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有人看過葉梵的《謀夫記》嗎?4 (連載至此)



未知路

  遠遠見朱憐立在朱離身邊,朱離似乎在溫言說著什麽,朱憐輕輕點——好一幅兄弟愛友的畫麵。隻可惜身後遙遙跟著常總管和一幹家丁,有點煞風景。
  我心中不由升起一絲無奈和悲哀,多希望他們是真的兄慈弟恭,而不是作戲給別人看,因為也許在這無情的帝王之家,隻怕很多人從很小就沒有了真情。
  思及此處,我不由緩步走過去。朱離見我過來,住了口,而朱憐卻冷了剛才還帶著笑的臉,退了半步,依舊瞪向我,似乎我是洪水猛獸。我不以為意,隻是仔細看了看朱離的麵色,似乎有些蒼白,隻怕此行甚是消耗他體力,畢竟他還未愈。於是我依規矩垂目輕言:“與霜姨談得投機,來遲了一會兒……”
  朱離輕輕搖頭也未多說。我們之間似有默契,不欲讓人知道彼此的親密。
  我是怕有人以我來要脅到朱離,因為我不想再去試我與他身上的秘密孰輕孰重,因為真相無論是哪個,總會有人受傷。
  “上車吧。”朱離淡淡開口,扭頭去朱憐道,“你也回去吧,改日我再來看你。”
  朱憐點頭,目光從我身上掠過,含了幾分不屑與忿然。
  我忽然覺得朱憐可愛起來,愛憎分明有立場在這個社會中是件多麽難能可貴的事,至少說明他心裏是愛朱離的。
  正胡亂想著,卻見趙闊輕輕抱起朱離。但還未來得及上車,隻聽由遠及近,傳來一陣馬蹄聲。
  趙闊麵色一凝,不由頓住步子,將朱離放回輪椅。
  待那三匹馬近前,我感覺,周圍的空氣也突然凝重起來。
  馬上三個人皆穿官服,我大概也能看出應該是宮中內侍,因為與上回來探望朱離的劉內侍的打扮差不多,隻是看衣服上的雲紋裝飾,應該品級更高些。
  隻見三人翻身下馬,行至朱離麵前,先向他行了跪禮,當中年約四十多歲麵白無須之人。他凝目看了朱離一會兒,方半垂了頭恭聲道:“恭喜世子重傷初愈,皇上聽聞世子回王府,本是要親自來探望世子的,但因為有要事要辦,所以差老奴前來……”
  “王公公請起吧。”朱離欠了欠身,伸了一手。
  我有點驚詫,朱離在外人麵前架子一向大得很,居然跟王公公這麽客氣,可見這個王公公是大有來頭。
  “謝世子。”王公公及另外二人這才起身,王公公理了身上的官袍,才鄭重地向朱離道,“所以皇上特地讓老奴宣世子進宮麵……“
  “王公公替我謝謝皇上的好意,請轉告皇上,離大病未愈,身子虛弱得緊,此時不宜麵聖,萬一把病氣過給皇上反倒是離之過。”朱離淡淡打斷王公公的話——這話說得客氣,但意思極為明顯,而天下敢這麽不鳥皇上的,朱離算不算第一人?
  要不是那麽多人在場,我倒真想給他鼓鼓掌呢!早幹嘛去了,當初朱離被人陷害受傷的時候一個個要麽是落井下石,要麽是縮頭烏龜,要麽是冷眼旁觀。現在朱離活過來了,人人又想起密旨的事來了,人人又想來使各種陰謀詭計算計他了。
  王公公使個眼色讓左右二人退開幾步,自己又上前半步,目光掃向朱離身後。我明白這是叫相關人等識相的躲開呢,我不由看向趙闊。趙闊微微頷首,我們正要退開,卻見朱離頭也不回,隻是笑道:“王公公有話但說無妨。”
  王公公似乎一怔,朱離又道:“離受傷之時,多虧有趙管家和寧侍衛相伴左右,所謂患難見人心,離早已視他們為家人……而白晴,則是皇上和太後欽點的世子夫人,若非親厚信任,又豈能指婚於離,王公公,您說是不是?”
  我算明白了,朱離對皇上好大的怨氣呢,這不先拿一部分撒到王公公身上!可憐的王公公,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的,估計在宮中職位也不低,又年紀一大把,卻先當了炮灰。
  王公公終是深吸了口氣,歎道:“老奴是打小看著皇上和世子長大的,知道皇上與世子關係一向親厚,隻怕是世子對皇上誤會了……隻是這件事一時也解釋不清,可今日皇上讓老奴來,真的是有要事請世子進宮……”
  說罷,見朱離要開口,終是又上前半步,輕聲伏在朱離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
  朱離突然間呼吸似乎一滯,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肩膀輕微的一抖。
  他一向極是執重,心機又深沉,會是什麽事情,能夠讓他如此激動?卻聽他忽然冷笑:“王公公說得不錯,皇上最是十分了解離,自然也知道什麽事情才是離最在意的,隻可惜……”
  “皇上怕世子不信,所以才讓老奴把這個也帶來了。”王公公急急地道,說罷將左手打開,手中似有一物,展給朱離看。我沒看清是什麽(看清了也認不出來,古人的東西稀奇古怪,什麽都能當信物的),於是看向趙闊,趙闊沒側頭,但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一般,隻是微不可見地輕輕搖了搖頭,而寧漫更是一臉茫然。
  這時隻聽朱離忽然開口:“趙闊,你讓常總管再備一輛車來。”
  說罷,他忽然回頭,目光——隻看向我!那目光中有沉沉悲傷,有深深擔憂,有絲絲縷縷的牽掛,還有許多我看不懂的東西。
  這是我來古代之後,我們第一次要分開,雖然我不清楚他那麽多的情緒從何而來,但我明白至少有一部分是因為我。於是我向他微笑,眾目睽睽之下,我隻能用微笑來安慰他,安慰自己!
  王府的效率很高,隻一會兒就有下人趕了馬車過來,停在一旁。
  我收回彼此膠著著的目光,主動走向那輛馬車。
  朱離卻緩緩開口:“趙闊,你送夫人回去,坐我的馬車!”
  我腳步一滯。我看得出,王府準備的是女眷的馬車。在等級製度森嚴的封建社會,世子的馬車規格肯定是要高過女眷的馬車的,他這樣……我忽然有絲了然,隻覺得心頭一熱。他是怕王府中人在馬車上動手腳麽?
  我扭頭,不敢看他的眼,隻是微笑道:“多謝世子好意,白晴卻之不恭了。不過你也知道我素來不喜趙闊,不如讓寧侍衛送我吧。”
  反正以前的白晴什麽樣,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刁蠻一回也不算過分。不過還是隱約聽到有人的抽氣聲,我順聲瞪過去——有這麽誇張麽?不意外地看到身後某些人紛紛心虛地低下頭,以及朱憐不及收回的嘲弄諷刺的目光。
  好在趙闊很配合我的輕輕冷哼了一聲。我們彼此都明白,雖然寧漫和趙闊的身手也許不相上下,但趙闊為人一向八麵玲瓏,處理各項事情也比寧漫圓滑變通,所以他留在朱離身邊反而合適。
  朱離垂目,終是點頭。
  我笑:“多謝世子成全。”然後翩翩從他身邊而過。路過他身邊的時候,我多希望能夠停下來,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把我的信任與勇氣全部傳遞給他,也從他的眼中看到一直支撐著我的堅定與溫暖。
  但是——我不能!我們隻能這樣,擦身而過。
  放下簾子的一瞬,我幾乎還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凝視在我身後,而我,不敢回頭,因為我已經淚流滿麵!
  我終究還是脆弱的。自從來到這裏,我生活中的重心,我感情的重心全部都在朱離身上——我不像我看過的小說中那些穿越女們一樣越戰越勇,在古代社會遊刃有餘,遇到麻煩可以無往而不利。我隻是個隻有一技之長(貌似在這裏還沒什麽用處),其他什麽都一竅不通的小白而已。
  自詡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文明社會,應該有多麽高明的手段和比古人進化了不知多少倍的頭腦,但其實電腦寵壞了人腦,科技文明替代了古代文明,讓我在麵對一切時都那麽的無能為力和措手不及。
  我說過不想在朱離的身後活一輩子,我試圖勇敢的來麵對一切,我終究隻是個尋常女子,我終究看不清前路,我終究因為突然失去了朱離的保護而惶恐不安!
  車子顛簸在路上,我的心情也起伏不定。皇上一直對朱離不聞不問,此時為什麽會突然宣朱離晉見?朱離對皇上頗有微辭,王公公又是一件什麽東西,能夠讓朱離一下變了主意?而這場晉見會是群英會,還是鴻門宴?
  我伸向簾子的手又縮了回來,改變了主意,懶得跟寧漫說話。估計一來問他也問不出什麽,二來他為我用趙闊把他替換下來,正憋了一肚子氣。不過他也是聰明人,自然明白其中厲害,所以臉色雖然不太好看,但終是沒多說什麽。
  好在靜王府離世子府沒太遠,我和他都不用忍太久。
  但突然,車子猛的一顛,我又因為精力不夠集中,一個不穩,摔倒在車裏。幸好車裏無數軟墊,我摔得不算太狠。
  待我手忙腳亂剛要爬起來,卻聽車外寧漫拔刀出鞘,然後隻聽他冷冷道:“來者何人,鬼鬼祟祟,有本事出來見人!”
  我一怔,這分明是有人偷襲!因為在車內什麽都看不到,我猶豫了下,想去掀簾子,卻聽外麵似乎有些淩亂的馬蹄聲和腳步聲。
  我不由心中微驚,貼著前麵的門簾低聲道:“不要和他們糾纏,跑為上策。”
  相信寧漫是聽到了我這句話,隻覺得他聲音頓了頓,也低聲道:“好,但憑夫人吩咐,寧漫自然護你周全。請坐好……”
  話音未落,卻覺得他一抖韁繩,兩匹馬長嘶一聲,揚蹄而奔!
  要不是他一句“護我周全”,我絕對以為他是在故意謀害我。我身子一個不穩,直接仰翻在車廂裏,極是狼狽,幸好沒人看見。
  但就在這時,隻聽幾聲破空之聲,帶起淩厲的冷意,我心頭一震,竟是——箭!而正在驚詫之間,“咚咚”兩聲,兩支長箭便釘在我頭頂上方不足寸餘的地方,沒沒入廂板的箭尾白羽猶自顫抖!
  我此時不知為何,不是恐懼,第一個反應竟是撲過去對車外的寧漫大叫:“若有事發生,一定要保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
  這話不知道是在勸他,還是在安慰自己。但話未說完,我隻覺得車子似乎失控了一般,開始左右搖擺,然後驀然覺得一陣失重的感覺,我的頭一下撞到車板之上,便……不省人事!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本人說,回來那天不更滴……不過,現在已經過了12點了哈,不算說話不算話吧,哈哈!
其實,今天是在飛機上用本本寫了點,所以就貼過來了,希望大家不要嫌少哈,仔細看看,有米有三萬英尺高空的味道:)


乍暖還寒天氣,小白別過朱離。
還沒時間傷感,途中便已遇襲。
前愛無需再提,來路已多風雨。
別怪作者太狠,此乃必然經曆。
世事翻覆如戲,人間悲歡似棋。
任憑風雲多變,有愛自然無懼!




陷囹圄

  冰涼刺骨的寒意,讓我清醒過來。我睜開眼,緩了很久,才找回思維,也明白了這是在哪裏。
  穿越女們常常光顧的監獄我也不能免俗啊。
  我蜷縮於牢房一角,終年不見陽光的牢房有種腐朽陳舊的味道,加之冰冷的地麵和牆壁,讓我渾身都不舒服。頭更是隱隱作痛——不知道是因為在馬車上被撞的一下太厲害,還是因為在這裏著了涼,隻覺得額頭一跳一跳的痛。
  老天爺為什麽不讓我撞這一下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又穿回了現代,而監牢裏這個,本就不應該是我!
  可是心底又隱隱有著某個執念,若有一天朱離出現在我麵前,看到的已經是原來那個白晴,他會做何感想?是終可以肆無忌憚的報複,還是會覺得傷心和難過?
  想到朱離,我也隻覺得胸口悶悶的痛。這分明是調虎離山之計,他被詔去皇宮,可還平安?他此時又是否知道我已身陷囹圄,是否能夠來得及救我?
  眼睛適應了眼前的黑暗,我隱約看到這是一間大約五六平米的小房間,隻在另一端的牆角有一張床,床上有些幹草——我不由苦笑,讓我想起那日我受傷之後朱離讓我棲身的草棚。此時有點懷念那個草棚呢,至少在那裏,不止是我一人,我昏迷時,總有人會陪在我身邊,保護我照顧我!可如今……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雙手間的鎖鐐,不知道誥命夫人也可以遭此“待遇”啊!
  想到此處,我不由一凜。能夠關我的地方,隻怕不尋常,畢竟這身份擺在這兒呢,而我唯一能夠想到的人,就是——太後!
  門口處忽然傳來鎖與鑰匙的聲音,然後是門打開時發出的尖銳的磨擦聲,仿佛劃在我心上,讓我來不及繼續恐懼和思考。
  我抬頭,見有人拎了一盞昏黃的燈緩步進來。因為迎著光,我看不清那是什麽人,但感覺到應該不隻一個。沉默了片刻,隻聽有人緩緩開口,聲音竟有絲威嚴:“你可是靜王世子朱離之妻朱白氏?”
  我微怔,這個稱呼還真新鮮,不過聽戲文裏都是這麽說的,古代婦女地位低下,從不稱其名,一律冠以某某氏——果真是人生如戲啊,不,比戲還像戲!
  我低頭不語,你們把我抓來,又如何不知道我是誰,還跟著廢什麽話。法院開庭時要詢問當庭人員姓名那套程序我大概明白,但偷襲強擄,關在暗無天日的牢房之中,隻怕不是光明正大的庭審吧。
  “朱白氏,有人告你虐待你的丈夫,靜王世子朱離,至其身受重創,還有你與旁人私通,□失德,藐視皇權,你可知罪?”
  我不由冷笑。果然是要私設刑堂,逼我認罪。無論背後主使是不是太後,這招也算夠陰的。估計我要是不招,就得大刑伺候,可我若招了,以他宣的這些罪名,是不是可以直接問斬了?
  “原告何人?我要見他,當麵對峙。”我搖搖昏昏沉沉的頭,企圖理清思路。你既然跟我提罪名法則,我便也提合理要求。隻可惜這裏沒有律師可以求救,隻能自己為自己辯護。
  可是……又有什麽好辯護的?白晴虐夫,又與人私通,事實如此——我若現在說我不是白晴,可有人會信?
  忽聽有人道:“你所犯之罪,人人皆知,何必訴主來見,隻需認罪便可。”
  我聽得出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而且這個聲音微微尖厲,隻怕是宮中太監。
  “這位公公,既然我的罪名人人皆知,那還問我幹嘛?要不你直接拉我出去斬了得了……”我目光瞪了過去,雖然我明人暗,看不真切,但咱不能從氣勢上就輸了不是,何況,我篤定他們既然還肯來審我,也必不能隨隨便便就把我滅了口。
  “好個刁蠻的惡婦,你真以為你犯下的滔天罪行旁人不知?咱們證據確鑿,豈容你抵賴……”果然是位公公,此時的聲音因為激動又尖厲不少,聽這口氣分明就是想致我於死地啊。
  我不由冷笑:“既是證據確鑿,又何需偷偷摸摸、半路劫擄,既是罪名成立,又何需深更半夜,私設公堂。”
  “朱白氏果然好伶俐的一張嘴。”先開始說話那人向前半步,示意舉燈之人將燈照在他身上,“本官大理寺卿段至清,受皇命之托前來審理你虐夫□一事。你所謂偷襲之事,非我屬下所為,不過剛好奉命前去鎖拿你的官差遇到半路劫殺你的一夥人,一番刀劍相交,對方不敵於是撤退,我方之人才得以順利拘捕於你。”
  我怔了怔,大理寺卿……難怪此人說話有說不出的氣勢,如今燈火映在他臉上,竟也是一張端正威嚴的國字臉,不怒自威,仿佛有說不出的正義凜然、正氣逼人!
  隻是如今這朝中,可還有正義和正氣麽?若真有,朱離被人施毒陷害時他們幹嘛去了?真正的白晴虐夫偷情的時候他們幹嘛去了(直到這件事已經平靜了才想起來指控我)?太後指使人監視和逼供隻為得到密旨時候他們又幹嘛去了?
  “何況,這件事並非夫人所說的私設公堂,隻是皇上下旨,事關皇家體麵,因此不便公審。”那位段至清大人依舊緩緩開口。
  真正的皇家體麵早從太後那裏就丟盡了(我才不信姬暗河與白晴的苟且之事,太後能不知道),這會兒想起皇家體麵來了?
  不過從他剛剛的話裏,我大致也聽出了些意思。一來,半路偷襲劫殺我的,另有其人,而大理寺這邊不過是坐收了漁人之利而已(隻是不知道原來的白晴還結過什麽江湖恩怨);二來,段至清一口一個“皇上下旨”,他既然敢如此言之鑿鑿,皇上肯定是知情的,那麽……難道真是皇上欲致我於死地,又是為什麽?
  而他們所謂的拘捕於我的時間,剛好是在朱離不在我身邊入宮之時,隻怕這種推測應該也不無道理。
  一時間思緒如亂麻,理不清楚,我隻覺得腦袋痛得厲害。我伸手偷偷掐了的大腿一下,才略微精神了點兒,向段至清道:“那麽大人如今來,是審訊,還是定罪?我是有自辯的機會,還是隻需簽字畫押?”
  一旁的那位公公冷哼一聲,似乎剛想開口說什麽,卻聽段至清沉聲道:“既然本官前來,自然是要問得清楚,斷不會草菅人命。不過此事必不能如夫人所願,開堂公審。”
  誰說我想公審來著,就白晴所犯下的罪行,公審隻會聽到千夫所指,順便讓人扔點臭雞蛋、爛西紅柿什麽的,絕沒好下場,我才沒那麽大膽量現眼呢。
  不過聽段正清的話,果然好像清官一般。我點頭:“既然大人肯秉公執法,再好不過。我有兩個條件,一是要知道訴主是何人(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二是要當場聽證人所言(我倒想看看是誰那麽有正義感,肯出庭作證)。”
  當然,眼前這種情況,我也想拖得一時是一時,萬一朱離他們發現了我失蹤,也許會猜到我被人關進了監獄。何況寧漫是朱離的人,他們退一萬步也不可能抓他,除非他死於前一輪劫匪之手,否則也定能夠能給朱離他們通風報信。
  此時,段正清似乎沉吟了一下:“夫人這兩個條件都在合情合理當中,想聽證人之言倒是不難,容本官前去找人安排。”
  我淡淡道:“如此多謝大人。”
  似乎我的平靜讓他有些驚怔,隻聽段正清又道:“至於夫人的第一個條件,本官原本是不想回答的,但既然夫人執意要問,我也不妨明說,訴主就是——靜王世子朱離!”
  我的心突突失跳了兩拍,卻忽然笑道:“段大人若不肯說便不說,又何苦誑我?”
  “段某並沒有誑夫人。”段正清也不動怒。
  “世子何時所訴?”
  “昨日。”
  “我昏迷多久?”
  “十個時辰。”
  十個時辰就是二十個小時,那麽他的昨天就是我與朱離同去靜王府的時候。我冷笑:“昨天世子與我一直在一起……”
  搖曳的燭火映著段正清明暗不定的臉:“世子是遣他的貼身管家趙闊前來訴求,趙管家執的是世子的親筆信箋,本官及朝中所有大臣都認得世子的筆跡。”
  昨天趙闊的確是有段時間不在王府,寧漫隻說他有事,原來……竟是這件事!想不到大理寺的辦事效率倒是很高,不出一兩個時辰就已經出動拘捕我,而朱離的剛好不在現場,真的是皇上相詔,還是……計算精準的陰謀算計?
  “段大人,你又何須跟她如此客氣……像這種女人……”依稀聽得那位公公不屑的低語。
  “我既執掌大理寺,深沐皇恩,又豈可枉法徇私,何況朱白氏提出的條件本就合理……本官也是按律辦事。”段正清大人義正辭嚴。
  忽然有人快步而入,在段正清身邊輕聲說著什麽,隻聽得那位公公似乎語帶喜色:“如此甚好,哈哈,朱白氏,如今人證皆全,我倒要看你這張利嘴還能撐多久。”
  “這位公公,我與你有何血海深仇,為何將我定了死罪你竟這般開心?還是公公真的隻是純粹為世子鳴不平?倒沒看出來,你還有這般的俠義心腸。可您……早幹嘛去了?”
  我想笑,想表現得平常和淡然,可是卻覺得麵部發僵,身體發冷,胸口更是鈍鈍的痛。我輕撫著左腕上的佛珠,它如此契合地貼著我的手腕,它如此親近地貼著我的心跳,他把僅有的屬於朱離的兩樣東西中的一樣送給了我,他讓我什麽時候都不要丟下它,可為什麽……在突然之間,他卻丟下了我!
  我不想在外人麵前哭,於是我閉上眼:“多謝大人知無不言。那麽請大人安排一下證人之事,讓白晴心服口服吧。”
  朱離,我曾答應過你,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怨你。如果你認為這是我應該承受的,如果這是你計謀中的一部分,那麽我無怨無悔。
  

作者有話要說:先虐小朱,後虐小白,
不怕死的,繼續等待!
萬丈紅塵,男歡女愛,
富貴榮辱,去去來來。
昔日恩愛,轉眼滄海,
明朝迷途,好夢不再。
人生本來,就有無奈,
孰輕孰重,誰能明白?

PS:讓各位失望嫋,米有舊時情人,米有失憶,米有反穿越,隻有虐,和——更虐!!


關於虐這件事……偶是想多說兩句。
1、一向不想為虐而虐,這些情節應該是在開篇便設定好的。所以請大家體諒,某人絕對不是為了吸引眼球而強虐。
2、關於訴主是朱離一事,暫時無解,當然,這也與開始大家一直在留言懷疑小朱同學如此腹黑,會不會這麽輕易愛上小白相呼應。所以請大家耐心等待某人慢慢揭謎。
3、本人其實一向比較善良心軟(跟小白有一拚,汗~~~表PIA我),所以不會虐得太狠,所以正常人的心髒承受起來應該是米有問題的。當然,先天體弱、心髒不好的同學,後果自負……




證人言

  有人送來飯菜,我卻一點食欲都沒有。真不是存心想這樣絕食而亡(說實話,我還真沒有不食周粟那份氣節),隻是全身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我抬著銬著鎖鏈的手費盡的摸摸自己的頭,不出意外,發燒了。估計體溫應該在38.5度左右。
  我一向體溫偏低,每回過了38度,就會痛不欲生,不過這具身子的主人似乎比我曾經強壯些,但意識畢竟是我的,我還是覺得非常難受。
  唉,剛才跟段正清提條件時,為什麽沒實際些地提下,好歹給我改善環境,給我找人治病啊。畢竟沒定我罪之前,我也是一品誥命夫人,再說,就算死也給我一刀痛快的,這樣一身狼狽,還沒問斬之前就被疾病折磨得半死不活,太受罪了。
  可是……當時被白晴折磨的朱離,是不是就是我現在這種感受?身體上的傷痛,心中的傷痛,無奈傷心絕望無助?所以他把曾經受過的苦與痛,一一施付於我身上!可他明明知道一切都不關我的事啊,又或者,他一直都不曾信任過我,又或者就算明知道我不是白晴,可那身心俱受的種種痛,他豈能輕易消除?
  我不由苦笑,其實最好的一種想法是,他是身不由己,我是被人陷害——可我實在不敢再報這種奢望,因為希望越大,傷害越重。當然,我把事情往最壞處打算,卻又何嚐不希望一睜開眼,便是他緊緊抱著我,告訴我他來救我了?
  可惜,還沒等到這一瞬間,便有獄卒來領我見證人(不得不再次印證了,大理寺的辦事效率果然比現代的高,又或者想致我於死地的人是如何迫不急待)。
  我昏昏沉沉地跟在獄卒旁邊,被帶往問訊的地方。我腕間的鐵鏈叮當做響,回蕩在陰森黑暗的走廊裏,耳邊似乎還能聽到有人低低的抽泣和無助的呢喃,甚至偶有絕望的嘶喊。真真是對心理和精神產生嚴重的刺激,估計這段記憶終生都會是無法抹去的陰影,當然,對於我來說,終生還有多久,隻怕不好說了。
  拾階而上,終於隱隱看見親切的光亮。我腳下一個踉蹌,卻幾乎跌倒。幸好身邊的獄卒好心地扶了我一下,才沒讓我從台階上滾下去。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卻真心感激他。我不由輕聲道謝,竟似嚇到了他,待我站穩,忙鬆開了手。
  很普通的一間屋子。我猜這並不是真正的審訊室,因為小說和電視劇裏演的審訊都是在公堂之上,主審者很威嚴地坐在中間,猛拍驚堂木,大叫“將人犯帶上來”,旁邊手執刑杖的人就會很配合的拖著長長的聲音喊什麽“威—武—”。
  而這裏,隻有段正清和一個麵白無須內侍模樣的人端坐中間,一個師爺模樣的人坐於下首(估計是做筆錄的書記員一類的),而他們的左側,居然站著的,是——靈素!
  我不由一呆!
  我以為會是陳伯(據朱離說,陳伯砍了我一刀他並未重責於他,隻是將他交由趙闊安排去了另一處靜王名下的舊宅),我甚至以為會是青屏,畢竟是我和朱離有點卸磨殺驢的意思,讓人家小姑娘的芳心黯傷。可我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靈素。
  如果她指控她家小姐“我”的話,她作為陪嫁丫頭,又豈不是也擇不幹淨,成了幫凶(而事實上,我也一直認定她是幫凶)。那她明知道如此,又何必……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卻見靈素見了我,也是麵色一白,直撲過來:“小姐……”
  我未動,卻聽她哭道:“奴婢知道很對不起小姐,可是奴婢也是……身不由……”
  話未說完,卻聽坐在上首的那位內侍冷笑:“何姑娘……請注意身份!”
  原來靈素姓何,我才知道。他這是提醒靈素注意我的身份,還是注意她自己的證人身份,我不得而知,卻見靈素終是頓住了步子,輕輕喚道:“夫人……”
  我輕聲一歎,卻什麽也沒說。事到如今,無論是哪種理由哪種身份,我跟她已無話可說。不過我倒是明白了由靈素出麵的真正含意。以前的白晴既是太後派來的人,靈素身為陪嫁丫頭隻怕也略知一二,而今日她肯出來作證,隻怕既是得了太後的威脅也得了太後什麽許諾,隻是我卻懷疑太後卸磨殺驢的本事比我高竿。
  此時聽得段正清沉聲開口:“堂下何靈素姑娘,你可認得靜王世子夫人朱白氏?”
  “奴婢是世子夫人嫁到世子府時的陪嫁丫頭,自然認得夫人。”靈素雖然麵色蒼白,但口齒清楚(人在主仆忠誠與自己的性命之間的取舍我無可厚非)。
  “有人狀告你家夫人虐待世子朱離,可有其事?”那位內侍大人迫不及待地開口相詢,段正清似乎微皺了下眉,卻也沒有阻止。
  “這……”靈素剛一猶豫,卻聽得那位內侍道:“有什麽好猶豫的,照你之前的供詞說便罷了。”
  我笑道:“這案子是段大人審還是這位公公審?您要是這麽著急,不如您直接替靈素說了吧。”
  那位公公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了。幸好此時段正清開口:“既然世子夫人想聽證人之詞,何姑娘不妨把你跟本官說過的話再說一遍,若有要補充的也無不可……”
  “是。”靈素應了一聲,略顯心虛地看了我一眼才道,“奴婢是五個月前跟夫人嫁至世子府,當時世子剛剛墜馬不久,依然昏迷不醒……”
  “不必說了。”我開口打斷她的話,用腳指頭都能猜得出靈素能說出什麽,她既然以前是她家小姐的貼身丫頭,隻怕比青屏知道得更細更多,而我……實在是沒有勇氣再去回想朱離所受的種種之苦。
  “哼。”又是那位內侍公公冷笑,“不見棺材不落淚,如今人證在此,你這惡婦是不是……”
  “對了,您急成這樣,要不幹脆連手印也幫我按了得了。”我揚了揚眉,估計這會兒成了死豬不怕開水燙了,若真有三長兩短,我又豈能讓大家都如此好過,我見他還要開口,又道,“還有,您別一口一個‘惡婦’的叫,我這誥命夫人的封號是皇上太後親封的,還沒定罪前,這身份還在這兒擺著呢,好像在宮裏遇見公公,公公還得給我行禮不是。”
  如我所願,他的臉變成豬肝色,但我卻得意不起來,人之將死,其鳴要哀是不是才能得到更多的同情?可惜我這樣強詞奪理、懲口舌之快,分明是在找死!
  段正清的臉色似乎也不太好看,聞言卻向一旁師爺模樣的人輕聲道:“給世子夫人看座。”
  我擺了擺手,心裏對清官(起碼他的模樣和語氣讓我覺得他是清官)還是有幾分敬畏的:“段大人不必客氣,我不想聽她的證詞,不是因為心虛,而是因為知道她會說些什麽,這些時日市井間的傳聞我也有所耳聞,人雲亦雲之事大人隻怕也聽得多了。而且,僅憑她一麵之辭,便定我的罪,相信也不是大人的處事風格……”
  我先把大帽子給他扣上再說。我見靈素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但終究沒有開口反駁,不由對她改觀了些。如此看來,她倒也念了幾分舊情,不願真正與我為難。
  果然段正清清了清嗓子,道:“那夫人還想要什麽證人?”
  我正了麵色:“我要見訴主,靜王世子朱離,當麵對質。”
  “世子不會見你。”
  “我朝律法有規定,訴主有權要求不見準前人(即被告人)。”那位內侍與段正清幾乎同時開口。
  “那不見之事,世子訴狀之內可有言明?”我追問。
  段正清搖頭:“沒有。”
  “沒有我就有權要求對質。或者段大人可以讓世子再書一紙言明不見。”我必須確認這是出於朱離自願,也必須確認他還安然無恙。
  “證據確鑿,你不過是想拖延時間而已。”那位內侍又開始不甘寂寞。
  “證據確鑿?”我也不由冷笑,卻忽然之間靈光一閃,憶起曾經在朱離書房案頭偶然看過的大奕朝律典(記得當時還因此跟朱離爭論過幾句,因此印像深刻),“段大人,若我沒有記錯,我朝律法有規定,親親相隱(見注一),段大人身為大理寺卿豈能不知,靈素之言不能為證?”
  段正清微怔,似乎唇邊浮起一絲不明意味的笑意:“世子夫人果然出身世家,竟知道我大奕朝律典這條規定,可是,夫人似乎不知道,前幾日白禦史派人將何姑娘的賣身契已還給了她,她如今已不再是白府家奴……”
  白禦史……這個陌生的名字卻是與“我”的血緣關係的生身之父!靈素賣身白府為奴婢已十多年,突然之間將賣身契交還,除了用來對付我之外,我不做他想!果然,皇權之下,再無天倫,棄車保帥,古之亦然!
  我忽然有點想笑,連骨血連心的親生父女尚能如此,何況與我露水姻緣的旁人!父不父,女不女,夫不夫,妻不妻——天下又有什麽是真的?
  瞬間心如縞灰,隻覺得如此死了便罷了,不知這一條命,可以成全多少人的心意,倒也死得其所。
  然而段正清似乎沒打算放過我,又道:“何況,還有一位重要證人,隻怕夫人見了他,便不想再見訴主了。”
  說話間,他向門口處略一頷首,卻見釘當鐵鏈之下,一官差押著一高瘦人影緩緩行來,卻是——張義!
  

