白衣。你喜歡……”我在想著怎麽說服他,他又說:“那時,我一穿上,你就看我……”
想來他第一次穿上白衣,我被他電著,他看出來了。我笑著細聲說:“你穿什麽,除了毀你自己的衣服,我都喜歡!當然,不穿,我更喜歡。”
他不說話,我問:“你又想什麽呢?”
他說:“我不挑剔衣服。穿什麽,都是金玉其外了。”
我急了,大了些聲音,“胡說!惹我生氣!”
他微歎了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過去,他知道我不在意他的不能,就把自己給了我,讓我盡情撫愛他。現在他有希望了,又開始自卑他的慘痛經曆。
想了一會兒,我問他:“審言,你手腕上的傷,還疼嗎?”
他馬上說:“早不疼了。”
我又問:“你胸前的傷呢?”
他回答:“也不疼了。”
我再問:“腿上呢?”
他又歎:“都不疼,你別擔心,全好了。”
我慢慢地說:“其實,傷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如果沒好,你疼,我也疼。如果好了,就忘了吧,我也不用擔心了。”
他沒回答。我等了一會兒,笑嘻嘻地說:“你說你喜歡什麽顏色的衣服?”
他輕聲說:“會見客人,自然該是深沉莊重些的。”
我說:“家裏呢?”
他立刻說:“粗布白衣。”
我氣:“我白說了?!”
他小聲說:“沒白說,但我就是不換!”
我嘿嘿笑了,“審言,你激我。知道我不能去碰你,就這麽氣人。”
他等了會兒,小聲說:“其實,過去,你不必那麽在意你的衣服。我從沒有,記得她穿的衣服。”我咽喉處一緊,他緊接著說:“我記得你穿了什麽,那天,你讀《論語》,你穿著……”他告訴我那一路我都穿了哪幾件衣服,難怪那時他為我挑衣會那麽胸有成竹,算是預謀已久。
我問道:“你看出我穿了哥哥的衣服去見你?”
他嗯了一聲,“那是你哥哥送我們出府時穿的。你穿了他的衣服,我就知道,你怕我傷心,可是我……”
我打斷他說道:“錢眼那時和你們住著,幹什麽來著?”
他一歎:“他總盯著我。”
我笑,“我敢說,你一直閉著眼睛不看他。”
他嘟囔,“不看他也知道他在看我。”
我突然想起來,“審言,那時,我看你時,你是不是也知道。”
他小聲說:“當然知道。你的眼睛那麽大瞪著,每次看我,我就覺得心跳。所以,我心跳時,就知道你在看我……”
我悄笑:“我成孫悟空了呀。”
他問:“孫悟空是誰?”
黑夜裏,我講了孫悟空,他講了他小時候喜歡幹的事,隔著尺來寬的空間,我們聊個沒完……最後,我困得閉著眼睛,淩亂地講著些腦中的意境:那蕩漾著回聲的藍色海灣,那黑色森林裏的白色小屋,那在春風裏和緩飄動的婀娜柳絲,那在雲海裏驀然一現的光華……我心中懷了這麽多的歡樂,走入的夢境中充滿了明麗的色彩……

番外 5
我根本不知道審言什麽時候起身去練功,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的,可睡到心裏有個念頭:“不知道審言吃了多少早飯?”就醒了。睜眼見屋裏大亮,審言坐在他當成書桌的條案前正垂目專心地寫著字。我怕打擾他,沒說什麽,又閉上眼睛,想著再睡會兒,就聽審言說道:“你打酣,還磨牙。”
我一下子睜眼:“啊?!”見他微微一笑,眼睛都不抬,繼續寫。
我大聲歎了口氣,“審言!不能騙我這樣的老實人呀!淘氣!”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問道:“你早飯吃了多少?”
他邊寫邊說:“沒吃。”
我完全醒了,“藥呢?!”
他理所當然地說:“沒喝。”
我猛地坐了起來,“你?!”我差點對他用蘭花指。匆忙地起了身,胡亂穿著衣服,說道:“你不吃不喝,一直幹什麽呢?”
他說:“寫奏章,馬上寫完了。”
我生氣,“那也得先吃東西呀!”
他說:“餓的時候,寫得好。”
我歪頭,“誰說的?有這回事?”
他寫著,回答說:“我小時候,常這樣。”
我有些驚訝,“你小時候會挨餓?”
他沒答話,我趕快說:“現在你得聽我的了,生活要有規律。你沒吃藥,哥哥知道嗎?他昨天特意給你配了新藥,你是不是想傷他的心?”
他小聲說:“你別告訴他不就成了。”
我壞笑了:“我偏去告訴!讓你不吃藥!讓你不吃飯!讓你……”
他放了筆,合目輕歎了口氣,說道:“沒親娘的孩子就是可憐。”
我一下子捂了臉,半哭泣道:“審言!你說話不能這麽狠哪!”
他說:“我是在說言言,你以為我是說誰?”
我放下手,氣急敗壞地說:“你今天要是不好好吃飯……”
他拿起那幾頁紙,邊放齊邊說:“你就會對我不好了。我知道,沒事,你反正不在乎我,那時那麽長時間不理我……”
我抱了腦袋,“審言,我投降!你說吧,我該怎樣?”審言抿著嘴垂下了眼睛看他的鋪在案上的稿紙。
他的頭發梳得十分整齊,肩上披著件外衣,我覺得奇怪。往日我若沒起,他就亂著頭發去練功,錢眼曾說那時如果從背影看,他和號稱容貌絕美的審言沒什麽區別。
我去外廳洗漱,再叮囑人們上早餐和熱的藥,回來見審言還在讀他的稿子,就坐在他側前麵端詳他。他眼底有淡青色的暗影,看來是沒有睡好覺。我不該和他聊那麽晚,他還要起早。
審言提筆加了一個字,低聲說:“我頭發亂著就沒法寫東西,你不喜歡的話,一會兒你可以再給我梳一下。”
我鬆口氣,“我還以為你生氣了。”
他輕聲說,“你就不能猜對一次?”
我笑,“審言,你是生氣了。告訴我,生什麽氣了?”
他答:“沒有。”
我剛要再說話,餘光裏見有東西在門邊動,忙扭頭看,審言也側臉看。隻見虛掩的門縫中間,一根有著幾片綠葉的樹枝伸了進來,從上麵劃到下麵,再在門底縫隙處水平來回走動,然後又回到門之間往上走。審言輕輕歎息,重新看他手中紙張,我說道:“言言,進來吧。”
那根樹枝先進了門,言言才進來了,看了一眼審言,審言沒看他。言言走到我身前,十分靈巧地坐在了我的膝蓋上,抱了我的肩,對我說:“娘昨天沒來。”
我抱著他親了一下他的臉,笑著說:“對不起,言言,以後讓蓮蕊姨帶著你們來看娘。”
言言說:“蓮蕊姨不敢,說怕爹不高興。”
審言輕咳了一下,我小聲說:“爹在看文,別……”不等我說完,言言就跳了下去,走到了審言的案前,審言不動聲色,安然地拿開一張紙,接著看下麵的。
言言在案前走開了幾步,轉頭看一下審言,見審言沒反應,就又走了回去。審言拿起筆,寫了一個字,又放下筆。言言把手中樹枝空中揮了幾下,審言眼睛沒抬。我驚訝言言的這種大膽,也許因為他知道審言不會傷害他。
言言又來回走了一趟,看審言還不理他,終於對審言說道:“我會寫‘一’。”我捂住了嘴。
審言又拿開了一張紙,沒表情。言言把手中樹枝背在了身後,頭到了審言對麵的案邊,看著審言說:“我也會寫‘二’。”
審言眉梢輕微的挑了一下,但對言言已經夠了,他踮起腳跟,沒拿樹枝的手扒在案沿,鄭重地說:“我還會寫‘三’呢!”
審言終於半睜了眼睛看言言,言言把拿了樹枝的手也放在案上,樹枝指著房頂。
審言低聲問:“你會寫‘四’嗎?”
言言說:“不會,但我會說四,我也會說五,還有六七八九十。”
審言歎息了一下,把稿紙整理了,放在一邊,鋪了新的一張紙,對著言言微點了下頭。言言一下腳跟落地,剛要到審言那邊,但先跑到我身前,把樹枝給了我說:“娘,拿著我的寶劍。”我接過樹枝,言言跑到審言身邊,審言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言言猶豫著說:“姥姥說爹的腿和胸都受傷了,不能抱我。”
審言深深地看了言言一眼,輕聲說:“現在好了,能抱你了。”
言言笑了,爬到了審言膝蓋上,背對著審言坐在審言懷中。審言的雙臂環過了言言的細小的肩膀,一手按住紙,一手拿起筆遞給言言。言言握了筆,審言道:“你拿筆的姿勢很對,誰教的?”言言萬分得意地說:“姥爺教的。那天姥爺說要定什麽題,他教我拿了筆,說我點的就是他要的,他還教我寫了一二三,後來他還管我叫小祖宗呢。”我大驚,爹就這麽定科舉的試題?!
審言抬眼看了我一下,我做了個鬼臉。審言握了言言拿筆的手說道:“‘四’是這麽寫的……你寫一遍……裏麵少了一點東西……嗯,寫對了。”
言言高興得在審言腿上一個勁兒地顛動,我不由得說:“言言輕點兒,爹才好。”言言立刻不動了,微側臉說:“爹,我要寫‘五’。”審言低嗯了一聲,握著言言的手寫了五。放了手讓言言寫,言言說道:“爹,您把我的名字寫在旁邊。”審言輕聲問道:“為何?”言言大聲道:“我要當天下第五大高手!”
審言一愣,我問:“怎麽不是第一大高手。”
言言認真的神情,“娘,錢伯說,第一大高手都活不長,老有人去找他們麻煩,不好玩。”
我笑了,“那第二大呢?”
言言答:“錢伯說第二也不好,肚子裏總有隻雞,活的,那多難受啊。”我知道他說是嫉妒的意思。第二名是不舒服,離第一才一步之隔,到底意難平。
我點頭,“那第三呢?”
言言皺眉,想了半天,說:“好像他說,第三是什麽板凳,老讓人踩著。”我想了會兒,明白了錢眼的意思。每次大家提起前三名,那第三簡直就是為了襯托前麵兩個,沒幾個人尊敬,還不如不讓人知道自己。
我又問:“那第四呢?”
言言笑,“我想當第四,但蓮蕊姨說‘四’不好聽,別當。”我知道蓮蕊是不想記起她的叔叔鄭四。
審言微歎,重握了言言的手,在“五”前麵寫下了“第”接著在後麵寫了“高手常言”。然後放了手,用手指著一個字一個字地低聲給言言讀了一遍,言言歡喜得渾身顫抖,拿起了紙說道:“爹給我寫的,第五高手常言!我要讓她們好好看看。”說完把那張紙放在了一邊,對審言說:“爹再拿一張紙給我寫字吧。”審言又放了一張新紙,我原來還擔心他會心煩,現在看來他根本不會。
審言把著言言的手又寫了個“五”字,然後言言自己一遍遍地寫著,審言偶爾低低地說:“那上麵的一橫長一點……嗯,很好……這裏別這麽使勁……”
審言的臉頰幾乎貼著言言的耳朵,我突然覺得他們長得很像,眼睛都十分有神,嘴唇都是抿著的,言言是如此稚氣,審言是如此純潔。
仆人們送飯和藥來了,言言從審言的膝蓋上下來,拿了那張紙,到我麵前拿了他的樹枝,極度興奮地說:“我去貼了這紙就回來。”他轉頭對著審言說:“爹,您等我。我回來和您寫字。”說完跑了出去。
審言歎氣,推了書案緩慢起身,走到方桌前坐了,我雙手給他端了藥,他看了一眼,說道:“我教了兒子那麽半天,累壞了,你就這麽對我。”我一下子笑了,把藥送到他的唇邊,小聲說:“他和你真像。”審言閉了眼睛,“沒辦法,都是他管我叫爹叫的。”我笑得手一抖,差點把藥灑了。
我們用了早餐,錢眼和杏花來了。錢眼穿了身十分平常的衣服,杏花也很樸素。我正納悶,錢眼對我說:“知音,你從你的衣服裏挑件差點兒的,咱們去看宅子,可不能穿得太好,讓人覺得可以使勁向咱們要錢。”說完,他看著審言的粗布白衣又加了一句:“但也別成這樣,別人以為咱們缺衣少衫的。”
我去挑了件衣服給審言放在椅子背兒上,審言站起來,穿在他的粗布白衣外,我隻給他係了下腰帶。一抬頭,見杏花驚訝地看著我,可錢眼卻一臉知情地怪笑,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說道:“你們在外麵廳裏等我吧。”
錢眼嘴歪地笑著對杏花說:“娘子,咱們出去,我跟你講個好事。”
他們前後出去,審言坐在椅子上看著我。他的眼睛裏有種我不熟悉的亮晶晶的表情,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就背對了他穿上出門的衣服。審言在我身後輕聲說:“看都不看我了?”
我不回頭地笑道:“又激我?你脫了衣服,我就看你。”
他歎道:“剛才錢眼都看出來我缺少衣服……”
我一哆嗦,回身正看上審言一閃而逝的笑容,我嗔怪道:“審言!就知道怎麽嚇唬我。我們走吧。”
他沒動,臉上一副無奈的表情,“大概走不了。”
我忙問:“你走不動了?”
他鼻子出氣,“我走不動你也不會來抱我。”
我跺腳,“審言,告訴我你怎麽了?”
他輕歎,“你忘了你的寶貝兒子說什麽了?”
我恍然道:“言言說會回來和你寫字呢。”
審言淡淡地說:“你把他的話忘了,他還能讓你清淨?”
我哈哈笑,“審言,我也奇怪,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能說話了?”
他稍側了臉,從眼角看我,“你這當娘的,竟然覺得奇怪?”……
我們正說笑,果然聽見外麵言言大聲叫錢伯和杏花姨,然後告訴錢眼審言怎麽教他寫字,怎麽給他寫了第五高手的名頭……
我和審言出屋,錢眼正摸著言言的頭說:“小子越來越機靈了,小嘴兒巴巴的,給我當徒弟吧。”言言沒來得及答話,看見我們,跑過來拉我的手,“爹和娘要出門?”眼睛大大,幾乎要哭的樣子,我點了下頭。他臉耷拉了,放開我的手,走到審言麵前,審言半垂了眼睛看著言言,言言想了想,說道:“爹,我給您當徒弟了,您不用問我。”錢眼大笑,審言低聲說:“兒子就行了,已是徒弟。”錢眼笑,“是啊,要不怎麽叫‘徒兒’呢?”
言言主動拉了審言的手,笑著,“爹,太好了!我用磕頭行禮嗎?”審言一抿嘴,“不用。”似乎走了下神兒。言言立刻搖著審言的手,“我和您一起出門吧。”可謂得寸進尺。審言點了下頭,言言一下子呆了,接著放了手就往外跑,被錢眼一把抓住,“哪兒跑?我們就要走了。”
言言急得跳腳,“我的寶劍,我得帶著……”
車上,言言擠坐在我和審言之間,一路嘴就沒停。審言閉著眼睛,沒說幾句話,我就得應付言言無休止的話語:“娘,那紅的什麽?”(是……)“看!有個小孩兒在哭!”(他摔著了……)“雲彩怎麽是白色的?”(因為……)“娘,我喜歡白色,我要爹天天穿的衣服。”(我說:“我給你做……”審言咳了一下。)“娘,為什麽大家都喜歡我?”(我答:“因為你可愛呀。”審言歎息一聲。我忙說:“跟你爹小時候一樣。”)……
到了地方,我已經精疲力竭,下車時杏花過來扶了我一把,問道:“小姐,不舒服了?”我哀歎道:“杏花,我最高隻能做到第六大高手。”杏花不解地看著我,錢眼哈哈笑了,“知音,我調教的,日後了不得。”
我周圍看看,我們是在一處院門處,門第高大,但門漆脫落,銅環滿布鏽跡。院牆上爬滿了瘋長的白色和淡粉色的牽牛花,院子裏麵的樹木茂盛,枝杈伸到了院外。
審言到了我身邊,言言過來,硬插到我和審言之間,一手拉了我,一手拉了審言。錢眼到了門前,扣動門環,院裏麵沒有聲音。錢眼又大喊了幾聲,沒人回應。他走出門洞,向旁邊走去,我才發現三丈外還有一處大門,可看著也是一樣失於維護。錢眼在那邊敲了門,也沒人,他走過來,看了看天,說到:“是該這個鍾點兒啊。昨天說好了再來看看,這人忘了?知音,怎麽辦?”
我四外打量,我們在的地方不是個繁華的地域,除了這兩個緊鄰的院落,周圍隻幾所民居。院門對著的街道另一邊,有個茶棚,再遠處,有條小河,景致有種田園氣息。
我對錢眼說:“咱們在那個茶攤坐坐,等等吧,我喜歡這個地段。”
我們過了街道,言言雙腳蹦著行了全程。進了茶攤竹子搭的涼棚,我拉著言言的手到了桌邊坐下,審言也坐下。我一放手,言言就鑽到了桌子下麵,坐在了審言的腿邊。錢眼和杏花也圍著桌子坐了,錢眼向店家要了茶水,對我說:“知音,像不像咱們在路上的時候?”
我點頭,“是,我們回來,就沒有這麽出來坐過。現在就差李伯了,不知他怎麽樣了。”
錢眼壞笑,“當然是高興得很,不信,他回來時,你問問他。”
我疑問:“你怎麽知道他會回來?”
錢眼一抬下巴,“我們倆,不,我們仨,”他對著審言點了下頭,“總得時不時見見。畢竟,我們的交情不同尋常……”
我說:“錢眼!說實話!”
錢眼一笑,“他說張神醫對他說,你嫂子生的時候,她會來看看。說你哥哥那個笨蛋,就會抓瞎。”
我皺眉,“難道說冬兒會有事兒?”
錢眼壓低了聲音說:“知音,李伯說別告訴你哥,省得他提前擔心。”
我盯著他,“你也看出了什麽?”
錢眼回避看我,“沒什麽。張神醫當初能救了人家,必會有辦法。”他馬上看審言,“你覺得我選的地方怎麽樣?難得有這麽兩處挨著的宅子,咱們一住進去,就把中間的牆給打通了……”
正說著,五十多歲的茶攤的主人端著茶水盤子過來,給大家放了茶碗,邊倒茶邊說:“客官是來租宅子的?用不著打通,那兩處宅子,裏麵已有門通著了。”
錢眼笑了,“老哥怎麽知道的?”
那個主人放了茶壺在桌上,直起身子說,“不瞞客官,我在這裏二十多年了,真是看著那宅子起來的,又荒了。”
錢眼側身拉了把椅子,“老哥坐下,講講,我請你喝茶。”
那老漢嗬嗬笑,“客官,我天天可少不了茶水呀。”
錢眼拍拍椅子,“現在沒人,聊聊,交個朋友。”
老漢坐下,看了眼我們,審言自然是垂著眼睛不看人,我和杏花都微笑了一下。老漢歎息,“你們這兩對小夫婦,真住進去,也倒配得起這處宅子了。”
錢眼一瞪小眼睛,“老哥,我昨天去看,裏麵荒得不成樣子,屋子也舊得很,就是地方大,價錢便宜,怎麽還說我們配不起?”
老漢搖頭,“小客官,十幾年前建這宅子的時候,用的大梁木材,那是上好的百年鬆木。主人房屋的窗格是檀香木做的,屋裏四季芳香。連家具,都是紅硬木打製,雕刻精細。那時來的工匠每天好幾十人哪,我的茶館可不是這個棚子,是個茶坊,比這大多了……”
錢眼插話,“誰家這麽有錢?”
老漢說道:“客官可知專做運貨的林家?”
錢眼大悟的樣子,“是他們呀!聽說過。曾經一度,他們的分號遍布全國,經商的人,誰不用他們家的鏢行運載貨物。據說他們家和朝廷有關係,與黑白兩道都熟,各方安排得十分妥當,生意自然好做。可後來,就漸漸沒了,出了什麽事?”
老漢點頭,“客官說的對。那林家長者,林盛,身懷武功,四方結緣,創下了這份家當。可美中不足,子息甚弱。妻妾成群,但生出了孩子不是夭折就是出事亡故。最後隻餘了一個女兒。林盛四十歲時,金盆洗手,把生意交給了徒弟們,自己拿了多年的積蓄,到了京城定居,大概覺得天子腳下,是太平之地吧。”
錢眼眯了眼睛,兩個手指放在下巴上,說道:“他的孩子大多死了,他金盆洗手,該是為了表明不再涉及江湖和錢財,保住他的女兒吧。”
老漢搖頭,“我也不知道底細,但那個女兒從小就生的十分美貌,倒是真的。林老爺當初建這兩處宅子就是為了日後女兒大了,招了女婿,住在身邊。不在一處宅中,那女婿不是倒插入贅,也許就不會那麽計較。所以林老爺用的都是好材料,為的是養老於此,享受天倫之樂。”
錢眼點頭,“那麽這兩處宅子肯定中間有門相通了。後來又出了什麽事?”
老漢長長一歎,“小客官,誰知道天意另有安排,六年多前,一夜有人圍了宅子,劫走了林家的女兒……”
錢眼蹙了眉,“也太大膽了吧?”
老漢點頭說:“別人大概沒有這麽大膽,但據說那時江湖上的一個大魔頭為他的兒子搶親。武功超強,林老爺措手不及,讓他得了手。官府追了一段時間,就沒了消息。林老爺遣散了家人,讓妻妾退隱鄉間,自己聯絡舊部,重入江湖,追查劫匪,要找回女兒。隻一兩年,這周圍就安靜了,我茶店的房子壞了,沒有錢修,隻好看它倒掉,搭了這個棚子。”
錢眼扯了嘴角,“我們租了這宅子,不會有麻煩吧?”
老漢搖頭,“據說三年前,林老爺終於找到了那個魔頭,與他決戰峰頂,結果兩敗俱傷。不久後,又傳出消息,那林家女子為那魔頭的兒子生子之後,就被殺害了,屍體上都是刀傷,慘不忍睹……”
旁邊有一個人出聲說道:“這位老者,我可聽的是另一回事。”
我們都回頭,見角落處坐著一個文人打扮的人,衣服破舊,旁邊一個布幡兒,上寫著“看相論命”。錢眼對我一笑,“知音,還真碰上算命的了。”
那個人拿了布幡兒過來,自己拉了椅子,坐在錢眼身邊。他四十來歲,瘦長的窄臉,細長的單眼皮,薄唇如紙,臉上帶笑,興致勃勃地說:“我王準走南闖北的,聽了好多事兒。”不等人問,他主動說,“聽說,那個林家的女兒與一個趙姓江湖少俠在元宵佳節相遇,就私定了情。那個男子回家讓父親提親,可林家不允,說趙家的父親是江湖的魔頭。趙老爺性子激烈,認了死理兒,加上覺得兩個孩子都願意了的事,就搶了親,想成了親,林家還有什麽說的。”
茶棚的老漢問道:“你怎麽知道這麽詳細?”
算命的王準嘖了聲,“當然了,這事兒可是當時的大事。那趙家也是江湖有名的世家。話說,趙家搶了親,還大辦了婚事。林老爺失了麵子,不顧女兒的終身,一定要那家人的性命,帶了人幾次圍攻。後來,兩家約好了峰頂決鬥,那時那小夫妻已經有了個兒子。峰頂之上,那個女兒抱兒跪求父親饒恕,林老爺一定要讓對方的兒子磕頭認錯。趙家的兒子也答應了,跪下認錯時,林家的一方突然有人發了暗器,害了那個兒子的性命。”
老漢失聲說:“這下子,沒法善了!”
王準點頭,“殺子之仇,豈可寬恕。趙家要殺了林家眾人,兩方混戰,死傷眾多。林家的女兒抱著孩子於亂中失了蹤跡。那戰之後,林老爺說是本方有人陷害自己,那人就是多年害了自己孩子的人,想要自己的生意,後來看自己重回江湖,又想借對方之手殺自己。林老爺殺了那個人,想與趙家和好,一同尋找自己的女兒。可趙家說林家女子該為趙家兒子殉情,所以兩家的殘部又是打個不停。”
錢眼搖頭,“得饒人處且饒人才是啊。”
王準一個勁兒點頭,說道:“這位兄弟說的對,可人在其中,就是看不開。一年多前,有人發現了林家的女兒,已經被人殺死在路上,身中數刀。林家追出了作案的人,發現不過是股山賊。他們說殺了所有的人,可林家並沒有發現那個孩子的屍體。這下更是沒完沒了,雙方都在找那個孩子。兩家的武功比那些山賊不知強出多少,可林家的女兒竟喪命小賊之手,其中大概還有林家的唯一血脈和趙家的後代,這實在讓人難過呀。”
錢眼突然瞥了我一眼,審言疲倦地閉著眼睛,可也微皺了下眉頭。
老漢問道:“那林家女兒在丈夫死後,為何不投奔娘家?”
王準道:“以此可知他們真的是恩愛夫妻。她定是因丈夫被娘家人害死而不願回娘家。”他歎息了一下。
老漢對錢眼說:“所以說,你們租了這宅子,沒什麽麻煩,林老爺是不會回來了。傷心之地啊。”
王準也說:“就是,他哪裏敢回來,趙家還在找他呢。”
錢眼皺眉,“幹嗎不賣掉?”
那個老漢一側臉,“小客官,一直在賣呀,沒跟你說價錢?“
錢眼搖頭,“我沒問,我們沒錢,隻想租,可別人怎麽不買?”
老漢說:“有些人看了,說地方太冷清,怕那種來劫人的事再發生一次。”
錢眼眼睛眯縫,看了審言,說道,“那麽,咱們也別住這兒了。”
審言微歎道:“時間匆忙,如果合適,未嚐不可。”
王準看著審言,說:“這位公子似有恙在身,可否讓我為你算上一算?”
審言淡然回答:“多謝,不必。”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他的性子,對人雖然彬彬有禮,但的確是透著距離。
王準笑著說:“公子容貌俊秀非常,氣質卓然不群,但性情如此沒有通融,大概會應了人們所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俗語。犯在小人手裏,大災大難是免不了的……”
我知道他不喜審言的答話,就說壞話嚇審言,可他怎麽料到竟讓他說中了呢。我不想讓他說下去,忙道:“錢眼,給這位先生銀兩,算是我們請先生喝茶。”
錢眼哼了一聲,放了些銀子在王準麵前,說:“兄弟,你說話可得注意點兒,如果不是這主兒性子好,你還能得了好去?說人家不通融,你自己不也一樣沒遮蓋?”
王準一笑,抄了銀子放在袖子裏,“小兄弟,我還沒說完呢。如果他遇上了這位夫人和你這樣的貴人,可就會一生福澤深厚,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
錢眼一邊臉歪著,“兄弟,看來你是見了些世麵的人,知道怎麽看著錢說話。”
王準依然滿麵笑容,“如果再多點兒錢,我還可以說些避禍之道……”
審言又開口:“多謝,不必!”
王準笑著對審言說:“這位公子……”審言睜了眼睛,看著王準說:“福禍自在,我無意回避。多謝先生。”他眼中神光明澈,說完又閉上眼睛。我知道他昨天沒睡好,現在困了,見我屈服給了銀子,多少氣不順。
王準一愣,沒了笑容,我怕他又說壞話,忙看向錢眼,錢眼把自己的茶端給王準,說道:“兄弟,見好就收吧。”
王準沒接茶,對審言一拱手,“在下不知公子風采,得罪了。萬望見諒!”
審言閉著眼睛點了下頭。錢眼笑了,“怎麽變了調調了?”
王準依然看著審言,說:“公子目光明亮無懼,神韻驚人,貴不可言。當名垂青史,位極上臣。公子請聽我一言,入朝為官,我保你三年之內,名震天下。如果公子能有身邊這樣的貴人相助,就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錢眼哈哈大笑,問道,“你好會裝,是不是看出了他是誰?”
王準冷哼,“我說這些話都沒管你要銀子!說出來,就是圖個痛快。你不用這麽說來侮辱我!不想給錢也沒關係,日後功成名就之時,記得我王準的名字,佩服我有先見之明就行了。”
錢眼有些懷疑地看著他,微笑道:“謝謝王兄,借你吉言了。這裏是些散碎銀兩……”
王準站起來,“我收了銀子,就壞了我的方才的斷語,以為我說了天大的話,就為賺這麽點錢。你自己留著吧……”說完拿了布幡兒就要走,言言鑽出了桌子,對審言說:“爹,我剛才數出了十條腿,還有兩條,怎麽辦?”
審言半睜眼,輕聲說:“十一,十二。”
王準看著言言,神色古怪,問道:“這位小公子貴庚啊?”
錢眼說道:“兄弟別費心了,這是這位公子的兒子,這位公子不愛讓人算命,剛才你看見了。”
路那邊來了輛馬車,停在了宅院門前,錢眼說了聲:“我去看看。”他在那邊和一個人說了幾句,又走過來說:“就是那管事的人,他醉得糊塗了。”
我們都起身,言言還是拉了我和審言的手,走過了街道,門前沒了那個人的蹤影,院門卻吱吱呀呀地從裏麵開了,看來那個人是爬了牆進去的。那是個六十多歲的邋遢老頭,離老遠就聞到他渾身的酒味兒。錢眼拉著杏花領頭進了門,我牽著言言,言言拉著審言,像一串蝦米似地進了院門。
我覺得我進了植物園,樹木蒿草密集,空氣裏香氣馥鬱。院中小徑石板間的雜草高過膝蓋。那個老頭腳步踉蹌地在前麵引路,嘴裏還含糊地哼著什麽。
我們看了幾處房舍,裏麵地上灰塵寸厚,房頂蛛網如掛毯。如果有家具,那樣子看著和爛木頭也差不多了。
中間果然有到另一個宅院的門,情形沒什麽兩樣。我們從鄰院的院門出來,見那個王準拿了布幡兒正在我們進入的院門處等著,眼睛盯著門裏。
錢眼大聲咳了一下,王準看向這邊,一臉笑著往我們這兒走。錢眼看著我說:“知音,有這麽巧的事嗎?”
我咬著嘴唇看審言,審言拉著言言的手,垂眼不語。
王準到了麵前,笑著說:“我方才想了想這宅子的方位,乃前朱雀後玄武,互有依靠,為好運陽宅……”
錢眼笑,“那還出了那些事?”
王準一甩頭,“人不同嘛!這位公子的福運宏大,必能鎮得住這宅子。”
錢眼還是笑,“我呢,我住另一邊,有沒有事兒?”
王準使勁搖頭,“不會有事,兄弟你後福無限,與這位公子搭檔,十分穩當。”
錢眼看著我說:“這是讓我們租這兩所宅院呢。”
我皺眉,“爹他們的在哪裏呢?”
錢眼說道:“離此一裏多路,有個院子。你爹說要近些,可也不能太近了。”
那個酒醉的老頭不耐煩了,“你們是要還是不要?說個沒完!”
大家都看審言,審言點了下頭,言言跳起來,“爹,什麽時候搬家?裏麵可以藏貓貓,蓮蕊姨肯定找不到我……”
那個老頭聞聲突然看言言,叫了聲:“小公子!”過來就要抱言言,言言一下子閃到審言身後,錢眼擋在了審言身前。那個老頭愣住,苦笑,“糊塗了,小公子死在我懷裏的,多少年了……你們要怎麽樣?看著小公子的麵子,我再讓你們一成。”
錢眼笑了:“要了要了,現在就簽約,我們明天派人來打掃。”
大家互相道別,王準又說了許多好話。我們上了車,回到屋中,杏花拉著言言去蓮蕊那裏,我們幾個在屋裏坐了。錢眼道:“回來的路上,有人一直地遠遠地跟著我們。那個王準應該是趙家的人。”
審言點頭,我問:“林家都不在這裏住了,幹嗎還要安個人?”
錢眼說:“怕是以為林家小姐把孩子的身世告訴了別人。到哪裏去找林家?自然是這裏。我敢肯定,在趙家的門前,也有林家的人。”
審言又點頭,輕聲說:“怎麽能看出言言就是他們要找的孩子?”
錢眼說:“大概那王準見過言言父親小時候的樣子,可那個老醉鬼也說言言像林家的人。”
我點頭說:“孩子是這樣的,父母雙方都說像自己。”
錢眼又說:“日後我講出來那林家小姐是在哪裏什麽時候遇的害,才能真的清楚。可是言言身上沒有任何證據,要說到認親,隻能憑我和你哥的一麵之詞。所以我們還是別趕著讓他認,人們反而會懷疑。”
我搖頭,“你聽聽他們之間折騰的,林家自己的孩子都沒有活下來,趙家又是江湖上的,他們就是認了言言,言言也會在兩家的恩怨中長大,還不如就和我們在一起,等他大些,讓他再去認親。”
錢眼沉思,“血濃於水,咱們不能阻擋血肉團聚。”
審言低聲說:“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讓言言來決定。”
錢眼說:“他才四歲多吧,能決定什麽?”
我說:“審言說的對,該讓言言定。別小看了孩子,更何況言言是那麽聰明的孩子。”
錢眼一歎,“你們兩個對我一個!”他一拍膝蓋起來,“知音,真的有天道這麽回事嗎?人山人海,怎麽就會讓我和你哥哥救了言言,再挑上了林家的宅子,把言言送回去?”
我說:“錢眼,你大概不敢相信,我們那裏,多少分散了的骨肉,最後因為巧合,會意外見麵。那種巧勁兒,比所有的故事都離奇。我覺得冥冥中,有讓互相思念的親人們團圓的力量。”
錢眼說:“那我就信了吧。”他說完,走到審言身後,把手放在審言的後背。審言隻是閉了眼睛,沒動。一會兒,錢眼抬了手,呼出口氣,說道:“你今天走了這麽多路,該多休息。”
審言不睜眼,問道:“怎麽管上我了?”
錢眼怪笑著,走向門口,說:“知音犧牲了那麽多,我要是把你累壞了,她非恨我不可。”
我咬牙,“你是招人恨!”
錢眼出了門,審言睜眼,看著我一邊眉毛一動:“你犧牲很多嗎?”
我悲叫,“審言,我犧牲慘重啊!”他抿了下嘴,眼睛裏閃動著光芒,我捧頭,歎道,“我又犧牲了一次!”

番外 6
午飯上來,審言勉力喝完了湯,隻吃了一點飯,就累得躺在床上。我說去外麵曬太陽,他隻是蜷著不動,十分可憐的樣子。我想是因為他上午乘車出行,又在兩個院子走了半天。受傷後,他還沒這麽大動靜過,難怪錢眼給他輸氣。我讓人去找哥哥,自己坐在審言床邊。
審言閉著眼睛,臉色蒼白,萎靡不振。我在心裏把哥哥罵得半死,想著該不該去抱審言,他都快成凋謝的花朵了。
外麵哥哥輕輕的腳步,他低咳了一聲,走了進來。我忙起身,剛要叫哥哥,他把手指放在嘴上。他到了床邊,給審言號脈,放下手後,歎息道:“審言,我說你不要這麽早就重理政事。”審言沒動。哥哥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針盒,拿出了根銀針,說:“你未曾安眠,又透支心力,該睡一會兒。”把針紮入了審言的脖子,然後把搭在審言身上的薄被又扯了扯。
我輕聲問:“他怎麽了?”
哥哥看著我搖頭,“他今天幹什麽來著?”
我想著,“寫了一上午奏章,又出去看房子……”
哥哥低叱道:“不懂事!他能這麽累嗎?!”
我趕快問:“要緊不要緊?”
哥哥接著生氣,“要緊?要緊就晚了!我讓他睡會兒,然後給他些藥劑,晚上來給他紮針。後麵兩天要好好休息!還見什麽人?!命要緊,還是見人要緊?!”
哥哥鮮有這麽氣哼哼的時候,看得出他心緒煩亂。我點頭說:“是,哥哥,我注意了。”然後,小心翼翼地說:“哥哥在擔心什麽?是冬兒嗎?”
哥哥長出氣,皺了半天眉,最後說道:“日子就這幾天了。她骨骼纖小,又沒有練過武功,氣血不足。這幾個月,我一直為她紮針按摩。到今天,孩子還是沒入盆。我怕……”
這就是現代所說的骨盆窄小的意思吧,孩子不入盆腔,會不會難產?我斟酌了一會兒,哥哥既然早就知道了,就可以告訴他張神醫很快就會來了,於是對哥哥說:“李伯對錢眼說,張神醫在冬兒分娩時會來。”
哥哥一喜,“師叔要來?!太好了!”接著一憂,“師叔也看出來了,她要來,一定是很嚴重的事了。”
我忙說:“如果真的嚴重,張神醫一定會告訴你該早做準備。她既然說不用讓你知道,就是她覺得不會那麽糟,主要是怕你事情關係了自己,會失了鎮定吧。“
哥哥放鬆了的樣子,“謝謝妹妹,我是,一想到冬兒可能出事,我的心就亂,手都抖。“
我點頭,“哥哥,我明白。”
哥哥看著我,“我知道你明白,當初審言……”他歎氣,“總算過去了。”他站起來,說道:“我去為審言準備藥,兩個時辰後回來拔針。”
我點頭,哥哥走了出去。
不知什麽原因,我不為冬兒擔心。哥哥治好了那麽多人,他對審言傾力救助,針灸醫藥,一天都沒有缺少。我相信好意在天地間循環,善行最終將回報於施善者,冬兒不會有事的。
我到條案前坐下,看見旁邊審言的草稿,壓在他常用的一塊圓柱形的墨玉鎮紙下麵。我拿起沉沉的鎮紙,巴掌大小,兩寸高,玉色深沉,中間嵌了一圈繁瑣的金紋。這是審言那時讓他的老仆人送來的,是他少有的心愛的物件之一,他常常把手蓋在上麵。我仔細看了會兒,實在不懂玉,看不出什麽。放下鎮紙,拿起他的稿子讀,雖然隻認識一半字,但看得出他寫的是對皇上陳述他行將進行的一些措施的原因和可能的結果及影響。這是我第一讀他的文章,我明白了他為何能以文勝出。不僅僅是詞句文采,而是那躍然紙上的信心。他的闡述句式短潔,直言直語,平靜裏含著堅定。他的設想概括了許多方麵,他的對策深思熟慮。
放下他的稿紙,我假裝沮喪了一下,我的確不是個能救人的醫生,更不是個能治國富民的人,可我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的自艾,與自己的一切都達到了和平共處。在此時,我想象,如果我能設計我的人生,我會選擇成為像張神醫那樣的一位醫者,救人危難,予人健康。可那樣的人生,也必有脆弱的一麵,失誤的行為,無能為力的時刻。既然我是現在的自己,那麽這其中也必有原因。我不再追究為什麽我是這個樣子,我隻覺得什麽都已經很好。
忽然想起在哪本書中讀過,人如果想有意識地生活,就該依據三種對自我的理解來設定自己的行為:我是什麽人(我不必按別人的選擇來行動),我能夠成為什麽人(我該嚐試盡最大的努力),我想成為什麽人(按自己的理想去選擇生活,不介意能力的限製)。我現在,對第一種選擇完全領悟,對第二種選擇,常因懶惰放棄,而第三種選擇,簡直高不可攀,我已經徹底接受了我自己,沒有了別的要求。平庸啊,我暗歎了一下,可接著又對自己說,那也沒什麽。
屋中安靜,我看向審言,他一動不動地躺著,脖子上有針。我輕走到他身邊,又把手放在他的鼻下,感到他細細的呼吸。我在床腳處坐下,心中有種怕人家說我顯擺所以不敢表達的快樂:不管我如何無才無能,審言願意和我在一起。細想來,是不是因為他的愛,我才真正地愛了我自己的全部?
夏日午後若有若無的微風在我的身邊悄然掠過,宛若寸寸流逝的時光。但我已經不再感同那些對生命青春的消失感到恐慌的唱詠。生老病死,是如此自然等閑,如果有審言的相伴。
我知道,激情終有一天會化成平靜的溫情,我也許不會再因為他的一笑而心跳,也許不會再這麽坐在床邊癡癡地看他沉睡的容顏,但我一定會習慣了抱他親他,對他時時說些親密的話。我將白發蒼蒼,我將手拄拐杖,但我還是會追著他,表達我對他的心意,就像那時我們在路上一樣……
哥哥來時端了一碗藥,進門放了藥,說道:“妹妹,我師叔和李伯到了。”不及我答言,他去給審言拔了針。審言立刻睜了眼睛,可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表情。哥哥彎身給審言號脈,微笑著說:“審言,好點了?”審言閉眼緩了下神,才睜了眼睛說:“好多了。多謝玉清。定是因我昨夜未眠。”
哥哥快速地點頭,喜氣洋洋地說:“幸虧我讓你睡了一覺,我師叔就要來看你。你如果還是像午飯後那麽無精打采的,我師叔非罵我不可。”
我笑道:“現在你也跑不了吧?”
哥哥直了身子,笑了笑,過去端了藥碗,到審言身邊,審言緩慢地坐起來,不無埋怨地斜視了我一眼,我不能扶他,負疚得想鑽入地下。哥哥把藥遞給了審言,又坐下,說道:“當初我投拜在師傅門中,師叔第二次婚約的未婚夫君剛剛過世。師叔生性剛強,大概不願哭泣,脾氣格外不好。我那時七歲,天天想家,常常失魂落魄,學得很慢。師叔見我必罵,說我是個嬌氣的小孩兒,笨頭笨腦,來這裏不是學藝,是來哭的,等等。每次她一開口,我就哭,可她罵完了,我哭完了,就痛快了,能學進去東西。我在師傅門下十年,凡見麵,必都被她罵幾聲‘笨蛋’。無論她怎麽罵,我總覺得她關心我。妹妹,你說這奇怪不奇怪?”
我說:“不奇怪,她是關心你。”
審言微歎了一聲,我轉頭,見他端著碗看,趕快起來把碗接了過來。
哥哥撲地一笑,起來道:“我去跟師叔和李伯說審言醒了。”
他一走,我笑著道歉說:“審言,我沒注意,看著你接了,以為你就準備喝了。”
他歎,“你以為的事,怎麽在我身上,都不準呢?”
我笑,“審言,才睡醒,是不是有下床火?”
他一低頭,“還是沒猜準!”我又笑個不停。
我給審言剛剛喂了藥,張神醫他們進來了。張神醫一身淡灰色布衣,臉上還是冷冷的,可氣質裏有種說不出的快樂。李伯笑著,臉曬得黝黑,眼睛閃著精光。我起了身,審言也從床上站起來,我們雙雙向張神醫和李伯施了深禮,李伯和我們道了寒暄,張神醫道:“行了,快躺下吧。”
審言坐回到床上,張神醫到床前,說道:“據說你也是個才子之類的,怎麽聽不懂話了?我不記得你傷了腦袋。”
審言立刻躺下了,一個字也沒敢說,我們其他的人嘴都緊緊地閉著。李伯剛要去搬凳子,哥哥搶了一步,把椅子放在張神醫身邊。張神醫坐下,拿起審言的手號脈,哥哥在一旁站著,看樣子好像還沒有坐著的張神醫高。
張神醫把了一會兒脈,心有不甘似地放下,半天才說了句:“不錯。”哥哥臉上容光驟放,說:“謝師叔誇獎!”
張神醫像得了機會,看了一眼哥哥,“這麽著你就高興了?笨蛋!這要是你師傅,他早就活蹦亂跳了,哪裏還像這麽害了相思病似的沒有精氣神兒!”
哥哥飛快地偷看了我一眼,說:“是,師叔。”
審言小聲說:“不是玉清的過錯,我原來……”
張神醫看向審言,審言還是說了下去:“感覺很好,隻是這一兩日……”
張神醫打斷道:“害了相思病?!”審言蔫了,閉了眼睛。
李伯說:“宜君,姑爺受不得重話。”我瞪大眼睛,李伯叫張神醫“宜君”啦。
張神醫哼道:“五兒哥,你又心軟!他原來不說話,我也不會罵他。現在說話了,不說問問自己怎麽能快點好,就知道說廢話護著那個笨蛋!”她叫李伯“哥“啦。
審言又睜眼,說:“神醫的確冤枉了玉清,是我的錯……”
張神醫看著審言冷笑起來,“看來你是好了,能這麽頂嘴。”
哥哥竟然說道:“師叔,您說的對,他沒好。他還要兩日後會客,月後上朝,您說說他吧。”審言驚愕地看向哥哥,哥哥不敢看他。
張神醫這回像是真地笑了,“你不用那麽看他,那個笨蛋是為你好。”我現在已經糊塗了,誰向著誰?李伯和我相視苦笑。張神醫收了笑,看著審言說:“你是鐵了心了?”
審言垂了眼睛,點下頭。張神醫看哥哥,“你知道他這麽強的脾氣,根本聽不進去勸,還費什麽口舌?真是笨!他重傷後,你用溫補調養,加上他必習了些吐納之功,正氣方興。現在應是保扶陽氣為本。你師傅總說真氣盛則生,真氣虛則病。他如此貪急冒進,你就要重用灸艾之法,輔以藥劑,激勵他體內活力。你明日灸他關元命門各三百壯以固脾腎之氣。”哥哥麵露不忍,我吸氣,灸是用小柱艾草放在穴位上灼燒,一小柱為一壯。雖然會在燒到皮膚之前取開,但三百小柱?審言會不會疼?
張神醫罵道:“你若手軟,就不能治病!笨蛋!當初我就告訴你師傅該讓你學外傷診治,他可憐你天天見著死動物就眼淚汪汪的窩囊樣,沒逼你。現在倒好,教出了一個畏頭畏腦的大笨蛋!五兒哥,你動身去找我哥來,讓他看看他這個寶貝徒弟的笨樣兒……”
審言輕聲對哥哥說道:“玉清,不妨事。”
哥哥點頭說:“師叔教導的是,我一定照辦。”他停了一下,支吾著說:“師傅那裏,能不能就別告訴了?”
張神醫哼一聲說:“你的笨事兒太多了!還指望我能記得住?五兒哥,你提著我點兒!”
李伯微笑點頭,“是,宜君。”
審言看向我,嘴角一翹,我原來皺著眉,可不自覺笑了。

番外 7
這次爹沒說給張神醫和李伯擺宴,隻說是和家裏人一起吃飯,張神醫沒有拒絕。當天的晚餐遲了一個時辰,大約因為大肆操辦了一下。我和審言到大堂時,裏麵滿滿的人。張嫂領著人在布置碗筷餐具。爹陪著謝禦史遠遠地在一個角落裏坐著,言言在他們麵前手腳亂指正說得歡。常歡在屋中裏來回毫無目的地瘋跑,常語和我那小弟弟尖叫著追著她,小孩子們的後麵跑著麗娘蓮蕊,喊著一串串沒有用途的斥責。哥哥擋在冬兒身前,怕孩子們撞著她,同時對著他身邊的張神醫小心地微笑著,李伯帶著笑容站在張神醫旁邊。
錢眼和杏花正站著說話,見我們進來,錢眼他們過來,錢眼扶了審言的胳膊,笑著說:“姑爺,你不知道咱們回來多少人罵了我。我娘子就別說了,我爹,你的嶽母,你那大舅子,還有剛才打了招呼的神醫,嗬!所有的人都說我把你累著了,說我想掙銀子,就這麽催著你。其實我什麽都沒掙著。”
麗娘見了我們,一把抱起了掙紮的玉澄,走了過來,說道:“姑爺呀!老爺說讓你搬出去,可不是想讓你這麽奔波地去跑房子!你累壞了,可怎麽得了?”
審言忙說道:“麗娘,我不累。”
麗娘看著錢眼說:“你別讓姑爺坐那個馬車,多折騰他。他才好了幾天”
錢眼點頭,“我剛才讓人去改了,他再出去,就能躺著了。”
杏花道:“你早幹嗎去了?”
錢眼說:“娘子啊,別幫倒忙呀。”杏花撇嘴。
審言問錢眼:“師傅呢?”
錢眼笑,“你知道我爹,不喜歡來這麽熱鬧的地方。”錢眼的爹平時依然簡樸,隻是不出去混跡乞丐之中了。
張嫂跑過來問:“小姐,我明天帶人去打掃,要多少人才好?”
我笑,“一百多。”
張嫂驚呆了,錢眼安慰道,“先把見人的那個小院子和廳房掃出來,我和姑爺兩天後開始在那裏辦事。別的如果打掃不出來,我們每天可以往返。”
麗娘說:“我明天去看看。我最喜歡收拾打掃屋子了。”
錢眼打趣道:“你這回後,大概就不喜歡了……”
爹和謝禦史走到了桌子邊,我們都圍過去,四張方桌拚成的大桌子,爹請張神醫坐上座,張神醫一口回絕,說擔不起。爹和謝禦史坐了,我們紛紛地坐下。平素,孩子們都是不上席的,但今天是全家聚會,不分老幼尊卑,張嫂蓮蕊都有位子。言言企圖坐在我和審言中間,審言示意了一下他另一邊的座位,言言乖乖地到了那邊坐了。
湯水飯菜一上,全桌子的人都不出聲了。隻有錢眼的呼啦喝湯和咀嚼的聲。謝禦史時常皺眉,但其他人都沒有表現。
審言的湯是單上的,他慢慢地喝了湯,然後就不動筷子。晚餐上煎煮烹炸,飛禽走獸,葷素都有,我趁著人不注意,給審言夾了一兩口清淡的菜,放在他麵前的碟中。他懶洋洋地拿起筷子給吃了。言言看在眼裏,飛快地夾了同樣的菜,放在了審言碟裏。我吃驚地看言言,他正抬頭笑著看審言,帶著發現了奧秘後的滿意神情。審言看著言言點了下頭,吃了菜。後麵的晚餐,我隻需選一次菜,之後言言就會按照我選的菜再給審言續上兩三次。
撤了菜碟飯碗(錢眼悲傷地看著那些剩菜被端走),上了茶水果品,大家似乎放鬆了,但也都等著爹先說話。爹微咳一下,對謝禦史說道:“錢公子給審言他們找了宅子,我們可以去看看。”
謝禦史冷哼,氣憤之意溢於言表。兒子結婚了卻不在家裏住,他的氣是咽不下去。爹又說:“審言自己住,對他仕途有益,況且要與錢公子相鄰,對他有個照應。”話語裏為審言開脫了。
言言開口道:“姥爺,爺爺,新家有很多很多草和樹,您們肯定喜歡住,比這裏好玩兒。”
爹對言言說:“言言喜歡就好,我不住在那裏,但會去看你。”
言言問道:“姥爺還住在這裏?”
爹微笑搖頭:“我們不久也會搬家,與你大舅舅住在你家附近。”
謝禦史又哼了一聲。言言聞聲看著謝禦史,“爺爺也和大舅舅住?”
謝禦史總算抓住了機會,“我沒那個福氣!碰上了不孝……”
言言大睜眼睛,“那您就來和我們住唄!爹,是不是?”
屋裏的空氣突然稀薄,大家都不呼吸了。我悄悄看審言,審言半垂著眼睛看著麵前的桌沿,輕聲說道:“如果父親大人不嫌棄我家習漏禮疏,孩兒自會奉養父親大人天年。”此話一出,謝禦史臉上怒喜交加。審言用了“我家”兩個字,表明他的獨立位置,必是讓謝禦史覺得刺耳。可接著他又承擔了晚輩之責,解了謝禦史的後顧之憂。
此時誰也不能接茬兒,片刻後,謝禦史叱道:“我尚在為國效力,何談奉養天年。到我不能為朝庭出力時,再說吧!”話外之意就是他在位子上,就不會同住。
他一說完,氣氛立刻活躍了,大家幾乎同時開口說話。麗娘問錢眼那地方有幾間房屋,杏花和張嫂討論要帶什麽家什去打掃,哥哥問李伯這三個月都去了哪裏,張神醫對冬兒說每日要走至少兩個時辰的路。言言要審言抱他,審言把他抱在了膝上。常歡見了就要我抱,我也抱了她。她轉身去抓言言的頭發,言言尖叫往審言懷裏躲,我使勁把蠻不講理的常歡抱開些,讓她道歉,常歡笑得開心,言言含著眼淚對審言說:“她總是這麽對我,爹,我常去和您寫字吧……”審言點了頭,言言的眼淚立刻沒了。那邊常語和玉澄非要吃同一個水果,蓮蕊一人給一口輪著喂。隻有爹對著板著臉的謝禦史,時常說上幾句……
晚宴散時,已是夜裏。我和審言與錢眼杏花一路慢慢走回屋。錢眼對我說:“知音,你發現沒有,人家就是這麽有運氣,笑臉兒都少見,可喜歡他的人,滿地都是。連言言那小精豆子都沒跑。我和言言處了那麽久,教了他多少東西!話說,我和你哥還是救了他的人!人家天天躺著,什麽都不幹,就賺著了個爹的名頭。現在,剛寫了幾個字,言言就死心塌地了。我虧呀。”
我笑,“什麽虧,你是嫉妒。”可說實話,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審言平常的確是淡淡的樣子,氣質清遠孤傲,對誰都沒有什麽近乎的感覺,讓人不是喜歡得發狂,就是恨得切齒。其實,那恨大約也是源於一種喜愛而無法與他親近的遺憾。
杏花哧哧笑了,錢眼歎道:“知音,看看,我娘子都笑,一旦牽扯人家,就沒人向著我了。”
杏花呸道:“我從來不向著你!厚臉皮,今天我使勁踢你,你還吃了那麽多。”
錢眼哭道:“別提那些吃的!心疼死我了。我當時怎麽就吃不下了呢?都怪李伯他們,來得這麽突然,我吃了午飯!現在我有點兒餓了,哪兒找吃的去?我明天得跟張嫂說說,弄那麽多菜幹嗎?!我白給你們家掙下了個家底兒,就這麽亂糟踐……”
我們幾個說笑著,審言不出聲,像那時在路上。錢眼他們把我們送到了屋門才離開。
審言剛剛洗浴完,哥哥又端著藥來了,說是安眠的湯劑,審言謝了,哥哥走了,自然又是我給他喂了。
我洗完了,倒在床外麵,困得半死。我早上也折騰一早上,下午就光看審言睡覺了,晚上還吃了這麽多。沒和審言說上三句話,我就睡著了。失去意識前的最後印象是審言輕輕的歎息聲。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審言又是早已整理幹淨,把他的奏章謄寫幹淨,讓人送了出去。我喂了他早飯,哥哥帶了他的草艾來了。說灸艾至少要上下午。我算算也差不多,一柱草要燒個一兩分鍾吧,三百柱……我還是別看著心疼了。
離開他們,我發現府裏格外清淨,幾乎是空府。我到蓮蕊那裏和孩子們玩,知道張神醫李伯他們出府行醫去了。清晨時,麗娘和張嫂就帶領了眾多的仆人由錢眼和杏花帶路去了我們的新宅。我真是慚愧,我這個馬上就要成為當家主母的人,根本沒起床!
言言一個勁兒要去看審言,我好不容易勸住了他,告訴他大舅在給審言看病。最後他要去看審言的爹,我就帶他去了謝禦史的小院。到了院子門,見謝禦史在院子裏坐著,手邊一大堆書,他正皺著眉一本本地翻檢著,我怕都是烈女傳之類的東西,嚇得趕快讓言言自己去,然後轉身溜走,可我敢肯定他看見了我。
中午回房,要與審言吃飯,見他隻能用“憔悴損,人比黃花瘦”來形容了,黑眼圈兒,皮膚無光。才灸了一個上午,幾乎完全沒有了生氣兒。他閉著眼睛倚在床頭,連看都不看我。哥哥抱歉地說才一半兒,他也去與冬兒吃飯,然後再來。
我坐在審言身邊,告訴他我都幹了什麽。他根本不理我,看著像是睡著了,可我知道他沒有,因為他的嘴緊抿著,他如果睡著了,神色會十分鬆弛安詳。
又一次,我鬥爭是不是抱他,可我如果一抱,前麵忍的就都白忍了。我已經是一日三秋這麽熬著了,再從頭來一次,不更難過?我既然開始了,就忍上他個十天八天的,如果有用,一勞永逸。如果沒用,日後也就不用這招兒了。怎麽想都是該忍下去,就沒抱他。
我又對他說了會兒話,可他比在李伯家還沉靜,連頭都沒點一下。午飯上來,我一勺一勺地喂他,他默默地吃,就是不睜眼。
吃完了飯,我有些束手無策了,坐在床邊,哥哥就要來了。我低聲說:“審言,我真的想抱你。”他終於睜眼看我,我笑著說:“真的真的,想好好抱抱你。”他緊抿的嘴角鬆了。我又問:“灸艾疼不疼?”
他閉上眼睛,麵帶不屑地說道:“疼極了,我都哭了。”我嘿嘿笑,他哼了一聲。
哥哥進來了,我對審言說:“我在這裏陪著你吧?”
他睜眼,長出口氣說:“我沒事,就是想……逗逗你。”
哥哥也說:“妹妹別看著了,去替我安慰安慰冬兒吧。”我想想,也應該。哥哥在這裏要一個下午,冬兒那兒沒人。
我去找冬兒,她說她要出去走。我看太陽正當空,就先和她說話。經過陪麗娘那時待產,我已經了解了產婦的心理。知道她們又不耐心又害怕,覺得渾身是勁兒又疲憊不堪。我聆聽了冬兒的眾多抱怨,如:晚上睡不著覺,一會兒就要小解一次,怎麽躺著都不舒服,想吃東西可沒有胃口,等等。然後,看太陽不是那麽毒了,我陪著她在院子裏走了近四個小時!傍晚時,見十幾個仆人們成隊地進了府,一個個灰頭土臉,身披塵埃,腳步踉蹌,哀聲載道。
我和冬兒站在路旁,等到了麗娘和張嫂他們。麗娘雖然看著也有些疲憊,但精神抖擻,看著我忙走過來說:“潔兒,我們把姑爺見人的廳打掃出來了,明天搬幾件家具去就行了。其他還沒有動。”她身邊的張嫂哭歎了一聲,說道:“小姐是對的,咱們需要百多個人。”
麗娘一仰頭,豪氣衝霄,“總能幹出來!我讓人去買東西了,打掃完了,咱們再把房子都粉刷一遍……”
張嫂叫道:“夫人身懷武藝,大家可都已經累得半死了,錢公子那邊的宅子還沒動呢。”
我忙說:“麗娘,不用讓大家這麽忙,慢慢來吧。實在不行,就雇些人吧。”
麗娘點頭,“我也想到要雇人,但時間這麽緊,哪裏就能雇到合適的人?給你胡做一氣,還不是添亂?”
正說著,錢眼和杏花來了,一樣的滿麵煙土,杏花累得東倒西歪,錢眼倒是依舊神氣活現,眉毛亂跑。杏花過來,幾乎哭著說:“小姐,你說咱們怎麽碰上這麽個小氣鬼,找的這是什麽地方啊!掃不完的土!”說著就要用黑手去捂臉,一看見自己的手,回身就對著錢眼亂捶。
錢眼大喊,“銀子啊!娘子,你掃土的時候,就想著那些都是咱們省的銀子……”
她們都對錢眼惡狠狠地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那裏的主人,可讓娘家人去打掃,十分像我當初上大學時,我的父母送我入校,給我打掃宿舍的先例。
大家道別,我送冬兒回房,又趕回住處,見哥哥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在對著審言說話,審言半躺著,哥哥一見我,忙告辭而出,示意我和他到了門外,他極其輕聲說:“你真的是沒碰他呀。”不是問話,是感歎。
我好奇,“哥哥,不是你跟我說的嗎?”
哥哥歎息,“我沒想到你能做得到,我也沒想到,審言成了這樣……”
我皺了眉,“什麽這樣?那我碰不碰?”
哥哥凝眉苦思狀,咬了半天牙,說道:“還是先別碰了,我這兩天勤看著他些,如果有問題,我告訴你的時候,你立刻去碰他。”
我盯著哥哥說:“哥哥,如果你的主意沒用,還把我們折騰得半死,我就去告訴你的師叔……”
哥哥忙說:“別,別,該有用,就是審言……”他搖頭一歎,接著說:“我臨睡再送一劑藥來,你多寬慰他。”
我看著哥哥走了,回身進屋,審言閉著眼睛躺著,真的像是不呼吸。我有些害怕,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麵,又忙拿開。他微睜眼看了我一下,低聲說:“我沒事,就是很累。”
我突然很難過,輕聲說:“審言,我抱抱你吧。”
他睜眼看我,眼睛裏有了柔和的光亮,他輕輕地問:“忍不住了?”
我使勁點頭,“忍不住了,好像有十年沒抱你了。”
我好像能看到生機慢慢地回到他的身上,他動了動,輕抿了下嘴唇,又問道:“你還想幹什麽?”
我低聲笑,“我想幹的事多了,比如……”又一次,我發現了我隱藏的才華,在現代,我大概可以去打那些性騷擾電話。

番外 8
審言去會見客人的那天,言言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了消息,一早就在我們屋外坐著等著,說要和爹一起去我們的新居玩。審言同意帶他,我們就都上了錢眼給審言改裝過的,車內一邊是臥鋪的馬車。一路上,審言像是躺在了一個墊得厚厚的褥子,有一尺高的圍欄的抽屜裏,但我沒有把這個形容告訴他。我坐在餘下的一個位子上,把言言抱在腿上行了一路,我沒敢看審言的臉色。這兩天,就是和他說些親昵的話時,他才短暫地有些精神,其他時間都是一副懨懨的樣子。
到了地方,從車窗就看見院門外站了不少的人。我給審言在車裏重新梳了頭,把掛在車壁上的外衫給他罩在粗布衣上。車簾一開,好幾個人圍了過來:“謝大人,驚聞您傷……”“謝大人,我有祖傳秘方……”“謝大人,我日夜心焦……”
錢眼過來,微笑著對眾人抱拳,“各位,下官錢茂,乃是謝大人的助手,日後先與諸位會麵,然後安排諸位與謝大人的見麵。請諸位多加包涵,我願全力為大家效勞……”
“真的?謝大人?”“謝大人,我們不能見您?”……
審言示意了一下,錢眼一扶他,他下了車,對大家行了一禮,低聲說道:“錢大人是皇上欽點五品官員,將輔助我持掌商部的事務和運作,自有決策權和委任一些要職的權限……”
“錢大人!幸會!幸會!”“錢大人,在下……”“錢大人,我看您如此眼熟,是否有一麵之緣?”……
錢眼笑著點頭,說道:“我先同謝大人進門,片刻就與諸位相談。”我在車窗裏看著他扶著審言進了門。等那些人都擁到了院門前,我才同言言悄悄下了車。那邊杏花和錢眼的爹也下了車,我忙去行了禮,錢眼的爹慌忙回禮,但不再說那些自認卑微的話了。
看門前那麽多生人,我就說去不遠處的河邊走走,杏花過來挽了我一隻胳膊,言言拉了我另一隻手,錢眼的爹緊跟我們身後,我們往河邊走去。
這才過了三天,周圍突然出現了十幾個臨時用竹子和葦席搭出的棚屋。那天冷落的小街道上人來人往。那個小茶攤坐滿了人。遠遠地看王準拿著布幡兒站著看院門,見了我們,笑著跟過來了。院門前的人群裏突然冒出了那個醉鬼老人,也公開地走過來,這次他不像喝醉了的樣子。
到了河邊,我和杏花在柳蔭下坐了,錢眼的爹在不遠處蹲著。言言在我們麵前脫了鞋襪,淌著水玩。我和杏花說些女孩子的話題,什麽色兒的花樣配什麽衣服,餘光裏,見王準和那個老人過來了,錢眼的爹站起來,溜達到了我和杏花的身後。
那個老人停在了不遠處,王準到我們麵前笑著深施了一禮,我和杏花也起身還了禮,王準忙說:“謝夫人,錢夫人,快請坐。”
我也笑著說:“王公子也請了。”
我們又坐下,王準也選了塊石頭坐了。他笑容滿麵地說:“那天不知道是朝中重臣謝大人到了,說話中間多有得罪。”
我也笑答:“你也說了很多好話。”
王準笑眯眯,“謝夫人與人們所傳大相徑庭啊。”這個人就是罵人也是笑著的。
杏花冷哼,我還是笑著,“人們所傳是什麽呀?”看你敢說什麽。
王準笑,“一派胡言,夫人不必知曉。”他沒敢說。杏花又哼。王準還是笑,“這位小公子四五歲了吧?人說謝大人三四個月前才成了親,而且身體一直不好……就是算到那時董小姐買了淪為官奴的謝大人,對他行了……也不過是兩年半前的事,難得有這麽大的孩子……”
他說得不堪,我不由得笑出聲,轉頭叫,“言言,過來。”
言言跑了過來,“娘,什麽事?”
我問道:“一會兒爹出來,你要幹什麽?”
言言說:“我想讓爹教我寫字,上次我們寫了五,這次寫六七八。我教了常歡和蓮蕊姨怎麽寫一二三四了。”
我點頭,“真是好的孩子。但也別累著你爹。”
言言認真地說:“娘,我知道,爹身子不好,自己夾不著菜,我得給他夾菜。”杏花在我旁邊哈哈笑,我也忍著笑說:“去玩,別跑遠了。”言言答應了一聲,跑開了。
演示完畢,我看向王準,笑著說:“這世上,父母與孩子的緣分,很難說。有的人要以親生血緣來結緣,有的人要以領養來建立情分。但不管什麽,隻要孩子能快樂地長大,就是善緣。言言是錢大人和我哥哥郎中董清一年多前在路上從一個被劫匪殺死的母親懷裏救出來的孩子。他當時重傷,如果不是我哥哥,他早就死去。要想知道詳情,你去與錢大人細談。但現在,言言是謝大人和我的兒子,他曾以身護我,救過我的命,我們的家就是他的家。謝大人說了,日後如果他有親人相見,要依據言言的意思,依著他願意和誰在一起來決定他的去處。”
王準的臉上還是笑,但其中多了激動的神情,“謝夫人,如此多不公平。這位小公子從懂事就與謝大人和夫人在一起,自然親近,會選擇貴府。如果他與親人在一起,就不見得。”
我也笑,“我並沒有說不讓他和親人相見呀。我們不會隔斷人們之間的血肉之情,隻不過,不能違背了言言的喜愛。”
王準眼睛笑得快看不見了,“那麽,他如果是有親人,那些人都可以隨時來見他?”
我點頭,那個老人突然插話說:“一視同仁,不偏不倚?”
我又點頭。王準突然起身,拱手說:“謝夫人,我先告辭一下。”轉身走得飛快,沒影兒了。我們再一回頭,那個原來的醉鬼老人也不在了。
我知道他們都去找人了,想就離開,可審言還沒有出來。我轉身問錢眼的爹:“錢老伯,他們會不會來搶言言?”
錢眼的爹搖頭:“姑爺是朝中的當紅的大臣,他們不敢。”
我笑著說:“況且,有錢老伯在。”錢眼的爹想說什麽,又一歎,說道:“小姐,人真的不會因福得禍嗎?”
我說:“不會,因為所有的事情都同時是福也是禍,隻不過看人怎麽去對待而已。覺得是福的人,看到的是福氣。覺得是禍的人,看到的是災禍。看到福氣的人因福氣而振作,看到災禍的人,因災禍而擔憂。可振作的人有可能忽視了可以避免的危險,擔憂的人無法在生活中享受快樂。所以,說實話,我覺得怎麽看都沒有錯。”我爸聽見了我這麽說話,會哈哈大笑了,我跟他一樣了。
錢眼的爹點了點頭,“姑爺是我所見最有禍的人,也是最有福的人啊。”我也歎息點頭。
正說著,路邊匆匆地過來了幾個人,為首的是個圓滾滾的五十多歲的人,上下腰身一般粗細,背厚膀圓,麵頰圓的鼓起來,眉重目亮,依然烏黑的胡須遮住了短粗的脖子。他身後跟著那個醉鬼老人。幾乎是同時,另一個方向,也來了幾個人,王準打頭,他後麵是一個年長之人,鬢發灰白,精瘦得像根竹竿,極短的半寸胡子。兩幫人到了我們左近,同時停下,看著在我麵前幾步外專心在水裏跳來跳去的言言。
言言像是察覺到什麽,抬頭看兩幫人,對他們一笑,見他們沒對他說什麽,就又接著玩水。
那個雄壯的老漢咳了一聲,顫著聲音說:“這位小公子,喜歡玩水?”
那個瘦幹的老者也立刻說道:“小公子,還想玩兒什麽?”
簡直不像話,這麽就把我們給忽略過去了。言言又看他們,笑著說:“爺爺好。我喜歡玩水,現在不想玩別的。”
雄壯老漢微笑點頭說:“很好。”勝利地看了那個瘦老頭一眼。
那個瘦老頭臉色發青,但強對著言言微笑著說:“小公子,想不想學遊泳?”
言言馬上點頭:“想!”那個瘦老頭剛綻開歡樂的笑容,言言說道:“錢伯說我娘會遊泳,還會從山崖上飛到水裏,把我爹嚇得半死,不會水也要跳河。我要向我娘學遊泳,好去教我爹。”
這回我含笑點頭,真給我爭臉。兩個老漢對看,要用眼睛殺死對方,然後看我,我不敢笑了。
那邊錢眼喊了一聲,“謝大人會見完了,你們過來吧。”沒有聲嘶力竭,但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我的耳裏。我和杏花站起來,言言拎了鞋襪跑到我身邊:“我累了。”說完伸開雙臂,要我抱。
我笑著說:“剛才還玩得不累……”
那個壯老漢馬上說:“小公子,你娘看著沒勁兒,我可以抱你。”
瘦老頭急著說:“小公子,你可以騎在我的肩頭。”
言言說道:“我要娘抱,讓爹看看。”杏花笑出聲:“言言真是太聰明了。”
我抱起言言,杏花在我身邊,錢眼的爹在我身後,後麵跟著兩對人馬,走過街道,到了大門前。
門前沒有人,審言和錢眼並肩站在門洞的陰影裏。審言穿著件煙白色的長衫,身姿筆直,意態平靜,半睜著眼看我們走近,錢眼饒有興致地盯著我身後。
我們到了他們近前,錢眼說:“謝大人今日的事情辦好了,我再在此與裏麵等著的其他人多談些事兒。謝大人的府邸還未收拾好,請謝大人先回去休息吧。”他說話一本正經的。
那個壯老漢一拱手,“這位可是錢大人?”錢眼笑著地點頭,也拱手還禮,問道:“這位是?”態度平易隨和。
壯老漢說道:“在下林盛。”瘦老頭立刻接道:“在下趙一德!”兩個人幾乎同時說道:“可否請借一步說話?”
錢眼笑著示意了一下,兩個人跟著錢眼進了院門。審言看著我,不出聲,我努力笑著說:“言言玩水,腳濕了。”杏花在我旁邊低笑。言言使勁往我身上爬了爬,我快抱不動他了,把他往上托了一下,言言對著審言笑:“爹,回去和我寫字?”審言閉眼,點了下頭。
說話間,錢眼和那兩個老漢出了院門,林盛對審言施禮道:“謝大人,在下林盛。一直欽佩謝大人的興商富國之論,日後我將重建事業,也算是對謝大人的支持。”
審言也行了一禮,緩慢低聲說:“久聞林老業績,若林老能重操舊業,必有利南北交通,鼓勵商賈販運,利國利民。”
趙一德也拱手說道:“謝大人,我趙家素享江湖美名,行俠仗義,維持地方和平。”
審言又施禮,輕聲說道:“如果商業茂盛,鄉鎮繁榮,於國於家,都有好處。趙家也必會更加榮昌。”
兩個人又同時對我拱手道:“見過謝夫人。”我忙放下言言,斂襟回禮,說道:“見過長者。”
言言光腳站在地上,我還禮後就蹲下來,給他穿襪子穿鞋。林盛對著言言溫和地說:“小公子,你日後想幹什麽呀?”
言言毫不猶疑,“當天下第五大高手!”審言輕咳,錢眼用手捂住嘴揉了一下。
趙一德皺眉,“為何是第五大高手?”言言都講熟了,不打殼地說了一遍理由,兩個人都口呆目定。
片刻後,趙一德先反應了過來,急切地說道:“隻要小公子願意,我一定讓你完成心願,我們明日就可以開始準備。”
林盛吭了一聲,有些陰險地說:“他以為他是誰?小公子,我明日去見你,介紹一下各種兵器,你想想要學什麽……”
言言皺眉,“我不想學兵器,我要向我爹學寫字,好去教常歡和蓮蕊姨,日後還要教常語和小舅舅。要向錢伯學賺錢,好養活我爹娘。還要向我大舅舅學醫,好給我爹治病。”
林盛疑惑的樣子,趙一德驚訝地看審言和我,脫口說:“養活爹娘?”
林盛直了身子,周圍看看,對後麵的人說道:“買下這周圍方圓三裏的田地,尤其這街道兩邊。”後麵有人應了聲,離開了。趙一德立刻喝道:“你們等什麽,快去搶啊!”
林盛馬上說:“不可,如此競價,會讓周圍土地價格飛漲。”
趙一德飛快道:“以此兩宅之間為界,你一半我一半。”
林盛點了下頭,然後對錢眼說:“錢大人,如果你付租金有難處……”
錢眼忙擺手:“林前輩如果想收回舊宅,我們自當奉還。否則,一切當按成交契約所定,不可落人口實。”
林盛說道:“我明白了。但我在周圍建房建店,沒人該說什麽吧。”
錢眼歎息,“林前輩的事,我們不打擾。”、
趙一德忙說:“我也要建房開武館,收徒授業。”
錢眼拱手:“預祝趙前輩成功。謝大人重傷初愈,在此先與大家告辭了。大家有事請到裏麵等我。”
眾人又向審言行禮,錢眼陪我們到了車邊,對我說杏花隨他進府去與在裏麵的麗娘她們打掃,他的爹送我們回家。
我們回到車上,審言脫了外套,才露出了疲憊神色,躺在褥上。言言遲疑了會兒,竟然爬過去躺到審言身邊,說道:“我累了。”這是他今天第二次用這個借口。審言輕歎了一聲,說道:“你還累了?”眼睛瞥過來,我笑。
言言閉了眼睛說道:“他們說爹今天來這兒,我怕早上起不來,爹走了,我夜裏醒了就沒睡。”說完打了個大哈欠,轉身抱著審言的胳膊。車子動了不久,我發現他們兩個都睡著了,忙把我坐著的被子給他們蓋上了。審言眼底青黑,看來他夜裏又沒睡。言言張著嘴,口水流在了審言的臂上,濕了他的白衣。