  注一:
  親親相隱:中國封建刑律的一項原則,指親屬之間有罪應當互相隱瞞,不告發和不作證的不論罪,反之要論罪。實行這項原則,是為了維護封建倫常和家族製度,鞏固君主專製統治。
  親親相隱本是春秋戰國時期儒家提出的主張。孔丘說:“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論語?子路》)。唐律對親親相隱原則作了具體規定,以後各朝的規定大體上與唐相同,如:親屬有罪相隱,不論罪或減刑。唐律“同居相為隱”條規定:“諸同居,若大功以上親、及外祖父母、外孫,若孫之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為隱;部曲、奴婢為主隱,皆勿論。即漏露其事,及擿語消息,亦不坐。其小功以下相隱,減凡人三等。”(以上為部分摘要)
  歸根結底,即一定範圍的親屬之間和奴婢、部曲(農奴)、雇工人對家長不得作證。
  

作者有話要說:人生就像故事,開始不由你,結束也不由你;
故事就像人生,猜不出開頭,更猜不出結局。
以為山窮水盡,卻不料柳暗花明;
以為峰回路轉,卻不料身陷絕境;
以為善惡有報,卻不料是非難辨;
以為皆大歡喜,卻不料百感交集。

對此文忽然心生感慨,有以上之言,覺得蠻有道理,所以貼在文案上了!

暈,JJ又抽了,我又穿越了!在小說目錄下麵,居然看不到這一章!




戲外戲

  依舊一身黑衣,愈發襯得此人萎靡的神色。那一雙眼中曾經流露出的委瑣令我今生都難忘的。
  我心頭一震,此時更不敢看他,此人是我心中最最深刻的隱痛,估計也是能讓我一招斃命的死穴。
  隻是……我尚隻被鎖住手腕,他卻連手拷帶腳鐐一應俱全,比我還慘,莫不是還有其它官司在身?
  忽聽那位內侍有點小人得誌的意思:“不知道世子夫人可認得此人?”
  這回這“世子夫人”叫得極重,可見對“我”和張義之事是成竹在胸。
  我怔了怔,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這件事張義若招了,怕對他也沒什麽好處,隻希望他別那麽笨才好。
  “此人姓張名義,近四個月來曾在世子府中做一些文書帳房雜事,他之前在家鄉曾有些功名,與世子府也隻是雇傭關係,自然不是府中家奴,所以此人之言可算證言。”段正清緩緩開口。
  我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不管如何,當初朱離也曾提醒過我此人不可留,我卻偏是婦人之仁放虎歸山,果然後患無窮!不過現在讓我想,估計我也沒那麽狠的心殺了他(我在現代的那套教育理論在這裏還沒有學會完全顛覆),果然,自己當好人的下場就是被人宰割。
  “奸夫張義,還不跪下。”見那位內侍待張義的態度,我方明白對我原來算是客氣了。
  見張義卻隻是垂目淡淡冷笑,不理他的話,張義身邊的官差不由大手一按,直壓他跪下。沒想到張義竟似有點骨氣,縛了雙手的鐵鏈一掄,擋住了差官的手,哧笑道:“小人原本是想跪段大人的,偏你也坐在那,小人當然跪不得。”
  我不由一怔,此人和我有點異曲同工之妙,都在找死啊。
  偏那位內侍公公還沒轉過彎:“本官你為何就跪不得?”
  “我朝律法有‘秀才以上功名之人不論見何人的家奴皆不必行禮’之規定,公公雖是內侍,卻也不過是皇上的家奴,小人不才,有點功名在身,自然不必跪人家奴。”
  這人比我惡毒,直接把人家堂堂四品內侍劃到“家奴”範圍,果然有功名在身就是不一樣(當然,我一直不認為功名跟人品一定成正比,要不也不會有高官巨貪不是)。
  於是內侍大人的臉又從暗紫轉了青白,我估計再這麽來回幾次,他非給整成五顏六色變色龍不可。隻聽他不由猛喝一聲,倒也底氣十足,震得我頭跳跳地痛:“此人如此藐視段大人和本官,來人,還不大刑伺候!”
  大刑啊——古代的大刑什麽樣子我一點都不好奇,不過如果真有大刑把眼前這位“奸夫”“伺候”得半死不活的話,我也挺樂意。
  果然,這位功名在身的“奸夫”不懼地開口:“這位公公(好像他在偷我的稱呼),小人打小就身子弱,怕痛怕血怕死,您這大刑一‘伺候’,小人說不定就立刻給弄死了……那小人就沒法來指證世子夫人了……”
  又是那副我初見時潑皮無賴的臉色,我開始覺得全身惡寒,冷熱交替,也不知道是因為這副醜陋的嘴臉,還是因為發燒的緣故。不過此人的嘴的確挺欠,上回趙闊一痛暴打,也沒讓他長點記性。
  “張義,休得在公堂之上胡言亂語。”段大人終於開口,“你將上回的供詞再重複一遍,說與世子夫人……”
  “大人想聽什麽?是想聽小人怎麽勾引世子夫人,還是想聽世子夫人怎麽勾引小人?”張義笑得很委瑣,“大人,這副鎖鐐壓得小人實在有點難受,還請大人先幫忙除了去……”
  “本官鎖你,是因為你淫人妻子,已犯重罪,偏又於前幾日畏罪潛逃……”
  “那大人還不是一樣將小人抓了回來。再說,小人明白小人橫豎都是死罪,又何必與讓小人死前再多受幾回罪呢?”張義吃力地舉了舉鐐銬,說到生死竟也笑得毫不在意一般,果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我特別想再跟著罵上一句,他自己想死幹嘛又非拉上我(聽到這話我不由心裏一涼,看來他還是招了),可是依稀聽得段正清似乎又說了句什麽,我就很沒出息地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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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續從善如流的分割線)
  還是沒有穿越回去。
  我睜開眼,卻嚇了一跳。一張俊美清朗的臉離我不到二十公分的距離。我歎氣,再閉回眼睛。
  “我知道你現在不願看見我,其實我也不想在這兒看見你。”水清揚的歎息聲就想在我耳邊,我隻好重新睜開眼,原來不是夢。
  我說呢,我跟他又不熟,就算夢也不可能夢到他。睜眼正見他的一隻手輕輕掠過我的臉,我下意識地躲開,水清揚微一怔,鍥而不舍地跟過來,他手中冰涼的手巾終是搭上我的額頭。
  “你腦袋還真是硬得厲害,摔了幾次居然隻是擦破了些點皮。”不愧是太醫,力道拿捏適合,隻有絲絲縷縷的痛,我還能忍。唉,腦袋再硬也隻是腦袋,不知道一刀砍過去,還有沒有這麽硬。
  不過……誰說我沒事,我瞪他:“你是誰?我失憶了。”
  水清揚那彎彎的眼中終於出現了絲笑意:“你都失憶多少回了?”
  我歎息。他也不笑了:“為什麽不跟段大人說你‘失憶’了。”
  有人會信麽,連朱離都不信,連水清揚都不信,連林霜都不信,這世上又有誰肯信?!思及朱離,我心開始恢複了痛的感覺,頭也跟著痛起來。我避開他的話,隻是笑:“區區罪婦,怎能勞動院判大人親自治療?”
  “對不起。”水清揚居然開口道歉,難得見他如此認真表情。
  “這本不關你的事。”我苦笑,卻猛地一驚,“不會是讓你來送我上路吧。”要真是這樣,這聲“對不起”我也受之無愧了。
  “果然是摔壞了腦子。”八百年難得一見的認真散去,水清揚又恢複了那吊兒郎當的樣子,但聲音一直壓得很低,“我也是得了消息不久,尋摸著機會過來,才叫你吃了這麽多苦。”
  我笑:“水院判,我跟你沒這麽熟吧。”
  “白晴,你別一杆子打死一船人好不好?”水清揚的笑容中有絲洞然,直射入我心一般,“我沒想到他竟連我也瞞了。不過這件事,總不是聽著如此簡單。”
  我再歎息,聰明人連拐彎抹角都省了:“他不讓你知道自然是不想讓你受牽連。”
  他笑容中隱約浮現一絲閃亮:“就知道我沒瞧錯你,你也是信他的。”
  見他又換了一條布巾我忙接過來擦,這才發現手上的鐐銬竟被去了,真好。我垂目:“你瞧錯我了,我怕死得很。”
  “嘶……”胡亂擦過去,我忍不住出了聲,這才知道估計額頭上是腫了一個大包,還有外傷。
  “我來吧,醫者父母心。”水清揚挑了挑眉,看出我的心思,我於是將布遞還給他,我都這樣兒了,還在乎什麽虛名。他輕輕替我拭著額頭上的血跡,又從身邊的藥箱裏取了藥膏子往我頭上抹,冰涼涼的感覺十分舒服,“你感了些風寒,一會我給開點藥。這傷口不大,我別的本事沒有,這點疤痕肯定不會讓你留下。”
  我不由笑了:“死了埋在地底下也是讓蟲子啃,疤不疤的沒關係。”
  “你……”估計是聽了我的話,他有點氣結,“你放心,我……”
  “別再給我承諾。何況,我們真的不熟。”我想搖頭,被他一把按住:“別亂動。”
  “其實,你要能給我個痛快我就已經很感激你了。”我閉了閉眼。
  “沒問題。”水清揚居然笑笑,然後從懷裏掏啊掏,就掏出一個拇指大的小瓶子,交給我,“包你藥到命除,立刻氣絕身亡,沒有痛苦,恭祝早死早超升。”
  我接過,打開,裏麵隻有一顆朱紅色小丸。我撚起來笑道:“你還真像賣假藥騙錢的江湖郎中,不知道是甜是苦。”
  說罷作勢要往嘴裏放。嚇得水清揚一把按住我的手,麵色微變:“你……你還真想死……”
  難得見他能嚇成這樣兒,可我卻沒了開玩笑的心思,其實我隻是想試試這藥是真是假。我掙開他的手,淡淡道:“我不想死,那勞煩水院判大人給指條明路吧。”
  我被困在這裏,人證物證俱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除了一個朱離我誰都不認識,我還能有別的出路麽?
  水清揚卻話音一轉:“昨天說是宣了世子入宮,可偏到現在還沒消息,宮中也隻傳皇上竟留了世子一天一夜,未免過於蹊蹺。”
  皇上竟留了朱離一天一夜?我心中也是一跳,沉吟了片刻:“你到底是誰的人?”
  這回換水清揚瞪我了。
  “你別瞪我,你一會兒給太後當奸細,一會兒給皇上當說客,一會兒又跟朱離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都暈了。”我也瞪他,“你這會兒又是以誰的名義來看我?”
  他忽然一笑,眨眨眼:“我要真是太後的人,剛才就讓一顆毒藥毒死你算了。”
  我微怔了下,也是,明顯太後是想致我於死地,反正我死無對證,對外隻道身染惡疾,估計也換不來世人半分同情。
  “我要真是皇上的人,就到段大人那裏去當證人了。”水清揚又道。我亦是明白他的意思,他身為太醫院院判,自然在朱離生病期間就知道他病有多重、傷有多重、毒有多重,而之前的白晴又不止一次賄賂他和劉內侍,估計段正清也會很開心有他這麽一個有身份的證人出現——反正當了汙點證人,皇上也肯定能保他無事。
  隻是好好的話,不能直接說,非得拐彎抹角考我智商。我有點鬱悶,可是其實又何嚐不是早就猜到他還是朱離的人。
  “你放心,他自小就是皇上的伴讀,這會兒皇上不會怎麽樣他的。我隻是奇怪這回怎麽一直拖著他,除非是皇上想要你性命。”水清揚替我處理完傷口退了幾步,拉開與我的距離才道,“不過也不難想,他知道你曾如此待朱兄,定然也不會放過你,雖然你不過是代人受過,但隻怕皇上也隻敢動動你泄忿了。”
  是啊,他敢動太後麽?果然柿子得撿軟的捏,可憐我當炮灰。
  隻是水清揚一口一個“你”聽得我真鬱悶,不過人家說的都是事實,我不由苦笑:“所以說,皇上太後都想讓我死,我還有活路麽?”
  
  

作者有話要說:初見端倪……

各位親們喜愛的小水同學華麗麗滴登場嫋~~~~~




計中計

  水清揚望著我,一時無語。他是聰明人,估計也被我眼前的困境難倒了。
  我輕聲歎息:“其實最關鍵的問題是,到底是不是朱離訴的我。”
  這是我唯一想知道的事。
  如果真是朱離所訴,最先放棄的應該是水清揚。他是朱離的朋友,不是我的,對我的關照不過是愛屋及烏;而如果真是朱離所訴,之前一切全是他在作戲,那麽在此時空之內我亦毫無留戀(當然也是毫無依靠),成全彼此何嚐不是好事。
  “他不會棄你不顧的。”水清揚忽然開口,語意輕鬆,卻無比肯定,“我跟他認識近二十年,他動沒動心我比他還清楚。那天在世子府,他一開口,我就知道一定是哪裏不對勁兒了……”
  要不是目前身體加心情不好,我一定得好好膜拜眼前的神人。朱離第一眼就知道我不是白晴,水清揚第一眼也看出不對勁兒,天下人全比我聰明,看來活該是我在監獄裏。
  “他若隻是想報複你,絕對不會替你開口,替你抄方子,替你掩飾……甚至後來在花園我勸他讓你出來平息謠言,他卻故意把我氣走……”
  原來他當時什麽都知道,也知道那次朱離是故意把他氣走的。我思及往日種種,竟都是美好回憶。但我還是道:“你見過朱離的訴狀沒有?”
  水清揚不語。我沒見過,但他定是見過,而且以他跟朱離的相熟程度,估計他是看出了那是朱離的親筆信。
  “那你也幫我解釋一下吧。”我歎息。
  “等他自己跟你解釋吧。”水清揚也難得歎息。
  我盯著他,我當然也希望聽他親口解釋,但是……我問他:“還有機會麽?”
  “太後那裏是想把這件事盡早了了。”水清揚緩緩開口,“隻是皇上那裏的口信還沒探到,但我聽段大人的意思,這件事分明皇上是……默許的。”
  用腳指頭都能想出來,皇上不是默許,而是明許!可是他在裏麵扮演了什麽角色,朱離又在裏麵扮演了什麽角色,我們都猜不出來。
  “張義招了沒有?”我忽然想起這事,想知道我還有幾天。
  “你暈了,就把我給招來了,這次張義還沒來得及招。”水清揚道,“段大人也怕還沒審完再弄出點人命來,他可是自詡清官呢,朝中覬覦他這位子的人多得是,那麽多雙眼睛盯著……要說,他這個官還是當年靜王在世時提拔的,他曾是靜王的學生。”
  唉,要是靜王的人,那不更恨我,我豈不死得更慘?
  “什麽叫這回沒招?”我挑了重點的問題問,卻見水清揚沒理我,似乎表情有點奇怪,帶了沉吟的神色。我不由道:“怎麽了,有什麽不對?”
  水清揚搖頭笑:“隻聽說是張義前幾天逃了一回,今天一早才給逮回來的,所以上了重枷。之前似乎招了,但這回又想翻供。”
  難怪手銬腳鐐,唉,要是真逃了多好!不過……翻供?隻怕翻不翻,他跟我都是死路一條——如此醜聞,皇家哪能允許奸夫淫婦的存在!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瓷瓶道:“真要扛不過去,我就吃這個,應該比剮刑強。”
  我知道大奕朝律法中,通奸是要處剮刑的,想想就可怕,要真能不痛不癢的死了,其實也挺好,一了百了嘛,我也不用當小白,也不用處處被人算計,處處受傷。
  水清揚卻忽然又湊近了幾分,直盯著我的眼:“這藥好好收著,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
  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睛也挺漂亮呢。以前總是彎彎地笑著,顯得過於靈動清亮,不能逼視,可如今我都視死如歸了,還有什麽好怕的?何況他此時的表情過於詭異,讓我不得不懷疑地開口:“這真的是毒藥?”別到時候死不了,再受兩遭罪。
  “如假包換。”
  “那你幹嘛笑成這樣兒?”
  他再湊近幾分,忽然不笑了,直盯著我聲音壓得極低:“這獄裏有我的人。你若真吃了這藥,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我,這藥效最多能維持二十四時辰,讓你心脈呼吸全無。”
  我一凜。這種假死之藥看小說看見過,現實中倒真沒碰上過,不知道有沒有說的這麽神:“你還會配這東西?”
  “我沒這麽厲害,是我師叔的獨門秘藥,我可是求了很久才求到的,當時是想,朱兄實在撐不下去,我就偷偷讓趙闊給他吃了這藥,再把他給弄出來……省得他想不開,要是真能‘死’了的話,也不用被那麽多人一天到晚‘惦記’著了……”
  他說的是朱離重傷清醒之後困在真正的白晴手裏那段時間吧。想想非得遭那等的罪,真的隻是為了讓太後放心,讓皇上自責,遠離他們的恩怨?這朱離對自己也夠狠的。要是我不穿越過來,不知道朱離會不會這麽早就“痊愈”,還是被水清揚給掉了包,隱姓埋名呢?
  不過以我對朱離的了解,他是不可能隱姓埋名的——我不由苦笑,“我對他的了解”?可是,我真的了解他的麽?他隻讓我看到了他想讓我看到的而已……
  “謝謝你,水……”我真心實意地道謝,不管他是為誰,能在關鍵時刻出此援手已是不易。不過再叫“水院判”未免太矯情了,我卻因為稱呼問題一時卡在那裏。
  “叫聲‘水大哥’聽聽。”水清揚又保持了君子距離,但笑得卻不懷好意,“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聽你叫‘趙大哥’叫得那麽親切自然,心裏也想過回當大哥的癮。”
  我哭笑不得。我在現代的年齡比水清揚還得大上好幾歲呢,他還跟我這兒充大輩兒。雖然這具身子的年齡比他小,心機又實在不如人家,但讓我叫“大哥”實在是叫不出口:“我還是覺得叫‘小水’比較親切些。”在現代習慣在姓氏前麵加個小字,希望他排斥的不要太厲害,“你要不習慣,我就跟著世子叫你‘清—揚—’得了。”
  終見水清揚一抖,認命地道:“小水就是小水吧,聽你這‘清揚’二字出口,跟我娘一個語氣。”
  見他眼中的釋然,我明白他是故意讓我寬心。而我這兩日沉鬱的心情因為跟他的調侃而消散了幾分。
  “小水,我……”見他收拾藥箱,我剛要開口卻被他打斷:“謝謝的話你還是少說吧,有道是大恩不言謝,以後記得給我供個牌位,早晚上幾柱香,幫我求個如意媳婦就行……”
  我一肚子的話立刻被他的胡攪蠻纏憋在口中,隻能眼睜睜地瞪著他。他似乎很滿意看到我這種表情,笑著道:“記著我的話,一切都會過去的,你可千萬別那麽想不開,本少爺難得做回好人,我還等著你給我立長生牌位呢。”
  說罷欲轉身離開。一瞬間,我卻分明瞧見他眼中的擔憂和關切。
  我一句話脫口而出:“要是……真的是朱離訴的我,你還會幫我麽?”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我又想要什麽答案呢?答案於我又有什麽關係?我活的累,也許便是因為這非要糾結弄明白太多問題的性子。
  見水清揚的腳步一頓,我更後悔。其實答案太明顯,我又何必為難人家?
  靜了片刻,水清揚沒有轉身,隻是緩緩道:“就算沒有他,我也會救你。”頓了一下,他又道,“因為你是值得我救的良善女子。”
  這下更好,我悔得腸子都青了。曖昧啊曖昧,可我偏是小白,討厭曖昧。
  “這個答案你滿意了沒有?”水清揚終於轉身,哧的一笑,狡黠與惡作劇般的表情閃在他眼中,阿彌陀佛,他終於放過了我。我早該知道,這個人的心機與麵具,一點不比朱離少——隻是人嚇人,會嚇死人啊!
  
  水清揚走後我才注意到,屋角的桌子上居然多了一盞燈,床上也多了一床被子。不知道是他幫我求來的,還是我那句“一品誥命夫人”的恐嚇起了作用。
  不久就有人送來了藥,我喝了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就聽有打開牢房門的聲音,不由揉揉眼睛爬了起來。沒有窗子,都不知道這會是什麽時候,幸好我估計在這兒也待不了幾天。
  我晃晃腦袋,感覺比剛才好了不少,可見水清揚究竟不是庸醫。緩了一會我才發現不是自己的牢房門,竟是隔壁住了人。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世子夫人。”我立刻汗毛乍了起來,怎麽會是……張義!我的頭又開始痛了,不是病的,是被刺激的。
  我忙向準備鎖門的獄卒道:“大奕朝一向提昌禮儀風尚,怎麽能把男犯女犯關在一處?”就是擱現代也不行啊,何況是男女之防極重的古代?就算認定我的罪,也不能一點人權都沒有。
  獄卒踱過來兩步:“男監那邊剛剛漏了水,把整個牢房都淹了,所以調到這邊來湊和湊和。”
  那張義在一旁隔著鐵柵笑道:“何況以夫人跟小人的關係,又何需避嫌。”
  我真是一頭撞死的心都有。這人死到臨頭嘴還這麽欠,最後幾日也不讓我安生,誰跟我這麽有仇啊!
  “也是,這是死牢,死牢還分什麽男女,沒幾日好活了,在乎什麽名節!”聽得獄卒冷笑著遠去,牢房裏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我百無聊賴站在那盞昏黃的油燈前,卻隻是呆呆望著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心又絲絲縷縷的痛楚起來。他……好不好?真是被皇上軟禁了?還是……我立刻搖頭,他們要想要他性命,也不會等到現在。隻怕他還有利用的價值,何況水清揚也說過,皇上跟他感情親厚。
  可是感情親厚又如何,當初他被下毒暗算,皇上不照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把太後的棋子白晴指給了他?皇權之下,早沒什麽親厚,隻有利用了。
  我將自己的思緒拉回來,我都這樣兒了,還想著朱離怎麽樣,真是犯賤,還是想想自己的今後吧。水清揚的藥要是不管用,我一了百了也好,可他的藥若是管用了,我真逃過了此劫,今後的路要怎麽走呢?
  如果真“死”過這一回,我是不是便可以不必頂著白晴的身份,可以開始我真正的人生了?可我真正的人生又會是什麽樣子?
  我忍不住又苦笑,卻忽然發現張義似乎安靜下來了。
  我不由好奇地向那邊張望了幾眼,借著昏黃的油燈,卻隻見他盤膝坐在床上,雙目微垂,麵色淡然——雖然是一樣的麵貌,但感覺他……似乎哪裏不一樣了……
  




局套局

  “夫人在想念誰?朱世子,還是姬副將?”張義忽然開口,又嚇了我一哆嗦。難道……又是一神人,閉著眼都能猜出我想什麽?不過果然是不甘寂寞,終於恢複本色了。
  待我緩過神兒來,卻他忽然長身而起,幾個跨步直逼到鐵柵邊緣,我下意識往後一退,但房間太小,兩三步我的腿碰到了床沿。猥瑣的氣場都可以這麽強大,他真是無敵了。
  他隔著柵欄哈哈大笑:“你怕我什麽呢?咱倆是奸夫淫婦,夫人有膽子做怎麽沒膽子承認呢?”
  我順勢坐在床上(不行,腿有點軟),緩了口氣兒,才歎息:“張義,求你放過我吧,都到這份上了,你不用明的暗的擠兌我嚇唬我。你若有逃出去的辦法就趁早逃了吧,不一定非要在這兒看我死你才舒服。反正我是沒地方去,就這一條路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我抬頭,昏暗的燈火遙遙映過去,是他明暗不定的臉。離得有點遠,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過我也沒想看清他的表情,他於我,甭管是什麽陰謀陽謀,也隻是過客。
  “我哪有什麽辦法,咱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生不同衾死同穴,倒也有趣得緊。”他隻沉默了一瞬,複又笑得無恥。
  “螻蟻且貪生,何況是人。”我閉了閉眼,才道,“你不像視死如歸之人。”
  何況,沒外人在,連“小人”的自稱都省了,不是作戲是什麽,我雖然笨點,但這點事總還是能想明白的。
  他嗤笑道:“我跟你不清不楚,誰能饒過我,我早知道沒有活路了,不過拖了世子夫人同死,臨死前還有美人相伴,倒也值得。”
  我再歎息:“究竟是我拖你下水,還是你拖我下水已經不重要,既是如此,到了陰槽地府,咱倆兩訖了,你便饒了我吧。”
  “你倒真是視死如歸得緊呢,莫不是你還等著你那殘廢世子來救你?” 張義卻冷笑,“你以為他訴了你,真的會來救你?你原來怎麽待他,他必會一一還在你身上的……”
  我最聽不得他如此編排朱離,甭管朱離如何,也是我跟他的事,何況他受了那麽多苦也不是假的。張義一提起這事,我就立馬想到那天他的猥瑣惡心,和帶給朱離的傷害,不由火起:“你給我閉嘴,上回打你那麽多巴掌,嘴還這麽欠,不長記性是吧……”
  隻見他目光一冷,我身上立刻惡寒,沒骨氣的閉了嘴。忽然他卻緩了神色,不懷好意的一笑,“是我不長記性還是夫人不長記性?哦,我怎麽忘記了,世子夫人說她失憶了……”
  他不說還好,說了我一股無名火騰地又燒起來了,幾步衝了過去,冷笑:“你就是因為欺我失憶,才故意把你我之間說得如此不堪,其實你我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我不明白你非要壞我名節致我於死地,於你有什麽好處!”
  張義似乎怔了怔,挑了挑眉毛笑得輕佻:“喲,怎麽著,夫人這會兒記憶又恢複了?咱倆之間有沒有奸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否認也沒用。何況,府中不少下人都看見夫人主動投懷送抱,張義溫香軟玉好不快活……”
  天啊,我要不是沒什麽胃口這一兩天沒吃東西,我連隔夜飯都能吐出來。果然人至賤則無敵——不過我知道他故意惡心我的。待此時與他離得近些,我方能感覺到他跟之前我見他的兩次,截然不同。一樣的麵貌,一樣的語氣,一樣的表情,明明同一個人,卻總是哪裏有些不同。
  不過聽他的話……似乎……我剛想開口,卻見他突然一隻手通過鐵柵的間隙伸了過來,直抓向我的手腕。我大驚,想退後,卻不料他的手如鐵勾般緊扣著我的手,我讓動彈不得,再糾纏下去我手腕非得脫臼不可。
  我直盯著他的手,沒有猶豫閉眼一口咬了下去!
  天!難道真的是銅筋鐵骨麽,直震得我牙疼,不過終究是皮肉做的,我口中還是嚐到了鹹腥滋味。
  “媽的,你這賤人!”他低聲咒罵了一聲,卻沒鬆手,隻聽一陣鐵鏈之聲,他另一隻手隻輕輕一掙,就把兩腕之間鐵鎖扯斷,就好像那手指粗的鐵鏈是麵做的。
  我驚嚇過度,很沒種地鬆開了嘴——這一下估計想扯斷我的脖子也是輕而易舉吧。
  不敢看他的手,我瞪著他剛要開口要他放手,卻見他忽然用掙開鐵鏈的手向門口比了比,麵色凝重。我被他突然變幻的表情嚇了一跳,卻不由住口,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大牢的門口方向,方聽到門口竟是細微的淩亂腳步聲和潑水聲——不是水聲,是……油!
  轉眼間我鼻端已經聞到了煤油的味道,但還沒等我緩過神來,就隻見黑暗的牢房門口處,隱隱傳來火光。透著火光看得真切,瞬間便有濃煙夾雜著火苗,順著緊閉的牢記門縫竄了進來。
  我大驚!
  開始隻想到若要被人滅口,也應該滅得冠冕堂皇,滅得自然合理、名正言順,想不到有人竟如此迫不急待、不擇手段。難道……我一驚,他們借口男監漏水把我和張義關在一處,就是想借此機會一了百了!
  而此事,朱離若不追究,白禦史若不追究,又有誰會來追究?!
  水清揚也是把這件事想簡單了,以為會先給我定罪才行刑,還有機會可以詐死。這下倒好了,甭管吃什麽不死丸還魂丹的,燒得麵目全非總是活不回來了吧。
  張義也盯著門口,隱隱的火光映著他的臉。他忽然放開了我的手,直盯著我嘿嘿笑道:“跑啊,我看你還能跑到哪兒去?這下倒也不錯,咱倆到時候灰兒都化在一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放開了我的手,我卻像被點了穴道一樣動彈不得了。他說的雖然難聽,但卻是事實。難道我今天真的注定要跟他死在一起?我虧死了,早知道這般下場,我倒寧願穿過來的第一天晚上就直接讓姬暗河給我掐死在床上得了。
  隱隱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走水了,走水了……”聲音離我很遠,但火勢卻順著油一下子蔓延過來,很近很近。這處死囚牢房本就不大,我處的位置又比較靠門口,所以隻覺得一股熱浪直撲麵而來,火舌直逼向我的小小牢房,舔著鐵柵欄。
  張義見我不動,又冷笑:“夫人還真是視死如歸。”
  我苦笑:“我是嚇傻了。”
  張義不料我如此坦白,怔了下才向我挑了挑眉毛:“要不要我幫忙?”
  “好啊。”我答應得如此痛快他似乎又是一怔,我歎息,“你一掌打死我吧,這樣死得還能痛快點。”
  “你還真想死?”火勢中我們倆還能安然對話,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淡定。
  “生何歡,死何懼。人固有一死……”反正我是輕如鴻毛,你也別指望自己重如泰山,我心裏腹誹,卻隻望著他搖頭,“你若救我,還不如讓我死。”
  “為什麽?”
  “你這種人要無所圖才怪呢,估計被你圖謀什麽,絕對生不如死。”人家一句話就可以讓我成了淫婦,打入死牢,這要再提什麽條件,我估計把自己的命賠給他都不夠,他指不定還會要了誰的命呢。何況,我篤定,他既然如此說,肯定早就算計好了不會讓我死。他就等著我求他呢,我偏不求,等他主動開口求我才能談條件。
  “夫人一場失憶倒是失聰明了呢。”張義忽然……笑了。這笑容一下子漾進他的眼底,隻讓我覺得眼前一花。他怎麽能笑成這樣兒?這樣的笑,太對不起他一直以來猥瑣無恥的形象了!我呆了呆,這才猛的發現為什麽會覺得他與以往不同——那帶了明銳精敏的眼中,哪裏還有當時混濁無神、萎靡不堪的模樣!
  這要是在現代,絕對可以得個奧斯卡小金人回來了。
  “夫人這是……想勾引小人麽?”聲音還是一樣的無恥,立馬將我喚醒,再怎麽變化,終是這沒事找抽的嘴欠本質,“夫人若肯以身相許,說不定顧念著舊情,小人還……”
  我扭頭望著火苗竄進來燒著了木製的床架,和床上的幹草及被子,覺得身後熱浪滾滾,皮膚已有灼熱感——也許下一刻就會燒到了我身上,但我不等他說完,便退了半步。
  我不是男人,但同樣士可殺不可辱!
  “想不到竟是如此烈的性子。”張義忽然不笑了,難得認真地看著我,說話間,他兩手抓了兩個牢房之間的鐵柵用力一分,立刻將兩道鐵柵之間拉開了一人寬度的間隙,一閃身便進了我的牢房,將手伸給我,淡淡道:“走吧,先出去再說。”
  我幾乎想去摸摸那柵欄到底是什麽做的了。驚愕過後我卻搖頭:“你走吧。”
  “這會兒別給我擺什麽臭架子,什麽事出去再說。”他目光中的淩厲透著火光極是逼人,“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麽好人,別逼我動手。”
  說話間他已一步跨到門口一手就將牢房門上的大鎖扯斷,一腳踹開房門。
  我在他身後歎息:“我會拖累你的。”關鍵是我不想欠他的,欠人什麽都得還,一有償還就有糾纏。
  “你早就拖累我了,我偏是記仇的人,哪能讓你這麽輕易就死!”他轉身向我冷笑,我注意到他微皺了下眉,心下明白,於是到桌前取了盆中的布巾沾濕了水一撕兩半,將一半遞給他。遞過去之後方覺不妥,我歎息,這是條件反射,沒辦法。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因為大意而灼傷了的手掌,再抬頭看我,眼神竟是嚇了我一跳的陰冷。我深吸了口氣剛要開口,卻見他一巴掌拍開我的手,直扯向我的手腕:“別廢話,走!”
  “走”字一出口,我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拉了過去。周圍的火苗因為這一舉動似乎猛地漲了幾分直卷了過來。
  張義身形似乎更快,一轉眼間我們又掠至死牢門口。
  我這輩子估計都做不到視死如歸了,任由他拖著直到門口,能活下去當然更好。我還指望著當麵把這件事跟朱離問清楚呢,甭管是非對錯,我心裏總是不甘心的。
  我另一隻手用蘸濕的布巾捂住口鼻,心道他是高手一口氣兒可以憋那麽久,我可不行。萬一活了下來,卻灼傷了呼吸道豈不更虧。但盡管如此,一陣陣的熱浪卻也直掠得我全身疼痛,幸好有張義衝在前麵幫我開路,火苗不至於招呼到我身上,但他的衣服有幾處已經燃上了火,他似乎毫不在意。望著他的背影,我決心隻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他若需要我,我肯定幫他。
  

作者有話要說:無良作者奸笑飄過~~~誰再說他是小朱,小水,就拖出去打!還有人說是小姬,我更無語,他誰也不是,張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他……我無語無語無語!!!

PS:我不會增加行距,所以就加大了一號字體,看著段落有點亂,不過感覺比密密麻麻一堆是不是好一點了?大家不習慣跟我說,我再換回去。




逃困境

  如法泡製了死牢的大門,衝出去時卻幾乎與一個人撞在一處。
  那個在衝天火光中依稀可見是獄卒打扮,有幾分眼熟。他見張義拉著我不由也是微怔,就在這一怔之間,卻隻見張義大掌一揮,直擊向那個人的前胸。
  我猛然想起他正是那天帶我去堂審時在黑暗的台階之上好心扶了我一把的人。我大叫:“不——”
  然而張義出手極快,我話音未落那人已經應聲倒下。
  張義腳步隻因此微微一滯,我手腕一緊被他扯得不得不繼續前行。我不由自主的回頭,卻見無情的火舌猛地卷了過來,瞬間吞噬了那個人的身影。我身後已經一片火海。
  “你……你這渾蛋……”我剛一口開,隻覺得似乎吸了口熱氣,嗓子似乎被燒傷了一般的痛,直痛到心頭。卻見張義拉我的手上猛地的一頓,下一瞬間我隻覺得頭一暈,已經被扛在他的肩上。我一時間又驚又怒又羞又恨,然而一切都來不急我思量,隻聽“轟”的一聲,一截燒焦了的木柱正倒在我們停身處。
  隻聽張義在我耳朵冷笑:“我這渾蛋不出手,死的就是我們倆,你要我們死還是他死?!”
  說罷張義肩膀一沉,但步子比剛才更快了,幾乎讓我有種飄的感覺——這就是傳說中的輕功麽?可惜我的心還沉浸在剛剛枉死的那個獄卒身上,別人都在往外逃,他卻在往裏衝——我忽然想到水清揚說這牢裏有他的人,難道……我的心突然一緊,不敢想下去。
  我不知道大理寺的布局,但衝出了死牢張義很稔熟地向右邊一拐,竟是長長的甬道,甬道兩側還關著不少的犯人。火勢因為是用了煤油做引子,因此來勢洶洶,凡煤油所流過之處,無不引起連片大火。參天的火光中,我聽到了人們的嘶喊聲,絕望的呼叫聲,痛苦的呻吟聲,我看到有依稀的人影自眼前閃過,有的直衝向門外,有的被倒塌的木柱砸中,有的被人擁擠著踉蹌在大火中,有的身上已經燒著了卻一邊慘叫一邊向外逃離,還有來不及衝出來被困在牢房當中的。
  明明隻想讓我和張義死,卻偏偏拖了這麽多人陪葬,究竟是誰這麽歹毒的心思!
  然而張義一隻手按著他肩膀上的我,另一隻手無情的揮出,凡是擋到他去路的,都被他一一揮開,他又能好到哪去?我不敢再看下去,因為我感覺到他淩厲的掌風,感覺到他無情的殺機,感覺到他“擋我者死”的狠絕!
  如果非要用別人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我情願不要!
  可是似乎連死都不由我作主,我被這視人命如草菅的人扛在肩上,他又為什麽不在意別人的性命卻偏偏來救我,他的相救讓我背負了那麽多的性命,我又拿什麽去還?
  可我終究還是懦弱怕死的。書上不是說什麽咬舌自盡麽,我真的沒有如此絕決的勇氣,因為據我所知,咬舌死不了的比死了的多得多,那是武俠小說裏的絕招,不是現實中的。我在急診室的時候就曾接收到一個因為被人□而想咬舌自盡的女孩,真可憐……身體被人奸汙,咬了舌頭也沒死成,身心俱受傷害……
  一聲慘叫就響在耳邊,我突然覺得臉上熱熱的,又腥又粘——我知道那是什麽!我以為我不怕血,因為我是醫生,可是我此時是那麽那麽地害怕血,因為又一條鮮活的生命消失在我麵前。
  我的身體抑製不住的顫抖,我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那聲音混和在嘈雜的人群中,卻仿佛格外清晰,清晰得令我覺得自己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我終究隻是尋常人,眼睜睜看著那麽多人死在我麵前,而我卻依舊要活著,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真他媽是麻煩。”我聽到張義似乎低低咒罵了一聲,隻覺得他按住我的手動了動,我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
  
  我情願被他點錯了穴道,直接點了死穴再不用醒來。醒來就要麵對自己良知的譴責,麵對價值觀的顛覆,麵對今後未知的生活。
  可我還是醒了,還是得麵對一切。
  猛的睜眼,正被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刺得生痛,我忙又閉上眼。明明才幾天沒見天日,但感覺很久了一樣——然而逃出生天、再世為人的喜悅依舊無法衝淡我心中的罪惡感。此時忽聽推門聲,腳步聲由遠及近:“醒了就別裝了……”
  張義的聲音響在耳邊,但我卻也不想理他。不知道他進來是巧合,還是他點我穴道的力道時間拿捏正好。
  見我沒理他,感覺到他半俯了身子,淡淡道:“夫人若是不介意,小人願意效勞。”
  我還沒明白他什麽意思,就隻覺得他一雙手不規矩的輕輕劃過我的衣襟。我大驚,不計形象一咕嚕跪坐起來,順勢向後退了幾步,直退到床角。
  張義的手因為我突然的動作而凝在那裏。那隻手的手背上,可清晰地看見我咬下的齒痕,那隻手的手心上,可清楚的看到他扭斷被火燒紅的鐵鎖時留下的灼傷,那隻手上,看不到,卻清清楚楚存在著無數的鮮血,無數條人命。
  我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衝天的火光,那慘絕的呼喊,那絕望的眼神,那無助的呻吟,好像這些東西都從那隻手上緩緩冒出來,升起在我眼前。我隻覺得頭痛得要炸掉一樣,一聲嘶喊抑製不住就從口中冒出,連我自己都嚇了一哆嗦。
  我猛地驚醒——一切恍如一場惡夢。然而要真是一場夢,該多好!可那將是永遠橫亙在我心頭的一根刺,會隨著心跳而疼痛。但是,盡管痛,我此時卻慶幸我活著。
  也許人瀕臨生死邊緣時,才會看明白更多,也許人在真正陷入絕境時才會知道潛意識裏對生命依舊的渴望。
  我終究脆弱卻現實,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就算我此時自盡也換不回他們的性命,所以就算痛,我還是要活著!我也終究殘忍和自私,經此一事,再世為人,我知道心中有些柔軟的部分早已堅硬——在這個生命如草菅螻蟻的年代,原來我要活著,就得付出代價!或是別人的,或是自己的!
  張義若無所圖又豈會舍身相救?
  我抬手擦去頭上冷汗,深深吸了口氣,平定自己的心神,不想讓他看出我內心的掙紮惶恐。我抬頭粗略地看了下周圍的布置。應該是客棧,因為十幾平米的房間中隻有簡單的幾件木製家俱,房子中間是一張八仙桌,我身下是一張半舊的床。
  張義似乎剛剛洗完澡,還濕漉漉的長發隨意用一根帶子係著,身上依舊是一襲黑袍,隻是不再是下人的打扮,而且那袍子用料考究、款式簡潔,像我這樣的外行都能看得出應該價值不菲。
  而他的整個人,也完全與世子府中的惡仆有了本質區別。依舊高瘦,可是——神色不再委靡,表情不再下流無恥,甚至青白的麵色也轉為正常,渾濁黯淡的眸子此時更是充滿了逼人的清亮分明的銳意,隻是那桃花眼卻無端為他增添了幾許風流俊秀。
  這是一個比朱離、水清揚更會作戲的人。之前這份氣度若流露出一分一毫,又豈會不被人發覺?又或者,他用猥瑣掩飾了他的一切風華,才可以潛伏在世子府這麽久!
  見我上下打量他,他倒也不以為意,直起身隨意站在那裏任我審視。
  “你是誰?”靜了良久,我才猶豫著,問了這個問題。
  他看著我淡淡笑:“這世上沒有白揀的便宜,你告訴我你是誰,我便告訴你我是誰。”
  我一驚。他不問我“失憶”的事,直接就問我是誰!難道他知道我不是原來的那個人?看來我的智商果然不夠,更不會戴麵具,明明頂著白晴的軀殼都能被人瞧破。
  他挑挑眉毛(我發現這好像是他的習慣),目光在我臉上掃了一圈,卻直看得我心驚肉跳:“本來以為你是易容過的,後來發現不像……我也想過會不會是朱離從哪裏尋來的相似女子,不過世間的人就算再像,也不可能像到這般地步……”
  他潛伏於世子府有所圖謀,必然在暗中觀察過我的一舉一動,自然能夠感覺到我與之前的判若兩人,此時我倒隱隱覺得,當初在世子府他當著朱離麵對我的出言無狀、挑逗無理,未嚐不是一種試探。
  我反而有點期待他揭穿我的真麵目——因為無論朱離還是水清揚,甚至趙闊,也從來都是點到即止,他們顧念的東西太多,不肯說穿。
  “不過,既然你一口咬定你是白晴,那麽你就是白晴吧。”張義緩緩開口,卻不也不再繼續追究,“反正我也需要你這個身份。”
  這話沒錯,我若不是白晴,隻怕他也不會救我。可我才不信他救我是因為他與白晴曾經曖昧,而其中真相,相信他不會說與我聽。
  見他沒打算再說下去,我不由冷笑:“我開始也以為你是易容的,因為明明那麽猥瑣的人,怎麽可以前後判若兩人,不過這麽看來,也似乎不像,不過看你這副打扮,應該也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在世子府委身做了那麽久的下人,實在不易……”
  我話裏有刺,但張義似乎絲毫不惱,笑眯眯地道:“當然不易,我可是差點兒死在姓趙那小子手裏……”他複又湊近了幾分,“你說這份債,我是該找你償呢,還是找趙闊償?”
  他雖然在笑,但笑意未達眼底,這笑讓我由心底泛起一絲寒意。可以想像趙闊當時肯定手下不會留情,他如此忠於朱離,白晴被張義占了便宜,他能饒得了張義才怪——估計也就是因為張義有武功護體,才沒讓趙闊打個半死,還能讓他順利逃脫。
  “你錯了。”張義似乎知道我想到了什麽,冷笑,“你以為趙闊真聽你的,你讓他打我幾下他就打我幾下?你不讓殺我他便不殺我?他們恨我入骨,故意放我走,不過是朱離想留著我這個‘世子夫人紅杏出牆,與下人通奸’的有利證據罷了。”
  我有點不明白他的話,事後朱離曾說過我放過張義後患無窮,可如果真後患無窮,以朱離的心機和實力,想讓張義死應該易如反掌,又為什麽會讓他輕易逃脫……我心中閃過一絲恐懼,忽然不敢想下去。
  “你以為朱離對你是真的信任?他留下你與留下我同樣目的,就是迷惑人、打擊人的工具,順便再顯示一下他是多麽的寬容和可憐。現在朝堂市井均知道世子夫人荒淫無恥、殘忍虐夫,他以德報怨,還替夫人辯解求情……堂堂大奕朝第一公子形象看來並未因他的殘廢而有損分毫,反而更……”
  “你不要再說了。”我打斷他的話,他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那溫柔的目光,真誠的言語,坦然的表情,點滴的信任早已讓我投入徹底,我不信朱離是他口中如此不堪的人。
  “不信?那你告訴我,為什麽訴狀是他親筆所寫?為什麽你被關進去兩天兩夜他不聞不問,為什麽你身陷火海卻是我救下你?”張義不是逼問,仿佛隻是陳述,麵上的笑,輕佻卻殘忍——是的,這些問題我一個也回答不出來,我也想活著親口問他!
  “也許他唯一算錯的,就是我!”張義盯著我的臉,緩緩開口,“若沒有我,你早就死定了,原來我自投羅網回去,果然是對的。”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很難,刪了寫寫了刪,廢掉的文字應該比這章的字數多。因為想寫出女主從現代一直秉承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的顛覆,可又不想說什麽大道理,也不想說她多少的掙紮和無可奈何,因為這本來就是人在困境和危險麵前自然而然的取舍,而說得多了,好像又成了說教一樣,囉嗦和無趣。但目前寫成這樣,我還是不太滿意,請大家多多包涵吧!

另外,還想說點心裏話。
關於V文,我的確有點無可奈何,而且我很慚愧,V了之後的速度沒辦法提高。有朋友給我形容不V和V文的區別,就好像是普通會員和VIP會員的關係,說人家付費了,你就應該讓人家享受更好的服務。我……實在是無言。我寫文不過圖自己開心,在工作生活種種壓力無奈負擔之後,能夠享受快樂,可以讓別人一起分享這份快樂。我也看有讀者留言說,讓更多人看,不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麽,看著點擊率增加,不是也很快樂麽?是的,我一直以來也這麽想,所以《繁花散盡》那本書,我堅持了五十二萬字,都沒有簽約沒有V(07年底JJ第一批作者簽約時,就有不止一個編輯找過我,但我一直沒簽),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文有人看,就是很開心的事了。但是,那本書寫了那麽多字,可點擊率卻不及這本,是因為寫得不夠好麽?我個人以為,對那本書當時投注的心血,遠遠大於現在,而看著很多書一輪輪的上各種推薦,我也不得不承認,沒有宣傳是不行的!
這本謀夫在強推榜上10天,我的小說收藏增加了2000多,點擊更是多了幾十萬——晉江有數以千萬的文,以我這種不算多好的文筆,更談不上多精彩的情節,沒有人推薦,幾天就能沉到太平洋底。而晉江的做法,我也實在無可厚非。他們網站也要掙錢營利,自然要扶植他們簽約的作者和文,又有什麽不對?所以我簽約了,所以我不得不聽從編輯的意見而V文。
V了文,我心情也很複雜,因為我忽然不知道要用什麽心態來麵對我的讀者了。我真的不想把寫文和看文的狀態如此商業化,把讀者當成買家,我是賣家,你們是上帝,我隻能為你們服務,這樣對你們,對我,都不公平。我實在沒有辦法再加快速度,我現在基本上每天兩點睡,一天隻有四五個小時的睡眠,兩天一章對我來說已是極限,有時候趕上有事,也許這個速度都不能達到。而且我自認為行文還算嚴謹,不想寫得太水,我發上來的東西,都是反複斟酌的(當然水平有限,反複斟酌也是小白,汗),我想盡力對得起大家,也對得起自己。
其實,我還是非常非常非常感激大家的寬容的。當時發V文公告時,戰戰兢兢好幾天,覺得特別對不起讀者。後來看到那麽多人的鼓勵和坦然接受,我真的很感動。因為我看到好多讀者,特別是我群裏的姐妹們,以前都沒注冊過JJ的帳號,專門為了看我的文而注冊和充值,像胖兔,小孟,巴山,晴天,小豬,龍兒,木蘭等等,還有很多我不知道默默無聞支持著我的JM,謝謝你們信任我支持我和鼓勵我,我也盡自己最大努力好好寫文回報大家的!!!
PS:這段話我貼在入V的章節之後,就是不想被大家說是煽情或者訴苦,以搏同情之類的。既然已經V了,我也不想多說什麽了,雖然心態再不是當初寫繁花時有種打醬油的感覺,但不管是怎麽樣,我都一如既往的認真寫下去,對得起一直信任我的朋友!




陷迷局

  
  我一怔。當時聽說他明明逃了卻又被抓回來,我也有點奇怪,卻想不到竟是他自投羅網,難道他回來,隻是為了……救我?
  “本來在半路想把你劫走,想不到正與大理寺的捕快遇個正著。既然失之交臂,小人隻好到死牢裏親自接夫人了。”張義這話一開口,我又是一怔。
  原來那天在回世子府的路上劫殺我的,竟是……他!謎題一個個似乎在解開,但卻又仿佛一個個套了起來。
  這人也太瘋狂了,當時在監牢的情形我現在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隻覺得無論走錯哪一步都會葬身火海。我一直以為他對我就算有算計圖謀,出手相救也隻是臨時起意,可我卻料不到他竟把自己也送進死牢,若萬一……我隻覺得越來越糊塗,不由開口:“我身上有什麽值得你要的東西麽?”
  也許明知道他不會回答,但我還是得問出口,不然一定會憋死我不可!
  “自然是有的。”他淡淡道。
  原本就沒指望他回答,我也沒深究那究竟是什麽,隻是追問了一問:“可以不計自己性命而要的?”
  “我的命一向賤,所以救下你,我便已經賺了幾分。”他又挑了挑眉。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被他的笑容刺得一痛。他不但視旁人性命如草菅,竟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麽?
  思及當時他故意侮辱我時挨的耳光,思及趙闊打他時他毫不還手抵抗,思及他用手去拉開死牢燒紅了的鐵鎖,思及他拉我逃跑時替我擋住了火自己身上卻著了好幾處……他武功再好,可終究也隻是血肉之軀,他一句命賤,那傷就可以不痛,就可以痊愈麽?
  我明明應該恨他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心底深處仿佛有一抹異樣的悲傷。
  “別他媽這麽看我,老子不是什麽好人。”他忽然一張臉逼近過來,笑得輕佻,“不過……我倒是願意把夫人這種表情當成是勾引,要知道老子也很久沒碰過女人了……夫人偏又生得好看,跟我還曾經春風一度……我還真是懷念得很呢……”
  我知道自己不會掩飾,也許目光中的憐憫刺傷了他,因為有些人是不需要憐憫的。可是……我如果憐憫他,又有誰去憐憫慘死在他手下的無辜性命——不管怎麽樣,他畢竟還活著,那些人卻連痛與傷的權利都沒有了。
  我垂下目光,沉默了片刻,卻沒因為他的話而惱,隻是笑道:“與人通奸,勾引下人,殘忍虐夫,心狠手辣,這樣的人,你真的肯要?”
  見我如此說,他卻是一怔。我抬眼與他對視,苦笑:“若比誰慘,你有我慘?”
  很多事我現在已不敢想,來這個時代由不得我,身份由不得我,我就像踏進了一個早就設定好的故事裏,身不由己地陪人演戲,悲劇喜劇,是哭是笑,也由不得我。
  “所以,”我輕輕歎了口氣,“若你也有痛苦的往事不想別人提起,那就別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
  他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他用他的輕佻無情掩飾他的傷與脆弱,但他的故事我無意介入。而如果我們之間隻是相互利用的關係,那麽善待彼此也許能夠讓這段交集好過一點——每個人總有不願被人提及的傷痛與往事,他有他的,而他又何嚐不明白我介意的是什麽。
  若說這具身體的主人之前跟姬暗河之間的曖昧多少還算是情投意合、兩心相許的話,那麽委身於一個猥瑣下人(至少那是當時張義的形象)卻無論如何讓我無法接受。
  而真相正如他之前所說,天知地知他知,而“我”已不知——聽他剛才話裏的意思,他亦應該明白我不是原來的白晴,那麽便不該拿這段不堪的往事來傷我!
  他盯著我看了良久,目光漸漸浮起一絲笑意。忽然他一抬手,“啪啪”兩記耳光直打在我的臉上。我來不及躲,而且以他的身手和速度就算我想躲也躲不開。
  “我跟你說過,我是個牙齜必報的人,而這兩記耳光,是你打的,如今我還給你,咱們兩清了。”他退了半步,淡淡道。
  我隻覺得頭一陣發蒙,下意識用手撐著床,沒有摔倒,但臉頰上立刻生出火辣辣的感覺。這不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了,上回自己打自己不算,第一次應該是因為小冉的死,他母親衝過來一陣劈頭蓋臉的撕打。我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被打了多少下,直到後來有其他同事趕來相勸時,我已經覺得不止是臉,我全身都已經麻木了。
  張義這兩下下手很重,卻遠不及小冉媽媽的狠。而且,我知道他是手下留情的,雖然我嘴裏立刻也嚐到了鹹腥的滋味,但我也知道,他若真想解恨,剛才下手時隻需用上一兩分內力就行,以我看到過他扯鐵鏈、扭鐵柵的功力,估計連我頭蓋骨都能打飛。
  被他打得一時有些蒙,但他那個“你”字的強調卻讓我聽出了玄機。之前白晴做了什麽他已不再追究(至少不跟我追究),如今還的也隻是我做過的。雖然當時是他招惹我在先,但我畢竟是出手打了他。
  還了也好,我也不喜歡欠人。
  “放心,那三十下,我不會找你還。”他忽然開口,嚇了我一跳。還真是記仇,隻是不知道以趙闊的身手,究竟誰能贏,希望我還能活著看他們倆PK。
  此時卻見他扭身從床邊的盆架子上絞了手巾遞給我。
  我微怔,默默接過,貼在臉上。
  他望著我,退了半步,似乎笑了一下:“我知你不是她,既然你我兩清,你放心,我必然再不會拿過去之事折辱你。”
  第一次見他如此認真的神色,我竟隻覺心頭一震,之前為什麽沒發現他不笑的時候竟如此有氣勢?何況他這麽說,足見頗有些信義,我寧願挨了這兩巴掌能今後不受那麽多精神折磨,於是我苦笑:“謝謝。”
  “不用謝,我本就不是君子,當真小人可比當偽君子強得多,起碼該還的還完了,我不會再暗地裏陰你,不是麽?”
  他意有所指,又戳我傷疤。
  “何況……”他哧一笑,神色恢複一貫的輕佻,“何況你的確比我慘。”
  我不由歎息,天底下還有比挨人家兩記耳光還要道謝更慘的事情麽?要是有,那就是我穿越到這樣一個女人身上,替無數人還債!
  “我已命人備了水,一會兒抬進來,你這般模樣實在沒法見人。”他上下打量著我,我才發現自己還穿著這幾日一直在死牢裏的衣服,不但汙穢而且還有火燎的痕跡和……斑斑血跡。我不由回想那段不堪,忍不住一抖,心情更糟。
  “這天下本就弱肉強食,若你沒有利用價值我也不會去救你,你也會是被燒死在火場的那一個。所以沒必要內疚,誰知道你我何時就死了,死時又會是什麽慘狀!”張義扯著唇角望著我,唇邊是一絲冷意。他也有一雙利眼,能瞧透我的心。
  他說的是實話。這是個混亂的世界,太多的東西都能淩駕於生命之上——權力野心江山美人情義氣節,甚至“士為知己者死”的愚忠——人人都能瞧透,唯有我瞧不透!
  或者今天才死裏逃生,明日是便身首異處,或者今天我被人算計得慘不忍睹,明日我還繼續往火坑裏跳,可我還是瞧不透!
  二十多年的價值觀哪能說改就改,我此時能夠跟殺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張義“和平共處”對我來說,已經是到了這個時代的進步了。
  張義見我神色,倒也不為難於我:“我著店小二去給你買了衣服,估計也差不多送過來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們一早啟程。”說罷轉身欲走。
  他一下變得淡漠有禮我還真有點不習慣,特別是頂著這付皮相——不過這人的麵具跟水清揚有一拚,我都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我猶豫了下,眼見他要出門,還是相問:“我們去哪兒?”
  我以為他不會說,卻不料他頓了頓步子,輕聲開口:“邊關。”
  我一怔——邊關?如今這個朝代三國鼎立,中為大奕,西為西遼,北為北金,他要帶我去的,是哪一個邊關?
  而無論哪個邊關,都離朱離太遠。我想活下來,隻想親口聽他說真相,原來這……竟也那麽難!
  突然我一個機靈,全身汗乍立:“你是……姬暗河的人?”
  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這個人,我就會身上惡寒。如果當初張義的“奸情”隻會讓我覺得是被瘋狗咬的話,那麽每每想到姬暗河冰冷的手,陰鷙的眼,冷凝的氣質,卻總讓我有種毒蛇爬過身體的感覺。
  不過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不對,如果他真是姬家的人,太後殺我,他豈能救我?退一萬步說,就算姬暗河對“我”有情,違背太後的意願命人偷偷救我,張義早已看出我不是白晴,又怎會如此大費周章帶個贗品回去複命?
  張義轉身,剛要開口,卻見我搖頭否定自己的話,不由笑道:“你能猜出是去遼奕邊關,已是難得。”
  這話不置可否。
  我歎息,其實二選一,猜對了也不算什麽,何況最近大奕朝與西邊邊關原本就不太平,聽說開戰再即,可是……我猛地抬頭:“你是……西遼人!”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頸椎病和肩周炎都犯了,所以更新緩慢,各位見諒~~~




塵歸塵

  “你是……西遼人!”
  我的一句話,讓張義原本行至門口的身子複又折回來,一雙眼雖然帶著笑,卻仿佛閃著冷芒,他挑眉望著我:“哦?”
  我心中一凜,下意識往床裏麵挪了一下。他說不拿之前與白晴的奸情折辱我,但並沒承諾別的,我想這種連自己性命都可以不顧的人,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雖然我對他來說有用,但和他身上的秘密相比,不知道孰輕孰重。
  “你害怕了?”他不否認就是承認,但他把我的害怕當成另一種害怕。
  我歎息:“人都是人,你見過金發碧眼的麽?在我眼中卻沒有什麽不同,我曾經有那樣的朋友……”我知道,這個年代的人,特別是自詡為中原根正苗紅的漢族人,對異族十分敏感排斥,在他們眼中異族都是茹毛飲血、冷狠無情(雖然張義也冷狠無情,但我認識那跟性格有關,跟種族無關),而我的時代早已經世界大同,遼人又算得什麽!
  “人和人……沒什麽不同?”他喃喃自語,“人和人怎麽會……沒不同?有些人……”他忽然扯著唇角冷笑起來,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直盯得我心裏發毛,“不過我果然一直小覷了你。”
  他心裏有痛有秘密,但我無意揭穿,於是苦笑:“有時候人太聰明了不是件好事。”
  “你放心,我救了你,自然不會這麽輕易讓你死。”他亦恢複淡淡神色,“你死……也不應該死在我手上。”
  原來他竟也明白我的心思——這算是對我的安慰?告訴我再怎麽得瑟他也不會殺了我?我再苦笑:“我知道自己命不長,不用你老在我耳邊提醒我——你救我一命,你愛怎麽著都成,到時候你若真能動手,給我個痛快我作鬼都會感謝你。”
  橫豎都是死,我隻求痛快的。
  他又是笑:“沒見過你這麽悲觀的。”
  我瞪他(既然他說了不殺我,我心中稍微找回點勇氣):“我倒不想悲觀,麻煩你給我指條活路?”
  見我有點耍賴的意思,他也不由一怔,似乎真是認真想了想:“還真是沒活路。”
  我再歎息就成麻雀了,他分明是故意氣我,於是我幹脆不再理他。他忽然緩緩開口:“姬暗河待你有幾分真心,我看他未必會讓你死。”
  我心中一驚。他果然是要帶我去見姬暗河——一時間心思不由控製般翻騰起來,他是西遼國的人,自然不可能與姬暗河是朋友,而他拚卻了性命非要救下我去見姬暗河,這安的又是什麽心?我出現在姬暗河麵前,又會讓張義得了什麽好處?何況姬暗河若知道我是假冒的,能饒得了我?我現在也總算明白了張義剛開始那句“反正我也需要你這個身份”的真正意義。
  他此時這話,也不過是無力的敷衍與安慰——不過至少肯安慰,我很感激。
  我不語,他也不語。他在世子府潛伏那麽久,肯定比我沉得住氣。恰好店小二敲門,說是送衣服送水,張義忽然看了我一眼,抬手放下我床邊的帳子,才淡淡道:“進來吧。”
  隔著半透明的紗帳我見小二帶人送來了熱水和衣服,忽然我的眼淚瞬間就落了下來。
  這般的場景如此熟悉,我為他準備熱水新衣,我為他拭背沐浴,我為他療傷換藥,他偶爾會在我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時輕輕握著我的手,他也會在我的不經意間回眸看我一眼,那眼中竟是比氤氳水汽更溫柔的笑——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拚命搖頭,我不信!
  於是,張義掀開帳子時,正看到我哭得一塌糊塗的狼狽。他似乎一怔,卻隻是沉默。
  我隨手抹了把臉,反正我比這更狼狽的樣子他都見過,我怕什麽。再說了,把我往姬暗河手裏送,估計我離死也不遠了,現在我倒真成了死豬不怕開水燙。
  見他杵在我床邊也不說話,我再抹把臉,才道:“出去!”
  感覺身邊人氣勢一沉,我瞪著他,有種你殺了我啊,我倒巴不得呢——費了那麽大勁又是作戲又是舍命的,就怕你舍不得給我痛快!
  估計他是沒想到我變臉如翻書,剛才還怕他怕得要死,這會兒就敢跟他橫,不由怔了下,臉上忽然浮現出張義慣有的猥瑣與欠扁的表情。我開始惡寒,這人深諳我心,知道我最惡心什麽,他是說過不拿過去的事折辱我,可是他的文字遊戲玩得實在是太高明了。
  我剛要開口,卻聽他緩緩到:“既然夫人不需要小人服侍,那小人隻好……回避了。”
  他如願地看到了我麵色漸變,才滿意地哈哈一笑,撣撣衣袖出了門。
  我心中微微歎息,方才的悲傷因為張義的惡作而衝淡不少——誰又說他猥瑣冷狠之下,藏著的不是一顆敏感的心……隻可惜,人人都有他的堅持,不得不為之的堅持,誰對誰錯,無是無非!
  