番外 9
回到府中,知道冬兒從早上就開始陣痛了。我和審言到了哥哥住的地方,李伯在外廳坐著。審言和他見過禮後,坐到了他的身邊。我進了裏間。
穩婆扶住冬兒站著,張神醫和哥哥在她身邊。哥哥強顏地笑了下:“妹妹來了?”臉色有些敗意。張神醫對哥哥說:“你先出去等著吧,到時候我讓你進來就是了。這裏人太多。”罕見地,她沒有罵哥哥笨蛋。
哥哥顯出害怕的表情,張神醫一歎:“她時間還長呢!你在這裏耗著幹嗎?笨蛋!”
哥哥似乎鬆了口氣,結巴地說:“可,還是沒有入盆……”
張神醫哼一聲:“有人入得晚,你看著,就能入了?快出去!笨蛋。”哥哥點著頭,出去了。
哥哥剛一出門,冬兒哼唧了一聲,就要彎腰,張神醫示意我扶住冬兒的另一隻膀子,說道:“下蹲!快快,趁著疼,快下蹲幾次!”
就這樣,我和穩婆攙著冬兒,她不痛時在屋裏走來走去,痛時就下蹲幾下,或蹲馬步。我那時覺得麗娘就夠受罪的了,冬兒不知比她苦了多少。
兩三個時辰後,我已經累得半死,冬兒就更別說了,痛時開始流眼淚。張神醫靠近冬兒嚴厲地說說:“你想清楚了,孩子如果不下來,會怎麽樣。你的身量該是能下來的。”
冬兒使勁點頭,臉上神情有點像那次她在公堂上了。天色漸暗,麗娘來了,剛剛洗浴完,頭發都是濕漉漉的。她替了我,我到一邊吃了些東西。哥哥進來,冬兒立刻哭,我真是理解冬兒。張神醫大罵哥哥泄氣,讓他出去。哥哥臨出去,低聲告訴我審言在外麵休息著,他不想自己回屋。我才突然想起來這麽長時間我都沒去看看他。忙隨著哥哥到外廳,李伯坐著,哥哥跌坐在他身邊。靠牆處,哥哥用椅子床板搭了個床,審言躺著,神情木然。我趕快到他身邊蹲下,他看著我,眼睛在暗處晶晶亮起來。
我輕聲說:“審言,冬兒要好長時間,過夜是肯定的了。你不回去睡覺?”審言要閉眼睛,我馬上說:“好好,就在這裏等著我,你吃了飯了嗎?”
不遠處的李伯說:“姑爺吃不下,喝了點湯。”
我盯著審言半睜的眼睛說:“你吃點東西,我就對言言說你小時候是個最好的聰明孩子。”
他低聲道:“你肯定說?”
我點頭,“肯定。”他點了下頭。李伯嗬嗬笑了,我知道他們練武的人,都聽力超強。我站起身,李伯微歎說:“夫人不必擔心,我會照看姑爺。”李伯是唯一叫我夫人的人,其他人都繼續叫我小姐,大概是因為我一直住在娘家。
我問李伯:“李伯,什麽時候辦喜事?”
李伯笑咧了嘴,“等宜君忙完這裏,我與她回我父母的家,在那裏擺宴。”
我說,“李伯,我想去你父母家呀。”
審言小聲說:“我也想。”
門開了,錢眼和杏花進來了,兩個人也是才洗了澡的樣子,杏花馬上進了裏間。錢眼拎把椅子,到審言身邊坐下,看了眼哥哥沒了魂兒的樣子,又看李伯,李伯搖了下頭。
錢眼看我,“我進門時,人家想幹什麽?”
我說:“去李伯家。”
錢眼馬上點頭,接著又搖頭,“身不由己了!姑爺,咱們什麽時候來個三四個月的長假?……我想是不大可能。咱們幹上個十來年的,把商部弄得興旺紅火,就退了吧。帶上咱們的妻兒老少,好好再走那一路,一直到李伯家。”
審言說道:“就聽錢兄所言。”
李伯笑,“那敢情好,多熱鬧。”
哥哥癡呆地開口問:“師叔在李伯那裏住了?離師傅很遠。”
李伯回答,“你師叔喜歡在外麵走,我陪她往返兩處就是了。”
哥哥呆呆地說:“我也喜歡冬兒陪我到外麵去看病人。那時,她和我……”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那時冬兒怎麽幫他照顧病人,對人怎麽親切,從不發火,結婚了,兩個人沒紅過臉,冬兒從來不說硬話,不像他以前的妹妹……
哥哥簡直是沒完沒了,錢眼對著哥哥哼哈地點頭,顯得格外認真。我找到李伯的目光,示意下審言,又指了下我的嘴,李伯會意地點頭。審言的眼睛看向我,我向他微笑,也指了下嘴,他眨了下眼睛,又看我,我輕輕轉身,進了裏麵。
麗娘那次我還置她不顧,在桌子上睡覺,現在眼見著冬兒生死未卜,我算明白了困得半死也沒有睡意是怎麽回事。我們輪著架著冬兒走路下蹲,她後來終於哭叫出聲。每次哥哥聞聲進來,都被張神醫罵出去。
漫長的一夜,這回,張神醫成了猙獰的巫婆。她後麵變本加厲,不僅是讓冬兒下蹲或馬步,有時讓一個人扶著冬兒,令她單腳站立,另一條腿在空中畫圈兒。有時讓她雙腳並立,做抬腳跟的運動。後來還讓她四腳著地,頭仰著,爬來爬去。哥哥有一次進來看見,當場跪下抱了冬兒,兩個人大哭,張神醫厲罵了哥哥上百聲“幹不成事的笨蛋”才把他罵了出去。
我幾次出去,見男士們都沒走。昏暗的燈下,審言躺著半睜眼睛看我,問什麽都是眨眼,不說話。我每次都給他喂點兒水。李伯說審言吃了一些東西。錢眼在角落裏的椅子上閉目坐著,看不出是在冥想和是在睡覺。哥哥似乎發著神經病似地坐著自言自語。
後半夜,我有一次出去,爹走了進來,說反正也睡不著。他坐在審言的床邊,和審言聊天。審言竟然不坐著了,不知道是累得起不來了,還是終於明白了“家裏人”是什麽意思。
我正蹲著問審言要什麽,哥哥突然走到了爹的麵前,爹站起來,哥哥低聲說道:“爹,我擔心……”爹抱住哥哥了,輕聲說:“沒事,我兒,不會有事的。”
果然,爹說了不久,淩晨時,張神醫又摸了冬兒的腹部,長出了口氣說:“入盆了。你躺下吧。”冬兒嚎啕大哭,哥哥奔了進來,抱著冬兒,哭得嘴唇哆嗦,連聲兒說:“不要孩子了,冬兒,我們不要了……”
張神醫罵道:“笨蛋!她生一次,後麵就容易了!你讓她白吃這麽大的苦?還不多生幾個?真笨!我替你師傅羞死了!”
哥哥茫然,“她能生了?”
張神醫冷哼,“看看你這笨樣兒!還是名醫呢!她入盆了!”
哥哥哭道,“謝謝師叔,謝天謝地……”
我出去,爹,李伯和錢眼都站著,審言也坐起來了,我忙說:“頭入盆了,後麵該快了。”大家都一下子坐了,審言也立刻倒下,像中了一槍。
快到中午時,冬兒躺在床上,沒勁兒了,隻嚶嚶低吟。哥哥在一旁拉著她的手。張神醫檢查了她,對哥哥說道:“你出去吧,她就要生了。”哥哥搖頭,張神醫哼了一聲:“看了別嚇破膽子!”哥哥點頭:“是,師叔。”
張神醫對冬兒說:“每次疼的時候就使勁推,要用全身的力氣!”冬兒絕望地睜大眼睛,張神醫毫不心軟,冷冷說:“不使勁,孩子出不來,憋死在裏麵怎麽辦?”
麗娘忙說:“冬兒,推的時候很快,一眨眼,你信我的,不怎麽疼。”冬兒瞪了麗娘一眼。
我也說:“冬兒,你推的時候,孩子也在往外拱呢,兩個人勁兒。”
穩婆道:“夫人的運氣好啊,如果沒有這位神醫,不知道會怎麽樣……”
冬兒喊了一聲:“來了!我推了!”呲牙咧嘴地用力,過後大喘氣地哭道:“疼死我了!”
麗娘沒敢再出聲,張神醫道:“快了,我看見了孩子的頭發了。”冬兒聽了,深深地呼吸著,然後緊閉了嘴唇,居然不出一聲地推起來。我眼見著她額頭爆出青筋,嘴角處劃出兩道深紋,理解了為什麽人們說生完了孩子的女子都多少在臉上留下了些滄桑。
終於,孩子的腦袋出來了,接著,眨眼之間,孩子的身子就出來了,穩婆大聲喊道:“恭喜!是個千金!”張神醫把一把剪子遞給哥哥,讓他剪臍帶,哥哥手微顫,滿臉淚水。
我們幾個清理完了屋子,一個個地出了門。哥哥也抱著孩子,隨著我們到了外間。這回,所有的人都站著了,哥哥把孩子給大家看了,對爹說:“請爹起名字。”
爹微點頭道:“我已經想好了,論輩分兒,我家到了‘明’字。論情分,你們能有這個孩子,是審言和張神醫的恩德……”
審言打斷,“爹,不要這麽……”
爹舉手止住審言,繼續說:“我取審言的‘言’和神醫名字中的‘宜’字,兩者為‘誼’。”
哥哥微笑著說:“多謝爹了,董明誼。”他轉身對審言和張神醫一一行了禮,審言悶悶地還了禮,張神醫罕見地一笑,“那個流鼻涕眼淚的孩子,轉眼竟然當了爹了。日後,也不能總叫你笨蛋了。”
哥哥使勁搖頭:“師叔,盡管叫,我想聽。”
張神醫道:“還能想聽這個?!笨蛋!”
大家都舒了氣,紛紛告別。麗娘攙著爹出去了,張神醫又叮囑了幾句,和李伯離開了。錢眼對審言說:“我去那裏見見人,你今天就別過去了。”審言點了頭。錢眼又對杏花說:“娘子也在家吧,一晚上沒睡。”杏花打著哈欠,含糊地說:“那也得和你去……”他們也走了。
我和審言慢慢地走回房間,他臉色蠟黃,我也累得拖著腳步。到了屋裏,我們草草地洗了把臉,喝了點水,就爬上了床。我隻記得把一個枕頭扔在了我們中間,就馬上睡著了。
醒來,天微黑,我想了會兒才反應出是傍晚而不是早晨,扭頭看,審言正直呆呆地側身躺著麵對著我看,我笑了,“你睡了會兒?”他點了點頭。
我使勁嗅了嗅,說道:“怎麽有股香味兒?”
他有些悶悶不樂地問:“你現在才發現?”
我說:“審言,到底是什麽?我哪裏有時間?昨天一回來,就到了冬兒那裏。”
他輕輕一歎,“那之前……況且,在冬兒那裏,你也到我身邊幾次……”
他這是在怨我不在意他嗎?我才三四天不碰他,我們竟然生分了?我忙笑著道歉,“審言,我的心思……”
他接口道:“沒在我身上……”
我趕快說:“因為冬兒……”
他又說:“那之前呢,因為言言?”
我忙半哭半念:“審言,不這麽說我,顯得我對你不好……”
他沒說話,抬手從袖中取出了一個手帕小包,遞給我,我打開,一小把已經枯萎了的白色茉莉花撒在了枕畔,我使勁嗅,笑著說:“沒關係,還是很香的,你在哪裏摘的?”
他半垂了眼睛說:“那宅子裏,我和錢眼單找地方談話時……他還笑我。”
想到他這麽傲的人,怎麽在錢眼的壞笑下把花摘到手巾裏,我笑了,“審言,謝謝。對不起,我該早聞到的。”
他嘴抿了一下,“我餓了。”
他一說,我也發現我餓得半死,就起來,讓人上了晚餐,審言這回自己吃了飯,讓我驚訝,心裏有些惴惴不安。他不戀著我了嗎?這一思緒一起,驀然無限空虛,胃口皆無,食如嚼蠟。
晚飯後,審言說要好好洗一下。我知道他近乎潔癖,每日都要洗浴。昨天沒有洗漱,在哥哥那裏過了一夜,他一定特別難受。我給他洗了頭發,他自己洗了身體。我在旁邊看著,他神情有些黯淡,洗得十分仔細。我又心虛得差點過去給他擦身,剛要動作,竟然有些不敢。
他洗完了,我才洗了澡,仔細考慮我這麽三四天不碰他,是不是錯了。本來是為了配合他治傷,可怎麽就影響了我們之間的親密?我覺得十分得不償失,本來我沒有想要他那方麵的如何,天天抱著他親他就高興滿意了,現在弄得我與他遠了好多,他袖了茉莉花一日夜我都沒發覺,雖然有冬兒生產的事兒,可如果是過去,我肯定能馬上察覺,因為總是抱著他,離他那麽近。難怪他怨我了……
我猛地站起來,擦幹身體,決定不忍了!今晚就去碰他!他好不好,不是我關心的事,我隻要我們每天快快樂樂地生活,不要這麽別扭。

番外 10
我回到屋裏,審言已經躺在了床上。熄了燈,我躺下,沒有往我們之間放枕頭。我想去抱他,但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麽,正想著該如何說得親昵,讓我撲上去的動作自然而然,他的手臂突然到了我的頸部,穿過,一把把我攬到了他的懷中,用他的薄被蓋了我。
我們同時大出了口氣,我把手搭過他的腰間,依偎著抱緊了他,沒急著去吻他,想好好體會一下這種愜意。
他歎息了一聲,沒頭沒腦地說:“我們有言言他們,就很好。”
我點頭說:“我早就這麽想了。”
他又輕歎:“我也不願看你那樣……”我心裏一動,忽感悲傷,知道他為什麽抱我,因為他旁觀了冬兒的生產,放棄了要自己痊愈的想法。我想說不是所有女子都是那麽危險,但是又怕他誤會我還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給他太大的壓力。
他低聲說:“我從沒有見過玉清那個樣子。我不敢想……”
我抱抱他,小聲說:“審言,我們能這樣在一起多好,我知足了。”
他又歎了一聲,不再說話了,用雙手在我背後撫摸著我,慢慢地,我覺得我心跳加快,動都不敢動,怕他停下。過了一會兒,他的一隻手緩緩地解開了我的衣襟,我的心跳變得狂烈,口幹舌燥。他微涼的手,伸入了我的懷中,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用手輕揉著我的胸前,我開始微微發抖,半是期待半是激動。他從來沒有這麽對待過我。他的指尖到了我的敏感點,一開始,十分輕地玩弄著,我有些喘息。他的手指慢慢地用力,那種帶著酸麻的痛楚!我開始低低呻吟,直到我習慣了他的掐弄,不出聲了,他換到了另一邊……重新開始……等我吟喚出聲,他停了手,我平息了下來。
他的手往下,緩慢地撫摸我的腰身和小腹,我的皮膚隨著他手漸漸燃燒起來。他的手到我的……非常柔和地放進了一隻手指,我不覺繃緊雙腿,嘴唇去尋找他的唇。他閉著嘴,我輕輕地舔他,求他讓我進去,他沒有反應,接著用手指在我裏麵輕輕地一下下地按著,按到我刺激的地方,我不禁輕哼,他的手指會停在那裏,更多地挑動,我的身子隨著他的按的節奏微微扭動,像他手下的琴弦……他的另一個手指進入時,我已經呻吟不止。他開始在那裏肆意地指點撥弄,我用雙手緊緊抱著他,拚命吸咬著他的唇,但他依然咬著牙,不張口……他的第三隻手指進去時,我的身體瑟瑟顫動,他毫不手軟,直到我在他的手裏抖成一團。連聲哀喚,用舌使勁去推他的牙關,斷續地乞求道:“審言,吻我,讓我吻你……”他的手指突然定在一處,我抖得語不成聲,幾乎要哭,他終於微開了牙關,我的舌擠進去,狂亂地深吻他……他的手狠狠地按摩我那最脆弱的點,我根本沒有了任何抵抗的意誌,一股攜著波濤的熱流,無法控製地從那裏突然湧出,瞬間就席卷了我的全身。我一聲叫喊,腳尖都繃直,全身大抖,腰身劇烈扭動,把他死死地抱緊,壓在我的胸前,咬住他柔軟的嘴唇,口中嚐到了淡淡的血腥……
浪潮退去,我喘著氣,放鬆些手,摟著他,用舌細細吸吮他唇上我咬破了的地方。我的心跳得我發慌。我的雙腿還緊夾他的手腕,我展開腿,他馬上抽出了手。我忙睜眼看他,微光裏,見他閉著眼睛。我停了吻,稍離開他的唇,輕聲說:“審言,我喜歡……”他沒有說話,微轉些頭,把半個臉埋在了枕頭上。
我一陣傷心。經過了那樣的慘痛,他怎麽可能不諳男女之性?就是現在他對我的行為,也必然帶著他屈辱的記憶。我對他的那些愛撫和挑逗,他都明白是我對他的渴望。他一直沒有回應我,是因為他希望著有一天能像個正常人那樣把自己給我。現在他放棄了,終於以這種方式來滿足我,是因為怕我生產時痛苦嗎?看了哥哥的失常,他也怕失去我?
我開始淺淺地吻他的唇,低聲說:“審言,每個女子都不一樣。麗娘身有武功,二十七八了,順利地生了孩子。她喊痛時,我還在她旁邊睡了覺。冬兒生得纖細,平常不活動,才苦了些。哥哥說你會好的,日後我們有了孩子,你也別擔心。這個身體,很好……”
審言輕出氣,點了下頭,低聲說:“她練武,真是太好了。”
我趕快吻住他的唇,不想讓他說下去,可他接著說:“我上次就已經感激她了,你能回來,何嚐不是因為她的身子好……”
我忙說:“我現在,不想提她,隻想好好親親你……”說完,我親吻他的麵頰,他的頸,然後鑽入他的薄被下,打開他的衣服,緩緩地,像以前那樣吻他的身體。在一片漆黑裏,我細細地吻嚐著他,才知道我是多麽想念他。我能用舌尖辨別出他的新傷和舊痕。他新的傷痕處,皮膚細嫩,我不敢多吻……我咬噬他的胸上的點,直到聽他發出了極短的嗯歎……我吻過他的腰間,輕輕地咬住他的肌膚,嘬吸不止,他連續出聲低吟。我吻到他的小腹,用舌尖點點撫弄,他被灸艾過的地方十分軟。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小腹起伏如微微的波浪……也許是這被中的黑暗,也許是因我剛剛過了高潮,我變得十分……我褪去他的內褲,先吻著他的……周圍,他發起抖來。我把他的……含在口中,他是這麽軟弱無力,讓我無限愛憐。我用舌溫柔地與他纏繞,這是他最脆弱的地方,卻受了最惡毒的摧殘,我多願能這麽護著他,讓他從此隻感到被我珍惜,一時想起了人們所說“含在嘴裏怕化了”,是不是就是指這種心情……我用一隻手輕握了他的兩處柔軟,好好撫弄著,另一隻手到了他的胸前,撥著他的碎處……
他的身體抖動著,隔著被子,我又聽見了他的抽泣聲。我含弄著他,開始擔心,我是不是讓他傷心了,更敏感自己的無力。我應該對他講明白我的心意再這麽碰他……才要離開,去吻他的大腿,忽然覺察到我口中的他的……變得大起來,與此同時,他的哭泣裏夾了痛苦的低叫聲。
片刻之間,他的……就長大,我隻含著他的頂端。我用手輕握了他,他的……形狀彎曲,有一線皮膚拉得緊緊的。他突然起身,一下抱住我的雙肩,猛地把我按到床上,揮手脫去了他的長衫,一把扯掉了我的內褲。他翻身到我身上,把他的……頂在我的外麵。他深吸了口氣,進入時,哀叫了一聲。我一時嚇得毫無心境,但因為剛才過了高潮,下麵十分鬆弛濕潤,他隻進出幾次就完全進入。他的每一次抽動,都伴著一聲痛叫。他深低著頭,每次插入都用了全身的力量,撞得我不自主地叫出聲來。他的臉靠近我的片刻,暗光裏看得見他雙目緊閉,眉頭深鎖。我用雙手用力抱著他,隻有心疼。
過了一會兒,他微抬了頭,叫聲變成了出聲的深歎,其中有快感的意思,我稍放了心,閉上眼睛,開始仔細體會他。這是他帶著痛苦給我的愛,我要好好享受。他的……在我裏麵充實地滑動,這麽美妙!即使伴著他的歎息和我的心酸……不知何時起,我發出了呻吟,聽起來,與我平時的聲音不一樣,低吟緩哦,靡嫚婉媚,他激烈地抽送起來,我身體隨著他的動作有節奏地起伏應和他。突然,他頂住我,似乎是要把我釘在床上,雙手先後緊握住我的前胸兩處,無情地揉搓,刺激得我連聲叫起來,幾乎同時,他嘶啞著聲音,長長地低啊了一聲,又狠命地撞擊了幾下,就定在那裏,身子微微抖動。知道他終於到了頂峰,我心裏一鬆,忽然感到一陣起於微妙,但愈演愈烈的浪潮鋪天蓋地而來,我緊抱著他的肩,叫道:“審言,不要動啊!”我在他的身下被第二次更深沉更熱烈的震顫衝得幾乎要昏過去,拚命地要抬起臀部,但他死死地頂住我的下體,雙手按著我的前胸。我在他堅定的掌握裏,感到萬分安全,盡情地掙紮,隻覺得大地動了動,渾身如被快感的萬噸車輪瞬間碾過,我大聲歎息,癱軟下去……
他緩慢地躺下,在我身邊微微地喘息,我手觸到的他的身體,汗如水洗。我忙用薄被把他蓋好。等他完全平靜了,我雖是腿腳發軟,還是起身找了幹淨手巾,在被子下麵擦幹他的身體。把他褪去的衣衫為他穿好。然後自己也換了衣服,緊靠著他躺下,蓋了被子,像過去那樣好好地把他抱在懷裏。
貼著他依然有些濕的臉,我想了半天,覺得除了“心滿意足”,真沒有別的詞能形容自己。我歎息了一下,悄聲說:“審言……”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說我很高興?可他那麽痛。說我心疼他?可我又這麽想要他……欲說還羞,隻好抱著他瘦消的肩,輕輕地吻他的額角。
他小聲說:“你別擔心,我喜歡。”我歎氣,吻他,他又低聲說:“真的喜歡。”
我把被子角掖在他的頸下,怕他出了大汗後受涼,又抱緊他,我們的腿糾纏交錯,兩個人貼在了一起。我的心裏滿溢幸福,對他低語道:“審言,我今天害怕了。”
他立刻輕聲問:“怕什麽?”
我細聲回答:“怕你不要我抱了。”
他微歎:“人大多是有的時候錯,有的時候對,可你對我,怎麽就總猜不對?”
我笑起來,“我怎麽錯了?”
他悄聲道:“你不抱我,我就不想吃飯,你還說我不要你抱。”
我大出一口氣,不禁說道:“太好了。”他輕歎了一下,我趕忙說:“不,不好。審言,你知道我的意思,對不對?”
他小聲說:“當然,因為我知道你的命。”
我忽然想起來,“你說過成婚了就告訴我我的天命,怎麽一直沒說?”
他有點兒賭氣地說:“你沒問。”
我們成婚的當天,他幾乎死去,我哪裏有時間想過什麽。我使勁抱了抱他,“審言,我這人記性不好,你也知道。現在告訴我吧。”
他說道:“我嘴疼,明天說。”
我忙吻上他的唇,好好溫存了一番,然後邊吻他的耳際邊說:“現在講,好審言。”
他又嘟囔著說:“我好幾夜都沒睡,要抱著拍拍才睡得好。”
我低笑著輕輕拍他,像拍小孩睡覺似的,“從今後,一定抱著睡覺,再也不放開了。都是哥哥不好!審言不生氣了,可以講了吧?”
他歎了一聲,說道:“這麽明顯的事,就是你來的那天早上,杏花說的,原來的小姐去了那裏和你那時的夫君在一起,你是上天送來配我的人。”他停了一下,接著說:“我受了那麽多的苦,你是來對我好的人。”
我在黑暗裏瞪大眼睛:“那時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為什麽你會信那是我的命?”
他的聲音帶了睡意:“你給我上藥,你碰過的地方,就不疼了。”
我脫口問:“那不是藥嗎?”
他的頭向我靠了靠,含糊地說:“你抱我的時候,我心裏麵就不疼了。……你看我的後麵,我想起……當時想死……可聽見你歎氣,你怕我疼,手那麽輕,我就不那麽難受……你剛逃開李伯的劍,就讓他放了我……後來,在路上,聽錢眼對杏花說她的傷疤,我知道,你那時就心疼了我,就喜歡了我……從一見麵,你就對我好,護著我,你是為了我來的,我怎麽能不信?”
我緊抱了他,可依然輕拍著他的後背,小聲說:“審言,你是對的,從一開始,你就對了。我總猜錯,是個最笨的人。”
他嗯了聲,斷續地說:“我,喜歡……”呼吸漸漸深沉,在我懷中睡著了。
朦朧中,我回到了我們的路上,審言一襲白衣,騎在我身邊,但他沒有帶著麵紗,他在陽光下坦然地麵對著我,我對著他盡情談笑。春光田野,彩虹崖邊,既是短暫,又是永遠……我含笑睡去,聞到枕邊茉莉花淡淡的清香……
審言輕輕從我的懷中起身,我立刻也起來。他低聲說:“你再睡會兒,天還沒有亮。”我沒說話,眯著眼,去吩咐熱水,然後拿了梳子,飛快地給他梳了頭,水來了,幫他洗漱,給他把衣服係好,親了他,看他出門了,才吹了燈,一頭紮回床上,睡我的回籠覺。
門輕響,我立刻醒了。以前我能睡過去的呀,現在怎麽了?我翻身睜眼,發現天蒙蒙亮了。審言走過來坐在我床邊,身上帶著外麵清新的氣息,我坐起來,抱著他的腰,對他一陣聞上聞下,然後好好親了親他的脖子,沒漱口,我不敢吻他的嘴。
審言眼睛亮亮的,唇邊又是那含了笑意的弧線,他遞給我他的方柱墨玉鎮紙,我接過來,沉甸甸的,弄不清他要幹什麽。他輕聲說:“打開。”
我看看鎮紙,又看看地上,問道:“審言,我把它摔碎在地上,算不算我打開的?”
他閉眼歎息了下,拿過鎮紙,兩手一旋,鎮紙發出石頭摩擦的吱呀聲,竟然從中間鑲金環帶處分開了,原來是個墨玉的盒子。
他拿起盒蓋,裏麵是一個極精美的金絲小盒,我看著驚訝,審言從沒有對任何奢侈精巧的日用品有興趣,我抬頭問:“是給我的嗎?”
他閉了下眼睛,不是表示讚同,是表達無奈,我笑道:“別讓我猜了,審言,是什麽?”
他看著我低語道:“是你給我的定情信物。”
我皺眉了,雖然我的記性不好,但我絕對沒買過這件東西,更別說送給審言當定情物了。他又歎息,放下鎮紙,拿出了那個金盒遞給我,說道:“打開。”
我打開小盒,裏麵是滿滿的一盒幹枯了的花瓣,我仔細看,辨認出是梔子花,一下子想起了在李伯家,我讓他許願時給他一一扯下的花瓣,他竟然都留著,為何說是我的定情信物……恍然大悟道:“審言,你那時許的願,是關於我們的?”
他垂下眼睛,點頭輕聲說:“願有一日,我們真的能成夫妻。”
我端著小盒,癡癡地看著他,他抬眼看我,“你說‘肯定能實現’,心想事成……我一直都沒忘。”
我輕輕問:“你當時覺得我會說對嗎?”
他點頭,“你心有異感,能知未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我一時如醍醐灌頂:他相信了我們的未來,我們就有了在一起的未來。而我,有著能瞥見未來的異感,並沒有看清過命運真正的規律。
在這一個瞬間,我明白了命運也許不在人們的手中,但確是在人們的心中。未來是根據人們的希望和堅信成形的。不是人定勝天,不是天遂人願,是心想事成,是精誠所致,金石為開。
我合上盒蓋,放下盒子,抱緊了他,在他耳邊說道:“審言,我此生最可慶幸的事,就是我愛了你,信了你。”
他低聲回答道:“我也是。”

番外 11
早飯後,我讓人去請哥哥。哥哥很快就來了,滿臉疲憊,頭發有些亂。匆匆進門,看見坐在床邊的審言,沒問話,先給他號脈。號完了,放下審言的手,皺眉看向我說:“妹妹,他沒事呀,還好許多。”
我笑了,咬著嘴唇盯著哥哥。哥哥不解,看審言,審言別過了臉去,看著床頭牆壁。哥哥出聲大笑,拍了拍審言的肩膀,一下子站起來,說道:“我們一夜沒怎麽睡,審言,聽我話,你趁著現在能隨便睡覺,多睡睡!”說完,就要走,審言沒回頭,我可不能這麽不好意思,就開口道:“哥哥,他……那麽疼,怎麽辦?”
審言立刻說:“不疼!”
哥哥又笑,不敢看審言,看著我說:“我還去問了師叔,她說……慢慢就好了……”他抓頭發,犯了半天難,吭哧著說:“就是……會好的……抻抻……那裏,習慣了……”難道說多鍛煉就有了韌性?
審言打斷道:“玉清,你去忙吧,多謝了。”
哥哥大舒一口氣,說:“審言,晚上我給你別的藥……”然後,奪門而去。
審言示意我坐到他的身邊,手環了我的腰,小聲說:“別擔心,真的,隻一點點……”我抱了他的脖子,兩個人一通親來親去,我的手撫摸著他,到他的胸前一碰,他一哆嗦,立刻緊抱了我。我才要亂想,聽他輕聲說:“我受不了。”
我忙抱緊了他,心裏又是甜蜜中帶了痛楚。以他從前孤僻驕傲性子,他落在那個小姐手裏時,還是個青澀的未經情事的少年,自然經不起任何挑弄。就像那些研究中指出的,男子在暴力和恐懼下,也依然能有性反應,因為那是他們最深的本能。可那個小姐,也許是因以前就走南闖北,知道了男女的底細,也許是出於毒怨激發的直覺,在給了他自己的貞潔後,竟然活生生地把他毀了,接著又讓他受盡汙辱……他所有的性經驗都是對他的傷害,所有的性知識都夾雜著對最醜陋的人性的認識。為了逃避痛苦,他早已麻木了自己,可今天,他終於又讓自己變得敏感……我吻著他小聲說:“審言,我喜歡你受不了……”
他閉了眼睛輕輕答道,“我喜歡你喜歡……”
我們就要往床上躺去,門外仆人說錢眼讓人來告訴我們他在府前等著了。我們緊抱著,親了半天,分開,都有些喘息。審言微垂目,小聲說:“車上也能躺著。”
我笑得低頭,審言歎氣,“就是路途太短……”我大笑,把他抱著又難舍難分了一番……
我和審言手拉著手出門,一路親親密密地到了府門,見言言正在同錢眼比比劃劃著幼稚的拳腳,每次言言打向錢眼,肯定能打到,錢眼就會大叫說疼,杏花在一旁捂著嘴笑。審言輕歎,我微笑。
見我們走過去,錢眼一擠眼睛,“知音,終於上手了?”
我不及答話,言言問:“什麽是上手?”
錢眼愣住,有些尷尬地對言言說:“就是你娘……對你爹,格外好……”杏花咯咯笑,錢眼猛地正色:“大人說話,小孩家不能接茬兒,不該你懂的事情……”
言言得意:“我懂!我懂!就是我娘又抱著我爹了!”錢眼張嘴大笑。
審言輕咳了一下,低聲說:“言言,上車。”
審言的語氣十分和緩,可言言立刻溫順得像個小兔子,老老實實地爬上了車。我扶著審言上車,又為他脫衣,讓他躺好。他昨夜勉力而為,我擔心他過於勞累。一路上抱著言言,時時看審言的樣子。他似乎睡了,但也許是閉著眼睛想事情。
還沒到宅門就知道不對,人群把半個街道擠得滿滿的,趕車的仆人大聲吆喝,請大家讓讓。我們停在原地,坐在我腿上的言言打開車窗往外看,外麵人們的談話聲也傳進來了:
“你去哪家應工?”
“林家,他家前麵的棚子,說急需廚子傭人。以前的大財主,日後也差不了。你呢?”
“趙家,說要建房的泥瓦工匠雜差。有誰去謝家?”
“沒聽見有,據說,謝家的主母可不得了,當小姐時就把人往死裏打,現在是個婦人了,不更……”
“謝大人倒黴啊,攤上了這麽一個母老虎。”
“聽說太後替謝大人狠揍了她一頓。”
“不是說太後把她打死了,謝大人哭得蒼天開眼把她哭活了嗎?”
“你自己聽聽,這像真話嗎?!誰不知道是她把謝大人當下奴買了去……”
“對對,我知道!我那天在公堂,哎呦,聽人家說她怎麽把謝大人折磨得死去活來,那叫殘忍哪!真沒法說!”
“不是說謝大人認了自願?”
“你自己再聽聽自己!可能的事嗎?肯定是有隱衷啊!”
“是啊,不然後來怎麽太後都知道了這事兒,謝大人訴苦了唄!”
“就是!我可沒眼見所謂謝大人哭他,但我以前可看見她打人,狠哪!一鞭子下去……”
“那是該讓太後教訓一下子,她後來安生了吧?”
“怎麽可能安生?!人的性子哪能變?聽說新婚前夜就把謝大人給捅了,透胸而過……”
“啊?!幹嘛呀?!”
“當然因為謝大人反悔了呀!”
“可當初謝大人婚前不都天天在董家住著嗎?”
“那是因為那時的董太傅威逼利誘,後來董太傅不是太傅了,謝大人就不願意了唄。”
“難怪會後悔,那他沒死真是命大呀。”
“就是,董家趁著謝大人昏迷,就愣把婚事兒給辦了!找了個別人抵了罪。”
“誒,我聽說是賈家的公子癡迷董家小姐,失了心瘋,才……”
“董家小姐那個德行,誰會喜歡?賈家公子要是喜歡她才叫瘋了。那天他是去勸謝大人不要成親,被董家小姐碰上了,一劍殺了他,重傷了謝大人,還把事兒推在他身上了……”
“謝大人怎麽不休了她?”
“敢休?!她說了,如果謝大人動了那心思,她就讓謝大人……你知道……斷子絕孫哪!”
“啊?!她怎麽敢?”
“當然了!她武藝高強,當初打遍京城……”
車子動了,我剛鬆了口氣,言言轉身問:“娘,他們在說誰?謝大人是爹嗎?”
我微皺眉,“謝大人是爹。”
言言的眼睛瞪大了,“他們說的董家小姐是娘嗎?”
我看著言言問:“你說是嗎?”
言言也皺眉了,“我覺得不是,娘不會傷著爹的。”
躺著的審言低聲說:“那麽你就要信自己覺得的。”
言言跳下我的膝蓋,蹲在審言的身邊,小聲說:“爹,到底是誰傷了您?”
審言閉著眼睛說道:“言言,不必為此多慮。他已經死去,況且,他原來,本無意害我。”
言言拉了審言的手,問:“爹會好嗎?”
審言睜眼看了下言言,又合上,歎道:“你真是你娘的兒子,就知道擔心。當然會,爹其實已經好了,這麽總躺著,就是想讓娘……”他沒說完,言言回頭對我說:“娘,您多抱抱爹,不用抱我了。”
我一下子笑了。車停了,我去扶審言坐起來,言言也拉審言的手。我從懷中取了梳子,給審言梳頭,然後給他披衣,係好衣帶,再扶他起來。車門處,言言打開車簾,一下子跳了下去,回身伸手說:“爹,我扶您。”
我扶著審言到了車門邊,聽見外麵的嗡嗡人聲,我遲疑了,說道:“我在車裏等你吧。”
審言側臉看我,低聲說:“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我在哪裏摘的茉莉花。”他緩慢下車,拉了言言的手,向我伸出手來。
周圍的人聲似乎一下子靜了,我握了審言的手,下了車。審言緊拉著我的手,另一手扯著言言,跟著已經在等著我們的錢眼和杏花,緩慢穩定地從走向院門。我們身後人聲如潮,可我什麽也沒聽見,隻覺得審言牢牢地握住我的手有些涼,還是瘦的見骨。
剛進了門,就見宅子裏早有一隊人物在等著了,一片錢大人謝大人的叫聲。錢眼一個勁兒地微笑拱手,審言隻是微點了幾下頭。我們走入一個小院落,仆人守著小門。小院子裏麵明顯是新清理過的,徑邊拔去了雜草後的黑土,新剪過的樹木枝幹。麵前的一間正房,新粉刷過,窗戶大敞。
錢眼回身,指著屋後對我說:“那邊是去後麵,董夫人和張嫂在那裏。我和人家在這裏幹活,你們一個時辰後再來……”話沒說完,兩條人影一下子從我們身後的門口閃入,仆人們大喊:“錢大人還沒開始……”
錢眼眨眼之間就擋在了我們和那兩個人之間,審言猛把言言扯到身前,用手護著他的後背,同時攬住我的腰把我緊箍在他身旁。杏花也一步到了我身邊。
那兩個人當場下拜,一人道:“大人莫驚,我們本已相識。”我一看,是王準,隻不過他已經不是個文人打扮,而是平民短裝,另一個人是那個曾經醉酒的老人。
王準再拜道:“我家主人和林家老爺商議過了,為了小公子的安危,請謝大人容我們兩人進府為小公子貼身的隨從,另外啟蒙小公子的武功。”
錢眼哼了一聲,“言言的武功要你們來教?”
王準點頭,“誰人不知謝大人曾被人重傷……”
錢眼生氣,“那是因為……”
王準打斷,“因為府上無防敵之心。小公子是我家老爺唯一的孫子,林家唯一血脈,不能有任何閃失。日後兩家老爺必親傳武藝,此時小公子年幼,需各方聯手相護,望錢大人謝大人通融!”他這次沒了笑臉,話裏還是像以前一樣總帶著刺兒。
錢眼又哼,“你們可真看不起人哪……”
審言輕聲道:“兩家前輩們的考慮乃人之常情,二位可以進我府保護言言。但是否學武,一定要依從言言的意願,不可強迫他。”
言言轉了身,對著王準問道:“你們的武功能讓我打敗那傷了我爹的人嗎?”
王準皺眉,“我們不知原委,但趙家武功,名震江湖……”那個老者終於冷聲道:“林家當初能橫貫南北,何止武功超群,還有多少謀略計策……”
言言對審言說道:“爹,我跟他們學武就是了,日後也好保護爹娘。”
審言看著言言鄭重地搖頭道:“言言,你不要為了我和你娘去學任何東西,你有自己的喜歡,你要幹你自己願意幹的事情。我和你娘隻想看見你高高興興的。你日後將有自己的道路,會離開爹娘……”言言才四五歲,根本聽不懂他話中意思,他這麽說,不過是為了給那兩個人聽。言言是我們的孩子,但他是林趙兩家的血脈,日後不可能回避家族的責任。林盛說要重起事業,明擺著是要傳給言言,也以此建立起堅固的紐帶。林趙兩家買地建房,就是要與我們為鄰,讓言言熟悉他們,早晚認祖歸宗。審言把話說明白了,我們將撫養言言,但不會把他視為己有。他說話怎麽和我爸特別像?
言言一下抱著審言道:“爹,我不會離開的!”
審言垂下眼睛,拍了拍言言的後背,像我昨天拍他,低聲說:“言言,沒事,爹和娘會一直在的,你隨時都能回來。”我完全肯定了審言就是我爸那樣的人,我緊握了他的手一下。審言對言言道:“我要幹事了,言言,去和他們玩玩吧。”
那個老者說道:“小公子,我深知此院的格局,可以讓你看看幾處有趣的地方。”
言言抬頭看審言,問:“爹幹完了事,等我?”審言點頭,“一個時辰左右,回來。”
王準道:“好,我們一個時辰回來。小公子,這邊來,我昨日發現了一處鳥窩……”
他們帶著言言從後門走了,錢眼看著他們,歎氣道:“我說,咱們不會因此惹來麻煩吧?言言的身世複雜,且不說林趙兩家的恩怨,日後他們的仇家會不會也要上門糾纏?你收養了他,朝中會不會有人說你聯絡江湖勢力?”
審言淡然道:“那又如何?言言是我們孩子,變不了了。”
錢眼笑笑,看著我說:“知音,人家有了當爹的樣子了,是不是快了?”
審言一拉我,說:“跟我來。”帶著我走向後門。身後錢眼壞笑著杏花說道:“娘子再跟夫君說兩句話,他們要自己待著……”
審言帶著我出了小院的後門,麵前又是蓬蓬野草蒿蔓,路徑隱約。他領著我稍轉了一兩個彎,到了一處半人高的白色花木前,茉莉花的香氣彌漫在周圍。他摘了一小枝,為我抿在髻發間,然後抱住了我,頭枕在我的肩膀上,我也手環了他的腰間,把臉貼著他的耳際。
花香如美酒,讓我醺然如醉。審言在我耳邊低聲說:“一會兒,來接我?”我點頭,“一定來接。”他又說:“也要抱?”我又點頭,“肯定要抱。”他又小聲說:“還會親?”我笑著點頭,“絕對會親。”他悄聲說:“好好親?”我抬頭,親著他,到他的唇邊,輕聲說:“晚上,好好親。”然後吻了他……
周圍花木和新翻泥土的芳香,遠處人們的隱約話語,讓我感到我們所在的地方格外靜謐。我緊緊抱著審言,用吻吸吮著他口中的甜津,細膩地感覺到了他按在我背後的手的溫涼,他在我胸膛上心的跳動,他與我相貼的身體的依戀……我閉著眼睛,忽然感到了時空扭轉,腦海裏,如海市蜃樓般,我看到了那個世界我關心的人們:我看到了我的父母,他們樂觀豁達,相信我無論在何處都會被人愛,都會有我愛的人,他們一向是對的。我看到了那位兒時夥伴,我早已沒有了怨意,明白我原來的處境大多是我自己造成的,而能解決自己問題的,隻有我自己。我遙望著他,知道我在心底將一直為他保留一處感激。他孑然一身,盡情放縱,可卻感到越來越空虛。我看到了那位心懷著無法排解的憤怒和遺憾的小姐,在孤獨和痛苦中無數次回憶她與審言初識的那個詩會上,審言傲然挺立的身姿和明亮灼人的眼神……
我在深深的吻中注入了我對審言的無盡溫存。是他讓我懂得了,愛情不僅是兩個人的吸引,還是兩個靈魂的契約。他在初逢之下,不曾睜眼就認出了我,而我到今天才明白,在沒有見過他的時候,我的靈魂就已經選擇了來到他身邊……
審言拉著我回到後門處,杏花在等我了,見了我,笑著走了過來。審言放了手,走向開著大門。看著他挺拔的背影,須臾之間,我看到了我未來的人生:我將為他整無數次衣襟,穿無數次鞋襪,我的手臂將離不開他的身體,我愛的話語將繚繞在他的耳際。而他將攬我在他的身側,無論什麽樣的風雨,都不會打在我身上,無論什麽樣坎坷,我都會覺得如履平地……我將有那麽多的孩子,收養的,親生的,給我那麽多的歡樂……吃飯,聊天,散步,溫存……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如此平凡瑣碎,可我卻感激得五體投地。
審言臨進門,回身看了我一眼,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如那東方才現出的一縷霞光。
周圍的雜亂和荒涼突然變得如錦繡般絢爛迷人,我明白了那些超凡的智者為何拈花微笑,因為這世間其實如此美好。

 純屬多餘的番外1
作者的話:番外怎麽越寫越多?!茶館寫得不滿意,如果大家喜歡這樣的番外,到時候把茶館刪掉大半就是了。這些番外本是隨意寫的,日後放不放在正文裏還沒有決定。
杏花在我身邊小聲笑著說:“小姐,姑爺好了?”
我咬著牙說:“你那個多嘴的夫君!”
杏花咯咯笑,聲音又亮如鈴鐺,用手挽了我的手臂,我知道她心裏的疑障去了,不再擔心自己沒有孩子了。
她引著我走向院子裏,到了人聲的所在,是幾間大的廳房,隻見眾人有的在除草剪樹,有的在房中進進出出,有的拎著水桶拖把抹布等物穿梭往來。麗娘半卷了袖子,一手插著腰,頭上紮著塊布,包著頭發,發號施令。杏花放了我,從懷裏抽出了一條頭巾,一下子就包了頭,馬上走過去,麗娘見了,笑著說:“杏花,你來的正好,快去看看他們怎麽打掃後麵的臥室的,張嫂剛才來要更多的人,看著快暈了似的。”
杏花點頭,說道:“那我去了。”轉身走了。
我有些尷尬地看著自己淺桔黃色的絲綢衣服,陪著審言來,知道是一個時辰,就沒打算幹什麽事。可至少應該穿個粗布服裝什麽的,表示一下姿態,幫著遞個笤帚也好。但話說回來了,那時錢眼賺了錢,給我置辦的衣服都是綾羅綢緞之類的,還真沒有工作服,不像審言,除了幾件見人的衣服,就是白色粗布長衫。想到此,心裏更慚愧。
麗娘看出來,笑著說:“你還想插手是不是?別費勁兒了,弄髒了衣服,一會兒怎麽去扶著姑爺?”
我不好意思地說:“麗娘,又麻煩你了,人不夠,我應該搭把手。”
麗娘笑著說,“你不懂,這是我喜歡的事兒。我小的時候,家裏沒幾個錢,天天恨不能就拿個瓦片讓我們當飯吃。可屋子裏那叫幹淨!我娘把桌子擦得發亮,牆角沒一點兒土。我娘去了,家裏送我去和遠房的一個親戚學藝。我想我娘時,就打掃屋子。我們幾個師姐妹擠在一起的小地方,哪有什麽可收拾的?後來在外麵走,住到店裏,都給人家整理幹淨了才離開。那天夜裏,我第一次去見你爹,說完了話,臨走把他周圍放著的衣服都疊了,鞋子擺好,桌椅擦了一遍,你爹愣愣地站在當地看著我,大概覺得我有毛病呢……”她用手背兒掩著嘴兒笑出來。
我歎息,“麗娘,你真是能人啊!我可怎麽辦呀?笨手笨腳,腦子裏一團漿糊,讓張嫂來給我當管家吧。”
麗娘嗬嗬笑了,“你真知道怎麽求人。不是我不幫你,張嫂走了,府裏就亂了。你哥現在正給冬兒坐月子,根本沒心思管事兒,還是錢大人時常去看看那個藥廠。我倒想多給你幾個人,可老爺說了,府中的仆人你帶走的越少越好,除了給你看孩子的蓮蕊她們和你平常用的一兩個丫鬟,你最好誰都不帶。”
我知道爹是想避嫌,就歎道:“沒什麽,大不了我們不吃飯了。”
麗娘笑得亂顫,“你舍得餓著姑爺?”
我慘兮兮地說:“可憐他瘦得就是把骨頭了,吃飯還挑嘴,不知……”
麗娘搖頭,“我心軟了,讓你帶個廚子吧。”
我大喜,說:“太好了!”一下子要去擁抱她,她跳開,嘴裏說:“我滿身的土!”
我們邊說笑,麗娘邊指揮人幹活。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對麗娘說:“我得回去接審言了。”麗娘說:“你不認識路,我帶你去。”
她領著我到了那小院的後門處,遠遠地就見審言和錢眼在談著什麽,我們到了麵前,他們和麗娘互相道了安好,我馬上站在審言身邊,貼著他的胳膊,手拉了他的手。他緊緊地回握著我。
麗娘看錢眼,錢眼一邊的短眉毛高高挑了挑,麗娘眼睛發了光,扭過臉仔細看我。想到這是好事,我就倚著審言對麗娘笑了,麗娘哈哈笑出來,但正經了臉色,對著審言說:“姑爺,平時要好好吃飯,多保重身體……”她後麵的話說得十分莊重,我知道她報複我那時離府時對新婚的她的調戲,忙打斷說:“麗娘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麗娘歎息道:“你爹是對的,我是說不過你。”
我笑,“對你,我爹什麽時候不對過?”
她抓著了時機,笑道:“對你,姑爺什麽時候不對過?”
我使勁靠了靠審言,沒說話。麗娘拍著手笑了,說:“我說過你了!我得告訴你爹去!”就要走,那邊王準和那個老者領著言言走了過來,言言見了大家,一路小跑,喊著:“等等我!別走!”撲了過來,麗娘一把抱起他來,笑道:“親一下!小寶貝兒!”言言在麗娘臉上大口親了一下,說道:“姥姥,我以後不叫您姥姥吧。”麗娘立眉,“那叫我什麽?”言言說:“我也不知道,可爺爺說你才多大,就叫姥姥。”麗娘臉色似喜似怒,我們其他幾個人都笑了。
張嫂快步走來,見了禮,對著麗娘放低了聲音說:“門外來了十幾個人,說要入府幫工,整理院子,修繕門窗,如果主人滿意,願意長留……”
麗娘高興,“那可好,沒有人要來。”我想大約是因為我惡名在外。
錢眼問道:“要多少工錢?”
張嫂答道:“低廉到底。”
錢眼皺了眉,“他們什麽樣子?”
張嫂想了想,說:“看著是平民的樣子,可我覺得都不尋常。”
大家不出聲了,看著審言。審言看向王準,王準稍躬身:“府上的清理需要眾多人工,為名聲所累,恐怕找不到合意的人手。日後,也需仆從……”
審言輕聲說:“多謝,不用。”我們都知道審言的脾氣,他說了話,連麗娘都沒有表示異義,隻有王準還接著說:“那些人都是林趙兩家精選出來的……”
審言又打斷:“多謝,不用。”口氣禮貌平淡,但沒有商量的餘地。
王準對著審言下扯了嘴角,錢眼笑著打圓場,“王兄,你的好心,我們領了。但是如果謝大人府上用了林趙兩家的人,人們如果知道了,也許會心生揣測……”
王準忙點頭,“謝謝錢大人提醒,我們幫了倒忙。”
錢眼依然笑著,“王兄別這麽說,我們是怕人說我們占了便宜。還有,日後,叫我一聲錢老弟,聽著順耳,給咱們兩個都添些財氣兒。”
王準一拜到底,說道:“錢大人如此平易,真是謝大人不可缺的左膀右臂。”我聽了暗中發笑,他又是話裏帶刺兒說審言。
錢眼嘿嘿笑了,“王兄,這裏是謝大人說了算,他一個字兒頂我們大家上百句話,你日後多奉承他就是了。”他倒是不吃好話。
審言還是淡然道:“多謝,不用。”眾人笑了幾聲。
麗娘對著張嫂說:“去跟那些人說,謝謝了。”張嫂點了下頭,臉色失望地走了。
錢眼問麗娘:“去後院門的道路清出來了嗎?”麗娘搖頭,錢眼笑著看我說:“那你們還得從前麵走了,知音,用不用我去送送你們?”說著,眼睛瞟著審言,看來他知道前麵情形。
審言不答,低聲對言言說:“言言,回家了。”言言一下子滑下了麗娘的懷抱,跑去抓了審言的另一隻手。
錢眼笑道:“不用?”
言言抬頭說:“不用,我爹就行了。”
錢眼一隻眼大,“這小子!又接大人的話!”我們又笑,王準歎了口氣,說道:“謝大人,如果你為人稍圓滑些……”
這回我打斷說:“多謝,不用,他這樣很好。”我緊握了審言的手,笑著看審言,他微垂下眼睛,抿了下嘴。
麗娘笑著說:“就是,姑爺這性子有人喜歡得緊呢。”
我說:“是人人都喜歡,因為他不虛偽,隻不過有人自己不知道而已。”王準皺了眉,錢眼笑道:“王兄,日後你就知道真的護著這主兒的人是誰了,她可不會讓你占人家便宜的。”
我們和錢眼麗娘道別,審言拉著我和言言,王準開路,那位老者在後麵,出了大門,那些要來幫工的人還沒有散去,十幾個人都看著我們,王準說道:“大家先回去吧。”那些人應了聲就要離開,路上的行人又是對著我們指點,有的還湊上前來,王準說了聲:“給謝大人和夫人讓路。”十幾人立刻伸臂攔開了行人,為我們騰出了院門到馬車的短短一段路。
我們到車前,王準看著我說:“夫人,府上需要仆人,至少能給大人和夫人守個門或喊一聲讓路。夫人是否是要從太傅府中帶來仆從?”我搖頭,王準微皺了眉,想說什麽,看了一眼審言,閉了嘴。
我扶審言上了車,和言言進了車裏。安排審言躺下休息,抱了言言在膝上,說了聲啟程,王準在前座兒應了,看來他和那位老者都擠在了前麵駕車人的位置上。
一路回去,言言又是看著窗外問東問西,審言還是閉著眼睛養神。正走過一處熱鬧的街市,忽然傳來一陣吆喝和鞭打聲,我忙看向窗口,見外麵幾個官差押著一行人走在路旁,那些人蓬著頭發,低彎著身子,都被五花大綁著,由一條繩子串著,踉蹌地走過。官差們“下賤的東西”“臭奴才”等等的罵聲和鞭子落在人身上的聲音在我耳中如響雷一般,我趕快看審言,他沒有睜眼,但臉色已經蒼白。我嚇得渾身冷汗,正想著該怎麽讓言言下來,我好去他身邊,聽見審言低聲說道:“停車。”
車子立刻停了,王準挑開車簾,問道:“謝大人有事?”
審言沒有睜眼,輕聲問:“那可是正被送往市場的官奴?”
王準臉色遲疑,但還是回答道:“正是。”
審言道:“我府需要仆從,就從中買來十人。選那體弱老幼之人,如果有親人同在,不可讓他們離散。去找我父身邊的老仆人,從我往日的薪俸中,籌措銀兩。所買之人先入董府,請董郎中診治。”
王準皺眉,“大人,那些人的底細不明……”
我說道:“請聽謝大人的吩咐,不必多慮後果。你既知演算命數,就該明白善行無虧的道理。”
王準點頭說道:“我這就照辦。”放了簾子下了車。
我們的車又啟動了,一向多嘴的言言竟然不說話了,我輕晃了下他,他有些擔心地看我,我對著審言點了點下巴。言言下了我的膝蓋,爬過車圍,躺到審言身邊,抱了他的胳膊。我起身坐到了車板上,手輕撫過審言的額頭,覺得一片冰冷。他微啟幹燥的嘴唇,輕聲說:“我沒事。”
我說:“那就好。”他一路沒有再說話。
到了家府門前,言言爬了起來,那個老者在車下等著抱言言,言言說道:“我自己跳!”然後就一下子跳下車去,我正幫著審言起身,聽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問門邊的仆人:“大爺,您府裏,有個叫杏花的丫鬟吧?”
我愣住,覺得這聲音很熟悉。
仆人回答道:“是杏花夫人,不是丫鬟,是五品官員錢大人的夫人。”能顯耀一下,都不能錯過。
那個女子的聲音,“那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說的杏花,嫁了個名叫吳錢的小奴,說是專門打掃廚廁的人,也許現在掃院子了?”
審言的身子停了下,我也知道這是誰了:杏花的繼母。這麽遠地找來,一定是出了事。忙扶著審言下車,果然見一個婦人的背影,衣衫襤褸,身邊是個十幾歲的男孩子,也是穿著破爛,低著頭。
仆人正皺了眉,對著另一個仆人說:“咱府裏沒有叫吳錢的小奴啊。”
杏母忙說:“服侍你家小姐的丫鬟叫杏花吧?”那個仆人扭曲了臉,剛又要說話,杏母又加了一句:“杏花還有個隨身丫鬟,叫歡語。”
兩個仆人臉上露出了駭然的神色。在府中,隻有審言叫我歡語,但大家也都知道那是我,他們對著杏母幾乎同時喝道:“哪裏來的瘋婆子……”
我忙笑著說:“這的確是杏花的家人,我認識。”
仆人們行禮道:“姑爺小姐,回來了。”
杏母轉身看我,臉上複製了那些仆人方才的駭然神色,結巴著說:“你是,小姐?”
我微笑著說:“是杏花的姐姐。”
杏母哆嗦著說:“我當初,說……”
我打斷她問道:“出了什麽事了?”
杏母立刻哭訴起來:“去年大水,沒收著什麽糧食,孩子他爹一病不起,撒手去了。可憐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那些親戚們說來替我管事兒,可來了就不走了,把我們房子都占了去。我告到衙門,他們使了錢,反賴我無德無行,逼死了丈夫,平素裏為人蠻橫,霸了別人的田地。官府斷了案子,隻判給了我們幾畝薄田,我的兒子們都不大,哪裏能耕田勞作?又碰上了熱病,兩個小的就去了……”她放聲大哭起來,斷續說道:“定是我那時賣了杏花,她去世的母親報應了我。現如今,我隻有這一個孩子,隻求杏花看在他是她父親的骨血上照顧他,我死了也閉眼了。也求小姐別在意我過去的無禮,給我個容身的地方,在府裏為奴……”
我忙說:“伯母不要傷心,杏花的夫君是朝中官員,杏花十分善良,一定會讓您們舒服地過日子。”
杏母抽泣著說:“他的夫君,不是個小奴嗎?”
我忙說:“不是,不是,那時我們隻是說笑,您不要當真。”我停了一下,又補充說:“您的話,我們也不會當真的。”杏母又哭起來。
我忙讓人把他們接到客房,遣人去通知杏花。言言由那老者陪著去蓮蕊處吃午飯,我扶著審言緩步走向我的閨房。
審言的神情有些抑鬱,我怕他因為那些官奴想起了往事,就使勁說些我們那時路上的事。從我自己的經驗我明白了,對陰暗過往的回顧,沒有任何益處。連研究都證實了大腦會屏蔽傷痛的記憶,因為注目消極,就是讓自己再次受害。
我笑著問:“審言,杏花的母親讓我又想起了我們那次旅程。那時候,我給你點的菜,你最愛吃哪個?”
他低聲說:“都愛吃。”
我嘻嘻笑,“審言,其實你很會說話的。”
他輕歎了一下,“隻因你喜歡罷了。”
我又問:“審言,我們在李伯家做了那麽書畫,你沒有都帶回來吧?”
他低聲說:“我沒有自己的行李,不能都帶著。隻懷揣了那張我們畫的第一張畫和那包花瓣。餘下的,我用油布包了,埋在了我們常去的果林裏了。”
我好奇,“我們天天在一起,你什麽時候去埋的?”
他說:“那天,你哥到了,我在書房等了你一個下午,你沒有來。我就知道,我們不會再那麽作畫了。晚飯前,就去埋了。”
我心裏一酸,可還是問道:“為什麽就知道我們不會再畫畫了?”
他輕出了口氣,“你哥是個老好人。你原來沒告訴他是怎麽回事,所以他見了我,還像過去一樣,沒有耿介歉疚。你和他單獨談話,肯定是要對他說出實情。他知道了,就會趕快回京跟爹去說,我們自然就得走了。你不來書房,必是你心情不好。”
我緊纏了他的胳膊,歎氣:“你真聰明呀。”
他淺歎了一下,小聲說:“那還有人叫我笨瓜呢。”
想起我在公堂上這麽叫過他,他還都記得,看來他心情好了。我笑,對他說:“再不敢叫了,就叫聰明瓜,好不好?”
他輕聲說:“不好,你叫杏花蔥花了,得叫我不同的名字。”
我仔細想:“智慧瓜?天才瓜?……”
他說道:“你不覺得問題出在了那個‘瓜’字上?”
我點頭,“對呀,我該叫你‘笨孩子’才是……”
他歎息著說:“有時候,和沒讀過書的人,真沒法說話……”我嘿嘿笑出聲,他的身子依靠著我,我們走回了屋中。
進了門,洗漱了,我叫人上了午餐,和審言坐在一起,半喂半勸地讓他吃了飯。飯後他立刻倒在了床上,有些迫不及待。
我躺在他的身邊,抱了他,兩個人馬上親吻,我邊吻邊說:“審言,你要多休息……”
他也邊吻著我邊答道:“好,我想睡會兒覺。”
我開始輕拍他,說:“那快睡吧。”
他含著我的舌尖回答說:“睡前要親親。”我笑著開始吻他,他與以前安靜地躺著讓我吻的樣子完全不一樣,我才吻到他的頸邊,他已經發出輕哼聲。剛在他起伏的胸前吻了幾下,他的手就伸進了我的衣服,當胸一按,把我壓倒在了床上,我掙紮著問:“你不睡了嗎?”
他閉眼微蹙了漆黑的眉毛,低語道:“那裏……累了,才睡得著……”
我嘻嘻笑,可很快就笑不下去了……
我被審言的身體的一個抽搐驚醒了,發現我正抱著他,兩個人衣衫半落,攔腰搭著一條薄被。審言麵對著我,眉頭緊鎖,咬著牙,臉上一層虛汗。我知道他在做噩夢,這時候突然叫醒他,他會十分難受,就對著他的臉輕輕吹氣,然後緩慢地吹他的脖子處。他的眉頭鬆開,臉上的神情平和了些,向我依偎過來,我稍稍抱緊了他,但不敢驚醒他。
看時間該是下午了,也許那些官奴還是引發了他壓製住的記憶,也許我們歡愛中的疼痛驚擾了他內心的平靜,我閉眼集中精力,想象著他健康的樣子,他容光煥發的笑容,那在我夢中他完美無暇的身體,他談笑時的詼諧,他在我臂彎中的溫存……他以前能感到我對他的憐惜,那麽但願他也能感受到我對他充滿讚美的思緒。我漸漸相信思想能被感知,我們時常能沒有原因地知道別人是不是喜歡自己,怎麽評價自己。而且,我們的潛意識,會將這些感覺暗示到我們對自我的認知裏。我如果覺得審言是健康的,完美的,他也一定能感覺到,並會這樣看待他自己。……
又過了好久,我都快再睡著了,聽到他的呼吸變得稍粗了些,我睜了眼,看他的眼睫毛微張,醒了。
他半迷糊著就親到我的臉上,我們膩了一會兒,我笑著問:“是不是睡了個好覺?”他稍睜著眼點了下頭,抬手摟著我,小聲說:“很好,還想睡。”我笑,他的身子湊過來,我有些緊張地說:“審言,你不能這麽……”
他撅了嘴,悄聲說:“它想到裏麵待著……我也管不了……”說著緊貼上了我的身體,我笑個不停,兩個人八爪魚似地抱著,就要……外麵哥哥的聲音:“妹妹,審言,我能進來嗎?”
審言小聲說:“讓他一個時辰後來吧。”
哥哥接著說道:“我師叔要來看審言,他們明天走。”
審言泄了氣,說道:“那半個時辰後……”
我笑著大聲說:“哥哥,半個時辰後吧。”哥哥應了一聲,腳步遠去了。我看向審言,他閉著眼睛,還是緊緊地和我抱著,我說:“審言,咱們得收拾一下。”
他輕聲說:“能不能在裏麵待一小會兒?”
我笑得微抖,說道:“張神醫會罵你的。”
他一抿嘴,“不會,她會罵你哥。”我哈哈笑,終於分開,把他拉了起來。
我們都洗了澡,換了衣服床單,正襟危坐地等著,不多時,哥哥帶著張神醫和李伯就來了。稍微幾句客套,張神醫就示意審言坐下,審言垂著眼睛坐了,我和哥哥侍立在旁。張神醫坐在床前椅子上給審言號脈。她號了一會兒,抬了手,稍蹙眉,盯著審言。審言不動聲色,一副看你能把我怎麽著的樣子。
頭一次,張神醫顯得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和哥哥都大氣也不敢出。我知道哥哥一定告訴了張神醫審言好了,審言重傷初愈,中醫講究養蓄真氣,謹慎房事,我們不到一個日夜,就兩次……但張神醫也一定明白審言能好對他心理上是多大的安慰,他忍著疼痛去做,說明這對他多重要,怎麽能斥責他?
一時間,滿屋靜靜的。最後李伯嗬嗬地笑了,說道:“恭喜姑爺了!早生貴子!”
審言立刻鬆勁兒低頭,輕聲說:“謝謝李伯。”
張神醫呼出了口氣,恨道:“還不快躺下!”審言馬上倒在了床上,一副聽話的樣子。我過去給他蓋上了薄被。張神醫看我,我不敢看她,隻看著審言。張神醫停了片刻,對哥哥說道:“你怎麽不給他換新藥?你師傅沒教你要順應境況變化嗎?笨蛋!”
哥哥答說:“是,師叔。我晚上會給他我重配的藥,以固陽……”
張神醫罵道:“你能等到晚上,他們會等到晚上嗎?笨蛋!”我覺得臉發燒,審言睜眼看了我一眼,嘴角動了動,像忍住了笑。我想起他說張神醫會罵哥哥但不會罵他,不禁微笑。
門口處錢眼的聲音:“知音,我們家也來親戚了!”說著進來,見了張神醫大拜了一下,口稱:“神醫!”張神醫哼了聲:“油嘴!”錢眼笑,又見了李伯,湊過去說:“李伯,我保證你猜不出來,說說今天誰來我家了?”
李伯笑道:“全府的人都知道了,就是你那個叫你吳錢小奴的繼嶽母。”
錢眼仰頭大笑,歎道:“沒想到被罵也能覺得如此痛快!”
張神醫道:“竟然還有比笨蛋更愚鈍的家夥!”
錢眼一屁股坐到了床沿,對著審言說:“我剛才見他們帶了一隊官奴進來,說是你買的?”
我的心提起來,他怎麽這麽不忌口?審言閉了眼睛,點了下頭。
錢眼竟然不停,笑嘻嘻地問審言:“心裏舒服點了吧?”審言又點了下頭,錢眼得意地說:“跟我擺的丸子宴差不多……”
我實在不敢讓錢眼這麽說下去,對哥哥說道:“哥哥,請你去看看那些人吧。”
哥哥一直在愣著,呆呆地問:“官奴?哪裏來的官……”他突然閉嘴,神色有些張皇失措。
張神醫站起來道:“笨蛋!還沒聽出來?!五兒哥,咱們也去看看,這個笨蛋才有了孩子,如果他沒時間,咱們明天也許走不了了。”
李伯微笑著說:“宜君,沒關係。”
哥哥才明白過來,說:“太好了,師叔!如果您多留些日子,冬兒出了月子,我也要出遠門,可與師叔一起走。”
正走向門口的張神醫停了下來,皺眉看著哥哥說:“你的妻生得那麽辛苦,孩子尚在繈褓之中,你出什麽遠門?怎麽笨到這種地步了?!”
哥哥忙說:“是為藥店和藥廠采買藥材,沒有懂藥的可靠人……”
張神醫恨罵道:“你這個木頭腦袋不開竅的笨蛋!我們在這裏幾天了,明擺著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天天叫我師叔,你真認得我嗎?記得我是誰嗎?你在我家十年,我和你師傅哪年不在外采購藥材?不走幾趟那蠻荒之地?我們帶著你走了多少次?你去買藥的路徑肯定還是我們指引的!你什麽時候成了唯一能采購藥材的人了?!我非對你師傅罵死你這個妄自尊大的笨蛋不可!當初我看你那個木頭木腦的樣子就覺得可氣!怎麽罵都沒個靈氣神兒!那時你沒氣死我,現在真快了!你師傅還說你有天賦,我看你有當笨蛋的天賦!又外加了能氣死人的才華……”
哥哥含著淚深禮道:“謝謝師叔,我與冬兒……”
李伯笑著說:“大公子不必多禮,隻需給我藥材的清單和銀兩,等你師叔看好了那些……病人,我們就會啟程。”
張神醫冷哼道:“這個笨蛋說我不懂藥,也不可靠。我得和他師傅好好講講,怎麽教出了如此目無師長的徒弟!看他師傅是不是還天天念著這個笨蛋……”說著就往門外走去,哥哥追著說:“原是不敢有勞師叔……我從不敢忘師恩,每日都記著師傅的教導,請師叔千萬告訴師傅我想念他……”跟著張神醫出了門。李伯笑著對我們點頭告別,也出去了。
我轉頭看審言,見他睜著眼睛看著門口,見我看他,也看我。我們正含情對視,錢眼咳了一下,審言閉上眼睛。錢眼說:“知音,張神醫對你哥真好。你和他都夠笨的,可還總遇上好人。”
審言低聲說:“歡語不笨。”
錢眼笑:“看看,我說對了吧?”不等審言說話,錢眼又對著我說:“我要和人家商量事兒,你不去看看我的娘子?”我看審言,他不睜眼,點了下頭。
我往門口走,禁不住說:“錢眼,你別累著他。”
錢眼嗬了一長聲,“我倒會累著他了——”我跑出了門。
那天晚上,哥哥給審言紮針按摩後,又端來了一碗藥,十分嚴肅地囑咐我,要審言臨睡時才喝。因為下午洗過澡了,稍微洗漱後,我就給審言喂了藥。然後躺在床上,審言緊抱了我,兩個人又親個不停,我正在天人交戰,想著怎麽能讓他休息,審言卻越吻越慢,最後喃喃地說:“你哥……”沒說完手臂鬆了些,睡著了。我猜哥哥給他的藥一定是有催眠作用,平素規規矩矩的哥哥竟然想出了這招,我不由得在黑暗裏自己笑了半天。
次日審言淩晨去練功時還困得東倒西歪,可回來就神采奕奕了。我們膩膩歪歪的早餐後,他坐在案前,似有所思地研著墨。我拿了本書,半躺在他不遠處的躺椅上。審言放下墨塊,拿起筆來,但許久不下筆,然後放下筆,看向我,問道:“歡語,你來的地方,有沒有官奴?”
我心裏一抽,但微笑著說:“當然沒有。”
他問道:“為何沒有?”
我知道他要給皇上寫關於官奴的奏章,如果隻是說些自由平等的話,就不能說服那個功利心極重的皇帝。況且,皇上知道他曾判審言為官奴,如果審言有任何抱怨指責之意,就會為自己招來災禍。我知道審言的脾氣,不可能勸他避禍,隻好為他想些技巧。
我想了一會兒,說道:“因為人們明白了,一個國家如果要穩定,就應讓人們安居樂業。快樂滿意的人越多,社會就越繁榮。國家要以刑法懲辦罪人,不無可非,但無需連坐,因為那會讓國家少了本應該正常地為國家做貢獻的人。”
審言微歎道:“連坐是起威懾作用,為了讓人們因顧慮親情而行為有所顧忌。也是為了傷其肢體之外,傷其心。”
我點頭,“中國古代就是如此統治大眾。我們那裏的明朝,兄弟篡位後,為了穩住政局,將以前皇帝的臣子油炸剝皮處死外,還把他們的妻女賣入娼館軍營,讓她們受辱身亡。一位當世大儒上朝斥罵新帝,皇帝滅了他十族——包括他的學生。隻這一案,就死了八百多人。那種殘酷,讓人膽寒。我在那邊,最怕讀曆史,每每讀完,總心中抑鬱難解。”我歎氣,“不僅我們民族,各國都有非常殘忍的刑罰,這其實是我們人類心中的黑暗:用傷害他人,來鞏固保護自己。小地方,就是出口傷人,大地方,就成了無情的虐待和屠殺。人們甚至把這種黑暗表現在對神靈的信仰上。所有的宗教都強調地獄和懲罰,好像神也像人一樣,會因憤怒而令人痛苦。”說到這裏,我暗自後悔,講這些幹什麽?
審言似無異樣地問道:“那怎麽樣才能改變這樣的行為呢?那些幹了壞事的人,是不是真的像佛教所說,該有報應?那麽我受的,是不是前世的惡報了?”
我嚇得一哆嗦,皺眉道:“審言!不能這麽胡說!忘了我們在路上說的了嗎?受難的人,反而是有高尚靈魂的人,選擇了痛苦,以升華自己。施惡的人,是需要在現世中學習做人的人。總有一天,人會體會到,傷害別人,不會讓自己快樂,反而會讓自己心中不安。”
審言平靜地說道:“歡語,人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也常說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麽發生的事,肯定就是果。杏花的繼母說兒子死去是因為自己沒有善待杏花。我當初對她不喜,直麵相拒,自然招惹了後麵的事情。可見就是不是前世的報應,也算是現世上天對我不為善行的懲罰……”
我出汗,知道他雖然表麵冷靜,但實際,這是他另一個心結,我緊張地思考,終於找到了一個邏輯上的模糊之處,問道:“審言,什麽是真正無法擺脫的痛苦?是身體上的痛?還是心裏的苦?再或是靈魂的絕望和死寂?”
他想了想,說道:“當是靈魂的死寂。前兩者,當時難受,可過後都能擺脫。”
我點頭說道:“審言,我覺得人們把惡報隻看成了前兩者,所以這世上,無辜被欺淩的人、莫名遭難的人反而成了罪有應得的人。如果把苦難都看成惡報,那對受難者是多麽冷酷無情。其實,身心的痛苦,往往是對靈魂的淬煉。我們從中得到的益處比平時要多許多。而真正的惡報,是靈魂的沉淪。那些人,有時有身心的痛苦,可有時也許沒有,但就是滿懷了無窮的惱恨和黑暗,沒有一日能得平靜。他們生命中,沒有要珍惜的人和事。他們心中沒有愛和寬容,也無法真的得到別人的愛和尊敬。他們對過去,總是充滿怨恨,對現今,是不滿,對未來,是恐懼。這樣的生命,是多麽絕望和無聊。審言,告訴我,在你最痛苦的時刻,你是不是依然覺得你的娘愛你而你愛你的娘親?”
他點了下頭,低了眼睛,我知道他心裏難過,忙說道:“審言,隻要心裏有那樣一份想念,靈魂就沒有死。痛苦反而讓那樣的愛更深地刻入了你的心,所以,你受的,不是惡報,是你選擇的磨煉呀。”
他不抬眼,淡淡地問道:“難道惡報是人心自取,而不是上天降下的懲罰了?”
我們相處已久,我已經能從十分細微的地方,體會他的心情。他雖然語氣淡泊,但他的呼吸幾乎停止,我猜這是他十分關心的問題。他的父親從小虐待他,他剛才甚至說他受的那些苦是惡報,難道他以為如果有神明或天道,就會像他的父親一樣?充滿懲罰欲?我又恍然明白了他的一個係列思維方式:他對他父親的理解,滲入了他對天意、對至上權威的理解。他天性不屈,竭力反抗,可那時他一口一個“天就懲罰了”他,說明他還是認定上天能隨時粉碎他的快樂,還是擔憂天意中有與他作對的因素。這何嚐不是他心中的另一個負擔?
我好像在走鋼絲,一點誤差,都會讓他重入那種消極。我在腦中轉著圈想怎麽說服他,眼光落在他書案上的幾塊小石頭上,不禁想笑。言言自從那些在這裏學了寫字,就常來,總要在審言膝上寫字。大概為了表達對書案占有或者對審言的感謝之意,每次來,都帶點東西放在案上。有時是塊小石頭,有時是個小樹枝,有時是草葉,還有一次,是個死了的毛毛蟲。我要把東西都扔了,可審言說留著石頭,省得言言問起來,無以為對。所以,審言書案邊上,就有了一排小石頭。
我問道:“審言,如果言言犯了錯,你會打言言嗎?”
他立刻抬眼,“當然不會!”
我笑,“你會怎麽樣?”
他大概覺出我在設圈套,垂眼道,“當然好好對他講。”
我問:“如果他不聽呢?”
他回答:“那就讓你對他講。”
我笑了,“你倒會偷懶。”我接著說:“假如,我講了,他也不聽。還離開了家,犯了個大錯,死去了。你如果有能力主宰他的生死,是想讓他死後受盡摧殘,在火中哀號,永不能超生呢?還是應他的請求,讓他回來,再活一次,看能不能不犯這個錯誤?”
審言答道:“當然讓他回來一次。”
我再問,“如果他回來了,可還是沒改,幹了同樣的壞事,你會再給他機會嗎?”
他點了下頭。我問:“你會給他多少次機會?十次?二十次?”
他輕聲說:“無論次數,直到他不犯那個錯了為止。”
我問:“為什麽呢?”
他答道:“因為我喜歡他,我不相信他會那麽壞。他不犯那個錯兒,就會活得更好。”
我神秘地笑著問:“審言,你覺得你母親,對你是不是比你對言言好?
他微低了頭,小聲說:“好萬倍。”
我也學他,小聲問:“審言,你覺得神明會比你的母親更慈悲嗎?”
他猛抬頭說:“不能這麽比!上天不喜!”
我微笑:“審言,你的母親是個好母親,上天不會不喜我用她來解釋上天的仁慈。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個非常美麗的星球。從月亮上看,是個的大大的藍色月亮。如果真的有神明,上帝,或天意,或你曾說的‘大道’,從它創造出了這麽好的東西來看,這個至上的大道充滿善意、飽含歡樂,熱愛美麗。你對言言,能這麽心懷原諒。你的母親對你,更好上萬分,那麽上天會對我們會更多寬容!如果你一定要想象上天的形象,那就想象上天像你的母親,隻是比你的母親還好千萬倍。它絕不會用惡劣手段懲罰它的孩子的。”
審言又垂下眼睛。不說話了,可我看他的神色,卻是有種輕鬆的表情。等了一會兒,我轉了話題說道:“審言,就是不講慈悲為懷,現實中,我覺得就是對那些有罪的人,也不應以人身懲罰為目的。罪大惡極的人,關著他們,讓他們不要危害他人。其他的,以勞作代替刑罰,讓他們為社會做貢獻就是了。每個人都是有用之人,別浪費了勞動力。這裏還動輒就斬去腿腳,傷身殘體,他們活著就要依靠別人的供養,反而給社會增加了負擔。用錢眼的話,就是浪費銀子,虧本呀。”
他深歎,抬頭說:“那我就避而不談那些權利的考慮,隻從你說的有利朝廷收入方麵講,建議由商部接管官奴,讓他們在朝廷開的作坊中做工。這樣可以為朝廷提供廉價的人力。如果皇上同意了,這就保障了那些無辜獲罪者的安全。他們入了商部,我就讓錢眼依照他那時辦藥廠的方式,選僻靜之處,開辦企業作坊,讓他們有安身之地,甚至可以給予低微報酬。”
我點頭,可笑不出來,說道:“我覺得很好。比現狀要好得多。”
他重提筆,開始寫字。我胸中有些悶,他提了錢眼開的藥廠,那是把欺辱了他的那些仆人們集中起來建的。他是不是想到那些事了?我拿起了書,半心半意地看著。自從昨天見了那些官奴,我的心就沒安生。他買了那些人,今天他又寫奏章,怎麽我們就跳不出這個敏感區域了呢?
審言寫完了奏章,錢眼那邊也讓人來叫了,我們準備出門。想起前一天我穿得那麽好,沒幫上忙,我在衣櫃前犯愁。審言到我身邊,從後麵環抱了我,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問道:“怎麽了?沒的穿了?我們去給你買衣服吧。”我笑著握著他的雙手,說道:“好呀,我也正想著給你去買呢。”他低聲說:“你早買過了。”
我扭過臉親他,“那不算,你讓我顯得對你多不好,我冤哪。審言,買幾件好衣服吧。”
他一笑,“我穿了好衣服,怎麽知道你是在看衣服,還是在看我?”
我轉身抱住他,連親十幾下,說道:“你穿什麽我都在看你,最好……”
他低聲說:“什麽都不穿……”我們笑在一起,我又說:“那照你這麽說,我也不能穿好衣服了,不知道你在看我還是在看衣服。”
他微挑了下眉毛,認真地輕聲說:“我一直隻看你的衣服,你什麽樣兒,我原來還真沒看清……”
我瞪眼,“什麽?!”
他點頭,抱緊了我,在我耳邊說:“隔著衣服,怎麽也看不清楚……”
在我們的親密嬉笑中,他給我選了一件白底上繡著淺粉色花朵的裙衫,動手幫我係了帶。我給他選了件淡灰色的長衫,為他穿了,又借機摸他,可一摸他就哆嗦,接著就抱了我耍賴說他那裏不舒服,要進去躺躺,被安慰一下才行。我們知道錢眼在等著,所以也沒法認真,這麽你推我就地,磨蹭了半天才終於出了門。
剛走了半路,就見錢眼和杏花逆著小徑向我們走來,兩個人都是笑臉兒,錢眼道:“知音,我正想對人家說,今天就算了吧。”
我笑著說:“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們?”
錢眼嘖了下嘴,搖頭歎道:“打蛇順杆上一向是妙計。”
我四周看看,“言言呢?”
錢眼道:“能遠了嗎?”正說著,言言一路喊著爹娘跑過來,後麵跟著王準。大家見了禮,王準對審言說道:“我已按謝大人的吩咐買進了……人。”他沒敢說官奴。審言點頭,低聲說:“我知道了。”
王準遲疑了下,又說:“昨日董郎中和張神醫給他們看了傷病,我今早去看了他們,還算好。”
錢眼一笑,“王兄,有話直說。”
王準看著錢眼,“錢大人明察,據仆人們說,那些人哀哭了一夜……”我們大家都一愣,審言牽了下我的手,錢眼看著我大笑起來。
審言微歎了一下,說道:“那我們就去看看他們吧。”
言言過來拉了我的另一隻手,王準領著大家往前走。我們到了一處院落,廳房裏麵傳來人們的哭泣聲,張神醫不耐煩的聲音:“說了多少次!你們的主母性情懦弱,根本不會虐待你們!”還有哥哥的聲音:“是啊,我妹妹十分良善……”有個男孩子的聲音:“誰不知道她曾害了身為官奴的謝……”李伯的聲音:“那是以前,現在的謝夫人……”另一個人的哭聲:“我過去聽說過她怎麽給人上刑,鞭打割肉,慘不可言。可憐我兒正當年華,大概逃不出她的魔掌,幾位看著都是好心人,到時請一定要救救我兒……”
我心裏五味雜陳,不知道該笑該憂,審言緊握了我的手,跟著王準進了屋門。
我們一進去,所有的哭聲和談話聲都停了。隻見李伯站在門邊,沿牆的大炕上,穿了太傅府仆人衣服的人們或坐或躺著。其中大多是十幾歲的少年人,個個臉帶著恐懼。一個中年的女子,滿臉淚花,張神醫在給她號脈。一個中老年人坐在床沿,腿上枕著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瘦得像那片他身下的席子,哥哥正在往他木柴似的腿上紮針。想起審言當初就是他這個年紀,我心裏一陣酸,不禁看那個年輕人的臉。他像個骷髏,正咬牙怒目地看著我。我忙低了目光,依靠上審言,審言緊了下我的手。
耳聽著那些人都站了起來,錢眼咳了一聲,說道:“諸位,現在就請你們的主母,謝夫人,給你們訓話!”杏花撲哧地笑了出來,李伯也輕咳,連張神醫都低聲說:“這個油嘴兒!”
我不敢抬頭,尷尬局促,聽哥哥說:“妹妹,就說幾句,讓他們知道你是什麽人。”
我不看他們,說道:“是謝大人買的你們,我沒錢。”錢眼他們幾個人笑了。我又說:“讓謝大人跟你們說話吧。”
張神醫低聲叱道:“真沒用!日後你怎麽掌家?!”我低著頭,也發愁。可讓我對這些剛剛脫了虎口的人發號施令,我實在下不了這個狠心,更何況,他們還那麽怕我,我稍微正經些,不就嚇壞他們了?
審言歎息了一下,屋裏變得非常安靜。他低啞著聲音說:“你們想必也知道我的事……”那一瞬間,我覺得周圍的人都不敢出氣兒了。我抬頭,擔憂地看審言,他的臉色十分平靜,沒有看我,繼續說道:“可有時,最壞的事情實際是最好的事,希望你們日後也會這麽想。”說完,他微側臉,看了我一眼,雖是十分短暫,可我卻覺得那眼神裏有說不出的溫柔,我全身都暖了,條件反射地對他笑了,杏花又吃地笑了聲,錢眼咳嗽了一下。
審言重又看向那些人,輕聲說道:“你們來了,就得到謝府的庇護。日後,如果願意離開,也可以。”人們紛紛下拜,口稱感謝大人的恩德,絕不願離開,等等。我現在已經明白了,他們如果無家可歸,讓他們離開,就是任他們淪為乞丐。想起那時我想讓李伯放了審言,是多麽無知。一時又為審言覺得難過,眼中瞥到那個年輕人也掙紮著要起來,被哥哥按了下去。他看著我,我不敢再看他,又對著審言。審言嘴角一動,慢語道:“夫人為人順和,你們不可違拗她,不然,……”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他是想不出能說什麽,但他那淡漠的臉色大約會讓人們覺得他有厲害的手段,倒像威脅了。屋裏靜寂,也許大家被弄傻了。
王準出聲道:“怎麽?不知道回答謝大人話?”立即是一片“是,遵命。”的答聲。
審言扭過臉,又看我,說道:“夫人,要怎麽分配人工?”
錢眼也說:“是呀,知音,以前就光聽你說什麽要用人的專長,現在來試試吧。”
我白了錢眼一眼,還是看著審言說:“就請他們每個人都說出自己幹得最好的和最想幹的事情,如果對府中有用,日後就培養他們往那方麵發展。可現下,隻能列出來我們要人的地方,比如,浣衣,園藝,采買,清潔等等,讓他們自己選擇,看願意幹什麽。”
錢眼笑:“如果有人什麽都不願意幹呢?”
我看著他說:“那就派他到你府上當工。”錢眼壞笑,那些人又紛紛出聲說:“願意幹……”
我看時間不早了,就對哥哥說道:“哥哥,我們走了,這裏交給你了。我去請麗娘和張嫂來提供培訓……”
哥哥皺眉:“什麽叫培訓?”
張神醫不耐煩地說:“就是教教他們,你這個笨蛋!”她看向我,“你要是連人都不敢看,以後怎麽主內?!難道每天都拉著他給你壯膽不成?!你快比你哥都笨了!”我又低頭。
聽審言輕聲說:“謝謝神醫教導。我可以天天陪她。”
張神醫長歎了一聲,“你就這麽護著她?!”
李伯笑了,說道:“宜君,別為他們操心了。姑爺一向如此。這些人於難中得了姑爺的救助,但願他們知恩圖報,一心向主……”
王準說道:“這點請放心,我能相人麵貌,選的都是麵善之人。”
錢眼道:“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王兄如此自信?”
王準答:“當然,相由心生,什麽樣的人,在臉上自有顯露,我可以向錢大人解釋一二,如果您願意出些銀兩……”
我忍不住笑了,錢眼笑著說:“知音,別笑!今非昔比,我是拖家帶口的人,花銀子花得手合不攏了……”杏花嚶嚀一聲,擰著錢眼的胳膊往外走去,錢眼努力回頭說:“謝大人,走吧,我得去掙銀子養活我的繼嶽母和小舅子……”到了門外一聲叫喚。
審言向張神醫李伯告別,拉著我走出了門。我們剛出來,哥哥就追了出來,托起審言的手號了下脈,笑了,看著審言小聲說:“審言,休息好了,會更好的。”
審言歎道:“玉清,我原來以為你是個老實人。”
哥哥輕聲笑,“審言,我是個老實人,可也是個郎中啊……”低笑著回身進了屋。錢眼他們在前麵笑嘻嘻地等著我們,大家一同往院門走去。
錢眼和王準說著什麽相貌的特點,言言在我身邊蹦跳不已,我不自覺地一會兒看一下審言,他沒什麽表情,看著前麵,但終於在我又一次看他時,稍微向我歪了些頭,低聲說:“我當初,比他慘多了。”我心裏一激靈,死命地攥著他的手從牙縫裏說:“你說什麽呢?!”
錢眼笑起來,回頭說:“言言!過來,和我走會兒,你爹娘要說會兒話!”他身邊的杏花一聲笑,王準也輕咳了一下。言言問:“你怎麽知道爹娘要說話?!”
錢眼瞪眼:“我的話你都不聽了,那天誰教你捉螞蚱來著?!”言言看我,我點了下頭。他放了手,跑向錢眼,錢眼一下將他橫搭在肩頭,大步往前走去,言言呀呀大叫,杏花王準快步跟著。
我雙手緊抓了審言的胳膊,小聲說:“審言,你敢這麽胡說八道,我……”
審言輕歎了一下,看錢眼他們消失在拐角處,停了下來,轉身對了我,我馬上抱了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臉邊,他也抱了我。我輕聲說:“審言,我隻不過,想到了那時的你……”
他嗯了一聲:“我知道,可那也不能那麽看他。”
我笑了,又歎氣,“審言,我那時如果早點來,你就能不受些苦。”
他小聲說:“你早來了,不會去買我的。”
看來我也得感激那個小姐了,但我還是心疼,緊抱了他,又說:“那你剛落到她手裏,我就來……”
他小聲說:“如果你早來了一天,就不會對他死心,會惦記他一輩子……”我閉了眼睛,是的,如果沒有那新婚前的一幕,我會以為他真改了,就更難放棄以前的情感。
我深吸氣,“審言,一切竟是天衣無縫。”
他點了下頭,低聲說:“十全十美。”
我輕笑:“那你還瞎說?”
他在我耳邊悄聲說:“我那時聽你的話,回去就洗頭了……”
我笑,“還好意思說!當著我的麵兒,就那麽……”一邊說,一邊把他狠命抱著,一通猛親,嘴裏說:“你在外麵,多少人想要你?我真該把你吃了。”
他低聲說:“你已經吃了。”
我看著他說:“沒夠,得吞下去”說完,去吻他,口舌纏綿之中,一時神思恍惚……
分開,他半睜著眼睛,小聲問:“怎麽沒吃進去?我等了半天。”
我心中鬆快,笑著說:“審言,我今天明白了,你是真的好了。”他已經不再回避以往,他能麵對曾經的苦難,他甚至能揶揄我對別人的憐憫!
他歎道:“你今天才知道。”
我笑著親他的臉,“你沒聽張神醫說嗎,笨呀,沒你聰明呀……”
他又嗯了一聲,也回親我,同時說:“那對父子,就留在你爹這裏了,省得你摧殘正當年華的……”
我忙叫道:“審言!你好了,可不能這麽戳我的心呀,我沒好啊!”
他一抿嘴,眼睛亮亮地睜開,輕聲說:“我知道……”我氣得低頭吻他修美脖頸,一直到他的前胸處……他還像以前那麽不抬手地任我放肆,可很快就發起抖來,微喘著顫聲說:“昨夜,是因為你哥……如果娘子如此……那邊草叢……隻怕委屈你了……”我聽他嘴硬,就更加倍逗他……直到聽他低啊了一聲,想他是不會投降的,看來折騰得他差不多了,他有了反應,弄不好我們真的去草地了,就笑著抬頭,貼上了他溫熱的唇,他出了口氣,喃喃地說道:“娘子好忍心……”知道他是玩笑,我還是嗚咽了一下,心裏一痛,對他立刻十分溫存……
我們追上錢眼他們,他們對著我們一通變化眼色,我裝沒看見,審言更是沒表情。到了宅院,看著審言和錢眼進了會客的廳房,言言跑開去玩,我和杏花去見麗娘張嫂。我問杏花道:“杏花,你怨你的繼母嗎?”
杏花搖頭,“不怨,她那時是沒有辦法,不賣了我,養不活弟弟。”她歎了口氣,“我昨夜總想著,可惜我爹不知道我嫁了個好人,我不該瞞了他們,我爹死時,也許還為我擔心。如果我繼母知道錢眼富裕,就會早帶著孩子們來找我們,我的那兩個弟弟就不會……”她說不下去了。
我覺得羞慚,杏花總能讓我明白什麽是質樸的善良。我的小聰明相形之下是那麽小氣,我對杏花說:“對不起,杏花,那天,我撒了謊,沒想到,竟然害了你弟弟們的命……”
杏花忙連聲說:“小姐!別這麽說。我昨天哭,錢眼對我說,那是命。就是我繼母知道了我們富有,如果百般索取,早晚也會像那時一樣撕破了臉,還是會沒了往來。我的弟弟們是病死的,也不是餓死的。錢眼說,他也後怕,如果真是因為他不給錢,我的弟弟們死了,他要負疚一輩子。現在好了,他會好好待我的繼母和弟弟。真就像今天姑爺說的,壞事也許是好事呢。”
我們邊走邊聊,找到了麗娘和張嫂,她們還是像前一天那樣忙著。我對麗娘說:“麗娘,審言昨天買進了十個……”我說不出官奴兩個字。
麗娘看著我歎了口氣,說道:“昨天下午他們一進府,是我給他們指的住的地方,張嫂吩咐的飲食。我不敢找你去商量,怕當著姑爺沒法說話……他的心也真是硬,敢這麽自己揭傷口。”
我說:“審言好了。”
麗娘搖頭,“那他這不是苦了咱們大家嗎?”我們都苦笑起來。麗娘接著說:“那些人也不知道從哪裏得的信兒,來了以後就一直哭,怎麽說也不行。”
杏花笑著說道:“夫人,上午姑爺和小姐去見那些人了,姑爺對他們說小姐性子和順,那些人的眼睛都直了。”
麗娘笑道,“那些人沒看看姑爺身後?”
杏花問:“為何?”
麗娘說:“看看潔兒是不是拿刀抵著姑爺哪?”我們都笑了。麗娘又歎道,“真要是抵著了,姑爺反而不會說了。”
我說:“麗娘,就托付你和張嫂幫著……”
麗娘馬上點頭,“當然了,我讓人照府裏的規矩教他們,你們搬過來的時候,他們該熟悉了。多了十個人,倒也夠照顧你們的了。”
我想起了審言的話,忙說:“哦,其中,有一對父子……”
麗娘又性急接話,“我知道,那孩子才十八歲,樣子還好,一條腿被打壞了,王準說姑爺吩咐要老弱傷殘,還要親人同在,他才選了他們。清兒說能治好他的腿……”
我截斷她:“就讓他們留在你府裏吧,我們不帶他們了。”
麗娘皺眉,“為什麽?剩下的就是十三四歲的孩子們了,還有個中年女子,這些人裏,就這麽個青年人,能很快教出來,幹些事兒……”
我搖頭說:“審言說的,就照他的意思辦吧。”
麗娘還是皺著眉,可點頭說:“那當然了。”杏花低聲笑了,但沒說話。