  * * * *
  
  天氣越來越暖,所以天亮得也越來越早。估計現在也就是不到六點,天色已經幾乎大亮。
  能夠聽到街道兩側犬相吠的聲音,能夠聽到早起鋪子摘掛門板的聲音,能夠看到賢良的主婦去街道盡頭的井邊提水,能夠看到炊煙嫋嫋升起在布局錯落有致的青瓦屋頂,還有吆喝聲、車輪聲、洗臉漱口聲、嬰兒的啼哭聲……原來平凡的日子天下都是一般的碌碌卻溫馨。
  我靜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如此的真實,卻又如此的不真實——真實的是他們的世界,不真實的是我的人生。
  從天堂,到地獄,再到人間,我的人生如戲。
  “吱呀——”身後的門板發出一聲尖銳的聲響,我下意識地一躲,躲過了門內潑出的……不明液體!
  “啊……啊,對不起,這位……姑娘,我不知道外麵有人。”門內的人揉揉惺鬆睡眼,向我笑得無辜。
  “是我不好,嚇到你了。”我客氣的回禮,這才注意到我停下來的地方竟是一間客棧側門。鋪麵看起來不大,門板褪了原本的顏色蒙上蛛灰有些老舊,遠不及昨晚我住的那間。
  那門內之人大約二十來歲,看著應該是店內夥計之類的裝扮,我原本立於街道一旁,見忙忙碌碌的男女老少,正不知道如何尋人開口,眼見他踱出了門,忙道,“這位小哥,麻煩你件事……”
  “哎,借錢求宿蹭飯的,免開尊口,不過,”他上下打量於我,“我看姑娘一身裝扮,應該不至於吧……”
  果然是市儈人,不過大早晨的站在人家門口,也怪不得人家這麽想。
  我不由微笑,慶幸張義待我還算不錯,這身衣服雖然不及世子夫人的衣著華貴,但卻也算體麵:“我隻想問路。”
  “問路可以,姑娘一看就是外鄉人,初來這京兆之地,找不到路也是正常的。”
  “請問小哥可知道靜王世子府怎麽走?”我認路應該還算不錯,可是畢竟來到這裏,我隻出過那一次門就被人關進大牢,而且從馬車上,我隻記得經過過這條路,所以隻好站在這條路上碰碰運氣。
  “靜王世子府?”小夥計微微皺眉,一雙眼又開始打量我。
  我心中一沉,希望他別告訴我這裏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座府,那非得嚇死我不可,不是哪裏都上演《雷雨》,但也不能上演《聊齋》不是……
  “姑娘這是去世子府……”
  八卦之心古今同。我忙道:“我家遠房的一個嬸嬸在世子府做工……”(很惡俗的理由,後麵由得小二哥自行YY。)
  果然,店小二點頭,然後壓低聲音道:“要說咱們都是平頭小百姓,不敢議論天家大事,但姑娘既然是來尋親的,那我也說多說一兩句,我聽好多人說……世子府前幾天出了件大事,咱們大奕朝的第一公子被他老婆給虐死了……”
  我一抖。這謠言傳的……怎麽沒傳說他老婆讓他給害死了,怎麽反而他倒先“死”了呢?
  見我的表情,估計店小二以為我是害怕,於是又道:“後來那位夫人也給大理寺關天牢裏了……但世子府一夜之間就大門緊閉,再沒人氣了……”說著他同情地望了我一眼,“這世子府中之事,我看姑娘能避還是……”
  我苦笑,一時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除了小二說的“那位夫人也給大理寺關天牢裏”之外,其它我一句也沒信,於是我道:“謝謝小二哥,不知道這兒離世子府怎麽走?”
  小二也是伶俐人,見我堅持,便道:“總還有半個多時辰的路,出了這條街向左,過兩個巷子再……”
  我心中一動,順手褪了腕間的一個鐲子:“出來的匆忙,銀兩留在客棧了,小二哥看看這個鐲子能不能幫我雇輛車,你也知道,我一個女子這樣招搖過市實在是不大方便……”
  雖然此時女子不怎麽拋頭露麵,但我還是怕有人會認出我來,畢竟這是天子腳下,萬一有相熟的人見到免不了是驚世駭俗,我都已經死過一回了,不想那麽快就再死第二回。
  可是……摘鐲子時卻碰到了那串佛珠,讓我心中又痛了幾分——物是人非,卻不能回避。是的,我不想回避,就像此次半夜偷偷從客棧遛出來一般,也許真相傷人,但我卻想知道!
  小二盯著我手上的鐲子卻不敢接:“姑娘這鐲子太值錢,我……”
  我塞進他手裏:“原本應該是自己去當鋪的,可這麽早當鋪沒開門,我又急著去,就麻煩小二哥了,剩下的錢當成小二哥跑腿的錢吧……”
  小二猶豫著:“那我給姑娘做個活當,姑娘若手頭上有閑錢就記得來把車錢還了就行,餘下的銀子我替姑娘先收著……我叫莫小言,三個月之內活當都可以贖的,姑娘隻管來找我便是……”
  “好,謝謝莫小哥,我若三個月之後不來,這筆錢小哥就善用吧,自己做個小生意也是不錯的。”我含笑望著他,隻覺得心中一陣酸楚。這世上究竟好心人多,且不說三個月之後我在哪裏,還活沒活著,但這市井小民卻比廟堂高雅風流之徒更有人情的味道。
  馬車停在靜王世子府前。
  我打發車夫先走了,然後才一步一步邁上那高高的台階。
  府前的紅燈依舊鮮亮,門上的銅釘也閃閃發光,甚至階前也沒有什麽落葉塵土——然而,我與朱離,卻已經——塵歸塵,土歸土。
  果然如莫小言所說,世子府前,烏銅大鎖,早已人去樓空……
  




別舊夢

  世子府在我印象裏一直很大。但有多大,我一直沒有走全過。
  於是,我開始繞著高高的青石牆壁轉圈,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回味了吧!我澀澀苦笑,其實心裏還是不甘心,非要確定所有的旁門都鎖得嚴嚴實實才死心麽?
  真的好大——才轉了一半多,我已經覺得有點吃不住勁了。這幾日在大牢裏根本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加之前天半夜從火場死裏逃生驚魂未定,今天淩晨又從客棧偷偷逃了出來,其實我的體力早已嚴重透支,要不是憑著心裏這股執念,也許早就暈倒了。
  可如今,就連心裏這股執念竟也無處落腳,我竟真的……無處可去!
  朱離,你在哪裏?那溫存的笑,深情的眼,那信誓旦旦的承諾哪裏去了?
  難道一切真的隻是謊言算計麽?難道一切真的隻是利用騙局麽?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靠在牆上,身體緩緩下滑,終是瑟縮在牆角,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其實我知道自己挺沒出息的,我自從來了這個世界,所有的重心全在朱離身上,因憐而愛,以為他會明白我的心意,以為他能成為我依靠一生的人,如今沒了這份依靠,我竟惶恐和害怕起來。
  我知道的穿越女們都有迎難而上的勇氣,都可以雙臂一振活出別樣人生,都可以在這個時代混得風生水起,可我到頭來竟隻個依靠別人生活的可憐蟲而已!偏偏這隻可憐蟲到如今還不醒悟,還在想著,朱離是不是被皇上算計了,是不是出了什麽變故,是不是有什麽身不由己的理由,才棄我而不顧!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卻直哭到聲音嘶啞,泣不成聲。忽然,我覺得有一方黑影遮在我的前麵,我若有所覺的抬頭,卻一黑衣人,頭戴竹笠,竹笠周圍垂著黑紗,遮去他本來的麵目,他亦不說話,隻是居高臨下看著我。
  “滾開,你幹嘛老陰魂不散的跟著我,你讓我安靜一會兒行不行!”我怒罵,你蒙著臉我也知道你是誰——他每回都出現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又或者他每回出現我都會格外狼狽!
  “說好天一亮就出發的,為你耽誤了兩個時辰。”隔著紗簾看不到張義的表情,他隻是淡淡地道。
  我把頭埋回雙腿中,不去理他。
  誰知下一刻,他竟然一彎腰雙手將我打橫抱了起來,直直向前方走去。
  “你……”我驚怒交加,“你……這混蛋,放開我!”
  “你叫得再大聲點兒吧,朱離無端失蹤,你以為這世子府周圍沒有皇上太後大理寺和其他居心叵測之人的眼線?正好,讓人知道咱倆都沒死成,再抓回牢裏去吧,這回保證咱們一定能做同命鴛鴦。”張義在我耳邊冷笑,難怪他不敢以真麵目示人,估計就是怕被人認出來吧。
  我果然不敢開口,死倒是不怕,可我不想和他一起死。
  沒幾步路就是一輛馬車,車邊有車夫立在一旁,見張義過來,忙掀了簾,張義一把將我丟進馬車,自己也閃身進來。
  這王八蛋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直摔得我全身都疼。
  “走。”張義冷喝,隻聽鞭子一響,馬兒長鳴一聲,撒了蹄子飛奔而行。
  我卻來不及顧及身上的痛,因為心中的痛更甚——別了,世子府,別了,那段我以為可以永遠擁有的幸福與美好,別了,我的……良善與愛!
  我想起身去看窗外,卻被張義一把按了下去。我瞪他,卻見他已摘了頭上竹笠,雙目沉沉看著我:“知道我為什麽放你逃出來麽?”
  “我是想讓你自己死心。我知道我說什麽你總是不信。”他又習慣性挑眉,“如今,你已無路可退。”
  真殘忍啊!他又揭我傷疤,不對,他這分明是在往我傷口上灑鹽,唯恐我痛得不夠,唯恐我心死得不徹底!
  他故意放我逃走,不過是欲擒故縱,他知道我會去哪兒,也知道在哪能夠找到我。他讓我來,讓我眼睜睜地看到世子府沒了人,讓我知道自己再無依靠——這一次故意逃走,他不過是讓我明白,除了乖乖跟他走,我再沒有出路,便少生了我再在路上企圖逃走的是是非非。
  “你真他媽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我冷笑,一字一字地道。
  “可我這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救了你,你那如神仙一般的大奕朝第一公子的夫君卻把你推進了死牢。”他笑道,他永遠知道我的七寸在哪裏。
  “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麵前。”我歎息,“藥下猛了也不好,你讓我了無生趣之後,就再沒什麽能夠威脅我了。”
  “也是,我怎麽忘記你可以視死如歸了呢?死牢之中夫人的表現倒真讓我佩服得緊呢!”他忽然一笑,手猛地就伸了過來,我嚇一跳,用力向後縮,但卻哪及他的動作快。片刻就被逼到車廂一角,他的手……卻隻在我鎖骨前方半寸處停了下來,遙遙一指,“別輕易在我麵前提‘死’,我完全有本事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日之事,我隻允許發生這一次,你若再企圖逃走,我就點了你的穴……”
  我一凜。他是完全有本事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我心中的痛卻來自忽然憶起當日朱離曾說過的,之前的白晴在每回帶他見宮中派來的人時,便點了他的穴道一事。
  他那時的心境也跟我一般……絕望吧!就算他身邊有趙闊、有水清揚相助,但被家人朋友拋棄與傷害的滋味卻如此刻骨銘心,讓人覺得連逃和死都仿佛沒有了力氣和勇氣——就好像有點自報自棄,聽之任之的意思。也許不走到那麽絕望的地步,不會理解這種感覺,仿佛等著別人殺死,或者任由時間來消磨掉自己的生命,都成了一種解脫和成全!
  卻在這時,我隻覺得手中多出一樣東西。低頭一看,竟是我剛才押與店小二的玉鐲。我不由猛地抬頭盯著他:“你……你這是……”
  “這鐲子看成色,總值個千八百兩,你送與那等市井小民,暴殄天物,需知雇輛車不過十兩銀子而已……”張義嗤笑,估計是在笑我的不知行情。
  我卻心驚不已:“你……你把那店家小二怎麽了……”
  他目光微是一冷,卻忽然笑道:“夫人這話真讓人傷心,還說沒有不同,在你眼裏我依然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怪物!”
  我怔了怔,方知剛才那句話傷到了他。不過說實話,我的第一個反應真的是他把人家給殺了,然後從店小二手裏奪回鐲子——不過真話是有點傷人,而我一直以為他不過是在世子府前守株待兔等我我入甕,想不到他竟跟到了那條街道上,難道他竟也……一夜沒睡?
  我抬頭,正望進那雙含了冷意的眸子中,忽然發現那雙眼珠在白天的日光下方能看得清楚,竟透著……流光溢彩的琥珀色。我心頭一閃而過驚異,卻終是將疑問壓了下去——低頭看著手中鐲子,此時倒也不難明白他的用心。
  我原本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樣不是尊貴之物,隻怕這鐲子也有點來曆,萬一再是皇上太後賜的,或者白家什麽祖傳之物之類的,且不論當鋪敢不敢收,真要是告到官府,沒準兒再順藤摸瓜扯出我沒死的真相更麻煩。而就算是店小二那裏,恐怕也會無端受到牽連。
  想明白了這點我有點訕訕,想了想才開口:“我知道你這人一向不肯吃虧,可惜我沒十兩銀子還你……”
  他似乎也微怔,緩了麵色卻依舊冷笑:“說不定我就是殺了店小二搶回來的鐲子呢,這樣算下來,你欠我的可不是十兩銀子,卻是一條命呢!”
  還真是小器,我低聲歎息:“對不起,我誤會你了……我現在心情不好,你愛怎樣記著就怎樣記著吧,反正我吃的穿的用的花的都是你的,估計賣了我都還不清,隻好用這條命還賠給你吧……”
  “好,有你這句話便好,你最好也給我記住了,你的命歸我。”他惡狠狠地道,“你要真敢尋死,我便真正讓你知道什麽叫心狠手辣……”
  我見他麵色猙獰,不覺得害怕,隻是笑:“死了便是死了,一了百了,你鞭屍肢解刀剮又如何……反正我不知道,也不怕的……”我雖唯物主義了那麽多年,但現在卻也不敢說是無神論者了,但最多灰飛煙滅,重新投胎,十八年後去當好漢(若能選擇,我肯定不當女人了)!
  “我們西遼有一種巫術,可以招回已死的亡靈,將它重新困在屍身當中七七四十九天,讓它眼睜睜看著、活生生感受自己的屍身被人催殘揉躪暴屍,讓它元神雖在卻氣息皆無,讓它嚐遍種種活時來不及嚐遍的痛苦……然後四十九日之後,法術漸失,它再出殼之時,據說連閻王殿裏的鬼差都不敢接收,因為這些亡靈大都被倍受折磨,拚不出完整元神,隻能去當孤魂野鬼,終日飄蕩於奈何橋邊,永遠再難投生轉世為人……”
  他聲音平淡冷漠,卻聽得我背後陰風嗖嗖。若不是真有其事,就是他太能編故事,偏偏我不想信,卻又不得不在心裏恐懼了幾分。我靜了會才抬頭:“如此也好,我便做了那孤魂野鬼,看這世間眾生萬物、報應不爽……”
  “你……”終於輪到他氣結了,他終是退到車廂另一頭,靜靜望著我,“或許我真不該讓你來……”
  這是我與他相處這段時間以來,他說的最柔軟的一句話。我緩緩搖頭,不想深究其中意思,隻是笑了笑:“你是西遼的皇族吧?姓耶律,還是姓蕭?”
  




何為輕

  “你是西遼的皇族吧?姓耶律,還是姓蕭?”我緩緩開口,轉了話題。
  我明顯感到張義呼吸一沉,良久之後,他才抬眼看我,唇角似乎有一絲漫不經心的笑:“哦?”
  他唇邊帶笑,但目光中的冰冷銳利毫不掩飾,仿佛一根釘子直直要紮透我的心一般。我這話在口邊轉了很久,此時說出來,自然是明白他定會如此反應。
  “你雙眼是琥珀色的,我聽說隻有西遼的皇族才會是這種顏色。”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可是……你為什麽不猜我姓拓跋?”他不看我,隻是低低看著自己的手。
  是曾聽朱離說過,西遼如今國主姓拓跋。當初靈素也提起過,姬暗河可能娶的公主姓拓跋。
  我猶豫了一下,又道:“你帶我去邊關見姬暗河,無非是想用我來要脅他,我唯一想到的便是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段見不得光的苟且之事……”在張義麵前,我沒準備再修飾“我”與姬暗河之間的關係,反正他既然走到這一步,定然是知道一切前因後果的,“但我想不通,這段往事又有什麽份量來要脅他……”
  見張義低頭不語,我知道他等什麽呢,於是再歎息:“皇帝想打仗,太後想談和,西遼國主既然願意讓公主下嫁,分明也是不想打仗。姬暗河既然是太後的人,估計最後多半會娶了公主,如了太後的意……而不想讓姬暗河娶公主的,隻有大奕國皇帝、北金人和西遼的敵人,我聽說,二十幾年前,西遼內亂,拓跋部殺了西遼的耶律國主,自立為王……”
  猶記朱離給我講述大奕、西遼和北金各國形勢時的從容優雅,那淡定的表情,侃侃而談的氣勢,恍然讓我有種天下盡在他胸壑的自信氣度,恍然間讓我有種他隨時可以起身拔劍指點江山的風流豪爽……當時就覺得,這般麵目方對得起堂堂大奕第一公子的稱號,於是每天晚上纏著他聽時局,聽紛爭故事,也不過是花癡那人眼中的驚鴻神采。
  想不到人去樓空,卻給我留了抹不去的種種記憶。朱離,姬暗河……想起這兩個名字我都不由苦笑,一個是我心中的暗傷,一個是我心中惡夢,原來無論如何卻永遠都脫不開、甩不掉。因為人腦不是電腦,不會按了刪除程序就可以清理得幹幹淨淨。
  “知道的果然不少,也是你那位世子相公說的吧。”張義唇邊扯起一絲冷笑,盯了我一會兒,“可是時局朝政你知道不奇怪,難得你竟能把個中關聯看得透徹,怎麽辦,你再這麽聰明下去,我都不想把你送給姬暗河了……”
  這話仿佛說得曖昧,但我十分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你怕我把你的心思瞧透了說給別人聽?”我也挑眉望著他,“我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間,你害怕的話就把我殺了吧……”
  他定定盯著我,他知道我不是玩笑話,也不是在故意激怒他,我隻在說一件事實,我寧願他把我殺了,對我反而是一種成全。
  “真他媽的沒出息!”他突然怒罵我,“我要是你,誰傷害我一分,我就回他十分,人要我死,我偏好生活下去!你倒好,一個死字天天掛在嘴邊,白生了一個看著精明的腦子,偏是榆木疙瘩一根筋……”
  我怔怔地望著他眼中冷厲,忽然眼中一酸,眼淚就淌了下來。不管他出於什麽目的,他竟想盡辦法想讓我活著——皇帝想讓我死,太後想讓我死,白禦史作為親生父親將“我”送進死牢,朱離人間蒸發對我不聞不問,這世上,還有誰會想讓我活著?!
  “我姓蕭,在西遼,耶律和蕭,本就是同宗同源的。”此時,卻聽張義緩緩開口,“張是母姓,我母親是漢人。”
  我微怔。他第一次談起自己的事——據我所知,曆朝曆代,漢人與外族都是不屑通婚的(政治聯姻除外),而一個西遼皇族和漢家女子的故事,是情投意合的忠貞愛情,還是邊關蠻族的強搶豪奪?我不語,不論如何,那都是他的故事,與我無關,我也沒有心力去關心。
  張義扯扯嘴角:“我要是想死,我有幾百個理由都能死了。但他們越欺負我,越折磨我,我就偏要活下去,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我倒要看看誰活得更長,誰活到最後,笑到最後……那些折磨我欺負過我的人,待我……我必要以牙還牙……”他忽然頓了頓,卻不再說下去。
  我忍不住笑了。這是他的人生觀,不是我的。但我不得不佩服這種越挫越勇的精神,隻可惜我永遠是遇到困難會把頭埋在沙子下麵的駝鳥。
  “不許笑成那樣兒!”張義突然瞪我,我也突然一怔。這句話,如此耳熟,讓我想到朱離曾經說過,該哭就哭,該笑才笑那樣的話——話猶在耳人已緲,真是人生如戲!
  我忽然覺得胸口一痛,猛地咳嗽起來。要是能把心一起咳出來多好,沒心便沒痛了。
  也許是忽然見我咳得如此厲害,張義不由頓住了話,一隻手探了過來。我索性不躲,反正一向躲不過。他既承諾不提舊事,而且觀其現在言行,倒也頗有幾分君子之風——何況我已背了種種惡名,已死過一回,下回又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死,還為誰在乎什麽?
  他的手在我額上碰了下,皺了眉頭:“怎麽這麽熱,病了?”想了下又道,“哦,原來是病沒好……待出了京城之後,下個鎮子,咱們找個郎中好好看看。”
  我笑:“反正命在你手上,你看著辦。”
  我明白以我和他如今的身份,留在京城終是禍患,他急著出城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我……終究隻能排在一切利益之後,我注定也隻能排在一切利益之後,無論……是誰!
  
  * * * * *
  
  之後我就病倒了。果然,病來如山倒。
  那幾日,我一直昏昏沉沉的,反正藥來了就喝,飯來了就吃,我知道張義不會那麽輕易讓我死。原來古人說,自古艱難唯一死,果然如此!
  我知道自己得的應該是肺炎,而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年代,我終於也體驗著中藥的強大,每天總被灌進去各種又澀又酸又苦的湯藥,我覺得我沒病死,最後也會被苦死。
  我穿越到這個朝代,經曆了這麽多事情還不夠,這下我可真是從內到外苦透了。
  我隻知道自己或在客棧,或在馬車上。有時候迷迷糊糊的,會覺得有人輕輕抱著我,很像是小時候生病時父親的懷抱,安全而寬厚,又有點像上次我受傷時朱離的懷抱,溫暖而舒適……可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我的錯覺,愛我的和我愛的人,都已經離我遠去,再不會回來。
  身子猛地一顛,我一下驚醒。卻見自己正睡在顛跛的馬車上,我估計是車子軋到了石頭之類的東西,顛醒了我。我不由低頭看,身下有褥子,身上是蓋了被子,靠近車廂木板的一側還細心的墊了軟墊。我不由輕輕歎息——一時間心中浮現的不知道是種什麽樣的滋味,隻覺得似乎不歎出來,隻會憋在心口悶悶地疼。
  “你還活著,挺遺憾的吧。”我耳邊傳來淡淡的聲音,那帶了嘲諷的語氣我不用猜都知道是誰。於是我微微側了頭苦笑:“想讓我……活著,也……挺不容易吧……”
  我話一開口,便不由一怔。嗓子又幹又澀,聲音嘶啞。
  “還好,你知道我舍不得讓你死的。”張義似乎不以為意,笑著往前湊了湊,目光在我臉上逡巡。
  我再歎息。這人也是有話不肯好好說的主兒,我又何嚐不明白,他這段時間為了我的病,隻怕也沒少被折騰。
  隻見他從車廂的一角拎了個水囊過來,半扶了我起身,將水囊湊到我嘴邊。我忙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中水,冰涼的水滑進喉嚨,我方覺得嗓子裏舒服了些。
  “謝謝。”我低聲道謝,卻聽張義淡淡道:“這兩個字我收下了,你又欠我了……”
  “欠了我也還不起。”我苦笑,以為他要讓我躺下,卻不料,他收了水囊,扶住我的身子,一隻手忽然貼到我背上。片刻間,我便覺得一股暖意自後背緩緩散出,直入胸腹。我一驚,下意識想躲,卻不料他另一隻手早就料到一般扣住我的肩。
  他的手勁兒很大,我又虛弱得很,根本掙不開。恍惚間又憶起當初跟朱離相處的一幕,他也曾不計毒傷發作為我點穴止痛——一時間似真似夢,過去與現在交織在一起,隻讓我眼淚又不爭氣的流了下來,身體也抑製不住的發抖起來。因為我知道,張義將自己的內力渡給我替我療傷,隻怕……比朱離當初的點穴更耗費體力。
  如今想來,我當初為朱離所做的一切,處處替他著想,卻隻是在替別人還債,我真的不欠他的。而現在……我又敢說我不欠張義的麽?可是世間的事,單止是欠和不欠,還和不還,就給劃分得清楚的麽?
  幸好時間不是太長,我漸漸感覺到四肢都暖了起來,血液在身體中也流暢時,張義鬆了手。這感覺……如此熟悉,在昏迷當中我不止一次感受到這種遍及全身的溫暖,隻怕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如此做了吧。
  我靠在車廂壁上,抬手胡亂抹著抑製不住的淚,深吸了口氣才能找回自己的聲音:“謝謝……”這兩個字再出口,卻隻覺得如此的蒼白無力,我跟他之間的一切,又豈是一個“謝”字能還得清的?
  果然,良久沒有聽到張義的回應。我扭頭,卻見張義麵色微有些蒼白,卻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第一次直視他的目光:“我真的……值得麽?”
  “我說過,有我在,不會讓你輕易死的……就算是你自己想死,也不行!” 張義隻是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病一半是身病,一半是心病,你想求死……可我偏就不讓你死!”
  這話太任性了。我不由搖頭失笑:“這不像從你口中說出來的話……”
  “那你覺得我口中應該說出什麽話?”他忽然不笑了,隻盯著我。
  “你應該說,你在世子府潛伏了那麽久,受盡了折辱,一切所圖必須有所回報,你應該說,你九死一生救下我,我若死了,你的付出豈不一文不值!已到如此地步,不容你再後退,所以我死,也得死在替你完成了心願之後……”
  我見他眼中一閃而沒的精厲。但我沒有回避!
  他望著我,忽然大笑。
  笑了良久,他才緩緩收住聲,身子漸漸欺了過來,一隻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那手指很粗糙,但動作卻很溫柔,劃得我的臉有些疼有些癢:“你信不信我有點喜歡上你,想把以前那些話收回來?你信不信我真想要了你,想讓那些狗屁計劃去見鬼?你信不信你的聰明善良單純脆弱打動了我,我可以拋棄我這麽多年想追求的一切,隻想把你留在身邊?”
  我望著他眼中的笑,沒有閃躲他的手,隻是靜靜地望著他,緩緩搖頭:“不信。”
  “我也不信!”他手一頓,那輕柔的手突然狠狠扣住了我的下頷,讓我痛得不由叫出了聲,那笑容和溫柔也凝在他眼底,“所以,不用你來提醒我我應該怎麽做!”
  

作者有話要說:答應5月8號更新,我就趕在12點前更新。
當然,我現在留言編輯,時間上顯示不對,我也很無奈嘍!
我那麽那麽心愛的筆記本壞掉了,剛剛又買了一台,前天到的,昨天裝了係統,終於能用了,但VISTA真的很讓我怨念,在考慮要不要革了重裝個XP涅?
最近事多,吐血更新,各位多多包涵吧.......
另:我的一首詩《望鄉賦》,參加了新浪“紀念512汶川地震一周年”博客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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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甘

  
  說罷,他鬆了手,狠狠一推我,然後退了回去。
  我的頭“咚”的一聲就猛地撞上車壁,磕得倒是不太重,但因為久病初愈,還是有點眼冒金星。我本來想咬牙忍住痛表現的淡然一點,卻終是沒忍住,這人也太喜怒無常了吧!我一手摸著後腦勺,一邊怒罵了一句:“你有病啊……”
  張義似是抽瘋之後,已經恢複了平常的表情。聽我這話,不由眯著眼笑道:“我沒病,是你有病。”
  這回改我鬱悶了,他這話聽起來一點也沒錯,但偏是語氣上學我,怎麽聽怎麽別扭——我們之間的較量和種種明示暗示,在無形中消散,這讓我終於微鬆了口氣。
  我揉了揉腦袋,閉了眼不理他,他也半靠有車廂上,閉目調息。
  忽然聽車廂門板被輕叩了幾下,一個聲音輕輕傳了過來:“王爺,後麵有尾巴……要不要……”
  我心頭突的一跳,猛地睜開眼抬頭望向他。
  他的目光微閃,卻片刻恢複平靜,淡淡應了句:“知道了,繼續走你的,探探來路,別急著動手。”
  我有點吃驚:“你居然是……王爺?”
  我猜到了他有西遼的血統,卻無論如何也沒猜到他居然會是——王爺!因為一個王爺怎麽可能去幹那麽多猥瑣的事,當人下人,趴人牆角,勾引人妻,與人通奸,被人痛扁,刑具加身,關進死牢……就算有苦衷,隻怕也……太失身份了吧!
  “‘王爺’怎麽了,一個破敗了的家族,一個沒有安身之地的皇族,一個被人趕得跟喪家犬一樣的部族,王爺算個屁!”張義似瞧到我心裏了一般,忽然冷笑,目光也漸漸冷了幾分,“平日裏把我們從不當人,如今沒了人當幌子了,把我挖出來當個狗屁王爺,這身份,誰又稀罕……”
  我從來沒太在意他說過的關於他身世的那些事,因為我於他,我一直知道隻是利用的工具。可如果說當初在死牢中他的出手相救是在生死關頭不得不為之的行為,如果說之後故意放我去世子府不過是讓我死心的話,那麽其實到這會兒,他完全是可以讓我苟延殘喘的活著的就行,因為我不管活得如何,隻要有口氣兒在,於他就是有利用價值的。
  他可以不必為我費那麽多心思,可以不必為我喂水喂藥,可以不必為我耗損他的內力,更不必對我那麽盡力盡心。
  所以他的情,我不敢領,也領不起。
  但是……他話裏的冷意,冷意裏的憂傷,憂傷中的無奈,讓我不由得想起前幾日他勸過我活下去時的話,心中竟浮起一絲柔軟和感傷。我其實挺沒出息的,估計他說這番話,也不是為了給我解釋,有時候人心裏的秘密多了,壓力大了,想找人釋放一下而已,也許偏巧我是個快死的人,又偏巧我在他身邊,所以他才偏巧就了那麽多說了幾句。
  默然了一下,我挑了個不算太刺激的話題,輕聲道:“上回在大牢堂前,我聽說你……還有功名在身……”
  張義抬頭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我娘懷念故土,臨終前的遺願便是讓我帶她回家鄉安葬,我跟她在家鄉住了幾年,那幾年閑來無事,為讓她高興,考著玩的……後來……我娘過世,我回了西遼,卻也沒想到這個功名還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我怔了怔,真牛,考著玩也能玩出功名來!雖然我不知道他得的什麽功名,但我聽說很多人一輩子都考不到功名呢。我剛要開口,卻聽他忽然道,“你若想問我的身世行蹤就明說,我也沒打算瞞你什麽,何必繞著圈子!漢人最討厭就是這一點,有什麽事都得拐八道彎才行……”
  我氣結,不由瞪他:“你好歹也算半個漢人,我看你別的沒學會,拐十八道彎的本事比誰都強,你哪句話哪件事不是拐著彎說和做?你屬羊的吧,都說羊腸子彎最多……”
  我沒說完他倒是先笑了,冷意自他眼中散盡,那琥珀色的眸子閃了些許閃亮。他沉默了下,忽然開口:“你叫什麽?”
  我一怔,剛剛浮起的笑意瞬間凝在臉上。
  我叫什麽?我來到這裏,有太多人瞧穿了我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問過我叫什麽。或許在他們眼中,隻要我頂著這個軀殼,我就注定是白晴,是世子夫人!
  我想不到第一個問我真正身份的,會是他——張義!不知道為什麽,眼中突然莫名的一酸,我忙低下了頭。
  “不願說就算了。”靜了會張義淡淡開口,“我看你還挺願意繼續當你的世子夫人。”
  他話裏有話,那掩不住的嘲諷聽得真真切切。
  我不由冷笑:“我告訴你,我不是白晴,不是世子夫人,我莫名其妙一覺醒來就成了別人,欠人一屁股債,成了虐夫偷人通奸的惡毒女子,誰信!你信麽?”
  張義似乎被我說得一怔,剛要開口,我又道,“再說了,我不當白晴,不當世子夫人,我還能當誰?我當別人,你肯麽?”
  “哦,原來是這樣……身體裏換了魂了?”他忽然挑眉做了然狀,“我說呢,我倒一直沒聽說過白晴有什麽孿生姐妹,我還一直尋思著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忽然頓了頓,“你確定不是朱離動的手腳?我們西遼有一種巫蠱之術,巫師可以替人換魂……”
  “你別跟我提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怒道,有點氣短,但養了幾日跟他嚷的力氣估計還夠,“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戳別人傷疤很好玩是不是?你自己也有不想被人提及的往事,也有牽掛和不能割舍的人,也有不得不為之的責任,怎麽就不能感同身受一下……唉喲,你神經病啊,幹嘛打我……”
  我還沒說完,他一巴掌就拍在我腦袋上:“我就氣不過你這樣子,別他媽給我講大道理,這些話老子比你懂,朱離都不要你了,你還跟這兒當什麽貞潔烈女……”
  “我知道我這輩子就這個身子了,也當不了貞潔烈女,卻不用你這個‘奸夫’時時刻刻提醒我。”我也回嘴大罵,但眼淚卻止也止不住的流了下來——他說得沒錯,朱離不要我了!朱離真的不要我了!
  我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一直不敢深想,可是這道傷口卻血淋淋的擺在那裏,我唯有任它流血潰爛,痛入心扉!
  “你……唉……”張義似乎說了一句什麽,但我卻沒聽清楚,反正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沒什麽好話。張了張嘴,我還想罵他幾句,可卻覺得嗓子裏又苦又澀,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張義遞來了水囊,我接過來喝了幾口,雖然順了氣息,但卻覺得心口痛得要死了一般,卻再沒力氣跟他對罵。
  張義也沒再出聲,隻是默默地盯著我。我估計是我剛才那句“奸夫”也把他氣得夠嗆,自剛剛知道他是“王爺”之後,我怎麽都沒法把這兩個字跟他以前的形象對上號,又或者……他是故意糟賤自己,糟賤這個身份!
  一時間車裏安靜下來。能聽到馬蹄聲,趕車聲和車輪軋在土地上偶爾在小石子發出的聲音。
  “王爺,好像是……山賊……有十幾個人呢……”車廂外的聲音又輕輕響起,我不由微鬆了口氣,這死一般的沉寂實在是折磨人。
  我估計這趕車的人應該是張義的心腹,要不然以這車廂不隔音的條件,他能這麽囂張地說那麽多事?不過……什麽什麽?我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山賊?還……十幾個?
  張義此時卻哧的一笑:“老子就是土匪祖宗,想不到竟搶到老子頭上來了。”
  說罷他半坐直了身子,拍拍車廂:“停車,在這車裏束手束腳的憋了好幾天了,讓爺陪他們玩玩兒……”
  趕車的人猛地一勒馬,我聽到馬兒長嘶停蹄,竟迅速停了下來。這趕車人好大的臂力!
  他一推車廂的門,就要下去,卻忽然頓住身子,扭臉看著我:“好好呆著,別亂動,出了事我可保不了你!”
  他保不了我?這是嚇唬還是威脅?又或者……我不敢深想,隻是撇撇嘴以示不屑不信,想了想才又道:“你……你手下留情……”
  他是聰明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他卻呆了一呆:“他們十幾個人,我一個人,你讓我手下留情……”頓了下,他忽然大笑,“哈哈哈哈,你果然……瞧得起我……榮幸之至啊!”
  說罷一轉身跳下了車。
  我呆呆地坐在那裏,不由歎了口氣。一扭臉見車廂一壁掛了一個銅鑒(我知道古代很多人喜歡在車裏掛銅鑒賞辟邪),於是我湊近了些。
  來了古代,我很少照鏡子,一下從平凡普通最多稱得上清秀(前男友對我的評價)到年輕貌美、豔麗風流,我怎麽著都覺得自己跟畫皮裏的女鬼一樣別扭。不過此時卻覺得適應了幾分,隻見鏡中的人麵色蒼白,雙目浮腫,蓬頭垢麵,全無一絲形象,倒與我當初因為小冉之死的頹然傷心形像有了幾分相似,親切之心暗生。
  隻是,我現在的境況比之那會兒更慘了些。那會兒隻是被停了職,現在連性命都難保全。
  我苦笑著抬手攏了攏頭發,這麽長的頭發真是麻煩,躺了好幾日梳都梳不通,上回洗著也費勁,回頭找把剪刀去掉些吧,反正我沒有古人那種“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損傷”的愚見,何況我古代的父母都不要我了,我還在意那麽多!
  待攏好頭發才發現自己的袖子褪至了手肘,清楚地映著——朱離送我的佛珠。那珠串在我手腕上,靜靜散發著琉璃色的幽然,竟好像他那墨色深濃、暗不見底的眸子。腦海中不由憶起當時在靜王府的書房裏,他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當時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早已預見到了我們之後的分離,他憂慮的眼神和殷殷的叮囑,又仿佛含著什麽深意。
  我雖然比不上身邊這些人一個個兒的心機深沉,但我卻不相信朱離對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若真想利用我,算計我,不用做足那麽多戲碼,他明知道我早已經對他深信不疑了,也明知道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他更是不必把他母親唯一的遺物留給我(除非連這遺物也是假的!)——可……如果他真的在乎我,又怎麽會讓我深陷那樣的絕境?或者是……其中哪個環節出了錯?
  我閉上眼,想把所有的環節仔細想一遍,可是每每回想起段大人親口告訴我是他告的我,回想起那慘絕人寰的大火,回想起我的九死一生,回想我的孤獨一人,卻隻覺得心像被淩遲一樣無時不刻的痛,讓我無法冷靜思考。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我用力搓了搓臉,理了理衣服,猛地推開車門!
  車外明晃晃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讓我一陣眩暈。
  我用手扶著車門,低頭緩了會兒,然後,迅速跳下了車。
  