多餘的番外2
後麵的日子變得十分有規律,每天早上我們帶著言言去新的宅院,審言會客一個時辰,後來變成了兩個時辰。其他的孩子也同行,都在草木叢生的院落裏盡情玩鬧,像是去了一個公園。
我們回來,孩子們玩累了,去吃飯睡覺。我和審言也會用餐午休。有時,大白天,我們也會……但下午時總是審言寫東西的時候。他寫完了,我們有時還一起讀讀書,偶爾畫個畫,言言常來跟著塗鴉。爹和謝禦史在傍晚時會來。謝禦史又變得沉悶不語,爹和審言時常談上半個多時辰。
晚餐後,我們拉著手散步。有時,言言和其他的孩子們也在我們左右跑來跑去。他們不在時,我們走不了多久,就站在一處僻靜的地方,親昵個沒完。天要黑時,哥哥就會來,依舊的施針按摩,再給碗藥。我去看冬兒和她的小嬰兒。我對那孩子愛不釋手,冬兒總是十分自豪,說她經曆了這次生產,覺得沒什麽吃不了的苦,自己再也不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了。
我回來,會給審言洗浴。是“給”,他根本不動手,隻坐在水裏,說說怪話,搗個亂什麽的。然後他會在床上看著書等我。我洗完,再給他奉藥送水,甚至要端著碗喂他,我們誰是貴族誰是丫鬟,早已成定局。
有的晚上,審言喝了藥就會昏昏睡去,可他不睡的時候,我們有時要……他再也不像以前那麽恬靜平淡,對我稍微的撫弄親吻都迅速有反應。而我在他的手下,也是一名徹底的敗將……
一個月轉眼就過去了,張神醫和李伯月中就離開了。我們的宅院快打掃完畢,搬家在際。
我想起張神醫說的我要主內的話,決定要學習掌家。
我和那些審言買來的人們單獨談話,了解他們的背景,掌握他們的喜好。這些都是十幾歲的青少年,架不住我的親切言語,我很快就得到了他們的信任,以後能指使他們了。但我再也沒有見那對父子。那個中年婦女說她的針線活很好,我就讓她按我的設計給審言做秋冬的衣物。夏天到了末尾,暖風裏有了絲涼意。我擔心天涼了,審言會怕冷。
我有時聽見仆人們議論,說西北戰事要起了,外麵的少數民族屢破疆界,朝廷開始征夫征稅。我問審言,他說的確是,現在朝廷正以招募新臣子的形式招募武將,各地的青年都爭相自薦,來京城比武,朝見皇上。
審言上朝前,他和錢眼謝客三天,我們搬家。前一日,那些初中生大的孩子們就在麗娘的指揮下來幫我裝箱子打包裹,晚上,在堆積得像倉庫的臥室裏,我和審言抱在一起聊天。因為沒有換洗的床單衣服,我們都知道不能玩真的。兩個人老實地嘴對著嘴,邊吻邊說。我對他講了我第一次離家去學校,我的爸爸媽媽怎麽給我打行李。他對我講了他的娘從小就在他每件衣服的襟內都親手繡上了“福運深遠”“富貴榮昌”“長命百歲”等等的吉祥語句。表麵看不出來,可那些話都貼著他的胸膛。他的娘每每在繡之前,都淨手焚香,祝告上天……
我輕聲問:“這就是為什麽你在廟裏不上香嗎?因為你那時覺得你娘所求沒有得到神明的恩準?”
他低聲說:“不是,當時,我覺得如果真的有神明,他已經恩準了我娘為我的禱告。因為我被你救了,沒有死……”我忙咬他的唇,他回吻著說:“我隻是,怕神明覺得我貪得無厭……”
我吻著他問道:“那時要貪什麽?怎麽個無厭法兒?說來我聽聽……”
他在我吻中歎了一聲,輕問:“你祝告了什麽?”
我笑,“那還用問?你這麽聰明的人,自然該猜得到。”
他深了些吻我,問:“是為了我?”
我嗯了一聲。他繼續吻我,“真的?那天,你在想……別的……”
我微歎,“那天,我告別了往昔。現在回頭看才明白,那時,你已經到了我心尖兒上,不然為何為你祈告?”
他小聲問:“那你祝告的,實現了嗎?”
我點頭,“實現了,你好了呀。”
他委屈地說:“娘子那時不喜歡我……”
我問:“為什麽?”
他小聲說:“就祈禱了這點,沒別的了?”
我笑問:“應該祈禱什麽?”
他嘟囔著,“自然是,要我喜歡你。”
我一個勁兒笑,吻著他說:“就這點?沒有別的了?”
他小聲說:“你還想要什麽?”
我一下下親吻著他說:“要讓我像空氣一樣環繞著你,被你吸入體中,滲到了你血裏,時時刻刻在你周身流動。你的每一次心跳,每一縷呼吸,都帶著我的對你喜歡。要讓我變成你的骨頭,支撐著你的身體,要讓我化成你皮肉,給你溫暖……”
他停了吻,我問:“怎麽了?覺得我要的太多了?”
他緩慢地輕聲說:“不多……”
我笑,“審言,又亂想什麽呢?”
他微歎道:“歡語,那天,在廟堂上,我想起……那些……曾覺得,對於我,世間萬物已成虛幻,本該撒手塵寰……”
我抱他,小聲說:“審言,那天我也消極得很,後來還幹了傻事,現在,就再不要去回想過去,你說你已經好了……”
他點了下頭,說道:“好了,也就在那天。看你祈禱,我曾猜想那是為了誰,一想到也許是為了我,我心裏的痛刹那就都沒有了。我那時明白了,我失去的所有其實都無足輕重,我需要的隻有你對我的喜歡。而現實,也的確如此……”
我吻著他的嘴唇說:“你還需要你自己心中的愛,審言,那是你快樂的源泉,也是我生存的目的。有了你的愛,我才知道,生活其實很簡單,不用回顧過去,也無需揣測未來,隻要珍惜現在,好好對你,我就很滿足……”我忍不住,移到他的頸間,一點點地吻嚐他,一直到他的鎖骨處……
他的呼吸開始急促,悄聲說:“娘子又折磨我……”
我一下子心疼,知道不能逗他,馬上親他的唇角處,說道:“我可舍不得。”
他輕歎了下,呼吸平靜了,低低說:“明天一定要舍得……”
我出聲笑,吻著他說:“明天,就不是這樣了……”
他輕問:“那是什麽樣?”
我抱著他,睡意朦朧地說了許多少兒不益、甜蜜肉麻的話,他靜靜地聽著,沒搭言。
次日早餐後,我剛為審言穿好粗布衣服,係好衣帶。外麵傳來了眾人的腳步聲,麗娘的聲音:“潔兒,我們來了。”我忙開了門,麗娘短衣長裙,領著人進了院子。麗娘進了屋門,笑著說:“你們都出去,我們搬東西了。”我和審言走到院落中的樹蔭下等著,我眼看著,審言的東西也就是一把劍,一張琴,一個書箱,一包衣物,又心中歎息。
人們就把我的臥室搬空了,麗娘走出來說:“走吧,你爹在府門裏等著呢。”我們與麗娘同行,出了我的院子,我才發現,更多的人在搬著其他的箱籠往大門處行進。我好奇地問:“我哪裏有那麽多東西?是錢眼的嗎?”
麗娘笑著說:“不是,是我讓人把府裏笨重沒用的東西都給你和杏花搬過去。”
我驚訝,“幹嗎呀?!我的嫁妝就夠了呀。”我知道家裏給我準備的東西,從家私到衣服鞋襪,從梳妝用品到書籍,一應俱全。我原來用的物品也都照樣搬過去。
麗娘說:“那些是嫁妝,這些是我沒法處置的家什。我們就要搬家了,新的地方比這裏小多了,我哪裏放這些家具物件?人說破家值萬貫,你爹雖然沒怎麽奢華,可也積了不少沒用的東西。什麽送的禮呀,得的賞啊,扔了可惜,就給你和杏花平分了,你們用得著,就幫了我了。”
我說:“麗娘,你對我……”
麗娘一揮手,“你不懂!我過去一把劍一個包袱就出了門,多少年都是那麽在外麵走的。現在這個家,我總覺得東西太多!我原來就想往那裏搬,可你爹說,等著一起搬,有個聲勢,讓大家看看咱們家怎麽把女兒姑爺送到新宅子裏。所以今天,我還雇了三十來輛馬車,雖沒有鼓樂,但和送嫁也差不多了……”
我明白這是爹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審言離開了我們家,去自住了。我們正走著,見張嫂領著那原本是官奴的父子兩人向我們走來,那個青年人有點瘸,低頭跟在他的父親身後。審言攥了我的手一下,我暗笑著攥了回去。
他們到了我們麵前,張嫂說道:“夫人,姑爺,小姐,阮家父子想見您們……”話語未完,那個父親就當場跪下,他的兒子也在身後跪下了,阮父對著審言一拜到底,說道:“謝大人救我父子於生死,我不知感激,反疑大人好心,說話有傷夫人尊嚴,讓大人動怒,罪該萬死!請大人不要介意我的鄙俗短見,容我父子入府為仆,還報大人的恩德!”說完磕了一個頭。
審言伸手去扶那位阮父,說道:“快請起身,我並沒有怪你。”阮父搖頭不起,說道:“請謝大人準我入府,我有理財掌家的經驗,能為大人出些薄力……”
麗娘說道:“就是呀,姑爺,這位阮父明晰算理,懂得經營,你們府裏,正缺個管家……”
我笑著說:“那就讓張嫂來我們府中吧,這位阮先生留下來,替我們為爹進份心,哥哥的藥店正是要有經商之人打點才好。”
麗娘笑道:“你上次就要張嫂,還沒死心,你們府裏就不要賺錢經商的人了?”
審言輕聲說:“我府與錢兄府中,都不可有任何從商行為……”
那邊有人大哭般地說:“知音,人家這麽一句話,就把我的錢路給掐了!”
審言不抬頭,繼續說道:“快快請起。”阮父還要哀求:“謝大人……”
錢眼到了身邊,說道:“起來吧,別再讓謝大人請求你了。”阮父忙說:“不敢!”站了起來。
錢眼大歎了一聲,對著審言說:“你是我的克星啊!你知道我想了多少生錢的點子……”
審言打斷:“不行。”
錢眼扭頭對我和剛到我身邊的杏花說道:“知音,娘子,從此別叫我錢眼了,叫我‘幹瞪眼’吧。”大家又笑起來,
麗娘看向張嫂:“你願意和小姐過去嗎?”
張嫂點頭笑著說:“行呀,小姐性子這麽好,是得有個幫著的人。”
麗娘點頭,對著阮父說:“就這麽著了,張嫂和你交代了賬目,你就開始掌事兒吧。”
阮父一鞠腰:“謝謝夫人,想我一月之前,尚在為活命擔憂,現如今……”
麗娘揮手,“行了行了,你好好幹就是了。”
阮父又拜:“一定全力以赴。我留在此,我兒還是可以去謝府為謝大人和夫人效勞……”
錢眼道:“你對兒子愛護得要緊,謝大人最看不得親人離散,你兒子就隨你留下吧。”說完對審言一笑,審言垂目沒理他,他又看我,我笑著咬嘴唇。
錢眼又說道:“咱們快點走,我看著太傅和謝禦史都在那邊站著了,別讓他們等著了。”
麗娘說:“那快前去吧。”說完遣走了張嫂和阮氏父子,快步走開,說著:“我去和老爺說你們就到了。”
錢眼和杏花在我們前麵,我和審言手拉著手跟在他們後麵,錢眼對著杏花說:“娘子,你說,一個是碰也不能碰,一個是看一眼都不行,算不算是天生一對地產一雙?”杏花咯咯地笑著,答不出話來。我知道審言信任我,但他平素有潔癖,情感上也是個非常認真持著的人,自然容不得一點點朦朧。好在我也是個對此敏感的人,並不覺得他極端,還得維護他。
我笑著對審言說:“審言,商部官員不僅不能經商,他們的直係親屬也不能,還有,要定期查他們個人的帳目,他們的銀子來源要有證據,憑空來的銀子都算來路不明……”
審言答道:“有理,就該如此。”
錢眼對著杏花假裝哭著說:“娘子,從今後,你布衣荊釵,粗茶淡飯,時不常地去他們家要點兒東西,記住千萬要說咱家缺錢……”
到了府門內,見爹正和謝禦史說著話,麗娘和哥哥在爹身邊站著,錢眼的爹在一處陰影裏蹲著,杏花的繼母和弟弟坐在一個大箱子上。周圍,孩子們個個在瘋跑,興奮得尖聲高叫叫,仆人們在忙著往外搬東西裝車,簡直像過節一樣熱鬧。
爹看著我們過來了,盯著審言的白衣,我們見了禮後,爹對著審言說道:“審言,不可如此裝束。”
審言恭敬地回答:“爹,我們告訴了大家,要謝客三天,我不會見到外人。”
爹搖頭道:“你遷府而居,消息已經傳開了,許多人必然在那邊等著賀一聲喬遷之喜。”
審言微低了頭說:“我的衣服都放在箱子裏了。”哥哥馬上說:“審言,你等等,我去給你拿衣服去。”急急地跑了。
爹微歎,“審言,我不能送你,日後,也不能總去見你。你最好不要來看我。”
審言說道:“爹,我去看您。”
爹搖頭,“你以養傷之由住了這些月,現在傷愈搬出去後,就不可頻繁過訪,以免惹人非議。”爹又看我,“潔兒,你也不能常回府來。”我知道這裏的女子一出嫁,就是夫家的人,要切斷和娘家的往來,每年隻能回娘家幾次,更何況這其中還有政治上的糾葛。我點了點頭。
審言出聲:“歡語,別擔心,沒事的。我們來看爹。”爹又要說話,謝禦史冷哼道:“他就是這個脾氣,從不聽長輩所言!你勸他作甚?!他丟了官,也是自作自受!沒有你我的事!”
審言道:“父親明鑒。”我慌得緊握了他的手,錢眼咳了一聲。
謝禦史生氣,對著爹說:“你聽聽!他就這麽公然頂嘴!不孝的孽障!”
爹剛要說話,審言輕聲道:“我夫婦也會常去探問父親大人。”謝禦史當場語塞,沒再說話,看來他沒有勇氣對審言說不必去見他,遠不如爹那麽豁達,其實也不奇怪,他比爹更孤獨。
爹說道:“審言,你一片孝心可嘉,但也要顧及影響。來日方長,等我們淡出朝政,就可以任意往來。我那時就會總去找你聊聊閑天。”謝禦史冷哼了一聲。不知是不滿爹對審言的稱讚,還是不樂意爹沒把他也包含在了會去聊天的人中。
哥哥急跑回來,氣喘籲籲,手裏拿了一件淡藍色的長衫,先號了審言的脈,然後展開衣服披在審言的肩頭。審言穿上衣服,我為他解開腰帶,把外麵的衣襟掖好,又把腰帶給他係上,蹲身為他扯平粘在了一起的衣擺。再站起來,錢眼眼角瞥著我,嘴裏噝噝做聲,杏花低頭捂著嘴笑。審言伸手拉了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身邊,大家都笑了。哥哥歎道:“審言,你看著好多了!我師叔在就好了。”
我也側了臉仔細看審言,他筆直挺立,雖然依舊有些病色,但氣定神閑,目光明淨透亮。
麗娘手拍著胸脯說了句:“謝天謝地呀!既然清兒這麽說,我可放心了。”
爹也點頭微笑,說道:“審言,的確是年輕俊傑。”
審言垂下眼睛,低聲說:“多謝爹的誇獎。”臉色平淡如常。
那邊有人說:“車子裝好了,該走了。”
麗娘說:“我送你們過去,沒人認得我。”
我們雙雙向爹,謝禦史和哥哥告別,哥哥說冬兒出不來門,他自己還會每天來看一次審言。說話間,周圍的孩子們仆人們都在亂跑,錢眼說他和杏花會與我們一車,我知道他是怕有人趁亂傷害審言。爹他們送到府門處,我們又拜謝了一遍。
出門,隻見街道上擠滿了馬車,輛輛都滿載了箱籠或家私,眾多的人眾簇擁著看熱鬧。張嫂王準他們大聲指揮著人上車。麗娘扯著言言,那個老者神色警覺地看著周圍的混亂。常歡常語她們在打鬧,蓮蕊和兩個孩子揪鬥不休,別的仆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後來王準看不過去,過去幫著抱了一個。杏母拉著自己的孩子,緊張地跟著錢眼的爹。我覺得像是個旅行團出遊,一直微笑著,被審言拉上了車。
我們可謂浩浩蕩蕩地行了一路。到了新宅前,宅門牆垣已經被打掃粉刷一新,府門前高懸了剛製好的匾額“謝府”。門前拓寬,清除了雜物障礙,馬車可以馳入大門。
前麵真的像爹所料的,早等了許多人。見此情景,如果我們竟入宅中就顯得無禮。審言於是在門外下了車,手拉著我,在人們的問候恭喜聲中語氣謙和地一一道謝。我知道大家對我的普遍看法,隻好垂頭,誰也不看。
進了府門,麗娘領著大家到了臥室。我雖然以前看過,可現在進去,發現有了家具和各種陳設,就是不一樣。屋中明亮幹淨,讓人感到舒服安心。我讚歎道:“麗娘,真幹淨啊,辛苦你了。”
麗娘拉著我的手說:“潔兒,你從今天起就是當家的夫人了。好好的,和姑爺過,我多為你們高興……”她說著,笑得有淚。
錢眼大喊,“高興!高興!兩個敗家子兒,終於開始過日子了……”
杏花掐錢眼,“你就知道說壞話!”
麗娘晃頭,說道:“有事兒就差人去叫我。我便裝來,不讓人發現。”說完,她用手揉了下眼睛。
幾個人又調笑了一會兒,麗娘說她得指揮人卸車,審言要休息,錢眼說他也得看看他那邊的亂事,他們就都離開了。
我和審言拉著手,並肩坐在新床上,對著看。新居裏,我覺得有些不習慣。明明已經在一起這麽久了,可現在有點兒坐在洞房裏的感覺。審言先垂下了眼簾,小聲說:“我不舒服。”
我忙問:“哪裏?”
他說:“外麵的衣服太沉。”
我鬆了一口氣,低聲笑著動手解開他的腰帶,給他脫了外衣。起身將外衣放在椅子上,又回來握了他的手說:“夫君,還哪裏不舒服?”
他不抬眼睛,說道:“嘴有點兒疼。”
我笑著吻了下他的唇,又問:“還有哪兒?”
他又道:“覺得很累……”
我出聲笑,蹲下給他脫去鞋襪,扶他躺下,蓋好被子,再問:“這樣可好?”
他閉著眼睛說:“渾身難受,又冷又痛,娘子不理我,對我一點兒都不好……”
我笑得彎著身,脫了衣服,躺到他的身邊,抱了他,剛開始親他,他張了胳膊緊環了我,與我貼在一起,下身處已是火熱,他吻我的嘴唇,小聲說:“娘子昨天欺負我,說那些話,不讓我睡好覺……”說著,手就進了我內衣……
後麵的兩天,十分像暑假的最後兩天。我把審言的朝服掛好,連鞋襪都是新的。怕他跪著膝痛受涼,給他準備了綁在膝蓋下的護膝。錢眼說他的爹會隨著審言去上朝,想到沒有別人保護審言,我同意了。審言聽了雖沒說什麽,可對此又悶悶了半天。
審言表麵沒有異樣,每天和我纏在一起,寸步不離。但是沒有任何胃口,一日幾餐,都說不想吃。清淡的,說沒有味道。剛放了點點兒鹽,就說鹹了。魚有味兒,飯太硬,菜嚼不爛,肉更不愛吃……廚娘幾乎瘋了。我動手喂他,他勉強喝點湯,吃幾口,就搖頭。我使出了各種招數,諂媚,殷勤,哄騙……裝成大人,小孩兒,店小二……還動用了色情,用嘴……但十分不成功,喂了幾口,兩個人就去了床上……
審言上朝前一天的午後,錢眼讓人來說,他要教言言去小河裏釣蝦遊泳,讓我們都去,尤其我,該指點一下言言學遊泳。我讓人帶了躺椅枕頭被子,茶水點心,和審言手拉著手,慢步走到府門,驚訝地發現一大群人都在,錢眼杏花,錢眼的爹,言言和兩個隨從,外加蓮蕊和常歡常語,三四個抬著我要的東西的仆人。大家把我和審言夾在中間,出了府門。
街上沒什麽人,我們到了小河邊。在樹蔭下,我讓人放了躺椅,服侍審言躺好。那邊言言已經脫了衣服,就剩了個小褲衩。錢眼剛要解衣,審言輕咳了一聲,錢眼停了手。言言跳著腳喊:“錢伯伯,快點呀!”錢眼皺眉說:“咱們就釣蝦,別遊水了。”
言言搖頭:“我要遊水!要遊水!”
錢眼把腳邊三四個比拳頭大些的陶罐拎起來,問道:“你看,裏麵是什麽?”
言言好奇地看裏麵,“骨頭和細草繩呀。”
錢眼眉飛色舞,“我跟你說,把這個放到水裏,蝦子聞到骨頭味兒,遊進去了,有草繩絆著,就遊不出來了。”
言言大喜,“我來放!這個繩子上的小木塊是幹什麽?”
錢眼說:“是浮在水上的,不然,你放進去了,咱們找不到了怎麽辦?”說著拉著言言到水邊,指點著言言把陶罐放進了水裏。
我皺眉問:“審言,蝦有鼻子嗎?”
審言微睜著眼睛,看著錢眼和言言的背影,說道:“如果他們這麽捉到了蝦,那些蝦就是有鼻子的。”我笑。
錢眼他們放了陶罐,言言又跳腳,“我要遊水!”錢眼歎氣,正要說話,那邊健步如飛,跑來了兩隊人,領頭的自然是圓壯的林家老爺和幹瘦趙家老頭。他們到了我們麵前,先向審言致意,審言起身,向他們還禮。
林家的老人說道:“謝大人千萬不要多禮。日後,我們常來探望,就如一家人一樣。”
那個趙長者跟著說話:“謝大人,江湖上的人,不講究虛禮兒!”
審言又稍推讓,才重半躺下,我再為他調整枕頭蓋好被。起身才發現林趙兩位都鈴鐺眼睛盯著我,審言皺了下眉,兩人馬上回頭看言言。言言正背對我們,用腳試水,他背上的那道長刀疤,赫然惹眼。林姓老漢抬了手,嘴中說:“我的……”就跑向言言,趙姓老人自然不謙讓,邁步跟上,同時出手要把林姥爺推遠,兩個人邊跑邊默默地交手,左右上下,你來我去……言言轉了身,兩個人立刻住手,四隻手懸在空中,然後都伸向言言,一起開口道:“讓我抱……”
言言綻開了幼兒特有的明朗笑容,說道:“爺爺好,不抱,我要遊水!”
趙家老漢一個哽咽,“真是好孩子,總見麵就叫我……”
林家老人說道:“小公子,叫我姥爺。”
言言睜大眼睛:“我有個姥爺了。”趙老漢哼了一聲。
林家老人頓了一下,說道:“那叫我林姥爺。”
言言又一笑,甜甜地叫了一聲:“林姥爺。”
那位林姥爺嗚咽道:“言兒,我的言言兒……”審言微微一歎,我在他身邊坐下,小聲說:“對不起,我起錯名字了……”他輕出了一聲氣。
趙家老人急說道:“小公子,日後叫我趙爺爺。”言言如法炮製,一聲童音,順利地俘獲了趙爺爺脆弱的心。
林姥爺轉頭說,“下去幾個,陪小公子遊水!”有仆人立刻就要脫衣,錢眼忙說:“不可!有女眷在此!”
趙爺爺道:“別脫衣了,直接下去!”嘩嘩的水聲,四個人走進了河裏。林家隊伍不甘示弱,同樣數的仆人,也合衣入水,在水裏兩排對站著,水也就到他們的腰際。
言言轉臉看我,我點了下頭,言言跳著腳跑入了河水中。在一邊的常歡常語發出了淒厲的嚎叫,拚命一樣也要往水裏跑。蓮蕊一手一個,被拖著往水邊走去。王準一彎身,抱起了常歡。常歡連踢帶打,言言喊道:“娘,讓妹妹們也下來吧。”我看了看夏末的大太陽,又點了頭。
林姥爺說道:“小公子發話了,還不動手?”
趙爺爺跟著來了句:“去!接個孩子。”
我開口說:“她們才兩三歲,在水裏,可別放手。”
王準應了一聲,把手中的孩子交給了一個仆人,說道:“要聽夫人的話。”仆人說了聲是,抱著常歡下了河。
見林家方麵沒有人搭碴兒,趙爺爺冷聲說:“沒有規矩!竟然不理夫人!”
林姥爺忙道:“以後對謝夫人,如對主人。”聽大家答了話,又說:“有人想用如此小事挑撥,實在可笑!”趙爺爺自然回嘴,“自己治府不嚴,目無夫人,還不如我們江湖人……”兩個人拌起嘴來。
言言在水裏玩了一會兒,大聲喊著:“娘!教我遊水!”我起身走到河邊,告訴言言怎麽先拉著別人的手,屏住呼吸,學會臉朝下漂在水上,再怎麽雙手壓水,抬頭換氣,然後怎麽雙腿像青蛙那樣踢動……正示範得興高采烈,錢眼大聲嗽嗓子,蓮蕊杏花也咯咯笑,我立刻領悟,忙說:“你先練著吧。”在眾目睽睽之下,低頭走回審言身邊。
審言原來看著我,見我走近了,就閉了眼睛。我坐在他身邊,握了他的手,看他的神情,淡淡的,不理我。我咬唇,正想著怎麽才能反敗為勝,一個仆人匆匆走來,到了我們麵前低聲說:“大人,有位郭先生求見,我們說大人不見,可他說……”
沒等他說完,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人已經走了過來,他身著短衣葛衫,裝束就是個市井的平民,隻是眉毛濃重眼神威嚴。幾乎是同時,錢眼和他原來悄悄地蹲在另一處的樹蔭之地的爹就到了審言和我的身前。那邊的王準等人也圍了過來,那個青年人忙躬身施禮道:“在下郭威,皇上新點武臣。”
審言睜眼坐起,我扶著他站起來,他看我,我對他甜笑,他嘴角一動,我想這算是和好了。
錢眼依然擋著審言,對著郭威還禮道:“在下錢茂,謝大人的助手。郭大人!幸會!近日人人稱頌郭大人武藝高超,謀略過人,以後必為我朝大將。”
郭威答道:“錢大人,我雖得皇上點為武舉頭名,可尚未得官位,如無召見,不能上朝麵君。我知謝大人身體不適,又值喬遷,本不該打擾。但聞謝大人明日上朝,皇上久不見謝大人,屆時必然與謝大人長談。在下想拜見謝大人,望與謝大人探討幾句。”
錢眼問道:“可否願先告訴我?”
郭威又一躬身:“錢大人,我毫無觸犯之意。如果錢大人能得見皇上,我也願與錢大人相談。”
審言終於開口道:“多謝郭大人過訪。我禮儀不周,萬望見諒。若郭大人有要事告知皇上,可寫奏章呈上。我久不上朝,不知朝中事宜,大概不能為郭大人傳話。”
郭威道:“謝大人,我並非想讓謝大人傳言,隻是想問謝大人一些問題,若謝大人能回答,我就不必上奏皇上。如果謝大人為難,因這是謝大人分內之事,明日上朝,謝大人也可向皇上探問。”審言正在猶豫,郭威又道:“事關國家安危,非個人得失。”
審言終於點頭,說:“請郭大人與我回府商談。”
郭威搖頭道:“不必多禮,反易惹人耳目。請謝大人就坐,我隻說幾句話。”
審言側臉道:“給郭大人設坐。”郭威搖手,站在了一塊石頭旁邊,再開口道:“在下是一鄉野武夫,請謝大人容我隨意。”
錢眼左右看看,對著仆人們,說道:“你們都去看小公子遊水吧。”
我放開審言的胳膊,就要轉身離開,郭威突然對我施禮,開口道:“謝夫人,請恕罪!”我一愣,忙笑著還禮說:“郭大人多禮了。”
郭威半垂目,不直視我,以示禮貌,說道:“我郭威早入江湖,以行俠扶弱為己任。平生僅一憾事,就是兩年前,聽信了他人的哭訴,與眾人以多對少,合圍一位人說武藝強悍還有高人協助的女子。可我見到那個女子,從她的舉止和吐吸中已知,她根本不會武功。聽了她的良善言語,我已肯定她不曾做過那些惡行。但指責她的人,證據昭彰,她也不否認。我不願毀了自己的清白聲譽,就沒有仗義執言,解她的危難。後來,那位弱女子被逼跳崖投水,以免牽累同行人的性命。我見狀,羞愧難當!從此再不涉及江湖恩怨個人情仇。明白大丈夫如有抱負,當為國效勞,護民衛土,沙場之上,以弱擊強,方才是英雄本色。我那時鄙劣無知,還望夫人原宥。”他說完,又施一禮。
我忙斂襟鄭重還禮,說道:“郭大人過慮了。那位女子雖然代人受過,那些人,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那位女子並不曾介意。況且,她熟識水性,自願投水,並非尋死,乃是逃生。郭大人千萬不要再記掛此事了。”
郭威道:“多謝夫人。”
我微笑道:“郭大人襟懷遠大,為人光明磊落,日後馳騁疆場,神勇無敵,必奪‘戰神’之譽。”
郭威回答:“謝夫人好言,郭威愧不敢當。”
錢眼笑著說:“謝夫人心有異感,如果說郭大人將成‘戰神’,那就會成真的。”
我忙說:“郭大人自己心中已有預感。”郭威剛要再說話,我察覺到了審言超乎自然的沉靜,趕快說:“請商國事,我暫且告退。”說完看向審言,他看著地,點了下頭。
我離開他們,到了河邊,杏花過來,挽了我的手臂,笑著說:“小姐,你看著可不一樣了。”
我問:“怎麽不一樣了?”
杏花說:“比以前富態多了。”
我大驚失色道:“啊?!我胖了?!”
杏花睜大眼睛,“是好事呀!有福分哪!錢眼總說我該胖些。”
我立刻看自己,平時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審言身上,好長時間沒有留意過自己。現在一看,真是腰身渾圓。原來的小姐練武,渾身肌肉。我不練了,好吃懶做,自然是肌肉鬆弛,脂肪暴長。我哀歎道:“我怎麽變得這麽胖了?!杏花你應該早些告訴我呀!”
杏花嬉笑,“小姐,胖有什麽不好?”
我嚴肅說:“不好不好,我不更顯笨了?”
杏花笑著問:“怎麽會?小姐在那邊胖嗎?”
我搖頭,“不胖,瘦得像竹竿兒。”突然想到,我在那邊不胖,可擔心沒有胸。在這裏有胸了,又得擔心發胖,當個女的,怎麽就這麽左右為難啊!
我感歎,“杏花,我要像你這麽瘦多好,該胖的地方還有肉……”
杏花咯咯大笑,揚起手捂嘴,露出了手臂上的傷疤。我好奇道:“錢眼說有去疤痕的藥,沒有給你用嗎?”
杏花一哼,“他騙我的!就是想看我的胳膊!”
我笑了,小聲說:“現在他是不是,總親那裏……”
杏花抬手輕打了我一下,“小姐……”然後又捂嘴,半哭道:“對不起!”
我嘻嘻笑,“沒事呀!又不疼。”
杏花突然笑起來,眼睛不看我,臉紅了,我不自在地說:“杏花,你太聰明了。我要打你一下……”可她笑得更厲害,還用手蓋了臉……
看來真不能隨便說話,說出什麽來,就暴露了自己。
陽光下,河水閃動著有點兒刺目的亮光。那邊,王準正對著蓮蕊說話。言言在水裏起伏,常歡和常語被人抱著,半浸在水裏,四肢亂踢騰。他們的叫聲和嘩啦啦的水聲,以及林趙兩家老人的吆喝聲,完全遮蓋了審言那邊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我轉頭看審言他們,見郭威正站起來,審言和錢眼也起身,雙方拱手施禮告別。郭威轉身離開了,審言遙遙地看我,我快步走向他。
到了他麵前,他深深地看著我,伸手拉了我的手,我放了心。兩個人並肩坐在了他的躺椅上,錢眼也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笑著說:“郭威倒是個丈夫,明知道說破了,也許對他不利,還是要在講正事之前挑明了。我其實隻覺得他眼熟,也不見得就認得出他。”
我咬牙,他總是沒有顧忌,就說:“那是他覺得你們兩位必是正道中人,不會計較那些個人的事情的。”
錢眼壞笑,“當然了,娶了郭威口中那位良善女子的人,一定是個……”
我接口,“最美好最善良最可敬的人,那個郭威可真知道怎麽恭維人,是不是?審言?”
錢眼捧腹大笑,我笑著看著審言,錢眼笑著說:“知音,你對他可動了太多的心思!”
審言終於開口低聲道:“那怎麽了?”我趕快對他露齒而笑,他的手輕輕地握了我一下。
錢眼舉手,“我不敢說什麽了……”
言言一路跑過來,大喊著:“娘!我冷啦!”林趙兩家的老漢跟著他跑,說道:“讓我來抱……”“我有衣衫……”
言言喊著:“我要娘抱……”我忙抄起身後的薄被,展開,包住了跑到了麵前的言言,給他頭上身上一通擦拭,扭臉對人說:“讓張嫂送幹衣服來。”有人應聲去了。我在被子裏脫去言言的小褲衩,遞給別人,言言趁勢依在了我的身前,讓我抱起他。我問:“常歡常語她們不想出來嗎?”
有人回答說:“常歡還不想出來,常語看來可以。”
我說:“等張嫂送來衣服再出水吧。”
說話間,杏花來到了錢眼身邊,林趙的兩位老人在我們周圍也坐了下來,眼睛盯著在我懷中來回蹭的言言。錢眼笑著問:“知音,你怎麽學會的遊水?”
我瞪他,杏花在他旁邊捂著嘴笑,我說:“比言言大點,五六歲吧。審言,還記得我說我那時候夜裏去遊水嗎?”
審言看我,點了頭,眼裏含了笑意。言言問:“娘也在河裏遊?”
我搖頭,“在專門為了遊水的池塘裏遊的,有個名字,叫遊泳池。”
錢眼歎息,“銀子啊!竟然為了遊水,專門挖池塘。知音,你們那裏的人,很有錢嗎?富的人,都是幹什麽掙的錢?”
林趙兩個老人對視了一眼,都皺眉看我。但審言也稍側了些臉,所以我想他也在聽,就回答說:“我們那裏,富裕的人,非常富裕。就是在興商之初,得了機遇。有的人做的是倒賣貨物,有的人是蓋房再賣房,有的人是開飯館……”
正說著,張嫂走過來,手裏拿著言言的衣服遞給我,我接過來,邊給言言穿衣,邊說:“過去,在別的國家,極富的人,起家是做紡織,煉鋼鐵,修鐵路……”資本主義國家的原始資本家們。
林家的老人問:“夫人,從哪裏知道這些事情?”
我說:“我以前在一個異國他鄉長大,後來才到這裏。”
趙家長者皺眉:“董太傅做官時,沒遠行過異域呀……”
錢眼不耐煩:“反正她去過那裏!董太傅把她送去了好幾年,後來才接回來的!”林趙兩位老人恍然大悟狀,趙爺爺低語:“難怪行事異於常人……”
林家胖老漢竟然讚同道:“必不是中土之地,竟然讓女子遊水……”
趙爺爺點頭:“還在大庭廣眾之下……”
錢眼揮手:“您們以後再談這事。知音,什麽叫‘做紡織’?”
我說:“大型的紡織業,就是把上千張織機放在一起,用煤燒出的熱力或水力驅動,紡出大量布匹,成本比自己織布要便宜得多……”
錢眼大叫:“我能買上幾百台機子,我知道……”
審言輕輕一咳,錢眼歎氣道:“我怎麽就當了官了呢?”
我笑,“如果沒有國家對商業的支持,什麽人都做不大。”
林姥爺問道:“何為鐵路?”
我答:“那裏的人們知道怎麽利用蒸汽,讓大的車輛跑動。鐵路,就是用鐵軌鋪在地上,又沉又長的火車能在上麵跑。這裏還不能夠。”
錢眼皺眉問:“幹嗎費那麽大的勁兒幹這些?”
我說:“因為道路運輸是商業的動脈。道路不通,貨物不行,就不能應和商機。大家賺不到錢,商業就不能興旺。”
錢眼深歎:“知音,這些都是放長線釣大魚的事兒,此時此刻,有什麽能來錢的?除了苛捐雜稅。”
我給言言穿好了衣服,把他抱坐在膝頭。知道他還會去玩水,就不給他穿襪子,言言理所當然地踢著小腳。我三心二意地說:“苛捐雜稅,大多是向平民百姓要錢。沒有多大效用。一般來講,總是兩成的人手裏握著八成的財富。國家應該向那兩成人要錢,而不是追著個賣餛飩的要兩個銅板的稅錢。”
錢眼瞪眼:“怎麽要錢?平白張手?我是富人,我也不給!”
我笑了,“錢眼,你怎麽釣的蝦?是滿河撈的?還是讓蝦來找你?”
錢眼大歎,“我倒是想讓富人來給我錢,可我哪兒找骨頭去呀?!我隻有草繩兒!”我們都笑起來,我說:“你還當官,代表國家,竟然說自己沒骨頭?”
錢眼看著我,“你說,我的骨頭在哪裏?”杏花打了他一下,審言輕咳。
我歎氣,“國家的權利,就是骨頭呀!把能大賺錢的領域都變成有許可才行,國家就賣這個許可。讓買了的人也有賺錢的可能,這就兩贏了呀。”
錢眼眯了眼睛,“舉個例子吧。”
我下意識地撫摸著言言有些涼的小腿,說:“比如賣礦山的開采許可,再比如,建快速馬道的許可……”
林姥爺插話道:“什麽是快速馬道?”
我答話:“就是專讓馬跑的快道,兩邊都是柵欄,上路就要交銀子,但會很快……”
林姥爺道:“那麽從商者必然喜歡,但因為上路者必是商家,如果有人打劫……”
趙爺爺大聲清了下嗓子,仰頭看天。林姥爺看向審言道:“不知謝大人可否能做定奪……”
審言說道:“我會向皇上奏請,如果得到皇上同意,近期就出榜告知細則。各方如有興趣,該詳細寫明願付的金額和規矩。屆時請皇上親點。”
林姥爺點頭,回頭向趙爺爺說道:“我要去河邊一行,不知趙公可有興致?”
趙爺爺哼了聲說:“誰想和你去?我要去看看我的孫兒遊水的地方!”
林姥爺拂袖而起道:“我就是要去看我外孫兒遊水所在,你別跟我學!”說完走開,趙爺爺也起來,跟著他說:“隻許你去?誰說這條河是你家的了?……”兩個人走遠了。
我笑著說:“如果真建了跑馬快道,那沿途就熱鬧了。”
錢眼說道:“對呀!什麽餐館茶肆,旅店酒家,都能賺錢呀!我眼饞哪!”
我忽想起來,“你知道,我們那裏,在交通要處,都有快餐,就是立刻能吃的東西。有的就是兩塊饅頭,中間夾了片肉,再給杯什麽飲料。買得又快又多,商家可富裕了。”
張嫂大瞪了眼睛,“我會鹵肉!人說沒有幾個比我做的好的!可我不會其他的菜,就沒法開館子,我要是……”她打住,說道:“我去給常歡常語她們送衣服去。”
我對著張嫂說:“張嫂,你把我教成個管家,就去開店吧。”
張嫂半張了嘴,說道:“小姐,府中不能沒有管家。”
我笑著說:“我來當,也好過下指使人的癮。”
張嫂搖頭,“以後的事兒,再說吧。”說完,走向河邊。
錢眼看著審言說:“那郭威給咱們出難題兒,說商部該資助軍餉,這不,咱們有賺錢的法兒了。明天你對皇上就有話說了。”
審言歎了口氣,定睛看我抱著言言的手。錢眼笑了,“你現在倒不敢說話了!”
我看審言,他緊閉著嘴,可不看我,我嘻嘻笑,“審言,晚飯好好吃,行不行?”他點了下頭,手到我的身後,輕輕地撫摸了我一下。我心裏一熱,扶他半躺了,讓人拿幹的被子來,給他端了茶,放在椅邊。然後拉著言言的手,說:“言言,娘去看看你的蝦罐兒,爹和錢伯伯有事談。”杏花早站起來,笑著和我一起走開了。
一個下午,我和杏花閑聊著,看著言言帶領著常歡常語在水邊跑來跑去。總提起他的蝦罐看,如果有蝦,就把水和蝦倒在一個大陶盆裏,再把罐子放在水裏。張嫂回府,蓮蕊身邊總有王準。
看著太陽西斜了,我轉頭看審言,他正坐著和錢眼認真地說著話,可突然扭頭看我,對我點了下頭。我叫上了大家,一群人都到了他們麵前,審言站起來,拉了我的手,言言自己穿了鞋,去拉了審言的另一隻手,大家搬了東西回府。
晚餐上來,有五隻炸小蝦,我用手剝了皮,喂了審言。最後一隻,他含在嘴裏,喂還了我。我又喂了他湯,他自己吃了些飯菜,是這兩天吃的最多的一頓,讓我大為寬心。想到我的身形,我盡量少吃,沒吃肉。
飯後,他垂目坐在桌前,好久不動。我坐到他身邊,抱了他的肩膀,小聲說:“怎麽了?”
他不說話,我貼上他的臉,笑著說:“沒事,你就在我身邊,我沒有抱怨。我少吃些,是想減肥。”
他側了臉,瞪了眼,半天才說出話:“為何?”
我笑,“瘦點兒好看呀。胖胖的,不好看。”
他微皺了眉,問道:“你哪裏胖了?誰說不好看了?”
我答:“我說的。”
他看著我,終於說:“你真讀過書嗎?這是什麽見識?不知道這種事該問夫君我?”
我笑著親他,“打擊我是沒有用的,從今天起,你吃多少,我吃多少。”
他嚴肅地看著我說:“那我就不吃了!反正你比我胖,我肯定先……”我一把抱住他說:“審言!你比我狠!”
他盯著我說:“好好吃飯!”
我忙點頭,“你也好好吃?”
他閉目出了口氣,我在他臉上亂親,說道:“審言耍賴,幹嗎不點頭?”
他輕聲說:“強吃下去,胃不舒服。”
我問:“怎麽才舒服?”
他小聲說:“高興了才舒服。”
我笑著問:“怎麽才高興?”
他把頭靠在我的頸肩處,說道:“你猜猜。”
我說:“猜不著。”
他說:“那我不吃了……”
我趕忙說:“別別!那,抱抱,吃不吃?”
他回答:“吃一小口。”
我笑,“那,親親?”
他答:“再吃一小口。”
我又說:“那,喂喂?”
他低聲說:“用嘴喂,吃一小口。不然不吃!”
我搖著他,“不能這麽耍賴,怎麽才好好吃頓飯?”
他悄聲說:“晚上告訴你……”
我生氣,“晚上是睡覺的時候,你什麽時候吃飯呢?”
他抱了我,說:“不想吃飯,隻想……”沒說完,歎了口氣。我知道他心裏有事,就問:“想幹什麽?審言,告訴我。”
他在我耳邊說:“本來,該和你好好過這晚,可是,我要寫些東西……”
我笑,“這又怎麽了?你不想讓我在這裏?”
他搖頭,“不,留在我身邊。隻是,我沒法和你玩了。”
我撫摸他的後背,說:“審言,在身邊就夠了。我喜歡得很。”
他抬頭,“真的?”
我使勁點頭,“我們能這麽在一起,多好。一會兒,你寫字,我就在一邊陪著你看書。”
他的唇到了我的唇上,吻中說:“要坐在我身後,貼著我……”
於是,他坐了沒有靠背的椅子,我半側在他的身後的椅子上,放在椅子把手上的肘臂挨著他筆直的背。屋裏靜寂,燭光搖動,偶爾有毛筆落在紙上的微弱沙沙聲。審言寫一會字,研一會兒墨,好像不知道我在身邊。但我有一次把手臂移開會兒,他的背就向後倚,我重新把手臂貼上。
我有一半時間看那認識一半字的書,另一半時間看他,胡亂地想著如果張嫂走了,我可怎麽當家?幸虧府中才不過二十來個人,再多點兒人,像在爹那兒,我肯定抓瞎了……到哪裏能找台稱,天天稱稱體重。那些減肥書籍說,晚上不能吃米飯,還說什麽“湯糖躺燙”是長肥的。我過去還覺疑問“燙”怎麽能長肉,後來讀了篇文章,說食物燙的時候,身體對澱粉的吸收最好……審言是貓舌頭,一點兒燙都不能碰,難怪這麽瘦。可他也喝湯,還躺著,可見吃糖該最長肥的,但審言還不愛吃甜的……
忽然意識到我已經得到了我夢寐已久的幸福:我所有的思慮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我的生活中充滿了雞毛蒜皮。這是多麽輕鬆,雖是平庸卻讓我如此安心……
審言長出口氣,放下筆,把紙張收攏,從頭仔細看了一遍,提筆改了幾次,最後放下了筆,回頭說:“寫完了。肩膀有些疼。”
我起身,笑著給他揉肩膀,小聲說:“可累著我們言言了!”
審言低聲說:“那你怎麽不拿被子包了我,好好抱在胸前,然後再摸摸小腿……”
我笑得去咬他的耳朵,他躲著說:“娘子又欺負我了……”
我邊咬邊說:“就欺負!不欺負你欺負誰?”
他歎息道:“娘子的心一點兒都不軟,對我不好……”
我氣道,“審言!又戳我的心!你才是真的欺負我!我非吃了你不可……”
我們正你親我咬,鬧得不可開交,聽外麵人說:“董郎中到。”我們兩個分開,我笑著說:“請進。”
哥哥提著藥罐兒,拎著個小醫箱進來了。他笑容滿麵進來,可看了審言一眼,立刻變了臉,皺了眉,放下藥罐醫箱,幾步過來,拉了審言的手號脈。然後指著床說道:“快去躺下!”
我心裏一沉,審言輕聲說:“還未洗漱。”
哥哥對門外說:“上洗漱之具。”仆人呈上了水盆等物,我趕快協助審言洗了。審言坐在床沿上,哥哥把藥遞給他,審言麵露猶豫,問道:“會不會讓我睡覺?”
哥哥說道:“當然!你勞神過度,要趕快休息。”
審言不接,小聲說:“我還需謄寫奏章,玉清請把藥留下……”
哥哥突然扭頭看著我說:“妹妹,我一直以為你很懂事,怎麽今天這麽不小心?他明日上朝,哪能如此勞動心神!你看他印堂晦暗,眼下無澤,就該早讓他安歇,你怎能……”
審言插話,“不關歡語的事……”
我忙說:“是我不對。審言,剛才對你還不好,你千萬別在意。”我並不知道審言真的累著了。
審言握我的手,剛要說話,哥哥根本不看他,繼續對著我說道:“我就知道妹妹你沒有盡責!我這就回去對爹和麗娘說,你們才搬出了兩天,他的身體就這樣了,臨走那天還那麽好!妹妹真讓我失望啊……”
我幾乎要哭,說道:“哥哥說的對,我沒做好……”
審言輕歎道:“玉清,別責備歡語。是我沒有好好吃飯,還多與人談論了幾句。可奏章總要謄寫,就這一次,我日後一定謹慎……”
哥哥說:“我為你謄寫,你先睡覺吧。”
審言皺眉道:“還是我自己……”
哥哥說道:“或者,我把草稿帶回府去,讓爹來謄寫,爹的字兒該行了吧?”
審言忙說:“不可!”
哥哥哼了一聲,“審言,我從來不明白為何師叔總那麽罵人,可現在,我突然覺得我想像她那麽說話了!妹妹!還不讓他喝藥?”
我接了碗,遞到審言嘴邊,審言沒張嘴,哥哥說道:“妹妹,你看看,他連藥都忘了怎麽喝了!可見你沒有好好看護他!”
我想笑,可眼裏原來含了淚,弄得哭笑各半,審言看了我一眼,接了藥,一氣喝光。
哥哥打開醫箱,拿出一把針,對審言說:“躺下。”
審言還爭取,“玉清,讓我……”
哥哥說道:“審言,什麽都不比你的身體重要。我的字也許沒你的好看,但也算清楚,皇上能看懂。你再不躺下,我就又要指責我妹妹了。”
審言歎氣,躺下了,眼睛還看著我,哥哥上前解開了他的衣服,示意他趴著,審言臉上勉強,哥哥又對我說道:“妹妹,如果他不立刻睡,就是累過了頭。你更脫不開責任了!我師叔下次來,我得告訴她,審言不好,不是我的事,是妹妹的幹的,讓她好好說說你……”
審言轉身趴好,低聲說:“玉清,你和你師叔學得太多了。別難為歡語,我就睡。”
哥哥把審言的衣服褪下,從後腦處開始紮針,沿著脊椎紮到後背時,審言已經呼吸勻稱,聽著是睡著了。哥哥一直紮到後腰底,又在審言手腕上和小腿肚都紮了針。他把被子掩在審言身邊,起身出了口氣,走到書案前,開始研墨。
我皺著眉問道:“哥哥,審言是不是不該上朝?”
哥哥歎氣道:“妹妹,我也問了爹。審言未曾痊愈,正氣虛弱。他的劍傷穿透胸膛,此時不能勞累動怒,耗神傷情,當輕鬆散漫,無憂無慮,多休少作才是。他這樣上朝,實是不妥。可是爹說,審言沒有別的選擇。”
我問:“為何?審言幹事善始善終,但如果有傷身體,我會好好勸他的。”
哥哥搖頭,再次長歎,極低聲道:“爹說,皇上奪了朝權,但未得兵權。國舅掌著軍權。審言已經是皇上欽點的臣子,此時隻有竭力輔助皇上,以興商之策,助皇上繁榮市井,得國民擁戴。如果退下,皇上失其臂膀,萬一有變,審言就不能得善終。而且,現在退下,即使皇上日後得勢,也會不喜審言辜負他的信任,定會殺一儆百……”
我一時說不出話。哥哥坐在案前,翻動東西,找到了奏章的紙,開始研墨。嘴中說道:“幸虧我回家後,也幫著爹看過幾次奏諫,知道格式……”然後就專心抄寫,不再說話。
我坐到審言身邊,把衣服蓋在他沒有紮針的身體處,久久地看著他布滿傷痕的後背。我那時感覺到了皇帝會有對抗他的人,但皇帝不會失敗,以後還會成為盛世明君。可審言在皇帝未掌握所有權力之前,就不能辭官。誰說官場上能當牆頭草?誰能沒有立場?審言是皇上重用的人,在皇權鬥爭中,他必然首當其衝。那今後,他怎麽能像哥哥說的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將麵對多少明槍暗箭?要花多少心神?
那時我回來,是想讓他再不受苦,可原來,我根本不能真的保護他。相反,他為了保護我而身負重傷。現在,又為了保證我們日後的平安,未愈之際,再上朝堂。生活裏竟有這樣的無奈,看著所關愛之人,行走在艱難之上,卻不能代替他邁一步。看來,每個人都不能回避世間的衝擊,我是如此無能為力,除了愛他,還能為他做什麽?我暗歎,這一定也是多少父母送別兒女時的感傷。說到底,他不可能生活在我的保護下,可這,也是我敬佩他的地方。
哥哥寫完,我轉頭問道:“哥哥,審言平時要吃什麽?喝什麽?”
哥哥歎息,“妹妹,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說:“我要更好,要他如正常人一樣。”
哥哥點頭道:“我也存著這樣的想法。審言雖然體虛血虧,可假以時日,我用針灸和藥品為他扶陽養氣,必能讓他如常人般康健,就是不能激烈跑跳,也該得享天年。但他的上朝必然拖延他的康複。現今隻有小心看護他,他平時要少吃多餐,食物不能負擔腸胃,但要補養身體。明日,我給你找本書,你可看看。”
他起身到床前,把審言身上的針一一起了,動手給審言穿好了衣服。審言睡得深沉,沒有聲息。哥哥把被子給審言蓋好,轉身對我說:“妹妹,我那樣說……”
我點頭說:“哥哥,我明白。”
他歎道:“妹妹,你如果沒有審言,不會有今天。可審言如果少了你的照料,也不會長久。”
我說道:“謝謝哥哥的指點。”
哥哥歎氣:“還說什麽謝謝,一家人。明天我會早點來,給他補藥。月後我們搬家到你們附近,就更容易來看他了。”
那夜,我抱著審言,想著哥哥的話。他點出了審言離不開我的照料,讓我明白了,幸福,如世上最美麗的花朵,往往也是最嬌貴的,更需要人全力維護。我並沒有感到負擔,反而覺得心中安定:如果審言需要看護,那我相信這世上,對他,隻有我做的最好。
在黑暗裏,我輕輕說:“審言,你放心,我會一直對你好,給你穿衣服穿襪子,給你喂飯洗浴,讓你高高興興……”他在夢裏嗯了一聲,我怕吵醒他,就沒敢再許其他的諾言。