作者有話要說:我就是一個俗人,沒辦法。
眼看著小說從季榜上掉了來了,我也著急。後來跟我的編輯商量上推薦的事,編輯說,上推薦必須在一周之內更三萬字。我無語,看來我一輩子都要與推薦無緣。於是我試著開始攢文,但因為最近家裏的事實在太多,成績不佳。今天榜單出來,我那個推薦的位置很雞肋,雖然這還是編輯竭力幫我爭取到的,但我再次無言。七天三萬,要我老命!我隻有試試,如果實在不行,讓我上黑名單吧,反正我在JJ隻是小透明,推薦與上榜以我更新的速度,本來就與我無緣~~~
PS:不得不說,JJ以字數作為衡量推薦上榜的標準,讓我很無奈,我有時候一個字,一個詞都很斟酌很久,我想對得起自己,也想對得起讀者(無關V文與否,無關是不是因為大家花了錢),我不想寫得很水,但以我的速度讓我日更4000以上,我不知道寫出來的東西還會不會讓自己滿意,讓讀者滿意,所以,我還是會堅持,保質,之後是保量!




遇劫匪

  我不知道這是哪裏,這幾日一直昏睡,也不曾留意過周圍的環境。不過我想,張義也應該急著趕路,畢竟還在大奕國境,對他來說並不安全,何況我們倆都是關進死牢的,萬一事後大理寺清點人數,發現少了兩個人再通輯我們的話,隻怕更麻煩。
  待跳下車,才發現四周極是荒涼。已入四月,京兆已經四處飛花,可此地卻依舊荒蕪。我心中略是明白,隻怕此處應該已近西北邊陲。記得大學畢業實習時,曾經跟著一支醫療隊到陝西甘肅一帶巡診,四月初陝甘交界處還在下雪,足見西北之地的偏僻寒冷。
  我就著車廂的掩護向後邊瞧了瞧,不遠處張義在一群人中極是顯眼。他本來就高瘦,而且一身黑衣質地極好,麵對一群人的纏鬥,在刀劍之中,身形翩然,遊刃有餘,可見我剛才讓他手下留情是對的。
  不過……我怔了怔,遠處那十幾個“山賊”衣衫襤褸,麵有菜色,雖然手中都拿著刀槍棍棒一類的兵器,但分明就是當地食不果腹才落草為寇的村民。
  我不知道此時兩國間的戰爭有沒有打起來,但就算沒有打起來,在這山高皇帝遠的邊境之處,靠天吃飯的百姓隻怕生活也並不好過。如果再趕上邊關征戰,和自然災荒,處境更是雪上加霜。
  我見張義幾下拳腳就將其中一人衝上來的人打翻在地,那趕車的親信似乎得了他的示意,也並不上前,隻懷抱馬鞭在一旁含笑而立。
  我心中一動,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我悄悄側身,沿著車廂壁向反方向退了幾步,耳邊卻聽見不遠處有人慘叫一聲。我一怔,下意識回頭,卻張義微一側身,閃過迎麵而來的一根長棍,一隻手直劈向那人的脖頸又快又狠,又一人應聲倒地。
  我一驚!剛才跟他說過手下留情,而且他也瞧得出來這些人大多都不懂武功,雖然手上有兵器,但又怎麽可能鬥得過武功如此高強的張義?
  可是……我不由苦笑,他一向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菅,再說,他又憑什麽聽我的?我於他也不過是一件工具罷了。
  眼見又一人倒地,十餘人已倒下五六個!我一咬牙,拎了裙子準備開遛——我就算心疼那些人又如何,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死了,沒準死得比他們還慘呢,我跟這兒當觀世音,可誰又能當我觀世音!我便是心眼兒太好了,老把人往好處想,才落得如此境地!
  剛剛邁出兩步,卻聽又一聲慘叫,我心裏一哆嗦,閉了閉眼繼續走。突然一個淒厲的聲音突然破空而出,直入我的耳朵:“爹——你這惡賊,你……你殺了我爹,我跟你拚了!”
  我被這撕心裂肺般的聲音嚇了一跳,猛地轉身,卻見一少年正揮著一柄大刀直砍向張義。看那少年頗有幾□手的樣子,我不太懂武功,但他幾個劈砍動作卻很是淩厲流暢,有招有勢。張義似乎也微微驚訝了一下,但他一個閃身,向側後方滑了半步避開,身形一扭,竟到了那少年的旁邊,手指似乎在他手腕上輕輕拂過,那少年手中的刀一下就掉了下來。
  張義輕鬆一撈,就將那刀握於手中,我隱約聽他笑道:“難得還有個練家子,真可惜……”眼見他手中的刀光突然暴漲,猛地直砍向那少年的脖頸,竟快如閃電!
  我大驚,卻顧不得剛剛想逃跑的計劃,直衝了上去:“住手!”
  但話音未落,卻見張義一刀已劈在那少年的脖頸間,少年隻是悶哼一聲,便倒在地上。
  我被驚得心中直痛,一時頓在那裏動探不得。
  圍攻張義的餘下三四人似也被他的身手嚇壞了一般,怔在當場沒了鬥誌。張義似乎笑了笑,方轉頭向我的方向:“我剛才心裏在賭,我放倒幾個人後,你才會出聲折回來……”他笑著向我邁步過來,神色表情似乎沒有任何因為剛剛的打鬥而受影響,“我猜是六個,結果到第九個你才出聲,恭喜你現在的心腸果然要硬些了……”
  我直到此時才從驚痛中明白過來,他是算準了我要逃跑,故意用這些人的慘呼來試探我。他知道我是不能真正絕情,做到不顧一切的逃開的,他知道我有泛濫的同情心,才故意戲弄於我!
  我忽然顫抖起來,心中忽然第一次萌生了殺人的衝動!不是因為他隨意玩弄於我在股掌之上的行為,而是因為他竟然如此漠視別的性命,隻為滿足他無聊的惡趣味!
  “隻可惜,還是不夠啊,你要是真頭也不回地走掉,我倒還真要刮目相看呢……”他挑了挑眉看著我,“你能告訴我,你這是想到哪兒去麽?此處荒涼偏僻,你一個單身女子,身無分文,隻怕還沒出這鎮州地界,就被人給……”
  他話未說完,我一把抓了頭上的簪子,直刺了過去,隻覺得殺了他是為民除害——當然我也明白,以我的身手肯定傷不了他,但我隻是有想殺他的衝動,隻覺得不捅他幾下,我快要被憋死了!
  一瞬間我想到過後果,虧我之前還對他動了憐憫同情之心,但此時我倒寧願真能夠激怒於他,讓他一刀殺了我——我若被他要脅在手中,誰知道還會讓他做多少傷天害理之事。
  但我想不到,張義見我迎麵而來的動作,似乎怔了怔,而我的簪子在他怔了的瞬間,居然真……紮進了他的手臂!
  下一秒,我的手腕就被他緊緊攥進手裏:“你發什麽瘋!”
  刺骨的痛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我怒罵:“你才是瘋子!你也看到了,他們隻是迫於生計走投無路的村民,沒有一個人是你的對手,殺了他們你很有成就感是麽?”我用力掙紮著,“放手,你這個瘋子,你有種也一刀殺了我啊……啊,對了,我對你還有用,可我不會讓你這麽殘忍無恥的人利用的,這樣的話我還不如去死!”
  張義一隻手還是死死扣住我的手,也不動怒,隻是冷笑:“在你眼中我果然隻是殺人如麻的惡魔,是茹毛飲血的怪物是吧!可如今也就是我的武功比他們強,要是我武功不如他們,死的也許會是你我,就好像那天在死牢裏一樣!這世上本來就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那麽簡單的事情,那麽讓你選擇,你是選擇他們死,還是你自己死?”
  他的話理論上我無可辯駁,可是……“可你明明可以不必殺他們的,他們對你夠不上任何威脅……”我正說到一半處,卻見張義那親信車夫用趕馬車的鞭把子往躺在地上那些人的身上挨個點了點,片刻那些被張義打“死”的人,都相繼呻吟著爬起來,就連那個被張義往脖子後麵劈了一刀的少年,也捂著脖子踉踉蹌蹌地站了站了起來,見他爹也坐在地上,不由驚喜交加,大聲叫著撲了過去……
  這是……怎麽回事?我疑惑地望著張義手中的刀,他似明白我的意思,鬆開我,抬起另一隻手,他手中的刀,向下的不是刀口,而是……刀背!
  天啊,要是有個地縫兒讓我鑽進去算了!我雖然不懂武功,但也知道這世上有一種叫點穴的東西——我隻覺得心裏七上八下的開始不安起來,特別是……那根簪子還留在他的手臂上,看起來分外的觸目驚心。
  張義隨手拋了刀,將手臂上的簪子緩緩拔出來:“你說,這筆賬又該讓你怎麽還?”
  笑,這人居然還有笑得出來。我不爭氣地直盯著他臂上漸漸往外滲的鮮血,雖然他的衣服是黑色的,可是還是很明顯能夠看得血浸濕了的痕跡。他是石頭做的,不會痛麽?還是因為受傷受的太多,早已麻木了痛楚的滋味。
  一時間我隻覺得眼中又酸又澀,分不出是什麽滋味。
  “喂,受傷流血的人是我,你幹嘛哭?剛才見你紮我一下的時候可是勇敢潑辣得很呢,有點……那個人的模樣……”我心中一動,自然明白他說的是誰,然而我卻沒心思回嘴,忽然覺得臉上癢癢的,發現自己真的哭了……我,哭了麽?我又為什麽哭?
  “我又沒說要還你一簪子,哭個什麽!雖然我這個人比較記仇,但以你目前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別說我不敢紮你了,你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我還得護著你好好活著,要不我這生意可就賠大了……”他唇邊的笑意依然不減,似乎很樂意見我傷心內疚犯傻的樣子。可我偏就是忍不住隻是盯著他的傷口,心中鈍鈍的痛。
  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理會那傷口,故意想讓我難過!
  我低頭掀了內裙的一角,想扯下來替他包紮,可撕了幾下都沒撕動。我有些疑惑,原來看電視裏麵演的,女主角不都是可以輕易就撕下自己的裙擺替人包紮傷口麽,怎麽到我這裏就變了?
  耳畔傳來張義低低的笑聲,我臉嗖的就紅了。我不甘心地瞪回去,卻見笑意自他眸中緩緩蕩漾開去,讓他整個人都不複以往的陰沉,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竟顯得極是風流俊朗——第一次發現這人神態一旦不猥瑣了,長得還真是不錯。
  隻可惜見了朱離與水清揚,我對帥哥頗是免疫,才不至於在他麵前出醜。他卻不多說,隻是笑笑指指我的衣襟。我低頭,見左側衣襟處別了條手帕,臉繼續紅了下去。
  誰說包紮傷口一定要用裙擺,真是被電視劇荼毒不淺!我抽了手帕遞給他,可轉念一想,他一隻手也沒法包紮。於是認命地歎了口氣,我替他隔著衣服草草裹在傷口處。
  正想著那簪子畢竟不幹淨,萬一感染了怎麽辦,回頭怎麽給他消毒的問題,卻忽然聽得張義在我耳畔笑道:“這麽敷衍啊,你給朱離處理傷口的時候可比這個細心得多。”
  我心中一緊,手想也沒想就狠狠捏在他的傷口處。這個混蛋永遠能挑得中我心中最痛最深的疤痕,然後出奇不意地再捅上一刀。但偏偏這疤痕就永遠擺在那裏無法愈合,所以每回他捅上時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我盯著他冷笑:“你憑什麽跟他比?朱離是我的夫君,你不過是我的奸夫……”
  

作者有話要說:請勿以這幾天的更新速度做為後麵的參照,偶一周米更,就存了兩章!淚,明天就斷糧了,所以還要繼續去碼字,蒼天啊,大地啊,偶這七天三萬字去哪裏偷啊!真要把命搭上去了!
小白穿越是自虐,我這上榜推薦,也是自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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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敵手

  
  
  我盯著那血在瞬間滲出浸透了淺綠色的帕子,隻是退了半步盯著他咬牙一字一字道:“你憑什麽跟他比?朱離是我的夫君,你不過是我的奸夫……”
  這話出口時,我的心也狠狠痛了一下,但我相信有人會更不舒服。
  果然,不知道是我剛剛在他傷口上狠狠捏了一下,還是因為我的話裏的挑畔,他似是麵色微白,沉默了下卻忽然點頭笑道:“好好好,比初見你時長進不少,也能下得去手狠心傷人了……這樣才好……會傷別人,自己才能不那麽受傷……”
  話說到最後,卻漸漸低了下去。我怔了怔,細細啄磨的他話,隻覺得心更痛了幾分。他卻忽然轉了身淡淡道:“阿呼爾,上車,繼續趕路吧。”
  那名喚阿呼爾的車夫一直冷眼看著那十來個幾乎在鬼門關轉了一眼回來的人,聞言道:“爺,那他們……”
  但還沒來得及聽張義回答,卻聽那些人突然麵色驚恐地低叫著:“阿呼爾,是西遼人……他們是……西遼人……”
  “對,是西遼狗,殺了他們……”
  “在他們刀下,咱們哪有還有活路,上!”
  說罷有幾個人幾欲揮舞著手中的兵器衝上來,阿呼爾忽然手中長鞭一甩,啪啪兩聲,其中二個人便應聲而倒,他長鞭當胸而立,冷笑道:“我們爺都說放過你們了,還有不怕死的就衝過來試試……”
  “你……”
  我望著爬在地上呻吟的那兩個人,心中跟著一痛,但話還沒說完,卻聽張義笑道:“阿呼爾,走吧!世子夫人難得求我手下留情一次,總要賣她幾分麵子不是。”
  我嚅嚅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在這個時候,民族間的矛盾,隻怕是最不可調和的,兩國的交戰,死傷的百姓,又豈會因為張義的示好而罷休?
  張義卻忽然轉過頭,目光淩厲地直逼向我:“這是最後一次,你若再想逃走,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發冷,那目光中的陰鷙冰冷仿佛回到了最初我們相處的時刻,而我寧願我們之間隻是這種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我寧願我紮了他一下讓我還我一刀或者再給我一巴掌,總好過現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的內疚與矛盾。
  靜默了片刻,我抬頭:“除非你把我現在就殺了,否則有機會我還是會逃的。”
  他忽然不出聲了,隻是靜靜地盯著我。那琥珀色的眸子在陽光下閃著幽冷的色彩,仿佛可以直直逼進我的心。
  我摒息與之對視,一字字道:“你明白朱離於我意味著什麽,除非我死!”
  說這話時,我的心卻莫名地一跳。我句這話,究竟是想表達什麽?是向他示威,還是想說服自己?又或者隻是想刺激張義?我突然為自己這個想法而心驚不已!
  就在這時,卻見張義突的麵色一變,一把扯了我的手臂,將我護在懷中,帶我向旁邊迅速掠開幾步。與此同時,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響在耳邊,幾乎是擦著我的身體而過。
  “篤”的一聲,那隻短而利的小箭直沒入不遠處的樹幹當中,烏金色的箭尾隻餘一個小小的頭兒在陽光下晃得我的眼刺痛了一下。
  “王兄別來無恙,弟弟甚是想念呢。”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我注意到身邊的張義突然之間整個氣勢就變了,仿佛……一隻隨時準備迎接攻擊的——豹子,雖然氣勢淩厲,但表麵依舊從容。
  “甚是想念?這就是你‘想念’的方式?”張義緩緩鬆開我,向前跨了半步,唇邊掛著一絲冷笑。
  我順著他的目光,見不遠處半山坡上站著幾個青衣人,手持兵器。而為首的那個年輕男子身著墨綠色胡服,手中拿著一張小小的勁弩還不及放下,隻怕剛才射向我的箭就是從那裏來的。
  “王兄的身手敏捷,弟弟這點微末之技自然是無用之功。”那年輕男子目光微閃而笑。
  那人大約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額頭飽滿,鼻梁高縱,眼眶微凹——輪廓立體,很是英俊,我注意到他的眸子也是琥珀色的,隻是相較於張義,則更淺些,或者,張義隨了他漢人的母親多了些,所以才沒有那麽明顯異於漢人,但他的則輪廓明顯,加之身著胡服,是典型的西遼人打扮!
  隻是他稱呼張義為“王兄”,又自稱為弟,難道……正在此時,卻聽張義淡淡道:“也是,我怎麽忘記了你向來喜歡在別人身後放暗箭的……你的想念方式一向獨特,你是想我死吧!”
  我忍不住歎息,這對兄弟的想念方式獨特,對話也對話方式更是獨特。
  隻怕天下隻要涉及到權力,無論多麽親密的人都是一樣的。
  “王兄錯了,我隻是難得見王兄跟女子的樣子,一時好奇,想試試而已。”那年輕男子笑著用嘴努努我的方向,我半垂了眸不去看他。這是他跟張義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何況看來他不知道張義以我為質想去要脅姬暗河一事,而我莫名的不喜歡這個年輕男子,所以萬一他知道了其中利害也想搶我走怎麽辦?
  “蕭戰,你管得實在是太多了點。”張義忽然開口,聲音裏威嚴立現,要不是熟悉這個人善於偽裝,我幾乎不敢相信這麽冷厲強勢的聲音會是出自他口,“大戰在即,你私自跑到大奕朝的國境上來,還如此招搖,你是不是覺得達丹部不夠亂?你非得把拓跋部那一群人的精力轉移到對付我們才甘心?”
  蕭戰——是那個年輕男子的名字麽?我怔了怔,卻聽蕭戰麵色變了變,卻隻是笑道:“王兄教訓得是,可是要是弟弟不來,王兄豈不是要聽這位姑娘的,把這些漢人全部放走?他們也識破了王兄的身份呢,要是他們知道連達丹部的親王都來了大奕朝邊境,那……才是更糟的——事!”
  他說罷最後一個字的同時,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手勢未落,卻見他身後那些青衣人手執長刀紛紛衝了過去,瞬間斬向那些或站或坐在地上的山賊。
  這些動作都是在電光火石之間,讓我不及反應。待我回過神來,伴隨著那些長刀而起的慘叫聲已在耳邊,那漫天的血色已彌漫在眼前。
  “不——”我聽見自己驚怒的叫聲,想也不想,就要往前衝。
  “你幹嘛!”張義一把扯住我的手臂,冷喝道。
  “你沒看見麽,你沒看見一群無辜的人,就這樣丟掉性命?他們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我有點語無倫次,拚命想掙脫張義的桎梏。
  “罪不至死?這位姑娘說話真是有趣,這年頭還有什麽罪不罪的?他們親眼看見我們西遼人踏進大奕朝,萬一有人去告密,隻怕也會引起不少麻煩,這便是罪,他們是漢人,我們是遼人,這也是罪……他們的自保能力不足,這還是罪……”蕭戰道,目光盯著不遠處的一場殺戮,眼中閃過一絲噬血般的興奮。
  我被他眼中的無情瘋狂冷漠激怒了,一把掙開張義的手,彎腰撿了剛剛被張義丟在地上的刀就想衝過去,“你這精神病,劊子手,遼……”我一句話還沒說完,張義一隻手拉住我的手臂,不知道怎麽一轉,刀就落在了地上。我想也不想,用力推開他,估計手是正好推在他的傷臂之上,頓時沾了一手的血,但我顧及不了這麽多,轉身再跑。
  而“啪”的一聲,突然張義手一揚,一巴掌直接打在我臉上,打得我驚立當場。重倒是不重,但頰邊火辣辣的痛讓我瞬間清醒——那場殺戮,已盡尾聲,
  我怔怔的摸著臉,卻沒想到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真又打了我!
  可是轉念一想,他又憑什麽會手軟?我於他隻是人質,何況他本就是西遼人,他手裏又不知道背了多少條漢人的命,又豈會在乎這幾個?是我太傻太天真了,自以為眾生平等,自以為人是不分種族的,可我他媽不是神,不是佛,我拯救不了蒼生,我連自己都拯救不了,還想自不量力地想阻止什麽。
  幾聲垂死的呻吟還在時斷時續,我聽在耳中,卻像刀在淩遲我的心。我嚐到了嘴裏鹹腥的滋味,不是張義打的,而是我自己使勁咬牙咬出來的血!我幾乎忍不住全身顫抖,要不是張義一隻手緊緊扯住我,我覺得我肯定已經跪坐在地上了。
  蕭戰似乎也怔了一下,卻隻是笑道:“王兄手也太狠了吧,這麽漂亮的人你也下得去手?王兄還是這麽不解風情,不懂憐香惜玉,難怪……”
  張義冷笑截口道:“我的事,你少管。”
  蕭戰那冰冷的目光似乎在我麵上打了個圈,帶了探究的意味,眼中的種種心緒我沒時間和工夫去猜,他沉默了片刻終是斂了那輕漫的笑:“王兄深謀遠慮,你的事,我一向不敢管。隻可惜……”他目光漸漸冰冷起來,一字一字地道,“如今的達丹部不再是原來的達丹部,達丹部那些舊臣們老死守著那些陳規,認為隻要從拓跋部奪回政權便可複我西遼蕭氏之威,卻不知道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非要動刀動槍拚個你死我活才能達到目的的……”
  “你此次來大奕朝,是與大奕朝的寧王舊部,撫遠將軍密謀合擊北金,嫁禍拓跋王室的吧……大奕朝想跟西遼拓跋皇室結親休戰,你們卻想從中故意挑起戰爭,想漁人得利……”張義忽然打斷他的話,然後從容淡定地看著蕭戰一點點變了臉色。
  “你……怎麽知道……”蕭戰目光中一閃而沒過驚慌之色,卻忽然頓住話頭,不置可否,“王兄不在達丹,居然竟也知道……”
  張義冷冷道:“就算我不在達丹,達丹也輪不到你來作主!你和你手下那些人,最好給我消停點,別逼我不顧及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王兄這是在漢人的地方待久了,會客套了吧,咱們達丹,有兄弟之情麽?”蕭戰眼神漸冷,閃過陰鷙之色,終是笑道,“事情遠沒王兄想的那麽簡單,咱們達丹部,也該變一變了……”
  說著,他小指放在口中打了個呼哨,那幾個在屠殺現場的青衣人立刻收了兵刃撤了回來,默默站在蕭戰身後。
  “你這是在下戰書麽?”張義淡淡笑道,“也好,達丹放縱了太久,是該好好管管了……不過,”他忽然沉了麵色,冷冷道,“不管達丹會是誰作主,誰稱帝,卻也輪不到你!”
  他說這句話時,就算是沉浸在悲傷與傷害中的我,也忍不住一抖,讓我片刻浸沉在那冰冷無情威嚴自信中。我突然讓我對他陌生起來,他……還有多少麵目掩藏著,隨時可以拿出來嚇唬人?
  蕭戰麵色也微變了下,卻突然大笑:“我打小就喜歡王兄這樣兒,漢人有兩句什麽詞兒來著?哦,‘百折不撓’‘鍥而不舍’,說的就是王兄吧,從小到大,你還真像怎麽草原上的紫羊茅草,不管什麽困難,總是會想盡辦法活下去,也總是會想盡辦法讓別人不好過,哈哈哈哈……”
  說著,他從青衣人手中接過馬,翻身跨上,目注張義:“有件事想必你也知道,大奕朝失蹤了半年多的靜王爺最近有了消息,聽說……”
  靜王爺?!我一怔,不由抬頭直盯著他。
  “蕭戰!”張義卻忽然截斷他的話,語氣一轉,換了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淡淡說了句什麽。
  蕭戰目光微閃,瞥了我一眼,也用那個話回道。
  竟然是……契丹話!
  
  




良苦心

  
  這分明是成心想讓我聽不懂。
  我死死盯著張義,但他與蕭戰隻是用契丹話說著什麽,二人神色均很凝重。我忍不住苦笑,這招真他媽管用,我會英語,還會一點德語和日語,但沒想到在這裏,幾國外語都不頂契丹話管用。
  我想知道靜王怎麽了,但張義故意用了鳥語,就是存心不讓我聽。
  兩人似乎沒說幾句,便都住了口。但忽然蕭戰的目光掠到我臉上,有點意味深長的說了句什麽,張義哧地笑了一聲,回了句什麽。我突然意識到不是什麽好話,狠狠瞪了回去,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麽書裏老說“如果目光能夠殺人,我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的經典名言!
  當我沒有殺人的本事功夫和力氣的時候,也隻能這麽安慰自己!可我的目光,卻不能殺人,隻能讓想殺的人更加囂張。
  果然,蕭戰把玩著手中的馬鞭,回視著我的目光。因為騎在馬上更顯得居高臨下的睨視,他笑得輕狂而囂張:“王兄,你這女人很有點意思,哪天玩膩了,留給弟弟吧,哈哈哈哈……”
  “等有那麽一天,你要是敢要,可以!”張義神色不變,居然也笑。
  “你知道弟弟就好這口兒,越潑辣才越有意思,有什麽不敢要的。”說罷,他一揚馬鞭,大笑著揚長而去。
  他這幾句話是用的漢語,就是故意讓我聽的。
  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在去計較這一切,見蕭戰帶著人漸漸遠去,張義忽然轉頭看向我,斂了所有的笑意,緩緩鬆開我的手臂,似乎想說什麽。
  直到此時,我才發現我真的腳步虛浮,站立不穩,但我深深吸了口氣,掃過不遠處的那些屍體,用盡全身力氣開口:“漢人講究……入土為安,求你把他們都葬了吧……”
  說完,我隻覺得眼前一黑——我真不爭氣,居然……又暈了!
  