純屬多餘的番外3

在四更的鍾鼓聲裏,審言醒了,但因為藥的餘勁兒,他閉著眼睛。我給他穿衣服,梳了頭。外麵,錢眼已經等著了,審言有些迷糊地跟著錢眼走了。
我讓人準備了早餐,審言回來,我持意讓他吃了個蛋黃,喝了些粥。給他準備了幹糧,讓仆人帶好。親自為他穿上朝服,綁好護膝,讓他坐在椅子上,蹲在地上,給他穿了鞋襪,在他小腿上撫摸了幾下。審言整理了他的文件,然後拉著我的手,讓我和他走到府門口。錢眼的爹先出了門,仆人們也知趣地轉身不看我們。我抱了審言的腰,貼著他的臉小聲說:“審言,別累著自己,讓我心疼。”
審言點了下頭,低聲說:“娘子別擔心。”
我吻著他說:“我在這裏等著接你,你早點回來。”
審言又點頭,小聲說:“我回來,陪你好好玩。”
我笑著說:“好,我不欺負你了。”
他一翹嘴角,“欺負,我也不怕……”說著嘴唇到了我的唇上,深深地吻入,手在我背後腰間重重地撫摸。我的心越跳越快,最後終於呻吟了一聲,他放開我,低聲說:“好好想我……”
我蹙眉道:“審言,你欺負我……”
他再親了我一下,輕道:“欺負了,又怎麽了?你以前,總這樣……”
我微咬牙說:“你等著,我饒不了你……”
他低頭嘟囔說:“剛才還說不欺負我了……”
我一下緊摟著他說:“審言!你真會欺負我呀!”
他輕輕笑了,在我耳邊說:“娘子,不欺負你欺負誰?”
我笑出聲,接著歎氣,放開了他,他含著笑,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府門。
那一整天,我像失了魂似的。我與審言幾乎是粘在一起過了這麽多月,每天最多分開兩個時辰,我還在他的附近。現在,他突然不在我身邊,我什麽都不想幹。隻有為他設計晚飯時,我有了點精神。蓮藕正當季節,可性寒,我就讓用性暖熱的糯米放在藕孔中,蒸熟切片,用蜜浸的桂花點在碟邊。審言不吃炸的東西,但清蒸的太多,他也該煩了。我告訴人用麵裹了魚片,煎了後,再把麵剝去,希望能以此蒙混過關。粥是用粳米和枸杞紅棗煮的,我叮囑人上時要放在白玉小瓷碗中,也許審言因為好看會吃些。
言言知道審言上了朝,一天都和我在一起。我在屋裏時,他趴到案子上寫字,我在外麵時,他在我旁邊來回跑。嘴裏無休止地問問題。我算是見識了有語言天才的幼兒,那真是問一答十,問二答百。後來,我實在無力應付,不再回答他,他倒不在意,自己和自己說個不停。
下午時分,我正枯坐在當院,呆看著言言在我附近的草叢裏找蟋蟀,哥哥提著藥罐醫箱來了。進了院門就讓人去用文火繼續煨著他手裏的藥罐,說是參湯,時間越長越好。他遞給了我一本《黃帝內經》,說是養生的啟蒙之書。我翻開一看,讀到“是以誌閑而少欲,心安則不懼,形勞而不倦,氣從以順,各從其欲,皆得所願。”不禁歎道:“審言的情況怎麽能是心態安閑安定,更不能真氣從容而順調。”
哥哥搖頭道:“非也,審言當官並非出於野心欲望,他經曆幾番生死,早已不懼危難,此已暗合‘於世俗之間,無恚嗔之心’之百數人生所需。他心中安定,唯一所掛,就是你。如果你讓他心平氣和,開朗舒暢,即使他真氣有缺,也能健康長命。”
我微笑著說:“哥哥,昨日和今天,你已經兩次提醒我了。你知道我,我怎麽會對審言不好?”
哥哥忙道:“妹妹,我並不疑你。隻是昨天看見審言,我嚇了一跳。一兩日,他就黃了臉,沒了血色……”
我不好意思了:“哥哥,我沒有看護好。”
哥哥搖頭:“以後,我還是爭取天天來吧。我不是在怪你。照顧一個人,一時半會兒,沒什麽。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要始終如初,不能懈怠,就十分不易。我診過一個女子,她與夫君原來很恩愛。可她失足跌倒,傷了腰,從此要時常臥床,也不能生育。那位丈夫不久就停妻再娶,那女子很快抑鬱而終。另外一家大戶,丈夫久病,發妻糾纏不休,索取休書……”哥哥歎了口氣說:“按理,他們也不該被責備。我是郎中,自然有治人疾病的習慣。可常人都願意與健康的人在一起,厭惡病患是人之常情……”
我說道:“哥哥,如果照料一個人隻是理智上要求自己那麽去做,總有一日會覺得是個負擔,漸生勉強之意。但如果心裏就想那麽去幹,幹了不會覺得累,不幹反而覺得空虛,事情就不一樣了。說來,都是個情字。”
另一句話我沒敢說就是,我也不是個常人!我曾見過一位護士,老了,幹不動了護士了,還去診所當前台的接待,收取病人。她說她放不下那些有病的人,直到有一天她自己心髒病突發死在了前台。我懂她的意思,因為我想象不出我怎麽能放得下審言,讓別人去照顧他。恍然明白哥哥也是放不下審言,才這麽不信任我。於是就加了一句:“哥哥,審言是我的命,我喜歡為他幹事。”
哥哥點頭,“妹妹,我知道……有時因為我想起以前的……會把你們弄混……”
我突然意識到,雖然爹和哥哥都喜歡我,可原來的小姐畢竟是他們的親人。我從沒有想過他們也會想念她。哥哥長長一歎,“你才是審言的命定之人,她……”我不自主地接口道:“她很可憐。”
哥哥感激地看我,“妹妹,謝謝。我那時,就總覺得,她很可憐,才老讓著她,可反而……”他搖頭。
我心裏一陣感動,哥哥,還有爹,是憐惜那位小姐的。即使她殘暴,即使她害了審言。他們百般補償審言,可心裏還是不能忘了那位小姐。他們責怪她,因她而負疚,但歸根到底,還是惦記她。
我不禁小聲說:“哥哥,她曾經兩次想回來,她想念你們。可我不願離開審言和孩子們,就沒有……請原諒我……”
哥哥突然看我,眼裏有淚光,說道:“真的嗎?她想念我們?沒有恨我們嗎?”接著他又馬上說:“不,不,妹妹,我不怨你,爹也不會怨你。審言救了我們全家,你不能離開他!”
我說道:“她想念你們,離開了你們,她才明白你們對她多好……”
哥哥又低了頭,斷續地說:“那就好,覺得我們好,在那裏,人生地不熟的,她就不會覺得孤單……”
外麵一聲:“知音,人家還沒回來?”我抬眼,見錢眼笑嘻嘻地走來,手裏拿了一疊紙。到我身邊,向我展示道:“看看我見了這麽多人,寫了多少字!”
我一看,那些紙上,密密麻麻,有的是字,有的是圈圈點點的符號,還有的是箭頭圖畫……皺眉道:“你這是寫的什麽呀?”
錢眼得意,“我自創的字兒!你看,他是他的侄子,他是他的大伯,他是他的學生,他們互相推薦,讓我發現了……”
我說道:“你就鑽研這些?”
錢眼一哼,“還有別的呢!你看看,這是有人建議的理事過程,這是街麵上正流行的貨物,這是現在最緊俏的……”
我指著個小動物似的東西,“緊俏老鼠?!”
錢眼皺眉,“這是驢!沒看出兩隻長耳朵嗎?沒有馬,驢就非常貴了!黃金十兩一頭呀!”我倒吸口冷氣。
哥哥也說:“何止驢,藥品方麵,也是價格飛漲。戰亂將近,各種稅收齊出,弄得人心惶惶。”
錢眼小眼睛瞪圓道:“是啊!我聽說邊疆已經將士無守,朝中掌著兵權的國舅爺主和不主戰。”
哥哥周圍看看,低聲說:“自然不能主戰。”我們都不說話了。以兵權威懾皇上的人,一旦分散了兵權,就有危險。對於國舅爺,內患比外患恐怖。他如果失了權勢,就無葬身之地。少些疆土,此時對他不是大礙。
錢眼說道:“如果能有人通知消息,讓大家明白戰事如何,政局如何,也許民眾能知道底細,也好有些對策。”
我微笑,“這在我們那邊叫新聞報紙,就是把各路消息印在紙上,賣給大家……”
錢眼大聲說:“這不又是個賺銀子的法兒嗎?我真虧大了呀,被人家管得這麽緊!”
他一提審言,我看了看天,說道:“我要去門口等審言,這都快傍晚了呀。”
錢眼笑著,“我也要去,好多事兒得跟人家說!”
哥哥拎起醫箱說:“那咱們一起走吧。”
言言跑過來,我們一行人到了府門內。一開始,還說話聊天,可隨著太陽西沉,我的話越來越少,後來幾個人就是幹站著。
傍晚時分,我讓王準他們帶著言言去吃飯。言言離開了,我們還是沉默地等著。我的心裏隱約作痛。審言淩晨離開,已經六個多時辰了。他帶的水和幹糧都吃完了吧?他會不會餓了?是出了什麽事了嗎?
哥哥喚了仆人前來,小聲說了幾句,那個仆人走了。我想他是讓人傳信給冬兒。我心裏埋怨審言,怎麽也不讓人來告訴我一聲兒,知道我擔心……可馬上提醒自己,無論怎樣,都不能對他抱怨。一會兒,杏花也過來了,到了錢眼身邊,兩個人嘰咕了幾個字兒,杏花過來挽了我的手臂。
遠方疾奔而來的馬蹄聲,我們幾個對視了一下,哥哥和錢眼同時走向大門,我也跟著他們走,腿有些軟。才到門口,馬已經到了門首,一個隨審言馬車仆人匆忙說道:“大人昏倒在宮裏了,錢老伯說讓錢大人前去接應。”
錢眼把紙張往懷裏一揣,喊道:“快牽馬來!不用備鞍!”
哥哥也大聲說:“我的馬!他們現在哪裏?”
仆人回答說:“在玄穆宮門,錢老伯守著大人,說等錢大人到了再走。”我猜錢眼的父親一定是給審言輸了真氣,怕沿途有事,才讓錢眼前去。說話間,錢眼的光背馬已經到了,錢眼一躍上馬,馬去如飛,很快沒了身影。
哥哥的馬也來,哥哥一撩衣襟上了馬,同時不回頭說:“妹妹別擔心,他必是真氣不繼……”話沒說完,人已經遠了,那個報信的仆人也跟著哥哥騎走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們離開,周圍又安靜了,這時才發現我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杏花小聲說:“小姐,大公子說了,讓你別擔心……”
我命人準備充足的熱水,然後就在府門內等著。杏花站在我身邊,偶爾小聲安慰我一下。後來張嫂也來,和我們一起等著。
天漸黑了,我知道如果審言身體不好,疾馳的馬車過於顛簸,哥哥會要求慢行。可等待催人老,我才體會“一日長於百年”之說,每分每秒都是如此漫長,難怪傳說中等待的人能化成石頭。我要仆人走出幾百米外觀望,如果見了我府的馬車,就向府門搖手,門口的人再告訴我。
門口的仆人終於說:“來了!”我忙迎出門去,見馬車慢慢地行過來。我知道審言不會有性命之憂,可心還是砰砰跳。
車停下,哥哥先下了車,裏麵錢眼把審言抱給哥哥,哥哥抱了審言轉身往府裏去。審言閉著眼睛。我們幾個匆忙地跟著,錢眼低聲說:“人家昏在宮裏,可皇上竟然不讓禦醫診看,隻讓太監把他送了出來,也沒有差人護送……”我們都不說話。皇上過去還曾派禦醫前來,現在明顯已經不信任禦醫和宮裏的護衛。皇上雖然是個多疑的人,但也說明朝中的情形與以前不同了。
正走著,後麵有人傳道:“宮中太監求見夫人。”
我們又驚愕地往回走,到了門口,見那個皇上身邊的劉太監下了車,我忙上前行禮,他說道:“皇上口諭,謝大人在府中休息三兩日。如有所需,可隨時告知皇上。”
我跪下謝了恩,邀他入內,他搖頭說道:“天晚了。”
我讓張嫂去取了賞銀,再三拜謝了他,目送他的馬車出了府門,才又往我們的臥室趕。
到了屋裏,審言平躺著,身上蓋著被子,哥哥正坐在他身邊吹著參湯。我接過湯,繼續吹著,哥哥歎息道:“如我所料,真氣不續,心血虛虧,是他勉力過勞所致。”
錢眼也歎了口氣,說道:“我爹給他續氣通絡,說他需多加休養,但明晨還是要去練功,不然更不好。知音,我到時候來接他。”
我點了點頭,說道:“錢眼,謝謝你了,謝謝你爹,你和杏花,還有張嫂,都回去吧,我和哥哥照顧。人多了,他也休息不好。”
錢眼點頭,臨走突然小聲對我說:“知音,這也是好事。”
我也低聲說:“謝謝,我明白。”
錢眼他們走了,哥哥把審言半扶起,我用小勺給審言喂了溫熱的參湯。審言睜眼看了我一下,啟唇就要說話,我忙說:“審言,別出聲,我知道,都很好。”
審言喝了湯,我讓人送了熱水,給他洗了手臉和腿腳。哥哥再給他施針,然後通體按摩。
哥哥忙到夜裏才走。他走了之後,我扶起審言,說著好話,一口口地喂了了小半碗粥,再給他擦了牙。看他的臉色,似乎不是那麽慘白了,我才匆忙喝水吃了幾口東西。洗漱後,已經是午夜了,上了床,我抱審言,他低聲嗯了下,我說:“好好睡覺,不許說話。”
他的臉向我貼近,我怕他說話,忙悄聲:“我想了你一整天。早上想你在幹什麽,中午想你吃了什麽,什麽時候喝了水……”我一直說著,聽他的呼吸漸漸深沉了,才停了。
這件事,真就如錢眼說的,是件好事。後麵的日子,審言上朝三天就歇兩天,皇上如果要和他私談,會提早散朝,這樣審言就不會回來得太晚。
秋天到了,黃葉滿地,秋雨連綿。
我的生活開始呈現固定的模式。如果審言上朝,我就在府中和孩子們玩笑。審言回來,我自然就是照顧他。
審言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再也不像那第一次上朝時累得那麽慘。可每每下朝進府,和我一抱後,就是一副沒有表情不愛說話的樣子,如果是陰天或下雨之時,他更是抑鬱不語,顯得了無生機。進屋就先躺下,閉著眼睛。一動都不願動,變成了個木頭人。
別人大概會說這是激情過後的平淡日子了,可我明白他是累了,隻有在我麵前他能如此放鬆,毫無警戒。加上我過去曾經曆過他沉默的日子,就根本不在意他的淡漠,照樣溫言軟語,喂他幾口熱湯,給他稍稍擦洗,我會躺在他身邊抱他,對他低聲說好話,把他哄睡了,我自己也抱著他睡一覺。
他大概要睡上兩個多時辰。醒了,就活過來了,會在床上和我膩一會兒,兩個人講話聊天,互相挑逗,有時會弄假成真。
睡了這覺後,晚餐時,他能多吃些東西。
白天,如果審言不上朝,他時常帶我去見爹,但爹總是隻和他說幾句就把我們送出來。我們接著會去見謝禦史,時間更短。見麵審言叫一聲父親大人,我叫一聲公爹,然後沉默地坐一會兒,審言就起身告辭。他的老仆人在門邊還能對他多說幾句話,都是讓他要好好保重身體之類的。
審言在府中也沒有多少閑著的時候,總在寫奏章,偶爾和一兩個大臣會麵交談。他不再接待人眾。每天旁邊的錢府門前,人山人海一般,因為朝廷要拍賣特許權力的細則出榜了,來探問消息的,求答問題的,拉關係的,事先行賄的……種種人都排隊來見錢眼。錢眼從早會見人到天黑,飯後來向審言匯報。
哥哥在晚上來給審言治療,自然常碰上審言和錢眼的會談。審言可以讓哥哥旁聽他與錢眼的討論,卻不讓我聽,總讓我去找言言和孩子們。我本可以向他宣講一番女子半邊天,一樣可以出謀劃策,從政聽策之類的話,但我知道他這麽幹是為了不讓我擔心,就順從了他。
我到言言那裏,杏花也會去。我們和蓮蕊聊天,言言他們在屋裏折騰。言言那天在草叢裏聽了我說的什麽新聞,就得了魔症似地每天在一張紙上寫滿了一一二二之類他認識的字,來對我說是他的報紙。我問他寫的是什麽,他會拿著那張紙,振振有辭地“念”出各種事情:什麽常歡又扯他的頭發,常語在院後泥中玩得渾身是泥,蓮蕊姨說了她,她還笑……還有什麽王準伯對蓮蕊姨說話,蓮蕊姨轉身跑了……
聽到此處,蓮蕊嚶嚀一聲,雙手蒙了臉。我笑著問:“他是真心嗎?”
蓮蕊放了手,低聲說:“他說是的。”
我又問:“你呢?”
蓮蕊歎息道:“小姐,你知道我,原是個青樓女子……”
我說:“那怎麽了?你為人善良,對孩子們這麽好,誰找了你,是福氣呀。”
蓮蕊搖頭,“小姐,我以前聽姐妹們說,那些男子就是娶了我們這樣的人,當時說不在乎,日後淡了,就反反複複地嚼舌頭,說什麽他們救了我們,我們該如何感激。什麽我們是沒人要的人,碰上了良人,要天天報恩才是,不能有半分脾氣。他們發起火來,什麽下賤肮髒,隨時都會叫出口。我現在養著這幾個孩子,心裏有指望。日後他們長大了,不會忘了我,一輩子會和我親。我是個平常女子,不識書斷字,不能盼著遇上像姑爺對小姐那樣的夫君,隻求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別傷心流淚……”
杏花拉了蓮蕊的手說:“妹子,別這麽說!我們苦命的人,誰說就沒有好報……”
蓮蕊含淚道:“杏花姐,我知道你也是受過苦的,可到底你有個清白的身子,所以才有了錢大人。你不明白我曾過了什麽日子……”
我拍著蓮蕊的手說:“蓮蕊,你信嗎?姻緣是有定數的?”
蓮蕊蹙眉,“大家都這麽說,可落到自己身上,我不是那麽相信。”
我點頭說:“落到情分裏的人,是要在一場交往中學些東西。就是不成善果的緣分,也總能教人許多道理。如果你能抱著去了解一個人的心思去接觸人,就不會太害怕。我不了解王準,但那天我看他幫你抱孩子,至少他是有眼力價兒的人。他敢對人直言譏諷,也不像是個虛偽的人。你如果不喜歡他,就直接告訴他。可如果多少喜歡他,但不信他,就先看看,別把話說絕了,那樣,你也許傷了人家的好心呢。”
蓮蕊低頭,“小姐,你是說,我可以,等等,他不會生氣?”
我微笑,她的意思是她多少喜歡他,就說:“如果他生氣了,就是他對你沒有耐心。這樣的人,你也就別費心了。如果他真的動心了,是會理解你的。”
杏花笑著說:“當初,姑爺對小姐,可耐心了……”
我打斷,“杏花,咱們在說蓮蕊的事兒呢,別談我……”
言言爬上我的膝蓋,說道:“我要聽爹娘的事兒!爹讓娘喂飯吃,是真的嗎?我都自己吃飯了,不用娘喂了。”杏花和蓮蕊大笑。
我睜眼睛,“誰說的?!”
言言還接著說:“那天有人說娘以前打了爹,王伯伯說不像,然後說的……”
我對著蓮蕊說道:“你去跟他說,再這麽亂說我們的隱私,我就把你嫁出去!”
蓮蕊蒙了臉叫道:“小姐!我怎麽說呀?!”
杏花笑,“小姐以前也是這麽威脅過錢眼。”……
錢眼回來我再回屋時往往是深夜了,我會安排審言吃點宵夜,給他簡單洗漱,他能再睡兩個時辰,就起來練功。這麽晚上兩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的睡眠也算是八個小時了。我很快就習慣了這種規律,每天一抱審言就能睡著,他起身我就醒。人說心寬體胖,我在審言不在的時候不怎麽吃東西,和審言吃飯時多吃青菜少吃肉,平時走來走去,喝了很多水,也沒見著自己瘦下來,一定是我過得太快樂了。
入冬後,審言格外怕冷,穿多少衣服,從朝上回來時都是手腳冰冷。晚上睡前要用滾燙的藥劑泡雙腳雙手。平時洗澡,周圍要燒十幾盆炭火,我熱得滿身大汗,可他還縮在水裏不想出來,每次要我吻多少次,才勉強起身,立刻就要用巾子裹個嚴實。
天越來越冷,隨著氣溫的降低,周圍情形也逐漸緊張起來,連我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都感覺出不對。仆人們有時神色不安,零星聽他們說什麽要打仗了,什麽人成了元帥,那個郭威被點了監軍。後來又出征,再後來,什麽敗了,什麽要回師救京。我知道此戰必勝,所以也就沒多打聽。
來見錢眼的人少了,審言和錢眼還是天天晚上談話,但常常不再那麽晚,我願審言夜裏能睡夠八個小時的希望有時會實現,我經常高興得笑不合口,與周圍人的低沉情緒格格不入。
爹搬了家,離我們才一裏多路,宅子都看得見,哥哥來得很勤。每天有時兩次,不僅給藥,連茶都給審言帶來,告訴我說審言不要隻喝水。麗娘時常讓他把他們府中做的小菜送來。
哥哥常叮囑我一定要對審言好好照看,千萬別嫌麻煩,說審言十分不容易。我多問些,他就長籲短歎,不說話。
又過了些日子,麗娘常帶著玉澄來府中與孩子們玩了,冬兒也有時與哥哥來,自己帶著嬰兒到蓮蕊處與我們聊天。我知道這其中肯定隱含著政局裏的變化,大概表示爹不顧忌大家說審言聯絡以爹為首的舊臣了。我不知更多的底細,但至少說明皇上不覺得爹還是威脅。
臘月的一天,天陰陰的,審言上了朝。下午,我與張嫂研究年貨的清單,列舉親友的名單,籌備宴席。李伯和張神醫半月前就買藥回來了,住在爹那裏,被說服了留下一起過年。
我哈欠連天,大概是生物鍾到點兒了,審言快回來了。我盼著時間過得快點兒,我好和他一起睡午覺……
張嫂笑著說:“夫人,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不然我就讓夫人休息去了。”
我忙振作,結巴著說:“張嫂,我本該學習。那跑馬快道修成了,你該去開店了。”
張嫂擺手,“別說那個了,先過了年吧。”
我抓著不放,“那過完年,你就去吧。”
張嫂又笑,“到時候再說……”
仆人跑進來道:“夫人,董大人到了。”
我一愣,爹怎麽會來?忙起身迎了出去。在府門內,見爹步履匆匆而來,我笑著叫了聲:“爹!”
爹沒有笑容,點了下頭,問道:“審言回來了嗎?”
我看看陰黑的天色,說:“該回府了。”
爹說道:“引我去書房等他。”我忙說了聲是,遲疑地問:“爹,出了什麽事了嗎?”
爹深深地看著我,答非所問地說:“你與審言,相處得如何?”
我愣住,忙答道:“當然很好。”哥哥和麗娘都該對爹說我和審言是怎麽過的呀。
爹沒有移動目光,說道:“潔兒,一會兒,要勸勸審言。”
我問道:“勸什麽?”
一個仆人開口報:“謝大人的父親,到了。”
我更吃驚,謝禦史從沒有來過,今天這是怎麽了?
我忙說:“快請……”話未完,謝禦史一臉陰沉,皺著眉走了過來,見了爹哼了一聲,爹歎了一下。
我說道:“請爹和公爹書房坐吧。”
他們同時點頭,就要走,一聲“知音!”錢眼飛快地跑過來,到我麵前,呼吸不變地說:“出事了!”
我急問:“出了什麽事?”
錢眼對著爹和謝禦史施禮,他們還了禮。錢眼說道:“你爹他們肯定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國舅對人家當朝彈劾,要把人家下獄。皇上和眾臣力保,才沒有讓國舅得逞,國舅大怒離朝,這事情不能善了了!”
我皺眉,“這就是撕破臉了……”
錢眼點頭,“對呀!國舅現在是一定得要置他死地而後快……”
我脫口道:“皇上不會讓他……”我一下停止,明白了根源。正是因為審言是皇上的重臣,此時國舅一定要除了他,不僅是為了削弱皇帝,也是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有殺雞給猴看的意思。那個皇帝不是個言敗之人,審言也不是吃硬的人,這是要公開鬥爭了。
不及我多想,又有人傳道:“大人回府了。”我們都看向門口,馬車進了府,審言身披著件大衣下了車,見了大家,臉色平淡地緩慢走了過來,錢眼的爹下車後遠遠地站著,錢眼點了下頭,他的爹走了。
審言到我們麵前對爹和謝禦史行禮,低聲說:“父親大人,爹……”
爹出口道:“審言,別多禮了。去書房吧。”
錢眼說:“我帶路。”領頭走了。
他們幾個人在前麵匆忙而行,審言脫去手套,拉了我的手,慢步走著。他的手很涼,我用雙手捂著他的手。我們許久沒說話。雖然還是下午,但天色暗得像晚上。我希望這條路最好總也走不完,就讓我們之間這種和諧永遠地存在下去。
審言突然低聲說:“歡語,我對不起你。”他叫我名字,不是“娘子”,該是重要的事兒了。
我小聲說:“審言,我也對不起你,沒有真的對你好。”
審言歎道:“你還要怎麽好?”
我說:“我也不知道,可就覺得,還沒有做到我滿意的地步。”
他緊握了我的手一下,說道:“歡語,我連累你了……”
我打斷他說:“審言,我是你的大累贅。沒給你掙一分錢,吃你的喝你的,還給你養了一堆孩子,把你連累得差點吐血……”
他停步,轉身對著我,張臂緊緊抱住我,半天,小聲說:“今夜,你一定,要遠走……”
我笑起來,“審言,真該再叫你笨瓜了,事到如今,哪裏還有那種可能?我如果出事,你會不會走開?還是你小看我?”
他不放開我,接著說:“你要活下去,無論發生什麽,都要活下去……”
我還是笑,“什麽都不會發生,我們都會活下去。如果真發生了什麽,你舍得讓我留在世上哭泣傷心嗎?”
他輕輕搖我,小聲說:“不,不要你哭……”
我說:“審言,你說過,要一起承擔發生的事。無論發生了什麽,我們都不會分開。我知道那邊是怎麽回事,活著是美好的,死亡也是美好的。人生才是夢,那邊是無比的真實。我不會為了求生離開這裏,你該知道我的心。別傷害我。”
他久久地抱著我,最後歎氣放開了我,重拉了我的手,繼續走。
前麵的人進了屋子,我們停了腳步,又對看著,審言小聲問道:“今天想我了嗎?”
我笑著說:“忘了怎麽想了,抱著摸摸大概能記起來。”
他垂眼悄聲說:“昨夜該……可娘子求饒了……”
我一下抬手去亂摸他的胸前,他一哆嗦,小聲說:“咱們不去書房了吧,讓他們都等著……”
“又賴皮!”我笑得雙手箍著他的胳膊,拉著他到了書房的門前,剛要進門,那邊張嫂一聲:“姑爺小姐!”我們停下,她笑著到我們麵前,問道:“我知道老爺和謝大人來了,他們是不是留在這裏用晚餐?給我半個時辰,我就能多加幾個菜。”張嫂還是管爹叫老爺。
審言點頭,張嫂方要走開,審言開口說:“張嫂,讓蓮蕊帶著孩子們今夜到林家或趙家中去,看在言言的份兒上,他們會收留孩子們。給府中的仆人們銀兩和他們的賣身契,讓他們今晚離開。晚飯後,你也回陳府吧。”他說陳府而不是董府,看來他覺得爹也不會安全。
張嫂臉上的笑突然沒了,磕磕巴巴地問:“怎,怎麽了?”
我笑著說:“沒什麽,張嫂,就照辦吧。”張嫂有些癡呆地轉身走了,腳步非常沉重。
我低聲笑著對審言說:“你就那麽讓言言走,等著他來和你鬧吧。”
審言歎了口氣,隨我拉著他的手進了門。看見眾人嚴峻的臉色,我忙放了手,替審言脫了大衣。審言走到一張椅子處坐下,示意我坐在他的身邊。我坐了,他拉了我的手。
謝禦史冷哼一聲,就要開口,爹搶先說:“審言,請聽我一言:明日不可上朝!”
謝禦史道:“何止,你們今夜就應該離城避禍!”
錢眼點頭道:“我和我爹可以送你們出去……”
審言低聲說道:“不必,我明日照常上朝。”
謝禦史大聲道:“糊塗!他今日未得手,明日必變本加厲,要你的命!你不離開,就是束手待斃!愚蠢!”
爹也歎息道:“大軍離城一日之遙,現在勝負不明。如果此役已經失利,不僅你身家不保,原來與太後不和的舊臣和皇上的新臣都不會幸免。國舅一定以誤國之責追究當初主戰之臣。審言你……”
我不由得說:“可此役已經勝了呀。”
謝禦史叱道:“你怎麽知道?!婦道人家,胡言亂語……”
審言開口,“歡語心有靈犀……”
謝禦史不讓審言說完:“誰敢說能知天命?!你現在讓她告訴我,我能活到幾時?告訴我明日會不會下雪?告訴我我的長子葬在何處?!說呀!”他眼裏有了淚光。
審言看我,我搖了搖頭,我感到了謝禦史的悲傷,失了平靜。
謝禦史恨道:“你既然不能知道這些這麽簡單的問題,怎能說知道了戰役的勝利?!天意詭秘,無人能曉!此戰險惡萬分,我軍將士多年不戰,疲弱無能。敵方囂悍勇猛,百戰百勝,尚無一場敗仗!當初我就說不該……”
我說道:“公爹,我是不能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知道的,必是上天允許我知道的,其中也有命運的目的。我不知戰局,但當初與皇上相談之時,的確感知此役必勝……”
謝禦史幾乎喊起來,“那你現在感知一下,怎麽個勝法?!我方死了多少人,怎麽把敵人打退的?!”
這次錢眼和爹都看我,我的心亂跳,閉眼,意念中看見黑夜裏,一扇虛掩的小門,我低聲說:“有扇小門,沒有關……”
謝禦史幾乎喊起來:“你們聽聽!她這是胡說八道!曠野交戰,有什麽門?!你自己知道不知道你在講什麽?”
我隻好搖頭,老實地說:“不知道……”
謝禦史又要罵,錢眼開口道:“知音一向是對的,當初看我的身世,一看一個準……”
謝禦史氣道:“你的身世算什麽?這是我兒子的命!你怎知她感覺到的是對是錯?!她不是佛祖神明,怎麽可能不出錯?!”
我一時如冷水澆頭,打了個寒戰。的確,我怎麽能不出錯?當初對審言從頭就是錯,那麽久沒有看清他的心。麵臨危險,我感到了,可根本無能為力。如果我真的錯了,審言因此不避禍……
審言平靜地說道:“這與她的對錯無關。無論何種戰況,我都會上朝。”
謝禦史罵道:“你充什麽好漢?!此時尚能走避,為何不……”
審言淡淡地回答:“謝謝父親大人,我無意走避。”
一時屋中無聲,爹歎息了一下,看向我。
我現在明白了爹要我勸審言是什麽意思,那時他就知道了審言不會聽他們的,此時他一定是等著我開口。他知道審言與我的關係,必是想我的話,審言該聽。我咬了嘴唇。
我完全能理解審言。他知道禍在朝堂,更會銳身向前,這簡直激他的手段。他如果不去,不僅顯出了皇上所選臣子的不忠,也展示了他的怯懦。他是絕不會這麽幹的。他過去可以讓自己活活被折磨死都不開口求饒,現在怎麽可能逃跑?退一步,就是我以自己想活命為原由,說服了他與我逃生,日後必是流浪天涯。我那時也曾想過逃跑,知道是多麽不容易:沒有落腳之處,提心吊膽,隨時要仰仗別人的幫助和好心,審言傲氣,會覺得形同接受施舍。生活沒有質量,連覺都睡不安穩。他必因自己沒有堅持剛強而慚愧悔恨,加上他身體還是虛弱,日日都用補藥支撐,經不起那樣的奔波勞累……
我曾經覺得那個以一己之憤怒上朝罵篡位皇帝的大儒太迂腐,造成了八百多人因他而死,上千人流放充軍。現在因為審言,我多少明白了他的心境。那位大儒自幼聰敏過人,舉止端莊,學問淵博。力主仁政,要先德化再施刑。那個正常繼位的皇帝十分信任他,讓他總領朝綱,批複群臣奏章。後來皇帝的兄弟起兵,打敗了皇帝,篡位為帝。他要這位已是名滿天下的第一大儒為他寫登基詔書。如果這位大儒寫了,不僅背叛了自己以前的雇主,更重要的是,新帝殘暴,殺人如麻。他寫了,就也違背了自己的信念。既然不寫是一死,自然要罵一罵。後來,篡位的皇帝在他的麵前,一一斬殺他的親人,當殺到他的兄弟時,這位酷刑之下沒有求饒的老儒生,流下了眼淚。可他的兄弟大聲說:哥哥哭什麽,這是取義成仁,我的魂魄還會回來的。這位大儒被腰斬後,尚以手沾血,寫下了十二個“篡”字……
我歎氣,輕聲說道:“爹,公爹,審言把有些事情,看得比命更重……”
爹低頭長歎,謝禦史大喊:“你為他的妻子,竟然不阻他赴死,你是何居心?!”
我眼淚湧起來了,審言緊握了我的手沉聲道:“她為我妻,自然明了我的心意!父親大人,爹,此事我已定了主意,不必再談了!”
謝禦史顫抖著手,指著審言,氣得語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孽障!身為謝家唯一血脈……”他突然看我,問道:“你可有身孕?”
我一愣,說道:“大概沒有,我不知道……”
謝禦史對爹說:“你快叫你那個兒子來!如果她有身孕,她今夜離開!”
我說道:“不,我不會走的。”
審言卻轉頭說:“歡語!父親大人是對的。如果你有身孕,就不同了……”
我氣得笑起來,“審言!你也太不公平了!我剛才支持了你……”
審言嚴肅地搖頭說:“不,有了孩子,就不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握著他的手說:“審言,你忘了我說的了嗎?我們在這世間,是來學習的,不會隻來一次。我如果想走,自然會走。但我不想走,我不覺得會有事。如果我感覺錯了,真的會出事,我就更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這是我的選擇。”
審言還是搖頭,“你如果有孩子,帶著孩子走了,我死時就存了希望,知道你不會孤獨,會和我們的孩子活下去。”
我記得我過去看過黑白片《冰海沉船》,裏麵一個新婚的公爵夫人挽著丈夫的胳膊,身著華服,站在甲板上,與丈夫並肩看著冰海。有人問她為何不上救生船,她微笑著說他們沒有孩子,隻有對方,所以她不會離開她的丈夫。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事,可我知道泰坦尼克號上,曾有一對老年夫婦,那時就是千萬富翁,是美國著名百貨店macy的所有者。兩個人養育了六個子女,恩愛萬分,據說分開時,還會互寫情書。在泰坦尼克號上,有人多次請那位63歲的夫人上救生船,她都回絕了,簡單地說道:“我們活在一起,死在一起。”後來,鑒於那位丈夫已經67歲,算是老人,船長就讓他也上救生船,可他說,男子怎麽能先於女子和孩子們逃生?就留了下來,結果老夫妻雙雙葬身黑色的冰海。我看過他們生前照的合影的照片,兩位老人神情嚴肅,但緊靠在一起。我曾為他們落淚,可現在我明白了,那夜,他們守在一起,就不是悲劇。
他們不是唯一堅守到底的人。船上的侍者一直穿梭往來,為人們端來香檳食物。甲板上,四重奏的演奏持續到了船沉的時刻。
他們也並不是久遠曆史裏的人物,幾年前,美國攀岩協會的會長,在一次登岩中突然失手,墜下了萬丈懸崖,他的妻子在下方,見狀奮力一撲,抱住了經過自己身邊的丈夫,與他同墜山穀。
我不覺得他們是自殺,應該是自我犧牲。就像那些走上前線的士兵,那些去救火的消防人員,那些救治傳染病人的醫護人員……誰沒有求生的意願?可是,還有許多比求生更強烈的情感。也許他們不想讓自己心愛的人獨自麵臨那死亡的瞬間,怕他們感到孤獨無援,也許他們隻是想以行動最後表達一次愛和尊敬,珍惜和保護。
我微笑,“審言,你不會死的,我看到了,我們還要過一輩子。就是我看的不對,也不要緊。且不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孩子,就是真的有了,這個孩子的靈魂如果不是通過我來到這世間,也會通過別人來。我生我死,都耽誤不了他。至於你和我,這次就是要生死與共,不能分離。此事我也已經定了主意,不必再談了。”
謝禦史氣道:“如此短見!不顧大局,婦人之仁……”
爹歎了口氣,“有時,情義重過生死,也無可厚非。”
謝禦史對著爹氣罵道:“當初,那孽障為了她,重傷將死,她還不殉情!你說了這話嗎?!現在她如果懷了我謝家的骨血,該為我謝家活,但她卻不走了!這種不辨輕重緩急的蠢事,隻有你教導的女兒才幹的出來!”
審言側了臉看我,似乎要說話,我不看他,對著謝禦史說道:“公爹,我惹您生氣,對不起。但是這次和那時審言重傷不同了,他那次負傷是為了救我,他想活下去,和我在一起。他如果去了,我會好好活著,讓他的努力不落空。可這次,他決定走一條表明自己立場和品德的道路,我也要走同樣的路,這是我們過去就說好了的事。我的生命首先是用來表達我的意願,不是隻為了承繼血脈……”
謝禦史快氣瘋了:“這是什麽胡話?!你的性命承於父母,就該為父母延續香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爹歎氣,打斷了謝禦史,對審言說道:“審言,明日朝上,我會與你一同……”
審言皺眉,“爹,不可!”
錢眼一笑,對爹說:“您別往上搶,看我的。”他對著審言說道:“明天,我與你上朝麵君。”
審言更蹙眉,“不必!我們曾有約在先,你不介入朝堂。你該靜觀其變,如果有事,你遁入江湖,依然能夠自在……”
錢眼大聲笑,“你是說我可以去討飯……”
審言緊鎖眉頭,叱道:“你知道我……”
錢眼哼道:“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沒意思!”
審言剛要說話,錢眼又道:“我與你上朝,無論發生什麽事,我肯定能把你帶回府中,見知音一麵,與她生也好,死也好,在一起。怎麽樣?”
審言明顯遲疑了,錢眼衝著他嘿嘿壞笑起來,又對我得意地挑了下眉毛。錢眼總能吃定審言。
審言問道:“那你,會不會有危險?”沒了底氣。
錢眼笑,“還是小瞧我?我爹和我,萬軍叢中,來去自如。我反正要去看看究竟,還得回來救我的媳婦和我那小舅子,中間帶你一段,就是個順手。就這麽定了!”
爹又歎氣,說道:“錢管家……錢大人倒是義氣……”
錢眼忙擺手:“您可別這麽叫我!還是叫我‘前’管家好,以前的管家!我真想念那段日子,該多向我那玉清老弟盤剝些銀子,都是你們攔著我,不讓我提三成兒……”
謝禦史生氣,“此時,你還這麽財迷心竅……”
錢眼瞪賊眼,“不想銀子想什麽?”
謝禦史說道:“該想想朝中情形,戰役的後果……”
錢眼打了個大大長長的哈欠,說道:“那多沒意思……”
爹沉吟道:“細想來,潔兒有可能是對的,也就是戰役已勝了。”
謝禦史哼了一聲道:“你就知道偏向你的女兒!”
爹苦笑了一下,對謝禦史道:“你知道如果戰役不勝,你我的日子也不過這麽幾天了。現在就想想好事又何妨?心裏多少還舒服些。”
錢眼饒有興趣地問:“怎麽就說戰役勝了?”
爹沉思著說:“大軍近半月沒有消息,隻知道正往京城前來。國舅已早生疑心,所以他等到今天才在朝上對審言彈劾,必是得知大軍進城隻在這一兩日。此役十分艱難,如果得勝,也是要經曆長久苦戰。如此迅速回師,勝算的可能,微乎其微,可見他是認定戰役未勝才動了手。但如果真的如潔兒所說,憑著不可知的天意,此役已速戰速捷,既然沒有消息回來,就是那位郭監軍得了兵權,而皇上早存了出其不意取國舅權勢的心,才讓郭監軍這麽偃旗息鼓,悄然回京,恐國舅知道失了那支軍隊的掌握,軟禁皇上,迫郭監軍交出兵權。那麽現在,就是怎麽保護審言到大軍到來之時……”
謝禦史道:“所以要他不可上朝,也許隻需避開一日……”
審言說:“我已經說過了……”
爹也搖頭道:“如果審言不上朝,那國舅或是要找別的方式試探皇上。他現在已有疑心,明日,若大軍兵臨城外,他必會求皇上放審言與他同行,乘機要審言的性命。皇上如果不放,就是有所依持,國舅定會有些舉動。如果皇上屈從,他就會安心去見大軍。關鍵是,不能讓他在見到大軍之前傷害審言,一旦與大軍相見,國舅就會被約束……”
錢眼拍胸脯,“放心,我肯定不會讓他在任何時候被害。等到他們真要動手的時候,我突然使出蓋世神功,把他們都打得屁滾尿流,背著他跳上我爹準備的快馬,一路跑回來……”
爹鄭重地說:“在國舅與大軍相見之前,一定不能輕易動手。如果國舅受驚,就不會去見軍隊,若他疾馬回城,恐生變化……”
錢眼莊重點頭,“那我真的得等到刀砍下來的那個時候了。再遲我可等不了,實在不行,我行刺國舅得了。”
爹急忙道:“不可!如此行事會惹來種種猜測。皇上為掩口舌,必嚴懲……”
錢眼歎氣:“真是的,還不能動他。”
爹又對審言說道:“審言,如果大軍真的得勝回朝,你一定不能露出你早知如此的神色,必須要好好恭維皇上。”
審言點頭道:“我聽爹的。”
爹又歎息,“皇上定會對你許以高位,你千萬不能接受。”
審言又點著頭說道:“我也是這麽想……”
謝禦史冷笑,“你們倒相信一個婦人的話!這聽著就像說書的!……”
審言說道:“晚餐時分了,請父親大人,爹,還有錢兄夫婦一同用餐吧。”
錢眼立刻跳起來,“我早餓了,知音,你隨人家去換衣服,我陪兩位大人去餐廳。叫人去喊下杏花,一會兒見啦。”他站著,等爹和謝禦史起身,湊到爹身邊,邊走邊說:“那您說,有什麽法兒讓國舅不下手……”
他們出去了,我和審言拉著手走回房間。我為他脫去大衣和朝服,露出裏麵厚厚的白色棉衣,在外麵罩上了一件深碧色的夾衣。讓人拿了熱水,我把他的手浸在水盆裏,摩擦他的手,然後用毛巾給他一個個手指地擦幹,再把貂皮做的手套給他套上。
審言一直沒說話,平時這是他睡覺的時候,大概他現在困了。我拉著他要出門時,他抱住了我,我們默默地擁抱了會兒,我心中沒有一絲悲傷,努力想把我的平靜傳達給他,抬頭笑著看他,審言半閉著眼睛,嘴唇緊抿著。我小聲說:“審言,你餓了,一定要好好吃飯哪。”
他點了下頭,還是不說話。怕爹他們等著,我離開了他的懷抱,拉著他出了門。外麵天黑了,仆人打著燈,走在前方。我小聲對審言講著言言的報紙,家裏的小事情,審言不聲不響地走著。快到餐廳了,我笑著問:“你煩不煩?”
他低聲說:“不煩,想聽你這麽說一輩子。”
我笑,“那我就使勁講,都是家長裏短,些微瑣事。”
他依著我說:“我喜歡聽……”
我小聲說:“沒覺得我是個白癡?”
他深深地歎息道:“到此時,你還這麽試我!那時在果林,就總問我是不是睡著了……”
我湊上他的臉,笑著說:“因為我怕你看不起我呀,你這麽聰明的人……”
他鬆開我的手,抱了我的肩說道:“歡語,別這麽說了,我心裏難受……”
我趕快摟著他的腰說:“審言,我在玩笑。”
他低聲說:“歡語,我……”
我趕快止住他,“審言,你猜猜,我現在心裏是高興還是難過?”
他好久不說話,我笑,“猜不出來了?我換個容易的,猜猜,我最想親你哪裏?”
他馬上小聲答道:“我可不好意思說,不像你……”
我笑著對他亂摸,說道:“好哇!敢這麽說我!你等著!”
他輕聲說:“等著就等著……”
我們進門,發現爹和謝禦史已經入了座,錢眼和杏花還在站著。我忙說:“瞎客氣,快坐下吧。”錢眼一翻眼睛,“我好不容易學會了點兒規矩,你還這麽說我。”
他們坐了,張嫂招呼人上菜。與剛才的嚇傻了表情不同,她顯得精神高揚,親手端上了一個大盤子,嘴裏說道:“這是我鹵的牛肉,旁邊是我醃的酸黃瓜,都切了片。這是蒸的圓餅。來,我把牛肉和黃瓜夾在餅裏,大家嚐嚐,跟我說聲兒,好不好吃?”
她給我們一個個上了個蒸餅夾牛肉,我吃了,不禁說:“真好吃。”錢眼幾口就吃光了,又要。杏花也說好。爹和謝禦史都點了頭,審言平常不吃牛肉,可也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然後說道:“很好。”
張嫂笑了,“這是我張家的燈影牛肉。我原來做過,還不好意思拿出手。現在給大家嚐嚐,大家說好,我就知足了。”
我笑著說:“張嫂,日後在跑馬快道旁邊賣,肯定好。”
張嫂一笑說:“不指望了。”
我皺眉,“什麽話呀!張嫂,你回陳家……”
張嫂搖頭,“小姐,我當初受刑不過,供出了大公子和夫人,差點兒害慘了他們。後來,陳家和董家都對我有恩,我心裏悔死了,夜裏總出虛汗。這次,我可不怕了,大不過,是個死。我就在這府裏守著小姐和姑爺,臨了,也讓人說我是個有忠心的人。再說,我的牛肉大家都喜歡,我就沒有牽掛了……”
謝禦史猛一拍桌子,咬牙切齒道:“你是在怨我嗎?!”
張嫂嚇一跳,挑起畫出來的眉毛,“我怨您幹嗎?”
謝禦史氣哼哼地說:“當時是我要追究那陳家悔婚之事,累你入獄受刑。可你現在要這麽陪我這個逆子死,這置我於何地?!是讓大家都罵我無情少義……”
張嫂歎道:“謝大人想攔著我,我心領了。可您說什麽也沒用,我是不會走的。仆人裏有兩個走了,我讓那些丫鬟們都離開了。其他的人說要留下來。姑爺小姐,你們也別趕人,做人講究個忠義良心……”
我搖頭道:“張嫂,你,還有其他人,今夜都要離府,如果忠心,就不要違背大人的指令。生命都是寶貴的,每個人的命運是不同的。我的命運是與大人連結在一起的,可別人就不見得。你的命,也許是日後在路旁開店。能有活路時,一定要走出去……”
張嫂又要開口,審言說道:“張嫂,請聽夫人所言。”
張嫂說了一聲:“是。”但毫無誠意。
杏花小聲說:“小姐,錢眼說你講了,仗打贏了,你怎麽還讓人走?”
我說:“我也不敢說我百分之百地對呀,萬一錯了,別誤了大家。”
謝禦史哼道:“你也知道這其中的厲害!誰能說知道未來?!誰能說預知的未來不會變了?!我曾知有人被告某夜行船會有性命之危,他就離船上岸,結果那船上之人都因風暴而亡,他卻得了命!按此說,命定的危機,也可回避。反麵的就必是,命定的好運,也可以消失。還有人被告知會死於下墜之石,他以為會是房上之磚石,所以離城而居深山,住草屋席棚,可有一日途經一處窄道,竟因山崩坡滑,死於墜石之下。想來,如果他不跑到那山裏,還會活著!你說什麽是定數?既然能變,怎可說是定數?”
我一時啞口,審言微歎道:“父親大人,命數當然可以改變,其變依從人心。那離船登岸之人,意誌裏有必活之念。那遁於深山之人,胸中藏了恐懼之心。心中信生者,生。心中懼死者,死。歡語對皇上說過此役會勝,皇上相信了,心懷勝意,才安排了郭監軍。”
謝禦史看著我問道:“你信你自己嗎?”
大家都看著我,我感到心中一片明淨,笑著說:“我信。我看到了,我將與審言白頭偕老,養許多孩子。審言會……”我停下。
謝禦史皺眉,“會怎樣?”
審言微側了臉,小聲說:“隻告訴我。”
我貼到他耳邊,悄聲說:“會一直護著我。”
審言微蹙了眉,“就這麽點兒?”我點頭,審言眼神一閃,輕輕歎道:“你肯定少看了好多事兒……”我低聲笑起來。
錢眼大聲說:“這也太眼裏沒人吧?當著我們大家的麵!”
謝禦史生氣道:“目無長輩!”
錢眼幫腔道:“就是!還看不起朋友!以為我聽不見?!不就是要護她一輩子嗎?有什麽了不起?誰做不到?娘子,是不是?我也護著你一輩子……”杏花垂頭甜蜜地哧哧笑,我衝著錢眼咬牙道:“錢眼!你等著!……”
審言小聲說:“怎麽也讓他等著?不是讓我等著了嗎?”
我氣惱,“我這是在幫你呀!”
審言說:“那也不能讓他等著……”
錢眼賊笑,張嫂和杏花也笑,爹搖頭苦笑,謝禦史不再說話了。
我們吃了晚飯,稍微談笑了會兒,我和審言,錢眼杏花,還有張嫂一起出門,把爹和謝禦史送到府門處。
行禮道別後,爹臨上車,突然回身走過來,站在了審言麵前。仆人的提燈,照出了爹臉上悲憫難言的表情,他盯著審言說了句:“審言!我兒……”然後緊緊地抱住了審言。審言麵容平靜,身姿筆直,也抬手摟住了爹。好久,審言低聲說道:“爹,沒事。”
爹放了手,點頭說:“但願,沒事。”
審言說:“爹,就是有事,也沒事。”
兩個人深深地對視了片刻,爹又點頭,歎道:“審言,明天多穿些衣服。”又看著我說:“潔兒,你要珍重審言,也珍重自己。”
我點頭微笑說:“爹,請放心。請爹也多珍重……”
爹轉身往馬車走去,站在一旁的謝禦史突然對著審言大罵起來:“你這不孝的孽障!從不聽從父訓,妄自尊大,一意孤行!恃才自傲,目中無人!放著生路不走,偏要找死!你死去吧!我懶得理你!你愚笨無比!根本不該當官!懂得什麽朝政?!不明進退!我那大兒若在,絕不會讓自己走到今日這個地步……”說到這裏,突然泣不成聲。
爹歎息了一聲,過去攙謝禦史的胳膊,說道:“孩子們長大了……”謝禦史摔開了爹的手,顫抖著身體,哽咽道:“你少管我!你指使著他和我作對!以為我不知道!現在好了,他就要死了!看你還能幹什麽?!……”
審言低聲緩慢說道:“有勞父親大人擔心……”
謝禦史看著審言,滿臉是淚,有些歇斯底裏:“你能怎麽樣?!你不孝!你有違天道!你不遵禮法!你……”
張嫂從袖子裏抽出了條花手絹兒,揮舞著走向謝禦史,說道:“我說謝老爺呀,您要是心疼他,您就好好對他!別罵罵咧咧的,明天真出了事兒,父子就這麽見最後一次?”
謝禦史對著張嫂大喊起來,“你懂什麽?!你沒有孩子……”張嫂的前夫總罵她不能生育,謝禦史說這話也太刺人了。
張嫂歎氣道:“所以我才不明白您怎麽能這麽對他!我過去盼星星盼月亮似地想要個孩子,老天要是真給我一個,我一定掏出心來給他。可我沒這個福分。您是有福的人哪,謝大人這麽好,大家喜歡都喜歡不過來,您怎麽能這麽說他?還當著大家的麵!不是我說您,明兒他若有個長短,您心裏可就有苦的了!後悔都來不及!”說著,到了謝禦史麵前,把自己的花手帕遞給他。
謝禦史接過,大聲地擤鼻涕,說道:“你隨意給男子巾帕,有失穩重……”
錢眼笑出來,我也苦笑。張嫂道:“嗬!您還以為您是二十小夥兒哪?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了,給您個巾帕擦下老花眼,大概都看不清,還以為是抹布吧?”
我們大家都抿嘴,覺得解氣。看來張嫂是不在乎了。她覺得明天可能會死,今天就快意一次。
謝禦史又氣得發抖,恨道:“誰七老八十?誰以為是抹布?!抹布上繡這麽多亂七八糟的花兒幹什麽?!”
張嫂說道:“就是為了給哪個老糊塗,讓他以為不是抹布,擦個臉什麽的。現在您用了,我也沒法用它擦桌子擦椅子了……”
謝禦史指著張嫂:“你目無……”
爹攙了謝禦史的胳膊說:“大人還是回府休息吧。”謝禦史看審言,審言垂目,沒有表情,無言地施了一禮。謝禦史流淚搖頭,轉了身,拖著腳步,被爹扶上了馬車。
爹看著謝禦史的馬車走了,回頭對審言說:“審言,明日朝上見。”
審言點頭道:“爹,明日見。”


純屬多餘的番外4


送別了爹,我們與張嫂笑著告別。杏花和錢眼送我和審言回房。夫婦們都拉著手,一路小聲談話。
進了屋,審言到床邊,我給他脫了外衣,扶他倚坐在床頭,蹲下身,給他除去朝靴和裏麵的厚襪套,隻餘單襪,把他的腳抬到床上,用被子給他蓋了腿。
錢眼大聲一歎,杏花也笑,兩個人都坐了下來,我問道:“天這麽晚了,你們不回去睡覺?”
錢眼嘿嘿一笑,“知音,若論江湖上的事兒,你就缺個心眼兒了!”
我一驚道:“今晚會出事?”
錢眼仰麵朝天,“還說能知未來,這麽簡單的事兒都沒感覺出來。今日朝堂,那國舅沒得了手,晚上派人來把人家抓起來,折磨得七死八活,要了口供,弄不好,先斬後奏,明日上朝給皇上看看人家的罪證,也顯示下自己的手段……”
我不由得坐在了審言的身前,拉了他的手。審言對錢眼輕歎道:“你別嚇唬她,她既然沒有覺察,就不會真的如此……”
錢眼得意,“那時因為我坐在這裏!自然沒事,知音也就沒感覺……”
門外一聲“妹妹,我和師叔李伯進來了。”話語未落,門開處,哥哥如往常一般提著藥罐,張神醫沉著臉,李伯一身黑衣,腰挎著劍,前後腳地進來了。
我起身,審言也下了床,站在地上對張神醫他們行了禮,哥哥閃身避開了。審言說道:“張神醫,李伯,此事與你們毫無幹係,不必現在前來……”
張神醫冷笑,“呦!竟有能教導我的病人了!我可得記著你。當初你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時候,敢跟我說‘不必’嗎?!那時候說個字兒都累得半死!現在我和那個笨蛋把你治得能幹事兒了,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說我不用來了?!”審言深低了頭,小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李伯笑著說:“宜君,姑爺不能受罵……”
張神醫道:“我每次見他都得說句‘躺下’,他怎麽就沒記性呢?!他現在這麽站在地上,不是找受涼嗎?!”審言忙躺在了床上,張神醫哼了聲,抄起審言的手號脈,哥哥知趣地到了張神醫身邊,大概是等著挨罵。
張神醫皺著個眉頭,放下了審言的手,幾乎是惡狠狠地說:“那個笨蛋天天這麽好湯好藥地喂著你,你媳婦寶貝似的伺候著你,你要是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該吃飯的時候不吃飯,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覺,你就是找我罵你!懂嗎?!”
審言微微點了下頭。哥哥帶著笑說:“師叔,他是不是大好了?那時他第一次上朝,昏在宮裏,被抱了回來,現在他能一連兩三日……”
張神醫看著哥哥道:“你這個大笨蛋!他那日上朝前你肯定沒有給他藥劑,支持他的氣力,也沒有給他配備丸藥,讓他在日間使用。他昏在那裏,你倒得意你幹得好了嗎?!你還有臉說!你師傅聽了還不羞死!這麽多日子了,什麽笨蛋都能把他治出個人樣兒來了!他好些是應該的!你怎麽不看看你沒幹成的事兒?他勞神操心,恢複緩慢!若在你師傅的手裏,他根本不會還如此畏寒!更不會還是這麽瘦!”
哥哥垂手道:“是,師叔。”
審言睜眼,剛要說話,張神醫罵道:“你少幫腔!省省那些沒用的話!”她扭臉對哥哥說:“還不給他喂藥?!”
哥哥忙到桌邊倒了藥在碗裏,端過來,我扶起審言,審言喝了藥。張神醫起身,對李伯說:“我在府裏等你了。”李伯點頭,審言開口說:“李伯,不必留下……”
張神醫又對著審言生氣,“你是真沒記性了!又多嘴!你說,他會聽你的?還是會聽我的?你講這話有什麽用?你不說話的時候,我覺得你挺聰明的,怎麽一說話,就成了那個笨蛋的朋友?!早知道,我當初就把你治成個啞巴!也省了又一個氣我的人!”又對哥哥說:“笨蛋!還不替我說他兩句?”
哥哥點頭鄭重地對審言說:“師叔說的對……”審言歎息,錢眼咕咕笑。張神醫走了出去,哥哥跟著她走,審言出聲道:“玉清,謝謝。”
哥哥回身到審言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說:“審言,別說這話。我從頭一次見你,就把你當成了朋友。現在,我們是一家人,多好!”說完,轉身,對我們也道了別。出門時腳踢在了門檻上,聽見等在門邊的張神醫說:“笨蛋,不知道腳是自己的……”
他們遠了,錢眼笑著對李伯說:“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呀!”
李伯歎了口氣,坐了下來,對審言遲疑地說:“姑爺,我與宜君行走江湖,知道許多地方可以藏身……”
審言閉了眼睛,錢眼嘿嘿笑著說:“李伯,咱們當初那一路的人又聚在一起了。我們平常就缺了你,快說說,張神醫罵不罵你?”
李伯對著審言輕歎了口氣,扭了臉看著錢眼笑笑,說道:“從來不曾……”
錢眼嘖嘖咂嘴,斜眼睛看杏花,杏花伸手掐著錢眼的胳膊,說道:“看我幹什麽?!”
錢眼皺眉大叫,“娘子!疼死我了!我看你是覺得你好看呀!”
杏花立了眉毛,“不是在抱怨我罵你?”
錢眼搖頭,“不是不是!你平常哪裏罵過我?!什麽厚臉皮,什麽小氣鬼,那些都是我的小名兒!”
我和李伯哈哈笑。杏花放了手,一拍錢眼的背,“厚臉皮!”
錢眼擰了兩下身體,說道:“娘子多撓撓,我後背還癢癢。”
杏花開始亂捶錢眼,“你是欠打了……”說完一下子停手,臉色尷尬。錢眼忙說:“謝謝娘子給我揉揉。”
審言不睜眼地低聲說:“杏花不必多慮,我娘子也天天打我……”
我大叫:“審言!我什麽時候打過你?!”
審言小聲說:“揉揉就是打,打就是揉揉,一樣的,你……”
我把手捂在審言嘴上,說道:“不許說了!”
審言抬眼看我,他明亮深沉的眼神有些傷感,與方才他玩笑的口氣不一樣。我一時怔在那裏,竟久久不放手……
錢眼歎氣道:“娘子,你對我真好,至少還讓我呼個氣什麽的。”我忙垂下手。
外麵一陣哭喊,我對審言小聲說:“我說什麽來著?”
言言撲進門來,後麵跟著王準兩個人。言言哭著爬到我身上,鼻涕眼淚抹在我胸前,問道:“娘不要我了?幹嗎讓我走?”
我抱著他說:“言言,就在你林姥爺或趙爺爺家住幾天,爹說的。”讓審言擔責任。
王準一抱拳說:“大人,夫人,我們趙家……”
那個老者打斷道:“我們林家必會保護大人!”
王準皺眉:“我們趙家是武林世家,縱橫江湖,尚無敵手!大人請隨我出城……”
審言截斷道:“多謝你們兩家老爺。我不會出城,明日還要上朝。”
王準咬牙看著審言,說道:“趨利避害,智者首選。大人不可持意妄為,誤了生機!”
審言低聲說:“我意已定。”
我笑著說:“請看好言言,還有,幫我們照顧蓮蕊和那兩個孩子。”
王準愕然看我,“難道夫人也不走?!”
我微笑道:“我覺得不必走。你即知命理,何不推算一下?”
王準猶猶豫豫地說道:“卦象大凶……”
我搖頭,“沒有純凶無望的境地。”
王準點頭說:“的確是有一線生機,後麵是大吉大利。必是說如果大人和夫人避開此禍,就能後福無窮!”
我知道他又在間接遊說審言,笑著說:“多謝吉言。但大人不願回避,就隻有讓上天來實現生機了。”
王準氣得臉黑,看向錢眼,說道:“錢大人,你處世靈活,善於機變,如此關鍵時刻,怎麽不勸導謝大人?!”
錢眼一笑,“我明日隨他上朝。”
王準愣在那裏,失了言辭。
錢眼大聲歎道:“知音,怎麽到現在,就沒有一個看得起我的人?!娘子!你一定要給我生個女兒!我爹說了,兒子都是混球兒!我要個水靈靈的女兒,肯定覺得我是個大英雄真君子,不會像別人似的,都把我看成個小人!”
我說道:“錢眼,你的確是個大英雄真君子。”
錢眼張大了嘴,笑著說:“知音呀!娘子,你說,我是不是?”
杏花哼哧了一聲,說道:“討厭!”
我們都笑起來,錢眼摟了杏花的腰,探了脖子曖昧地說:“夜裏告訴我是大英雄也行……”
杏花使勁打錢眼,罵道:“厚臉皮!我恨死你了!”我們大家都笑了。
言言不哭了,從我的身上離開,爬到了坐著的審言身上,抱著審言的腰,頭貼在審言的前胸說道:“爹,我不走。我要保護爹。我是第五大高手……”
審言抬手抱了言言,低聲說道:“言言要聽爹的話,爹娘不會有事的,你走……”
言言緊攥了審言的衣服,說道:“就不走!爹想讓娘抱著,就不讓我在這裏!”大家都笑,審言歎道:“不是,你去兩天,回來娘就抱你。”
言言說道:“可我想讓爹抱了!現在就要抱著!”
審言氣息微弱地說:“爹抱不動了。”我剛要說話,言言說道:“那我抱著爹就是了!”依然依在審言胸前,抓著審言的衣服,根本沒動。
錢眼拍手笑道:“還真有不吃人家那套的人。言言,好!”
言言聽了,嘻笑著在審言胸前拿鼻子亂拱,審言歎息道:“言言不聽爹的話了。”
言言不停,說道:“當然聽話,娘說言言是最懂事最聽話的孩子。”
審言微皺眉,“那為何還不隨你王伯伯出府去?”
言言說道:“等我和爹玩夠了就出去。”他馬上接著說:“我沒玩夠就不走!”錢眼大笑。
審言正色說道:“爹說你現在就得走,以後回來再玩……”
審言的話沒完,言言的眼裏立刻流出淚來了,像自來水一樣。他哭泣著說:“爹不要我了!我沒幹錯事,爹就不和言言玩了!好幾天沒抱著言言寫字了。言言的報紙,爹從來不看。言言這麽好的孩子——娘說的,爹都不抱著。言言抱了爹,爹還是要讓言言走。爹對娘有耐心,對言言就沒有……”
審言抱著言言輕搖,說道:“言言不哭,爹抱著了,就別哭了……我怎麽沒耐心了?”
言言哭著說:“爹不等著言言,讓言言好好玩,就是沒耐心。”
錢眼拍手道:“說的好呀,言言哪裏學的?”
言言嗚咽道:“娘對蓮蕊姨說的,王伯伯如果不等著蓮蕊姨,就是沒耐心……”
我哀叫,杏花捧腹大笑,錢眼也笑得跺腳,王準臉色古怪,那個老者連哼帶咳。李伯皺眉道:“蓮蕊那孩子才十七歲……”
王準嚴肅道:“她已是婦人,撫養了這幾個孩子,有慈心善意……”
我對王準說:“你對她,可有憐愛敬愛之心?”
王準點頭說:“夫人,我過了半生,見了蓮蕊,才知道有女子能經曆了那些事情,可無損良心,這麽愛護孩童。明白了風塵與德行,並無關聯。”
我點頭,錢眼歎氣,“真是的,小了二十多歲呢!”
杏花又掐住錢眼,“你想什麽呢你?!”
他們正在打鬧中,一個仆人跌撞著跑進來,喊道:“夫人,有很多衙役來抓大人來了!他們闖進來了!”
言言第一個跳了起來,說道:“我來保護爹!我是第五大高手!”臉上還掛著淚珠,可飛快地下了床,跑向門口。我一把沒揪住,王準剛要阻攔,那個老者說道:“小公子武功高強,自然必勝無疑!”兩個人對看了一下,緊隨在言言身後出了門。
錢眼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道:“知音,我該跟你打個賭,這贏了猜測,沒有銀子,不過癮哪!”
李伯起身,嚴肅道:“姑爺,不要出門。”
審言搖頭,腳下了地,說道:“如果你們不敵,我就隨他們前去,也無妨。”
錢眼大聲說:“你聽聽,李伯,有這麽看不起咱們的嗎?!這不氣咱們嗎?!咱們給他露一手去!娘子,你隨夫君來,以後,好真心叫我大英雄。”
我給審言穿了鞋,為他披上外衣,錢眼打頭,開了門,李伯在審言身邊,杏花跟著我。
外麵明月當空,一隊黑影已經叫嚷著到了小院子裏麵,言言當院麵對著門站著,王準他們一邊一個站在言言身邊。
來的人中一個人大喝道:“罪臣謝審言!我等奉命緝拿於你,還不乖乖受綁就範!”
審言靜靜的,錢眼卻笑了,“奉誰的命呢?他是皇上的紅人,誰想要治他的罪呀?”
那人罵道:“什麽人膽敢出言抗命?!給我與那謝審言一同拿下!”
錢眼歎息道:“又是一個瞧不起我的人!”
言言大聲說:“我不讓你碰我爹!”揮著小拳頭就衝了過去。王準在言言頭上方一掌擊出,言言麵前的人一個踉蹌,後退了幾步,王準道:“小公子記得出拳要領,真是聰明!”
言言高興得大叫:“娘!你看我能保護爹了!”又是一通胡亂的對空拳打腳踢,王準和那個老者在言言的身後交錯揮掌,那些人紛紛後退痛叫。
突然,外麵雜亂的人聲,一大群人從院門院牆湧入了院子,李伯和錢眼都向前邁了一步,杏花依靠了我,審言緊握著我的手。隻聽王準說道:“都不許動手!小公子好不容易有此機會,要讓小公子好好練練拳腳!”
那個老者也道:“仔細看著,給小公子喝彩!”
我明白了,那些人是林趙兩家的人,果然,後麵言言每次出拳,那些人都齊聲叫好,很像電視台安插給脫口秀捧場的觀眾。
打了一會兒,言言累了,一拳打出,失了平衡,跌坐在了地上。當場放聲大哭,爬起來,跑向我,喊道:“爹!娘!快跑吧!”到我的身前,我抱起了他。錢眼笑,說道:“好小子!也敢看不起我!”才要上前,王準說道:“動手!小公子贏了,不想打了。”
那群人中有人說道:“他哪裏贏了?都是……”旁邊等了半天的眾人一轟而上,七嘴八舌道:“早就贏了!”“還不服?我都看困了,你們這樣還敢和我們小公子過手,活得不耐煩了吧?”……不一會兒就綁了那些大多躺在了地上的人。
王準對審言道:“請謝大人示下。”
審言說道:“這些人冒充衙役,騷擾民宅,天明時分,解往衙門,要求查出誰是指使。”不認他們是衙役,我們也就沒有幹犯法的事。
王準點頭,向眾人說:“聽見了嗎?!帶他們出去,大人要睡覺了!”
大家應了一聲,除了王準那兩個人,其他人都走了。冬夜深沉,言言在我肩頭已經睡著了。我把他交給王準,低聲說:“還是送他去林趙府中吧。”王準點頭,那個老者說道:“隨我去林府!”王準抱著言言走向外麵,也低聲說:“夫人交給了我,自然是趙府!”老者說:“夫人說的是林趙,先林後趙!”……
他們走了,錢眼對著審言說道:“今夜該消停了,再有個把時辰,我來找你。”審言點了頭。
杏花說道:“就讓姑爺多睡吧……”
錢眼說:“那不行,我爹說一天都不能歇,這樣,他能活到一百二。”
李伯道:“那好,我在此守候,你來接班。我明日也隨車上朝。”
錢眼說:“也好,我爹有個伴兒,也不至於等得無聊。娘子,咱們走吧。”說完向我們點頭告別,扯住杏花的袖子,小聲說:“娘子,良宵苦短,你今夜得叫我……”
杏花打他道:“胡說什麽呢?”……
他們走了,李伯說:“我四周看看,就歇在外廳,你們休息去吧。”
我和審言回到屋中,匆忙洗漱後,在床上躺下。被褥都是羊毛做的芯兒,外麵是棉花的套,我脫得隻餘小衣服,還覺得熱乎乎的,審言穿著厚衣服,手還是有些涼。我鑽進被子,張開四肢抱著他。他的唇尋找到我的嘴唇,我們吻在一起。
如果我錯了,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夜。那些殘忍的可能像在黑暗裏逡巡的鬼影,可我心裏像燃燒著一團光芒,根本不容他們近前:我看到的未來,是我與審言的美好和甜蜜。這個未來如果隻剩了一天,我依然感到幸福。
我們默默地吻著,舌尖在對方口裏柔轉纏綿,像是挑逗,像是嬉戲。沒有什麽言語能表達出我想告訴他的情感,我隻能不停地吻他。又一次,我嚐到了他口中的甜味兒,嗅出他肌膚上帶著清香的氣息……
我心中安詳,微笑著漸漸睡去,可在睡夢裏我還是吻著他,一離開了他的唇就會醒來,馬上再貼上去……直到錢眼在外麵咳了一聲,審言一動,我才與他分開。
審言練功回來,吃了早餐,天還是黑的。想起爹說讓他多穿衣服,我格外用心地為他著裝。他的棉褲是皮毛的裏子,可在他的膝下,我還是給他多綁了皮子裏夾著棉花的護墊。在他的布襪子外,我給他穿上了我讓人做的貂皮和兔子皮雙層縫的像小靴子似的襪套,從腳麵用一根長長的細繩鞋帶般地捆到腳腕之上。外麵再穿了朝靴。他的上身,白衣外是虎皮背心,兩肋處都有係帶,讓背心緊貼他的身子。厚厚的棉衣上罩了朝服,我為他選了件裘皮裏子的大鬥篷,在脖頸處給他係好。審言消瘦,穿了這麽多,鬥篷之下,也沒顯得胖到那裏去。最後給了他手套和護手的手爐,但知道這隻管路上,上朝時是不能帶手爐的。
又一次,叮囑了仆人別忘了給審言帶吃的和水,我挽著審言的手臂走到了府門。杏花和錢眼等在那裏,跟在我們身後的李伯走向站在暗影裏錢眼的爹,向他施禮。
審言側身麵對著我,我們一早上都沒說什麽話,我對他微笑著,審言盯著我好久,神色肅穆,終於沙啞著聲音說道:“我會回來的。”
我點頭,笑著說:“我知道,我等著你。”
他點了下頭,要轉身,我說道:“你兩個時辰內要喝口茶,吃點幹糧,別餓著自己。還有,外麵的大衣服一下朝就要披上,車裏冷,不要凍著。累了的時候歇一會兒,別催自己。都記著了?回來要告訴我,我講的事兒,你都做了。”
他又點頭,低聲說:“娘子,我記下了。”
我笑著說:“那就好,夫君,早去早回。”
他對我笑了一下,那笑容淺淡柔和,隱約帶著惆悵。他轉了身,我說:“你可不能這麽向別人笑呀!我會嫉妒的!”
他又回頭,鄭重地說:“是,娘子。”
錢眼嘻笑著,“看來你不是對女的不能笑,男的也不行了。話說,你對我笑過嗎?你對誰笑過……”和審言並肩走出了府門。李伯和錢眼的爹跟了出去。
杏花兩眼有點兒紅,到了我身邊,說道:“小姐,咱們回屋吧。”
我笑著問她:“叫錢眼大英雄了嗎?”
她一扭身子,“小姐也會說壞話!”
我瞪眼說:“錢眼是個有情有義的英雄,怎麽是壞話?”
杏花緊抓我的手臂,“小姐壞!我不跟你說話了!”
我說:“哇,說我壞啦……”
我們說笑著回了屋,杏花自己穿戴得很漂亮,是一身豔綠色的錦緞裙服,滿身遍繡了福字,有錢眼的風格。可她像以前當丫鬟時一樣,為我忙活,給我梳了個複雜的發髻,插上了金釵銀環。幫我換下了居家的衣服,穿上了莊重的盛裝:深紅色的外罩上,下擺處金絲繡滿了大朵的牡丹。都收拾好了,天也大亮了。
張嫂來見我,她也是穿了一身新衣服。像往常一樣,她讓我看看今天的菜單,說冬天實在沒什麽新鮮的蔬菜果品,現在府裏隻有大白菜小白菜和蘿卜,外加柿子。我說審言都不愛吃,我們同時大歎審言的挑食,能把大家逼得要造反。最後想出來審言吃茄子,張嫂說馬上讓人去買,來個紅燒茄子。我說審言喜歡吃清蒸的,最好和南瓜一起蒸。張嫂說給審言做飯隻需一個蒸鍋,什麽煎炸烹炒,都免了。大家又歎息了半晌,張嫂去準備了。
外麵一陣鬧騰,言言又是哭哭啼啼地跑進來了,大聲說道:“娘,我已經把壞人打跑了,怎麽還不讓我回家?”後麵跟著滿臉無奈的王準和那個老者。
言言一個箭步就猴到了我身上,杏花忙拿了條手巾給言言擦臉,說:“言言,看你娘穿的好衣服,別弄髒了。”
言言使勁睜了哭腫的眼睛,看我的衣服,大聲歎道:“娘!這是我見著的最好看的衣服!您怎麽不天天穿呀?”
我笑著說:“那別的衣服就不高興了,會說,怎麽不穿我呀?”
言言點頭,“對,要輪著來,不能隻自己占著娘。”他又小聲嘟囔了一句,我沒聽清。
我拍著言言的後背說:“言言真聰明,最聰明的孩子。現在去林姥爺或趙爺爺家去玩玩吧。”
言言搖頭,“不去!我醒了想回來見娘,他們不讓我回來。”
我看向王準,王準歎息著說:“小公子持意要回來,鬧了半個時辰了,幾乎哭得昏厥。我家老爺說,帶他來見夫人。”
正說著,言言那個圓胖胖的林姥爺和幹瘦的趙爺爺都走進來了,兩個人全是武打短裝。我忙抱著言言起身,躬了下身,說道:“林老爺趙老爺,我這就讓言言隨你們去。”
言言立刻大哭起來,手腳並用箍住了我,我盡量嚴厲地說:“言言聽話!”
言言哭得要背過氣去,踢蹬著雙腳大喊:“不聽!娘對我凶!言言生氣了!很生氣很生氣!娘要好好哄哄我!說對不起!”
我小聲說:“對不起,但是先跟他們去……”
林姥爺說道:“夫人,我們已經派出了人,從宮門到這裏,都隨時可傳消息。看看情形再走,也可以。”
趙爺爺馬上跟嘴道:“我們帶言言走十分容易,讓他在這裏與你多待會兒……”
有人突然跑了進來,說道:“老爺,謝大人與錢大人和國舅出宮了!”
林姥爺立刻緊皺了眉頭,“怎可如此?!”
趙爺爺一擊雙掌,“那國舅是想要謝大人的性命!”
我把言言推向王準,說道:“帶言言走吧。”
言言哭著死抓著我的衣服,“誰想要爹的命?咱們去見爹!我要見爹!”
我被他哭得心亂,點頭說:“好,去跟王伯伯,他帶你去見爹。”
言言哭叫,“娘撒謊!”
王準抱了言言的身子,說道:“小公子,我帶你去見爹……”
言言扯了我的衣服哭著搖頭,“我要娘帶我去!”
林姥爺說道:“夫人!一起走吧!”
我搖頭說:“大人會回來見我,我在這裏等他。你們走吧。”
言言抬頭看我,眼淚汪汪地說:“娘等著爹,那我也等著。娘說過,我小時候就護著娘,我走了,娘怎麽辦?”
我微笑著說:“言言是最好的孩子!娘什麽事也沒有,爹也沒事。你就是去玩玩,還會回來的。”
言言抱著我啜泣:“娘,不能騙人呀!”
我還是笑,“言言,真的!娘不騙人!”
外麵仆人說道:“董夫人來了!”
麗娘疾步走了進來,見滿屋子的人,匆匆地施禮,說道:“老爺上朝了,我來看看你們就回去。”
我問道:“哥哥冬兒他們怎麽樣?”
麗娘說:“清兒和張神醫在看約見了的病人,冬兒在照顧著澄兒和明誼。”
我遲疑地問:“麗娘,沒準備……”
麗娘一笑,“老爺不走,誰也不會走。你哥哥和張神醫說好了,如果出事,那明誼,就是張神醫的徒弟了。我家澄兒就跟著李伯吧。可如果是滿門的事兒,那就跟著我們,省得連累了別人。”她說得很隨意。那時皇上要對爹動手時,麗娘沒有準備束手待斃,但現在,爹上朝了,麗娘也就隨了爹。看來,麗娘該是我最知底的朋友。
她伸手向言言道:“過來!讓姥姥抱抱!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
言言皺眉看著她,抽抽搭搭地問:“姥姥不會把我送走吧?”
麗娘笑著說:“我不會,就抱抱你。”
言言點了下頭,麗娘抱過了言言,深親了口,小聲說:“小寶貝兒!”說完點了言言一個穴位,言言睡了過去。
麗娘把言言遞給了王準,過來拉我的手,塞給了我一個小包,低聲說:“老爺說了,不要落入那些人的手裏。”然後緊抱了我,說道:“潔兒,咱們母女一場,為娘我喜歡死你了!”
我笑著抱她說道:“真會占我的便宜!麗娘,沒事的!我有一輩子好好孝敬你,還你對我的情!”
麗娘笑著放開了我說:“你快把我的白頭發說出來了。”她左右看看,歎道:“真亂!哪天我得來好好給你收拾收拾!”說完,走出了門。
我摸摸手中的小包,裏麵是幾顆丸藥,我小心地把小包放進了衣兜裏,知道這次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我對屋裏的人們說:“你們帶著言言走吧。”
一個府中的仆人跑了進來,氣喘著說:“夫人,大人,還有錢大人,和國舅出城了,錢老伯和李老伯騎馬跟著去了,讓我回來說一聲。”
我皺眉,“他穿了外麵的大衣服沒有?”
那個仆人搖頭,“大人一直被國舅的人圍著,我想給他衣服,可他們不讓我近前。”
我眼中有了淚,脫口說:“城外那麽冷,沒有鬥篷,他凍著怎麽辦哪?”
王準突然把手裏的言言交給了身邊老者,對著我一抱拳道:“夫人,我去給大人送衣服,一定不讓大人受寒!”不等我答話,他轉身對趙家的老爺一躬身,趙家的幹瘦老者冷冷地點頭道:“帶上幾個人,別送個衣服都送不到,給咱家丟臉!”
我忙說:“不要魯莽……”
王準已經出了門,林家老者哼道:“他們能送衣服,我們就不能送個熱茶?來!把言言給我!昨夜你就沒爭來……”
那個老者把言言交給了林姥爺,說道:“老爺教訓的是!衣服有什麽難的?咱們要謝大人在外麵喝上口熱的!看什麽能暖和了他!”
我又說:“不要……”話沒說全,那個老者已經沒了人影。
我歎息著對林家老者說道:“你們不該介入……”
林家的圓壯老爺說道:“夫人不必見外。我們林家得了道路特許,多少資助了此次西征。如果國舅當權,必不會讓我們有好日子過。我們本該救謝大人於危難,但謝大人傲骨難折,不能屈身避禍。我們隻能好好撫養那兩個孩子,讓大人和夫人放心。”
趙家老者出聲道:“那兩個孩子在我們府中,你莫要插手!”
林家老爺譏諷道:“那是因為你家王準巧言誘惑那位蓮蕊女子……”
趙家老者哼道:“你根本不懂男女情愛!”說完向我點頭告辭,轉身出去了。他的那句話惹火了林家老漢,氣憤道:“你個趙老賊!你縱容……”抱著言言就往外追,我忙對杏花說:“給言言蓋上個被子。”杏花拿了條被子趕了出去。
屋裏突然沒人了,靜寂非常。我能聽見我心髒的咚咚跳聲。
我長出了一口氣,平生頭一次,誠心合掌禱告:如果真的有那神聖的至上神明,我祈禱給我信心,讓我相信我的預見。如果我的預見隻是我的希望,而非真實,那麽就讓我的希望成真!如果命運所定,我所見的無法實現,我們不能回避災難,那麽就讓我在死去的前一個瞬間,也不放棄希望和夢想。我要微笑著離開,心懷著一切都無關緊要的坦然。我為審言祈禱,不要讓他受一點兒苦,讓我們同行同止,相伴無間……
杏花走了進來,我放下了手,轉身對著她,她含著眼淚說道:“小姐,我會與你……”
我笑著打斷說:“胡說八道!你那大英雄指望著你給他生個女兒呢!你的弟弟也依靠你來教養成人。再說,真的沒事。”
她歎息著說:“我的繼母帶著我的弟弟一早就走了,錢眼給了他們很多銀子,可以買些田地或開個小店什麽的。”
我點頭道:“這樣也好。”
杏花也說:“是呀,我心裏就不用擔心,如果……”
我笑著說:“你應該知道我也是這麽想的。如果你和大家全走了,我就不用掛念會連累你們。杏花,當初,我是看錯了錢眼。他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情況不好,你們一定要離開。”
杏花垂眼道:“小姐,你真的不害怕嗎?姑爺都在國舅手裏了……”
我說:“杏花,我說了好多次了,我從心裏相信不該有事,咱們大家都沒事。可我不是神,我不敢說我肯定是準的。如果我是對的,現在就不必發愁擔心。如果我是錯的,錢眼把他帶回來,我能他一起走,也是多好的一件事。所以,不用害怕。”
杏花點頭,“我信小姐,我們都沒事。”
我笑,“那我們就要按照‘沒事’來活著,現在咱們該幹點兒什麽?”
杏花看了看說:“夫人剛剛說這裏亂了,咱們收拾下吧。”
我說:“好。”想動手,杏花忙說:“小姐,你坐著吧。”
我皺眉說:“那不就成了我坐在這裏,看你幹活了嗎?”
杏花笑了,開始收集在椅子背和床沿的衣服,一邊說:“這不就是咱們沒事的時候幹的事兒嘛!”
我也笑了,說:“杏花,你真是太伶俐了……”
我和杏花說笑著,她把屋裏料理得整潔順眼。平素,其他的丫鬟也幹這些事兒,可張嫂送走了府中的女孩子們,從昨晚就沒人收拾,還偏落在了麗娘的眼裏……
杏花停了手,看著我說:“下麵咱們該幹什麽?”
我看著天快到中午了,該有消息來了,就說:“我們去正廳坐著吧。”
杏花點了頭,好像醒過味兒來了,沒了笑容。我們出了門,天晴了,冬天的陽光,冰冷但明亮。沒有樹葉的樹木枝幹,像蒼勁的墨筆畫,勾在藍淨的天幕下。我的心情莫名開朗,又不禁帶了笑,路上遇見林趙兩家在院子裏遊蕩的人,都點頭致意,他們也回禮,但表情肅殺。
進了正對著大門主路的會客大廳,我讓人大開了門窗,對著門擺了兩張椅子,兩邊各放了火盆。射入屋中的陽光裏,飄動著點點發光的塵埃。
我坐在了椅子上,盡量坐姿端莊,杏花看著我,突然叫了一聲“夫人”,我笑,“我是老了嗎?”杏花搖頭,站在了我身邊。我說:“杏花,坐在我旁邊吧。”
杏花說道:“我站著,這樣人來看見了,說夫人身邊還有人。”那些丫鬟們都已經離府避禍,她是又想當個丫鬟了,我堅持道:“杏花,快坐下吧。這樣人來看了,會說我的妹妹和我在一起。”
杏花點頭,坐在了我身邊。
門口一片喊聲,我笑著看向敞開的大門,杏花輕聲嗚咽了一下。


純屬多餘的番外5(上)

王準滿臉是笑地飛步進來,後麵跟著一群人,他見到我一躬身施禮,說道:“夫人!郭監軍製住了國舅,公告眾人,戰役大勝。此時,謝大人錢大人正與郭監軍並肩騎馬領軍入城。全城的百姓蜂擁前往城中,夾道歡迎將士們,慶賀我軍大勝!”
杏花輕聲哭了,我緩緩地出了口長氣,覺得肩頭卸下了一大塊石頭,說道:“多謝相告!大人的鬥篷送到了嗎?”
王準點頭道:“早已送到……”他身後的老者說道:“還有熱茶!”我對他們點頭說:“多謝!可有什麽麻煩?”
王準搶著說:“那時大人在國舅的仆從中間,我們分開眾人,到了大人身邊,給了大人衣服……”他講得如此輕易,可我知道這其中定有番爭鬥。
那個老者接言:“還向兩位大人奉上了熱茶!謝大人喝了一杯,錢大人喝了四杯……”我身後的杏花破涕為笑,低聲說:“那個……”但不說了。
王準又說:“大人那時說要對夫人講,他很好,還讓我們立刻離開。我給大人披上了衣服,帶人在那些人之外觀看。可後來,國舅的人上前剝了大人的鬥篷,除去了兩位大人的官服和官帽,把兩位大人綁了起來,對他們推搡打罵……”
杏花低叫了一聲:“他就讓他們這麽幹?”
王準說:“我們想再進去給大人披衣,可要動手時見大人對我們搖頭。錢大人的父親和那位李兄也說不能過去。我們就又等在附近。後來,一大隊軍士到了,不一會兒,軍士就來驅開了國舅的人,把他們都押往他處,軍士們給兩位大人鬆了綁,大人點了頭,我們上前去,我又親自給謝大人披了鬥篷……”
那位老者歎道:“可惜茶水已涼,但那些軍士喝了所有的茶,還說很好……”
王準又道:“謝大人說立刻回來告訴夫人,不要擔心,他會盡早回府。”
那位老者說:“錢大人也說告訴錢夫人,他回來,大家接著過苦日子,就別把他的襪子都扔了……”
杏花叫道:“我偏給他都扔了!那些破襪子!”滿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我點頭說道:“謝謝各位義士。請派人通告一下董府和謝大人父親府上。你們願意去看熱鬧就盡管去吧,錢大人的父親和李伯他們在哪裏?”
王準答道:“他們說要去大人們下朝的宮門處去等待大人。我們大家想去看大人隨軍進城,但先回來告訴夫人好消息。”
我又笑,“真是多謝了。如果進城,請帶上言言。但看到大人的時候再喚醒他,不然他又會找爹娘。”
王準應了聲,眾人施禮而去。我轉頭對杏花說:“你不跟著他們去?”
杏花笑道:“我還是和夫人你在一起吧。”
我嘻嘻笑出聲,“怎麽改稱呼了?”
杏花歎氣,“小姐真的成了夫人了呀。”
我也笑,“你也是錢夫人了啊。”
我們對著笑起來了,又感慨了一番。不到三年的光陰,我們都出嫁成了婦人,可杏花後來又落了幾滴淚。
府中變得安安靜靜,張嫂笑著來說該吃飯了。我們去了飯堂,一張桌子上擺了四菜一湯,張嫂說是為我和杏花準備的。我拉她一同坐下。我看著飯菜,一點都不想吃。在杏花和張嫂的催促下,我隻咽了一口白飯,胃裏還翻騰了半天。張嫂和杏花也沒吃什麽。看來大家驚懼過後,都沒有胃口。
飯後,我們麵麵相覷,杏花和張嫂又對著我眼淚汪汪,我猶豫地說:“要不,咱們去宮門處接他們去吧?”我曾在大臣們下朝的城門處被打死,記性再不好,也記得住那裏。
杏花點頭說了聲好,張嫂微皺眉說:“沒有什麽仆人,要緊不?”
我說:“李伯他們已經在那裏了,我們隻要不引人注意。”張嫂同意了,說她也跟著去。
我們在外麵罩了件帶著大帽子的棕色鬥篷,遮住了女裝。三個人上了一輛平常府裏仆人使用的馬車,讓個十幾歲的少年趕了車,像逃學的小學生一樣出了門。
街上滿是興高采烈的人,如春節的遊園會一樣,有的還敲打著鑼鼓,吹著笛子嗩呐之類的。大家都在議論紛紛“是個大勝仗啊……”“殺得敵人片甲不留……”“你看了大軍進城嗎,那叫威武……”“你見著郭監軍了嗎?”“見著了!真威風啊!宛如天神!難怪敵人望風而逃……”“我看見謝大人了!當年的謝公子,不愧是京城出名的俊美男子……”“話說到謝大人,就不能不提董家小姐……”
杏花低聲說:“就知道嚼舌頭!”
我們小聲說笑著,快到皇城邊上。前麵有大批的軍士,堵著道路。趕車的少年也不認識路,隻好問著道路,慢慢地順著城邊走。突然那個少年微挑了簾子對車裏說:“我好像看見謝大人和錢大人了。”
張嫂說:“是嗎?我去看看。”她掀了厚簾子出去了,片刻後又鑽回來,說:“是兩位大人,正在那些軍士中間騎馬往咱們去的方向走,大概是下朝了,出了另一個宮門,沿著城根兒走,去和李伯他們會合。”
我點頭說:“那咱們就隨著他們走,他們被軍士圍著還安全,等快到宮門那裏,再打招呼吧。”
我們又慢慢地走了好久,我幾次從車窗看出去,都見街對麵層層兵甲,閃耀著太陽的光輝。車外的少年人說:“看見宮門了。”
我說:“太好了,看見咱們府中的車駕了嗎?”
那個少年回答:“看不見,到處都是軍士,那邊還有好多車駕呢。”大概都是去接下朝的大臣們的馬車。
我對杏花說:“咱們別往前走了,別到了宮門那裏找不到咱府的人,走丟了。你出去說兩句話,錢眼耳朵尖,肯定能聽見。”
杏花笑著說好,然後出去了。車停下,我聽見杏花清脆的聲音對趕車的少年說道:“那位謝公子風采出眾,我家小姐說不定會喜歡。不知道那位公子能不能移步來此,讓我家小姐看個真切?”
我和張嫂在車中開始笑,趕車的少年小聲說:“謝大人不會生氣吧?”
杏花又說:“謝公子旁邊的那個像個叫花似的家夥,賊眉鼠眼的,我看著就有氣!他可別過來。要是過來,我打他一頓!”
那個少年顫聲說:“錢大人不會生氣吧?”
片刻後,那些軍士移動隊列,鎧甲兵器的聲音鏗鏘作響,接著有馬蹄聲到了車的附近停住,審言低啞平靜的聲音緩慢地說:“這位姐姐如此靈敏,你家小姐也必是位聰慧善良的女子。請小姐不吝一麵……”
張嫂和我在車裏使勁笑,他竟然管杏花叫姐姐,還這麽文縐縐的。
張嫂使勁推我,我在車窗邊說道:“公子氣質非凡,小女子才疏學淺,不敢……”
審言歎息了一聲,對杏花說:“你家小姐竟然如此推脫,我可一定要看看她是何模樣……”
聽錢眼說道:“等等,我扶你下馬。”我忙掀簾,笑著下了車,錢眼已經扶著審言下了馬。審言麵帶著明顯的倦意,可眼睛閃亮,腰身筆直,緩緩地幾步走過來,脫下手套,雙手拉了我的手,低聲說:“看見我了,意下如何?”周圍的人都笑起來,我不好意思,垂頭小聲說:“公子如此人品,我心甚慕,不知能否請公子與我同行一程……”
錢眼嬉笑道:“舊話重提啦。知音,當初人家沒應聲,是不是心裏還記著?”
審言輕聲說:“何止一程,願與小姐從此比翼,生死不離。”
錢眼對審言歎道:“你那時就這麽說了,省多少事!”又對我說:“知音,你也得說點什麽!”
我緊握著審言的手悄聲說:“願與公子永結同心,世世相隨。”
審言的頭微低,額頭幾乎和我碰上,小聲喚道:“娘子……”
我抬頭看他,他的唇角含著笑,眼神裏帶著無限的溺愛,我不禁微笑道:“夫君……”
錢眼又笑:“你們終於把婚禮的盟誓給補上了。”他對杏花說:“我說,小妹子呀,你們小姐剛嫁給了我的兄弟,你也嫁我得了。”
杏花啐了聲道:“厚臉皮!”
錢眼美美地說:“你跟我最稀罕的那個女子罵我罵得一樣……誒?你長得也像她,好漂亮的臉蛋兒!算啦,看在她的份兒上,我要了你吧!你跟了我這個小叫花,我保證你三餐有粥喝,晚上有暖和地方睡……”
杏花跳下了車,奔到了錢眼身前,聽著是對他使出了功夫拳腳,錢眼叫著亂跳,周圍的人和那些軍士都哈哈大笑。
我和審言還緊緊地拉著手,審言悄聲說:“上車吧,我們回家去。”
我笑著點頭,可又想起來,說道:“得告訴還在宮門外等著你的錢眼的爹和李伯他們……”
審言的臉色一變,唇邊噙著笑意的曲線消失了,眼中神光銳利,濃黑的眉頭蹙在一起,問道:“你沒和他們在一起?你們是怎麽來的?”
我的心一緊,知道不對,忙陪著溫柔的笑,“我和杏花還有張嫂,準備去宮門那裏接你們……”
審言看了一眼駕車的少年,黑亮的眼睛盯著我,又啞聲問了一句:“就帶了他一個人?”
我出虛汗了,可還是笑著,“我們到宮城邊上看見你們了,就一直跟著你們,沒去別處……”
審言突然一晃,眼睛閉上,臉色青白,嘴唇也沒了顏色,直挺挺地向我倒來。我嚇得一把抱住了他,叫起來:“錢眼!杏花!”錢眼眨眼就到了我身邊,把審言橫腰一抱,一個跳躍就竄上了車。我忙往車上爬,手足顫抖,杏花手攙著我。進了車簾,見錢眼抱著審言,盤膝坐在車板上,手按在審言胸前,張嫂神色緊張地蹲在一邊。
我忙跪在審言身邊,握了他的手。過了片刻,審言出了口氣,明明醒了,可不睜眼睛。我急得想哭,心裏又憋得很:我們不過是便裝出了府,他幹嗎這麽認真?剛才我們還卿卿我我的,他怎麽一下子就翻臉了?
錢眼對著審言說道:“我說,有什麽不能好好講,為何氣成這樣?”又轉臉對我:“知音,人家今天已經十分勞累.你平常對人家挺好的,怎麽現在氣人家?”
我小聲說:“我沒氣他……”
審言咬了牙,錢眼馬上用手掌按住了審言的胸口,說道:“你這麽著,知音還不心疼死?”
我不平道:“我們隻是想去接你們,一路上都是高興的人,沒有誰會來搶我們……”
錢眼恍然道:“就你們幾個?沒有別人了?!你們不是和李伯他們在一起的?!就一個小毛孩子給你們趕車?!”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到後來震得我耳朵疼。
杏花看著也氣短,可回嘴道:“我們都是平常打扮,誰也不知道我們的身份,我會武功……”
錢眼罕見地嚴厲道:“你們不知道厲害!你看看這麽多軍士在這兒圍著,以為他們是來玩的呀!就是因為國舅現在被禁在宮中!國舅原來掌握兵權十多年,他的人都是軍武之人,會善罷甘休嗎?我們三個人這麽張揚地進了城,你說,現在多少人想要我們的命?!你們以為你們還是平常的小姐丫鬟嗎?你們是謝夫人和錢夫人!這樣簡單的道理你們都不懂!幾個婦道人家,沒有人保護著,怎麽能這麽出來?!有什麽武藝?!能打得過誰?!真碰上了,你們被人抓住了,想沒想過,會是什麽下場?!……”
杏花憤怒道:“我們是不會讓他們活捉的!”
錢眼惡毒地說:“那時能由得你們?到時候,你們想死都不行!”
我氣不過地拿出兜中的小包,說道:“當然可以死!”
錢眼叫一聲,劈手把小包從我手裏奪走了,問道:“這是什麽?!”
我覺得不對,遲疑著說:“麗娘給我的,爹說不能落在那些人手中……”
審言一口氣沒上來,一下子低了頭。錢眼趕快按了他的胸運氣,看審言又抬頭喘氣了,才停手。這次,審言合眼皺著眉,嘴唇緊閉,臉色陰沉,手涼涼的,任我握著,可根本不回握。
錢眼歎了口氣,小聲說:“知音,你這次可把人家氣壞了!”他又看杏花,凶狠地說:“你也氣著我了!我非教訓你不可!身為家中主母,怎能如此拋頭露麵,亂跑亂竄!還不帶上眾多隨從!知道我這麽擔憂你,你魯莽行事,嚇壞了我,不好好向我認錯,還頂嘴!還找轍!你知道我死也要回來見了你的麵才死,可你就這麽不小心!竟然身帶毒藥!要是出了事,我見不著你了,你讓我死不瞑目呀!你對我就這麽沒心沒肺的,不是氣我是什麽?!”
我有點過意不去了,可臉上下不來台,就沒說話。杏花黑了臉,知道錢眼也是在替審言說我,沒法還嘴,隻從鼻子裏出粗氣。錢眼對著外麵說:“還是繼續向宮門那裏去,會合我爹和李伯他們,人多些好。”外麵的少年應了一聲。張嫂小心地說:“我到前邊車座上吹吹風,反正我有鬥篷。”說完出去了。
車裏剩下我們兩對鬧變扭的夫妻。錢眼努嘴,示意我坐在車座上。我坐好,他將審言抱起來,把審言的上半身放在了我的懷抱裏,腿腳放在了車座上,用審言身上的鬥篷裹了審言的身體。
錢眼少有地嚴肅看著我,低聲說:“知音,人家今天過得可不輕鬆。他這幾個月來與國舅處處對著幹,壓得那邊抬不起頭來,國舅恨他入骨。早上一出宮門,就對他惡語辱罵,氣急之下要拔劍親手砍了他。我在旁邊說這樣太好了,省得到了時候,把他千刀萬剮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真難受,國舅才停了手。”
旁邊的杏花使勁掐錢眼的胳膊,“你怎麽這麽說話呀?!”
錢眼瞪賊眼,“不這麽說,怎麽拖延時間?國舅劍一出鞘,我就得帶人家走。我們在宮門外,周圍都是國舅的親信,風聲不對,裏麵的皇帝能得了好處?”杏花叱了一聲,放了手。
錢眼又轉頭對我說:“他們知道他身體不好,就不讓他消停,五六個人輪番對他拳腳相加,我護著他,他才沒挨著什麽。”
我心裏揪著,皺眉看錢眼,杏花也急著摸錢眼的身上,“那他們打你了?!”
錢眼立刻笑眯眯地對杏花說:“沒娘子你的手重……”
杏花噗地打了下錢眼,可突然接著給他揉了揉,錢眼臉上笑得開花兒,“娘子心疼了?你知道我有蓋世奇功,周身真氣護著,打一下就跟撓癢癢似的,娘子多打打沒事兒……”
杏花呸了聲,又扭臉不理錢眼了。錢眼收了笑容,再看我,說道:“我們還沒往城外走,好幾撥人就聞訊趕來,對國舅說趕快先殺了他,以絕後患。你爹昨天告訴我該點出讓元帥擔這個殺人的名頭,國舅好有個進退。你知道人家倔脾氣起來的勁兒,臉子那麽冷,閉著個眼,根本沒法指望他能說一個字!我隻好在旁邊不停嘴兒地說風涼話,國舅猶豫再三,才沒對人家下手,可差點讓人把我砍了!”他哭腔對著杏花:“娘子,我險些回不來了!”
杏花不回頭,錢眼歎氣說:“娘子不在乎我。”
我喃喃說道:“錢眼,多虧你。”錢眼又事態嚴重地對我說:“我們在城中那段時間是最險的時候,我不能動手,就無法完全保護人家。他們往城外去,我扶著他走,他們嫌他慢,可又不讓他騎馬,就把他雙手綁起來拖在馬後,才幾步他就昏過去了,跌倒在地,被馬拖著走。他們好幾個人扯著我,不讓我去扶他,說要把他拖得皮開肉綻。我求爺爺告奶奶地說盡了好話都不行,李伯那邊拔了劍,我爹也示意要動手,我最後裝哭著說他這麽單薄,拖個片刻肯定死。快死了的好,省得受苦。國舅聽了就讓人把他解了,說不能便宜了他。我才背著他出城……”
我方才憋的氣都沒了,難受得含了眼淚,杏花咬著牙回身看錢眼,弄不清該怎麽辦,錢眼一撇嘴,“我不能露出武功,背著他一步步地走,累得我夠嗆!娘子回家給我好好揉揉腳……”
杏花說道:“我把它們跺了!做紅燒豬蹄!”
錢眼嗷嗷叫起來:“好疼好疼啊!娘子饒命……”然後扭臉安慰就要哭的我說:“知音,後麵就好了。到了郊外,王準他們來了,說要見人家,一語不和就動了手,打得解氣,我看著手都癢癢。國舅上百人攔不住他們十幾個。國舅以為是衝著他去的,所有的親信都圍著國舅撤到了一邊。王準他們到了我們跟前,說是應了你的吩咐,又給人家披衣服,又給我們送熱茶的,畢恭畢敬,沒見過王準那麽殷勤過!後來他們聽了人家的話離開了,國舅才沒回城。看著大軍的人往這邊來了,國舅讓人綁我們,那些人拿我們出氣,王準他們看不過去,就在旁邊拔刀動劍的,還說日後他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了那些碰了我們的人。人家一個勁兒搖頭,我爹李伯他們也去勸阻,才沒又打起來。國舅這邊的人不敢動了,可還說等會兒大軍的人到了,別讓王準他們跑了,但來的就是那個郭監軍,我的老朋友!”
杏花哼道:“怎麽成了你老朋友,才見了幾麵?!”
錢眼嘖了一聲,“我們給他籌了多少銀子!不是朋友,他能讓我們與他並肩入城?”錢眼又盯著我,小聲說:“人家騎馬顛回來,再到朝上也不敢鬆勁兒。我給他渡了多少次真氣,看人家挺著見到你了,我才放下心,算沒失了我的保證。可人家跟你還沒說幾句,你就把人家氣暈了!你說你,比國舅都厲害呀!”
我的淚就在眼眶處,馬上要掉下來了,用力抱住了審言。錢眼得意地壞笑了,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轉頭對杏花說:“娘子和我一起騎騎馬?”
杏花沒理他,可扭身下了車。錢眼邊往外挪身子邊說:“知音,我要出去管教一下我那無法無天的娘子,你好自為之吧!”
我忍著淚說:“錢眼,謝謝你。”
錢眼回頭賊笑,眼睛發亮:“不用謝,知音,我跟你說,我可得了天大的好處!在朝上,剛和皇上一照麵兒,他就要升我的官兒,我不想當官,就向他要寶物,他一點兒沒跟我討價還價就答應了!當皇上就是大方!我們再回朝,皇上真的像你爹說的,許人家三公之首位,是你爹當初的位置,人家說身體不好,沒法幹!皇上要表彰他忠君報國之舉,問他有何所需,人家說我對他有救命之恩,請皇上重賜我金銀財寶,皇上又答應了!我心裏這叫樂啊!我有生以來,什麽時候一天賺了這麽多銀子?!還是沒本兒的買賣呀!不就是扶了人家幾下,背了他一時半會兒?早知道我能得這麽多錢財,從我們一見麵,我天天背他都行!”
我歎氣道:“錢眼,不用這麽打馬虎眼,你對我們夫妻的好,我們終生難忘。這樣危難的時刻……”
錢眼眉飛色舞地說:“這叫什麽危難啊?簡直是財神爺到家的日子。最好哪天還有不長眼的,要和皇上對著幹,我們中間一表現,我能再得些皇上的好東西,那我該多高興啊……”說著晃著腦袋,下了車。
錢眼下車後,馬車動了,我抱著審言隨著車的行駛微微搖動。我仔細看審言的麵容,他氣色黯然,眼底青黑,臉上有層灰塵。嘴唇幹幹的,腮骨處瘦得曲線分明。昨日,他沒有睡下午的覺,夜裏睡了不過兩個時辰,今天……我騰出了一隻手,抓起他的冰冷的手拉向我的唇,他的袖子落下,露出紅腫的手腕上破了一層皮,我想起錢眼和王準說的那些人怎麽對待他,想到如果不是錢眼,就是戰役勝利了,他也不見得能活下來。退一步,就是他沒有被殺,也會飽受折磨。樂觀的結局並不等於沒有險惡的過程。我在府中欣欣然地等著他,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擔心,沒有幫他不說,最後還給他添了亂……一股強烈的酸楚湧上我心頭,眼淚流了下來,接著就輕輕地哭出聲。
審言歎了口氣,低聲說:“我又沒事,你別哭……”他一說話,有什麽在我心中突然潰散,我萬般委屈,放聲哭起來,淚流得唏哩嘩啦,斷斷續續地說:“審言,別生氣,是我不好,不該這麽,貿然出府,讓你擔心了……”
審言抱住了我,小聲說道:“娘子不哭,我沒有生氣……”
我根本不聽,哭得要喘不上氣了,審言欠身起來,嘴唇到我的臉上,吻著我的眼淚,連聲說:“娘子別哭了……”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別著急……”
審言輕聲說:“我不急,你別哭……”
我抽咽著說:“是我不好……”
審言馬上說:“娘子沒有不好,隻是來接我了。應該多帶些人,至少帶上王準他們……”
我結巴著說:“言言他們,都去看你們入城了,府裏也沒有什麽人……”
審言緊抱著我連連吻著我的淚小聲說:“咱們府左近都是林趙兩家的明崗暗哨。府中沒什麽人,也總比外麵安全……可是……我沒有生氣,並沒有怪你,成了嗎?娘子不哭了吧……”
我漸漸止了哭聲,用鬥篷擦了臉。審言出了口長氣,倒在我懷裏,頭倚著我的肩,一隻手從我肩上收回來,拉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低聲說:“娘子哭得我這裏疼,要揉揉。”
我輕輕揉著他的胸,知道他疲憊焦慮,心鬱不舒,心中難過,可是不敢哭了。我揉了一會兒發現他變得悄無聲息,我嚇得把嘴唇貼在他唇上,感覺到他細細的呼吸,知道他睡著了,我才放下心。我擔心他冷,就輕手扯過來我的鬥篷,包住他的前胸後背,在馬車的轔轔的顛動裏緊緊抱著他。張嫂掀開了簾子探頭,大概外邊冷,她想進來。我點頭,她捂嘴一笑,又出去了。
又走了一陣子,車停了。外麵有錢眼和他爹還有李伯的說話聲,杏花邀請張嫂去馬車裏坐的話語。杏花小聲問道:“和好了嗎?”
張嫂含著笑的低語:“這哪是吵架呀,兩人比著說對不住……”外麵人笑了,張嫂的聲音:“大人睡著了。”眾人壓住了笑聲。
回程走得很慢,街上人多,聲音嘈雜。處處宴飲聚會,時時可聞絲竹管樂。車窗縫隙裏的天光越來越暗,車裏變得黑乎乎的,我反而喜歡,因為這樣審言能睡得好。
正行進之中,聽外麵李伯輕聲一叱,刀劍的幾下鳴響,人群驚訝的喊聲。過後,李伯低聲道:“隻是兩個小賊,大人夫人莫驚。”我輕答了一聲。審言在我懷中沉睡著,連眼睫毛都沒有動。
車越來越慢,前麵鑼鼓動天。李伯和仆人們勸開眾人的聲音:“謝大人身體不適,錢大人稍後會與大家相見,請先讓路,讓兩位大人回府……”眾多人聲:“錢大人……”“謝大人……”還有女子的尖叫:“謝郎!……”“謝公子……”
我知道我們快到府門了,一定是擠滿了來慶賀拜見的人。在喧囂聲中,審言微睜了些眼,我說:“到家裏再睡吧。冷嗎?”
他往我胸前靠,說道:“冷。”我又緊了緊手臂。
車進了府門,傳來仆人們此起彼伏的招呼聲和言言的叫喊聲。審言要起來,我扯開我的鬥篷,他冷戰了一下。我扶他起身,他依著車壁坐著,用鬥篷裹緊了自己。我知道睡覺初醒的人格外怕冷,就解下自己的鬥篷,給他披在了背上,在他的頸前係好帶子。
他盯著我上下打量,我不好意思,“是杏花早上給我打扮的,好不好看?”
他垂下眼睛,小聲說:“歡語,對不起,我剛才一定是太累了,才讓你哭了……”
我趕快伸手抱住他,“審言,是我不對……”
他打斷說:“你沒有不對。”抬手抱了我,吻了我。想起昨晚我吻了他一夜,再相吻,他已曆經生死,我又要流淚,他低聲說:“別聽錢眼的,他那麽說就是為了讓你對我好,我哪兒都沒有受傷……”
我輕拉起他的手說:“這裏傷了……”
他用衣袖蓋上手腕,小聲說:“這是為了讓娘子好好親親,哪裏是傷?根本不疼……”
我含淚把他的手放在我胸前說道:“審言,可我這裏好疼。”
他輕輕地按著我的胸,仔細地親我的唇,吻了會兒才小聲說:“娘子是要讓我親那裏,對嗎?……”
我一下子笑了,緊緊抱了他,狠狠吻了他,外麵言言大喊爹娘,我才放開了他。
我扶審言下了車。言言立刻撲上來,一隻手揮著一個小瓦罐,一隻手一支小木棍兒,一邊敲,一邊叫:“爹!我看見您了!我喊您,您聽見了嗎?”聲音沙啞,看來喊多了。
審言點頭道:“我看見了,還看了你一會兒,你知道嗎?”
言言點頭,“知道知道,我知道爹在看我,我對別人說,他們還不信……”說著就要哭,王準忙說:“小公子,我們信,那些人不懂……”
言言眼淚汪汪地說:“爹,我跟他們說那是我爹,他們說我撒謊,說爹沒有孩子……”
審言一把摟住言言說道:“那是爹怕別人來害言言,不敢讓大家知道。現在好了,事情過去了,爹日後帶言言去見皇上,讓皇上知道言言是爹的兒子,這樣,大家不就都知道了?”
言言帶著淚笑,“爹,真的?”
審言點頭說:“真的,爹帶著言言去宮裏看儀式,有好多好玩的東西呢……”
言言掙脫了審言的手,跳著喊:“爹要帶我去宮裏了……”就要跑,錢眼一把抱住說:“不是現在!是以後!你叫我了嗎?小毛頭,我也看了你半天呢!坐在人家肩上,沒撒尿?”
言言瞪圓眼睛,“我從不往人身上撒尿!誰會這麽幹?”懷疑地打量錢眼,錢眼嘎嘎大笑。
門口一片叫嚷,麗娘帶頭,一大隊人眾進來了。張神醫的臉上似乎有笑,但看不分明,李伯倒是開懷笑著迎了上去,竟然拉了張神醫的手,兩個人走開了……
哥哥微笑著拎個醫箱來到審言麵前,可馬上皺眉,拿起審言的手要號脈,覺得不對,低頭一看,立刻就說道:“審言,我們去屋中!”拉著審言就走,審言看我,哥哥說:“麗娘找妹妹有事,審言,你先隨我來。”不由分說,把審言扯走了。
我才要跟著,麗娘走到我麵前,小聲說:“把那個小包還給我。”
我一愣,說道:“在錢眼手裏。”
麗娘看向錢眼,錢眼摸出小包來肅穆地遞給麗娘,說道:“這種東西可不能亂放,到處是小孩子家!”他手臂裏的言言問:“什麽東西?”錢眼說:“看看!我說什麽來著?!”
麗娘揣了小包,才笑著說:“老爺說,今晚在你們府中,以謝錢兩府的名義,大開夜宴。廣邀親朋好友,政界要人,慶賀皇上英明決策,大軍得勝凱旋。我知道你弄不了,就帶了人來了。老爺和謝禦史等會兒來。”我明白了,這是種姿態,皇上得勝,他中意的臣子怎能不大擺筵席?沒有慶祝就是不為皇上高興,那皇上會怎麽看?審言已經疲勞不堪,我毫無經驗,可爹都想到了,還讓麗娘前來操辦。
我點頭,說道:“麗娘,我可真還不完你的情了!”
麗娘笑,“就是說呀!我上輩子肯定欠了你的!趕著當了你的後媽不說,你出嫁了,我還得追著伺候你!有這麽嫁女兒的嗎?幸虧我生的是個兒子!我日後給他娶個好媳婦,給我賺回來……”
杏花笑著說:“我幫夫人就是了。”
我歎息,“杏花,我也還不完你的情了!我怎麽到處欠人情?下輩子我可怎麽辦哪?”
杏花忸怩地說,“姐姐淨說見外的話……”
我嘻嘻笑著說:“杏花,終於叫我姐姐了!”
杏花點頭說:“不然會和夫人叫混了……”
我哀怨地說:“就是為了這才叫的姐姐?!”大家笑了。王準和那位老者過來,王準從錢眼手中接過了言言。遠遠的,張神醫和李伯往我們臥室走去了,肯定是去看審言。
看著大家,我忽然非常感慨。我預感到了結局,心懷了希望,可根本沒有準備好應付過程中的曲折。審言選擇了艱險,這麽多的人救助了他。現在禍事過去了,表麵看是命定的結局,可其中的每一步,都滿載著人們的心意和努力。我向周圍的人深深地施了一禮,真誠地說:“謝謝大家了!”
周圍的人紛紛還禮,王準說道:“夫人多禮了。”
杏花帶著哭腔兒說:“姐姐別這麽說。當初,如果不是姐姐來了,我不知會是什麽樣兒……”
錢眼一拍手道:“對呀!人家肯定是活不了,我和我的娘子也不會遇見……”
麗娘笑著說:“我嫁不了你爹,也不會有澄兒。”
錢眼皺眉道:“知音,你怎麽總幹這種不費力就討好的事兒?我們大家倒都得謝謝你了……”眾人都笑起來。
麗娘對我說:“你快去照顧姑爺吧,外麵交給我們了。”我對王準和他身邊的老者說:“我和夫君邀林老爺和趙老爺赴宴,請務必賞光。”兩個人都點頭稱謝。言言要讓我抱,我抱了他,好好親了親他。言言在我耳邊說:“娘沒有撒謊,我真的去看爹了。”我笑,“言言是最好最好的孩子,娘不會對言言撒謊。”
言言撅嘴說:“可娘對我嚷來著,言言不喜歡。”
我忙賠不是:“娘不對,不該大聲對言言說話。請言言原諒。”王準愕然地看著我,可杏花麗娘她們已經知道了我的軟弱,處之泰然了。
錢眼一把把言言搶了回去,做出猙獰的樣子說:“這麽讓你娘慣著,那還怎麽成第五大高手?!我得來教訓教訓你!”
言言咧嘴笑,“你在嚇唬我,我不怕。”
麗娘伸手,“真聰明,言言,寶貝兒,過來!”
言言扭頭,“姥姥,您抱我,我會不會睡覺?”
麗娘笑,“不會,跟姥姥來,姥姥去準備宴席,你學兩手,下回你來幹!“
言言歡叫,麗娘接過言言,眼角看著我說:“我覺得言言比他娘能幹,我培養言言,日後言言就是大管家了。”
言言舉著雙手:“我是大管家……”大家哈哈笑。
人傳道:“董大人到。”
麗娘笑著說:“這麽快就來了,我們還沒開始準備宴席呢。”
說話間,爹踱著步子走過來,他麵帶著些許笑意,少見地穿了身十分華美的便服,黑色的錦緞上,隱隱透出金色的暗紋。大家都行禮,連言言也從麗娘身上下來,叫了聲“姥爺”,拜了下。大家笑起來。
爹摸摸言言的頭,看著我問道:“審言呢?”
我回答:“哥哥帶他去屋中了。”
爹問道:“他身體可好?我在朝上看他神色疲乏,說話氣喘。”
我說:“幸虧了錢眼,不然的話……”
錢眼笑著接嘴,“幸虧您昨天給我支招,要不我們今天非弄砸了不可。”
爹歎道:“我去看看審言。”錢眼說:“我跟您一起去。”說完兩個人往我們的臥室走,我向麗娘和杏花告別,跟著他們。
進了門,李伯在外廳坐著,見了爹,起身施禮,微笑道:“宜君在為姑爺查體,除了大公子,不讓別人進去。”
張神醫以前就是這種風範,大家就在外廳坐下。爹問錢眼道:“你們隨國舅離開後,是如何情形?”
錢眼把對我講的對爹說了一遍,我又聽得想哭。他講完,李伯說道:“我們回來的路上,有人想襲擊姑爺。”
爹歎道:“後麵這段時間,甚至幾年,審言大概都不得安生。”
我不解地問:“皇上控製了國舅,為何有人還不放過審言?”
爹看了看我們,猶豫了片刻,才低聲說:“這話,就要從頭說起。當初先皇委托我為太傅,太後之兄為大將軍,掌兵權。文武分治,各有掣肘。我沒有兵權,就不可能覬覦皇位。而太後是皇上生母,國舅與皇上是血親,對皇上就該有維護之心。先皇臨去世之前,曾與皇上密談一個時辰。那時皇上年方十歲,但已經明白事理,心思深沉。我看他出殯之時,雖是哀哭,但眼中少淚,就知我要格外小心。”我心中一動,這麽多年,表麵上,爹曾經位極人臣,但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沒有兵權,命運堪憂。他不能奪江山,如果不盡力輔佐皇上,國舅做大,他和皇上都沒有好下場。如果與國舅爭鋒,建立起自己的勢力,皇上就會對他心生忌諱,真是左右為難。他那麽謹慎小心,對皇上盡心扶持,實在是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活路。他隻能賭皇上對他有感激之情,到頭來,給他一條活路。
爹一聲長歎,“國舅出身行伍,平素任意而為,不加掩飾,近年來漸露不足之意。六年前有人密奏說國舅任人唯親,居心叵測,軍中要職都是他的親信手足。我怕上奏者被國舅報複,就私下向皇上遞上了奏章。皇上閱後壓下了,沒提一字。後來,凡是彈劾國舅在屬地橫征暴斂的奏折,皇上都不予理睬。”看來國舅掌握著兵權,就沒有危機感,自然也就放肆了些。
錢眼陰笑起來:“皇上要除去國舅了。”
爹點頭道:“錢大人甚是機敏。若是君臣開誠布公,皇上就該對國舅多少有所表達。皇上是個精於思慮的人,這麽不加理會,該是從那時就動了取兵權之心。可這些年,卻一直沒有動作,當是苦於無策下手。現今,皇上終於如願以償。這其中起了決定作用的人,是審言。”
錢眼沉思著說:“您是說他為皇上籌得了銀子,使西征成實?”
爹點頭道:“要想奪兵權,就要往軍中安插皇上的人。不起征戰,就沒有擴充軍隊的機會。因此皇上久有興戰之意。”
我插嘴道:“我那時在郊外初見皇上,就感到他在想著西征。”
爹說道:“皇上曾幾次建議與外虜開戰,鞏固邊防,但國舅不讚同,說毫無勝算,對國力隻有損傷。皇上借外虜犯境,招募了自己選擇的人,硬放在國舅的軍中,國舅沒有力拒,也是因為那些人在軍隊裏,沒有實力,根本無法成什麽氣候……”
錢眼突然笑著一拍手說:“直到他們有了銀子!”
爹微笑,“是的。誰能料想,審言另辟蹊徑,由商部出麵,拍賣了皇家的經營特許,月餘間就籌得近百萬兩金銀。不入國庫,以商部之名運作,實際上成了審言一人獨掌著銀子發配之權。”
我問道:“那國舅能不眼紅?肯定會為銀子打起來的。”
爹歎道:“的確是這樣。那段時間,日日朝上都是口舌之戰,打得不可開交。國舅變著方法想奪審言的權位,或者讓審言把銀子移交國庫。審言才子出身,言辭犀利,應變迅捷。那些新臣,一個個也是憑策論當選,伶牙俐齒,處處支持審言。而國舅自己是武將,所結交的大臣,非是賈成章之類的內戚,就是軍務同仁,沒有幾個擅於堂辯。他的謀士們官位低下,不能上朝。所以,一旦在朝上計較起是非長短,無人能駁得過審言等人。加上審言的身份,我過去的同僚和謝禦史的舊屬都轉投審言。結果,審言所提之案,均是有理有據,得多方支持,皇上自然表示讚同。反之,國舅訴之皇上的請求,皇上在朝上令大臣們議論,大臣們多表異議,審言更是常指出其中有害無理之處,辯得國舅啞口無言。朝中形勢成了一邊倒。”
我想起審言下朝後的沉默,他倒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疲憊,才明白他經曆了多少唇槍舌劍。他身體虛弱,不能勞神,那樣的言辭交鋒耗費了他多少精力。難怪他這麽久都沒有恢複,依然蒼白瘦消。我覺得自己該對他更好些。
李伯問道:“可如果用銀子資助西征,不就是把銀子交給了國舅的軍隊了嗎?”
錢眼笑起來,“知音,人家說根據你講的,開了個理財培訓班。大張旗鼓,四處廣告招生,就在那個商學院開學,為期三日,講了些個什麽銀兩的保管,量入為出之類,然後發了個證書,名叫會計證,會計證書上是皇上的親筆簽名,形同禦任……”
我問道:“他不會從此就隻讓有證書的人接手銀子吧?”
爹苦笑點頭,“他正是這麽幹。培訓班未辦時,審言說是商部為了嚴肅財政管理,皇上首肯,並為了表示支持,簽了空白的證書。大家都說隻是一紙空文。國舅那方的人幾曾想過去給審言捧場?自然沒人參加。可那些皇上安排在軍中人,都去參加了。連自稱從不算賬的郭威也以合格成績畢業。他們一回去,審言就向皇上啟奏,說商部的銀兩,必須通過這些商部培訓的會計在軍中調配。這些人得皇上的欽許證書,受過道德教導,知道怎麽記賬,結業時還立下了血書,保證所有的行為都是為了國家,不會謀取私利。他們一人記賬一人分銀,定期與商部查對賬目。如果出現漏洞,商部將撤換會計,否則就停止輸送銀兩。這時朝上有人建議再開一期,審言卻說要一年一次,方顯鄭重……”
我領悟了:“這簡直是……”
錢眼接著說:“是欺負人!人家和皇上唱雙簧,下了一個圈套,把銀子交在了自己人手裏。你說國舅能不生氣?恨死他了。”
爹感歎道:“國舅在朝上竭力反對,說審言想幹擾軍務,心懷不良。可審言一口咬定他就是為了保證商部銀子在軍中的正確使用,況且,那些人是軍中人士,也不是商部派去的。最後,朝中眾臣十之八九都支持審言,皇上順水推舟,允許了審言的啟奏。國舅和皇上,勝負之分,始於此。”
錢眼笑著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了銀子調配權的那些軍中人士,就不是擔著虛名的人了。”
爹點頭道:“我冷眼看著,皇上安排在軍中的都是氣壯勢強、膽大妄為的年輕人,多出身草莽,無牽無掛,個個武藝超群,憋著要幹番頂天立地的業績。那郭監軍是位驍勇戰將,又懂謀略。那支軍隊一離開京師,獨往邊疆,其中的兩派就必然在外麵分出個高低。所有的死傷都會被歸咎於戰場的廝殺,能活著回來的,就是勝者。可如果沒有審言,那些人再厲害,也在人數上不敵國舅的將領,勢單力薄,結局難定。審言用銀子為皇上的人在國舅軍中打開了局麵,他們掌管了商部資助軍餉的分配,就有機會籠絡人心,建立自己的勢力。現在看來,他們沒有浪費這個機會。”
李伯歎道:“原來是這樣!姑爺的確是助皇上扳倒了國舅的人。”
錢眼點頭,“要不他們怎麽那麽想殺了他?”他態度鄭重地對我說:“知音,你可千萬不能嚇唬人家了。人家別的都不怕,就怕你出事。”
我鬱悶地點頭,說道:“你早告訴了我這些,我就不會給他添麻煩了。”
錢眼從眼角看我,“你還指望人家告訴你這些?事情過去了,我們能這麽談論,風口浪尖上的時候,人家反複叮囑,不能對你多說一個字。”
爹對我搖頭歎道:“審言不想讓你擔憂朝事。”我回想一下,我的確什麽都不知道地輕鬆過著日子,被審言護得滴水不漏,難怪那時哥哥總說審言不容易。
正說話間,張神醫走了出來,我忙站起來問道:“審言怎麽樣?”
張神醫臉色冷淡地說:“外傷沒什麽,就是些淤青破皮。但他心脈脆弱,經不起折騰。好在你哥哥這麽長時間用各種補藥養著他,多少固了他的正氣。今天他十分幸運,聽他說那個油嘴兒一直護著他,不然,他未必能熬得過來。”
我心裏疼,想哭。聽見錢眼笑著說:“神醫不罵我那玉清老弟了?”我才意識到張神醫竟然沒稱哥哥“笨蛋”。
張神醫一哼道:“他又不在這裏,罵他幹嗎?白費我的勁兒。我哥其他的徒弟都比他聰明。可我哥總說最後能成大家的隻有他。我不罵罵他,他還不美死了?!”
李伯微笑道:“那是因為大公子心地純良,無私欲雜念……”
錢眼一拍大腿說:“說白了,就是個敗家子兒!不是笨蛋是什麽?”
張神醫立眉說:“我可沒說他是那種笨!我叫他笨蛋是因為我一看見他,就覺得他是個小笨蛋!長大了也沒變……”
哥哥開了內間的門出來,恭恭敬敬地問:“師叔,什麽沒變?”張神醫冷哼了一聲,可沒說話。我們都低聲笑。
哥哥見了爹,施禮後說道:“爹,我行針讓審言睡了。他已經過度勞累,晚上還有宴席。”
爹歎息道:“那我就不進去擾他了。”
哥哥問道:“爹,皇上得了兵權,審言能退了吧?”我也關注地看著爹。
爹歎道:“他今日在朝上以身虛體弱為由推辭官位時,皇上說國家昌盛倚仗商部,允他專注商部的運作,不受榮封。這其中的言外之意,就是不讓他退。”
李伯看著張神醫道:“宜君,我想留在京城一段時間。”我知道他想保護審言。
張神醫點頭說:“好。我正在配製一種迅速止血的粉藥,如果行了,就讓那個笨蛋的藥廠做出來……”
哥哥欣喜道:“太好了,就用師叔的名字為牌子,所有的收益都歸師叔……”
張神醫皺眉說:“你的確是個敗家子兒!”
錢眼笑著,“您放心,我讓他府上阮管家把原料和人工扣出來,這樣就不會虧待您的寶貝笨蛋師侄了。”我們又笑了。
張嫂匆忙進來,對錢眼說:“錢大人哪,董夫人有請呀。她說林趙兩府都在開酒席,別說他們,城裏處處是宴會,現在哪兒去買東西呀!我們府裏就是些大小白菜和幾個茄子,幸虧我原來想做燈影牛肉,還買了那麽點兒肉。她說您如果不出麵去采買,等大家來了,就一人一碗白菜湯了。”
錢眼苦著臉說:“這時候出去買東西,就是挨宰呀!我剛從皇上那兒蒙了點兒好東西,沒還捂熱呢,回家就得花冤枉錢!真不讓我有個喘氣兒的時候。”說完起身。
張嫂又對著爹說:“那個老糊塗謝禦史來了,在門口正生氣呢!問姑爺怎麽不出去接他。我說姑爺在睡覺。他又說姑爺不孝,我數落了他幾句,他急了,大喊大叫,要董夫人把我趕出府去,董夫人說要姑爺做主,他叫姑爺立刻去見他。董夫人就把他一個人撂在那裏了。”我很想知道她數落了那個謝禦史什麽。
爹歎息道:“我去迎他吧!”說完,與錢眼和張嫂出了門。
張神醫說道:“我回董府了,這裏亂哄哄的,人太多!”李伯笑著說:“我陪你回去。”張神醫似乎含笑,問:“你不需要在這裏守著?”
我笑著說:“不用,這周圍人很多。林趙兩家的人也在附近。多謝張神醫和李伯了!”我深躬了身。
張神醫看著我,歎了口氣說:“你看你哭得鼻青臉腫的樣子,他看著怎麽好受?你晚上怎麽見人?還不快去休息!”我應聲說是,送張神醫和李伯出去了。
屋裏就剩了哥哥,哥哥仔細看我,問道:“妹妹可好?”
我點頭說:“是後怕審言才哭的,我很好。”
哥哥出口氣道:“終於過去了。審言累著了。”
我點頭說:“我知道,他在車上就睡著了。”
哥哥說:“睡覺對養蓄真氣最有用。我已經為他紮過了三十六要穴,讓他再睡兩個時辰,我來起針送藥,今夜的宴席,他就有精力應付。”
我說道:“多謝哥哥了。剛才,張神醫說了你的好話。”
哥哥兩眼大瞪,“師叔說了什麽?”
我笑,說道:“她說你師傅說你是會成大家之人。”
哥哥不好意思地說:“我臨離開,師傅這麽對我說過。我不知道他為何這麽講,我的師兄弟們都比我學得好……”
我笑著說:“你的師傅不會錯的,你的師叔也同意,所以才總罵你,說怕你驕傲。”
哥哥皺眉道:“我哪裏有什麽可驕傲的地方?就是個師叔說的笨蛋。審言這麽長時間了,還沒有真的恢複,我想著就慚愧。”
我歎氣道:“那也不是哥哥你的問題呀。剛才張神醫說,如果不是你這麽長時間用補藥給審言強身,還有錢眼那麽護著,審言今天就不能……”我說不出口。
哥哥忙說:“妹妹,現在好了。”他看了看天色,說道:“我回家看看,兩個時辰後再來。審言脖子上有針,別碰著。”
我點頭,送走了哥哥。想起審言臉上的灰塵,就讓仆人兩個時辰後備好熱水和炭火,審言好洗浴。
回到屋中,我坐在床沿,審言已經脫了外麵的朝服,隻一身家穿的棉服,被子蓋到了腋下,側身微蜷著身子睡著,像平時在我懷中一樣。我看著他,感到傷感心酸又困倦不堪,默默地流了些眼淚,懶懶地摘了頭上的釵環,脫了外衣,躺在審言身邊,手剛搭在他的身上就覺得一片漆黑,沒有了意識。
哥哥在門外說:“妹妹,我能進來嗎?”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埋怨哥哥,怎麽剛走就回來?我才睡著。微睜眼,隻見滿屋漆黑,一下子醒了,知道已經是夜裏。嘴裏說著讓哥哥等等,摸著黑點了燈。哥哥提著藥罐進來,說道:“宴席準備得差不多了。”我這才聽著外麵嗡嗡的人聲和隱約的管樂之聲,迷糊著問:“還有音樂?”
哥哥似乎笑了一下,說道:“大家都知道審言不娛歌妓,那些都是男子。”說完咳了一聲。
我順口說道:“那我倒該去看看。”
哥哥到了審言身邊,低聲說:“我要起針了,你敢再說一遍嗎?”說完拔了針,轉身去桌子前放藥罐,我看著審言慢慢地睜開眼睛,忙問:“審言,還覺得累嗎?”哥哥在那邊說:“妹妹,這好像跟你剛才那句不一樣。”
審言看著我,眼睛在黑暗裏映著一點燭光,輕聲問:“你剛才說什麽了?”
我不眨眼地說:“說你多睡點好。”
哥哥笑著端著碗藥過來,我接了藥,哥哥扶起審言,給審言號脈,然後長長出氣,說:“審言,你睡一覺,真是好多了。你們府裏已經來了好多人,錢眼在接待,爹和謝禦史他們也在與老友相談。爹說等你起身了就開宴。”
審言低聲說:“玉清,多謝。請告訴爹,我就去。”
我說:“不,告訴爹還有半個多時辰,我要幫他洗浴,不然宴後會太晚了。”
哥哥起身說:“好,我去對爹說。審言,今夜隻能應酬一兩個時辰。明日如果上朝,一定要早退。”
審言點頭,哥哥留下了擦外傷的一盒藥,告訴我洗浴後給審言擦在破傷之處。臨出門看著我說:“妹妹,不去看看那些彈唱的藝人?”
我雙手給審言遞上藥碗,說道:“不看,沒興趣。”哥哥輕聲笑,開門走了。
審言仰頭喝了藥,我放了藥碗,雙手用被子裹著他的腰摟住他,問道:“還冷不冷?”
他答道:“不冷了。”說完伸手抱住我。我們在隻有一點燭光的黑暗的屋中擁抱著,外麵的人聲樂聲,近切又遙遠。他的頭倚在我的鬢邊。過了一會兒,他的唇一路親過來,吻到了我的唇上。親吻中,我能嚐出他剛剛喝的藥的殘餘的苦味。幸福的感覺,不再是以往的那種激烈奔湧,而是如鏡湖般平靜,可又滲透了我身心的每一處。
好久後,我們分開,審言仔細端詳我,在昏暗的燭光下,他晶亮的眼神和俊秀的麵容像一幀筆觸細膩的古典畫像。我自覺哭過睡過後,腫頭腫臉,又才起床,肯定是發亂衣皺的樣子,有點兒不好意思,就要低頭。審言悄聲說:“娘子還怨我?”
我忙抬頭道:“審言,我幹嗎怨你?”
審言低眉:“我讓你哭了……”
我笑,又抱著他說:“審言,還惦記著不放。本來是我不對,可我都不怨自己,你還怨自己幹什麽?”想到他一直不告訴我他在朝中的處境,我歎了口氣,撫摸著他的後背說:“審言,你該告訴我些事情,夫妻之間,要互通信息。”
審言低聲說:“不該你知道的你別管。”語氣堅定,不容爭辯。
我對他講道理:“你不告訴我,我就變得越來越傻了。不懂事,沒有眼力價兒。會再像今天這樣幹錯事,惹你生氣的。”
審言立刻說:“我沒有生你的氣,是我那時太累了。”
我笑著說:“生氣也沒事,我會把你哄好的。”
他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輕聲說:“我昏迷時,聽見你哭,曾想,我如果活下來,絕不會讓你哭,可是,我沒有做到……”
我心裏一酸,緊抱著他說:“審言,我又要哭了!這是不一樣的哭呀。那時我哭是怕見不到你了,現在,是心疼你……”哽咽住,竟說不下去,審言忙說道:“娘子,別哭!我哪裏都不疼,娘子別難過……”可我還是忍不住掉了淚,審言摟著我,搖了又搖,哄了又哄,再三說他哪兒都沒傷著,我才停了淚。
這麽笑笑哭哭鬧了一通,我們去洗浴時,我的眼睛已經腫成快睜不開了,頭也昏昏沉沉的。
在浴室,我脫了外裝,隻餘內衣,給審言洗頭洗澡。看見他的雙腕的樣子,我又難過。他洗完了澡,我給他往手腕上輕輕抹藥,又要哭。反正動不動就眼淚盈眶,也不是真的悲傷無比,但就是脆弱得像林黛玉。
審言洗完後,我讓他在臥室等著,我匆忙地洗浴了回屋一看,他已經自己梳了頭,坐在床頭。我蹙眉,說道:“你怎麽不等我……”當時眼睛發潮,審言一抬手把頭發拆散了,輕聲說:“誰說不等了?娘子冤枉人。”
我轉哭為笑,給他仔細梳了頭,在他的厚棉衣外罩了件顏色深沉的外衣。輪到我梳頭時,審言一直在一邊,凝神看著我,最後給我遞上了一支碧玉簪。他給我選了件典雅但不張揚的深綠色禮裝。我為他披上了外麵的鬥篷,他拉著我出了門。
因是半公務的宴席,來的都是有頭臉的官宦,女眷單開在一廳。審言送我到門前,低聲說:“我一個時辰左右就會告退,那時來接娘子。如果娘子不舒服,提前退席,一定讓人去找我。”我點頭,也不管門邊站著人,抱著他親了好幾下,才暈暈乎乎地進了門。
進了門,見主席之上,杏花和麗娘之間空著位子,就往那邊走去。沿席的女子們都紛紛離座行禮,我也按禮節一一還禮。即使我因為哭泣而有些視線模糊,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人們對我不加掩飾的憎恨、鄙夷、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我本該使出我的公關伎倆,為自己建立點良好的印象,但我開始覺得頭疼,想拿頭撞牆,所以隻能勉強支撐個麵帶微笑,對所有問候都點頭稱謝而已的狀態。
我到了座位上,與周圍的人又謙讓了一番才坐下。杏花在我旁邊一個勁兒看我,麗娘皺眉道:“怎麽哭成了這樣?不是和姑爺吵架吧?”
我搖頭歎氣道:“麗娘,我肯定是瘋了,動不動就哭哭啼啼。”
杏花說道:“小姐那次在路上,受驚嚇後就曾有過失常之舉。”
我領悟道:“哦!看來我是被嚇著了吧!可我沒覺得害怕呀。”
麗娘笑著說:“你做得不錯。早上我看你,還真的有個當家夫人的穩重樣子了。”
杏花也低聲說:“蓮蕊回來對我講,王準說你榮辱不驚……”
我打斷道:“他可別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還不驚呢,審言沒讓我給他梳頭,我都差點哭鬧起來。”麗娘和杏花都輕輕笑了。
後麵的那個時辰,我過得那叫痛苦!頭痛眼睛痛渾身痛!體會了什麽是如坐針氈。麵對著滿桌子的食品,沒有想吃的東西。努力喝了口湯,還差點吐了。一個勁兒後悔我怎麽沒叫哥哥給我看看,我肯定是感冒了。
外麵人聲鼎沸,鼓樂聯奏。杏花說裏外擺了有三十多桌酒宴。因滿城都在歡慶,什麽雞鴨肉食早賣光了,魚都是從結了冰的河裏現釣起來的。錢眼到外麵,動用了他平時的關係,加上用了好多銀子,才弄得大概像個樣子。麗娘低聲告訴我,爹讓人以審言的名義進宮索要美酒,說是為了慶賀,宮中送來了一車禦酒,每桌分得一瓶,大家都對酒行禮謝恩後才能入坐。我知道爹這樣是為了讓皇上知道審言擺了宴。審言是不會動這樣的心思的。
席間言言由蓮蕊帶著進來,跑到我身邊,笑著說:“娘,我去睡覺了!爹拉著我見了好多叔叔伯伯,他們都要給我禮物。”
我馬上問:“言言怎麽回答的?”
言言小大人地端了腔調,“多謝,但言言年幼,不能受禮。”
我微笑,“真是好孩子!快去睡吧。”
言言伸手道:“娘抱!”我張臂抱了他到膝上,親了他一下,才放他下來,蓮蕊來拉著言言的手,言言扭頭一個勁兒向我揮手,出了門。
這時我才注意到所有的女子都在注目著這一幕,我笑著說:“我兒子。”她們立刻都低了頭。不久後,竊竊私議,滿堂而起。
在我身邊的麗娘低聲說:“潔兒,你未婚有子,這話是免不了了。”
我歎息,“還是少女懷孕呢!”我們低聲笑。
正當我頭痛得眼睛都冒星星的時候,一個丫鬟上前說道:“大人感覺不適,提前退席,由錢大人主宴。大人請夫人去後堂。”
我心中大喜,忙起身向眾人告辭,公開托付了杏花照顧大家。走出門,見審言就等在門邊,我借著屋中的燈火看他的臉色,還不是那麽疲憊,他盯著我說:“我沒事,你累了吧?”
我打了個哈欠,說道:“我真的累了,頭痛得很……”
他少有地伸手攙了我的胳膊,扶著我往臥室走。我閉著眼睛靠著他走,也沒說話。
到了屋裏,我換了衣服,見審言已經自己解去了外衣。我讓仆人們上水,我給審言按慣例擦洗臉和手,端了用具讓他漱口。他罕見地合作。平時都是任著我給他擦,這次還抬抬手,仰了下臉。他坐在床邊,我蹲下給他放熱水盆燙腳,起身時一陣頭暈,忙坐在了他的身邊。
審言摟著我的腰,低聲問:“怎麽了?”
我揉了下眼睛,說:“困了,想睡覺。”
給他忙完,我自己清理了,到了床邊,隻覺得渾身無力。審言坐倚著床欄看著我。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燭光中如黑色的鑽石,眉毛皺著,嘴唇緊抿。我鑽進被子裏,把他拉得躺下來,不由分說地抱了他,在他嘴上深深地吻了一通,困得就要睡去,聽審言輕輕出了口長氣,小聲問:“娘子好些了?”
我糊裏糊塗地說:“我沒什麽呀。”
審言悄聲說:“娘子,你對我說,你不會得病。”
我半迷糊地笑了,朦朧地說:“病不病的,也不是我說了算……”
審言說道:“我不管,你說。”
我幾乎是說夢話似地道:“好,不會……”快沒意識了。審言的聲音穿透我濃重的睡意,傳過來:“娘子,還有……”
我掙紮著說:“還有,不得病。”沉入睡夢之際,感覺到審言把我的胳膊放回來,用雙臂抱住了我……