  * * * * *
  
  我覺得我是被冰醒的。
  頰邊一個冰涼的物體在移動,我猛地睜開眼,卻是張義正拿了塊濕的手巾敷在我臉上。我下意識想閃,想了想卻沒動,隻是又閉上眼。
  “大病初愈,身子還有些弱,又受了些刺激才暈倒的,沒什麽大礙。”張義緩緩道,我卻沒開口。
  “還痛麽?”靜默了片刻,冰涼緩緩移動了幾分,張義又道,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語氣間卻沒有了以往的嘲諷漠然,讓我很不習慣。
  我不由輕聲笑道:“你上回打的比這回狠多了,也沒見你這樣……”
  “上回是你欠我的,這回成我欠你的了。”張義見我跟他說話,似乎微鬆了口氣,我聽他如此說,不由睜開眼:“你還真愛計較這些事,要說,我還欠你一簪子呢,希望這一巴掌能抵了。”
  說罷我又不爭氣地去看他的胳膊。他依舊還係著我那條淺綠色的帕子,可見傷口是沒處理。然而……細細體會著頰邊的清涼,我的心卻是翻滾灼熱的。
  張義卻沉默了下,緩緩開口:“那我豈不是欠你十四條人命……”
  我一怔。這件事我不想提,但我想不到他竟然會主動提起,我不由歎息,緩緩開口:“都說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菅螻蟻,果然如此……”
  盡管想通了這點,我的心依舊是酸酸的。但原來學會無情,果然我也可以做到——上次監牢中的肆虐大火,這次親眼目睹的無情殺戮,我的心在一次次生死關頭,逐漸冷硬。
  “對不起。”張義忽然開口,卻嚇了我一跳。我跟他相處這麽久,他第一次開口跟我說這三個字!
  我搖頭:“你不欠我的,反倒是我欠你良多。”
  他似乎怔了下,我斟酌了一下,才緩緩開口:“你對我的關照,早已超出了以我為質,去要脅旁人的地步。”
  張義目光一閃,眼中的淩厲讓我立刻有種熟悉的感覺。然而,相由心生(這個詞已經被定性為“相由我心生”),因此,那份淩厲隻讓我覺得氣勢逼人,卻再不害怕。
  於是,我平靜與之對視——我期待一個合理的解釋。
  良久,張義忽然開口:“跟我回西遼吧。”
  我猛地抬頭,震驚地望著他,我就算真是小白,也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我是期待一個解釋,但卻不想要這樣的解釋。這樣的解釋,太過嚇人。
  “你……故意轉移話題。”我真的就是小白,想了半天竟隻擠出了這樣拙劣的話來。
  張義的目光卻漸漸平靜下來,淡淡笑:“我隻是在回答你的問題。”
  “嚇唬我很好玩麽?”我有點鬱悶,為他過於輕鬆的語氣。
  “我很認真。”他說認真,但我分不清他認真還是不認真,因為他的語氣淡然,但目光卻逼得我無處藏身。
  我又靜了半晌,才歎道:“可你剛才才說過,你不會為了……去放棄辛辛苦苦爭取到的一切,你不會拋棄這麽多年的追求,你不會……”
  “沒那麽多廢話,你隻需說‘同意’還是‘不同意’就行。”他語氣一轉,忽然強勢起來。
  我怔了怔,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張義。無論愛恨喜惡,都那麽強烈和直接。如果……如果我穿越過來的第一天,遇到的是他……我心中一酸,卻忽然不敢想下去,於是直接搖頭:“不。”
  “考慮好了?”他笑了笑,卻不再多說。
  我自然明白他這個許諾意味著什麽。他雖隻是達丹部的一個王爺,但看樣子也有大權在握,何況最大的好處隻怕是在於我不必被他當成物品交易給姬暗河,麵對那未知的風雨,或者……生死前程!
  可是……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朱離值不值得我堅持我不知道,但我隻知道,我許了他一生一世,我許了他我的心我的情,許了太多一個女人一生隻能許一次的東西……我許了除了這具身體之外的任何屬於我的東西!
  我不想猶豫,感情上的事情,永遠沒有誰付出多誰就一定收獲這件事,於我,於張義,都一樣。我抬眸,堅定地望著張義:“是的,我一直都很清楚。”
  張義目光微閃,但我的回答似乎早在他的預料之內:“那麽,我隻有把你送給姬副將軍了。”
  “那麽我隻有成全你了。”我輕輕冷哼了一聲,與他相視一笑。
  這就是與聰明人對話的好處,任何事點到即止,不必深究。何況,我知道,張義對我,或許隻是一時的迷惑取舍,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點讓他看上了眼,而我便是答應了,又難保他不會有後悔的一天?就好像朱離對我的取舍一樣,就算有深情相許,有山盟海誓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為了其它,可以將我棄之不顧?
  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誰人不是把江山排在前麵,美人次之?
  何況,我實在是害怕再次嚐到被人拋棄的滋味。
  張義轉身絞了布巾,似乎猶豫了一下,終還是替我敷在頰邊:“附近的山泉是冰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很涼,很快就能消腫了。”
  自他表露身份之後,便不曾再對我非禮半分,此時被我拒絕亦能有如此風度,我心存感激。但我於他,卻再說不出口一個謝字,於是我接過布巾輕輕按住。車裏的空氣沉悶得有點曖昧,我輕聲開口:“我們這是去哪兒?”
  “本來是要宿鎮州,但因為出了那十幾條人命,怕驚動當地官府,所以我讓阿呼爾改道,今晚我們住涼州,時間上應該來得及。”張義沉吟了一下,又道,“我知道你們漢人講究入土為安,我已經將他們好生葬了,我立了個木牌,也算是個標記,若有有心人尋到那裏,應該能夠知道的他們的身份……”
  我怔了怔,方明白他的話,不由輕聲道:“謝謝。”
  這聲“謝謝”一出口,我忍不住苦笑,我竟不知道是替誰說的。那十四個冤魂是肯定不會願意說這兩個字的,漢遼之爭,幾百年未休,早已超越了種族、經濟、文化、製度種種範疇,不是憑我一人之力而能夠改變的,我的世界大同的觀點於這個時代沒有任何意義,然而他肯這麽做……隻是因為我的一句相求,可我於他,早已失去了說謝謝的資格,何況,不是他欠我,反而我又欠了他。
  許是見我麵上的苦澀難言,張義卻忽然一笑,指指左臂上的傷:“你要覺得不好意思,就幫我弄一下,因為趕路沒時間去看郎中,阿呼爾那家夥又實在笨手笨腳……”
  我心中一軟,剛要開口,卻聽張義又道,“我看你給朱離處理傷口時候挺嫻熟的,看來以前常做這事吧……”
  媽的,他又來了。我心中立馬開始冒火,一拱一拱的,騰地立直身子,直瞪著張義。張義早料到我的反應一般,從懷中取出簪子遞過來,笑道:“我還以為你學乖了呢,敢情還是這性子,不過也好,我喜歡……給!不解氣就再紮幾下,紮到解氣為止吧。”
  望著他含笑的眼,我心頭猛地一震,什麽都明白了!
  他是故意的,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故意的!!
  故意讓我傷心,故意在我傷口上撒鹽,故意讓我痛——可是,痛到一定程度,傷口就會麻木,就會沒感覺,就會遺忘,就會不在乎!而這種以痛止痛,以毒攻毒的方法,隻有張義才能做得出來。
  我咬牙,不想讓自己哭,可是眼淚卻已經不受我意識的控製奪眶而出。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我不知道我哭是為了誰,為了什麽!我隻覺得我的世界突然翻天覆地的混亂起來,所有的一切都讓我身不由己,讓我心不由己!
  可能張義誤會了我哭的意思,隻是笑道:“其實我這人也沒那麽惡俗,隻不過不小心偷聽過一次而已,再說了,這事兒你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這種事情……本來是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給朱離治傷時都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本來我可以理直氣壯地罵回去,罵他偷聽人壁角不厚道,罵他無恥猥瑣卑鄙下流,可是忽然之間我一個惡毒的字眼兒都說不出口,隻覺得他除了心機深沉,就是良苦用心。
  切,不小心?誰信啊!不過我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隨便抹了下眼淚,不顧狼狽,問出心底疑惑:“就是因為這個,所以那天你故意當著……朱離的麵兒,說了那些話……”
  我一直覺得沒有人能猥瑣無恥到當著人家丈夫的麵去調戲妻子,就算朱離真的被人陷害的無還手之力,作為一個下人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那麽囂張。而那天在花園裏張義故意當著朱離的麵表露出與我的曖昧,故意說的一大堆欠扁的話,他若真像他表現的那麽無恥也就罷了,卻偏偏他給我看到了種種不同的麵貌,讓我很難相信他那些話隻是為了調戲“我”!
  張義怔了下,不知道是因為我突然止住了哭,還是因為我的問題。靜了片刻,他眼中漸漸浮現出一絲不明意味的笑:“想到不你竟猜到了。”
  換我怔住了。我沒想到他承認的那麽坦白:“為什麽?”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特別是見他沉默下來,我更是暗罵自己的白癡!
  我跟他不是朋友,我跟他什麽也不是,人家憑什麽回答我的問題?不管如何,他是遼人,我是漢人,我們身處不同的陣營,注定是敵對的關係,就算他沒準備讓我活很久,但萬一我有機會揭穿了他的那麽多秘密……忽然我心中一動——好像……我知道了他不少秘密,又或者,這些都是對他無關緊要的秘密?
  




謀生存

  “為什麽?”我不由開口。
  張義沉默了下,隻是抬眼盯著我,目光中淡淡的笑意讓我看出那是種嘲諷。我漸漸有點支撐不住,於是半跪直身體,去解他臂間的帕子,想找點事做掩飾我的尷尬。
  那帕子因為在他臂上的時間太長而粘在衣服上,我猶豫了一下,向他笑道:“可能有點痛,但我知道你忍得住……不過你可別再說我是故意讓你痛的,你這點傷跟朱離可不能比……”
  回想起當時給朱離療傷,我的心忍不住還是痛了下。不管怎樣,那些傷口都是事實,不管怎樣,那些傷口之下的傷痛傷心絕望也都是事實,那些於他都是銘心刻骨的傷害,於我都是痛入心扉的憐惜!
  我注意,張義怔了下。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麵前主動提到朱離——在明白張義的心意之後,我忽然釋然。他不是故意要和朱離比,我相信以他的胸襟,是不會斤斤計較這些事情的,我感激他的用心良苦, 就算我們不能成為朋友,但有連些朋友都不能做到的事情,他都做了……我隻想留住這份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的關愛與溫暖,我隻是想讓他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
  果然,我在張義眼中看到了……了然,我不再言語,低頭輕輕扯開帕子,挽起他的衣袖。
  傷口不大,但因為我當時的衝動,下手挺狠,應該頗深,加之後來我還惡意的狠狠捏了一下,因此流了不少血。如今血跟袖子粘在一起結了痂,因為我的扯動重新流血。我猶豫了下,輕輕按壓傷口中周圍,又擠出了些殘血。清理了傷口中,我才向張義道:“有酒麽?”
  “別的沒有,咱們契丹人還能少了酒?”張義笑,從幾案下麵拎出一個扁壺。我倒了些許在塊幹淨的布巾上,酒味頓時彌漫在車廂中,很烈的白酒,正好(我真怕他給我馬奶酒什麽的)!我輕輕幫他消毒,他遞了盒藥膏給我。
  傳說中的金創藥?我聞了聞,有點又麝香和冰片的味道,估計跟現在的雲南白藥成分有點類似,隻不過是加了油脂類成為膏狀的而已。挑了些在他傷口上,我將藥還給他,他又遞了塊幹淨的布給我……車廂裏一時很安靜,安靜得又很舒適溫情,我和他都沒有開口,都不想打破這份安靜。
  直到我替他包紮完,準備將他挽起的袖子褪下,才發現,他的肩膀上,竟有一道長長的疤,從背後的肩胛處,直過肩膀(看走勢隻怕是要到胸前)。那道疤痕長且深,幾乎橫肩而過,深可見骨!
  我怔了下,這麽深的傷口,居然沒有縫合的痕跡,居然沒影響到他日常起居,沒影響到他的武功身手?簡直太神奇了!
  鬼使神差地,我不由輕輕撫了上去,說不清是因為學醫者本身對外傷的好奇,還是因為心中微生柔軟憐憫,但剛剛觸碰了上去,我驀的感覺張義似乎渾身一震,我立刻發現不妥,忙收回了手。
  這是古代,男女授受不親,就算張義是外族人,不似漢人那般嚴守孔孟之禮,但畢竟我是已婚女子,心有所屬,不想再有不必要的麻煩。
  張義卻忽然開口打破沉默:“知道這道傷是誰砍的麽?”
  我靜了下,不知道如何開口。看樣子應該是陳年舊傷,但下手那麽狠……似乎存心要將他一條胳膊廢掉一般,若無深仇大恨,又怎麽能下得去手!
  “我大哥。”張義忽然扯了扯嘴角,“我們遼人與漢人不同,講究強者生存,所以連自己的親生兄弟都能下得去手,何況我母親是漢人,在族裏原本就被人歧視,父親生前對她頗是寵愛,但他死後,我們母子的日子一度很……”他忽然止住了話,哧的一笑,“我跟你說這些幹嘛!”
  我覺得眼中有些漲漲的,卻流不出眼淚。一直不肯走進他的故事,因為他於我隻是人生中的過客,可竟在如此不經意間,還是觸摸到了我不想觸摸卻沒法回避的他的傷痛。
  那麽深的傷,隻不過是他人生經曆中的冰山一角吧,可以想見他曾經的苦難,難怪他當初曾經那麽無情地嘲諷過我隻經曆一點困難就了無生趣的脆弱。
  “不過,如今我活著,我是達丹部的親王,他卻死了。”張義忽然淡淡開口,目光中閃過的不知道是何種心緒,卻讓我驀的背後生寒:“是你……殺了你大哥?”
  張義笑道:“不是我……當然如果我有機會動手,我想我也不會手下留情。”他忽然眯了眯眼睛,望著我,“你害怕了?命運就是這樣殘酷,不擇手段,隻是為了——活下去!”
  他目光中的逼人的寒意讓我瞬間清醒,他受的才是真正的狼性“教育”,我被現代文明熏陶了二十幾年,注定與他道不同。
  我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你想讓我變得跟你一樣?”
  “你成不了我。”他忽然笑了,目光微閃,卻直盯著我,“遇到那夥山賊,我承認我是故意嚇唬你的,因為我跟自己打賭,你一定會因為他們放棄逃走的機會,不過當我放倒到第六個人的時候,我忽然有點後悔了……我其實一直挺欣賞你的勇氣和善良,雖然生存能力很差,但卻有自己的堅持,需知道這個世上,很多人為了活著跟我一樣的不擇手段……可你不是……”
  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講這些話,第一次跟我說得正經而坦白,第一次剖析了他對我的看法。
  “可……你說的對,適者生存,而我也想活下去。”我不去深究他話裏的意思,隻是苦笑,“所以,我想……”
  我想謝謝他。我以前的世界觀不適合這個時代,他才真正教了我來這個時代後的第一課!當然,我不會像他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那樣不擇手段的活下去,但在生存與道義間,我取舍的天平早已傾斜。
  然而我的話還沒說出口,卻聽張義淡淡截斷我的話:“因為你想活著去見朱離,所以你會不擇手段的想活下去,想找一切機會逃走……”
  唉,轉來轉去,終是又轉到朱離身上。不過,這點我必須承認,不論怎樣,我如今活在這個世上,也隻有這一個執念!
  我不語,算是默認,張義竟也盯著我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麽。
  沉寂了良久,他忽然一撩衣擺,從腰間摸出一把刀,遞了過來。
  我一驚,瞪他:“幹嘛?”
  “拿著,防身用。”
  我知道他沒那麽多彎彎繞繞,既然給我,自有道理,於是我便接了。那刀大約隻有十幾公分長,皮質刀鞘,製作考察,入手有點份量,估計是好鋼!我輕輕撥了出來,有點像我見過的蒙古刀,但比那個略少了點弧度,多了幾分冷厲。
  開過刃,有血槽,是利器!
  有點受不了這徹骨的精銳奪目,我小心將刀放回鞘中。我一輩子隻拿過兩種刀,一種是菜刀,為做飯裹腹,一種是手術刀,為治病救人。這種殺人工具……或許小冉上手術台那次,我救人的刀也成為過殺人的刀!
  回憶起那次意外的醫療事故,忽然發現我的心沒有預料中的痛了。是因為換了時空相隔久遠了,還是因為我的心果然已經開始漠然冷硬?
  我用力搖頭,甩走前世的記憶,揚了揚手中的刀,眯著眼望向他:“你不怕我懷揣利器,哪天趁你不備就給你‘哢嚓’了?”
  “你要真能下得去手,我也認了。”張義笑得毫不在意。
  “你那是什麽眼神兒,分明是瞧不起我。”我笑,但他說對了,我肯定是沒這個膽兒,何況他為我做了這麽多,我把命陪給他都足夠了,要殺也肯定是他來殺我。我靜了下,然後抬眼望著他,等他給我一個解釋。
  “我想蕭戰已經懷疑了你的身份,他剛才開口問我你的身份,我隨便搪塞過去,但他一向心機深沉,何況我在大奕朝的種種境況他也有所耳聞,”張義緩緩開口,目光中有一絲冷意,“若知道你的身份,我猜他必不會善罷幹休……”
  我的身份?我的哪種身份?是靜王世子夫的身份,還是我跟姬暗河的不清不楚?我怔了怔,情況還真是複雜。
  “那你是希望我用這個刀自絕,還是找機會一刀結果了他?”我不想陷入他們的紛爭當中,我不想陷入所有的紛爭,可惜我隻能隨波逐流,永遠身不由己。
  “我讓你保命用。”他目光忽然冷了幾分,瞧我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嚴厲,“我辛辛苦苦救下你,不是為了讓你死……”
  我有點汗顏,他的表情讓我想起恨鐵不成鋼的孩子的家長——我不由笑道:“你知道我說說而已,你都打不過他,我怎麽能殺得了他,何況我也怕死得很,我也想好好活……”
  張義忽然打斷我的話,瞪著我:“誰說我打不過他?”
  “你打得過他幹嘛怕他?”我緩緩斂了笑容,目注著他,“你不止是怕他,你還怕誰?你還有什麽事瞞了我?”
  我注意到車廂中的空氣一窒,張義忽然冷笑:“你是我什麽人,我有什麽事情都非得告訴你?你不過是我利用的工具,最好記著自己的身份,別給你幾分顏色就想開染房,別以為我待你好點兒,就是我喜歡上你,非你莫娶了一般,像你這樣的女人……”
  他忽然不說了,我見他頓住話,於是道:“像我這樣的女人……怎麽了?說啊,怎麽不接著說?哦,我幫你說,像我這樣殘花敗柳、人盡可夫的女人,白給你你都瞧不上眼呢,是不是?”
  我注意到張義麵色沉了幾分,心中不由輕輕歎息,他終是不夠狠心,不肯再如從前一樣傷我!我靜了下,哧地的一笑,“你若不把我當‘她’,我幹嘛把自己當‘她’,你盡管罵,我無所謂……反正那些事不是我幹的!”
  張義卻不笑,隻是盯著我,似要瞧到我心裏去一樣。
  “你若不肯告訴我我也沒辦法,沒必要這樣欲蓋彌彰吧,你好歹也比我聰明,這點伎倆我都瞧出來了,多讓你沒麵子!”我搖頭歎息。
  張義冷笑:“你現在真是越來膽子越大了……真的一點麵子也不留給我……”
  “您對我而言,就是老虎!”我忙道,“紙老虎也是老虎!”
  他聽了,笑終是由眼底浮現出來:“不過,我是很沒麵子,我在你麵前,一向都很沒麵子!”
  聽他的話,我也不由笑了。第一次見麵他是奸夫下人,猥瑣又無恥,第二次見麵是在大堂之上,他是汙點證人,卻偏是跟我站在同一陣營把那位內侍公公氣得要死要活,第三次是在死牢裏對我冷嘲熱諷,卻在生死一線間救下了我。
  每次麵貌不同,卻沒有一次有過什麽高大威武的形象。想想他在蕭戰麵前的逼人氣勢,想想他西遼什麽什麽部的王爺身份,但偏給我其它各種麵目,卻從沒跟我講過麵子。
  他忽然斂了笑容,盯著我:“我知道你今天聽蕭戰提到靜王下落,你是不是想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珠玉前塵恩怨,
故人義薄雲天。
靜河暗流幾許,
清揚飛舞翩遷。

人生長路漫漫,
歡愛過眼雲煙。
匆匆身邊過客,
真假是非難辨。

且歎人生苦短,
不問誰負前緣。
百般坎坷煙雨,
一朝風雲變幻。

美人不敵江山,
情義付與流年。
春風又綠楊柳,
看盡人間悲歡。




試卿心

  我笑道:“你別拿這件事吊我胃口,你若肯說早就告訴我了,你故意講契丹話就是不想讓我聽。”
  “瞧你那眼神兒,明明想知道,還嘴硬……你求我呀,沒準兒我就告訴你呢。”張義眯著眼看我,故意湊近了幾分,形容還真是令我熟悉地猥瑣。
  這個人的麵具戴得還真是快到爐火純青……思及往事,我忍不住笑了,衝他做個了寧死不屈的表情,你愛說不說!
  他淡淡一笑,忽然話題一轉:“知道我為什麽打你那一巴掌麽?”
  我呆了一下,當時隻覺得心痛難當,想不到他當著眾人麵打我,太不給我麵子。如今聽他話裏有話,才細細啄磨了會兒,抬眼望著他:“你故意的……”
  “他太精明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和你之間的事……”他忽然住了口。
  他和我之間……有事麽?這話怎麽聽怎麽曖昧啊!我卻顧不得這些,恍然道:“你故意講契丹話,讓他以為你是防著我?”
  “我本來就防著你。”張義笑笑,卻應該算是默認。
  我瞪他,他卻笑得越發開心。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大笑的樣子,有點惡意,卻極是真實。那琥珀般的眸子裏的流光溢彩很是奪目。
  我別過眼,不敢再看。
  “靜王失蹤那麽久,世人都以為他死了,但想不到,”張義忽然緩緩頓住笑,輕聲開口,“他居然被找到了……”
  我驚怔地猛地抬頭看他,卻見他眼中所有心緒都消失不見,沉靜如水。
  “我聽說……他半年前被派往邊關巡察邊防,突然就失去了一切消息,怎麽現在才……”我遲疑著開口,我所有的消息都隻是從趙闊口中得知一二的,因為這件事朱離從來不提,我也不忍去問,畢竟那是他的父親,等待生死未卜親人消息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卻聽張義道,“半年前,邊關根本沒有戰事,大奕朝好端端派個身份那麽尊貴的王爺去那裏幹什麽?”
  我見他唇邊的冷意,也隻覺得後背發冷:“你是說……”
  “而且據說是微服密訪,身邊隻帶了十來個親信,暗中有不到幾十人的親兵相護,但才到邊關不久,這幾十號人全都離奇失蹤了……有人說他們是被當地土匪劫殺了,有人說是趕上山洪暴發衝走了,也有人說他們是被西遼人給殺了,還有人說靜王爺謀逆叛國了,但大奕朝朝廷卻對這件事一直密而不發,直到前不久,聽說靜王爺竟然未死,有了下落……”張義緩緩開口,“靜王爺一行全部死了,唯有他因身著先皇禦賜的金蠶甲,大難不死,撿回一命,被山中獵戶所救,隻可惜……頭部重創,數月昏迷不醒……”
  我怔了怔,心中開始翻滾,朱離是不是正是因為這件事,才會……我嘴動了動,卻終是沒有開口。
  “我知道你想什麽,你還真是……”張義微眯了眼睛望向我,唇邊浮起一絲冷笑,卻也沒再說下去。第一次,他放過了我。
  見他的表情,我識趣地沒有開口再問,有些事情我知道我已不便再問。他肯跟我說這些,已經是給我麵子,再問下去,我便真是登鼻子上臉了——我的身份地位自己總還是清楚的。
  車裏再度安靜下來,隱約聽車外趕車的阿呼爾的歌低低傳了過來,他是用契丹語唱的,我聽不懂,但那悠揚的調子很是好聽,隻是因為還在大奕國境,他的聲音壓得頗低。
  “他唱的什麽?”我不由好奇地打破沉默。
  張義抬著看了我一眼,可能是覺得我識趣的轉了話題吧:“我們契丹叫‘紮思達勒’,也就是漢人說的山歌。”張義又靜靜聽了聽,才道,“時光像流水喲,春天又到我家鄉,遼闊的原野喲,披上嫩綠的春裝,遼江深又長喲,船兒卻又要遠航,心上人兒你喲,莫非你不在船上。”
  我不由輕笑:“很直白。”
  “我們遼人說話做事一向直白。”
  “又來了,遼人直白不直白我不知道,你就不直白。”我笑,他若還叫直白,這世上就沒有“心機深沉”和“轉彎抹角”這種詞兒了。
  “你知道麽,從小他們就管我叫‘*****’……現在他們不敢當麵叫了,但有人背地裏還是會這麽叫。”張義淡淡道,雖然笑意還掛在唇邊,但目光卻冷了幾分,“在西遼,我是*****,在大奕,我一樣是……”
  “不要說了!”我不忍再聽下去,忙截斷他的話,“對不起,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第一個聽說我是遼人而沒露出異色的漢人。”張義見我如此說,也住了口,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心中一動,這才是讓他對我另眼相看的真正理由麽?
  我剛要開口,他卻道:“或許有人心機深沉,可以表麵上裝的無動於衷,但真心假意,我見得多了,總還是分得清的……”他忽然低低一歎,即而淡淡笑道,“你有心也好,無心也罷,但確是如此……當然你不喜歡聽,我便不說了……”
  我心下略感難過,他的要求竟如此低微,看似風光氣勢的人,竟隻要不露異色、真心實意的平等相待而已。這於我當然是正常不過,可於這個時代,卻難逃其局限性。
  突然間,我感覺到身子一晃,馬車緩了下來,卻是阿呼爾隔著車板低聲道:“王爺,遇到了邊關守軍的巡察……”
  “停下來做什麽,繼續走!”張義卻突然冷喝,緩了下語氣才又道,“到近前我下車。”
  我心中一驚,一路行來都無事,怎的此時會……遇到守軍?
  車馬緩步前行,隱約聽到有人輕喝聲,馬車停了下來,聽到阿呼爾似乎與人在說什麽。
  我有點不安地看著張義,張義忽然輕按了下我的肩,笑了笑:“放心,有我。”說罷,他轉身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那手很溫暖,那目光中有安慰和鎮定,“放心,有我”這四個字,好像春風直直沁入我的心底,我……忽然很安心!
  
  車外隱約傳來對話聲,聽得不是很真切,我有些緊張,但張義說有他,於是我有意去忽略那些聲音,環顧四周來分散注意力。猛地注意到桌上沾了血的綠色帕子,他也太不小心了吧,這要是被發現……
  忽然聽得張義的聲音略大了些:“車上是舍妹,身子不適,專門要趕到縣城去瞧大夫,那裏的張誠大夫遠近聞名,但願能治小妹的病,所以實在不方便……”
  我嚇了一跳,拿了帕子滿世界找地方藏,可是墊子下麵太容易被發現,桌子抽屜拉起來動靜太大。我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忙把那布巾藏到袖子裏,車廂門幾乎同時猛地被拉開,車外的光線有點刺目,我下意識半眯了眼,用手擋了下眼睛。
  “小人都說了,車中隻有家妹,又身體不好,還望大人體諒家妹無法下車……”
  “我等也不是不通情理,你家妹子身子不好,又未出閣,自然不必讓她拋頭露麵,隻是這是上麵的旨意,我們當差的也不能不辦,萬一出了問題總是我們要掉腦袋的……請姑娘把手拿下來,讓我們看看,隻要不是通輯的人犯,就放行了。”
  我聽張義和對方如此說,顯然通輯令上不是我和張義的畫像(否則他也不可能安然無恙站在一旁),於是緩緩放下手,輕輕瞥了那位似乎是主事的守軍一眼,見他手中舉了張畫像。我不敢與之對視,便忙半垂了眸,靠坐下來。反正相信以我現在的邋蹋程度和麵色,隻怕不用裝就是病人了。
  那人的眼睛似乎在我麵上逡巡了一陣了,方緩了口氣向張義道:“既然不是要通輯的人犯,便快趕路去吧。眼見天色就快暗下來了,離涼州城還有十幾裏路呢……”說著他似乎一笑,“我家就是涼州城的,城裏的張誠大夫的確是有名,論起來,他還是我表舅呢……”
  說罷轉身離開。
  我忽然注意到張義說話的口音居然跟這位守軍的口音非常相像。
  之前沒有在意,似乎他跟我是在講官話(作者插花:架空啊架空,表太掐我說的官話是啥話),而且說得很正宗,轉眼跟蕭戰的契丹話也很地道的讓我聽不懂,而現在這不知道是哪處方言的口音竟也惟妙惟肖……這要擱現代,他也算是語言天才了吧。
  正亂想間,卻見張義已經跳上了車,直盯著我笑,而馬車也開始前行。
  我抬頭不由道:“想不到這邊關守軍人還挺隨和,真是難得……”我印象裏的守軍大都一臉橫肉,呼三喝四,張口罵人,極是彪悍可怕。
  “有錢能使鬼推磨。”張義幾個字瞬間粉碎我的好印象。
  “天下烏鴉一般黑。”我撇了撇嘴,卻見張義依舊盯著我笑,笑得我有點發毛,不由嗔道,“你幹嘛?”
  張義卻指了指幾案:“那條帕子呢?”
  我下意識就將那帕子從袖中取了出來:“你也太不小心了,匆匆忙忙就下了車,這種東西,就算有錢給你撐著,解釋起來也很困難,萬一讓……”
  見他眼底的笑意,我不由住口,猛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將帕子一把甩在地上:“你故意的!你在試我……你這混蛋!”
  不是問句,是肯定句!
  “這條帕子我倒是不介意,就算你不藏,我也想好了辦法能圓它,我是怕那守衛一拉開車門,你會指著我說……他是西遼人!”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下麵有讀者留言,覺得“試卿心”這三個字更好,故改之~~