純屬多餘的番外5(中)
審言起床,我困得睜不開眼睛,他低聲說:“我自己去練功,回來再梳頭,你接著睡吧。”我還要努力醒過來,他又說:“我練功時不冷,你要聽我的。”我放棄了,又睡過去。隱約聽見有些動靜,睜眼看審言正自己穿朝服,桌子上有早餐,我驚訝地說:“我竟然沒有醒?”我在夢裏都能感覺得到他的呼吸的變化,可現在我卻睡過了他的歸來和早飯。忙要起來,審言過來扶住我,小聲說:“你接著睡,我吃了個雞蛋,還喝了粥。襪子套都穿了……”
我皺著眉把手伸到他的衣服裏,一層層地摸,看他是不是都穿齊了,他低聲說:“娘子想要我了?那我不去上朝了……”
我撲哧一笑,打了個哈欠,審言有些憂慮地看我,“娘子覺得累嗎?”
我搖頭說:“就是困。”
審言手裏一用力,把我按倒在床上,說道:“好好睡覺,別讓我擔心。”我聽著這話怎麽耳熟,像我對他說的。但實在太困,隻含糊地說:“對不住,審言,明天我來幫你……”
他說:“你睡好了才能幫。聽話!”說完就起身走了出去。
我歎氣,想想也對,就讓自己睡了。才一會兒,聽見門輕響,微開眼,見審言回來了。我更驚訝,問道:“已經下午了?”
審言走到床邊,輕輕說:“你在做夢,接著睡,我在這裏守著你。”
我笑著說:“好。”安心睡了。
這一覺再醒來,真的是下午了。使勁掀開眼皮,見審言坐在床邊看著我,神色怔怔地,眼睛下麵還是烏青,見我醒了,輕聲問道:“睡夠了嗎?”
我打哈欠,“該夠了吧。”其實我還想睡。
勉強起來,漱口洗臉,然後坐在梳妝台前,連梳頭的力量都沒有。我從鏡子裏看自己,兩眼鼓得像桃兒,臉也浮腫得像麵包,十分難看。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梳頭,審言走過來拿了梳子,慢慢地給我梳著頭,低聲問:“想吃點什麽?”
我搖頭道:“不想吃。”
他歎氣,“那次,你被嚇著了,也是這樣不吃東西,瘦了好多。我這就讓人去找你哥來,讓他給你針灸,配些藥。”
我打哈欠,“我隻是想睡覺,沒什麽。他反正也會來看你,到時候問問他就是了。你吃了嗎?”
他答道:“沒有。”
我的哈欠打了一半就沒了,嘴還張著,努力瞪開腫泡眼睛,“什麽?!”
他給我用條手絹紮住了頭發根部,才說道:“等著你一起吃。”
我忙讓人上飯菜。一會兒,張嫂親自送來了。我和審言坐在了桌前,見審言的還是清淡的湯菜,有塊魚。我的是牛肉醬湯和紅燒小排骨,炒菜和米飯,好大一托盤,我看著就不想吃,對著飯菜愁眉苦臉。張嫂見了我的神情,笑著說:“昨天午飯我看著,夫人就沒怎麽吃。杏花說夫人晚上也沒吃東西,我讓他們多做了些平時夫人喜歡吃的。”
審言先拿勺喝了一口湯,表示了下姿態,然後放下勺,拿起了我碗中的勺,給我舀了一匙我的濃湯,放到了我口邊。我聞了那味道差點要吐,但不想傷害他的積極性,就說:“我想喝口你的清湯。”他嗯了一聲,把勺放回了我的碗中,給我盛了勺他的湯,又送上來,我鼓起勇氣張嘴,含在了口中。張嫂見狀捂嘴笑,就要出門,突然聽見外麵匆忙進了外廳的腳步聲,敲門聲和著急促的話語:“……有急事要見大人。”
張嫂皺眉說:“這是誰?我對他們說了大人的吩咐了呀。”
一個少年急急地推門進來,不等審言問話,就捧上了一張紙匆忙說:“大人,外麵的一位秦姓的女子咬破指頭,寫下了血書,說求大人看在往日恩愛舊情上,見她一麵。她哭得昏過去了,倒在地上,好幾個人都叫不醒。另外有位女子帶著孩子,說是大人的兒子,前來認親。還有好多女子都在門前哭鬧,說與大人有過……”
審言臉色一沉,寒冷如冰,那個孩子嚇得說不下去了。我忙咽下口中的湯,想打個圓場,但隻覺胃中咽下去的那口湯直衝上咽喉,我往前一傾,急捂嘴,審言忙伸手來抱我,我怕吐在他身上,一把把他推開,同時向外扭頭,張嫂手疾眼快,抄起了我剛剛洗漱用過的陶盆遞到我麵前,我一張嘴,一股水箭噴出,後麵的就更止不住了,我一口接一口地吐,直到吐出來的都是苦水,可還是不停地幹嘔。張嫂放下盆,給了我一杯茶,我漱了幾次口才止住了嘔意。
我緩了口氣,才發覺我吐得淚都流出來了,忙接過張嫂遞來的巾子抹了臉。回頭看審言,他僵坐在那裏,麵無表情,見我看他,他垂了眼睛。我心裏一痛,一下子明白他多心了,也不顧有張嫂和那個仆人,猛地緊抱住他,貼在他的臉邊低聲說:“審言!不許瞎想!我隻不過不想吐在你身上。我從昨天就不舒服,你沒聽張嫂說我昨夜就沒吃飯嗎?”
他才緩緩抬手環住了我的腰,我對張嫂示意那個仆人,說道:“帶他出去吧,我沒聽見他說了什麽。大人也沒聽見。”
張嫂點頭說道:“是!”轉身對那個少年說:“你隨我來吧。”她讓那個少年先出去,又回頭說道:“我一會兒再帶人來清理。”我點頭。
門關了,我一下下按摩著審言的後背,輕聲說:“審言,我明白,是我不對,不該推開你……”我們都是把情感看得比命重的人,懂得護著對方的心,知道情感,比任何事,包括生命,都重要。他懂得我的心,才沒有在生死關頭玩那些為了要我活命,傷我的心讓我離開他的把戲。方才,我就是吐在他身上,也不該那麽推他。
覺出他僵硬的肌肉鬆弛了下來,我鬆了口氣,放開他,仔細看他。他微蹙著眉,還是不看我,可神情不再是那麽冷漠,更像是個賭氣的小孩兒。我低聲說:“審言,笑笑。”他動了下嘴角,我卻笑了,在他的臉邊小聲說:“你笑或不笑,我都喜歡……”說著就在他身上一通上下亂揉,直到他放了架子,依在了我的身上, 我才停手,又看他,他抬眼看我,隱約笑了一下,我立刻發瘋,緊抱著他說:“審言!你生氣時也很可愛……”
張嫂敲門,我放開了審言,隻拉了他的手。張嫂帶人進來,打掃了。又給了我熱毛巾洗臉,再上了新茶。都弄完了,審言舀了勺清湯,遞過來。聞著那人參雞湯的味道,我又想吐,歎了口氣說:“審言,我真的不想喝。”
審言皺著眉放下勺,對張嫂說道:“快去請董公子來。”
張嫂點頭說:“我這就去。”她剛走到門邊,審言又說道:“張嫂。”張嫂回頭,審言隻是看著她,張嫂忙說:“大人,我又吩咐了,大人誰都不見。”
張嫂走了,我拿起了筷子,夾了魚,送到審言唇邊。審言閉著嘴,我立刻要流淚,說道:“審言,你不吃飯我可要哭了。”他馬上張了嘴,我笑了,喂了他。
我連逼帶哄地讓審言吃了午飯,覺得累得半死,就再躺到了床上,蓋了被子。審言坐在我身邊,我問:“你不寫奏章嗎?”
他看著我抑鬱寡歡地說:“我不會寫字了。”我忍不住笑,他歎了口氣說:“也不認字了,書都讀不懂。”
我拉著他的手說:“審言,是不是夜裏沒有好好睡覺?”
審言抿了下嘴唇,小聲說:“你沒有拍我,我睡不著。”
我笑起來,“審言,我就是累,大概是受了寒……”
他看著我,低聲說:“歡語,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我聽他說得鄭重,忙打起精神道:“什麽事?審言?”
他輕歎道:“你別減肥了,行嗎?”
我笑了,看著他說:“就這件事?”
他點了下頭說:“你瘦了好多,氣色也不好,真的別減肥了……”
我大喜,“我瘦了?還好多?我怎麽沒覺得?!”
審言小聲說:“我不想讓你瘦……”
我努力要把現代的理念介紹給他:“瘦了,有腰身,好看……”
他蹙眉問:“我說過這話嗎?”
我笑,“大家都說……”
他出聲歎氣,我想起他曾說我就信大家說的可不信他的,補救一下地問:“那你覺得呢?”
他半低了眼睛看著床,輕聲說:“我覺得,你胖點兒,壓著舒服……”
我哈哈大笑,審言看我,嘴角處顯出弧形,眼神含了笑……
哥哥在門外說:“審言,我來了。”
審言一下起身,幾步到門前拉開了門,劈頭對哥哥說:“玉清!歡語病了!昨天我把她惹哭了,後來她就總是哭。她把鬥篷給我,自己著冷了。她昨晚就沒有吃飯,今天一直在睡覺,喝了一口湯還吐了……”他喘不上氣來,說不下去,哥哥一把抓住審言的手腕說道:“審言!呼吸!”
審言氣喘噓噓地要甩開哥哥的手,一手指著我。我半坐起來,說道:“哥哥,快扶他坐下。”
哥哥扶著審言走到床邊坐下,審言臉蒼白,嘴唇發紫,我抓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冷,有些抖。我氣得說:“審言,你不許這麽著急!這多讓我擔心!”說著就要哭,審言不看我,隻盯著哥哥。哥哥歎氣,抓住審言的手腕,說道:“我得先看看你。”審言要收手,哥哥按住他號了一會兒,抬手道:“審言,你不要這麽緊張。最好明天也不上朝,多休息幾天。”
審言緊蹙著眉喘息說:“玉清!你看看,歡語呀!”
哥哥微笑著說:“我難得看你這麽急……”
我也皺眉說:“哥哥!”他竟然有心開玩笑。
哥哥嘻嘻笑著直了身子,搬了把椅子坐在床旁邊,說道:“我看妹妹沒什麽大病……”邊說邊把手指放在了我的手腕上。他停了話語,臉色鄭重,又號了另一隻手的脈搏。審言屏住了呼吸。哥哥抬了手,端詳我的臉,審言顫著聲音問道:“玉清,她怎麽了?是不是因為昨天受了驚嚇?我們在路上,她被嚇著就病了。是不是我讓她傷心了?是不是……”
哥哥笑,看著審言說:“審言,她沒病,恭喜了。”
我雖然原來有些懷疑,但還是喜悅非常,心裏一陣狂跳,歡樂像一隻鳥,突然從心中飛起,直上天宇,百感交集之下,熱淚盈眶。
審言看著哥哥,好像不明白的樣子,問道:“她沒有病?那她怎麽那麽累?不吃飯……”
哥哥笑著說:“審言,她是有喜了。”
審言扭過臉看我,趕快張臂抱住了我,小聲說:“娘子,不哭,千萬別哭了……”可說著,顫抖起來。我忙緊抱住他,說道:“是高興的,不是哭……”
哥哥輕咳了下,起身到遠處桌邊坐下。審言緊抱著我,還是發抖。我雙手在他身上反複撫摸,知道他想起了大軍進城的前夜謝禦史的話。誰能想到謝禦史竟然說對了,我是有了身孕。審言一定是在後怕。我久久地安撫他,過了好一會兒,低聲說:“審言,我們是多麽幸運的人……”
審言顫聲說:“歡語,我是個不詳之人……”
我使勁晃他,說道:“不許這麽說!我不高興了!”
審言不放手,微弱地說:“我刑克父母妻兒,孩子沒有出生,就差點……”
我輕拍他說:“審言!我白說了那麽多話了。這個孩子懂得我對你的心思,明白我不會和你分開。他是知道不會有事,才來的,他多聰明呀,肯定比我強……”
這麽又說又勸了半天,審言才平靜下來。我們放開手,我對著他笑,審言隻是用那深邃的目光盯著我,嚴肅得要命。哥哥在那邊咳了一下,審言側了臉,皺著眉問道:“玉清,我讓她哭了,會不會對孩子不好?”
哥哥微歪了頭,說道:“古人雲,‘胎借母氣以生,呼吸相通,喜怒相應,若有所逆,即致子疾’。妹妹還是要心情舒暢的好。”
審言漆黑的眉頭絞在一起,我忙說:“審言,別擔心。我原來還以為我瘋了,現在看來我那麽哭哭鬧鬧是最正常的。哭沒有關係,隻要我心裏高興就行。情緒波動是生理的問題。”
哥哥好奇地盯著我問:“妹妹為何說是正常的?醫書都說此時孕婦靜室安胎,少情緒刺激。”
我點頭說:“那是因為此時孕婦情緒太容易波動。我忘了具體的名字,有一種體內的激素,平時隻有五個單位,但女子一懷孕,會在月內長到五千個單位,然後再在兩三個月裏升到二十五萬個單位。這麽快地升長,能讓人精神錯亂,所以有的人就會十分容易哭,看來我就是這樣。審言,這是我自己的毛病,你別厭煩我就是了。”
審言還是擰著眉說:“我怎麽會煩你?你又小看我!”
我笑了,拉他的手,小聲說:“我沒小看你,是想看你笑……”
哥哥站起來,說道:“妹妹說的,我要好好想想。我去配個孕婦養生的茶給妹妹,也去告訴爹他們這個好消息。”他剛要走,又轉身說:“哦,審言,我在府門外看見……”
審言突然轉頭打斷道:“玉清!”語氣嚴峻。
哥哥笑了,“你還以為我真的像我師叔說的那麽笨?我隻想跟你說你府中趕出去的那個仆人在門前跪著,哭得可憐。我讓他去我們府,他說你救了他的命,要對你報效終生。我看他是年少不懂事才違了你的吩咐,還是讓他回來吧。”我想起我對張嫂說的話,也沒有真的就要把那個仆人趕出去,可也許審言吩咐事情的時候,就說了後果。那個仆人說有幾個女子來找審言,審言不想讓我知道有人來找他也是為了不讓我煩惱。
審言鬆了口氣,“玉清,麻煩你去跟張嫂說一聲,說我看著你的麵子才讓他回來的。”
哥哥笑了,“好好,我知道要維護你這個大人的尊嚴。”臨出門,對審言另有含意地微笑,審言扭了臉沒理哥哥。
我和審言拉著手,久久對看著。審言的手指冰涼,眼裏有層亮光。我開口說:“孩子他爹……”止不住笑出聲。
審言卻沒有笑,依然看著我,眉宇中有種憂慮。我笑著問道:“審言,怎麽了?”
審言垂下眼簾,低聲說:“歡語,我不知道,該怎麽當爹。”
我睜大眼睛說:“可你對言言就是個爹的樣子呀。”
他歎了口氣,說道:“我總覺得言言的父母在看著我,我不能對言言不好。況且,言言是那麽懂事的孩子。可如果我真成了爹,我會不會,變成,我爹……”
我笑著問:“你爹對你娘,是你對我這個樣嗎?”
他搖頭,說道:“不一樣。”
我說道:“你和你爹不是一樣的人,所以,你不會成為你爹的。”
他微搖頭,說道:“歡語,我擔心……”
我緊握了他的手說:“審言,我不擔心。”他還是沉默不語。我知道他的思想方式,總是自貶自責,都是被他父親從小批鬥的結果。不像我,雖然沒什麽可驕傲的本事,但總是覺得自己挺好,也是從小被我爸媽寵愛的結果……
忽起感想,說道:“審言,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都不屬於我們,連我們吸入的空氣,都不是我們的。我們的身體,身外的一切,到時候,都帶不走。我們能永遠記掛的,隻有我們的喜愛。審言,這就是所說的緣份。孩子選擇了我們,肯定有他的目的。我們隻需要愛他,教會他基本的處世原則,培養他的信心。這其中的光陰,不過十來年。他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們能做的,就隻有鼓勵了。日後,他會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幸福,經曆坎坷。他與我們的緣分和言言與我們的是一樣的呀,都不屬於我們……”
審言抬頭看我,點了下頭,說道:“在他沒有長大時,我們隻是替上天照顧保護他的人。”
我笑道:“審言,你會是個好父親的。”
他看著我深深一歎:“我不知道。”我嘿嘿笑,抱住他的肩膀親他的臉說:“審言,我知道……”
我們抱了好久,我快要打盹了,感覺審言輕輕起身,扶著我躺下,自己也躺在我身邊。一反往常,不是我抱他,他把我抱在了懷裏。屋中安靜,窗外隱隱有眾多人聲,才想起方才那個仆人的話,看來外麵有許多女子想見審言。我閉著眼睛問道:“審言,外麵……”
審言低聲打斷道:“你先別管外麵了!好好想想該吃點什麽,別餓著我的孩子!”我一下子笑了,一手抱著他的腰,在他的懷中,感到十分安全和舒服,很快睡著了。
一覺醒來,快傍晚了。我枕在審言的胳膊上,一側臉,見審言靜靜地看著我,神情裏還是有一絲憂慮。我笑了,手摟著他,說道:“審言,別擔心。”忽然覺得我們換了個兒,過去是他總這麽對我說,想到此,更笑起來,說道:“我們有孩子了,該好好慶祝一下……”心中欣喜,一時間,激情突起,手到了他的胸前,就鑽進他衣服裏去占他的便宜……審言閉了眼睛,極輕地呻吟了一聲,微蹙了眉,小聲說:“娘子,你現在……不該……”他雙手抱著我,沒有動。我湊上去吻著他,手還是在衣下撫摸他,心裏也納悶,人家說懷了孩子,就性欲減退了,可我這是怎麽了?不想吃不想喝的,又困又糊塗,可竟想動他?我悄聲說:”審言,我喜歡你……”審言低聲說:“娘子,三月之後,胎固了……”我撅嘴道:“我等不了那麽長……”
審言歎了口氣,輕聲說:“那娘子怎麽欺負我都行……”
我笑:“審言!又捅我心口!”
他一勾嘴角:“沒有。”
我咬他的嘴唇:“有!知道我舍不得你,還這麽說……”
他回嘴道:“是我舍不得娘子……”
兩個人正在糾纏,外麵哥哥的聲音道:“審言,妹妹,爹和麗娘來了。”
審言應了一聲,忙起身,整理了衣服,我跪在床上給他匆忙重新梳了頭。審言把我扶回床上坐好,自己去開了門。門一開,麗娘先對審言道了聲喜,幾步急著搶到了我床前,笑著說:“我就說你昨天不對勁兒,不吃東西!我該想到的呀!我當初懷的時候,什麽都沒覺得……”
那邊審言向爹行了禮,爹過來,哥哥給爹搬了椅子,爹在床外坐了,哥哥在爹旁邊落坐,審言靠在我身邊坐下。麗娘開始在屋裏收拾散落的衣物。
大家說笑了幾句,爹忽然歎了口氣。我們都不說話了,看著爹。麗娘也走過來,站在爹身邊。爹又沉吟了片刻才開口道:“審言,這事還有誰知道?”
審言微一皺眉,說道:“玉清告訴了我,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別人。”
爹看向哥哥,哥哥有些張惶地說:“我告訴了他們府上的管家張嫂,讓她給妹妹調理膳食。臨出門,碰上了錢兄,他問我為何發笑,我就告訴了他。”
我們都等著爹繼續,爹又停了半天,歎息道:“審言,這是大好的事情,但是不可張揚。”
審言低了頭,沉默不語。
爹又說道:“你那時以身殘之故拒婚公主,皇家天子之前,豈可有戲語謊言。就是現在皇上不咎你欺君之罪,也要重懲禦醫,罰他們誤診之過。你當時的理由君臣皆知,皇上庇護了你,現在如果……有蒙騙皇家之嫌。”
麗娘問道:“就不能說是姑爺久覓良醫,治好了?”
爹搖頭道:“如果是能治好的殘傷,當初為何不娶公主?審言必定要多加解釋,可這種事,有幾個人會信人的解釋?終會有人說審言謊報傷情,辭婚皇家。這樣的說法,就讓皇家失了尊嚴。審言是皇上器重的人,要防人離間,還是謹慎為上。好在大家都知道潔兒收養孩子,你昨夜又向大家介紹了言言。誰都看得出他是你的螟蛉之子。你府日後再添人丁,也不會有人驚訝。隻是,不要對人說出詳情。”
審言抬頭說:“我們的孩子,一定要姓我家的姓,不能對人說的收養的!”
爹慈憫地看著審言,點頭說:“可以,取謝姓,不說收養,但也不能對外人介紹是自己親生的。府中的人,一定要可靠。潔兒平素不要出府。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審言緊握了我的手,又低了頭。屋裏一片安靜。
外麵錢眼的聲音:“恭喜恭喜啦!”門開了,錢眼和杏花笑著進來,杏花的笑含了些悲傷。
錢眼自己拿了把椅子坐了,翹了二郎腿,杏花站在他身後。錢眼笑道:“知音,我們聽了信兒不敢打擾你們,剛才在院子裏聽仆人說你爹來了,我們才過來。怎麽樣,咱們算是幾喜臨門了?再擺個家宴,大吃一頓?我買點兒便宜的菜,能和昨夜的均下價兒,那些也就不顯得那麽貴了……”
爹苦笑,說道:“我方才剛對審言說,此事不能宣揚。”
錢眼一愣,馬上懂了,把二郎腿放下,臉上笑容沒了,想了想,正經道:“知音,你爹是對的。你還不安慰安慰人家?”
我一下明白了,恨自己怎麽變得這麽遲鈍,審言明擺著又要怨他自己,忙說:“這有什麽?反正孩子姓謝,我們自己撫養,不告訴別人也是應該的。自己家的私事,外人少知道的好,還安全些,對吧?審言。”審言木著臉不理我。
站在錢眼身邊的杏花說道:“恭喜姐姐!有孩子了,多好……”說到後麵,明顯艱難。
我暗暗攥了下審言的手,審言抬頭看我,我對他笑,他臉色平和了些。
麗娘說道:“杏花,別急呀!你才多大?!我二十七才生了澄兒,你還不到二十歲,日子多了去了!”
哥哥對杏花說:“杏花,我給你號號脈,上次的藥吃完了嗎?”
杏花搖頭,有點要哭地說:“還沒有,大公子,這都快半年了……”
錢眼轉頭笑著說:“娘子別擔心,有沒有都沒關係,有孩子就要費銀子。”
杏花叫道:“不許你這麽說!他聽見了,就不來了……”眼淚快下來了。
哥哥笑著說:“杏花別急,我保證你一年之內……”說著起身號上了杏花的脈搏,臉色一變,皺了眉,雙手齊號。杏花瞪大了眼睛,錢眼上身一挺,問道:“怎麽了?玉清老弟你別嚇我,我娶個媳婦不容易……”
杏花含著淚水說道:“我死了最好!你就去娶別人生孩子……”
錢眼急著說:“娘子,我哪裏有別人?!……”
哥哥哈哈笑,說道:“杏花,你已經懷上了呀!”
話音才落,錢眼從椅子上蹦起了半丈高,一把抓了杏花的胳膊說道:“娘子快坐下,別動了胎氣!早知道,昨天夜裏咱們就不……”
杏花流著淚說:“你敢說!”
我和審言對看了一眼,我笑,審言低了眼睛,嘴角顫了一下。
錢眼拉著杏花坐了,杏花嗚嗚地哭起來,錢眼手足無措,在杏花周圍地上亂轉著說:“娘子打我,快打!打了我就不哭了……”說著拉了杏花的手往自己身上亂拍。
哥哥歎息道:“妹妹說有的女子就是這樣,愛哭。想當初,我家冬兒一點兒都沒哭,安安靜靜的,像隻貓……”
錢眼氣道:“那是你新婚幾天就有了孩子!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讓她等上兩年看看,我那弟妹肯定哭!說不定比我娘子還大聲呢……”
哥哥沉思著自言自語:“那我就不讓她等兩年了。原來還說歇歇……”
錢眼大聲一歎:“玉清老弟!你這是寒摻我呀!”
那邊杏花終於止住了哭聲,爹微笑著說:“賀喜錢大人。”
審言也輕聲說道:“恭喜錢兄。”
錢眼大出了口氣,對爹行了禮說:“與老爺同喜!”對審言壞笑著說:“咱們倆又作伴了。”又對哥哥說:“玉清老弟呀!謝謝你了!”說完,深鞠行了禮。哥哥忙還禮道:“錢兄對我家諸多恩德,昨日還救了我的妹夫。千萬不要多禮。”
錢眼瞪著賊眼問:“能否辨出男女?”
哥哥為難地說:“不能。”
錢眼湊到杏花身邊,對著杏花肚子說:“是個女兒!是個女兒!……”
杏花一拳打到錢眼胳膊上,說道:“他想是誰就是誰!不許你管!”
錢眼帶著哭腔說:“娘子,一定給我生個女兒吧!我爹說,從他爺爺的爺爺那輩子起,我們家就沒有過女兒。都是那蓋世神功練的!你要是能給我生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誒!名字我都有了!第一個叫錢如花,第二個叫錢似玉!讓人一聽就喜愛,有錢,又長得跟花兒啊玉兒似的,我這個當爹的,得好好刁難那些想娶我女兒的人!至少要武藝上打得過我女兒,不!武藝上打不過我女兒!不然我女兒被他欺負了怎麽辦?我還得出麵去打我的女婿?……”我們都笑,杏花淚痕猶在地打了錢眼一巴掌說:“還不知道男女呢!你就想這麽多!”
張嫂進來了,笑著說:“這麽熱鬧呀。”
錢眼跳著說:“我有女兒了!我老婆懷上了!”
張嫂拍著手說:“太好了呀!我才說我們夫人懷上了,哪知錢夫人也懷了!真讓人喜興!”
杏花抽搭著說:“謝謝大公子,治好了姑爺,不然……”
我忙說:“杏花,這都是你自己心裏瞎想!”
張嫂笑道:“先別哭了,告訴我想吃什麽,我去給準備。人家說懷了孩子的人,想吃什麽,那就得吃上。夫人這兩天都沒有怎麽吃東西,可不成啊!”
麗娘一邊在屋中亂忙,一邊也說:“是啊,潔兒,你說說,什麽酸的辣的,鹹的淡的,有個念頭,咱們就去做。”
大家都看我,我說:“我什麽也不想吃……”
審言皺眉道:“歡語!不能這樣。”
我想了半天,說道:“烤幹了的饅頭片兒,薄薄的,硬硬的,沒有油性,也許,我能吃點……”
錢眼笑起來:“這可省大錢了!知音,你以為人家沒銀子嗎?娘子,你想吃什麽?”
杏花馬上說道:“幹燒魚,醬肘子,蘑菇雞丁……”錢眼立刻摩拳擦掌道:“沒說的!張嫂,趕快讓人去買!我給你銀子。娘子,從今天起,你就別做飯了,你到他們這兒來吃吧,反正知音也不想吃什麽,他們家的廚子沒事幹……”
麗娘歎道:“杏花,你一直在做飯?錢眼!你雇幾個人吧!”
錢眼變成了點頭蟲:“肯定雇,肯定雇!我今天就去找幾個要飯的……”
杏花又哭了:“我不懷上你就不雇人?!你這個沒良心的小氣鬼!可見嫌棄我沒懷上孩子……”
錢眼大叫道:“是娘子說閑著沒事幹的!說咱們幾口人的家,不用雇人,不是我……”
審言看著我小聲說:“歡語,你很喜歡吃糖醋鯉魚,和饅頭片搭配著,試試成嗎?”
我想象了一下,似乎聞到了油炸的味道,趕快說道:“不想吃。”
審言不放棄,又說:“那喝點湯呢?你喜歡的酸辣湯……”
我使勁搖頭道:“我隻想喝涼水。”
錢眼停了與杏花的打鬧,轉了臉歎道:“饅頭片加涼水,我當初討飯時就是這種吃法。”
麗娘和哥哥都笑了,審言皺著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把我也逗笑了。錢眼道:“知音,你是故意氣人家吧?就像我娘子這麽跟我過不去?”
我忙說:“不是不是,審言……”
杏花打錢眼:“誰和你過不去了?!”
錢眼立刻說:“是我自己!不是娘子!”……
門外有個女子的聲音道:“大妹子呀!讓我好找哪!”
一個穿得五顏六色的三十出頭的胖胖的女子走了進來,頭上戴了媒人專屬的大朵紅花,衝著張嫂道了個福。張嫂嚇得邊還禮邊說:“孫姐呀!你怎麽找到這裏了?!這是我們大人的臥室呀!”
那個女子好像這才看見了滿屋的人,忙一個勁兒行禮道:“哎喲!我說找張嫂,他們就指了個方向,我看著你的背影兒進來,就追過來了,誰知道這是你家主人的廳房呀!各位大人,可得罪了呀,該死呀!”她雖然說得可怕,但臉上還是笑著。
張嫂急赤白臉地說:“那您快隨我走吧!”
錢眼也笑著說:“是呀,快點。謝大人誰也不見!”
那個叫孫姐的女子邊往外走邊對張嫂說:“先別趕我,我可跟那幾十個人不同,我不是給府上大人說媒的,是給你張嫂說媒的……”
我好奇道:“真的?那說說,我們也聽聽。”
麗娘也笑著說:“是呀,我們可算是張嫂的娘家人。”
張嫂驚訝地說:“給我說的?如果是做小,就別提了。”
孫姐轉身笑:“不是呀!是續娶!那邊沒有女眷,你過去就是拿鑰匙的主母哪!要不我怎麽這麽急著找你!”
張嫂皺眉道:“是什麽人家呀?”
孫姐還是笑著:“誒呀!你怎麽這麽疑神疑鬼的!那男子發妻早逝,現在孩子也分家單過了。他今年五十有二,還算是壯年。長得也挺好,沒有殘疾。給朝廷做著事,以前還是個大官哪……”
我忽然有感,看審言,審言沉著臉低了眼睛。
張嫂還在思索,錢眼和爹對看了片刻,錢眼笑著問:“他以前做的是什麽官兒呀?”
孫姐看了一眼審言,幹笑了一下,說道:“我也弄不清楚。”
張嫂好像突然明白了,“哦”了一聲,說道:“年紀太大了!脾氣也好不到哪兒去!我要找個年輕的,對我好的。”
孫姐大驚道:“張嫂啊!你沒病吧?!你今年多大了?誰不知道你不能生產?有這麽個要娶你的,容易嗎?!還是續弦,正房啊!你可不能油蒙了腦子,想不清楚東西了!”
張嫂歎息道:“我可不敢再嫁給個對我不好的人了。我以前,遭的那些罪!哪天少了挨罵,動不動被打!臉腫著,用粉蓋了,還出去笑著給別人說媒掙銀子。可臨了了,還是被休了,把我說得豬狗不如。孫姐,你幫我看著,有那溫溫和和,心地良善的男子,給我提。要是那個人對別人有半分惡意惡語,就直接替我回了!我可不要脾氣壞的人。”
孫姐愣了半天,歎氣道:“你可別後悔呀。”
張嫂搖頭說:“不會。”
孫姐臨要走,又堆了笑臉,遲疑地說:“府上大人真的不想娶妾?我有位……”
審言臉一板,張嫂拉著孫姐的胳膊說:“孫姐呀,快走吧……”
看著張嫂把那個孫姐扯出了門,我才回過味兒來,笑著問:“審言,外麵有幾十個給你說媒的?”
審言立刻回答:“沒有!不信,你問問爹。”他轉臉看爹。
爹輕咳了一下,說道:“我不清楚。”
我笑著看麗娘,麗娘不看我,說道:“我沒注意,清兒,是不是?”
哥哥急著說:“我不知道!”
張嫂從門外進來,笑著說:“沒什麽。夫人,這位孫姐有時說話沒準性兒,您可別在意呀。”
屋裏大家有點慌張,爹首先起身道:“潔兒,你好好休息,審言,你也要注意身體。我們回去了。”哥哥也趕著說:“我和爹一起走。”錢眼杏花也忙站起來,錢眼手護著杏花的後腰說:“我和娘子也得回去告訴我爹這個好消息。”
麗娘又叮囑了幾句。審言起身,一一送別了他們,屋裏隻餘了張嫂。她的表情有點尷尬,審言沒有表情地坐下,似是無動於衷。我大概猜出張嫂的意思,她是想表一下清白。我微笑著說:“張嫂,別被以前的事兒嚇著了。我就曾那樣。日後,如果覺得合適的人,不要錯過。”
張嫂歎了一下,說道:“夫人,我可不想嫁人。我又不能生養,嫁不嫁的,有什麽不同?我真想的,是開我的店,我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張家肉餅’,好記,聽著也實在。隻是,我不想離開夫人……”
我忙說:“我早晚要理家,話說,我還是學過幾天商呢。記賬呀什麽的,都會。實在就是懶,一直沒接手。咱們府中人也不多,好管理。張嫂你放心。”
張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人家該說,我為了銀子,棄了大人和夫人。”
我笑著說:“張嫂,我們麵臨災難時,你都沒有離開。你根本不是我們府中的仆人,這樣的義氣,是女子中的丈夫了。”
張嫂眼睛一亮,笑著說:“夫人真會誇人哪。”她又歎道:“我跟那邊夫人說,我是來幫著你的,要是走了……”
我看著張嫂真心地說:“張嫂,開個店是積德造福的好事呀。你想想,有那寒風刺骨的日子,那些路上的人,饑寒交迫,到了你的店裏,喝上一碗熱湯,吃上一塊夾了香噴噴牛肉的餅,那舒服勁兒不是幾個銀子就能買來的。如果沒有你的店,再多的錢,還不是就買了西北風?或者,有哪個黑店,旅人花了銀子,沒有吃好,還病了,弄不好喪了命,回不了家鄉,這是多悲慘的事!你在這裏隻是幫了我們,可你如果開了店,能幫多少人呢!”
張嫂看著我,有些驚訝地說:“夫人,我開店,原隻是想自己幹個事,掙個養老的銀子,還能對別人有這麽大的好處?”
我點頭道:“大多事,如果幹好了,都對別人有好處。如果想著不要虧待了別人,就能憑良心做事,大家看在眼裏,口口相傳說你的好,銀子自然也有了。如果是為了銀子做事,難免會克扣計較,弄不好,讓大家說了壞話,也就做不久了。張嫂為人好,日後開了店,不知會給多少人帶來好處呢。”
張嫂對我一行禮,笑著說:“人家都說夫人會勸人,是真的。”然後又看了看審言,審言幾乎閉著眼睛,沒動靜。張嫂看我,我笑著點頭,她說道:“我去看看晚飯。”出去了。
屋裏又剩下了我和審言,我打了個哈欠,躺了下去。審言沉默地躺在了我身邊,我用被子包了他,抱住他。
我那時勸爹再娶沒有任何心理上的困難,實在因為爹根本不是我的父親!我是個外人,自然容易與人方便。方才那個孫姐給張嫂提的親事,聽著像是謝禦史,審言怎麽會高興?他的母親沒有得到謝禦史的愛,現在謝禦史要續娶,他一定會為他的母親不平。謝禦史對他一向言辭惡劣,兩個人的關係冰凍三尺。謝禦史不與審言商量就提親,是不是表達對審言的疏遠?他為何要娶張嫂?張嫂在別人不理他的時候,對他十分照顧。那天隨意說他,也許他覺得張嫂是與他親近的人?謝禦史難道才五十二歲?他看著可是快六十的人了……我什麽話也說不了。說什麽?勸審言放開懷?說說容易,聽著就覺無關痛癢。對審言講他的娘也想讓謝禦史續娶?不對勁兒,他的娘大概提都不想提謝禦史……
我抱著審言胡亂想,審言靜靜地依偎在我懷中,我忽然感到他像個受了傷的小孩。想起那次李伯說審言脫了奴籍之後與謝禦史相逢曾抱頭痛哭,那時他心裏一定是把謝禦史真的當成了世上唯一的依靠,可後來,謝禦史把對長子想念轉化成了對審言的排斥,我想那才是真正傷了審言的地方。哪個孩子能受得了這樣的輕慢——他的兄長死去了,父親都沒有愛惜他。那時謝禦史對審言施家法,大概審言心裏的難過要比身上的痛更難捱……
想到此,我又難過,眼裏剛有淚,審言馬上抬頭看我,忙抬手抱了我的腰說道:“娘子不要哭……”
我親著他說:“審言,你別傷心……”
審言歎了一聲,說:“我不傷心,一點都不傷心。”
我小聲說:“他還是掛念你的,前天,他也哭了。他隻是不懂怎麽待人。”
審言低聲道:“你說的,孩子不屬於我們,那麽父母也不屬於我們。他想幹的事,我不會說什麽的。”
我緊抱住審言,他的語氣平淡,但是我卻感到了他心中的淒涼。我開始費心地想著該怎麽安慰他,一邊在他臉上慢慢地吻來吻去。
人與父母的關係是最解不開的地方,審言從不說他父親的壞話,可是我知道他心底唯一沒有原諒的人就是他的父親。他對那個小姐都沒有怨恨,對幾乎殺了他的賈功唯都不掛懷,可對他的父親,他沒有放下。他對謝禦史的冷淡實際是憤怒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他的禮數是刻意保持的與謝禦史的距離。他這麽難以釋懷也許是因為他的母親,因為他母親死去時的眼淚……
一想到此,我心裏一陣劇痛。我現在成了母親,想象如果我眼睜睜不能保護我年幼的孩子,知道他要受苦,卻把他獨自留在了後麵……我突然抱著審言出聲哭了,審言忙問:“怎麽了?!娘子?歡語,別哭啊……”
我根本無法控製,謝夫人當初的悲哀充斥了我的心懷,我大哭著說:“審言,我的寶貝,我心疼死了……”
審言使勁抱住我連聲說:“沒事了呀!歡語,我好了,我不傷心,我不疼,你別哭……”
可是已經晚了,我停不了了,大水過了堤壩,又哭又鬧,折騰了好久。對審言說了無數安慰的話,管他一會兒叫言言,一會兒叫孩子,心肝兒寶貝更是沒完沒了。等徹底發泄完了,心裏才鬆快了,隻覺累得頭暈力竭,快沒氣兒了。審言抱著我在懷中,用袖子輕擦我臉上餘下的淚。我閉著眼睛小聲問:“審言,你還難過嗎?”
審言長歎了一聲,在我耳邊輕聲說:“歡語,我嚇壞了,再不敢難過了!”我又止不住哈哈笑。自己覺得喜怒無常,快成神經病了。
晚飯時,我吃了些饅頭片。飯後不久,謝禦史來了。審言的態度十分平和,雖然謝禦史說了一通他那天說對了,審言從來不聽長者之言的話,審言的臉色也沒有變得陰暗。兩個人都沒有涉及謝禦史是否想再結親的話題。
謝禦史走了,我抱著審言,在他胸前來回揉。審言看著我,小聲說:“歡語,別擔心,你不要再哭了,別苦著咱們的孩子。”
我吻到他的耳邊說:“你怎麽知道這不是他想哭?”猛然覺悟道:“對!這個孩子就是有咱們倆的特點。你看,我不吃飯,就是因為他挑食,像你一樣。他如我一樣疼愛你,因為他還小,所以隻會哭……”
審言緊蹙了墨黑的眉頭,半天,學了錢眼對著我的腹部說:“我不挑食……至少,我還吃魚呢,你,光吃饅頭片兒……”我笑倒在他的懷裏。
我們都快睡覺了,李伯和張神醫來了。李伯笑著說他們在外麵巡診了一天,回來晚了,張神醫還是要來看看。可張神醫一臉冷淡,抓了我的手一號就甩開了,說了句:“沒什麽。”我突然覺得她真的是十分可愛可親,她如果是溫和甜蜜地對我說“沒什麽”,說不定我還以為有什麽不好的事,她在安慰哄騙我。
審言卻不放心地問:“神醫,她今天隻吃了兩片饅頭,是沒什麽嗎?”
張神醫微翻了下眼睛,示意審言伸手,審言沒伸手,說道:“我覺得很好……”
張神醫立刻忍無可忍,說道:“你如果想當郎中的話,至少晚了十五年!當初要是和那個小笨蛋結伴到我家,現在也許能在我麵前說說誰好誰不好。既然我十五年前不認識你,你就別琢磨改行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少診斷兩句誤不了人。手伸出來!”
審言苦著臉伸了手,張神醫給他號脈。李伯笑了,說道:“宜君,姑爺可不能隨便說呀。”
張神醫像沒聽見,放了審言的手,對審言說:“你別擔心她!她火力旺,餓幾天都沒事。那孩子隨她,天性熱。你好好照顧自己!後麵幾天,不可斷了藥劑調理……”
審言反抗權威成性,小聲說:“可她總哭,是否要用藥……”
張神醫冷笑道:“你還想開藥方了不成?!別給錯了藥!她哭,就是哭你!你自己好了,她和孩子就都好了,明白了嗎?!”
審言閉眼點了兩下頭,張神醫轉身要往外走,審言起身對張神醫行禮,說道:“謝……”
張神醫回頭叱道:“躺下!你今天才緩過些氣兒,就來這些虛禮兒幹嗎?!沒見過我?!”
李伯笑著說:“姑爺請不要多禮,宜君最不喜如此繁瑣。我去送宜君回董府,然後回來宿在外間……不要說謝!”說著,半扶了張神醫的胳膊引張神醫往外走,張神醫對李伯歎道:“他和那個笨蛋怎麽比著笨?!”
李伯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個人出了屋。
我想著張神醫的話,對審言說:“張神醫說的對呀,我是覺得裏麵有團火一樣,根本不餓。”
審言皺眉說:“那你多喝水吧。”
我笑著說:“是,謝神醫。”
審言一抿嘴,像小孩子一樣胡亂自己踢掉了鞋,在我身邊躺下,閉眼縮成了一團兒。我忙給他蓋上被子的一角,小聲說:“審言,還沒洗漱呢。”審言說道:“有人說了我,我不高興,不洗漱了!”
我笑起來,下了床,讓人上洗漱用品和熱水。審言立刻從床上坐起來,說道:“我自己來,娘子躺下吧。”
我坐在床沿對他笑著說:“我睡了一天,也該動動,不然以後就沒氣力了。”
結果我還是像往常一樣照顧審言。想到我腹中有個小生命在靜靜成長,我心中充滿柔情蜜意,對審言比平時更多了細致。
我躺下抱了審言,因為睡了一天,多少有些精神。知道審言昨夜沒有睡好,就輕輕拍著他,小聲對他說些廢話。審言開始還應答幾個字,後來就不聲不響,呼吸漸漸細長,我住了手也不說話了。我現在知道我抱著他,他就能睡得很好。昨夜他抱了我,結果就胡思亂想了一夜。我暗歎,他是個如此敏感而細膩的人,在外麵,他表麵冷漠,但實際上,那些惡毒言語都會傷到他。每次與人鬥智之後,包括這次他化險為夷,他都沒有喜悅和成就感,隻有疲倦。他其實不適合朝政,更適合當個學者。等日後商部穩定了,他能退下官位就好了。又回味我們有了孩子,此時此刻,一顆小小心髒,已經在我腹中跳動了,我在黑暗裏微笑……
外麵隱約有兵器碰撞的清脆響聲,夜裏格外分明。我怕審言醒來,忙稍緊抱住他,心裏祈禱最好他們打得別太大聲音。可聲音越來越響,還往這邊移過來。李伯的聲音喝道:“我們已經留了情麵!不要再往前行!”
一個陌生的聲音道:“我們誓取那謝審言人頭!想活命的,趕快讓開!”
錢眼的冷笑:“說這麽大的話,你的舌頭沒閃著吧?”一陣打鬥。
審言動了動,我輕輕說:“你在做夢,快接著睡……”
審言哼了一聲,猛起身翻到我的外側,把我緊摟在了懷裏,用身體壓住了我。我氣道:“那是我的位子,你回去躺著!”掙紮著想把審言推到床裏麵,可平時動作無力的審言,此時手臂如鐵,我根本無法掙脫。一計不成,我小聲說:“審言,我想方便……”他打斷我道:“不行!”聽見外麵的人聲近了,我試著又動,他把我抱得更緊。我閉眼仔細感覺,雖然我緊張得心中砰砰亂跳,我並沒有感到恐懼。我的手觸到他挺直的身體,輕輕劃弄,他屏住呼吸。我小聲說:“審言,讓我在上麵……”他從牙縫中說:“妄想!”我低聲笑了。
刀劍的格鬥聲到了屋外,人們的叱聲和低喝聲此起彼伏。我吻著審言的腮骨,手在他衣外繼續愛撫他,悄聲說:“審言,我想你了……”才發覺我比以前大膽了許多。
審言牙咬得緊緊的,不出聲。我吻著他僵硬的唇說:“審言,說實話,外麵是不是有許多女子要見你?還有好多人給你說親?她們現在打上門來了?”
他立刻說:“不是!”
我笑著說:“不講實話……”說著手就去摸弄他敏感的部位,他僵持著,可終於從喉間逸出一聲弱不可聞的呻吟。
外麵眾多的人聲和動作的聲音,錢眼說了聲:“來得正好!”許多人的吆喝與拳腳的聲音,不一會兒,沒有了交手的聲音。議論和雜亂的步履聲中,李伯到了屋門外說道:“沒事了。我到四處看看,一會兒回來。請大人夫人安歇,不要出門。”
審言啞著聲音說道:“好,多謝李伯。”
他說完話,身體鬆弛下來,我輕易地把他推倒在床上,說道:“不聽話!我得報複你!”說完,鑽入了他的衣服……
審言的身體上有層冷汗,他微抖,我親吻了他許久,好讓他暖和過來……
我喜歡聽他如歎息般的低吟,喜歡他對我的愛撫的一一回應,喜歡聞他的氣息,喜歡他在我最溫柔的嗬護下達到快感的瞬間時露出的軟弱……
我為他擦淨,重整理了衣服,再躺好抱了他。審言的頭枕在我是臂彎裏,低聲說道:“娘子欺負我……”
我微笑著摟著他,小聲問:“以後我讓你放開我,你聽不聽話?”
審言額頭貼著我的麵頰,說道:“不聽!”
我笑,親了一下他的鼻子尖,細聲說:“那我就欺負你……”
審言動了下頭,帶著睡意說:“那我不吃飯了……”我低笑,抱著他輕拍著悄聲說:“我怕了……”

純屬多餘的番外5(下)
淩晨審言在我懷中一動我就完全醒來,我放了心,看來我昨天起不來就是太困,睡夠了還是能照顧他的。坐起點了床頭的燈,突然要吐,連滾帶爬跌下床,衝到昨日張嫂放在門邊的木桶旁,彎身一陣大吐。因為沒吃什麽東西,大多吐的是酸水。審言到我後麵一手抱了我的腰身,一手在我背上撫摸。我餘光見他赤著腳站在地上,急得邊吐邊指他的腳,他沒動。我雖然隻穿了短小內衣也沒穿鞋,可一點都不覺得冷。但審言就不同了。吐完了,我來不及漱口,扯著審言回到床上,把他按倒,把被子給他蓋上,雙手在被子下給他搓幾下冰冷的腳,對他說:“暖和暖和,別動,我回來給你穿戴
我穿了衣服,去洗漱了。回來見審言果然還老老實實地躺在被子裏。我去摸審言的雙腳,還是冷的。氣得坐在床邊,連揉帶捂按摩他的雙腳,皺眉道:“你凍著了怎麽辦?!以後不許這麽下床!”
豆大燈光的燈光讓審言的臉色明暗難辨,他默默地盯著我,眼睛亮亮的,我揚起眉毛,說道:“聽不聽話?”
他閉了眼睛,說道:“不聽。”
我說:“我要哭了!”
他不睜眼,馬上回答說:“我也哭!”
我咯咯笑,錢眼在外麵大聲咳嗽,聽著李伯開門讓他進了外廳。我忙給審言穿襪子棉衣,幾下就為他梳好頭,讓人上了水,給他清理了。審言推著我說:“你回去躺下吧。”我點了頭,回床躺下。
審言出了屋門,錢眼在外間的聲音:“昨天晚上來了近二十個人。白天男扮女裝到咱們府外,蒙頭蓋臉的,林趙兩家的人都沒有察覺,跟那幫說是等著與你相見的女子在一起,晚飯時分張嫂還讓人送了飯。他們吃了你的東西也沒改主意,真沒良心!入夜他們還露宿在外,我爹起了疑,說平常人家的婦人,怎麽可能在外過夜。早就讓我準備了。嘿,一過子時,他們還真翻牆進來了……”
李伯的聲音:“他們武藝也算上乘,憑著人多,一直到了屋外……”
錢眼哼了一聲:“那是我爹對我說不要痛下殺手,惹下血債,日後更難安生!說最好是遞解給官府……”
李伯道:“你爹也對。林趙兩家的人聞聲而來,幫了很大的忙。”
錢眼接著說:“的確,救了他們的命,大家都有個台階下。”
審言沒有出聲,聽著是向外麵走去,錢眼笑的聲音:“怕知音知道了擔心?其實她知道了,就用不著瞎猜……”關門的聲音。
李伯在門外說道:“夫人不必擔憂,我們幾個人足以保護大人和夫人。”
我說道:“多謝李伯。我相信你們。”
我閉眼,沒想著有多少人來刺殺審言,倒琢磨有多少女子想見審言……想著就睡著了。
審言回來,我們一起吃早餐,我小心地吃了兩小片幹饅頭片,來了一口審言的煮雞蛋,就差點吐。飯後我又困了,審言讓人把書案搬到床邊,他坐在床沿,我的手搭在他的腿上,他寫奏章我睡覺,到晌午醒來,我又吃了點幹饅頭片,審言竟然想不吃飯,但被我說來就來的眼淚嚇住,老老實實地讓我喂了他。
午餐後,審言躺下,我抱了他,簡直像是吃了安眠藥,一會兒就又睡了。我平生沒有這麽能睡過!恨不能成冬眠的熊,一口氣睡個沒完沒了。門外哥哥和李伯說話,我才醒了。聽見外麵哥哥說要給審言針灸,忙起來了。剛一站起,又一通吐,中午的饅頭片算是白吃了。審言也起身,我皺眉擺手,製止他下床。
我漱了口,開門讓哥哥進來。哥哥這回拿了兩個藥罐,一見麵就說:“這個是給妹妹的茶。”我說道:“謝謝哥哥,可我隻想喝涼水……”
哥哥歎道:“那就在外麵放涼了再喝。”我笑,接了過來。
哥哥又說:“冬兒在外廳。”我忙出了內室,冬兒迎上來笑著說:“恭喜姐姐了。”
我笑著說:“謝謝妹妹,這次妹妹得告訴我是怎麽回事了。”
冬兒笑道:“我也算是大嫂呀!當然要指點下小姑。”我們都笑,哥哥探頭出門說:“你們不去看看杏花?我們要半個多時辰呢。”
我說:“好吧,但是我得和審言說兩句話。”冬兒哧哧笑,我重新進了內室,到床邊對審言說:“我們去看杏花……”
哥哥看屋頂,大概覺得我多此一舉。
審言點頭道:“你多穿些,別受寒。”
我說道:“我一點都不覺得冷。”
審言一抿嘴,我忙說:“那我也多穿些。”哥哥吭哧一聲笑。我不理哥哥,飛快地親了下審言的臉,小聲說:“我就回來。”
審言眨了下眼睛,我轉身走向門,臨出門還是回頭看審言,審言自然也正看著我,哥哥出聲一歎,嘟囔道:“以前總這麽來回看也罷了,這麽久了,還看來看去的……”我笑著出了門。
我穿了外衣,和冬兒說說笑笑地往鄰院走。睡了一天,也沒吃什麽,我覺得腳步虛浮,但渾身發熱。路上看見張嫂,皺著眉,拿著張紙正對著我們走來,見了我們,大鬆口氣的樣子。知道我們要去見杏花,就說一同來,有事要問我。
我們三個人一路走,院外許多女子的聲音隱約傳來,我沒問,那兩位也不提。到了杏花的門前,裏麵靜靜的,我們扣了門,杏花出來,見了我們高興得拍手。
進了門,大家在一張圓桌前坐了,杏花親手上了茶,還跑前跑後地端來了瓜子等等小食,給大家上了熱手巾。我詫異地問:“杏花,你不累嗎?”
杏花坐下,皺眉歎息道:“姐姐呀!我擔心死了!我也不想吐,也不累,也不困,手腳也不軟。哪兒都挺舒服的!你說我真的懷了嗎?大公子不會弄錯了吧?”
我們都笑了,冬兒說道:“我那時也是這樣的,根本沒事兒!我天天讓玉清給我號脈。”
杏花睜大眼睛,“我不好意思說,冬兒姐姐呀,一會兒,你讓大公子再給我號號吧。”
冬兒笑道:“一定一定,就衝著你叫了我聲姐姐,我也一定讓他號。以後他一來看姑爺,我就讓他也看看你。”
杏花忙說:“那就太麻煩了,隔三差五的就行了,可別天天看,大公子會煩的。”
冬兒說:“不會的,玉清給人看病,是從來不煩的。”
張嫂歎道:“大公子是菩薩心性啊,這麽好的人。”
冬兒對張嫂說:“張嫂,我們從來沒機會真的謝謝你這個媒人呢。”
張嫂慌得晃手,說道:“可別這麽說!我負了你們呀。”
冬兒搖頭道:“張嫂,怎麽能這麽講?我能和玉清在一起,是多大的福分呀。張嫂給了我們機會,是月老。姑爺成全了我們,是恩人……”
我打斷說:“冬兒說這些見外的話!哥哥和錢眼都救了審言的命,大家誰不是誰的恩人?”
杏花笑著說:“對呀,都欠了情,最好誰都還不清債,這樣我們下輩子還會在一起。”
我點頭歎道:“杏花,真聰明啊!原來欠了人情,也會是福報呢!我算是放心了!我就賴上你們了。”
張嫂又歎道:“你們都是有福的人哪,不像我……”
我笑著說:“張嫂,不能講這樣的話。”
杏花也笑道:“是呀,要說,就說好話,這樣運氣就來了。那天,不是有提親的人了嗎?”
冬兒壓低聲音問:“是誰呀?”
杏花閃著眼睛說:“錢眼說,可能是謝禦史……”
冬兒睜大了眼睛,“不是吧?!”
張嫂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張紙,放在桌麵上,搖頭道:“我也希望不是,可今天,我接了一封信箋。我認識幾個字,知道是謝禦史寫的,可那上麵的詩,我就不懂了,想讓夫人幫著看看,又怕大人不快。正好碰上你們了,真是巧了。”
我拿起那張紙,是一首詩,可惜我隻認識一半字,大意不過是什麽花開花落之類的,就說道:“我看不懂。”遞給了冬兒,冬兒讀了,皺眉說:“是情愛之詩呢。”
杏花接過去看了,又還給了冬兒,說道:“我也不懂,幸虧錢眼不寫詩。”
張嫂看著冬兒,冬兒一指點著腮邊,說道:“大意就是蝴蝶喜歡花朵,花如果閉了,蝴蝶找不到花了,就傷心難忍……”
張嫂雙手騰空,“哎喲!肉麻死了!快別說了!”我們都笑了。
張嫂搖頭:“早些年,我十五六歲的時候,也許能喜歡這些。可現在,我隻指望著能找個對我好的人,詩不詩的,還真沒什麽用。”
我笑著說:“這要是讓謝禦史聽了,大概又得傷感得寫首詩。”她們都笑。
冬兒笑著說:“張嫂,你準備怎麽辦?”
張嫂一歎氣:“還能怎麽辦?回絕唄!我一會兒就給他寫個回信兒,跟他說,他的詩,我看不懂。以後別寫了,免得廢了那些筆墨紙張。”
杏花笑著說:“那謝禦史看了,大概得氣死了。”
我沉思著說:“張嫂,我覺得,謝禦史不會死心的。”審言的倔強何嚐不是得之於其父。謝禦史動了這個心思,不見得就會輕易放手。
張嫂說:“天哪!那可怎麽辦?實在不成,我讓那孫姐給他挑些別人?”
我笑著說:“門外那麽多想見審言的女子,你去問問,有沒有想要見審言他爹的……”
杏花笑道:“姐姐!還是要說出來!”
冬兒也笑:“玉清還反複叮囑,不能對你講。”
張嫂也笑:“夫人呀,大人連朝都不上了,就是不想見那些女子呀。”
我不好意思了,忙轉移目標,對張嫂說:“張嫂,反正我是可以看你的熱鬧了。”
杏花也點頭說:“張嫂,那謝禦史出名的頑固。“
張嫂一拍大腿,“我去開店!那謝禦史天天訂那些烈女傳,是最見不得女子出頭露麵的,我看他把我怎麽辦!”
冬兒笑:“張嫂厲害呀!”
錢眼笑著走進來,彎腰放了小罐在門邊,湊過來說:“什麽厲害?有我厲害嗎?”
杏花打了他一下說:“總是愛顯擺!”
錢眼拿起桌子上的詩稿,讀了一遍,使勁下扯了嘴角,看著我說道:“知音,這可不能讓人家看見。”
張嫂一把奪過來,順手扔在了火盆裏。
我說:“張嫂,那也不必,你不留個紀念?”
張嫂道:“寫了這種詩的人,自己都留了底稿,日後大概還想著出個什麽集子之類的。我燒了,給自己省點麻煩,別當了真,以為還真是為我寫的呢。”
我舌尖發苦,不禁說道:“張嫂,日久見人心。早晚會有個讓你信任的人來到你身邊的。”
張嫂一歎道:“那要看造化了呀。哦,晚餐我讓人準備了好幾個菜呢,是杏花喜歡吃的,夫人的饅頭片也烤了。大家一起去吃飯。”
我說道:“我還要去看審言……”
錢眼笑著說:“還用你去看?你等著就是了。”
冬兒笑嘻嘻地說:“姐姐,我們才走了多久?”
杏花急問:“是姐夫一個人,還是大公子也來了?”
錢眼笑:“兩個人。”說著站到了門邊。我們都等著,又過了好一會兒,錢眼猛地一開門,哥哥說道:“錢兄,嚇了我一跳!”他進來,後麵審言披著鬥篷緩步走進門來,帶入一陣寒氣。
哥哥一進來就對錢眼說:“錢兄,李伯回我府去見我的師叔,他說晚上回來,讓你天一擦黑就……”
錢眼笑著說:“放心放心,我不離開他。”
我站起來,去拉審言的手,他果然沒有帶手套,手冰冷。我皺著眉給他捂手,其他人都低聲笑,審言垂著眼睛不理會。
我扭頭對杏花說:“杏花,你們有沒有手套?”杏花為難地搖頭。
錢眼怪聲說:“見都沒見過。我們家連棉衣都沒有。娘子,我的手也冷了,你給我暖暖?”
杏花立眉:“邊兒呆著去!”大家都笑了。
冬兒笑道:“玉清呀,給杏花再號下脈吧,她說她什麽反應也沒有,是不是沒懷上?”
錢眼皺眉:“怎麽會沒懷上?一天的功夫,孩子能去哪兒?”我們又笑。
哥哥微笑著給杏花號了脈,說道:“杏花,別擔心,胎氣很強。你不舒服是福氣。你非要像我妹妹似的又吐又不吃東西才放心?”
我笑著對審言說:“你看看,還有人羨慕我呢。”審言閉了下眼。
冬兒突然一拍腦袋道:“啊!差點忘了!”邊說邊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說道:“我做的梅子糕。把玉清入藥用的正烏梅切成了末,和了蜜醃的桂花與米粉蒸出來的,給你們嚐嚐。”手捧著紙包遞過來,我拿了一小塊,杏花和張嫂都拿了。杏花一口吃了,皺眉道:“好酸哪!”張嫂也笑道:“是倒牙。”我吃了一小口,仔細抿著,說:“我覺得挺好的,就是太甜了。”對冬兒說:“冬兒呀,你會做糕點,怎麽不開店?”
她們都笑起來,冬兒說:“我可不敢開,城北一家老店,專門做梅子料的糕點蜜餞,可好吃了。我特地做得酸些,可看看,你們沒一個可口的。那家做得酸甜合適。”
我忙說:“我喜歡,就是不敢多吃。”
錢眼說道:“我也差點兒忘了!”跳起來,到了門邊拿過來那個小罐,說:“我出去買的,聽人說懷孕的女子喜歡吃這個,你們試試。”
我問:“是什麽?”
錢眼說道:“醋泡的辣椒。”審言暗吸了口氣,我從罐子裏拎出了一隻小紅辣椒,吃了一個尖兒,辣得在嘴裏暗晃舌頭。杏花也拿出了一隻,全放到嘴裏嚼了,說:“有點酸,不辣。”
錢眼驚道:“真的?!我得找他去!這是什麽貨色?他說保證會又酸又辣的!”說著就從罐子裏拿出了一個辣椒,吃了,剛嚼了兩下就大喊起來:“辣死我了!”劈手拿起桌子上的茶碗,一口一杯,把我們的茶都喝了。
哥哥笑著說:“錢兄,快吐出來,別辣到腸胃。”
錢眼使勁搖頭說:“不能浪費!”然後像狗一樣張著嘴伸出舌頭喘氣。我們都出聲大笑,審言也勾了嘴角。
錢眼過了勁兒,看著杏花,非但沒生氣,反而高興地說:“酸兒辣女呀!我娘子肯定是懷了女兒!知音,你的是個兒子!咱們結個娃娃親吧!我現在就埋上罐女兒紅,婚宴上的酒你就別操心了……”大家又笑。
張嫂拍手道:“天不早了,一塊兒吃飯去吧!說不定看著大家,夫人還吃點兒呢!”
一群人結伴走向飯廳,我雙手拉著審言的雙手,在後麵慢慢地走。別人也走得很慢。我看著前麵,除了張嫂,都是成雙成對的小夫妻。我心裏為張嫂難過,頭一次竟然希望謝禦史是真的對她動了心。可又一想,就和謝禦史這樣的人在一起,又有什麽快樂可言?但再思索,想到人們說的,沒有壞姻緣,隻有配錯了的姻緣。也許每個人配對了人,都會是個好的妻子或丈夫……
審言在我耳邊小聲問:“想什麽呢?”
我可不敢跟他提謝禦史和張嫂的話題,就笑著問:“審言,你沒有遇見我以前,想找個什麽樣的女子?”
他微歎氣:“你別在意外麵那些人。”
我忙搖他的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的身體依著我,低聲說:“那時我隻知道我誰都不喜歡,可現在,我卻覺得我一直是在等著你……”
我們前麵的錢眼大聲咳嗽,我小聲對審言說:“咱們不管他,審言,他就愛聽咱們說話……”
錢眼對杏花說:“娘子,有人對別人懶得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可對知音,嘴裏像含了蜜似的。”杏花笑得亂顫。
審言麵無表情,眼睛垂著,我笑著親了下審言的臉,悄聲說:“他對杏花,甜言蜜語的,不知道講了多少。還說別人,真沒羞!”……
正在說笑,前麵一陣孩子的吵鬧,傍晚的夕陽裏,遠遠看著言言成之字形跑著,一邊跑,一邊出聲笑。後麵,常歡揮舞著一隻木把小黑鍋,追著他,連哭帶叫。王準一臉苦悶地大步走在他們兩個旁邊。蓮蕊拉著滿身黑乎乎的常語踉蹌地跟在最後。
言言看見了我們,飛奔而來,審言伸手攔住,言言抱了審言的胳膊,沒有撞到我的懷裏。言言喘著氣叫了聲“爹”,接著帶了哭音叫了聲“娘”,指著後麵追過來的常歡說:“她要打我!”立刻眼淚汪汪。我笑了:“言言!剛才還在笑!”
言言被戳穿,沒了眼淚,可毫無羞澀,張臂說:“娘抱!”錢眼轉身一把把言言抱了起來,笑著說:“你娘得有段日子不抱你了。”
言言瞪大眼,看了審言一眼,問錢眼:“為什麽?”
錢眼皺眉轉眼睛,“你娘不好好吃飯,身子弱,不能抱你了!”
言言又問:“那娘是不是也不抱爹了?”大家轟然大笑,我使勁繃著臉說:“言言!大人的事,不能隨便說!”
常歡到了,累得舉不起鍋來,見錢眼抱了言言,對我說:“大姨抱抱!”
冬兒笑著抱起了常歡,歎道:“真沉呀!我那女兒多輕啊。什麽時候能長得像歡兒這麽重就好了。”
張嫂道:“那抱著不就費勁了嗎?這真是當娘的心啊。”
王準對我們施了禮,蓮蕊喘著氣到了我們跟前,哀聲說道:“夫人呀!怎麽辦哪?這常歡就愛和言言打架,常語天天要玩土,日後長大了,大家非說是我不會帶啊!養出來了這麽兩個野丫頭!”常語拉著蓮蕊的衣服,說道:“我也要抱!”蓮蕊彎著腰抱起了常語,常語的小泥手搭在了蓮蕊的肩上,蓮蕊叫道:“別弄髒我的衣服。”常語聞言,像被提醒了似的,馬上在蓮蕊肩上使勁擦手,蓮蕊哭起來說:“我今天才換的呀!”又是一片笑聲。
我忽然興奮起來,拉緊審言的手說:“審言,我知道我要幹什麽了?”大家都看我,我說:“我要開個孤兒院……”
錢眼叱道:“你不早就有這意思了?多養些孩子……”
我急著說:“不僅是養他們,是發掘!每個孩子都有特長,讓他們自己表達意願,然後順從他們的喜愛培養他們。沒有老師,隻有助手。常歡如果喜歡打架,就讓她學武。常語如果喜歡玩土,就讓她學種花種草,和泥土打交道。讓他們幹想幹的事,順從他們的興趣,絕不勉強他們,鼓勵他們帶著熱情去學習,想想,這樣教育出來的孩子,會是什麽樣?”
錢眼笑著問:“你們那裏是這麽教孩子的?”
我搖頭,“不是,所以我才這麽激動呀!我終於可以幹一件我在那裏沒法幹的事了!我要讓孩子選擇自己的喜愛,快樂成長。”我個人不相信中國的應試教育。孩子們從小就學得半死,我去北美,那裏的孩子們天天玩。按理說中國人那麽刻苦,應該有世界一流的科技發明吧?但中國出了幾個諾貝爾獎得主?近年來,那些高端的技術和發明,那些突破了人類局限的醫學成就,大多是那些從小玩兒出來的孩子取得的。我見過中國出去的留學精英們,無論在國內多麽優秀,到外麵總是當助手。
錢眼皺眉道:“玩物喪誌,如果沒人想學什麽本事,是一群笨蛋,你得養他們一輩子,怎麽辦?玉清老弟,笨蛋不是指你!”
我也發愁了,“那我就要從小告訴他們,要有一技之長,能養活自己,十八歲就得獨立生活……”突然想到我就是沒掙過銀子的人,補充道:“為了以身作則,我應該去做工……”所有的人都失聲驚叫。
審言皺眉開口問:“你要去做什麽?”
想到我過去對我自己的估價,我自信地說:“我肯定能當個好媒婆……”大家爆笑起來,審言沒笑,對我緊抿了嘴唇。我突然想起張嫂的丈夫,怕審言以為我影射他,忙又補償說:“或者,開個酒館,我能勸人喝酒……”大家又笑。
審言一把握住我的胳膊,低聲說:“我看你現在就喝多了……”扯著我往前走去,後麵大家說笑著跟上,言言的聲音:“娘幹嗎要去當媒婆……”
錢眼笑著說:“她好把她自己說給你爹……”
我身邊審言啞著聲音問:“你想勸什麽人喝酒?”
錢眼在我身後大聲說:“都是女的!知音,對不對,咱們開個女子酒館!知音勸女的喝酒!”
我對著審言笑著說:“是呀,讓那些沒見著你的女子都有個去處,我的生意肯定火爆……”
後麵的人大聲笑,張嫂道:“哎喲!以前聽說過,今兒見了,是真的呀!”
錢眼笑著問:“什麽真的?”
張嫂道:“真的老陳醋呀。”
錢眼笑著說:“這不算什麽,張嫂,你可沒見過以前的,那才真是醋呢,現在都攙了多少水了。”他們都在壞笑,我決定不和他們一般見識,抓了審言的手問他:“審言,你冷不冷?”
審言看著地點了下頭,輕聲咳了一下,我的心驚得一跳,扭頭對哥哥說:“哥哥,他咳嗽了!”
眾人一片笑聲,錢眼連著大咳了好幾聲,哥哥笑著說道:“你勸他喝點酒,解解寒氣……”
我哼道:“哥哥也會說怪話了!審言,我把我的鬥篷給你吧?”
審言用眼角一瞥我,說道:“不要。”
我趕快使勁握他的手,小聲說:“審言,別生氣,他們在吃咱們的醋……”後麵的人笑得更厲害了。
這是頓熱鬧的晚餐,張嫂真的按杏花喜歡的準備了紅燒蹄膀蘑菇燉雞之類的菜,還有給審言的清淡的菜式。大家吃得十分開心,可惜我葷素俱免,還是隻吃了兩片饅頭,喝了一杯涼開水。
錢眼笑道:“知音,你別是懷了個小和尚吧?從胎裏就吃素。”
我笑:“和尚怎麽了?”但心中想等這孩子一懂事,我就給他講情愛故事,讓他早生俗念。
錢眼叫起來:“那我們家女兒嫁給誰呀?!”
大家又笑,杏花道:“你怎麽知道是女兒?如果不是怎麽辦?”
錢眼一翻眼睛:“那娘子就得接著生……”
杏花一拳打過去:“你怎麽不生?!”
錢眼故作驚訝道:“我也能生?!那我可得試試!你怎麽不早點兒告訴我……”大家笑得彎了腰。
飯後,大家說笑。錢眼和王準吃著剩菜,對著喝酒,稱兄道弟,勾肩搭背,互相吹捧。哥哥叫人抬了張躺椅進來,讓審言半躺著,在一旁一會兒給審言號脈,一會兒給他胳膊紮上一兩針,外帶按摩兩臂的穴位,沒閑著。我坐在審言身邊,和杏花一起,向坐在哥哥身後的冬兒一個勁兒取經,還要應付滿屋亂跑的孩子們。張嫂和蓮蕊在一旁低聲聊天,又歎息又點頭。……一直到李伯從哥哥家回來了,到餐廳來見我們,我才發現已經到了該睡覺的時候。
次日還是我睡覺,審言寫東西。我覺得渾身無力,除了睡覺,什麽都懶得幹。吃了午飯,我又睡著了。忽然聽見外麵有人低聲說:“宮中來人要見大人。”我一下子嚇醒了,算來審言已經三天沒有上朝了。
審言回答道:“說我馬上出迎。”
我翻身起床,要給他換衣,審言攔住我,“我自己來……”
我不管他,匆忙穿了自己的衣服,然後手忙腳亂地給他梳頭,他指了件深灰色的長衫,我幫他罩在了他白布棉衣外。我又給他穿了外麵的大衣,把他包裹暖和。我要和他出門,他攔住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就在府中,去去就來。”想到我衣容未整,我點頭。看著他出門而去。
我梳理了頭發,穿好了衣,坐在屋裏等著審言。過了好久好久,他還沒有回來。我等得心裏不安,最後披了鬥篷,走出屋去,往府前會客的大廳走去。
天空布滿濃雲,已經開始飄了雪花。空氣含了濕意,撲到我熱乎乎的臉上,感覺很涼爽,原來糊裏糊塗的頭腦也清醒了些。
快到了門口,外麵守候的仆人剛要報訊,我怕驚動宮裏的人,連連搖手,讓那個仆人過來。他輕步跑到我身邊,我問道:“宮裏的人還沒走?”
他答道:“早走了。但董大人和謝大人接著來了,那邊的錢大人也在廳中。”我鬆了口氣,算了下,審言有一個多時辰沒有回房,不知道他是不是餓了。裏麵有客人,茶水是不該少的。就對那個仆人說:“你去廚房讓人送些點心來。”他應了去了。
我知道審言不喜歡我聽他們說話,但已經到了門口,我忍不住,就悄悄湊門邊,聽見裏麵謝禦史正在大聲說:“……你知不知道這三日多少大臣對你痛加彈劾,說你恃功自傲,國舅剛剛被控製,多少事務急需處理,但是你竟然不上朝!有人說你造作矯情,表麵說不謀高位,但私下籠絡江湖人士,居心叵測!還有人說你變相邀寵,要皇上屈尊逾貴來遷就你!今天皇上在朝上說讓人來看看你,這又給了多少人口實!我一下朝就往這裏趕,可還是落在那位大太監的後麵了……”
爹歎息道:“審言,國舅在時,支持皇上的人都站在你一邊。現在國舅失勢,郭監軍必然領兵邊防,錢大人不涉朝務,你明顯是皇上最重視的臣子,手中又有財權,遭人妒忌,也是難免,自然有人想取你代之……”
謝禦史生氣的聲音:“你還別不在意!如果皇上聽信了他們的言論,覺得你狂妄無禮,你全家的生死……”
爹插語道:“審言,皇上心思細致,尤其記得人的功過。你為皇上幾乎舍了性命,他不會輕易懷疑你……”
謝禦史道:“你不要居功自大!皇上得了兵權,對國舅那邊的人大事貶責。那個賈成章已在刑部大獄,皇上下旨要數罪並罰嚴懲。朝中人人自警,知道此時是要勤參務政之時。你偏偏在這個時候托病不出,這不給皇上好看嗎?!有人說你居心不良,不與皇上一心,難道皇上會不介意?!”
爹說道:“謝老大人,審言身體虛弱,皇上一直知道,你不必這麽逼他……”
謝禦史說:“你處處和我唱反調!你不為他指出險惡之處,這不是害他嗎?!”
爹歎道:“審言並非不明事理,那日,他幾經顛簸,大軍回朝之際,他已經麵色慘白,本就該好好休養。加上潔兒才懷了孕,聽玉清說她十分倦怠……”
謝禦史哼道:“因小失大!說不出口!還有,你日後最好少提董家!年關將近,你不可攜董氏入宮觀禮,省得讓大家又想起來那些事!”
審言沒說話,爹說道:“審言,你的確不該帶潔兒進宮。皇上當初……你隻說潔兒身體欠安就是了,也是實情。”我同意爹,我也覺得不該再見皇上,更不能讓他看見我懷孕了。
審言終於輕聲說:“就聽從爹的指教。”
謝禦史罵道:“你這個不分親疏遠近的東西!你對他倒言聽計從,白癡!董家對你如何,你自己該有數!就是董家現在的女兒沒幹那些事,他家以前的女兒也幹了!賈成章在獄中對你盡情垢辱,說出的事肮髒下賤不堪!……”我的心都不跳了。
錢眼打斷道:“謝老大人,那賈成章此時就是條瘋狗了,他說的話您怎麽還能信?”
爹歎息:“我家負了審言……”
謝禦史用鼻子出聲:“你就會來這些假理虛詞!”
審言低聲開口道:“爹,請不要介意。我的父親有時言語不妥……”
“啪”地一聲,茶杯被打在地上的聲音,謝禦史咬牙的聲音:“不孝的孽障!當初根本不該要你!”
錢眼大聲說:“別別!他要是不生出來,我怎麽辦?我還指望著他發財呢!謝老大人,您可別斷了我的財路!您看看他臉色,可別讓他又病了。明天不上朝,不更麻煩了?”我想進去看審言,可又怕反而讓謝禦史更生氣,會再罵審言。
聽到錢眼又說:“你也別這麽較勁兒。你氣著了,知音又該哭了,眼睛又會腫得像魚眼。”我咬唇,看來他是對審言說話,可有點怪聲調。錢眼耳聰,也許是聽見我的腳步,知道我在門外。
爹咳了聲道:“審言,你父親是為你不平,他說這些話是應該的。我本就十分愧疚,你不要心有顧慮。你嘴唇發青,是不是感到不適?我讓玉清來……”我皺了眉,又想進門。
審言低聲道:“謝謝爹,我很好。”
謝禦史哼道:“你叫他倒叫得親!”
爹沒說話,審言道:“父親大人,孩兒的確不孝。父親大人鰥居多年,我不曾留意。若父親大人有意再娶,我會代為物色。”
屋裏寂靜了一會兒,謝禦史道:“你竟是想管我了嗎?”
爹開口道:“審言孝心可嘉,謝老大人不要誤會。”
謝禦史聲音有些抖:“我用得著你來解釋?他是我的兒子還是你的兒子?!”
錢眼說道:“都是!都是!謝老大人,他們兩人投緣,我看是好事。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少一個仇人少一堵牆,您說是不是?……算啦,咱們還是不談家事,講講國事吧。北方嚴寒,百姓缺衣,人說方圓數百裏,如同無人之區,因為沒有人能出來行走。許多人凍餓而死。南方秋澇之後,過冬之糧殆盡。有些地方連春耕的種子都沒有。大家都說商部有銀子,該拿出來救急。這兩天有人告訴我說,各個部都在向皇上要錢,說過不下去了,言外不過是商部既然籌了軍餉,也能幫幫別的部司……”
爹說道:“這幾年旱澇相間,國庫貧乏,賑濟無力。”
審言說道:“商部自當救助災民,不會袖手旁觀。我明日就上奏皇上,允商部調集衣物糧食,以實物救災。”
錢眼低聲笑了:“你這是為防官員中間克扣。”
爹說:“是可行之計。征購實物,也刺激了市井買賣。”
審言又道:“另外調撥種子,分給無種的農戶,但要簽下契約……”
錢眼道:“日後要還種子錢?”
謝禦史道:“農戶要交糧為稅,豈有餘銀還給商部?”
審言道:“那就暫且拖欠,商部不收利息。立約到豐收之年,農戶或交銀子,或賣糧食,一齊補足。商部回購糧食的價格要合理,不能讓農戶虧蝕血本。錢兄,你去裁定價格。現今要保證糧食的充足,不然國家就沒有興商的可能。”
錢眼歎道:“對呀!沒有了糧食,銀子有什麽用!保命都難,還有誰會想著賺錢?”
審言接著說:“至於各個部司的要求……”
謝禦史道:“你不能這麽好說話!要錢的就給,你成了銀庫了!皇上也會猜忌你用銀子買人情!”
審言慢慢地說:“商部的運作,也是要依賴各部司的協助。”
爹說道:“審言,你可承諾幫助,但要他們提呈如何協助商部興商的措施。”
謝禦史道:“會有人說你用銀子買路!”
錢眼道:“有來有往!不能白幹!我們是幹什麽的?商部!又不是個軟柿子。”
審言說道:“今後,如遇重大利民興商的方針方案,商部將邀各個部司派人來共同商議,若是方案贏利,商部自然不會獨享其成,定會與有關部司共惠。”
爹說道:“這樣也好,免得商部成眾矢之的。”
錢眼道:“有錢大家賺,誰都能有份兒最好。”
爹又說:“審言,你前一陣怕連累別人,除了這位錢大人,沒有別的心腹。現在,就不要再這麽勞累自己。”
審言答道:“是,就聽爹的,我會召集有識之士,共同討論要緊事宜……”
謝禦史冷笑道:“人多口雜,一件事情能傳出多少個花樣!”
審言說道:“商部操作金銀,的確會惹人非議。唯有公開辦事方法,所有決定立據備案,寫明原則因果,以服眾人。”
謝禦史道:“你以為光明磊落,日後就沒人能指摘?你不明白興商之策亂了本朝治國之法!自商鞅出連坐之策,以戶籍編製管理民眾,不倡人員流動,以防混亂。現在你鼓勵流民從商,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離鄉別井,四處遊蕩。長此以往,戶籍不全,民失管教!鄉裏之中,從商之人,長離鄉間,可否還掛農籍?是否依然要繳納糧稅?是不是能將田產出讓他人?如果不再以戶籍規範田地所有,那麽就等於允許了田地的買賣。有銀子的人,就能廣得田地,多少人會流離失所……”
錢眼道:“我倒覺得現在最要緊的是怎麽把稅銀收上來。你明令各地不能設卡收稅阻礙商品流動,那麽販貨所得,該如何收稅?”
爹說道:“你曾向皇上上言,將行商作為政績標準之一。那麽稅收所得是賣貨之地的政績還是出貨之地的收益?各方官吏對此意見百出……”
遠遠地見那個仆人端著蓋了蓋子的托盤走來,我忙轉身離開門口,迎上了那個仆人,低聲告訴他不要說我來過。如果問起,隻說張嫂讓人送的食物就是了。
好像突然之間,雪花大片大片地飄了下來,天地光線黯淡,我慢慢地往回走,心裏決定從明天起就接張嫂的賬目,開始掌家。我過去從沒有感到過如此累,所以也從沒有真的體驗到審言的艱難。他天天都覺得疲乏,稍一勞神,就萎頓不堪,但還是要上朝務政,應對種種麻煩。他早已沒有了人身的自由和安全,可他還是會繼續幹下去。在他的那個世界,我不能保護他,也不能幹涉他的決定。我隻能給他一個家,一個他能挑食能任性,能完全鬆弛休息的地方……
“歡語……”審言沙啞的聲音,我忙停步轉身,大雪中,審言沒有穿外衣,向我走來。他深灰色的修長身影,似乎是雪中輕靈的影像。我趕快向他跑過去,他也想跑,我叫道:“審言,別跑!”幾乎是同時,他也在說:“歡語,別跑!”
我小跑到他身前,脫了我的鬥篷,披在他肩上,兩個人一下抱住了對方。
審言皺著眉微喘著說:“歡語,你不能跑!我該讓人去告訴你一聲,我還要再和他們談一會兒。”
雪花飄落在審言的頭發上,他的眼睫毛上,我怕他冷,使勁抱著他,說道:“你快回去吧,怎麽不穿外衣?”
他低聲說:“我怕你走遠了,我追不上……”
我親著他臉上的雪花,小聲說:“我不會走遠的,你叫我一聲,我就會到你身邊。你不用追。”
他眼睛裏亮亮的,看了我一會兒,啞聲說:“叫一聲就馬上來,我嗓子不好。”
我笑著點頭,貼上他冰冷的臉頰,輕輕地說:“那就不用叫,小聲咳嗽一下,我就來。”我的身體與他緊緊相貼,希望給他些暖意。片刻後,審言低聲說:“別擔心我。我沒事。隻願你和孩子……”
我悄聲說:“別擔心,我和孩子都會很好的。”
他點了下頭。
大雪紛飛,周圍漸漸成了白色。我們安靜地抱了一會兒,我怕他凍著,就說:“審言,他們都等著呢。”
他說道:“我讓人送你,下雪路滑。”
我搖頭說:“我慢慢地走,沒事的。”
他低聲說:“不行!”
我隻好點頭,我們分開。他把他身上我給他的鬥篷拿下來,不顧我的阻攔,披在了我身上,說道:“我隻說出來一下,沒告訴他們我來找你。怕我父親……”他沒說完,我知道他是擔心謝禦史罵我不明禮數。
我微笑著問:“可你怎麽知道我在門外?”
他邊給我係鬥篷的帶子邊說:“張嫂沒有讓人送過點心,而且,錢眼看我的眼神古怪。”
我笑著握住他冷硬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哈著氣,拉著他往廳門處走去。快到門口了,我停下,屋裏麵傳出謝禦史和爹談話的聲音。我不敢出聲,抱著審言,深深地吻了下他涼涼的嘴唇,又親了親他的臉,然後放開了手。
審言示意仆人過來,小聲吩咐了,然後走去門口。隻幾步,他在我臂中隨和的身體已變得筆直挺拔。臨進門時,他側臉看我,臉色平靜淡然,眼神明澈如星。
我微笑著看他進了屋,才走進漫天的大雪裏。也許是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也許是因為被懷孕中的激素所刺激,我有些神思恍惚,感到似喜似憂,軟弱又堅定。我好像還是個懵懂的孩子,可又好像已是曆盡滄桑的老人。
前麵的道路一片潔白,等著我留下我的印記。我小心地走著,每一步都精心平穩。我忽然意識到為什麽人們不需要預知未來,因為所謂的結果實際沒有那麽重要。此時此刻的現在,才是生活的意義所在。雖然我們身邊的一切都不屬於我們,但我們卻要承擔我們身邊的人。我當然可以隨著我的意願去生活,可我已不能隻為自己而活。我的身體裏,有一個需要我保護的孩子。我的身邊,有需要我的審言。我歡樂得又要流淚。
到了臥室前,我對身後的仆人說:“你拿幾把傘,叫上幾個人。等大人們散了,好護著他們走路。另外,請張嫂來。”他應聲離開了。
我站在門前廊下,久久地看著外麵,團團雪花,紛揚狂灑。雖時近傍晚,大雪迷蒙了視線,但雪的反光讓周圍有種奇異明亮。院落已是一片銀白,被雪覆蓋的房屋樹木,線條柔和流暢,宛若仙境。
純屬多餘的番外6 歡語生子
時近九月九,正是重陽氣爽的一天,可我卻渾身不自在。我已經一連幾天沒有睡好覺,每夜翻來覆去,大腹便便,怎麽都不舒服,還要方便十幾次。審言自然也睡不好,又現了黑眼圈。昨天晚上,我說我們分開睡,他就低眼睛半天不理我。看他那副清清淡淡的神情,我不知多少次,突然起了邪念。對他極盡溫存,抱著他說了許多好話,包括許諾再不說分開睡了,他才緩和了臉色。見他唇角顯出那含了微笑的弧線,我情不自禁地吻他,後來自然……
我懷疑我是屬於不正常的那類人。剛知道懷孕的那兩個來月,我哭哭啼啼,多愁善感。審言被我弄得提心吊膽,天天小心翼翼地對我說好幾遍他怎麽怎麽舒服,什麽事也沒有之類的話。但幾乎沒用,我常無緣無故地就抱著他落淚,每天不哭一次我就不暢快。
終於過了三個月,審言反攻倒算,不再甘於隻被我欺負。誰說孕婦就沒有欲望,我不知比過去強烈多少,都快如狼似虎了。後來張神醫當著我的麵對審言說要養精蓄銳不能太貪房事,把我弄得麵紅耳赤。可審言卻在夜裏說我們有了魚水之歡後,我就不再哭了,而且他喜歡這樣……我才發現,的確是這麽回事……
今天送審言上了朝,我往臨院去找杏花,我們好一同走路。這是張神醫說的:“天天走走!生的時候能少吃點苦!”
還沒到杏花的屋前,就見杏花往我這邊走過來,像一台坦克。
大家都說沒見過我這樣的孕婦。到現在了,也還是總吃饅頭片。人說隻吐三個月,我吐到了六個月。後來多少吃了些青菜,但油葷的東西還是不想吃,隻能吃豆腐雞蛋之類來補償蛋白質。剛歇了兩個月,這個月又開始吐了。我瘦得四肢都沒了肉,皮包著骨頭,血管都暴露出來,臉尖尖的。全身就剩了個大肚子和異軍突起的胸脯。我對審言說我像個大蜘蛛,可審言毫無幽默感,拉著我的手看我的眼神,溫柔明亮中總是帶了些憂鬱。
就像與我對比著,杏花胖得臉都圓得像個西瓜, 渾身上下都是肉,肚子反而不顯了。大家都說她像是個貴夫人,我像個受氣的小媳婦。當然這些話誰也不敢當著審言說。
我問杏花:“昨天睡好了嗎?”我們的預產期差不多,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快了。
杏花點頭笑著說:“挺好的。我一覺就到了天亮。”
我驚訝地問:“沒起夜?”
杏花不好意思:“是憋醒的,不然還能多睡會兒。”
我歎道:“竟然有這麽有福氣的人啊!”我要是能一口氣睡上四個小時該多好啊。
杏花笑著說:“錢眼說今天下朝有好吃的。他早三個月定下的,是個據說給皇宮供過菜點的老廚子。”
我也笑:“錢眼是不是沒吃早飯?“
杏花笑著呸了一下:“那個……”竟沒有罵下去。
審言為了讓我多吃東西,過了年,就讓錢眼請城中著名餐館的大廚輪流到府中獻藝。我覺得既然大廚來了,就別隻給我做飯,錢眼杏花他們自然一同吃,我也請爹麗娘和哥哥冬兒她們來。如果李伯和張神醫在,也不會少。每次我都邀請謝禦史,張嫂在時他常來,張嫂去開店了,他隻偶爾會來一次。所以我們這裏總是家宴不斷,九個月下來,什麽南北佳肴,各色風味,都在府中見識過了。外麵都盛傳朝中重臣謝大人口味廣泛,什麽都吃,是個美食家,日後大約會變成個大胖子。
實際上,在眾多美味之前,這位謝大人依然挑食,自然還是瘦得像根竹竿。他如果能對他沒見過的菜動一筷子,就屬於晉身勇於嚐試的境界了。他要是能把湯,主食,菜和魚都吃幾口,就算得上好好吃了頓飯。這麽個讓人操心的人倒反過來勸我吃東西。上了餐桌,總是諄諄教導我要好好吃飯,對我的身體和孩子的身體都好。我看著他不眨眼地說出這套大道理,覺得有些哭笑不得。於是,常常是我們兩個人對著勸對方吃飯,你推我讓的,誰也沒吃多少。其他的人可是熱火朝天,吃得津津有味,末了還評頭品足,最後錢眼會把那些剩菜一掃光,說這些都是名家名菜,千萬不能浪費,汁都得喝了。
現在回頭看,那些餐桌上的歡笑點綴了這段多災多難的時光,就是我們沒吃到什麽,實在是已經賺了。
年初,對審言的刺殺一次甚於一次。林趙兩家公開日夜巡護我們府的左右,衙門都派了人在提供警衛。隔三兩夜,就會聽見一次刀槍的碰撞,我漸漸習以為常。審言上下朝,隨車除了錢眼父子和李伯,又加了許多別的人,還有林趙家的人暗裏護送,我就沒有擔心。可是有一次,傍晚了,審言還沒有回來,我又到府門去等著他。天漸黑了,我越等越焦躁,心裏忽上忽下。終於,遠遠一片打殺聲,審言的馬車疾馳進府,火把光中,審言的車廂上有刀箭和火燒的痕跡,錢眼駕著車,錢眼的父親坐在車頂,李伯手攀著車頂貼著車壁站著,手中的劍上滴著血。我開始哆嗦,牙齒打架。車門一開,審言下了車,一見我的樣子,當著眾人,立刻緊抱了我,低聲說:“沒事沒事,我什麽事也沒有。”我死抱著他不放手,臉貼在他胸前,腿軟了。審言連聲說:“孩子,歡語,孩子,別嚇著孩子……錢眼!你快告訴她,我沒事!”
錢眼歎氣說:“知音,是沒有事。今天邪門了,一出宮,人家就偏要往城北走,和回家的方向相反,誰勸都不聽,我們就改了路徑。快走到城北牆了,那些人找上了我們,我們看他們人太多,有五十多個,還有帶了火藥的箭弩,實在打不過,就一路跑了回來。他們是有備而來,十有八九設了埋伏,見我們沒走老路,就去追我們。如果我們按著平常的路往回走,不見得能逃脫。對了,你為何偏要往城北去?是不是知道會出事?”
話語未落,哥哥的聲音:“有沒有受傷的人?”
李伯道:“有幾個輕傷的……”
審言扶著我問:“歡語,你能走嗎?”我點點頭,他小聲說:“我抱著你走吧。”
我忙搖頭,錢眼笑道:“你抱著知音,我抱著你!”我忍不住笑了。
杏花快步走來說道:“錢眼,你怎麽才回來?!出了什麽事?”
錢眼忙道:“沒事!娘子怎麽沒在這裏等我。”
杏花說:“我睡著了……”
錢眼大叫起來:“娘子也睡午覺了!娘子累了!太好了!這是懷了孩子的樣子!”
我停了顫抖,抬頭看審言。天已經完全黑了,他正專注地看著我。我笑了一下說:“我沒事。我們慢慢地走,你也該吃飯了。”我轉頭對大家說:“半個時辰開飯,請大家都去餐廳吧。”就要和審言離開,錢眼又說:“知音等等,人家還沒有告訴我他為什麽要往城北去?”
我也看審言,他轉著頭找,後來盯著哥哥,哥哥見狀急忙跑過來,一下抓起他的手號脈。審言歎息道:“我沒事。我隻是想讓你……”哥哥又來號我的脈,審言接著低聲說:“問問冬兒嫂子,她說的城北的那家梅子店在哪裏?我們今天都快走到北城牆了,我也沒看見……”
錢眼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是感覺到了危險,原來你就是為了去買梅子點心……”周圍的人都笑了。
我握住審言的手,嗔怪道:“你怎麽能自己去買,出事怎麽辦?”
錢眼笑道:“知音,你真是有幫夫運啊!人家為你幹的事,最後助了人家自己。如果人家不是想著為你去買梅子點心,大概就落到埋伏裏了。”
我挽了審言的胳膊,對錢眼說:“謝謝你了錢眼,這麽說我的好話。一會兒多吃點兒。”
錢眼嬉笑道:“還用你提醒我……”
在大家的笑聲裏,我和審言往回走,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握著手。
那次刺殺鬧得滿城風雨,皇上要求徹查嚴辦。後來發現的確如錢眼所說,那些人本來埋伏在審言回府的路上,發現審言的車駕他往,以為被發現了,就追過去,但是畢竟失了先機。後來的刺殺就再也沒有那次那樣的規模,審言總是天黑前必定回府,而且不讓我到府門處等他了。
今年的春天對我來說,美得非凡。沒有惋惜,沒有惆悵,隻有美麗。在滿枝的春花下,我感到了我腹中的胎動。一個不屬於我身體控製中的動作,但又在我的完全接納之中。我可以想象,我的孩子在我的子宮中歡樂地舒展身體,享受著愛和溫暖。手撫著我微凸的小腹,我不自覺地微笑。
審言一直非常勞累。
春天時,幾處春汛成災。錢眼長期離城,去監督商部對災區的救濟。審言有時要日夜與人交談,哥哥在床邊給他行針喂藥,讓他能支撐到把事情料理完。爹看不過去,把那個阮氏父子的兒子帶來了,說那個年輕人很有能力,讓他當審言的秘書,為審言做筆錄,謄寫奏章。謝禦史也舉薦了自己看上的一個年輕人,後來皇上還派了一個太監,說審言身體不好,來協助審言。審言都接受了下來。於是就再也不能在臥室中辦公了,每天都要到前麵去,躺也要躺在客廳。
春去夏來,錢眼回來了,但審言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不上朝時隻寫寫奏章就能過關。興商的行為已漸漸讓民眾接受,各地的商業活動開始興旺起來。商部的事務越來越多,各個部都派了自己的人來旁聽或參議,審言也組成了商部的高層領導班子。如果審言不上朝,府前的議事廳裏總是人聲鼎沸。夏天時門窗大敞,他們爭論的聲音能從前麵傳到後院。如果爭吵中有片刻的寂靜,那大約是在審言說話。他的聲音低啞微弱,他一示意要開口,就沒有人出聲。
下午過後,聽著前麵安靜,讓人探聽大家都散了,我就會手搭著件夾衣去接審言。每次都看見他半躺在廳中的長椅上,閉目不語。錢眼陪著他,看我到了,他就會告退。我知道審言已經疲憊不堪,我的肚子大了,不能再抱他,就坐在他身邊,給他蓋上夾衣,按摩他的眼眶額頭,對他說我的理家瑣事和懷孕感覺。他把手放在我的腹部,在我的嘮叨中漸漸睡去。有時孩子會一下下地踹他的手掌,即使在夢中,他的嘴角都會微翹,麵露笑意。
……
秋風襲來,我淡黃色衣衫上精美繡製的花朵在陽光中飄動。杏花笑著說:“姐姐真漂亮啊。”
我笑起來:“是衣服漂亮吧,我就剩骨頭架子了。”開始我說隻是孕婦服,才穿幾個月,隨便做幾樣就是了。可審言早早就親自去選了種種衣料,讓人做了。我當初看到成品,曾對他說我要當十幾年的孕婦,不然對不起這些衣服。
杏花搖頭道:“我多少次看姐夫看你的樣子,就像那時在山間茶館裏,你看他的樣子。”
我笑著說:“他的眼睛一向是亮的。”
杏花哧哧笑道:“看姐姐時就更亮了。”
我也回敬她道:“錢眼看著你,不僅眼睛亮,口水都下來了!”
杏花哼道:“那是他以為我懷的是女兒!你等著我給他生個兒子,氣死他!”
我們說笑之間,我突然覺得下腹部一陣古怪,不是疼痛,更像是要拉肚子之前的難受。我想起那時麗娘和冬兒都等了一天一夜才生出來,心裏並不緊張,隻是高興。記得麗娘也是在與我走路時告訴我時候到了,我如法炮製地對杏花說:“我有感覺了。”
杏花大瞪了眼睛:“什麽感覺,疼嗎?”
我搖頭:“不疼。”可說完,就皺了下眉,怎麽有點兒疼了?
杏花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
我笑:“你叫什麽呀,咱們往回走就是了。”
有人跑過來,杏花急促地說:“快去請張神醫大公子還有穩婆!”
人們應了聲飛快離去,我笑著說:“哪裏有這麽緊張,萬一不是怎麽辦?讓大家來了,多不好意思。”
可杏花神經兮兮地說:“姐姐這麽瘦,可不能有閃失!”
我寬慰她說:“沒事,張神醫還說我會生的快呢。”說著我突然哼了一下,下腹明顯疼了。這才幾分鍾,怎麽就疼了兩次了?那時麗娘開始的時候,十幾分鍾才疼一下,還和我們說笑來著呀。
我和杏花往回走,不禁腳步匆匆,下腹有些抽搐感,到了臥室,我竟然出了一身虛汗。
我坐到了床上,杏花挺著巨大的身子,跑來跑去,給我送水送擦臉的毛巾。我看不下去,對杏花說:“杏花,求求你了,你也快生了,別照顧我了。”杏花滿臉嚴肅,問我:“姐姐,怎麽樣?想吃什麽?趕快吃點東西,一會兒好有勁兒。”
我搖頭,不想吃什麽,隻覺得肚子不舒服,有種鈍鈍的疼。過了一會兒,張神醫和哥哥還有麗娘都進來了。麗娘笑著說:“別怕,不疼。”我不自覺地笑起來。
張神醫好了脈,平淡地說:“時間不會長。”
哥哥也號了脈,點頭說:“妹妹,別擔心。”
我突然非常想念審言,可他下朝還得幾個時辰。但又一想,他不看我生產時的樣子也好,就對哥哥說:“你照顧好審言,別讓他著急。”哥哥鄭重點頭說:“我知道,他不能緊張。”我點頭說:“最好別讓他看見……”
就聽外麵人說:“謝大人回府了。”我一愣,他才去了多久?
門一開,審言一身朝服進來,對著大家無語地施了下禮,幾步就到我床前,眉微蹙,唇緊抿,臉色有些蒼白。我忙笑著說:“審言,我開始生了,張神醫說時間不會長,你在外麵等著吧。”說完我一皺眉,好不容易咬牙忍住了一聲呻吟,這疼痛怎麽這麽快就強烈起來了?
我趕快打點精神對審言笑:“審言,快出去吧。”
哥哥也笑著拉審言說:“審言,我號了脈,胎氣強壯,我們外麵等著。”
審言搖了下頭,自己開始脫朝服,手竟然抖得拉不住帶子。我示意他過來,坐著給他脫衣,隻覺得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我盡力笑著說:“審言,別擔心。”給他脫了朝服,他去了朝冠,坐在了我身旁,攔腰抱住了我,雙手在我胸前相扣,放在了我的大肚子上。
屋裏眾人麵麵相覷,一副尷尬樣子。哥哥咳了一聲說:“審言,咱們出去吧。”
麗娘也說:“姑爺呀,沒事的。你外麵歇歇。”
穩婆笑道:“生孩子,哪有夫君在屋裏的?大人還是出去吧。”
審言不抖了,把下巴倚在我的肩頭,沒有說話。外麵錢眼大咳一聲進來,看著情形,笑起來:“知音呀,看來人家也有靈犀。今天一上朝就神思不守,接著就在皇上眾臣前說身體不適,請求早退,謝老大人都快氣瘋了。既然你快生了,我娘子也快生我的錢如花了。”
張神醫皺眉道:“誰說你娘子懷的是女兒,是那個笨蛋嗎?”
錢眼一愣,說道:“他說號脈號不出來的。”
哥哥小聲笑:“懷一個月時自然號不出來。”
錢眼大叫起來:“那後麵能號出來了你怎麽不告訴我?!”
哥哥說道:“讓錢兄多幾天盼望何嚐不好?”
錢眼哀道:“你是說我娘子懷的是男的?”
張神醫罵道:“什麽懷的是男的?!多難聽!是個公子,你給另起個名字吧!”
錢眼氣哼哼地說:“起什麽名字?!就叫錢一就是了!”大家都笑起來,我呻吟了一下。
張神醫一擺手:“男的都出去!”錢眼指著審言:“他不像要走的樣子……”
我疼得叫了一聲,錢眼奪門跑了出去,哥哥也出去了。張神醫看向審言,審言沒吭聲,更緊地抱了我。
我想再對審言說讓他出去,可一陣疼痛襲來,我不及開口,竟然雙手握了他的手。
沒人告訴過我生產是怎麽一種疼。突來的疼痛裏夾雜著抽搐的難受感覺,好像有根棍子在肚子裏攪動。這種疼比我受過的鞭刑都慘烈。疼痛的力度在短時間內就升了幾級,讓我猝不及防,我有些羨慕那些有十幾個二十幾個小時疼痛的人,她們也許有個緩衝適應的過程。
我渾身發冷,劇烈抖動。審言在後麵緊緊地抱著我。麗娘和杏花有些著急的樣子,麗娘小聲說:“我那時候,等了好久才疼成這樣。”張神醫神情淡漠地說:“她是有福之人。”
穩婆笑著說:“是呀!夫人有福啊!這麽快地疼成這樣,生的就快呀!”
我可不覺得我有什麽福,再一次疼痛來臨之時,我哭了。可是哭泣一點都不能讓那攪得我肺腑錯位的疼痛減輕半分,我急得狠撓自己的前胸和肚子,審言用手護在我的身前,低聲說:“歡語,撓我吧。”
我突然意識到他不能著急,疼痛中哭著說:“審言,你出去……”審言不出聲,雙手一下下地按摩我的肚子。
疼痛終於過去了,我還是非常冷,突然覺得要吐,大喊道:“我要吐!”穩婆拿過來盆,我一下下吐著,又吐到出黃水。眼淚朦朧裏,看見張神醫漠然的臉色一點都沒有變化,我心裏安定了。
麗娘強作輕鬆地說:“潔兒,你可算是從頭吐到尾了。”
我剛要笑,就又喊了一聲,抱著肚子哭起來。審言的一手摟住我,一手在我後背重重地撫摸,到下腰處,久久地按在那裏,我覺得稍微舒服些,哭著說:“審言,別走,就在這裏。”
審言在我耳邊輕聲說:“歡語,我不會走的,一直和你在一起。”
疼痛來得越來越快,中間沒有了喘息的間斷。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疼中連聲叫審言的名字才熬得過去。
審言一直在我耳邊低聲對我說他和我在一起,他的語氣平靜沉著,他的臂膀穩定有力。我在迷亂的哭叫之中一會兒死握他的手,一會兒狠抓他的胳膊,他都不吭聲。
到我覺得我快沒氣兒了的時候,張神醫給我脫了下衣。我已經疼得毫無羞恥之感,覺得把我大卸八塊也沒什麽了。她檢查了我說:“再疼就推吧。”
我覺得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再疼”時,我疼得要發瘋,不禁大喊起來,身子都弓成蝦米狀,張神醫殘酷地說:“挺直身子!使勁往下推!”
我抱著肚子哭著說:“我不推了,讓我死了吧!”
審言清冷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歡語,我跟著你,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我當場就清醒了!忙哭著說:“審言,其實,也沒有那麽疼,我是嚇唬你的……”沒說完,我又嗷嗷叫起來。我哭著直了身子,依靠著審言,拚了命一樣用力往下使勁。朦朧裏隻聽著麗娘和杏花的叫好聲,可疼痛緩解下時,我並沒有聽見孩子的哭聲,隻覺得下腹沉重脹滿得無法忍受。我大叫著說:“我要去方便!”掙紮著要下床,她們竟然都笑了,穩婆說道:“夫人啊,那是孩子頂的呀,就要出來了,可不能去方便。”
麗娘也笑道:“潔兒呀,我們看見頭發了,再一次就行了。”
正說話間,我又喊道:“來了!我要推了!”我雙手深握著審言的手,使勁往下用力。突然,一陣不可名狀的鬆弛傳達到了我的感應中,我一下子軟了下來,隻聽她們一片喊聲:“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公子……熱水……衣服……”接著是孩子嘹亮的哭聲,張神醫像沒聽見,在我身下依然冷淡地說:“再陣痛時還要推,把胎盤推出來……”
我大聲哭起來,審言緊緊地抱著我,低聲說:“好了,歡語,娘子,你是最勇敢的女子……”
張神醫取出了胎盤,站了起來。審言輕輕扶著我躺下,站起身,我哭著拉著他的袖子不放。他小聲說:“我不走開,你失了那麽多的血,我去給你拿水喝。”我使勁睜眼看他,他渾身濕透,臉色慘白。我把他拉得坐下,說道:“我不渴,你坐著歇一會兒。”看他的手和手腕處,被我掐得處處青紫,我哭泣道:“審言,你疼不疼……”
張神醫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打斷道:“他不會在意的!你別嘀咕了!”她對著審言說:“你坐到椅子上去!”審言聽話地坐在床邊椅子上,張神醫對麗娘說“抱她起來。”她又對杏花說:“換床鋪!”
大家手忙腳亂地收拾幹淨了,我的衣服也換了,不哭了,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一堆枕頭上,審言坐在我旁邊,我拉了他的手。穩婆抱來了一個已經穿了和尚嬰兒衣服的嬰兒,笑著說:“小公子好相貌。”
我放了審言的手,雙手把那個孩子抱在胸前,他睜著眼睛,眼眸漆黑,修長的眉毛,明顯是審言的遺傳,嘴唇像朵花。臉上根本不皺,烏黑的頭發濕漉漉的。他有些怔怔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其實看不清我,可是我卻覺得他看到了我的心裏去。一時間,我感到我終於越過了我成長中養成的自私和自愛,知道對於這個我懷中的孩子,我將失去自我,我將無條件地愛和寬容。我願意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付出我的性命,我甚至盼望他最後離開我,尋找到他的快樂幸福,屬於另一個人……
我又開始哭了,低聲說:“謝謝你,謝謝你來了,讓爹娘能愛你……”
審言遲疑地伸手,像是要觸摸嬰兒的臉,嬰兒卻突然抬手,緊緊地抓住了審言的食指。周圍的人錯落驚呼,嬰兒的眼睛隨著自己的手,看向審言。
審言僵在那裏,手懸在空中一動不動。他一向冷淡的神色完全被驚詫的表情所代替,錯愕中似乎還帶了一絲淡淡的哀傷,可明亮的眼睛真的似乎更亮了。
嬰兒張嘴打了個哈欠,放開了手,審言緩緩地放下了手,臉色恢複了平淡,但還是有些呆。
杏花突然叫了一下,張神醫轉臉看她,杏花像是個小孩子似地看著張神醫,小聲說:“我肚子疼……”
張神醫竟然笑了:“那我就不用再來一趟了。”
杏花一連聲地喊著:“錢眼!錢眼!”快步出了門。外麵錢眼一聲喊:“啊?!那今天的廚師的菜誰吃呀?!娘子,你再忍忍行不行……”然後是他的漸漸遠去的哀叫聲。
麗娘笑著對我說:“你快休息吧,我接著到杏花那兒去湊熱鬧。老爺還沒下朝呢。外麵沒人。”說完也走了出去。
張神醫又號了下我的脈,說道:“沒事了,你真是有福氣,前後不到兩個時辰!你先別睡覺,這麽躺個把時辰,我一會再來看你。”她出去,對哥哥輕聲說話,聽著兩個人出了屋門。
穩婆輕聲說:“夫人,孩子睡著了,我抱過來吧。”我低頭,嬰兒已經閉著眼睛睡著了。穩婆接了孩子,放在了床邊的小床上,又收拾了一下,也離開了。
屋裏就剩審言和我,我興奮得根本沒有睡意,剛才推的時候覺得快沒勁兒了,可現在都不感到累。我拉審言的手,他好像才從沉思中驚醒。他轉了臉看我,我笑著看他。
審言抬手把我額前的濕發捋向後麵,又拿起了條巾帕給我仔細擦臉。平時都是我照顧他,他這麽做,我有些不習慣,總想為他幹點什麽。他起身,到桌子前給我倒了杯水,端過來遞給我,低聲說:“還是溫的。”
我想起他也沒有喝水,就笑著說:“你先喝。”
他喝了一口,又遞給我,我喝了。我說:“你去拿件幹淨衣服,換下你濕了的衣服。”
他點了下頭,起身去換了衣服,再坐到我身前,已經都穿好了。我有些失落,笑著說:“現在是我要抱抱了。”
審言抱住了我,我閉著眼睛,此時此刻,我感到的幸福可以與那天堂中的欣喜相稱。就是這樣的瞬間,撫育了人們心中的勇氣和堅韌。
“審言。”我輕聲說。
他低嗯了一聲,我悄問:“怎麽了?”
他好久,終於說:“歡語,你是對的。我懂了,我娘,愛我,我沒有傷過她的心,從沒有害過她……”
我緊緊地抱著他,一個勁兒點頭,他停了一會兒,又低聲說:“我會是個好父親的……”
我撫摸著他的後背,小聲說:“審言,我一直信你。我愛你。”


茶館閑談 1
兩層樓的飯店“香遠閣”地處在黃金區域,對麵是朝中得皇上恩寵十五年不衰的謝審言尚書和他公認的搭檔錢茂大人的府邸,周圍是各色高官大戶的宅所,多是些在商部任職的官員或從事大型商務活動的業主們,為了與謝大人和錢大人離得近而安家此處。其中以建了自京城伸展去各省的跑馬大路的林家尤為有名,另外開了全國連鎖的健身強體趙氏武館和它的子公司趙氏保安(為所有的商業活動和運輸提供保安服務)的趙家,遍布了各個大城鎮的“天下百貨店”的總部陳家,以在主要道路上提供快餐而發家的飲食大王張家,聞名全國的董郎中府等等都在附近的三裏之內。
“香遠閣”的老掌櫃已經七十多歲了,常笑吟吟地坐在門附近的一張小桌子旁,守著一壺茶,主動給人們講講這生意旺盛的飯店的發家史:當初他隻有一個茶棚,但謝大人和錢大人租了對麵的空宅子,一年之內,這個地段就成了京城最熱鬧的地方。祖宗積德,他那之前沒有挪了地方。而且,最讓他百談不厭的是,那次謝大人和錢大人來看對麵宅子的時候,還是在他的茶棚落的腳,喝了他的茶。他為兩位大人和夫人講述了這宅子的淵源。
他總這麽說,可就說出了名聲。許多要去拜見謝大人和錢大人的人們,都會來見見這位老店家,了解一下謝大人和錢大人私下的情形是怎麽回事。這些人一般都能看出來,一進門就是找人的樣子,見了那個老店家,馬上眉開眼笑,走過來說一大堆他老人家看著真有精神之類的好話,接著就坐下來,當著老店家的麵兒,點些飲食,表示自己貢獻了銀子。然後就開始把話題往街對麵的謝府和錢府引上去。可今天這個人,有點兒特別。
這個人三十來歲的樣子,五大三粗的身材,滿臉的橫肉,粗眉環眼,短黑的胡須和厚唇,看著像個強人。他抱著一個大扁匣子,後麵跟著個書童。進來也是先用眼睛尋到了老店家,老店家心裏樂了,這麽多年,自然一下就能看出找自己的人,一會兒又有人聊天了。可那個人沒過來說話,轉了好幾個空桌子,然後問窗戶前的一桌人道:“請問諸位還要用多久?”他說話倒不失文雅,但那些人見了他的相貌,顯得緊張起來,連聲說:“就走就走!”老店家不快,這不是趕我的客人嗎?剛要說話,見那人長得粗獷,正有些猶疑,聽那個人忙道:“不急不急,我可以等候。”說著似乎是十分賣勁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讓老店家平白地想起了猛獸之類的表情。那桌人大概也有同感,慌忙收拾東西,那個人見狀趕快說:“在下無意驅趕諸位,在下讀書寫字多了,眼神不好,這臨窗的桌子亮,所以想用此桌。”
那桌子的一人脫口而出:“你還讀書寫字?”他旁邊的人馬上捅了他一下。
那個人又笑了一下,看來似乎是有些羞澀,老店家覺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聽他說道:“在下賣文為生,自然要讀書寫字。”
桌上的人大膽了些,大概覺得能讀書寫字的人壞不到哪裏去,問道:“賣文?怎麽賣法?是替人寫家書還是謄寫詩詞……”
那人後麵的書童大聲道:“我家公子是洛修文。”
語聲未落,周圍一片人聲:“不會吧?!”“啊?!是那寫了《春心傳》的洛修文?!”“還有《佩霞賦》的?!”“何止那些,多少豔詞麗曲,勾欄傳唱不衰,人稱是自古以來寫情寫愛的第一人哪!”“是他?!”“瞎說的吧?!”“怎麽是……這個樣子?”“我以為該是個小白臉兒……”“不見得,那些文中以傷懷幽情最勝,他要是長得好看,就不會那麽發愁了……”
那個洛修文臉上一片尷尬,轉身盯了書童一眼,書童非但沒有歉意,反而更大聲說道:“公子的文那麽多人喜歡,天天傳給公子的信簡要用筐子裝。一篇書稿,多少家爭著要。他們竟然不喜歡你……”
有人忙道:“小兄弟,我們可沒說不喜歡洛修文,隻是,這位是不是洛修文,我們就不知道了……”
書童道:“我家公子又不是拿名字來騙吃騙喝,不過是要張有光亮的桌子,一會兒好寫字,因為我家公子要寫新書了……”
“哦?!公子要在此處寫書?!”“是不是要有人在周圍才寫得出來?”“他那種書,我覺得在勾欄裏寫得更好……”
洛修文忙抱著匣子微欠身道:“不過是想在此問詢一下有關謝審言謝大人的事情……”
“喝!你可來對地方了!這位老店家就和謝大人說過話……”
老店家不滿意了,“何止說過話,我那時……”
“就是,這話多了去了!洛公子,您先坐下再說!話說,我也知道些謝大人的事兒呢!”
“顯擺就你知道!我三姨的外甥的爺爺的表弟,原來就住在謝大人之父的府邸旁,說是看著謝大人長起來的……”
說著話,那臨窗的人們已經讓出了桌子,洛修文到桌前,打開木匣,裏麵是文房四寶和一疊紙。馬上有人端了杯水,書童開始研墨。洛修文像老店家一施禮,老店家笑著起身,坐到了那窗前桌子旁邊的一張桌子邊,人們也紛紛挪地方,不久就圍坐在了洛修文的桌子附近。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話:“洛公子,新書想寫什麽呀?”
洛修文答道:“我十分有意謝大人的身世……”
“其實您想寫謝大人,還不如寫錢大人。”
“對呀!人家說,在民間,錢大人的名聲可比謝大人大多了!”
“當然,錢大人走了多少地方,遍訪民情商訊,與民眾親和,多少人說與錢大人就像兄弟一樣。”
“我就見過錢大人!我那次販糧到京,正趕上糧價大跌,我就要血本無歸呀。那天在糧市上,我們大家愁苦不堪,怨聲連天!就看見一個人,布衣短衫,光頭無巾,見我們大家蹲在一起,就過來也蹲在我們旁邊,發牢騷說他沒錢。我們對他說,我們才沒錢呢,講了那行市,說這下子,我們回去弄不好賣妻賣子,家敗人亡啊。他聽了,問了我們是怎麽種的糧食,種子多少錢,人工多少錢,運費多少,然後說讓我們等著別賣,就走了。當日下午,商部就來人,買了我們所有人的糧食,雖然那價錢隻是保了我們的本兒,沒讓我們賺著什麽,可比市價高,我們不用哭著回去。後來的幾天,商部天天來人買糧,直到糧價回升到了我們保本兒的價兒。人家說,這就叫‘救市’,我覺得該叫‘救命’啊。我臨離開的時候,專門去商部看看,想謝謝商部的大恩德,嘿!你猜我看見誰了?就是那天和我們蹲在一起的那位,穿得那叫好!我跟他打招呼,旁邊的人就吆喝,說我不懂規矩,原來那就是錢大人哪!錢大人可沒在意,還過來和我說了幾句話呢……”
“那商部不是賠了嗎?”
“你知道什麽?商部有大型糧倉存儲,第二年,那糧價,就高多了,商部又在糧市上賣了糧,降了市價,不僅自己賺了一筆,還為京城的百姓省了多少銀子。”
“可這也懸,如果第二年,糧價還是低,怎麽辦?”
“沒聽過要存糧防災嗎?商部說了,糧食之類的,有什麽‘戰略意義’的物品,商部都會出麵保護呢。”
“也不好吧?如果商部不救市,那些賠了本兒的人就不會再種糧食。有商部托著,大家就使勁種唄,那糧價不就總也上不去了?”
“商部那個價兒,隻能保本兒,誰指望能那麽掙著錢?商部就是幫把手,誰那麽傻,辛辛苦苦的,不想多掙點兒?如果最高的價兒就是商部的那個價兒,種的人也不會多了。糧價自然就上去了。”
“商部那個價兒是錢大人定的吧?”
“可不是!大家都說,錢大人知道所有商品的行情,何止糧食。從絲綢到金銀首飾,從木柴到草席家私,錢大人那是萬事通啊!”
“何止知道事兒,每次新的商法下來,錢大人都要去訪查商家反應,我就有一次這麽見著的錢大人。那時出了條新規矩,我正和幾個人談這事兒,有個人……”
“別說!肯定又是平民裝束。”
“不是,是個財主的樣子!說也是個辦企業的,有個藥廠。他說起來開業的艱辛,我們都有同感,自然對他講了我們對那新章程的看法。他問我們有什麽建議,我們說了,結果怎麽著?後來的幾天,那條例真的按我們的建議改了點兒,方便了大家,還依然惠顧了商部哪,後來我去商部招待大作坊業主的年宴上,見到了錢大人,就是那個和我們談話的財主啊!”
“難怪他什麽都知道,就是微服出訪唄。”
“你還別‘唄’,誰能像錢大人那樣?沒一丁點兒架子,到哪兒都能讓人跟他說心裏話。你去我家鄉問問,離這裏上千裏,也有人見過錢大人。”
“誰不說錢大人是商部的財神爺,給商部掙了多少錢!”
“要不人家怎麽叫錢大人呢!”
“商部怎麽不讓錢大人當頭兒?”
“嘿!你又不知道了吧?錢大人是幹事兒的人,可出這些主意的是謝大人!”
“你怎麽見得?”
“當然!自商部初建,所有的條例規範,無一不是謝大人親草。皇上給謝大人封官的詔書上就是這麽寫的。”
“就是,你們光看著錢大人後來給商部賺錢,你不知道,十五年前,商部才建,哪有什麽錢?又逢戰亂,朝廷緊掙捐稅備戰,還有什麽人經商?”
“戰亂?”
“是呀,你們小輩兒的人哪知道這些事!那時皇上初掌朝綱……”
“這我可知道。咱皇上可是不世出的明君,多少人說功比堯舜哪!當初,皇上不過雙十年華,先奪文權,再奪兵權,威震朝堂啊!”
“就是,奪文權還算容易,當時的董太傅,據說懾於皇上的龍威,乖乖地就退出了太傅之位。”
“他能不退嗎?當時的太後,一直看他不順眼哪,曾公開打死了他的女兒。”
“不是沒打死嗎?”
“那也差不多了!你想想,太後怎麽敢這麽公開打人?還不就是因為自己的哥哥掌著兵權嘛!”
“她能那麽膽大,就是以為皇上沒法奪兵權哪!”
“對呀!太傅一退,太後那邊就厲害了,那時誰都以為皇上從此就仰仗國舅爺和太後了。”
“誰能知道那是皇上的計謀啊!”
“你沒聽人家說皇上隱忍不發,三縱太後?”
“當然!洛公子,你應該寫寫!這其中的曲折,能成個好文!”
洛修文點頭,“我倒也有過耳聞,但請細講一遍,看與我所知是否有出入。”
“我叔叔是史官,沒娶媳婦,住在我家,一喝個酒,就愛對我講些朝裏的事兒,你聽我的,肯定沒錯!那第一縱是太後親點了自己侄女,讓皇上定為皇後,皇上答應了。我叔叔說,後來,皇上為了抗衡,曾想讓當時的太傅之女也進宮,可太後明白說了不行,弄得皇上私底下去偷偷去見太傅之女,太後後來知道了還不願意呢。你說這皇上當的,多窩囊!”
“也許這也是後來太後要往死裏打她的原因吧?”
“肯定是原因之一呀!這就是第二縱啊!太後竟然幹擾朝政,公開責打大臣之女,還是皇上見過的人,皇上能不生氣嗎?可皇上連句話都沒說,壓根兒沒責備太後。後來,當時皇上新重用的謝大人娶太傅之女時,皇上根本沒攔著,還送了賀禮呢!”
“就是,這也表明了自己沒對那個女子有意思,讓太後舒舒心。”
“其實,他當時如果表示一下不滿,後來太後國舅爺也許就不會那麽過分了。”
“那怎麽成?太後不就有戒心了嗎?”
“要不怎麽有第三縱呢!太後表妹的兒子賈什麽的,算是太後的表侄子吧,竟然去刺殺就要成婚的太傅之女,其實這也就罷了,那太傅之女說來沒有官位,可他竟重傷了謝大人!這可了不得呀!誰不知道皇上剛剛寵信了謝大人,委以重任,籌建商部,竟然有人敢傷他!還是內戚!皇上要重辦那個刺客的父親,可太後竟然為他求情!”
“糊塗了!該要求皇上重辦,顯得大公無私才對呀!”
“小看了皇上了唄。你猜怎麽著?皇上竟然同意了!隻降了賈父官位兩級,讓事情不了了之。好長時間,大家都不知道謝大人到底是誰刺傷的,還以為是那個聲譽極壞的謝夫人幹的。直到後來,皇上奪權,秋後算賬,數罪並罰,重懲那個賈父時,才把那條縱子行凶之罪公布於世。”……
洛修文咳了一聲,“諸位,我是對謝大人的事感興趣。方才有人說,商部初起,又逢戰亂,謝大人怎麽才籌了銀兩的呢?”
“洛公子,您這就不明白了,這些事兒都是連在一塊兒的!”
“就是!洛公子,當年,您也就十幾歲,還記得那時的事兒嗎?”
“多少記得。西北邊防不守,百姓淒惶……”
“那時最要緊的,是朝中兵權由國舅爺掌著,皇上從來不能染指。可是借著西北的戰事,皇上昭示天下,允許武夫自薦。一時間,各地的熱血青年都紛紛來投,京城會有個類似比武的會考。被選中的人,當堂向皇上論戰策謀術,也要展示武藝。”
“就和當初選了謝大人他們的文官的方式一樣呀。”
“對呀,選中的人,被安排在軍中,如果是平時,國舅爺肯定不讓呀。可戰事越來越緊迫,國舅爺就同意了。”
“皇上這就在軍中安排了自己的人了。”
“可不是,皇上主戰,國舅爺要割地求和,說朝中沒有軍銀,不能取勝。那時謝大人才傷愈上朝不久,向皇上上書,出謀劃策,以出租特許權的方式籌集銀兩。”
洛修文皺眉,“在下文士出身,實在不懂商業……”
“洛公子,如果你家裏沒錢了,你有一大堆東西,你會怎麽辦?”
“自然是典當換錢……”
“對呀!其實這就是謝大人出的主意。他讓皇上出租經營的權利。比如,把一個沒有怎麽開采的礦山,包給一個業主十年。業主先付一筆租賃的銀子,後麵每年再付利潤的分成和使用費用。再比如,拍賣從京城建跑馬快速路的權利,得了這個權利的業主,建成道路,可向使用的人收費……”
“那林家就是這麽富起來的!想當初,有幾個敢去競價?可林家當場以二十萬兩銀子買了這個什麽特許,還保證每年再分給朝廷兩成的盈利。很多人還覺得貴。林家建了第一條跑馬快道,旁邊有護欄,別人沒法用,想上路的就得交錢。雖然像是截路的,可比路匪便宜多了,林家還請了那趙家維持路徑秩序,保證過往商販的安全,收費每架車才十裏一兩。當時那條路不過百裏,可上了這路的人,能省一天的時間,更重要的是,不會被人搶劫。剛建了,上麵就車來車往,每日有時上百輛!兩年就把那二十萬賺回來了。現在你再想向朝廷買路權,可就不是那麽容易了!”
“就是,連什麽州府的道路權,都不是二十萬兩能買下的了!你想想,要想富,就修路。道路一通,貨物流暢啊。本地的特產就賣得出去……”
“謝大人出的主意多了,什麽製兵器的特權,什麽販鹽特許,反正就是典當家產吧。”
“唉!那時戰亂,不得如此啊!不然都向百姓征稅,還不苦死大家!”
“還好,謝大人最多給了十五年之限,其中還有許多條例,不讓那些人高價害民,不能獲取重利,否則商部就會收回特權呢。”
“就這麽著,謝大人為皇上籌得了戰事所需的銀兩,也給商部掙下了底子啊!”
洛修文點頭,但又說道:“錢有了,可兵權還是沒有啊。”
“洛公子,有錢就好辦了!這些錢可是攥在商部的手裏,由皇上調配,你想想,這不就是皇上手裏的籌碼了嘛!”
“就是,想要錢,就得聽我的唄。”
“皇上指定自己提拔的人,在軍中接受銀子,說什麽讓他們鍛煉。可國舅爺就明白了。但戰事緊迫,國舅爺就先容了那些人。皇上出言要出兵抗敵,國舅爺再三阻攔,最後文臣大都在皇上一邊,朝堂上,沒幾個支持國舅爺。皇上旨出如山,調軍北伐。國舅爺點了元帥,可皇上點了監軍,是個自薦的草民,聽說還是個仆人與主人的私生子,被皇上從幾百人中點為武臣頭榜的青年人……”
“就是現在我朝的震北侯郭威將軍。”
“你看看,這麽快就說了,後麵我還能講嗎?”
“這事兒誰不知道!”
“你可沒我知道的清楚!話說雖然出了兵,打不打那還不是得聽元帥的?兩軍一遇,對野紮營。國舅爺點的主帥看敵方氣勢浩大,人數多過我方,臨陣怯場,晚上就要後退撤兵,郭監軍不同意,說兩軍對壘之下,如果撤兵,讓敵人一追擊,我軍必死無生。至少要先放手一戰,殺了對方的士氣,讓對方不敢追趕,才能談撤兵。可那元帥不聽,郭監軍當場拔劍,斬了主帥,出示了皇上手諭,上麵有‘朕得天意,此役必勝,違朕旨者,立斬不赦’之句。當夜晚,皇上安插的人殺了國舅爺的領兵頭目,掌握了軍權。”
“你說,如果不是在那種情況下,還不亂了套?”
“就是!可對著大敵,誰都知道不能亂呀。所以除非死忠國舅爺的人反抗了下,別的人對郭監軍還更抱希望呢。”
“郭監軍連夜部署,後麵三日不迎戰,隻等著敵人把我軍團團圍住,自斷了後路啊!那些將士知道生死存亡在即,無不要拚死一戰。到第四日,敵軍攻營,血戰開始。才半天,突然傳來敵方一處要緊關口城鎮失守,都城不保的消息,敵軍立刻回撤,那怎麽可能?!郭監軍戰鼓急催,我軍大展神威,殺得敵軍潰敗奔逃,死傷無數,從此一蹶不振……”
“嘿,你說的可真細致。”
“當然,我叔叔是史官……”
“知道了知道了!”
“可你知道這事兒真的離奇之處在什麽地方嗎?郭監軍派了也就二百之眾,到那個關口城鎮,不過是想嚇唬一下敵軍,讓主力分散一點兵力,也解些困境。那敵人的關口城鎮所在,地勢險要,根本攻不進去。那二百人到那裏,是次日深夜,領頭的就讓十來個人去看看地形。其中有幾個人摸到了城門入口處,城門是包了銅皮的大門,跟石頭似的。可不遠處有個小小的門洞,大概是為了供不開城門時少量的行人出入。我方有個兵士無意一推門,發現那門竟然沒閂上?開了個縫,這不是天意是什麽?!那幾個人派了一個人回去叫人,馬上就進了城,悄不聲地是殺了守門的兵士,等那兩百人進來,嘿,大開了殺戒,放火燒城啊!那些敵軍匆忙裏還到城牆上往外麵射箭,哪知道是從後麵來的刀劍哪……”
“你說皇上怎麽能預知了這樣的事?”
“要不說皇上是堯舜之君再世,一定是得天的保佑的呀!”
“還有奇的是,郭監軍大勝後,隱而不發奪權之訊,隻以原來元帥的名義傳了個敵人強大,不能抵禦之報。然後日夜兼程,班師回朝,就和原來元帥要幹的事情一樣。對要見元帥的人一律囚禁在伍,不容任何人走漏風聲。結果京城裏都以為邊關危險未除,人人擔憂。朝堂上,國舅爺有逼宮之勢,要追究那些支持皇上的文臣的誤君之罪。先就拿謝大人開刀,說有證據指謝大人貪汙銀兩,假公濟私,比如,把建路特許權給了住在自己家旁邊的林家,要皇上把謝大人交給刑部審理……”
洛修文持筆開始寫:“哦,有什麽細節詳情?”
“皇上當然不加理會,甚至說是自己權衡了各方的銀兩提案,點定的林家,難道國舅爺要把自己交給刑部不成?”
“何止皇上!我叔叔說,那日朝堂上,皇上欽點的新臣,過去太傅和謝禦史的舊臣,都力保謝大人,說謝大人清正廉明,才能卓著,為國家解了燃眉之急,讓皇上不要聽信讒言呀!”
“你聽聽,這簡直是說國舅爺是奸臣了!”
“就是!國舅爺拂袖而去,我叔叔說,那叫反意盡現,隻等著大軍回朝,就會行動了。”
老店家咳一聲,“你們大概也知道,算來是大軍回朝的前夜吧,國舅爺就派了人到謝府……“
“哦?!怎麽回事?怎麽知道是國舅爺的人?”
“穿著是刑部的衙役,說是奉旨,要押解謝大人去刑部下獄。你說有可能是皇上嗎?敢偽托皇上旨意的,還能有誰?”
“何止謝府,我叔叔說,那天夜裏,許多大臣的家中都來了自稱是刑部的人哪。被抓去的人,生死不明,後來連屍首都沒找到。刑部說根本沒派過人,那些人也許是國舅爺手下的。”
“幸虧大多數人都覺得不對,或藏或跑,沒被抓去。”
洛修文皺眉,“老店家,那夜是怎麽回事?”
老店家微笑,“我可沒進府,隻遠遠地看著,來了二十幾人呢,高頭大馬,鐐銬長枷都備好了,是非得把謝大人抓走的意思……”
“就是呀!謝大人是皇上的心腹,要先除了他……”
“別打岔!老店家,接著講。”
“他們到了門前,說了來意,門口的仆人說稍等,那領隊的說什麽謝審言大概忘了他是怎麽當的官奴了,還敢讓他們等,這次大家給他提個醒兒,說完刀槍棍棒地就打進去了。”
洛修文奮筆疾書,“老店家,快快接著講。”
老店家笑:“洛公子,你來還沒有喝茶……”
洛修文不抬頭,“快,上壺好茶!”
老店家又說:“是不是來點甜點?”
洛修文還在寫:“來盤甜點,要貴的。老店家,後來呢?”
老店家一笑,“後來也沒什麽,沒聽見什麽打殺之聲,那些人天亮再出來時,都被綁得像粽子似的,被謝府的仆人以偽裝衙役,擾亂民宅的罪名給送到衙門裏去了。”
洛修文又皺了眉,“到底出了什麽事呢?”
老店家嗬嗬笑,“我沒看清,但那些衙役們還沒進府,林家和趙家就有幾十個人出來看熱鬧了。他們一進去,林家趙家的那些人也進去了,還沒走門,大多從牆上翻進去的。”
“那就是了,趙家是武林世家,林家也有江湖背景,他們去了,那還用說嘛!二十幾兵士或者衙役算什麽呀!肯定能救下謝大人。”
老店家又笑:“可後來,林趙兩家的人來喝茶的時候,談起來,說他們到的時候,月圓當空,明亮如洗,謝大人一身白衣,肩披深色長衫,神情淡漠,站在臥房門前。俊秀英挺,宛如仙人。謝夫人手挽著謝大人的胳膊,緊靠在旁。他們一邊是一位黑衣老者,另一邊是錢大人和夫人。謝大人的四五歲的孩子言言在他們前麵亂跑,說要保護他的爹娘。他後麵跟著兩個人。那個小孩子一出手,一個衙役就會趴下,見他們來了,那孩子後麵跟的人喝道:‘還不給小少爺叫好?把小少爺打倒的人抬走!’那些人除了大聲說好,再去抬人,其他什麽也沒幹。衙役們怎麽衝打,都無法近前,別說謝大人了,連那個小兒的衣衫都抓不到。有人說他們發現那位老者有時手一動,就有個衙役要彎腰低頭啊!也有人說那孩子身後麵的兩個人是林趙家的頂尖高手,一個人就能把那些人都收拾了,這麽耗著就為了陪那孩子玩玩。他們說,那夜謝大人根本沒睡,就等著他們來呢……”
“老店家,我可以給你補上點兒!我的表弟媳婦的嬸子就在裏麵,她說,那天晚上,謝大人和夫人和錢大人和夫人在謝大人的臥房中長談,那個言言,怎麽也不睡覺,偏要謝夫人抱著。所以那個孩子的兩個隨從就一直守在門外……”
洛修文邊寫邊問:“那個黑衣老者是誰?”
“大家好像都不敢說他是誰,有的人說是個過路的,日後就再也沒看見。”
“第二天就有了大軍到了三十裏外的消息。國舅爺到了朝上,要謝大人代表文臣與他出迎大軍於城外。不及皇上開口,謝大人就同意了。”
“我叔叔說,當時他覺得謝大人是自赴黃泉。你想想,前一天,國舅爺就要送謝大人去刑部,這次帶他出城,那謝大人還能活著回來?”
“如果皇上當初讓謝大人被人殺了,那麽現在……”
“那麽就不是現今的皇上了!”
“就是!皇上知道戰役已勝,可怎麽就能讓謝大人跟國舅爺出去呢?”
“據我叔叔說,皇上方要阻攔,謝大人說道:臣知天命,必無禍患,自願前往,以安人心。”
“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他如果隨國舅去了,國舅就不會起疑心吧。”
“對呀!表示皇上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實力。有人重傷了謝大人,皇上那時沒有重判,現在讓謝大人去了,就是認輸呀!”
“國舅爺也是想這麽試一下皇上吧。”
洛修文急切地問:“後來呢?你叔叔怎麽說的?”
“我叔叔說,當時,謝大人身後站出了一個人,就是首次上朝麵君的錢大人。他說他是謝大人的助手,願和謝大人同行。”
“如此的義氣!這是要同生死呀!”
“皇上感於錢大人的忠心,當場給他升官,但他推辭了官職,反要皇上賞他個皇家的珠寶玉器什麽的,說日後可當傳家之寶。”
“這不是死到臨頭還要錢嘛!”
洛修文緊皺著眉寫著,嘴裏說:“後來呢?後來呢?”
“國舅爺手裏有了謝大人,見皇上沒有爭奪,看意思是不敢和自己翻臉,情形和以往一樣,就帶了謝大人和錢大人出了宮門。不然,怕是會幹出什麽事兒呢!”
“對呀!當場殺了皇上,或軟禁了皇上,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理兒誰不知道?”
“說來謝大人是把自己交在了國舅爺手裏給皇上掙來了時間呀。”
“就是,多危險。國舅爺遠遠地見著了黑壓壓的大軍,就讓人除了謝大人和錢大人的官服,綁了他們,說要‘清君側’,接著原地等著軍中元帥來見……”
“為何不動手就殺了謝大人和錢大人呢?”
“當然要借元帥的手殺人了!國舅爺怎麽能落下這個把柄?肯定是指著元帥痛陳謝大人誤國之罪,說些殺之以祭奠那些陣亡將士之類的話。”
“結果,誰能想到……”
“就是!結果等來的是郭監軍!當場就拿下了國舅爺,說要清君側……”
“一樣的話?”
“一樣的話!”
“那郭監軍還出示了皇上的密旨,說國舅爺恃寵驕橫,欺君犯上……”
“那謝大人和錢大人如何?”
“還用說?郭監軍肯定就讓人鬆綁,給他們穿上官服,與他們回城見皇上呀。”
“那時郭監軍才讓人傳了大捷的戰報,一時全城沸騰,人人上街爭看回城的將士。郭監軍一身黑甲,外罩紅色戰袍,麵貌威武,騎在一匹高大的黑色戰馬之上,氣鎮山河,宛若戰神哪!可他堅持讓謝大人和錢大人與他並肩同行,對他們十分恭敬,和以前武官看不起文官完全不一樣啊!”
“那是!軍中的軍餉和武器都是謝大人的商部籌助的,沒有錢,打什麽仗?”
“何止?我叔叔說,郭監軍對皇上講,謝大人身處險境之中,麵不改色,從容冷淡。錢大人與旁邊看押他們的人談笑風生,插科打諢,武將也不見得有這樣的氣度,他深感佩服哪。”
“我懂你說的。那次大軍入城,我就在街上親眼看見了他們。謝大人貴體清瘦,在一片兵甲之中,顯得有點兒單薄,長得又那麽俊雅,可謝大人那個樣子,身子骨兒筆直,臉上冷冷的,眼神兒雪亮,讓人望之生畏……”蹙眉停住搖頭。
洛修文問道:“再如何?”
“洛公子,您是寫文的人哪!我哪有詞兒呀!”
“你親眼看見的,才說得出來呀。”
“我也說不出來,反正那天街道上的姑娘媳婦都瘋了,不是喜歡了郭將軍,就是喜歡了謝大人……”
“錢大人呢?”
“好像沒什麽人……”
“真沒眼力價兒!我要是女的,就喜歡錢大人!”
“你是女的嗎?你不是吧!女的就是這樣,要麽喜歡那力拔山氣蓋世的,要麽喜歡那溫雅俊秀飽讀詩書的……”
洛修文歎氣,“我就是集兩者於一身呀!”有人笑,書童瞪眼道:“笑什麽?!我家公子就是這樣的!”
洛修文忙說:“別說我,見了皇上如何呢?”
“我叔叔說,郭將軍上朝跪拜,講了戰事的離奇之處,雙手捧上皇上‘朕知天意此役必勝’的手諭,謝大人稱皇上是得天助之君,從此必然啟開天地以來未見之盛世,受萬民敬仰。”
“這好話說的!”
“我叔叔說謝大人從不妄言,說出來的話都是真的。”
“可不是讓他說準了,咱朝的興盛繁榮,自古就沒有過呀!”
“皇上當朝貶官的貶官,換將的換將,大軍在城,郭將軍在側,誰敢動?國舅爺被虢去官位,押解去了天牢。太後披發鬧宮啊!衝上朝堂,要死要活,說皇上不孝,那還得了?大臣們立刻啟奏皇上,言後宮幹政,有違治國之訓。皇上當場揮淚讓人把太後拘在了冷宮裏,說自己不敢違背祖訓,日後一定對太後供奉加倍,以示補償。”
“據說太後發了瘋?”
“好像是,在冷宮裏好吃好喝地過了三年就死了,皇上厚葬於先皇之側。”
“後來,皇上並沒殺國舅爺。”
“對呀!皇上心地仁慈,說念國舅爺輔佐了十年,雖有反意,但顧念往日情分,隻抄沒了家產,囚禁在了一處偏院,讓他得享天年……”
洛修文歎氣,“諸位,我是想寫謝大人的故事。”
“您就這麽不耐心!就要說到了呀!”
“皇上那日要封謝大人三公之位的首位呀,就是以前太傅那個位子,可謝大人以身體不支為由請辭,說隻能運行商部,無法承擔它職。從那以後,皇上才真的掌握了文武之權,開始展現他的治國奇能啊。”
“是啊!皇上的政令激勵農務,嘉獎開墾荒田,謝大人的策謀刺激商業……”
洛修文停筆歎道,“諸位!這些並非我寫文所需……”
“哎?怎麽不需要?你不是想寫謝大人嗎?”
洛修文微皺了粗野的眉毛,“我想寫……”他的下唇包住了上唇一會兒,終於說:“謝大人的情事。”