負君意

  “這條帕子我倒是不介意,就算你不藏,我也想好了辦法能圓它,我是怕那守衛一拉開車門,你會指著我說……他是西遼人!”他緩緩開口,聲音中雖然帶了笑意,卻讓我莫名聽出了緊張。
  這……我還真沒想過!
  我當時隻是擔心他會被大奕朝守軍識破,隻想到我們是否能夠平安的逃過這一次,卻怎麽忘記了,他是西遼人,他是要拿我當人質要脅姬暗河,甚至會做出對朱離不利的事來!
  心突然一緊。我不在意什麽兩國之爭,什麽江山社稷,我隻在意我想在意的人!可是什麽時候,我竟把他當成了自己人來依靠和信賴,我竟會把守軍當成我和他的敵人來看待?!
  一時間我忽然惶恐起來——他不是朋友,卻能帶給我朋友的關懷,他不是親人,卻能給我帶來親人的溫暖,是他在我傷心絕望的時候給我希望,是他在我生死攸關的時刻給我重生,這種可怕的感情,看似充滿希望卻明明沒有希望,看似生機無限,卻終究隻是死路一條!
  “咱們從死牢逃出來,我怕會被通輯……”我無力地笑道。
  “皇家醜聞,誰會再提?一了百了不是更好……你以為真會有人清點火場人數?”張義冷笑,“反正奸夫淫婦都已死了,活下來的是誰也與皇家無關了。”
  我怔了怔,雖然今日傾向於張義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但我其實也提心吊膽怕再回死牢——那種經曆我想起來都會覺得後怕。可如今聽張義如此說,隻怕也有幾分道理。可若連這個原因都不成立,我又為什麽會要跟他站在一條船上?難道我真的得了斯得哥爾摩綜合症麽?
  我一直不承認自己有這種情結,因為張義為我做的,遠遠超出了一個路人或者普通朋友能為我做的,有些事情隻怕連最親密的人,也不過如此。又或者……像我跟朱離一樣的“夫妻”,不也同樣大難來臨各飛西東(我不想說落井下石,因為到現在我依然不相信是朱離無情的訴了我)?又或者,像我這個時代的“父親”,關鍵時刻不也為了保全自己把我推到了風口浪尖?
  可我如果不是得了斯得哥爾摩候症,那麽……我忽然不敢想下去!
  我沉默無語,張義也不再開口。或許他也明白了自己說這話的含義讓人無奈,也明白了挑明太多東西有時候並不是件好事。
  車子顛跛在路上,我竟然不知道是希望這段路太長,趕緊到達目的地好,還是嫌這段路太短,永遠到不了終點好!
  車子漸漸慢了下來,周圍出現了嘈雜的人聲。終於,馬兒一聲長嘶,車子停在了一家客棧前:“爺,白姑娘,到涼州城了。”
  見張義聽聞阿呼爾的話卻隻坐著沒動,我不由輕笑道:“這可是我這一路來,第一次清醒著自己走進客棧呢,張爺這是不習慣吧……”
  張義忽然抬頭盯著我,我嚇一跳。那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認真,隱有見蕭戰時的氣勢。靜了片刻,我有點盯不住那目光了,剛要別開眼,卻聽張義緩緩開口:“我姓蕭……”
  我怔了下:“我知道啊!”隨後恍然,“哦,不是‘張爺’,是‘蕭爺’……”想了想又覺得不對,不由笑道,“蕭姓在大奕朝也不多見吧,一聽就知道您是‘非我族類’,何況一開始就‘張義’、‘張義’的叫,我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您這點小事就別跟我計較……”
  “我姓蕭,我叫蕭毅,毅力的‘毅’。”張義忽然打斷我的話,清楚地開口。
  蕭毅——我細細啄磨,竟隻覺得這個名字還真配他。從他隻言片語中大約也明白他的的身世和坎坷經曆,隻怕沒有勇氣毅力,也不可能有他的存在至今,他果然有毅力做打不死的小強!
  “‘義’字,是我母親給我取的字,她覺得我既然有一半的漢人血統,就應該像漢人一樣有字,有毅有義……真可惜了這個字,我這人一向隨興荒唐慣了,辜負先母心意……”張義忽然笑了笑,頓住了話,“既然習慣了這麽叫,就這麽叫吧……張義,我在大奕朝才會用這個名字,今後……隻怕能這麽叫的人,也不多了……”
  見他終於緩了麵色,沒那麽強大的氣勢,我才微鬆了口氣,總算能夠正常思維了。這言外之意……我輕聲歎息:“我們就快要到邊境了吧……”
  張義抬眼看著我:“後日。”
  一時無語,我真不知道要說什麽,難道要開口道謝,說“謝謝你一路照顧,終於可以把我送進火坑”?明知道我到邊關,送到姬暗河手中隻是死路一條,可他不得不為,我也無怨無悔,但想著終究心裏不是滋味。
  靜了良久,我還是笑道:“無論是張義,還是蕭毅,我都會記得你的。”
  張義閉了閉眼,輕聲道:“你走吧。”
  我一怔,走?他這是要我去哪兒?見他似下了決心的表情,我才猛的明白,他這是要……放過我?
  可是……天下之大,除了世子府,我哪都沒地方去,可世子府也早已不再是我容身之所……心中沒有了當初看到銅鎖把門、人去樓空時的痛楚,隻是揮之不去的茫然讓我依舊失落。
  見我不語,張義又道:“答應我,兩年之內,別回京城,別去邊關!尋個僻靜之處,你能活得很好。”說罷,他從幾案的抽屜裏取出一個布袋,“裏麵的銀票應該夠你終生無虞……還有,你身上那些首飾不要隨便典當……”
  我心中酸楚,卻沒接,隻是笑道:“我是不是要改叫你‘張大善人’了?你費盡千辛萬苦救我出來,就為了放了我,還倒貼錢……”
  “別再逼我。”張義忽然冷喝,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你以為人人都值得我這麽做?你非要我親口承認我……”
  “別說你喜歡我!”我忽然開口打斷他的話,緩緩開口,“我真很感謝你一路以來的關照,可是我知道你是胸懷天下有野心的人,不會被困於兒女情長當中,僅僅因為喜歡我,就可以放了我,放棄你想要的一切。所以,你當初救下我,肯定不僅僅是像你所說的,隻是想用我來要脅姬暗河那麽簡單……我太笨,想了一路也沒想明白,因為姬暗河同樣不是受困於感情的人,何況我到了他麵前,隻要一開口,立刻真相大白,我根本不是他想要的那個人……”
  張義靜靜盯著我,麵色漸漸沉靜,手卻沒有鬆開我,反而漸漸收緊:“接著說。”
  “沒了。”我回望著他,神色平靜,“我隻想到這麽多,其他的,你想告訴我我聽,不想告訴我我也沒辦法。”
  反正人人都是這樣拿我當炮灰的。
  張義不怒反笑:“還真低估了你的智商……”他的目光過於淩厲,我隻覺得似乎要在我心上燒出兩個大洞來一般,不敢與之對視。
  驀地我下巴一緊,他一隻手狠狠捏住我的下頷強迫我與之對視:“你說我是該誇你聰明呢,還是該罵你太笨呢?你不知道當麵揭穿這一切要承擔的後果麽?”
  他下手極狠,我覺得下巴快要被捏碎一般的痛到心裏,但我拚命忍住不吭一聲。
  “你真的想知道?”他微眯了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你想知道就求我,你知道,這世上沒有白來的東西……”
  這句話不久前他也曾說過,但那語氣和表情,卻再不相同。不知道為什麽,我眼中微熱,隻覺得眼淚立刻就要流了出來。是痛,但我已分不清是身痛還是心痛。或許一切的痛都不及我心中的割舍否定來得痛。我當然知道他一路的照顧相護固然有算計在其中,但更多的是為了什麽!
  我欠他已經太多太多,我不想連活著都是因為他的成全。
  他的謀劃半年,他的九死一生,他的一路關照,他的種種野心抱負,如果都因為我而付之東流的話,我就算苟活著,又情何以堪!
  當初在世子府花園裏,我曾感慨過“士為知己者死”的愚忠,可如今我恍然明白,當一個人除了命之外別無長物的話,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以死來相報的!
  我咬牙,狠狠將眼淚逼回去:“我……求你……蕭王爺!”
  他的臉色驀的微白,忽然鬆開我,仿佛自己握住的是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一樣,與我拉開了距離。
  我隻覺得下巴處火辣辣的痛,卻隻是盯著他:“求你告訴我,是誰讓你救的我?”
  張義挑眉而笑:“你求我我就偏要告訴你?你知道我是個睚齜必報的人,給你機會你不要,既然如此,我又憑什麽去當濫好人?”
  望著他猥瑣得近似於無賴的嘴臉,我一時無言,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他又戴回了麵具麽?是我親手將他推回了殼子裏!
  說罷他起身推車廂門,冷冷道:“把眼淚擦幹了再下車,別讓人看見了起疑心。”
  我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我抬手胡亂抹了眼淚,卻不料觸及了剛剛他掐到的傷處,痛入心扉——可是,沒錯,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聲明:汗,我知道小白這章挺JJYY的,表怪人家,是她親媽不好!你們看完這章,不許打人,打人不許打臉~~爬走!!!!




釋舊怨

  涼州城雖是靠近邊境的重鎮,但畢竟遠離京城,又加之經常會被戰火波及,因此雖然熱鬧,但條件並不太好。說是城中最大的客棧,但相比京城還是十分簡陋。
  晚飯時張義沒有出現,他讓店家小二給我送進房間些吃的。我倒也寧願如此,否則見到張義我估計更加食不下咽。胡亂吃了點東西,我又讓小二替我要了桶水來洗澡,小二微微猶豫了下說要準備一番,不過後來倒還是讓人抬來了水。事後我才知道在涼州城水源並不富裕,用那麽一大桶水來洗澡對於當地人來說實在算是過於奢侈的事了。
  月光透著窗欞映了進來,淒清而冰冷。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卻睡不著,輕撫著腕間佛珠,唯有這個東西才能給我些許力量。可是今日似乎這串佛珠都不能帶給我平靜和勇氣了。
  今日馬車上對張義絕決拒絕的那一瞬間,我隻想到了用命來償他所做一切,竟在片刻間遺忘了心底的那份執著!按理說,我應該虛以委蛇,先答應下來,然後找機會逃走,去尋朱離當麵質問也罷,過另一種人生也罷。以後我與他橋歸橋路歸路,什麽“不回京城不去邊關”的承諾不過是空口白牙,這才是一個人真正的處事之道。可為什麽聽他答應放我離開,心中竟隻是滿滿的愧疚和不忍?竟隻想著不要承他這麽重的一份情?
  我忍不住苦笑,自己好歹也是在二十一世紀生活過的新時代女性,竟比這個時代的人還要愚腐,為什麽我不能相信憑我的雙手就能打下一片天?為什麽我就不能拋棄了前塵舊夢重新活過?我終是一聲歎息,我的為人處事之道,果然與身處哪個時代無關,都說性格決定命運,我在哪個時代都是畏首畏尾,用太多東西束縛自己,都注定失敗!
  猛地,門被從外麵撞開,嚇了我一跳,定神看過去,卻是張義。
  我忙坐起,卻見他竟抱了一壇酒進來,踢開了門卻隻倚在門口默不作聲地盯著我。
  我低頭見自己雖脫了外衣,但還著了中衣,再加上之前那麽多天誰知道他怎麽照顧我來著,我想避嫌也避不了,所以反倒不在意這些虛的東西,於是靜靜坐在床邊,與之對視。
  因為是上房,住的客人少,但被張義踢門的動靜也驚動出幾個,張義扭頭狠狠瞪回去。那淩厲的眼神兒我是見識過,估計不害怕的沒幾個,於是片刻之間眾人紛紛逃離現場。
  張義似乎冷笑了一下,走進門後,腳一勾輕易把門帶上,然後將壇子放在桌上,幾步跨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他身上有酒氣。我起身點了燈,又從床邊的盆架子上絞了塊濕布巾遞給他,他似乎怔了下,“啪”地用手拔開,布巾掉在地上。
  我低頭想撿,卻被他一把握住肩膀,固定在他麵前:“挺鎮定的嘛,知道我想幹什麽嗎?”
  他身上酒氣很重,但那深暗的琥珀色的眼睛被月色燈火映著,卻有說不出的清亮。我心中一動,隻覺得牽了一晚上的心終於緩緩放下,不由輕笑道:“酒後亂性的人,不會有這麽亮的眼睛……”
  張義握我肩膀的手略緊了緊,惡狠狠地道:“誰說我是酒後亂性,你不是想報答我麽,我不用你用命去報答,以身相許怎麽樣?”
  我歎息,果然,像他這麽聰明的人,一定能輕易看透我的。苦笑了下,我不置可否,抬眸望著他:“這種身子你也肯要?”
  他眼中浮起不懷好意的曖昧,一隻手輕撫向我的臉:“又不是沒要過……”
  我“啪”地一巴掌拍開他的手,瞪過去:“根本沒有!”
  我原本就懷疑過他到底跟之前的白晴有沒有過苟且,但隨著這一路與他的接觸了解,他雖然外表放縱不羈,但骨子裏卻是驕傲清高之人,我越發確定不是誰投懷送抱他都樂意接受,當初他是故意讓人誤會的。
  我一句話卻讓張義笑眯了眼睛:“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我又鬱悶了,想不到他承認和否認的都那麽痛快,我又分不清真假了。剛要開口,他卻突然又道:“不過,我現在是真想要了‘你’……”
  我忍不住抖了下,心莫名的有點害怕。因為他的語氣……太過認真。他握我肩膀的手漸漸用力,我吃不住勁一屁股坐在床上。
  “張義……”我想平穩住心情,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
  他緩緩欺身上來,伏在我耳邊輕笑:“以命相抵,還是以身相許,你自己挑吧。”
  我眼一閉,咬牙道:“隨便你。”
  “喲,貞潔烈女居然也能想通這點?還真是難得……”我聽他挑眉笑道,語帶嘲諷,不由怒從心中起,睜眼瞪他:“要殺要剮全隨你了,但你不能這樣侮辱人!你明知道……”
  張義淡淡道:“你自個兒說早想通你不是‘她’了,那‘她’是歹毒蕩婦與你何幹?我雖是俗人,卻也分得清楚,我看‘你’倒真可以立貞潔牌坊了……”
  我被他說得無語,這“她”啊“你”啊的,幸虧我不算太笨,分得明白。卻見他一隻手輕輕勾起我中衣的帶子,就要扯開……我不由大驚,想不到他來真的,剛要開口,他忽然立起一根手指豎在我嘴邊,緩緩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是命相抵,還是身相許都可以隨便我,可唯獨這心不給我,對不對?”
  他忽然不笑了,手從我的衣帶上離開,人也直起身子退了半步:“你篤定這話出口我便不會用強於你,可……我不得不承認,你賭對了,如果沒有心,我要你人何用!”
  一瞬間我真的又想哭了。他說我了解他,可他又何嚐不了解我!剛才我腦子裏轉的就是這句話,我想以他這般驕傲的人,又怎麽可能對我用強?他若真想要我,之前我一直有病在身,哪一次他不能趁人之危要了我?
  “好了,不逗你了。嚇唬你,不過是氣你今天在車上故意歪曲我的好意罷了。”張義退回桌前,拍拍酒壇子,輕佻地對我勾勾手,“過來陪爺好好喝幾杯,不知道喝了這頓有沒有下頓……”
  別說我會喝酒,我就算酒精過敏,喝了會死,他這頓酒我也一定要喝。
  我走到桌前,見張義隨意從茶盤上取了兩個茶杯倒滿,遞給我一隻:“我們契丹人喝酒不似漢人那麽精致,非要弄上什麽下酒的多少小菜,才抿上一小口,恨不得一晚上半壺酒都喝不下,還要吟上幾首酸溜溜的詩,我們就是隨心隨性罷了,能喝多喝,不能喝少喝,我也不勸你……”
  估計他在大奕朝見誰這麽文雅的喝過酒,才會有這種感慨。我笑著搖頭,不去計較他的話,接過杯子與他碰了下,真心實意地望著他道:“第一杯,借花獻佛,我敬你!”
  我與他,多餘的話也不必多說,於是我一飲而盡。酒很辛辣,是烈酒,從口入喉,一直熱到胃裏,熱辣得淋漓酣暢。
  我放下杯,卻見張義略顯吃驚的表情,見我看他,他也飲盡杯中酒,笑道:“喲,沒看出來,酒量不錯。”
  我遲疑了下,緩緩開口:“我原來是大夫,一次意外,治死了一個一直無條件信任依賴我的朋友,後來因為內疚自責,曾經自報自棄,酗酒過一段時間……”
  這是我第一次提及自己的過去,我一直以為可以把這段痛陳封在心底,又或者我一直以為這段往事如果我哪天釋然,也隻會跟一個人提及——但我卻沒想到,提及的那個人,會是他!
  “原來是大夫,我說呢……”張義點點頭,話卻隻說了一半,我知道他想說什麽,隻覺得胸口隱隱發痛。而剛才那些話說出口,我便有點後悔了,我前世的經曆與記憶如果抖落出來,太過驚悚,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我來自近千年後的身份的。
  幸好張義沒再追問,他目光微閃,隻是笑道:“能想像出來……不是你做的,你都那麽內疚自責,何況曾經是你之過……不過,既然是再世為人,那就,都忘了吧……”
  我感激地望著他,他又為我和他倒了酒,才緩緩道:“其實,我一直想知道,朱離有什麽好,值得你那麽死心踏地的念念不忘?”
  終於提到朱離了麽?要擱過去,也許我隻會瞪眼回去,告訴張義,朱離比他好千萬倍,可此時張義語氣中沒有嘲諷,眼中沒有不屑,那淡淡的溫和溫暖溫柔蠱惑了我,讓我什麽惡毒的話都說不出口,隻覺得心中某處在鈍鈍的痛。
  讓我一下子說清楚他有什麽好我突然什麽也說不出,我隻知道他是我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傷痕,早已如血肉長在了一處,無論身在何處都惦在心中割舍不去,已融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罷了,不說也罷!”張義可能是見我為難的表情,以為我不願意說,隻是抬了杯子碰了過來,“我隻問你一句話……”
  他的杯停在我的杯旁,目光定定地望著我。
  很少見他如此凝重表情,我摒息靜待他下文。
  “你可信我?”他一字字道。
  我心中一震,卻不曾遲疑:“信。”
  我不信他,還能信誰?!一路以來連性命都相托了,又還能有什麽不信!
  琥珀色的眸中再現流光,我忽然發現為了這抹閃亮,我也願意信他。
  他的杯終於碰上我的杯,發出“叮”的一聲輕響:“那麽,你便隨我去見姬暗河吧,不管如何,我定會護你周全!”
  




迎驚變

  護我周全?這句話,我太熟悉了,熟悉到銘心刻骨。趙闊說“護我周全”,可轉眼就將訴狀遞到段正清手中,讓我身陷囹圄,寧漫說“護我周全”,可我再醒來,已是天牢死囚,幾乎九死一生。
  我曾經深信不疑的真心與依靠,在權力與未知的種種命運麵前,太微不足道,我……還能信張義的“護你周全”麽?
  可是我瞬間毫不猶豫地點頭是那麽堅決,似乎我的身體先於我的意誌便信了他——這回,我該不該相信自己的直覺?而我,還有選擇的餘地麽?
  我忍不住苦笑,可就算想通了,一想到姬暗河那陰鷙的眼神,冷狠的表情,我還是手有點抖。我覺得我對他絕對有心理障礙,剛來時候的驚嚇居然後作用無窮大。
  張義見我沉默,卻沒多說什麽,隻是笑了笑,取走我手中的杯,放回桌上,才道:“我知道你怕的是什麽……”
  我呆了下:“你……什麽意思?”
  “你在車上不是求我了麽?這可是你第一次求我,我總不能連這點麵子都不給你吧……”
  我一怔,知道他會錯了我的意。但剛剛在車上,其實誰都明白我們倆是在鬥氣。他故意讓我求他,想讓我難堪,而我也料到了我就算真求了他,他也未必肯告訴我。這畢竟涉及到了他的隱秘,他的圖謀——想不到他此時會提這件事。
  “你還真比想像的聰明,你是不是猜到了什麽?”張義不理會我的驚詫,隻是挑眉望著我,“你都信我了,我幹嘛不信你?”
  這是他給我的理由麽?我心中酸酸的,不由半垂了眸:“你別對我那麽好……”
  “我對你並不好。” 張義靜了良久才淡淡道,“其實,我對你又何嚐沒有圖謀?何況……”
  再說下去就太曖昧了,幸好張義換了話題,我不由抬眼望著他。
  “你也說過,咱們這些人都不是為情所困的人,我帶你去找姬暗河,也必定不是因為白晴是他青梅竹馬的戀人,我就能夠討到什麽好處……其實在車上你已經猜到了,是有人托我這麽做的,對不對?”張義緩緩開口,忽然盯著我一笑,“我若不告訴你,隻怕你又要亂猜了……”
  我無語。他閉著眼都能猜出我心裏想什麽,不是他有透視眼,就是我的表現太白癡。
  “是……姬暗河!”張義忽然不笑了,目光微閃,一字一字地殘忍敲碎了我僅存的幻想。
  又或者,我早該對朱離不報任何希望!
  我咬了咬唇,想端起桌上的酒杯,卻無奈手抖得厲害。我放棄了我的故作鎮定,反正今日張義肯跟我說這些,就是想讓我死心。
  他忽然按住我的手。
  在那寬厚溫和的大掌之下,我才驚覺自己手指的冰涼。其實我早就明白張義不可能是朱離安排的,可為什麽還會在心裏殘存這樣一絲餘念呢?又或者我心中一直隱隱覺得朱離曾對我許了那麽多承諾,是不可能棄我於不顧的。
  可是……這麽久以來,我卻沒有一絲一毫他的消息,他是了然於胸,算準了我是打不死的小強,還是真是已經棄我於不顧了呢?
  一時間我隻覺得心中翻滾得厲害,不知道要以何種麵目麵對自己的堅持,麵對張義的殘忍!
  桌上的燭火突然“啪”地爆了一個燭花,猛地驚醒我,讓我發現自己的手還在張義的手中。我忙抽回來,張義也不堅持,輕輕鬆開了我的手。
  我深深吸了口氣,才找回自己的思維:“姬暗河知道了你的身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我身上有什麽值得他不計代價得到的東西?還有,他又許了你什麽好處?”
  “你一下問了那麽多‘為什麽’,要我先答哪一個?”張義笑了笑,目光卻略顯清冷,“記得那天姬暗河臨去邊關前,曾經去世子府找你的那天晚上,他也曾找過我……”
  我一驚。那天……正是我穿越過來的第一天!!
  “他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將你安全帶到邊境……”張義半垂了眸苦笑,“隻是,隻怕當時我也不曾料到這個承諾居然讓我如此費盡心思力氣,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卻偏是很看重承諾。”
  我肯定,姬暗河許給張義的,也絕非是小恩小惠,能讓一個異族王爺舍命相幫,隻怕……這其中關係到太多東西,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卻絕對不認為,姬暗河出了那麽高的代價,隻是為了對“我”的感情,更何況,如果他知道張義帶回去的我已不在是原來那個人的話……
  “我身上有什麽秘密?”我盯著他,似乎這才是一切的重點!
  “當然……”張義挑挑眉毛,剛要開口,卻突然麵色一變,一記掌風掃滅了桌上的燈。我頓時眼前一黑,卻感覺張義欺身上來,一把扯了我。這客棧的房間本來就不大,隻幾步我就被他從桌前扯到床上。我還不及多想,就覺得他一把撕了我的衣服!
  一切快如電石火光,突然的讓我腦袋發蒙。但那聲衣服碎裂的聲音卻在寂靜的夜裏極是清晰,一下子驚醒了我。我不由大叫掙紮:“你……你幹什麽……”
  黑暗中看不清張義的表情,卻隻覺得他一雙眼睛被窗外隱約的月光映得極是發亮。我忽然發現我不是害怕,而隻是……驚詫!
  他的帶了酒氣的氣息沉沉呼在我身邊,身子半壓在我身上,他似乎對我打了個什麽手勢,但屋子太暗我看不清,不是人人都跟他一樣是武功高手,夜能視物。
  我苦笑了下,剛要開口,卻感覺他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迅速伏在我耳邊低聲道:“有人……叫,大聲……”
  我會意,立刻大叫:“張義……你,你快放手……你不要……”
  “老子忍了很久了,偏是一副病弱的身子,中看不中用,眼見就要到邊境,今日不下手,明天就得把你拱手讓人,老子這一路來的生意豈不是虧本的厲害……小娘子,你就從了我吧……別逼我用強,那就不好玩了……”
  這麽惡俗的台詞,我……好汗!終於漸漸適應了黑暗中的視線,我看著他眼中狹促的笑,再聽他猥瑣的聲音,我幾乎要笑場了——這人要是擱現代,沒準兒能捧回小金人兒了!
  他一隻手剛好捂上我的嘴,讓我隻來得及發出“唔唔”的聲音,則顯得很曖昧……正在此時,卻見門一腳被踢開(為門默哀,古代的炮灰),一個黑衣人仗劍而入,怒道:“果然是淫賊,本少爺最恨這種人,還不速來受死!”
  說罷一個閃身,長劍一閃直奔張義刺來。
  張義此時正背衝著門,聞言不由“慌亂”轉身,向側旁閃了一步,似無意卻避開了那一劍,邊攏著衣襟邊輕佻地笑道:“唉喲,想不到還能碰上‘替天行道’的大俠,真是三生有幸……真可惜,你再晚來一會兒就好了……”
  “廢話少說,看本少爺不抓你去見官!”那黑衣人身手敏捷,劍光淩厲,但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張義的對手。於是心下略安,忙坐直身子,抓了外袍披在身上,還好剛剛張義的一撕,撕破的也不過是肩膀處的衣袖而已。
  卻見張義似乎對武功有所保留,左閃右躲,終於他似乎被逼得手忙腳亂了,於是趁黑衣人不備,尋了個機會奪門而出,罵道:“他媽的,老子最瞧不起自命俠義的人,我一路照顧她良多,求一夜之歡的圖報有何不對,偏是你們這種人,最愛壞人好事……等老子回房取了兵器再與你大戰三百回合!”
  那黑衣人腳下不緩,卻也不理會他的話,隻是拎著劍冷笑著追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都出了屋。我坐在床邊有點發呆,這唱的是哪一出?我倒不擔心張義,但隻覺得他的表現太過奇怪,他這般做戲,又是給誰看?那個黑衣人麽?以他的風格,大不了殺之滅口,以我見識到的他的武功,估計幾招之內放倒黑衣人不難,難道他最近真的改邪歸正了?
  正在胡思亂想,想著要不要找店小二把門板修補修補繼續休息,突然窗子一響,另一個黑衣人悄無聲息地穿窗而入,輕巧無聲。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看來一切果然沒有我想像中那麽簡單。我雖然不懂武功,但看他的身形,顯然比剛才那個黑衣人要功夫高強。
  而他不但身著黑衣,而且黑巾蒙麵,隻留兩隻眼睛在外,奕奕發光,極是詭異。見他逼向我,我一驚,下意識向床上縮了縮。
  但隻是一瞬間,他已掠至我麵前,一隻手已經探向我的手腕:“跟我走……”
  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讓我反應,卻隻聽門口處有人冷笑道:“聲東擊西,閣下這招可惜不怎麽高明……”
  我再怔。張義?我心中一動,就知道他不會那麽輕易將我一個人丟在這裏,原來他是故意奪門而出,隻為引出這個人。
  我抬頭見張義倚門而立,麵色間略帶嘲諷,眉宇間卻是輕狂與張揚,不是我熟悉的麵目。
  “找人試探我,怎麽也要用個功夫高點的人來,你這是太高估自己,還是太低估我?”張義冷笑,直盯向那黑衣蒙麵人,“放手。”
  那黑衣人的手抓著我的手腕下意識的略緊,忽然低聲笑道:“果然是低估了你。真可惜,此人……我勢在必得!”
  還未說完,他人已拉著我快速向外掠去。我隻覺得有一股力量被牽引,身體不由自主跟他而行。
  “笑話,敢從老子手裏搶人,你還差點兒!”張義冷笑,一雙手直向黑衣蒙麵人擊了過去。
  我頓時感到另一股強大的力量迎麵逼來。黑衣人的身形一滯,帶著我一個閃身,堪堪避過,他另一隻手在腰間一按,長劍奪鞘而出,如靈蛇般直刺向張義。二人動作皆快如閃電,讓我眼花瞭亂。然而因為他拉我的動作過大,幾乎將我拉了一個踉蹌,我因為這腳下的不穩慢了半步,一下隔在了他們……中間!
  

作者有話要說:重新回歸小白文,
前方風雨路不平。
陰謀陽謀紛登場,
不知何處是歸程。

張義之舉可關情,
朱離何時才現身?
突逢黑衣蒙麵客,
猜猜來者是何人?




見故人

  
  我一瞬間有些恍惚,在世子府花園的那個傍晚,類似的情景也出現過。黑衣人以我為質,朱離的淡定從容讓我曾經為之傷心。可現在……我忽然不由苦笑,我又何必拿張義跟朱離比?!
  他無論做什麽,我都沒有權利怨他,我不曾為他付出任何東西,又有何立場要求他怎麽做?
  然而……
  就在我想閉上眼,不想再考慮那麽多、想聽天由命的時候,我感覺到黑衣蒙麵人拉我的手忽然猛的一緊,下一刻我已被他拽到後麵,而他的身子已經擋在我身麵。我大驚,幾乎以為張義的雙掌會擊中他的胸膛!
  但與此同時,張義卻在我以為收勢不住的片刻硬生生頓住了步子,雙掌一翻,猛地停了下來。可能因為收得太急,他竟身形一晃。
  黑衣蒙麵人隻來得及側了側身,將暴露於人前的要害胸口部位避開,但似乎也做好了被擊中的準備,手中長劍劍光暴漲,如最後一搏般淩厲而出,卻沒料到張義竟收了掌,因此長劍竟如入無人之境般直直刺向張義。
  張義不知道是因為剛才收勢過猛還是因為沒有料到他這一劍的刺出,也隻來得及錯了下身,那劍一下子刺進了他的肩。
  黑衣蒙麵人似乎也是一怔,一刺之後立刻拖著我退了兩步。那鮮紅的血隨著長劍的拔出而猛地濺了出來。
  “張義——”我聽到自己不由自主緊張的呼喊,而其中的顫抖和哭腔,嚇了我自己一跳。
  “想不到……想不到你竟……”黑衣蒙麵人似乎沒注意到我的聲音,隻是盯著張義低聲道。然而話未說完,就被張義冷冷打斷,“我也沒想到,你竟能用自己去護她,否則你也不可能這麽輕易就傷得了我……”張義似乎不在意自己肩上的血還在流,也隻是盯著黑衣蒙麵人冷笑。
  “‘否則’怎麽樣都已沒用,如今你被自己的內力震傷到心脈,又被我刺了一劍,已經不是我的對手。”黑衣蒙麵人笑道,“所以,我想帶她走,你一定不會攔我的……”
  “誰說的?你要不要試試?”張義挑眉而笑,眼中冷意不減。
  “除非你想廢了這一身的功夫!”蒙麵黑衣人淡淡道,隻露在外的眼睛中閃過一抹精光,“還是……在你眼中,她真的很……重要?”
  “老子千辛萬苦把她從京城的死牢裏帶出來,你說帶走就帶走?她身上關係到老子後半生的榮華富貴,讓你帶走豈不是……”
  “若真如此,也得留著命享用這些榮華富貴不是?你再妄動真氣,小心走火入魔……”
  我的心仿佛人紮了一下一般,狠狠地痛了起來。他……剛才那一掌的回力,竟傷了他自己麽?他沒料到黑衣人會護我,所以才會收力,也才會被黑衣人借機會所傷?那麽現在……聽到黑衣蒙麵人的話,和張義的回答,我又何嚐不明白他們的心思,但我隻能艱難地望著張義,緩緩地道:“張義……我求你,放了我吧……”
  張義似乎一怔,忽然挑了挑眉:“你……知道他是誰?”
  我望著黑衣蒙麵人的側麵,雖然他蒙著臉,但是……我閉了閉眼,點頭道:“是!而你一直都知道我想要……”
  張義目光冷了起來,那微挑的丹鳳眼中竟含了說不出的陰鷙。靜了片刻,他一字字道:“你再說一遍!”
  我被他的目光看著渾身一震,不敢再與他對視,別過了眼,深深吸了口氣:“我想見他,張義,求你了!”
  我說話的時候,我覺得黑衣蒙麵人握著我手臂的手緊了緊。
  “你想見就見?”就在我以為張義不會出聲的時候,他忽然悠然開口,聲音陰鷙無情,“老子一路以來所有的努力都白廢了是吧,你想讓老子雞飛蛋打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有人來救你就能拍拍屁股走人……”他忽然頓了頓,目光逼向黑衣蒙麵人,冷笑,“你不妨試試,活的留不下,看看死的留不留得下……”
  話未說完,張義突然雙掌翻飛,招招直逼向我,黑衣蒙麵人一手拉著我,用半個身子將我護在身後,另一隻手中的長劍上下舞動。我被動地望著這一切,倒真希望他能夠一掌劈死我,一了百了!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張義受了內傷的緣故,身形不及以往的迅速,黑衣蒙麵人在交手中似乎遊刃有餘。忽然隻見張義身形一晃,一個踉蹌,再抬頭,唇邊似乎……隱有血跡!
  我心頭一震,難道……我一怔,忽見黑衣蒙麵人扯著我快速退了半步:“果然是……亡命之徒,你不要命,可惜小爺這條命還沒打算跟你拚……恕不奉陪……”
  說罷我隻覺得身子一輕,就被黑衣蒙麵人環住肩膀,從窗口躍出。二……二樓啊,這……就是傳說中的輕功吧!然而我此時卻沒有心思體會這種飛簷走壁、禦風而飛的新奇感覺,我在被他帶出去的瞬間,隻是身不由己般扭頭看向屋中人,明明在黑暗中我眼神不濟,可我為什麽竟如此清楚地看到張義緩緩頓住身子,一隻手輕輕捂上胸口,為什麽如此清楚地看到他唇邊的苦澀,為什麽如此清楚地看到,他抬眼與我對視時,眼中……孤寂……與了然……
  
  * * * * *
  
  我的心情還沉浸在傷感當中 ,卻隻覺得腳下一實,卻未來得及多想,複又被黑人蒙麵人輕輕一扯,躍上了馬背。
  “可會騎馬?”他的聲音低低響在耳邊,我下意識搖頭,隻聽他的輕歎,“果然,除了惹禍什麽都不會!”
  說罷我隻覺得身後一緊,他手緊了緊,一隻手輕甩韁繩,雙腿用力夾向馬腹,馬兒微揚了蹄,猛地向前奔了出去。
  這是我第一次坐在馬背上,後唑力嚇了我一跳,幸好身後人有所準備,一隻手輕扶了我的腰。
  馬開始疾奔,在寂靜的夜晚,馬蹄聲緊而密地敲打在地麵上發出的聲音讓我的心沒由來的也一下緊過一下。
  “別緊張,放鬆,有我在,摔不死你的!”
  耳畔的聲音恍然讓我有種異樣的傷感,這句話張義也曾經說過,可是……我想開口,卻不料剛張開嘴,就覺得一口風直灌進口中,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直咳得撕心裂肺般的痛。剛剛雖然匆忙之中穿上了外衣,但邊關夜風疾勁,半夜又冷,此時迎風而走,隻覺得全身都在顫抖。
  身後略有瑟瑟聲,片刻之後我隻覺得身上一暖,竟是一件暗色披風披在我身上。我怔了下,輕聲歎息:“謝謝……”
  “但願你是真心謝我。”他在身後淡淡笑道。
  “你……什麽意思……”我心頭一緊,早知道他有玲瓏心腸,但願是我想多了。
  “沒什麽意思,我隻是想不到張義竟會把你帶到邊關,而且剛剛還……”
  我一時無語,剛剛發生了太多事,我不知道他指哪句,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真的知道我是誰?”他也沒再說下去,隻是似乎在身後輕輕笑了下。
  我再歎息:“您這麽得瑟的聲音,化成灰兒我都認識,水院判……”
  “這是換人了,還是又失憶了?我怎麽記得某人非要叫我‘小水’來著……”終於聽到了熟悉而親切的張揚的笑聲,我卻沒由來的心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
  小水,小水,當初我把自己當成朱離的人,我把水清揚當成自己人,才會如此輕鬆而口中無遮攔的開他的玩笑,可如今我都分不清孰真孰假,我是他的誰,他又是誰的誰?而這聲“小水”在我經曆了那麽多是非苦難之後,又怎麽能再叫得出來?
  我沉默了良久,隻覺得水清揚也跟著沉默下來。耳畔是呼呼風聲,身下是馬兒的顛簸,前途在黑暗中明滅不清,我不知道我的光明與前途在哪裏,我也想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我對我的選擇和判斷,早已分不清對錯!
  “我當初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那麽快就動作,而且是……放火……之後我……以為你死了,但我還是暗自派人勘察了現場,才發現死牢中是空的,我真的慶幸你能夠脫逃,也料到應該是張義救下了你,但我卻沒有料到他竟帶你來了邊關……而且竟然是冠冕堂皇地走官道,此人心機城府果然很深……”水清揚的話響在我耳邊,但被刮得獵獵作響,有種不真實感,“不過總算我來得及時,沒讓你……”
  我怔了下,明白他的意思,於是點頭截住他的話,輕聲道:“如此更加需要謝你。”
  他似乎沉默了下:“竟如此客氣了麽,是在怨我沒有及時……”
  “水……”
  “水什麽,原來是想叫‘水大哥’了啊……”我剛一開口,他便輕聲笑著截口。我再歎息,知道這回如果被他占了便宜就再無挽回餘地,於是認命地道,“小水,你知道我不曾怨你……”
  “那你就是在怨朱兄。”他的聲音忽然沉了幾分。
  我的心驀地一沉,他……終於提到朱離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很難,但某人迎難而上!
這章寫得很雷,但雷雷才更健康!
這章寫得小白,但白才是俺本色!
這章寫得很慢,其實我就一直沒有快過~~
汗,各位原諒.....