茶館閑談 2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片刻,接著許多人同時開口:
“謝大人乃天下第一不幸之人……”
“謝夫人與謝大人伉儷情深,世間少有……”
“那謝夫人是原來董太傅的女兒董玉潔,殘暴下作,謝大人當初因父親得罪了皇上,淪為下奴之時,落在了她的手中……”
“的確是,那真是受盡了毒打折磨……”
“對呀!當初太後想招謝大人為駙馬,謝大人自認殘傷至體呀……就是,成了太監了!”
“不會吧?多少姑娘賭咒發誓說和謝大人有過一夜之歡,說謝大人因她們重振了雄風,讓她們欲仙欲死哪……”
“是呀!後來還有好幾個女子帶著孩子找上門去,說是謝大人的孩子,要滴血認親呢……”
“這都是謝大人隨軍進城後才說的吧?勢利眼!早怎麽不說?”
“就是!想當初,大街小巷的,誰不津津樂道董家小姐怎麽下的手,那謝公子怎麽給去了勢……”
“可謝大人從來不認是董家小姐幹的事,後來判的是那個逃奴幹的。”
“我那時在公堂,親耳聽見那董家小姐是怎麽用的刑,她自己都承認了!”
“誰不知道謝大人親上公堂說是自願的……”
“你瘋了吧?怎麽可能是自願的?!”
“誰瘋了?!我見過謝大人和謝夫人!謝夫人對謝大人說話都輕聲輕語的,根本不會對他上刑!你們說的都是陳年爛穀子的事兒了……”
“我那位親戚也說,謝夫人待人和善,對謝大人百依百順,從不用丫鬟,自己親自貼身服侍謝大人……”
“那是她要贖罪!你們知道什麽?!我以前聽原來賈府的一個仆人說,那個董家小姐竟然讓人……
“賈府?不就是那個刺傷了謝大人的賈什麽的家嗎?”
“是呀……”
“那他們的話怎麽能聽?!肯定是惡意中傷謝大人。現在賈府早沒影兒了,你還提那些人嚼的舌頭幹什麽?能有真話嗎?!”
“但我那史官叔叔說,謝大人的確是刑傷痕跡遍體滿身,禦醫都說已經……毀了……”
“可憐謝大人如此清華高貴的人物,被董家迫害成了……”
“你們怎麽不動動腦子?!謝大人是傻子嗎?!誰敢說,謝大人是傻子?”
“謝大人當然不是傻子!”
“既然他不是傻子,怎麽會娶了害自己的人?!”
“據說那時謝大人被抓進董府,重刑將死,沒說一句話,可後來怎麽會娶了董家小姐呢?!”
“不是說迫於那時太傅的權位……”
“那後來太傅退了,謝大人在朝中的位置不比太傅高上多少,幹嗎不停妻再娶?”
“是不是,謝大人身有殘疾,再也找不到別人了?”
“你以為謝大人是你呀?!謝大人用找人嗎?多少人要找謝大人!”
老店家歎道:“這位小哥說的也對。當初謝大人與郭監軍回城,次日媒婆在謝府門外就排了長隊。都是爭著要給謝大人當妾室的女子的家裏派去的!那些想給謝大人當丫鬟傭人的女子,就更甭說了!有兩百多人,在府外哭天搶地,都說家裏遭難,如果不進府,當場就得餓死!謝大人那天出府時,眾多女子尖叫著拚搶前擁,就是為了要碰一下謝大人的衣邊!那些仆人和林趙兩家的人都不敢用手阻攔,怕有失禮數……”
“對呀!那時簡直成了京城一景,多少人趕來,趁機看看那些女子的容貌……”
“沒見過那麽多女的吧?”
“就是,平常哪兒有這樣的眼福?我爹說他在那裏看了一個晌午,覺得每個人都比我娘強……”
“你娘怎麽說的?”
洛修文道:“你可隨他回家一問!我在此要聽謝大人的反應!”
“我知道!我那親戚說,謝大人見此情景,轉身回府,一連三日,托病不出。嚴令府中人士,不能放入任何一個媒婆或者女子,連通報都不行。隻命所有的府中仆人在外好言勸退眾人,還提供飲食及回程銀兩。可那些女子日夜不離,哀求聲不斷。有個女子哭得昏倒在地,隻求見謝大人一麵。一個仆人心軟,進去告訴了謝大人,謝大人當場就把傳話的仆人給辭了!給了些銀子,立即請出府外!那個仆人在府門前跪著哭,被正來探訪的董郎中看見了,進去向謝大人求情,謝大人才讓人把他叫了進去。可董郎中都沒敢提外麵那些圍著的女子的事兒!就好像外麵什麽人都沒有!”
“仔細想想,他是不能知道。一知道了,就得有行動,那不正和了那些女子的心意了?”
“就是,那不鼓勵大家折騰嘛!”
“後來,有個女子絕食了,稱死了也要讓謝大人看一眼,說不定能得謝大人一滴淚。可這回,愣沒人敢傳話了!隻在那裏死命勸,說別死,反正謝大人也不會知道。最後有人怕出事兒,就告訴了錢大人。錢大人非但沒有告訴謝大人,反而讓人把那個女子抬到了城中一個郎中那裏,不是董郎中,說給董郎中省些麻煩。錢大人的仆人說錢大人囑咐了,給她治治腦子,別讓她想太多了,如果治不好,就是郎中的事兒了,與謝大人無關。三天後,皇上得了消息,派人來驅散了人群。來人說如果再有圍堵謝大人的,無論男女,都以擾民阻官的罪名送交衙門,這才斷了那些女子的念頭。”
“謝大人是這麽絕情的人哪!”
“就是,從那以後,大家都說謝大人是鐵石心腸呀。”
“那些去認親的女子,也是這待遇,連通報都不準呀!”
“是呀,講明了根本不想知道是怎麽回事兒,是不顧人的死活啊!好硬的心呀。”
“可他要是不這麽決斷,那還不得娶上幾十個?”
“就是,不娶人家,聽人家哭訴幹什麽?謝大人是個明白人!”
“萬一見了麵兒,那些女子再出來,說謝大人說了什麽什麽話,許了這樣那樣的好處,那謝大人哪兒辯解得清?”
“對呀!別說聽人哭訴,見一麵就有違名節呀!招這事兒幹嗎?”
“謝大人原來初得第一才子之譽時,也是有許多人去求親……”
“何止那時,他後來剛被皇上選拔,再後來得了官位,什麽時候少了要嫁給他的人?更別說後來連太後都要招他駙馬……”
“謝大人拒親是不是都拒煩了?所以才那麽狠硬?”
“據說當初就是因為謝大人嚴辭拒婚,才惹怒了董家的小姐,後來借機報複……”
“你說這也奇了,按說董家小姐是最活該被拒的,但怎麽後來她倒成了謝夫人了呢?!”
“就是,古語雲‘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可德才淑慧,她哪樣兒沾上了?謝大人那麽高的才學本事,那個相貌,怎麽能就讓她獨占了呢?就是不得已,讓她成了夫人,也該娶好幾個美女佳人當妾才是。”
“聽人說,董家小姐極妒,是不是因為她,謝大人才不敢娶妾的?”
“對呀,她連丫鬟都不讓謝大人用,是不是謝大人被看得太緊,沒法動彈了?”
“謝大人休了她都是一抬手的事兒,還用怕她?”
“你還別說,談起董家小姐極妒,那可不是空穴來風啊!”
洛修文睜了圓大的鈴目,“哦?有什麽事例可講一講?”
“公子!你嚇了我一跳!沒什麽,就是我大伯早先的時候,是謝大人的一個詩友……”
“你家是賣菜的,怎麽你大伯還和謝大人攀上了?”
“看不起人?!我也是有家世的人!隻是原來我大伯本該做官,可他酗酒成性,後來還賭博,輸了所有的家產,朝廷也變了選官的方法,我爹和他分了家……”
洛修文有些急躁,“請您講講你大伯所說……”
“噢!對對,我大伯說,那時謝大人的父親複了官,謝大人脫了奴籍,閉門鎖居,與世隔絕呀。他們那些原來認識他的人聚在一起,都覺得對不起他,因為他遭了難的時候,沒人想著,也沒人敢,出頭幫幫他。他們幾個就說給他擺個宴,祝祝壽,有個往來,畢竟他是那時京城的第一才子,京城文壇上不能少了他,不然顯得沒有份量。你想,如果有人問起,那第一才子的詩作……”
“能不能講得快點兒?我可得回家了,我娘說房頂漏水,我得去……”
“誰想聽你們家房頂漏水呀?……”
洛修文放下筆,“他們給謝大人祝壽又怎麽了?不過是一幫人說說好話吃吃酒,和董家小姐善妒有關係嗎?”
“有哇!你等我慢慢講啊!我大伯說,他們以為謝大人不會理他們,原先謝大人沒深交過什麽人,也不買人情……”
“那他出事兒了還能有人救他?”
“別打岔呀你!快點講啊!”
“這不是在說著呢嗎?!他們去拜訪了謝大人,說了擺宴祝壽的事兒,謝大人竟然同意了。他們就出銀子包了那個臨湖餐館的二層。那時,我們家還有好多銀子,聽我大伯說的,他們那一席,我賣一年菜都掙不出來,他們上來就點了十六個冷盤,後來又是十六個熱菜……”
“你這人怎麽就說不清楚話呢?你是不是還要告訴我們你一年四季賣的什麽菜?”
“我春天賣萵筍……”
洛修文抄起茶杯,一飲而盡,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洛公子等著聽呢!你倒是快講呀!”
“哦,講哪兒了?他們包了席,請了春香館裏的姑娘們……”
“春香館那時就開了?她們最貴了!這麽多年,不知道賺了多少銀子……”
“你怎麽又打岔?不想聽就那邊兒涼快去!你也是!怎麽這麽囉裏囉嗦的……”
洛修文出聲大歎,拿起了一塊餅,一口就吃了進去。
“我大伯說,那天謝大人到了席上,就跟個死人似的,幹瘦無神,以往的靈氣根本沒有了,木呆呆地坐著,隻點頭,話都不會說了。他那時就覺得謝大人當官奴的時候肯定吃了大虧。他們示意那些姑娘們給謝大人勸酒,那些姑娘雖不是國色天香,也算是千嬌百媚了,可謝大人連看她們都不看,我大伯以為謝大人有點兒傻了。你想想,一個大男人,怎麽能不看女的?……”
“自然因為他不是個大男人了唄!”
“嘿!你還真說錯了!後來有兩個姑娘到了謝大人身邊,說一定要讓謝大人喝一杯。那些姑娘正跟謝大人撒嬌,我大伯聽樓梯響,他抬頭時,你們猜怎麽著?看見樓梯處,走上來了一位美少年!我得喝口茶……”
“來來,這杯子沒人用過……”
“有沒有口吃的?”
洛修文滿嘴的餅,行筆如飛之間,一推碟子,此人喝了茶,長噓了口氣,拿了塊餅在手裏,繼續說道:“我大伯說,那個少年,一身紫衣,頭戴金冠,麵如桃花,白裏透粉。眼睛裏,柔光蕩漾,含情欲語,看人一眼,就勾魂奪魄呀!”
洛修文重拿了筆,“你大伯說的?還有別的嗎?”
“有!這些話我大伯念叨了幾百遍了!他說那個美少年看了他一眼,他的心就酥了,一碰就要碎呀。還說,那少年紅唇欲滴,帶著淺淺的笑,他當時就口幹舌燥,腦袋裏一嗡。再看那個少年,身段兒窈窕嫵媚,氣韻如弱柳扶風……”
“這是男的嗎?!還是你大伯有斷袖之癖?!”
“當然不是了!那就是董家小姐,後來的謝夫人!”
“啊?!你大伯沒喝醉吧?!”
“你現在沒喝醉吧?!沒給你酒呀?……”
洛修文說道:“接著說!我想聽!”大家都安靜了。
“我大伯說,大家都被那個少年的美色所驚,一時出不來聲兒。他們領頭的終於回過了味兒,邀請那位少年入座,我大伯就說讓那個少年坐自己身邊。他後來嘮叨了許多次,如果他當時聲兒再大點兒,更熱情些,或者起來去拉那個少年一把,也許就能……”
“別說你大伯!說董家小姐!”
“我大伯說,那個美少年原來還微笑著,可一見謝大人身邊有兩個姑娘,哎呀!當場眼裏秋水成冰,笑意雖在,可刹那寒如利劍!幾句推辭,轉身就下了樓。我大伯這才明白那是個女子呀!聲音和美圓潤,就是在生氣,那語氣也像是絲緞輕揚,撩得人胸口難受。”
“看來你大伯倒真的是個詩人呢。”
“那當然!我大伯當初寫的詩中最有名的一句是……”
“快接著講!”
“我大伯說謝大人猛然起身,像活過來了,就往樓梯處衝過去。他身邊那兩個女子去拉他衣服,還有別的幾個人都出手拽他,問他怎麽了,謝大人隻是一味地拚命掙脫,臉白如鬼,可眼睛亮得嚇人哪!與那個少年同來的一個人把攔著謝大人的人都擋開了,說謝大人要去與故人談話,請大家原諒,可謝大人自己一個字兒也沒說就下了樓。……”
“你還說謝大人對女的沒興趣,看看!這興致大了!”
洛修文道:“後來如何?”
“後來,我大伯他們等與那個少年同來的人們走了,談論說那肯定是與謝大人原來相好過的一個女子,見著謝大人有姑娘在旁,動了怒,謝大人就追出去了。可他們又說不可能,謝大人以前根本沒結交過什麽女子,而且,他那個傲勁兒,哪會去追什麽人?怎麽都想不出所以。他們吃完了酒,天全黑了,我大伯醉了酒,走到湖邊,借著月色吟詩唱曲,見謝大人一個人站在湖邊,我大伯向他打聽那個美少年的來曆,謝大人轉身走開,裝沒聽見,從此再也沒有和我大伯交往……”
“這是誰善妒?”
“後來,我大伯到公堂上,要聽董家怎麽辯解對謝大人的殘害,竟然看到了那個美少年,原來,就是董家小姐!這次,她是女裝,可把我大伯害慘了!”
“怎麽,她也打了你大伯?!”
“不是!我大伯說,她藍衣如水,行止風流。說出話來,敏慧過人,是個讀書識理的女子啊。我大伯說他根本不信她幹了那些讓人發指的事兒。有次他酒醉了,竟然說,就是她對他那麽幹了,他也認了,隻要她能正眼看他……”
“你大伯犯賤呀?!”
“那你說,謝大人被她打成那樣,幹嗎還偏要娶她?最後是在董府被刺的,不也是被她帶累的?”
”你敢說謝大人犯賤?找打呀你?誰不知道謝大人的傲骨錚錚,國舅爺那麽大是氣勢都沒嚇住他。“
“那你說,謝大人是不是貪圖了那董家小姐的美色?”
“我大伯說,那個小姐美則美矣,但還沒有到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地步,可就是那股勁兒,特誘人……”
“你大伯肯定喝多了!我原來見過董家小姐,那是什麽勁兒?母夜叉鍾馗妻,多好看也不敢要!”
“我大伯可不是那意思!他說那股子勁兒就像是杯小酒兒,一口到嘴裏,又軟又香,咽下去,暖一路,讓你舒坦得想笑……”
“你大伯沒花眼吧?怎麽聽著不像是一個人……”
“你聽聽他大伯這話,就是個酒鬼說的!”
“謝大人會不會也是迷瞪了,快被她打死了,還是想要她?”
“謝大人不是那種人!你大伯肯定找不著媳婦,才想得發瘋了。”
“怎麽找不到媳婦?我大伯年輕時,也人模狗樣的!寫詩作畫,也不是沒有名氣,早就定下了親事!那時董家小姐成了人們談論家長裏短時必罵的人,我大伯想反正董家小姐也沒人敢要了,他這時求親,娶她當妾,也不是沒有可能。他就向我爺爺開了口,我爺爺聽了怒不可遏,要把我大伯趕出家門,我大伯才死了心。”
“咱們這兒說董家小姐好妒,怎變成了你大伯對董家小姐未遂的情事了?”
“就是,那董家小姐一見謝大人身旁有人,就大怒而去,也是夠醋的!”
“這就是‘七出’之一呀,她要是這麽善妒,謝大人就能休了她!”
“可你說那時謝大人就追出去了,是不是真的怕她?”
“哪兒怕?!你知道當初謝大人眠花問柳,睡過了多少人!不到兩個月,至少半百!如果這叫‘怕’,那‘不怕’還不自己開妓院了……”
“不是說謝大人成了……太監嗎?怎麽還能……”
“那他們怎麽還有孩子?”
“抱養的唄!謝夫人開了孤兒院,裏麵撿幾個順眼的,認成兒女就是了。”
“誰不知道謝大人那麽折騰就是為了退陳家的親事……”
“看看!謝大人是想和董家小姐在一起!”
“我倒覺得謝夫人慈悲心腸,這些年,收了那麽多孤兒,有百十來個吧,不會是個惡毒心腸的女子……”
“我可是親眼,親眼!看見她未出閣時,在街上騎著馬,有人擋了她的道兒,她一鞭子把那個人打了個跟頭,血流滿臉呀。那個人剛要罵,有人按住他說那時太傅的女兒,罵了她,是找死啊!”
“我爹說,那時,全城誰不知道她!太傅的權勢如日中天,她打了多少人,沒一個敢出聲兒的。”
“我親戚說謝夫人從不打罵下人,謝大人對謝夫人也一向和顏悅色……”
“你親戚是謝府的仆人,說不定是謝夫人付了她銀子,讓她這麽到處說的!這種手段,誰不知道!我就是相信她虐待了謝大人!那些事兒,真是沒有人性!”
“那為何……”
洛修文大咳了一聲,“諸位,這才是這個故事的精華之處啊!也是我為何感興趣的原因。”
“公子為什麽這麽說?”
洛修文放下筆,“請問,誰見過董家小姐以前溫順的樣子?就是謝大人脫了奴身之前?我是說親眼見的?”
大家互相看了看,“沒有,我見過她凶的樣子……”
“洛公子沒問凶樣兒,問的是溫順的樣子!”半天沒人說話。
洛修文得意地一笑,“沒有吧?那麽,誰有見過那董家小姐在謝大人脫了奴身之後暴烈的樣子?”
大家又皺眉,有人遲疑地說:“不僅是沒見過,真的是聽都沒聽過。”
洛修文拍了一下桌子,“著哇!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麽!我就要解開這個迷!”
大家一片讚歎聲:“洛公子真是明眼人哪!就是,為這事兒,多少人都吵了多少架了,誰也說不服誰!”
“敢情他們吵岔了道兒!洛公子一語道破了關鍵之處啊!我相信你就是洛公子了!”
洛修文上唇壓住下唇,點了頭,鼻子出了下氣,接著說道:“大家可有什麽見解或猜想?”
一個人左右看看,探了脖子說道:“我就知道是為什麽!”
“噢?!快來講講!”
那個人清了下喉嚨,舔嘴唇,洛修文翻了下眼睛,說道:“再來壺好茶,多加些茶碗!”
“多謝洛公子!其實這事兒,就是在謝大人成了……太監……這個關節處!”
洛修文提筆,“請細講講!”
“洛公子,誰不知道當初那董家小姐蠻狠無理,又好男色……”
“哪裏說了?”
“說的對!不好男色,一個大姑娘家去買人家謝大人幹嗎?!”
“也是,閨中女子,買個單身男子,還長得那麽好看,說是為奴,嘿嘿嘿……”
“就是!她好美色。話說謝家遭難之前,有一日,董家小姐在街上行走,看到了謝大人,那時的謝公子!隻見那謝公子,風雅俊秀,神采飄逸。董家小姐春心萌動,當場就把謝公子掠去到了偏僻之地,行了苟且之事……”
“的確,謝大人是不會幹這種事的!”
“那謝公子受辱,但顧及顏麵,沒有聲張。可董家小姐回了府,三月後發現自己珠胎暗結,就讓人去謝家求親……”
“可被謝公子嚴拒了!”
“對呀,那時謝公子就說董家小姐閨德有差!”
“他當然能這麽說,他被董家小姐……”
“董家小姐氣憤難當,但又不能聲張,忍氣吞聲,於鄉間農舍,生下了一子。為了表記他的生父,就在那孩子的名字中,用了個‘言’字!”
一處單間裏一聲巨響,大家都往那個方向張望,有個夥計跑到單間的門簾處問道:“客官都好?”裏麵哼了一聲說:“都好,不必打攪。”
這邊大家都回了頭,繼續看著講話的人,那人眨動眼睛,說道:“在謝家遭難之時,董家小姐得了機會,去買了官奴謝公子,恨他不允婚,讓自己沒了名分,又生了孩子,日後嫁不了人了,就對他下手殘忍,把他弄成了太監……”
“能怎麽把人弄成太監的呢?誰能仔細講講?……”
“你有病吧?喜歡聽這種事兒?!你接著快講呀。”
“謝家複官後,長子不在了,謝公子自己也不能人事了,謝家的香火隻在那個董家小姐生的孩子身上!所以,董家以勢利逼迫,再許諾朝中的支持,謝家以血脈承繼為念,謝公子就同意和董家小姐成親。董家小姐遂了心願,想到日後也沒別人了,自然就安生了,老老實實地和謝大人過日子,不像以前那麽驕橫,但也不會容下女子。謝大人心灰意懶,懶得和她計較,就隨遇而安至今……”
“倒也有道理……”
“就是年歲不對。”
“怎麽說?”
“他們的長子的確是叫常言,但今年有十九二十歲了,在京城就像以前謝大人一樣,以詩才聞名,容貌也是異常英俊……”
“這不就對了嘛!”
“可謝大人今年不過三十五六,謝夫人據說比他小一兩年,這麽滿打滿算的話,謝大人十五歲,謝夫人十四歲就有了這個孩子,懷孕十個月,那董家小姐十三歲就得和那時十四歲的謝公子……”
“那也成呀!多少夫妻不都是十三四就圓了房!”
“也是,可讓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去強搶一個男子,有點兒太……”
“誰‘讓’了?!她自己想那麽幹!董家小姐從小就惡譽滿城,十來歲時據說就把一個小丫鬟打得半死,她要的東西一定得拿到手。那謝大人自幼就儀容秀美才華出眾,如果讓那董家小姐看上了,那還能跑得了?”
“我不是跟你說我親戚是看著謝大人長起來的?我親戚說聽謝府的仆人講,謝大人從小就脾氣倔強,他父親常常對他打罵罰跪,還借故不給他飯吃,可他餓暈了也不認錯。他那個性子,董家小姐不見得能強得了……”
“怎麽沒強?!孩子都有了!”
“就是真的為了那個孩子,也不見得就要娶董家小姐,誰不知道謝大人的父親是個老不修的家夥……”
“他爹?過去的謝禦史?怎麽了?”
“你不知道?謝大人府上的管家姓張,是個被休了的女子,以前還坐過牢!她想在跑馬大道旁賣吃的,可謝府不允府中人士從商。她就辭了工,出來做事,拋頭露麵的!沒有檢點!謝禦史竟然去求娶她!那女子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賺夠了銀子!那個謝禦史和她成婚後,一直住在了她家!”
“這不是入贅了嘛?!”
“真是無恥啊!張姓女子比謝禦史年輕二十多歲!謝禦史是貪色又貪財!兩個人生了個兒子,給謝大人添了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弟弟……”
“啊?他這麽做,是不是為了續謝家的香火?“
“那個兒子從母姓,姓張!”
“也是,謝家世代官位,怎麽能染了銅臭氣!”
“所以就隻能靠著謝大人和董家小姐的那個兒子來……”
老店家咳了一聲道:“你們想岔了!那孩子根本不是謝大人夫婦親生的!”
一片喧嘩:“不可能!”
“誰不知道,那常言十歲時,謝大人就攜他參加皇上祭天大典,那孩子說了什麽,皇上哈哈大笑,拍了下那孩子的頭,說讓他年年都來。常言十四歲開始參加詩會,雖然謝大人再也不寫詩,可每次都到場給那孩子助陣……”
“你說謝大人為何不再寫詩?”
“這才是真的清高呢!謝大人掌管商部,如果寫了詩,那些想巴結他的人還不使勁說好話,謝大人不想邀人恭維呀!”
“反正謝大人對常言的喜愛眾所周知……”
“可他的名字怎麽不叫謝常言呢?”
“不跟你說了嗎?董家小姐背著人生了他,怎能冠以謝姓?”
“那後來成婚了,還不用謝姓?”
“習慣了唄!或者,謝夫人以此要挾,如果謝大人娶了妾,就不讓兒子用謝家的姓!”
“那些別的孩子,可用了謝姓!一共,一、二、三個!謝之平,謝之安,謝之語,兩兒一女,和那些孤兒院的孩子,用的‘常’姓不同……”
“不同也不是親生的!你想想,當初謝大人不想當駙馬,禦醫都說他不行了,哪兒生得出孩子?!”
“這倒好,謝大人抱養的孩子們都姓了‘謝’,謝家親生的後代,姓了張!可夠亂的。”
“就是,謝大人如果能有孩子,至少是個駙馬!還用和那董家小姐在一起?”
那個單間裏有一聲大響,大家這回隻看了一眼,有人說:“怎麽那麽大響動?”
“喝醉了唄!”
老店家終於搶了個開口的時機:“我跟你們說,那常言不是他們的兒子!”
“您老怎麽就這麽不開竅兒呢?!……”
洛修文抬頭說:“我想聽聽老店家為何如此肯定常言不是他們的兒子。”
老店家在椅子上坐得舒服了些,慢悠悠地說:“想當初,十五年前,是個夏天,天兒熱,我那天沒幾個客人,就一個天天在我這兒坐著掐手指的算命先生……”
“老店家,您不會講到猴年馬月去吧?如果下雨的話,我們家的被褥……”
“你回家去!老店家,是不是要講怎麽遇上的謝大人?”
洛修文有了些精神,“老店家請詳談。”他剛要喝茶,又加了一句:“關於謝大人的事情。”
“當然是有關謝大人的事了。話說,我正在發愁家中米缸快見了底兒,一連幾天……”
“您怎麽看見謝大人的?”
“我那時還不知道那就是謝大人,隻遠遠地,看著兩輛馬車在那空宅子前停了,下來了幾個人。我就留了心,因為那宅子空了幾年了,荒得……”
“那幾個人是什麽樣?怎麽過來的?”
“是兩對年輕的夫妻和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他們在那兒站了會兒,就衝我的茶棚走過來了,我心裏高興呀,這不是銀子嗎?看他們的衣著也不是窮人,尤其是其中一位女子,穿著淡黃色的綾羅衣服,看著就是個貴家的夫人。那個小孩一手拉著她,另一隻手拉著一位行動緩慢的青年男子……”
“那就是謝大人吧?”
“是呀,那時謝大人重傷才愈,瘦消不堪,可神色冷靜,毫無軟弱之態。他們來我這坐下,那小孩子鑽到了桌子下麵,那夫人摸樣的女子坐在謝大人身邊,對他再三觀看,謝大人閉著眼睛不說話……”
“那是看不起他的夫人呀!”
“對,見著她就厭煩!自然不看她!”
“這就叫‘懶得理你’!”
“那位夫人就與旁邊的一位男子談話……”
“這麽不規矩?!那是個什麽人?”
“就是!當著自己夫君的麵,就和別人說三道四!那個董家小姐果然不是東西!”
“那個人就是錢大人……”
“哦!錢大人家有賢妻,自然不會上當。”
“錢大人是謝大人的好朋友,當然要給謝夫人的麵子,她開了口,就得和她說兩句兒……”
“謝大人不見得高興吧?”
“他不該怪錢大人,董家小姐先去和錢大人搭訕的……”
“那謝大人和錢大人是鐵打的兄弟,董家小姐自然離間不了……”
老店家自顧自地接著說:“那錢大人說要打通兩個宅院,我就給他們講了這兩所宅院的故事……”
大家皺著眉聽完了,不約而同地說:
“難道謝大人的長子言言竟然是林趙兩家的孩子?!”
“怎麽能這麽巧?!”
“不會吧?如果是林趙兩家的孩子,他們還不早帶回去了?”
“你以為謝大人是誰?皇上麵前的人!林趙兩家勢利再大,也大不過謝大人。”
老店家微撚胡須,似乎不在意大家的評論,說著他因重複多次而說得十分流暢的獨白:“謝大人為人剛直無畏,錢大人圓滑靈巧,那謝夫人溫婉體貼……”
“老店家!”洛修文實在忍不住,打斷了老店家,“可否說一說您為何如此肯定那常言不是謝大人的孩子?”
老店家一愣,“我要先講後麵的?”
大家一致道:“對對,先講後麵的!”
老店家伸出了食指,“這其一,那個我剛才說過的,天天在我這兒待著的算命先生和原來林家在此看守宅院的老仆人後來都成了那個常言的貼身隨從。”
“哦?林家老仆人成了隨從?那麽那個算命先生就是趙家的人了……”
“平白無故地,林趙兩家的人怎麽跟上常言了?”
“這其二,謝大人方才定了安居此處,那林趙兩家就在這宅子左右買房建舍……”
“照您剛才那麽說,那個孩子是林家的唯一孫輩,可趙家還有別的孩子,怎麽也這麽看重他?”
“這位小哥兒你就不知道了,趙家也奇了,到了第三輩兒上,就是一色兒的女兒!總共有十五個!人稱趙家十五朵金花!個個是武藝超人,容貌出眾,可畢竟不是男子,早晚要嫁給別人的,沒一個人能把趙氏香火……”
“十五個哪?!”
“就是,趙老爺最恨那些來求娶他孫女兒的人了,無論什麽樣的家世背景,總對人百般刁難,結果趙家好幾個孫女兒都與人私奔了……”
“這不是報應嗎?當初趙家怎麽拐了人家的女兒……”
“那孩子如果是林趙兩家的孩子,趙家是不能放了這一線單傳,老店家,接著講啊!”
“其三,就如我講過的,謝府有敵,那林趙兩家的人就聯手進府,根本不等求救之訊。那次之後,皇上掌了兵權,國舅爺的餘黨總說給國舅爺報仇。動不了皇上,就來找謝大人的事兒,以為謝大人原來就被重傷過,該是容易得手。可是那陣子,林趙兩家把謝府護得水桶似的,來的什麽人都得與林趙兩家的高手較量,隻要是往謝府裏闖的,統統铩羽而歸。這不就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孩子嘛。”
“那是不是他們受了謝大人的好處,得保護謝大人?”
“就是,謝大人把京城道路的特權給了林家,趙家也因此受惠,自然要保護謝大人。”
“這些年,林趙兩家早就賺夠了錢了,根本不再指望謝大人的官位有什麽幫助。可兩家就像以前似,有江湖上的人來找事,如果隻是犯了林家或趙家,另一家是絕對袖手旁觀,可是如果來的人去了謝府,那林趙兩家必然同時出手,百試不爽啊……”
“是不是報答謝大人的恩德?”
“不是說了嗎?當初是皇上點的林家。謝大人規定商部的官員不能從商!連直係的親屬都不行。年年還抽查個人賬目哪!”
“可不是,如果那些官員或自己的家人從商,那還不賺老了!”
“謝大人自己除了薪俸,平素不取一文額外的閑錢。”
“就是,聽說,有人出上百兩黃金,要謝大人給提個字兒,謝大人沒答應。”
“還有人出幾百兩銀子讓謝大人剪個彩帶兒什麽,也根本沒門兒啊。”
“錢大人也被弄得不敢幹什麽,動不動就說謝大人不讓幹……”
“謝大人給那個什麽商學院講課可從不要錢的。”
“好在皇上對謝大人恩寵,給謝大人的薪俸高著呢,要不謝府哪裏養的起那麽多的孩子……”
洛修文一放筆,長歎了一聲。
“洛公子不高興了。”
“對呀,咱們剛才說哪兒了?”
“說常言是不是謝大人的兒子……”
“哦,對!照您這麽說,那常言更像林趙兩家的孩子了。”
老店家一哼,“是肯定是!其四就是那孩子的年齡與林趙兩家的孩子年齡相仿呀!”
“聽著比董家小姐十三歲就去搶謝大人合情合理得多了。”
“就是!我親戚說,那謝大人小的時候平素不愛出門兒,哪兒那麽容易就讓人強了去。”
“那你們說謝大人為何娶了害他的董家小姐?!”
大家沉默了好久。
突然一個人大歎道:“看來隻有一個原因了!”
“從來沒有隻有一個原因的事兒,你別把話說滿了……”
“什麽原因?”
那個人壓低聲音道:“謝大人……有斷袖之癖……”
單間那邊一聲響動,但人們已經不注意了,都對著這個人呐喊:
“你別胡說八道!”
“找抽呢吧?!”
“你自己才是斷袖呢!不然怎麽想得起這事兒?!”……
“別急別急,聽我說呀!你們想想,當初謝大人詩壇奪冠,得京城第一才子之稱。多少人求婚謝家,謝大人就沒一個看得上的!那時的謝大人方才十八歲,正是青春年少,怎麽能不想娶個媳婦?愣選不出一個可眼的人!結果,憑空生變,被賣成奴,被那董家小姐,折騰得……後來謝家複了官,謝大人睡遍了京城的妓館娼院,不行!再後來,當了官,半年之內,就平步青雲呀!你想想,皇上是不是……”
“你再多說兩句,腦袋大概就保不住了!”
“我說什麽了?!我說什麽了?!我什麽也沒說!我隻是說,謝大人不喜歡女的!”
“不喜歡女的幹嗎還娶董家小姐?!”
“就是為了遮醜啊!你想想,一方得了如意郎君,雖然……但總比沒有好,還是自己害的,就認了。另一方,借著這親事掩蓋了……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說說!”
“嘖!你怎麽這麽不動腦子呢?”
“那你說,謝大人到底喜歡誰?!”
“當然是錢大人了!”單間裏大響,但誰都沒聽見。
“就是!他們兩個人十五年的搭檔,互相支撐,形如一人呀!”
“你要是說別人,我也許就不能說什麽,但這錢大人,那是絕對不可能是斷袖!誰不知道錢大人就想要個女兒,夫人一懷孕,他就把名字起好了,叫‘錢如花’!說後麵最好再有個妹妹,叫‘錢如玉’。問他怎麽不起男孩子的名字,他說如果是個男孩子,就叫‘錢一’,懶得給他起名字!好嘛,現在‘錢五’都有了,可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還沒見著!”
“你說錢大人怎麽那麽想要女兒呢?”
“錢大人說了,他一定要讓這個世上有個對他滿懷崇敬,愛慕深刻,覺得他英俊高大,十全十美的女子!”
“倒也是,隻有女兒對父親才會這麽想,哪個女子能這麽看待夫君?”
“他快想成魔障了,據說連嫁妝都置辦了,要讓夫人一直生,直到有了女兒才算!”
“這要是讓趙家聽了,還不氣死?”
“這麽喜歡女孩兒的人,大概不會是……”
“當然不會!你還別跟我說錢大人自己當女子,我打死你xx的!”
“錢大人也不娶妾?”
“錢大人說了,家裏有隻母獅子,不敢娶。”
“錢夫人是原來董家小姐的丫鬟……”
“那還得了?強將手下無弱兵啊!”
“錢大人曾說錢夫人常把他打得抱頭鼠竄哪!”
“錢大人沒想休了她?我有個妻妹,雖然小點兒,但肯定能生女兒。”
“你怎麽知道?”
“我老婆一直生女兒,我嶽母娘生的也都是女兒……”
“有這麽著的嘛!”
“當然,都是女子的事兒呀!”
“不會吧,有人說是男子的事兒……”
“不可能!孩子是女子肚子裏長的……”
“可男子……”
洛修文皺眉,“這和謝大人有關係嗎?”
“如果不是錢大人,那就是郭將軍!”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我先替郭將軍宰了你吧!”
“別別,你想想,這十幾年,有誰見過謝大人接近過什麽女子?”
“沒聽說,好像謝大人連有姑娘的酒宴都不去。”
“對呀,大家都知道!這麽多年,謝大人沒有沾任何花花草草。你想想,謝大人長得如此俊美,這麽高的官位,沒有妾室丫鬟,平常在外麵也沒有風流韻事,這不對呀!”
“謝大人沒養幾個男寵?”
“我不說了嗎?我親戚講,謝大人平常連仆人都不用,謝夫人親身照料,不讓別人沾手呀。”
“我還是覺得郭將軍是個人選。誰不知道,郭將軍依仗著謝大人提供的充足軍備,幾次遠征西北,掃蕩了流寇頑敵。每次郭將軍回朝,先朝聖謝恩,再拜見謝大人。而且,郭將軍至今尚未娶妻呀!”
“那也許還真……”
“你別聽他胡嘞,沒有的事情!謝大人平時衣裝樸素,不事奢華,為人淡漠,從來沒見著他對別人伸個手勾肩搭背什麽的。跟郭將軍一年也見不到一麵。謝大人雖然從來沒缺過禮數,表麵上溫雅謙和,恭敬有度,但他那個孤傲冷僻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根本沒人能近得了他!”
“可人說每次謝大人與謝夫人出行,一定是拉著謝夫人的手,讓謝夫人緊靠在身邊。京城衣料的首家,瑞福居,的大老板對我說,這麽多年來,每到年關,謝大人和錢大人一定帶著夫人前來,給夫人們選擇衣料和成衣。謝大人選的都是做工樣式最上等的貨色,來年總能賣得大好。謝夫人要給謝大人挑選,謝大人從不應允。錢大人撿出來的……在鄉下就能賣出去。店裏給兩位大人各開單間,店裏的夥計都知道謝大人和謝夫人的單間不能唐突,送布奉茶之前,都要大聲咳嗽。因為兩個人在單間裏低聲嬉笑,耳鬢廝磨,恩愛非常,比那平民的夫妻都要親昵多少倍。十幾年,沒人見過謝大人臉上對謝夫人有過一絲冷淡。”
“這麽說,謝大人可真不像斷袖呀,看來真的是喜歡謝夫人。”
洛修文搖頭,“說了半天,還是沒說出來他為何會娶將自己害得殘疾了人。”
“也許是董家小姐對謝大人苦苦哀求,得到了原諒。我親戚說謝夫人對謝大人,那真是一百一的好!平時安排所有謝大人的飯菜茶點,要有湯有飯,口味顏色,都得顧上,天天不能重樣兒啊!一個餐盤裏,怎麽擺得好看都想到了,那可不是一般的仔細。平常謝大人的衣裝鞋襪,都是謝夫人親手穿戴……”
“鞋襪也是?”
“是呀!我親戚說謝夫人比丫鬟仆人都勤快!一見著謝大人,手就不離謝大人的身上,解帶脫衣……”
“這是福分了,多少女的想這麽幹都沒門兒。”
“你可不知道,謝大人在家可享福了!我親戚說,那簡直比個孩子都受照應!那董郎中三天兩頭兒來給他號脈,藥廠裏的稀罕藥材,可勁兒地給謝大人上。謝大人平時的茶水,喝了都能長命百歲。謝大人在家輕聲兒說一句話,了不得了,就得照辦!幸好謝大人不怎麽愛指使別人,要不還不把人折騰死?”
“據說謝大人近年常常身體不適,上朝都少。”
“是呀,三天兩頭說病了,一年中最冷和最熱的時候都得在家養著。”
“你們不知道?五六年前謝大人曾經以身體不支請辭過一次,但皇上未準。說謝大人可以少做公務,但不能離職。”
“謝大人其實是聰明的,隻管振興商業,給皇上掙足了錢,根本不管政事。不像以前的太傅,整個把著朝廷上的局麵。”
“就是,那能不惹皇上氣嗎?”
“可太傅也十分小心哪,從沒斂過錢財,夫人過世後,十幾年未娶,連妾都沒有,後來續了個民間女子,長得也不是個美人兒樣……”
“你不懂,這才讓人懷疑呀!你知道,後來,他還為他的政敵求情,讓皇上複了那時謝禦史的職。這不是要聯合對手嘛!他要是貪點兒財,好點兒色,大概還讓人放心。這麽跟聖人似的,還掌了那麽大的權,就有沽名釣譽之嫌哪!”
“董太傅退下來就好多了,給皇上建立了科舉的程序,帶了能當他女兒的老婆辭官巡遊去了,近幾年才悄麽聲兒回來,住在董郎中那裏……”
“你不說我還給忘了!那董太傅是董郎中的父親呢!”
“就是!現在天下無人不知董郎中,誰還記得董太傅呀!”
“董郎中的名氣大了去了!他的藥據說都銷到邊荒蠻夷之處了。”
“董郎中可是大好人!每月的初一十五,大開府門,免費讓百姓來看病。”
“對呀,他的徒弟們都要為人診治,有時連董夫人都會出來幫著呢!”
“如果有急症,多深的夜,多壞的天氣,他都去呀!”
“有董郎中這麽看著,謝大人的病能不好?”
“當初謝大人挨的可是透胸一劍哪,不是董郎中,根本活不過來。”
“誒,你們說,是不是因為董郎中,謝大人才娶了董家小姐……”
“你又想什麽呢?!你要是敢編排董郎中,我就親手收拾了你!”
“不是不是,我是說,謝大人因為董郎中能治他的病,就……”
“什麽就?禦醫都說毀了,謝大人因此都不能當駙馬了。禦醫能錯嗎?欺君之罪是怎麽回事兒你明白嗎?謝大人如果想著董郎中能治他就因此娶了董家小姐,可真是得不償失!”
“我說了這麽多你們怎麽就沒聽明白?我知道的謝大人和謝夫人,那種恩愛,情深似海,絕對不是什麽因為誰能給他治病就娶了那個人的妹妹能有的!”
“更何況那個妹妹還曾毒刑了謝大人……”
“我相信謝大人襟懷坦蕩,也許真的能原諒把自己害成了太監的女子。可說他對那個女子如此喜愛,我可不信!沒人能喜歡那樣的惡毒!”
洛修文幾乎是無望地擲筆在桌子上:“為何?能不能有人告訴我,為何是這樣?!”
 

茶館閑談 3
大家都不約長歎,有個人說道:“洛公子,看來沒人知道到底是為什麽了。”
“是呀,洛公子,就看您妙筆生花了。”
洛修文往後一仰頭,“編也得編得合理可信才行,我遠遠地見過謝大人一麵,根本沒看清楚。他是什麽人,怎麽幹事兒,更不知道了。我從來沒見過謝夫人,想都想不出來那是個怎麽樣的人。”
“是呀,謝夫人可不怎麽出府,出來也是和謝大人同行,低著頭,一般看不清楚……”
“你說怪不怪呀,以前的董家小姐,可是三天兩頭出府,趾高氣揚,一身勁裝,騎在大馬上,威風著呢。怎麽成了謝夫人後,就縮頭縮腦的了?”
“欸,有沒有可能,現在的謝夫人,不是當初的董家小姐?”
“怎麽可能?董家小姐被人殺了?是個替身?”
“周圍的人早認出來了!再說,董家小姐會武,誰敢惹她?”
“或者,當初董家是個雙胞胎!姐妹性情完全不一樣!姐姐暴烈,妹妹溫柔。那謝大人喜歡了妹妹,姐姐因此嫉恨難忍,有了機會,對謝公子下了手。可妹妹發現了,告訴了爹,救了謝公子,謝公子於是娶了妹妹,兩個人恩愛……”
“這麽說,還真有道理!那現在姐姐在哪裏?”
“大概在董府的地窖裏關著呢。”
“你別嚇唬人!”
“洛公子,你就這麽寫!沒錯兒!”
“可說真的,這是不可能的事兒。董府上下,多少仆人,怎麽可能不知道夫人生了雙胞胎?”
“也許是夫人與其他人生的,流落在民間……”
“或者是太傅和別的女子生的……”
“你又錯了!董太傅與夫人十分恩愛哪,夫人過世,那時董太傅還沒那麽大的官位,據說差點兒自己餓死自己。後來因為要為國效力,才沒幹傻事兒。如果有別的女子,還用等十幾年才又娶……”
“也許是孩子的母親死了,臨終告訴了那孩子‘乃父是誰誰誰’!那女子自幼生在窮苦人家,知冷知熱,比董家小姐好多了。奉了母命,進京尋父。到了董府,陰錯陽差地就被當成了小姐,真的小姐暴病身亡,所以……”
“你別賣菜了,你去寫文吧!說不定能和洛公子一樣出名。”
“哦?洛公子,如果你用了我的猜測,你一定把我的名字寫上,我叫……”
“洛公子,你可千萬別這麽寫!有幾百個故事都是這樣寫的……”
“不管那些,洛公子,隻要你寫的好,老套的故事也有人看。我叫……”
“可說真的,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兒。太傅當年對夫人那個心,還看得上別的女子?”
“也許是夫人和太傅生的,先藏在哪兒,後來才接入府中……”
“瘋了吧你?自己的孩子藏什麽?”
“故事嘛!不然就沒故事了!”
“那也不能瞎編哪!”
“怎麽不是都編嗎?編就容易了呀!還不是洛公子筆頭一轉,活的給編死了,死的給編活了?”
“洛公子要是這麽編排法兒,早沒人看他的文了。”
“洛公子,你說說,你是怎麽編的?”
洛修文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麽編的!時候也不早了……”
“呦!真是的,兩個時辰了!我得回家補房頂……”
“我也得走了,洛公子,日後等著看你的新作啦!”
說話間,大家紛紛起身,一會兒就剩了洛修文和老店家。洛修文把一疊厚厚的紙收入匣中,書童去洗筆硯。老店家微笑著說:“洛公子,是哪裏人氏?定是書香門第出身吧?”
洛修文袖手身前,歎了一聲道:“老店家,我的家在鄉間僻壤,本是個莊戶人。”
老店家心裏想,我看人看了一輩子,怎麽會把個莊稼漢看成了個強盜了呢?這個洛公子上下左右,都是個淳樸憨厚的摸樣,可他進來時,我怎麽還會怕他?人老了就容易糊塗。
也許是洛修文寫了這麽半天,累個半死,也許是他沒得著機會說什麽,他竟然借著老店家的話頭說下去了:“小的時候,識過幾個字,倒沒覺得難……”
老店家笑了,“洛公子必是天才呀。”看來大文人也能出於草莽。
洛修文搖頭道:“您老過獎,什麽天才……”
對不熟悉他的人,洛修文是一臉末世桀雄的狠毒表情,可在老店家眼裏,竟是有些惆悵的意思,老店家又暗歎,這個人的確有多愁善感的文人氣兒,怎麽能和莊稼漢聯係上?一連串兒地看錯眼,實在是枉與茶客們交往了幾十年。他知道怎麽為人解些愁懷,就笑著問:“天也不早了,洛公子不在這裏用點晚飯?”
洛修文點頭,老店家忙轉頭喊,“夥計,給洛公子上兩個小菜……”
洛修文接口:“一壺酒。”酒菜上來,洛公子對著在桌邊的老店家說:“來,老店家,幹一杯!”
老店家嘿嘿笑道,“洛公子,我可是天天守著酒水,不能喝了,陪你喝口茶吧。”
洛修文點頭,一口喝了酒,大歎道:“第一口總是最好喝的!”
老店家飲了茶,隨便找個話兒問道:“洛公子家中有什麽親人?”聽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人。離家在外的人最喜歡談這些。
洛修文又幹了杯酒,搖頭道:“沒人了。”蓬飛的眉毛好像根根都倒了下來,厚嘴唇半張著。
老店家盡量溫和地問:“洛公子的文得眾多女子喜愛,洛公子怎麽不成家娶妻?”
洛修文又一口喝光了酒,歎道:“喜歡我的文的女子,都不喜歡我。願意嫁給我的女子,又不知我在寫什麽。”
老店家笑起來,“洛公子,娶妻不是為了讓她喜歡你的文,是兩個人搭個伴兒過日子。回家有口熱飯,晚上有個人在身邊。”
洛修文喝了口酒,終於吃了筷子菜,說道:“那多沒有意思。”
老店家搖頭,“洛公子,這兩個人在一起,哪怕打個架絆個嘴兒,也比一個人要有意思,熱鬧點兒,才有個家的滋味兒。”
洛修文也搖頭,“如果不是我真心想在一起的,出個聲兒我都嫌吵。還不如就一個人待著,清靜,舒服。”
老店家止不住笑出來,“洛公子還是個挑眼兒的人哪。”
洛修文又喝了口酒,早已回到了他身邊的書童說道:“公子,多吃些菜再喝酒。”
洛修文道:“聽聽,再多一個人嘮叨,我就別想喝酒了。”
老店家臉上的笑淡了,覺得這位洛公子也許是個不知福的人,但為了挽救他,還是說了句,“有些女子嘮叨,那是關心你。”
洛修文搖頭,“我聽著煩。”
老店家微歎了一下,轉了話題,“洛公子,怎麽就來了京城了呢?”
洛修文醉意略顯,說道:“老店家,每個離家遠走的人,都有個故事。以後,我就在您這酒館裏,誰給我講個故事,我就請他和我喝杯酒,肯定能讓我篡出個故事冊子。我現在就給個名字,叫‘酒中集’。有點兒像錢大人給未來的女兒起名字吧?”
老店家又笑了,“會是個好集子呢。洛公子就用自己的故事開篇吧,講來聽聽。”
洛修文接著飲了酒,歎出口長氣,“那年我才十二歲吧,什麽事兒都半懂不懂的。我們村兒和鄰村世代的血仇,每年都要糾葛一番。那一年,格外厲害,越打越狠,最後全村的男丁都出了村,要與那邊拚死一戰。我父親早就死於爭鬥,我母親死得也早。我和兩個哥哥守著幾畝田地,也過得去。那天,我也跟著哥哥們去了,一村子的人大喊大叫的,我滿心思就是要殺人,或者是被殺了。可現在,說實話,我都有點想不起來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麽火兒成了那樣。”
洛修文喝酒,老店家歎息,“打起架來,都想不了太多。”
洛修文點頭,“我們村兒的人和那個村兒的撞上了,就要動手,可又停了,聽前麵的人說,來了勸架的人。我使勁往前擠,到了前麵,見幾個人,穿著不像是鄉下人。其中,有一個人突然行動,像鬼一樣在我們中間走來走去。我看得眼睛都直了,最後看他停在了一個女子的身邊。那個女子穿著男子的衣服,可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子……”喋喋不休起來。
老店家不以為然,想到洛修文生長在鄉下,才見過幾個女子?還正趕上他十二三歲的年紀,大概第一次見著個麵相齊整的,就疑為天人了。
洛修文繼續:“他們接著就離開了,我遠遠地小跑著跟著他們,插近路追了他們好幾裏,又看了他們幾眼。後來,他們的馬匹沒影兒了,我還坐在路邊好久,回憶那個女子的摸樣。想著如果再見著他們,我就求那個行動如風的人教我武功,我也能多看看那個女子……”
老店家問道:“那位女子多大年紀?”
洛修文微搖頭,“隻覺得她好看,我那時小,看不出年紀……”
老店家微笑,“可怎麽也得十六七歲了吧?”
洛修文點頭,老店家笑道:“洛公子,你今年快三十了吧?”洛修文點頭,老店家道:“那女子現在可不得三十三四了?肯定是個兒女成群的婆娘了,你見著了,也認不出來了。”
洛修文搖頭,“還是會認出來的。”
老店家暗自同意了大家說的:能寫那些情啊愛啊的故事的人,都多少有些腦子裏的病。胡思亂想這個詞兒,就是說這幫人的。
老店家道:“洛公子,看來你當時算是情竇初開了。”
洛修文緩慢地點頭,歎道:“那日,我因想多看看那個女子的樣子,離開了械鬥,等我看天黑了回去時,隻聽滿野的哀號痛哭之聲。那場械鬥死傷眾多,我的兩個哥哥都丟了性命。後來,官府還派了人來,把沒死的人以聚眾鬧事之罪名抓進了官衙……村子裏有人喊著要報仇,可更多的人說,那天來勸架的人,是上天派來阻止械鬥的人,大家沒聽話,結果兩個村沒剩下幾個男丁。再打下去,也許連活人都沒了。我也散了心思,問了許多人關於那些勸架人的事兒。他們說沒人知道那些是什麽人。那個女子講了好多話,什麽大家打來打去就是在打自己,其他的,也聽不懂。我後麵的一年,天天都在那條路上等著,想著萬一他們再原路回來……”他幹了杯裏的酒。
老店家仔細看洛修文,難怪這個人寫出那些文,還真是個情種呢!不禁說道:“洛公子,一麵之緣,十分淺薄。要找個伴兒的話,可不能就憑個長相。你沒照著那個女子的樣子找媳婦兒吧?”
洛修文長歎,“老店家,你也說我隻惦記了那女子的容貌。那天,如果不是她來勸架,如果我沒有追著他們遠去,我也許就死在了那場械鬥裏。至少我該對她說句謝謝。自從見了她,我就覺得我們的村子太小。她去的地方,不知道是什麽樣子?……”
老店家皺眉,看著長相粗橫的洛修文,努力想象那個初墜情網的少年。洛修文又幹了酒,說道:“那時起,我就覺得那些詩啊詞啊的,寫得真好。我讀一遍,就都記住了。又過了一年,我們村兒的教書先生要去京城自薦,我就向保長請了路引,跟著他,上了京。到了京城,他沒被選上,就又回了鄉。我不想回去,留在了京城。先是打雜工,後來,我寫的詞曲在勾欄裏唱得好,有人出錢買我的新詞……一來二去的,過了這些年……”
老店家問道:“洛公子就沒有別的看上眼的女子了?“
洛公子眯著眼睛說:“有,可不知道怎麽,過了段時間,就沒了心思。怎麽也找不到那時我天天在路邊等著那些人回來的心勁兒。隻有在寫文時,能重溫那樣的想念。”
老店家搖頭道:“洛公子,文中的事兒和身邊的可不一樣。那個女子說多少話也比不上日後枕邊人一句嘮叨。我年輕的時候,也沒覺得自己老婆怎麽好,記得我好像還喜歡過對門兒包子店老板的小丫頭。應了俗話說的: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別人的好。可年紀大了,就要入土了,看著兒孫滿地,多少得謝謝那跟了我一輩子的老婆子。洛公子,你看著人好的,娶一個,心裏可以照樣念著你那個女子。可到老了,你就知道誰真的到了你的心坎上了。”
洛修文又歎息了下,繼續喝酒,老店家看他不說話,就笑著告辭,讓他好好用飯,自己起身去了後麵。老店家的兒子在後門處截住了老店家,問道:“爹,那真是洛公子嗎?”
老店家點頭,“看著是。”
老店家的兒子好奇,“那他會怎麽寫謝大人的事兒?”
老店家搖頭,“我覺得他不見得能寫出來。”
老店家的兒子問道:“爹為什麽這麽說?”
老店家說:“那位公子於情事上,沒有真的動過心。”
他的兒子笑了,“爹,他寫了那麽多的情愛文章,怎麽能沒動過心?況且,他寫謝大人,跟他自己有什麽關係?”
老店家拈須道:“當然有。謝大人和夫人,你也見過。那兩個人的情分不一般。”
他兒子忙說:“對呀,爹,謝夫人對謝大人好得不得了啊。那次他們在咱們酒樓開張時,應邀來捧場擺宴。我從簾縫裏看,謝夫人給謝大人親手上菜端茶。我過去添水,看謝大人吃得緩慢,謝夫人的神情,恨不能要喂謝大人……”
老店家打斷,“你怎麽也跟那些人似的,就光看謝夫人對謝大人的照料。我跟你說過,那天我初見了他們,後來那個算命先生和我聊,說那位公子,就是謝大人,麵相雖是俊美無儔,但命犯孤寡,屬幼年喪母,青年失偶,老年無子,一生孤苦伶仃之人。除非他曆經大難,擯除傲氣,舍生忘死,傾心一人,許能破了這命。可他性子又是那麽冷峻,閉著眼睛不看人,看來他是沒救了。那位夫人滿麵福相,是旺夫益子之人,但脾性柔弱少斷,若無夫君愛憐,就有短命之虞。那個算命先生在我這裏有一兩年,他說的話,從來準。可你看看,謝大人和夫人這麽多年,恩愛非常,兒女繞膝。你仔細想想算命先生的話,謝大人明顯破了他的命。謝夫人也依然活著,必是謝大人深愛謝夫人,已至忘我的境地。和那些人說的什麽董家小姐強悍暴力,他受迫娶妻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的兒子歎道:“爹,您跟我說我信,但您跟別人說,可就沒人信了!”
老店家也歎:“我也知道大家不信,所以也不願講。我不信他們以前的事,隻看他們後來,就知這兩人是相親相愛的夫妻。那洛公子沒有經曆過什麽正經的情愛,大概,跳不出大家的傳言和猜測,寫不清他們之間的事。不管他了,該吃晚飯了,我回去看看你娘,她又要嘮叨我在外麵對人嘮叨了。”
老店家說完笑著離開了,他的兒子應了聲別人的呼喚,接著奔忙於廚房與餐廳之間。沒注意那個單間裏的一幫少年人什麽時候離開的酒樓。
洛修文喝了許多酒,醉醺醺地回了家,倒頭睡了一晚,次日起來,看自己的筆記,隻覺得沒頭沒腦,理不出來。又喝了一天,暈乎乎地睡了,夢裏都在問為何謝大人娶了害了自己的人。再醒來,頭昏腦脹中,提筆,寫下了:
京城謝生,貴胄門庭,少聰慧,容貌秀美絕倫,早得詩名,年十八取京城詩壇之冠,博得第一才子之稱謂,一時名噪皇都,富貴之家爭以女妻之。謝生為人狷介孤傲,不喜者,輒以冷言回絕。翻覆遴選,百無一當。太傅之女董氏,明眸秀齒,居然姣好,然強悍不馴,熟習武藝。見謝生而情動,央媒求婚。謝生早知其性烈善怒,直告媒伐,謂之婦德有缺,拒而不睬。董氏聞言大恨,思必報複。無幾,謝門獲罪,謝生淪為官奴,被販於市場。董氏親往購之,羞辱再三,解於府中,鞭撻鐵烙,詬罵甚毒,以泄忿怨。謝生性殊固執,皮肉盡脫,辱至殘身,近垂死而無一言。
洛修文寫到此,放下筆,皺眉長歎,自語道:“到底是為了什麽呢?”起身翻了翻書,見架上佛經,無意開啟,看著“眾生無我,宿因所構”之句,自語道:“一定是有因果。”想了一會兒,重拿了筆,寫道:
一日,謝生已入彌留,尚不曾示弱分毫。董氏握發裂眥,鞭之不止。時聞院外佛號,洞射心扉。棄鞭出門,見一老僧,舊衣襤褸,鶴骨仙風。僧與董氏敷衍畢,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縮頭去,勿擾貓兒尋。”宣已,吸水噀射女麵,粉黛淫淫,下沾衿袖。眾大駭,意女暴怒,女不語,拭麵自歸。僧亦遂去。女入室癡坐,嗒然若喪,終日不食,掃榻遽寢。入夜夢己為江城原靜業和尚所養長生鼠,謝生前生為貓,捉而戲斃之。今作惡報,為前世之果也。女醒,急招生,謝生頹然不能起,仆人架拖而入,董氏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為人!”乃以手撫捫生體,每至刀鞭痕,嚶嚶啜泣,輒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見其狀,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薩化身。清水一灑,若更腑肺。今回憶曩昔所為,都如隔世。”女自是承顏順誌,對生極盡委婉。謝生見女甚悔,況貌美溫存,始通言笑。董氏性改,閉門自省,足不出戶。見人,則覥如新婦;或戲述往事,則紅漲於頰。謝生憐之,愛異常情……
洛修文又停筆,突然覺得索然無趣,雖然詞句熱烈,可已沒了心緒。躊躇再三,還是硬著頭皮寫了謝生家中複官,謝生身殘不能被招駙馬,直到謝生娶董氏,合家完美。
寫罷,洛修文心中不快,但卻不能排解。像有什麽東西,自己聽見了,看見了,可把握不到,就像那天眼看著那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遠方。
天傍晚了,他又叫書童上了酒,看著漸漸黑下來的窗子,慢慢地喝著酒,隻覺得心裏空蕩蕩的。也許,該聽老店家的,娶個女子在房,也能照顧下自己。可又覺得,如果那麽幹了,隻會讓自己更心煩……就這麽想著,喝到了爛醉,被書童副到床上睡了,次日起來,把寫的文校了下錯別字,就和其他的文放在了一起。
幾個月後,洛修文的《情事錄》刻印出版,其中因有影射謝大人的故事而格外走俏。大家都對洛修文將謝大人與夫人的糾葛歸為前世貓鼠之恨的解釋拍案叫絕,說洛修文的確是參透了情愛,此文有提醒世人的功用,因此風行一時,於是謝大人和夫人的故事也就傳遍了大江南北,有人說,也許還會因這《情事錄》而讓後代知曉呢。
洛修文卻再也不願提這個故事。他有時回想,好笑那些人熱熱鬧鬧地說了謝大人那麽多事兒,寫出來,其實也如所有情愛一樣,不過是個冤家聚頭。在酒醉朦朧時,他總感歎情愛的淺薄。自己寫下了多少愛意纏綿,其實心裏明白,花無白日紅,所有的情愛不都有寡而無味的一天?寫詩作文時,隻細寫那初盟愛意的時刻,如鮮花才綻,後麵的發展,不過是必然的凋萎,實在沒有可寫的地方。自己已經是奔三十歲的人了,還不娶妻,快說不過去了。可想起以前自己中意的幾個貌美溫存的女子,後來再見到她們,都是庸俗的婦人樣子,舉止中根本沒有了少女時那種嬌美羞澀的神韻。娶了誰,自己都會後悔的。再想起那幾個喜歡自己的女子,到後來,都嫁給了別人,也過得挺好,當然樣子上就更不堪,自己實在沒有什麽遺憾。
偶爾,想起十七八年前,初見那個女子,心裏早已經沒有了任何波動。隻是,時光流逝,她的樣子,竟沒有模糊,還越來越美了。在洛修文的腦海裏,他為那個女子配上了白色的薄紗長裙,精美的發式。她離去的背景,變成了楊柳依依煙雨濛濛的清晨。在心底的最深處,他隻有一個願望:此生再也不要遇見這個女子。不要讓自己看到她容顏老去邋遢臃腫的婦人樣子。就讓她永如那日一般,儀容嫻靜,柔情綽約,留存在自己的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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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洛修文寫的文言文摘自聊齋的“江城”


關於孩子們的番外
一日,《情事錄》所涉及的謝大人,府上的書齋中,有個少女大聲讀了這個故事,當場把書拍在案上,因為用了內力,書碎在了桌子上。這一下,引來了一個人的話:“歡姐,你不喜歡這書,也不用就這麽毀了它。讓我爹看見,就會罵你是個敗家子兒了。這書,至少有半兩銀子吧?你可以把剛才那篇你不喜歡的故事撕下來,其他還留著……”說話的少年,十四五歲,八字兒短眉,小杏眼睛,滿臉伶俐。
“錢一,你這個小錢串子!就知道銀子!我說咱們去找那個洛修文,把他臭揍一頓!”那個拍書的少女說道。她看著是十七八歲,身材十分茁壯,還穿了一身火紅的衣服,站在屋裏能把大家都照亮了。
“歡姐,你就想打架,上次在餐館聽他們胡說你就一個勁兒打桌子摔凳子,忘了大姨說的話了?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說話的是個稍年輕的女孩,有些黑瘦。
“況且,打了他,也沒法讓他開竅啊。”一個笑眯眯的女孩兒,十五六歲,細眉細眼,額頭留著黑黑的劉海。
“語妹,明誼妹妹,那你們說該怎麽辦?就聽憑著他把大姨和姨夫寫成了老鼠和貓?!”紅衣少女問。
一個在窗前長身玉立的青年男子撲哧笑了,轉了身。他劍眉入鬢,眼蓄神光,直鼻方臉,樣子英俊帥氣,他開口道:“歡妹,你為何這麽生氣?”
紅衣少女,常歡,氣道:“大哥,你怎麽不生氣?!大姨和姨夫被寫成了這種樣子,你就不想替他們不平?”
那個被叫大哥的青年,常言,看向在書案旁端坐著看書的一個少年人,說道:“歡妹,你看之平生氣了麽?”
常歡哼了一聲道:“他什麽時候生過氣?!”
那個叫之平的少年放下手中的書卷,平靜地問道:“有什麽要生氣的?”他身材還是未成年人的瘦削,兩道漆黑的眉毛,像他父親一樣修美,但那雙眼睛,卻有些狹長,眼光溫和,雖是俊秀文雅如乃父,但氣質裏有種十分隨和的親切感,和他父親帶著疏遠的禮儀風度完全不同。
常歡答道:“你聽聽,那是你的爹娘呀!”
之平似乎笑了一下,笑容並沒有綻顯出在臉上,可是那笑意卻明白得不容質疑,他輕聲問:“是嗎?”
常歡大睜了眼睛,“當然啦!說的就是董家小姐對姨夫幹的壞事,姨夫後來做官,大姨和姨夫的婚事,這些事情,件件對得上,除了那個貓和老鼠!”
之平緩慢地說:“事情,事情,事對上了,情沒有對上,也不見得就是他們。”
常歡皺了眉,“怎麽不是他們?”
錢一拍手笑了,“當然不是他們了!他們不是貓和老鼠啊!”
常歡說:“所以要去打洛修文!幹嗎把貓和老鼠安在他們頭上?!”
錢一道:“歡姐,你還沒聽懂。之平說,洛修文根本沒寫出來他們。就是事對了,人也沒寫對呀。”
明誼微笑著說:“錢一說的很對。”繼承了她父親好話連篇的性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被稱為語妹的常語笑道:“大姨和姨夫那樣的恩愛怎麽可以與貓和老鼠的怨報掛上勾?洛修文沒看清楚他們,自然寫的是他聽了那些傳言後自己想的人物,就不是大姨他們了。”
常歡還是緊皺著眉,“可看的人都會說這就是大姨和大姨夫,他們的名聲就這麽毀了。”
錢一笑了,“歡姐,他們的名聲,什麽時候沒毀過?你覺得他們會在意嗎?”
常言輕歎了一聲,轉身又對著窗外。常歡也歎了口氣,坐下,說道:“我就是氣不過,大姨那麽好的人,總是背個罵名。大姨夫那麽清貴驕傲的人,讓別人這麽亂說胡點。弄不好,這篇故事真的流傳下去,後世就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麽回事了,還以為他們生生死死的深情,就是個因果報應。”
明誼點頭道:“歡姐,對啊,照洛修文那麽說,世上根本就沒有真的情愛了呀!”
錢一也說:“可不是!那人與人之間就剩了還債欠債了,沒意思。”
常歡咬牙道:“活該那個洛修文娶不上老婆!白寫出那些風花雪月的文,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恩愛!”
錢一笑道:“你就知道了?”
常歡一仰頭,“當然,就像大姨和大姨夫那樣的!他寫了他們的事兒,還沒寫對,就該打!”
大家不約而同都笑了,除了之平,隻微翹了下嘴角。等大家笑過去了,之平說道:“人間情愛,最難點評。寫的人,寫的是自己的理解。看的人,看出的是自己心。歡姐,洛修文寫的和那些人看出來的,與我的爹娘本沒有相關之處。”
常歡泄氣道:“你如果這麽說,就算是大姨夫借了經曆給他們當故事吧。之平,錢一,你們真的月內就要動身了?”
錢一點頭,“之平十五歲生辰一過,我們就啟程。一開始,還可以與明誼同路。”
常歡又一聲哀歎,“我們幾個一起長起來的,怎麽就這麽要分開了呢?明誼說和董郎中伯伯學夠了,要去張神醫那兒,我們至少還知道底細。以後,逢年過節,張神醫和李爺爺肯定帶著明誼回來。可你們去西蜀隱士那兒了,山高水遠的,哪裏見得到?”
常語關切地問:“之平,你一定要去學那個什麽易經什麽河洛圖書嗎?”
之平又是帶著那種沒露出笑容的笑意,說道:“語姐,河圖洛書。”
常語問常言:“大哥,那是什麽呀?你給講講,之平講話,我們常聽不懂。”
常言笑著回答說:“相傳,上古伏羲氏時,黃河中浮出龍馬,背負‘河圖’,獻給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後為《周易》的來源。又相傳,大禹時,洛中浮出神龜,背馱‘洛書’,獻給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治理社會,流傳下來收入《尚書》中,名《洪範》。《易&8226;係辭上》說:‘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就是指這兩件事。”
常語又問:“那河圖洛書是什麽樣子的?”
常言看著之平說:“這可真得之平講了。”
之平說道:“河圖用十個黑白園點表示陰陽、五行、四象,其圖為四方形。其中,單數為白點為陽,雙數為黑點為陰。四象之中,每象各統領七個星宿,共二十八宿。洛書上有圖象,結構是載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以五居中,五方白圈皆陽數,四隅黑點為陰數……”
大家都叫了起來:“別說了,別說了……”
常歡揮手,“我們不懂你的那些鬼畫符的東西!你從小就心可通靈,大姨夫給你找了那麽多師傅,宮裏的天象師,太學院的易學大師,你就沒有一個能學上一兩年的?一定要去那見那個隱士怪人?大姨和大姨夫會多擔心呀。”
錢一笑,“不用擔心,我和他去,他學那些玄虛的鬼畫符,我也去聽聽。我爺爺說了,習武和玄學是通著的。說我如果參透點兒,對我已入臻境的武功會有幫助。”
常歡瞪眼,“你當著武藝那麽好的大哥這麽翹尾巴?大哥,一會兒好好打他!”
常言笑著一歎,回身看著錢一,說道:“你在外麵可不能總這麽自吹自擂,得學些錢伯伯的真人不露相。”
錢一不服氣,“我當然知道,你把我當傻子嗎?出去我還能自吹自擂?我爺爺讓我扮成乞丐,說我們這代沒討飯,他心裏虛得很。我爹倒是不樂意,說萬一讓誰認出我來,該說他不是東西了。但他說我得扮成仆人。”
之平說道:“那我就扮成書童吧。”
常語笑了,“誰是主人呢?”
常言說:“我是。我送他們去。”
錢一眼睛努力睜大,“大哥也去?!那太好了!多熱鬧!”
之平微側了頭問道:“你跟爹娘說了嗎?我可不記得他們提過。”
常言一笑,“你生辰之後,要走時,我再說。”
明誼微笑,“你是怕大姨和大姨夫不讓你去是不是?別說他們了,西蜀之地呀,遙遠偏僻,你想去?那林趙兩家能由得你?”
常言一挑眉,“我的事,我做主。”
錢一笑著問:“那你準備何時去繼承林趙兩家的事業?”
常言正色道:“這種事還是少說為好。”
常歡說:“那天我們在酒樓聽著,大家都這麽談論了,你還瞞著幹嗎?”
常言閉眼一歎,“你們什麽時候能長大?如果我的身世公開了,你們難道不明白會給爹惹多大的麻煩?”
錢一微皺了眉,“你是說大家會說你爹養了你,是為了得林家和趙家的好處?”
明誼緩緩地說:“或者,說當初林家得了那道路的特許,不是因為林家當初開的條件最優厚,而是你爹因為你給了林家方便,也為自己留了後路?”
錢一接口道:“就是他們知道真情,也會說林家開那麽優厚的條件,就是因為得了你爹的點撥……”
常言歎氣,“能說的多了,但我肯定,沒有多少是好話。”
之平道:“大哥,你也知道爹,從來不會在意別人說什麽,你不用這麽憂慮。林趙兩家已經多次催促你了……”
常言笑笑,“我昨天與林姥爺和趙爺爺談了,我想他們不會催了。”
錢一有興趣地問:“你說了什麽?”
常言莊重地說:“我跟你們說了,你們不許向別人去傳……”
“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和所有的人去說!”隨著話語,一個十六七的少年人跑了進來。他身上的衣服有些零亂,衣擺處沾著些泥點兒。他不等人回答,找了張椅子,大刺刺地坐下,歎道:“跟那幫小孩子家打架真累呀!你們怎麽還沒叫我這個長輩?沒有禮數!”
所有人的眼睛都往屋頂翻看過去,那個少年使勁把嘴角扯下來,周圍看看,先向常言下手,“言言!叫舅舅!”大家哄堂大笑。
常言苦笑著,“澄兒,你就知道鬧!”
玉澄努嘴,“怎麽這麽對長輩說話?從你們十來歲起,就沒有人叫我舅舅叔叔了,還是那些小不點兒好,尊重我。”
錢一笑著說:“那你就去和他們玩呀。”
玉澄看著錢一說:“錢一,你小的時候,我給了你我吃過的半塊糕,你吃得可高興了,跟著他們叫了我聲舅舅,現在沒糕就這麽沒禮貌了?”大家又笑。
錢一臉上一抹詭笑,“從現在起,你吃東西喝水就得注意點兒了。我從明誼姐那兒弄點瀉藥……”
玉澄馬上熱情地說:“錢一!我們和好吧!一會兒咱們去比武,我教你一招兒。”
錢一呲牙了,“誰教誰……”
玉澄轉了頭,“常言,剛才你要說什麽來著?”大家的注意力轉移了,都看著常言。
常言歎道:“你們一個個,也都不小了,還就知道嬉鬧。我對你們說了,你們知道了深淺,日後在人前,要盡力掩蓋真相,能為爹省點麻煩就省點。”
大家不笑了,都嚴肅點頭。
常言看著大家說,“我對兩位老人說了,如果讓我繼承了家業,我就將一成收益用於奉養兩家老人,九成收益投入娘建的孤兒院中,這樣,爹就是現在不上朝了,也不必為銀子擔心。”
之平堅定地說道:“爹是不會同意你把林趙兩家的錢財放在孤兒院的……”
方才嘻皮笑臉的玉澄,很肅穆地說:“對,你這樣,你爹還是省不了麻煩。”
錢一說道:“是呀,你這麽做了,你的身份自然就明了:是林趙兩家的單傳。人家會說爹利用了你,你娘辦的孤兒院就會被說成搖錢樹了。”
常歡一拍桌子,“人怎麽就知道想那些壞事呢?!”
常言皺眉說:“那我等爹退了呢?”
玉澄說道:“就是你爹退了,你那麽做,還是會讓人說閑話。你娘怎麽可能離開孤兒院呢?”
錢一說:“對,人們會說你爹表麵不讓府中人士從商,可養子親人的背景那麽雄厚,自己一退,就安享富貴了。”
之平歎道:“你們想岔了,爹不會是為了怕別人說什麽才不讓大哥這麽做,而是因為當初那孤兒院是娘要幹的事,爹就用自己的俸祿支持娘。過去大舅舅和錢伯伯,還有張管家他們,誰不曾要出銀兩資助孤兒院,但爹什麽時候同意過?他自然也不會容你……”
常言撅嘴,“爹就是這麽……對我都見外!”大家笑了。
明誼問道:“大哥,林趙兩家的老人怎麽說?”
常言歎了口氣,“他們說可以從長計議。更在意我何時該名,可我根本不想改了……”
大家都驚訝地瞪眼,紛紛道:“怎麽可能?”“林趙兩家的人不會同意的……”
常言打斷大家的議論,說道:“我不改姓名,大家不能肯定我是林趙家的後代,就沒有人說林趙兩家的富足是借了爹的官運,能為爹省些口舌……”
之平又歎氣,“大哥,你怎麽和爹想的相反?你二十歲將近了,要行成人冠禮,得嘉賓命字,我想那時,爹會建議你改名認祖……”
常言皺了眉,“不!爹從小說讓我自己拿主意,我不改名。若是為了林趙家的香煙,日後我的孩子,一個姓林,一個姓趙就是了。”
玉澄壞笑道:“你早就這麽想了吧?就是為了這個你才遲遲不定親事嗎?擔心生了孩子就要用林趙的姓,會落了口實?”
常歡說道:“難怪你左挑右撿的,人家還說你跟爹年輕時候似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敢情你根本就不想定親。”
常言輕歎,“也的確是沒有覺得合適的。”
明誼微笑著問:“大哥是京城裏最英俊有文采的公子,說說要找個什麽樣的,我們給你放放風兒,肯定能有合適的人上門提親。”
常言一笑,“這麽明白的事,當然是要像娘那樣善良溫柔,賢惠聰敏的女子……”
之平突然輕咳了一下,大家都看之平,他忙看手中的書。常言微蹙了眉說:“之平,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之平看著書,隨意地說:“大哥,人的姻緣,不見得是按照自己事先列下的條例成就的。到時候,人千萬不要用成見衡量對方,隻需聽從自己的心。”
常言點頭說:“娘也總這麽說。可我長這麽大,還沒動過心,所以我的姻緣肯定沒到。”他又歎口氣道:“我現在倒不想動什麽心,就是擔憂爹。他每次一病,我的心裏就……之平,你不擔心嗎?”
大家都仔細看著之平,之平微低了眼睛,“爹雖然身體容易疲乏,但並無大礙。”
常言微笑了,“真的?”
明誼也笑著說:“大哥,我爹也說了,姑父表麵體弱,但真氣綿長,加上平素講究滋補養生,被姑母照顧得那麽好,不會有事的。“
常言大舒了口氣,之平道:“其實,爹的身子弱,何嚐不是福分。”
錢一點頭,“我爹也說,如果你爹不是總這麽病歪歪的,官位上,大概也不會這麽安定。”大家默默點頭。
常言苦笑,“就是勞累了娘。”
明誼說道:“按之平的話,對他們兩個人,那也福分呀。”
常歡笑著,“是呀!隻要大姨夫在,大姨幹什麽都高興。”
她話一出口,觸動了什麽,大家又都盯著之平,之平又拿起書看,不加理會。可這些人不放過他,沒有一個人出聲,隻是提著氣等著。好久,之平終於慢慢地說:“他們都會長壽,而且,爹是不會把娘一個人留在後麵的。”大家都鬆了氣,但還是半天沒說話。最後是常言開口轉了話題,“之平,你這次去,會在外麵待多久?”
之平不抬眼簾輕聲說:“當有十年之數。”大家都皺了眉,常歡說道:“大姨和姨夫真的放得開手。”
常言點頭說:“我肯定會送你們去那裏了,也好看看那西蜀隱士的樣子和你們住的地方,回來告訴爹娘,讓他們放心。”
常歡道:“那我也去!”
幾個人同時道:“別!”
常歡瞪了眼睛,“什麽‘別’?!我也要做主!”
常言看著常歡又歎氣,“我一走,家裏還剩了幾個大點兒的人?誰能幫著娘和蓮蕊姨料理那上百個孩子?”
玉澄把雙手抱在腦後,歎息道:“我終於可以當頭兒了!我這麽大的輩分兒,可從小就被常言壓著。現在看我的了!但一個好漢三個幫,常歡,常語,你們可得助我一臂之力。”
常歡瞪著眼睛,“幹嗎幫你?我還想出去玩呢!”
玉澄仰下巴,“日後我成了治國之臣時,就提拔你們當官兒,開女子從政的先例。”
大家驚呼,“你還想當官?!”
常言看著玉澄,低聲說:“我天天盼著爹退下來,你又要湊什麽熱鬧?”
玉澄一抬眉毛,“官總要有人當的。我從小就聽多了我爹和你爹聊的那些政事。你爹何嚐想當官,但身在其位,就為民為國建下了這一片基業。這才是君子有所為。我爹總念叨你爹怎麽無懼禍患,怎麽敏銳明達,把他捧到天上去了,就恨他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弄得我都不敢叫他聲‘姐夫’,隻好天天和你們這幫小輩兒混在一起,稱他為‘你爹’……”
常言瞪著玉澄道:“你跟我們在一起是因為你是個小孩子家,沒法與姥爺和爹並肩。你該不是因為嫉妒我爹,要在姥爺麵前爭臉,才想當官的吧?”
玉澄做深思狀,沉重地說:“你別說,我還真有那些意思……”
常言厲聲道:“你不知道這其中的險惡!仕途之上,一人遭禍,殃及全家。當初爹受了那麽大的罪,娘被打死再生,不都是因為官場上的事端。你不能以自己的意氣,輕入朝廷,如果……”
玉澄坐直了身子,嚴正地說:“就是有那些危險,我也還要當官!我聽了那麽多治國的要領,我爹和你爹兩代從政之人的體會和經驗,如果我不去親自幹一場,我怎能甘心?哪裏沒有危險?你親生的爹娘罹難江湖,錢家老伯安於求乞,必也是曆過險惡之境。我哥行醫,天天與病人接觸,那些能傳人的疾病不也是時刻能要他的生命?他見過多少死亡,可幾時畏病不診過?明誼自幼就隨我哥行醫,什麽時候怕過病人?你如果說我才能有限,我可能還嘴軟些,但如果說仕途危險,我就不該嚐試,那你就該先去說服你爹!”
大家都安靜地看著玉澄,片刻後,他一笑,鬆了肩,半倚在椅子背上,說道:“怎麽樣?我的口才如何?”
常言微皺著兩條濃眉看著玉澄,似乎拿不定主意,最後之平說道:“小舅舅日後自有風雲際遇,大哥不必過慮。”
玉澄看著之平笑了,“還是之平好,叫了我聲舅舅。你說話這個口氣,不像十五歲的,倒像是五十歲的,看來跑不了當個易學宗師之類的人物了。我以後壯誌得逞,肯定要時常請教你。”
常言眯著眼睛,“我現在才發現,你實際是個很狡猾的人。”
玉澄笑著“常言,我就當你在說我好話吧。我如果狡猾,就不會給家裏惹禍的。你可是個文武全才的人,有什麽宏圖大誌?”
常言緩緩地搖了下頭,說道:“我沒有什麽大誌,隻希望能保護好爹娘,讓他們平平安安恩恩愛愛地過一輩子,幫著娘把那上百個弟妹們都拉扯大,看他們幹自己想幹的事。”
之平看著常言,鄭重地說道:“大哥,你從小就擔了太多責任,少年老成,應答靈敏,這麽多年,掌管著謝府的經營。近年來,爹總說你才能出眾,該去外麵幹自己想幹的事,這幾個月爹已經好幾次與娘和錢伯伯商議另選管家,錢伯伯推薦了錢二,說謝府把你鍛煉成了個精英,也該讓錢二有機會。爹同意了。”
常言皺了眉說,“錢二才十四歲!還是個小孩子……”
大家笑,“你當初才幾歲?還不是十二三歲就掌了家?”
常言回答:“情況不同。你們也許不記得了,張管家離開後,娘親自掌家。可那年冬天,傷寒大盛,娘染上了,很快就高燒昏迷。爹棄官不顧,以虛弱之身,不理大家讓他遠離娘的勸阻,日夜抱著娘,親伺粥藥,對娘低語,怕娘離去。弟妹們都小,錢伯伯上朝之餘,為我府理家,有時要徹夜打點。我是謝府裏最大的孩子,理應支撐這個家。我向錢伯伯要求掌家,他同意了。我從他手中接過府中的賬本和鑰匙時,曾激動得發抖。那兩個月,京城裏死了多少人。娘好了以後,收了四十多個孩子,都是父母在瘟疫中死去的孤兒。我那時就怕爹也得病,可爹那麽與娘親近,竟然沒病,隻是後來累得臥床半個月,娘再回頭照顧爹,根本無暇管理家務。你們想想,如果不是那樣的情形,我怎能當上管家?”
明誼點頭說:“我隱約記得,因為那時我的師爺和張神醫李爺爺,帶著他們的徒弟,千裏奔來京城,救助病人。爹的藥廠免費施舍湯藥。我們府上日夜敞著門,收納病人。我和兩個弟弟被關在花園邊的小屋中,不讓出來亂跑,怕被傳染。”
常歡說道:“林家也讓承載醫者和藥品的馬車無償使用跑馬快道。大家後來都說,如果不是國家富裕,有充足的銀子賑災救難,那場瘟疫會死更多的人。”
常言歎息,“所以我說我是個例外,危急之時,濫竽充數。我那時手忙腳亂,錯誤百出,浪費了爹多少銀子!幾十個,後來是上百個孩子,不能片刻缺衣少食。延請的各種老師和教導手藝的工匠,要報酬合理及時。每日娘指定的為爹準備的新鮮食品,爹喜歡為娘買的上好衣衫……林林總總,掛一漏萬。皇上為了挽留爹,給爹高薪厚祿之外,還有眾多賞賜。但那幾年,咱府要典賣皇家的恩賜,才能勉強持平。經我手賣出的珍稀寶貝有多少,現在府裏根本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過了這些年,靠著錢伯伯和王伯伯的指點,我終於明白了該怎麽周轉運作,維持家業,駕輕就熟了,府中有了些積蓄,現在怎麽能放心讓別人接手?”
錢一感慨道:“我爹說你為謝府出的心血讓你多長十歲。”
常言答道:“但你們沒法體會這其中的得意和滿足!我不覺得這是爹娘的家,這是我的家,我現在知道,我能護著爹娘了。之平是第一個離家的孩子,後麵的之安,天天在那裏畫畫,說什麽要繪遍萬裏江山,聽著就是個不安於室的家夥。之語,女孩子家,肯定要嫁人的。我是要留在爹娘身邊的人。”
之平又搖頭,“大哥,你的未來不在謝府。爹希望你最遲在滿二十歲時,認祖歸宗,離開謝府。你到外麵了,就能海闊天空,施展才華。要麽開始你早就有計劃的報館,當娘說的傳媒大亨。要麽幹你所擅長的銀錢管理,創立全國連鎖的銀莊。反正你做什麽,都能成。
錢一說:“我爹也講過這樣的話,他說你比他厲害,不僅聰明敏銳,還有大家風範,再加上有文采,如果到世麵上去,會是一代傑出的儒商。”
常言一笑,“你幫我謝謝錢伯伯的誇獎,他是我的師傅。可我現在還隻想當謝府的管家。我不想出去,像我們前麵說的,我那樣做,人們就知道我是林趙的後代,會給爹惹出多少閑言。等爹退了官位,我再出去開我的報館銀莊,也遲不到哪裏去。但我就是去幹那些事,也是為了謝府,也會守在爹娘身邊。”
常歡不快地說:“大哥,你把我們都看成什麽了?一群忘恩負義的家夥?孤兒院的孩子們,誰日後不會護著謝府?大姨和大姨父,二姨夫婦,還有這麽多的老師和仆人,都是我們的親人。大姨總讓我們發掘自己的優點,現在弄得每個孩子都是個能人。常語種的奇花異草,宮裏都有人要。那些弟妹裏,從工匠到讀書郎,哪個日後會沒有生計?肯定都會供養……”
常言還是笑著,“娘說了,孤兒院裏出去的孩子,不能給謝府一分錢,不然有辱爹的清高。”
常歡和常語同時道:“那你怎麽能為謝府……”
常言打斷她們,“我是謝府的管家,自然另當別論。你們如果誰能當了管家,爹娘也會被迫聽話。所以我要當下去……”
常歡和常語又氣道:“不公平!……”
之平歎息著說:“你們別爭,大哥,爹主意已定了,不會讓你留在這裏,更不會讓你為謝府去掙錢……”
常言不容爭辯地說:“那就由不得爹了!”
之平盯著常言說道:“大哥,你知道,不能和爹爭,爹身體不好,精力有限。這件事,爹和娘還有錢伯伯都仔細談論過了,爹如果說出口,你一定要聽從。”
常言凝視著之平說道:“之平,你既然知道這些,他們說時,你肯定在場。你明白我對爹娘的心,難道就沒有為我說幾句話?”
之平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回答說:“大哥,人生會有變化,爹娘總說我們要發現並實現自己的潛能和特質。爹讓你離開謝府,是因為那樣你才能大有作為,未來十年內,大哥必成國中商界的鼎足人物……”
常言斷然道:“我不離開!我不想作為。我就要留在這裏。”他抬手止住之平,“我不會去和爹爭論,但爹一提這事,我就走開。”大家笑起來,可常言並沒有笑,又說道:“我不能不管他們,我,不放心……”大家都不說話了,看著之平。
之平想了一會兒,說道:“大哥,別擔憂。我說過,爹娘福澤深厚,乃是這世間罕見的幸運之人。他們因情曆劫,卻也因情出劫,已入兩心相照,生死不離之境。娘五年前就不再收孤兒,五年之後,爹會辭官隱退。那時,孤兒院的大半的孩子已長大成人,餘下的,會隨爹娘隱居李爺爺家的鄉間。而他們最終也會一個個離開,爹娘不會留任何人在身邊。爹將謝絕世事,淡漠平懷,著書立說。娘照看著爹,他們在田園相依相伴,會生活得十分愜意。”
常言說道:“那我就再等五年……”
之平答道:“爹不會讓你等了。”
常言皺眉,“我們剛才說了,我如果現在出去了,明了身份,會讓大家說爹的閑話,不利爹在朝中的聲譽。”
之平微歎,“大哥,爹何時在意過人言?何況,隻要大哥和林趙兩家不與謝府有任何金錢往來,你是否接林趙家的產業,是否改名,都不會有傷爹為官的信譽。娘說那時張管家就是這麽行事的。”
錢一笑著插嘴:“說白了,就是謝府沒有得一分好處,自然就不怕人說。”
之平點頭道:“的確如此。大哥,你知道爹的傲氣,日後,爹不僅不會讓你把林趙家的任何銀兩給謝府,就是你自己掙的,爹也不會要。”
常言低聲說:“那我更不要離開了。”
之平真誠地說,“大哥,爹娘說過多少次,離開並不是分開。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講的不僅是相聚,也是心中的惦記。不然,我怎麽能舍得離開爹娘十年?”
玉澄拍手打圓場,“才不過十年唄!常言,既然之平能算出十年之數,那麽他說你將成為商界鼎足,也必是你的命!十年後,之平回來,定是位玄學領袖,錢一當是個武功超凡的人了。明誼將成世上良醫,常歡,你肯定實現了你要走遍江湖的願望了。常語,你該是個園藝大師。常言,你就是之平說的大商人了。我,自然是朝上引人注目的後起之秀。那時對比起今天,我們該多自豪自己的成就啊。”
常言搖頭說:“就是真的如你所說,那時,我會想念今天,我是謝府的管家,和爹娘在一起。”
之平說:“大哥,動靜有常,人心之所向,是命數的根基。你忘了娘對我們要求的是什麽了?”常言拉了臉,不回答。
之平看向常歡和常語,常歡踴躍地說:“大姨從小就反複教導我們要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和幸福。”
常語說道:“是,總是說如果我們能生活得十分快樂滿足,就是對她最好的報答。”
常言還是沉著臉不說話,明誼笑著說:“大哥,別生氣。之平說了,人心所向,才是命。他既然說你進了商界,還做那麽好,肯定是因為你心裏有那樣的向往,你如果那樣做了,會十分快意,姑父和姑母也會為你高興,比這樣讓姑父心裏擔心耽誤了你要好。”常言似在沉思,臉色緩和下來。
錢一笑起來,“明誼姐真是個能解人心結的人哪!跟之平一樣,是不是有異感呀?”
明誼還是笑著,“我爹常說,醫者要先知人心所想,許多病,實際是心病呀。”
玉澄連連擊掌,“我知道了!我不該說我們日後都成了什麽樣的人,我該說,十年後,看看我們是不是依從了我們心中的喜愛,幹了我們想幹的事情!”
之平看向玉澄,眼裏煥發出柔和的神光,點頭說:“這就是先知後行,必能修煉自己的才智和堅持。但若能知行共進,知之篤實必成之處,既是行,行之明察秋毫之所,既是知……”
幾個人同時大叫,“之平,不要這麽說話呀!”之平似乎笑著閉了嘴。
常言喟歎,“難怪爹讓你走,你四歲就問‘天地何所之’。在這裏,是不是覺得孤獨?”
之平道:“不,爹是能與我深談的人,從小就是我的朋友。我如果給娘解釋了我的話,娘也明白。大哥,我如此幸運,生長在這家裏。但爹知道,如果我去了西蜀,會更快樂。”他含著深意地看著常言,常言轉移了目光。
錢一笑了起來,“我爹也這麽說,可見他們兩個是好朋友。”
常歡說:“之平,你從小就先知先覺,能不能告訴我們那是種什麽感覺?”
之平回答道:“有時是畫麵,有時是話語,還有時,覺得世間萬物都與我們息息相通,俯仰皆是對我述說的無盡信息。”
明誼想往地說:“我要是能那樣該多好啊,一看見病人,就知道是什麽病。”
玉澄道:“如果人人都有異覺,那生活是不是就容易了?大家都知道後果,行事就會負責?”
之平搖頭說道:“異覺不是人生必須的素質。人生真正的感悟,是去明白自己的心靈,知道我們對人與事的態度,無不是反映著我們的心。像娘常說的,我們喜愛的,是我們對自己品格的喜愛。我們厭惡的,也許就是我們最不願看到自己的一個方麵。所以,對事物的接受和對人的諒解,轉化為行事的積極和良善,才是我們將窮盡一生也許幾生的修行所在。”
常歡說:“難怪你不生氣……”
玉澄感慨道:“我真的明白了!之平,我該說,十年後,你回來,看看我們是不是每個人都找到了修煉自我、為善人間的途徑,那才是真正的成就,是不是?”
之平點頭道:“是,其實,那也我們自己找到福緣的途徑。”
常言點頭道:“娘總是說,人所做的,最後都會回到自己的身上。這世上,如果你要得到什麽東西,那就要付出相同的東西……”
明誼笑著接著說:“所以,既然付出了好心,就會有好報。此處不報,他處也會。大哥,你真的別擔心你的爹娘了。他們養育了這麽多孩子,日後,隻有福報。”
常歡嬉笑著說:“大哥為這個家操了這麽多年心,將來肯定也會有個好女子來與大哥恩愛的!”
之平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福報,隻要好好珍惜,自會綿長永續。”
錢一跳起來說:“之平,那我可等著了!咱們在一起,你給我提個醒之類的。我該去家裏幫我娘教訓我那些弟弟們,他們總想把我們家給翻個兒。”
常言看看天色,說道:“爹也午休該起了,我去看看晚餐怎麽樣了。玉澄,還有常歡常語,你們跟著我,我送他們走後,你們可得接過手才行。”
常歡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玉澄皺眉,“目無尊長!我是你們的舅舅,我是頭兒……”
常語輕笑,“你還沒我大呢……”
常言出聲歎息,錢一興奮地問:“那讓錢二來吧?那小子是個真正的錢串子……”
常言立刻說:“不!我還沒同意呢!”但他一停,突然大聲說:“我去送之平,錢二一定會趁機來篡權當管家!”大家大笑起來,可常言看著之平說:“之平,看來機緣就是這麽形成的。我一說要去送你,你是不是就知道了?所以才這麽反複解釋給我聽?怕爹在我臨行前開口,不能說服我?”
之平眨了下眼,“你是一定會聽爹的話的,我隻是怕你心裏不舒服。其實爹這樣,是為了你好。”
常言歎息,“我當然明白!爹幾曾幹過對我不好的事?我隻是舍不得。讓我離開謝府,難免傷心……”
之平說道:“你此行,將開啟你人生一段新的旅程,何需傷心?”大家一片噓聲,常言哼聲道:“你們都想什麽呢?”
錢一笑,“想著看你新的人生啊。”
明誼笑著站起來說:“我爹快來給姑父把脈了,我去迎他。”
之平說:“你們都去吧,我還要看一會兒書。”
常言叮囑道:“別看得入神誤了晚餐,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之平點頭說:“謝謝大哥。”
大家說笑著走了,書房裏安靜下來。之平看向窗外,秋日的天空,亮透高遠。好久,他才移目手中的書卷,臉色平靜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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