另,我把《謀夫計》廣播劇預告放在首頁,不過我估計很多人沒看到,於是很得瑟地貼在這裏,歡迎大家去收聽點擊留言,有劇透~~但打人不許打臉!




夜風起

  我咬著唇,有點不敢聽下去。我想知道一切的真相,那是支持我活下來的強大理由,可我害怕心底的堅持一旦被現實打碎,我會連這個理由都沒有了!
  可能是覺察到了我身子一抖,水清揚一隻原本扶著我腰的手忽然緊了緊,似乎想借這種無聲的動作給我安慰。
  “謝謝。”我沒法回頭,隻能半側了側頭。
  “這是到目前為止,你跟我說的最誠懇的一句話。”他忽然又笑了幾分,但我聽得出他話裏的認真。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累,每一分鍾都得猜他話裏的意思,然後還得想著自己哪句話又有漏洞,被他抓住話柄。
  可我現在,真是除了歎息,什麽也說不出來。
  “其實朱兄……”
  “等等。”我忽然開口,水清揚似乎一怔,“怎麽?”
  “我害怕……”
  “你還有害怕的事兒?連皇家是非你都敢說,我還以為……”水清揚雖是含著笑,卻終是輕輕歎息了一聲,“這件事兒,終究還是我做的欠周全,當初我過於自負,總想著不必非要跟他們明刀明槍的幹,也總以為能想出什麽兩全齊美的法子來,但如果知道他們下這麽狠的手,我斷不會為了那點虛名讓你受那麽多苦……”
  這也是他第一次跟我這麽正經地說話,但我隻覺得心髒仿佛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一樣疼得全收縮到了一處,我聽到自己微弱的聲音:“是……你自己來救我的吧……”
  水清揚似乎一怔,隨後道:“你別想多了,我想這也是朱離的意思……”
  我忽然冷笑道:“你憑什麽替他作主?也許他就是想讓我死,還是我沒死他很不爽,於是跟他親如兄弟的人,自作主張地來替他補上一刀……”
  “小白!”他忽然冷喝了一聲,頓了頓,才又微緩了口氣,“我聽他叫你小白,我也就叫你‘小白’吧,我知道這段日子你受了太多的苦,才會有怨氣,不過你剛才在張義麵前表現的那麽義無反顧地堅決,可見你對他還是信任的,對不對?你又何必懷疑他對你的感情呢?我救你自然也是成全他的心意,你又何必耿耿於懷,上回在天牢裏我也說過,有什麽疑問,你也得活著才能自己去問他!”
  我心頭一緊,我當時脫口而出的所謂義無反顧的真正目的,隻有我自己清楚。我忽然惶恐起來,朱離,你……真的還能夠讓我信任,讓我依靠,讓我全心全意去愛麽?
  “自他被宣進皇宮之後,我也再不曾見過他,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他突然得了靜王爺的消息,而靜王又性命垂危,於是他不顧自己身體還沒好,就從皇宮直接就去了邊關……甚至連我都沒來得及通知……”
  邊關?張義曾經告訴我靜王有消息的事,可卻沒提及在哪裏,我還以為靜王養傷會在京城,想不到竟是……邊關?那麽這個邊關又是哪個邊關?我隨即心中卻還是痛了一下,父子骨肉連心,我無可厚非,可就算他來不及通知我,但趙闊遞的訴狀,他的親筆信,他這麽久的不聞不問,又如何解釋!原來我就算有堅持,心中還是存了那麽多的怨恨……
  “其實……”他的聲音忽然沉了幾分,剛要說話,我卻突然覺得他在我身後的身子一緊,手中的馬韁一揚,馬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催趕,立刻加速疾馳!
  “有人追過……”他話音未落,我便聽到破空而出的箭聲“嗖”的從後麵直逼過來。
  “趴下!”我不及多想,水清揚一按我的頭,強迫我趴在馬背上,我聽他似乎輕輕哼了一聲,感覺他身子微微向後,手中長劍出鞘,身邊多了幾分逼人寒意——這人手勁怎麽這麽大啊,一把把我的臉按在馬鬃上,馬又不是天天洗澡,這味道實在是……又是兩聲呼嘯而來的箭聲,我分不清位置,但片刻之間掠過耳邊是水清揚長劍斷箭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刺耳,現在我寧願跟馬兒親密接觸了!
  終於聽到了身後有馬蹄聲,似乎越來越近。
  我不敢起身,不敢回頭,但卻感覺箭聲消失,水清揚似乎略放鬆了身體,我也終於微鬆了口氣。
  “暗箭傷人,出手狠辣,有種出來一見!”水清揚忽然冷笑地揚聲道,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十分清晰。然而除了紛雜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卻……沒有人出聲,周圍的空氣似乎忽然凝滯了幾分。
  水清揚輕輕勒了勒韁繩,馬兒微微慢了些,但依舊在奔跑,他忽然緊貼在我耳邊輕聲道,“一會兒見機行事,若我跳下馬,你便先騎馬跑,能跑多遠跑……”
  “不。”不等他說完我忙道。
  “喲,還挺夠意思,莫不是舍不得我?你放心,這馬兒通靈性,知道怎麽找回來……”
  我終於聽到熟悉的調侃,雖然很不合時宜,但是……我輕歎了口氣,苦笑:“我不會騎馬,與其被馬摔死,不如被人射死。”
  終於身後的馬蹄聲已響在耳邊,黑夜之中看不清是什麽人,但我隻覺得大約有十來匹馬,漸漸成圍勢逼了過來。我們的馬不得不慢了下來。
  “小白。”水清揚忽然不笑了,聲音裏有一絲冷厲,“這會兒不是你逞能的時候,我救你,也不是為了讓你跟我一起死,朱離還……”
  我望著這些人,突然靈光一閃,大叫:“蕭戰!”
  水清揚到嘴邊的話一頓,似乎不明白我說什麽,但忽聽圍上來的人群當中有人輕聲笑道:“哈哈,美人兒,果然我們……又見麵了!”
  我心中一沉,果然是他!
  追上來的馬漸漸形成一個合圍,將我們困在中間,我們不得不停了下來。
  一個人騎馬略上前幾步,在黑暗中我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依稀辨得出是應該是蕭戰。這裏他倒是低調地沒穿胡服,但說話的聲音和語氣還是囂張得讓我熟悉!
  “你認得他?”水清揚直盯著他,輕聲在我耳邊問。
  我怔了下,才道:“嗯,是西遼國的人。”
  “哼哼,姓蕭……果然……”水清揚輕輕哼了一聲,卻沒再吭聲,手下卻微緊了緊馬韁,轉了方向麵向蕭戰。
  “傳說朱夫人美貌如花,而且潑辣……風流(我覺得他想的絕沒有說的這麽客氣),果然名不虛傳,我被王兄騙的好慘啊,而王兄又被朱夫人騙得好慘啊,想必王兄此時還在客棧裏重傷流血,沒準兒已經奄奄一息了呢……沒想到朱夫人這麽快就又找到了下家……而且,還很親密,莫不是……舊情人?”
  原來螳螂捕蟬,好幾隻黃雀都在後麵!
  蕭戰字字都紮在我心口上,張義……身受內傷,又被我的絕決傷害。就算沒有蕭戰所說的重傷流血、奄奄一息,想必也十分難過!而更讓我覺得憂心忡忡的是,蕭戰竟如此毫不避諱地說出張義的身份,我下意識轉頭看向水清揚,隻希望他沒聽出來其中玄機。
  卻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已取下了蒙麵的黑巾,雙目微垂,唇角淺淺勾著,似笑非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見水清揚沒有開口的打算,我於是冷笑:“你想怎樣?”
  “王兄為你費盡了心機,竟連便宜都沒占著一星半點,我這個做弟弟的都看不過去了,自然是要替王兄討還點公道回來……”他琥珀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奕奕發光,卻讓我隻覺得心驚肉跳,鬼才相信他的話!可我卻在忽然之章明白了張義剛剛假意□我的用心!
  他不是故意要引出那個黑衣人,而分明是在給水清揚和蕭戰看——我與他孤男寡女同行那麽久,他寧願用自己的猥瑣來換了我的清白!
  每知道他的一分付出和成全,我就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刻上一道,心中已不是痛,我分不清那銘心刻骨是種什麽滋味!
  我感覺到水清揚握了下我的肩,低聲道:“你不用緊張,他對你沒有殺機……”
  我怔了怔,對我……沒有殺機?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蕭戰剛才可以說得那麽放肆,絲毫不介意泄露了張義和他的身份,因為他不會放過水清揚。
  因為這個認知,我反而緊張了起來。我不想要他死!不想他因為我救我而受到傷害!
  “好,我跟你走,你放過他。”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想不到朱夫人對舊情人竟還情深意重……好啊,他走,你留下!”蕭戰策馬近了幾步,我看清他臉上輕漫的笑和眼中的冷意。
  我是小白,我果然是小白,我這分明是與虎謀皮!我不了解此人,但從上回他讓手下人把那些山賊全部殺死的殘忍手段來看,我才不信他有那麽好說話。
  我忽然覺得手中被水清揚塞進了件軟軟的布:“拿著,再跟他說多幾句,等我說‘趴下’,你就趕緊捂好口鼻,趴下之後另一隻手抱住馬脖子,一定要緊……”
  水清揚的聲音極低地傳入我耳朵,我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難怪他老人家這麽沉得住氣,於是輕輕嗯了一聲,我抬頭向蕭戰道:“此話當真?”
  蕭戰向後揮了揮手:“你下馬,我讓他們退開一條路讓他走。”
  我沒想到他說得如此痛快,怔了怔:“我不信。”
  蕭戰忽然笑了笑:“你不信我也無法,那麽隻好……”
  他說這話時,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殺機,我心中一凜,但他還沒說完,忽然一陣風起,同時,水清揚輕喝一聲:“趴下!”
  我頓時一把掏出手中帕子捂住了口鼻。就在趴下去的一瞬間,我分明看到水清揚手中拋出的白色粉末,在風中形成一片薄霧。
  此時風起,我們順風,蕭戰逆風,這片薄霧迅速蔓延過去。
  “本公子的獨門迷藥,各位好好體會一下吧!”我聽水清揚淡淡笑了下,雙腿用力夾向馬腹,馬兒長嘶一聲疾馳了出去!
  我心一輕,唉,他真不應該叫水清揚,為什麽不叫大名鼎鼎的“風清揚”呢?這風起的時機,真真是恰到好處啊!
  我鬆了捂口鼻的帕子,雙手緊緊抱著馬脖子,因為此時馬跑得幫快,而水清揚又不像剛才那樣一隻手固定在我腰上,所以為了不掉下去,我隻好不能計較太多。
  馭馬臨風的感覺……一點都不好,是誰說像飛來著?我倒覺得有一點失重的感覺,心髒因為速度太快略有些悶悶的痛。可是……如果水清揚真的灑出去的是毒藥的話,又何必逃得這麽快?而這一路的沉默也不太符合他一向得瑟的本色。
  我剛剛要開口,卻隻覺得身後一輕,然後猛地聽到“撲通”一聲,水清揚從馬上,直栽了下去。
  我大驚,不及多想,下意識坐直了身子:“水……”後麵兩個字被迎麵而來的勁風吹散了開去。
  馬——依舊在飛奔!
  




同生死

  我心仿佛驟停了下來,水清揚他……他怎麽了?好端端的,怎麽會無緣無故地摔下馬去?慌亂中我摸索著馬韁,馬韁摸到了,但我根本不會騎馬,我不敢直起身子,也不敢去夾馬腹,更不敢揮動韁繩,我隻覺得自己顛簸在馬上,如風雨中的小舟一般仿佛隨時會被巨浪拍死。
  馬跑得極快,黑暗中我隻覺得什麽都瞧不清楚,我怕馬會帶我越來越遠,我怕會找不到回來的路,我怕我會找不到水清揚。
  於是我心一橫眼一閉,鬆開馬韁放鬆身體,雙手抱頭向一邊歪了過去!
  我慶幸自己的雙腳沒在馬蹬上,所以可以直接痛快地摔在地上,我也慶幸古時候都是土路,又趕上了四五月份萬物複蘇草木生長的季節,可以那麽狠地摔在旁邊的草地上而沒被摔死。
  “嘭”的一聲落在地上,濺起的土嗆得我一陣咳嗽,隻覺得全身都在痛,我躺在地上半於才平息了氣息,然後摸摸身上的大關節,好像都還完整,估計沒有什麽大問題,於是我坐在地上又緩了一會兒,開始爬起來往回摸索。
  今夜不是十五,殘月如勾,雖然月過中天隱有光亮,但四周一片黑暗,隻有風的聲音,和帶動周圍樹影婆娑的陰森,我忽然害怕起來。
  “水清揚……”我輕聲喚著,卻發現自己的聲音裏已經有了顫抖。我承認我怕死,我怕葬身狼腹之類的,死得稀裏糊塗不明不白!我更怕死還要拉上墊背的水清揚,他是那麽的風流俊美、神彩飛揚,陪我死,太不值當了!
  “水——水清揚……”我一邊一瘸一拐地走,一邊輕聲低呼,我估計從他落馬到我決定跳下來,應該在幾百米之內,如果他還在,應該能夠聽到我的聲音。
  果然,又走了不遠之後,忽然前方不遠處輕聲傳來他的聲音:“我還活著呢,別嚎了!”
  我氣結。事後回想起來,我又是緊張又是害怕,聲音顫抖得厲害,在這般寂靜的夜裏,倒真有點像嚎叫。
  不過當時我聽到他的聲音,隻覺得宛如天籟,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倒也顧不得他的挖苦,忍著全身的酸痛衝了過去。
  卻見他半靠在路邊的一棵樹旁,雖然是一身的土,但人家就有本事讓表情氣質顯得那麽優越,就算坐在垃圾堆裏也能像坐在皇宮金殿上一樣風流倜儻。見我衝了過來,他忙立起一隻手:“不要太激動,我這身子骨差點摔散架了,禁不住你太熱情……”
  我還真是挺激動的,不過我可沒打算跟他熱烈擁抱,這人嘴也太毒了。我緩緩走近了幾步,狠狠瞪過去:“還能貧嘴,看來是死不了,早知道這樣,我就先走了,也犯不著……”
  他打斷我的話,上下打量我:“也是摔下來的吧,還真是笨,連馬都不會騎……怎麽樣,傷著沒有?”
  我本來是氣得不行了,真想轉身就走,可是最後一句話裏他難掩的關切卻讓我驀地心軟了下來,這人嘴上的惡毒功夫我又不是沒見過,但他為了救我到了如此地步,我又何必跟他計較。
  於是我苦笑:“我這條胳膊痛得厲害,這隻腳也使不上勁兒,不知道是不是斷了……”
  水清揚似乎怔了一下,才又冷笑:“知道沒功夫還逞強,你以為從馬上跳下來很好玩是不是?你想死可別拖累我……過來,讓本神醫給你看看……”
  我見他的表情心中漸漸明白幾分,不由笑了:“水大神醫,您還是先把自個兒的傷治好了再說吧,你是怕我拖累你,還是怕你拖累我?”我見他微變了臉色,緩了麵上的笑意,認真地望著他,“你知道我是不會把你丟下先逃的,不管是為了什麽……”
  “又是你那該死的責任心……”水清揚冷哼地打斷我。
  “我要是沒有這責任心,隻怕當初第一個不會放過我的就是你,不是麽?”我淡淡笑了笑,若沒有這份責任心,我又怎麽可能去醫治朱離,也許早就在穿越過來第二天就逃之夭夭了。而水清揚身為朱離的朋友,在朱離受了“白晴”那麽多苦難之後,他又豈能袖手旁觀,任我逃走——其實我跟水清揚之間所有的交集,也不過是因為朱離而已。
  然而我此時刻意回避朱離的名字,我想朱離無論做什麽,水清揚是他親如手足的朋友,都會無條件支持的,哪怕是……傷了我,殺了我!
  “迂腐,我從來都沒把你當成過‘她’,何來放過不放過。”水清揚似乎沒看出的我心思,隻是冷哼了一聲,向我招招手,“過來……”
  那表情分明是像在招喚自己的寵物狗一般,但瞧在他受了傷的份兒上,我忍!
  於是我湊了過去:“哪兒傷著了?”
  “哪兒傷著了?”
  誰知同樣一句話同時出自他的口中,他一隻手已經探了過來,摸向我的胳膊。
  連語氣都一模一樣,我們倆不由相視笑出了聲,但笑的同時,我輕輕躲了一下,避開他的手:“逗你的,我沒什麽事,骨頭應該都是完整的的,估計挫傷是難免,但肯定比你強……”
  水清揚仔細盯了我一會兒,才微一咧嘴:“你真行,還有心思逗我玩兒,看一會兒人家追上來,你還樂得出來。”
  我心中微沉,卻隻笑道:“有你水大神醫的奪命斷魂散,我怕什麽?”
  “唉,可惜了我一整瓶的上好的鎮痛麻醉藥……”水清揚歎息,“本神醫學的是冶病救人的本事,沒事哪有那麽多毒藥帶在身上,要有就一顆,還送給你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在天牢裏送我的那顆假死藥丸,不由作勢往外掏:“要不我還給你得了,我看現在你留著最合適,萬一一會兒蕭戰追來,你就倒地一死,也能一了百了,逃過一劫……”
  水清揚瞪我:“本公子‘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豈可詐死逃生……”
  我怔了怔,沒想到他能說出這麽硬氣正經的話來,於是故意回避了話題:“那麽‘鬼雄’大哥,麻煩您還是先想想怎麽逃走才是正經的,您樂意當鬼,我可不樂意……”我輕輕歎息,再次問道,“到底是哪受傷了?”
  “背後,中了一箭。”水清揚淡淡笑道,“當時有點大意才中了人家的暗算,在你麵前落馬,我太沒麵子。”
  我一怔,中了一箭?!恍然反應過來,應該是剛才被蕭戰追趕時的亂箭所傷。剛剛情急之下他按著我趴在馬背上,自己卻被蕭戰的箭所傷……我心中微緊,俯身過去:“我看看……”
  “別,男女授受不親……”
  “閉嘴!”我輕吼,果然嚇了他一跳,老虎不發威你還真當我隻是小白兔不成。我轉到他一側,蹲下。果然……是我見過一次的金色小箭,沒入左側肩胛,隻餘一個小小箭羽。
  “先別拔……”他弱弱開口,不知道是因為被我嚇的,還是傷勢的原因。
  “我知道。”我冷冷打斷他的話,我好歹也是外科大夫,這點常識還是有的。我輕輕按了按他的後背,穿骨而過,但沒傷及大的經脈。隻希望不要影響今後行動——這麽英俊風流帥到變態自戀的人,真要是廢了一條胳膊,也不知道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什麽的。
  我收回手,但我的手濕濕的,有汗有血,我真是無言,都傷成這樣兒還跟我貧了那麽半天,也不知道這人是什麽做的。
  “黑燈瞎火的,這麽待著不是辦法,你還能走麽,我扶你回鎮上再說……”我本來是想說找大夫來著,他想想他就是大夫,所以沒好意思開口傷他自尊。
  “你以為蕭戰是傻子?”水清揚終於緩過來又開始嘲笑我,“那麻藥盯不了多長時間,你回去正撞人家馬前,真好啊,得來全不費工夫,知道他舍不得殺你,你這分明是要把我送進虎口是吧……”
  我再忍:“老大,那你說怎麽辦……”
  “不知道。”水清揚淡定地吐出三個字,我真想掐死他。
  “水清揚,你到底怎麽想!”我終於忍無可忍,卻隻輕聲歎息,“反正不管怎麽樣,你不要勸我一個人走……”
  他靜了一下,終是緩緩斂了笑容:“我正是此意。由此向東大約還有七八裏路,就是風林鎮,你執了我的信物到方家藥鋪,他們自然會安排……”
  我搖頭:“我不會丟下你。”
  水清揚哧的笑了一聲:“我沒要你對我負責。”
  還貧,我不理會他,彎腰拉住他的手臂:“你為救我而受傷,除非我死,否則背我也得給你背……”
  他一甩我的手:“我還真有點後悔,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不多事‘救’你,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救’,對你好還是不好……”
  說這話時,他眼睛晶亮亮的盯著我,目光銳利。
  我心中一凜,他定是看出了什麽,但他現在說這話,分明是想氣我走。我不理言語,再次拉住他的手臂,用盡力氣去扶他。
  “小白……”
  “再廢話我就敲暈了你。”我瞪他,“怎麽那麽婆婆媽媽的,還是不是男人!”
  水清揚的嘴動了動,我怕他開口,又著補了一句:“你給我記住了,你要死了,我也不活了,我一向不願欠別人的!”
  水清揚終於閉嘴,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開口:“先點了我背後的曲垣、天宗、肩貞三處穴道……”
  我怔了下,這三處穴道的位置我認得,可是……我苦笑:“我沒內力,怎麽點?”
  水清揚也一怔,低低罵了句什麽,我無視。然後他認命地歎息:“小白,我就算真的死了變成鬼,也絕不會怨你,或者陰魂不散的糾纏你,你放心吧,欠我的,我不用你還。”
  我心一酸,當初曾經有人對我說,你本來武功就不怎麽好,不會就不會吧,他定會護我周全……原來,這果然是世界上最美的謊言!原來誰也不能真正護我周全,在我最需要武功的時刻。
  我無言地用盡力氣扶起水清揚,水清揚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將食指放進口中,一個呼哨,不久之後,他的馬,居然神奇的回來了。果然是老馬識途,原來剛才他在馬背上,不曾騙我。
  “幫我上馬。”水清揚忽然加快了語速,“這聲口哨,隻怕不止招來我的馬,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得應該也快了。”
  “太醫院院判水清揚大人?當今太後跟前最紅的人,聽說太後還有打算將鳳陽公主下嫁給你,可沒看出來,水大人竟跟世子夫人有私情,同生共死,嘖嘖嘖,真的好讓人感動啊!”
  我剛使盡了吃奶地力氣扶水清揚上了馬,就聽旁邊有人淡淡地道,那語氣陰寒的讓我背後發冷,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我一瞬間想也不想,抬起一腳用力踹向馬屁股。
  

作者有話要說:外祖母上周六過世,前幾天一直陪父母奔波於異地處理後事,心情非常沉痛。回京之後依舊陷入生死命運的殘酷與無奈當中,不能自拔。
感謝各位一直沒有催文的體諒。逝者已矣,在傷感和悲痛中,我們學會了堅強,會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秒,會樂觀地迎接人生中的每一天!




痛抉擇

  我嚇了一跳,幾乎想也沒想,一腳踹向馬屁股。馬兒吃痛揚蹄飛奔,我差點兒被它踢中。
  “小白……”水清揚的一聲輕呼被湮沒在風裏。
  我見馬兒絕塵遠去,才扭轉身子,麵向蕭戰。
  蕭戰唇邊掛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倚在樹旁。其實,蕭戰這種表情時,竟跟張義有三分相似,隻可惜那嗜血而冷酷的眸子卻遠沒有張義的清亮豁達,果然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蕭戰見我看向他,他咧嘴笑了笑:“舍己救人,朱夫人好氣魄……隻可惜……”他故意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忽然他也用手指放在口中吹了聲口哨,這聲口哨極是響亮甚至刺耳,一聲高過一聲,似魔音穿腦般讓我覺得難受得很。但是片刻,我便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竟是——水清揚的馬!
  那馬似瘋了一般直衝過來,疾如閃電,我突然覺得眼前一花,它竟在我麵前一晃而過,衝著我旁邊不遠處的山崖,一躍而下!
  夜色深沉,我看不清身邊山崖有多深,但這麽詭異的事情我卻是平生第一次見到。那麽通靈性的馬竟在瞬間被蕭戰所控,讓我心痛心驚,然而我無暇顧及太多,因為剛剛匆忙之中,我沒看清水清揚在不在馬背上。
  但以馬發瘋的狀況來看,就算他不在馬背上,隻怕被馬掀下去也得摔得半死。
  我心開始顫抖,盯著蕭戰目光中的殘忍的笑意,我隻覺得背後生涼——他喜歡掌控和毀滅,似乎看到生命的消失對他來說是件很愉快的事。
  蕭戰看著我笑道:“咱們契丹人自幼與馬為伍,熟知馬的習性,更何況,水清揚騎的馬還是西遼國進貢的河曲馬,想要控製這種馬,不難……”
  “控製馬,不難,但想控製人心卻很難,因為這世上有很多人都不會在危及關頭棄朋友於不顧,所以讓你失望了。”
  我猛地回頭,卻見水清揚的身影在夜色中一點點出現,雖然他走的很慢,但每一步都很堅定沉著。我忽然眼中一酸,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說不清楚是因為看到他的現身,還是因為他的話。
  水清揚向我瞪了瞪眼:“你太過分了,說是要同生共死,怎的如此不仗義,陷我於不義……”
  我無語。他分明是回來找死,他剛才也說了,一時半會兒蕭戰隻怕也不能拿我怎樣,也許可以用來威脅張義,也許知道了我真實身份,也可以拿來要脅姬暗河,這個水清揚啊,看著不是挺精明的麽,怎的比我還犯傻!
  見他含笑的眼雖然清亮,但臉色卻蒼白得很,我忽然有一絲不忍。思及剛才我摸到他背後的血,不知道他勒了馬再從馬背上麵跳下來,又經曆了什麽樣的傷痛。
  我忍不住想上前去扶他一下,卻不料腳剛動,便感覺身邊的數名黑衣人迅速向我逼近,而一股冷意更是直逼了過來。片刻間水清揚竟也身形一閃,右手一揮,長劍出鞘猛地刺向我身後的蕭戰。蕭戰用的竟是一根長鞭——果然遼人身手與中原功夫有很大不同,蕭戰的武功更多是偏實用性,沒那麽多花式,但殺傷力極大。
  我看得一陣眼花繚亂,二人瞬間不知道交手多少招,我隻知道水清揚如今背上有傷,隻怕堅持不了多久。
  我往旁邊挪了挪,剛要開口,卻忽聽有人淡淡道:“住手。”
  聲音不大,但極是清晰,而纏鬥的二人……果然住了手。
  我渾身一震,不由扭頭看向來人處,卻隻見張義手執一張勁弩,箭在弩上,正對著二人方向。
  “張義……”我輕聲開口,怔怔地望著他,隻覺得口中苦澀,一時無言。
  “過來。”張義開口,卻不看我,隻是盯著水清揚和蕭戰的方向。
  我遲疑了一下,看了看水清揚。水清揚卻忽然眯了眯眼睛向張義笑道:“你來的可比我想像的要晚,再晚一點兒,我倒沒什麽,隻怕是世子夫人的性命就難保了……”
  “世子夫人”!這四個字聽得我心中一痛。他在張義麵前如此稱呼我,是在提醒我,還是在提醒張義我的身份?但水清揚的話還是讓我怔了一下,難道他早就算準了張義會出現麽?難怪剛才他失足落馬後會跟我那麽淡定的貧嘴那麽久。可是他又為什麽會篤定張義會出現?是他親手傷了張義,是我親口傷了張義,可為什麽張義還肯身負重傷出現在這裏?
  他是要報仇,還是……我忽然不敢想下去。
  我正在胡亂啄磨間,卻聽水清揚轉向我輕笑道:“讓你過去你就過去唄,跟著他比跟著我強……”
  我汗,這話怎麽聽怎麽別扭。我瞪著他,冷笑:“我過不過去不是要征求你的意見,你多什麽嘴……”
  水清揚忽然不笑了:“我剛才跟你說了,我不知道把你從他身邊帶出來是對還是錯,而我賭他肯來,他來了,我就知道……也許我錯了……”
  “水清揚!”我聽到自己打斷他的話,我聽到自己話中的顫抖,我聽到顫抖間的害怕——求你不要再說了,求你不要繼續說下去!
  “所以……”
  “水清揚,你的嘴實在是太碎了,通常嘴碎的男人都活不太久。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張義冷冷打斷他的話。
  要不是現場氣氛緊張,我估計我會笑噴的。張義的話簡直太精僻了,水清揚的嘴,實在是太碎——可是現在,我一顆心卻在哭笑不得中擰得生痛,水清揚的意思我明白,可如果我選擇了到張義身後,那麽我今後將以何種麵目再出現在朱離甚至水清揚的麵前?
  而如果我不選擇張義,又讓張義情何以堪?我可以肯定張義是為我而來,在我那麽重地傷了他之後,他竟然還肯來救我……望著他堅毅的目光,仿佛平靜無波的表情,還有胸口不及處理的傷口,我卻再沒有勇氣再傷他一次!
  我怔怔地望著張義,他卻忽然轉頭瞥了我一眼。那目光被黯淡的月色襯得明暗不明,深不可測。
  “身為達丹部的王,竟然能紆尊降貴、忍辱負重潛伏於世子府那麽久,還能將自己弄進死牢適時救下世子夫人如此良苦用心,你還有什麽不敢的?我壞你好事,刺你一劍,你就算殺我也很正常,更何況……”水清揚下麵的話被一聲破空的箭響逼得凝在嘴邊,張義手中的箭很精準地射在水清揚身側倚著的大樹上,箭上白羽猶自晃動。
  原來水清揚……什麽都知道!想想也是,水清揚亦不是衝動之人,必是謀定而後動,估計也跟了我們有幾天,我才不信他今晚的現身隻是偶然。
  “水清揚你再說一個字,我保證下一箭會射穿你的喉嚨。”張義目光冷冷逼向水清揚,瞬間弓弩上再搭一箭,手法熟練,速度極快。
  “張義……”我被他的突然發箭嚇得腿腳發軟,我真怕他手一抖會射偏了地方,更怕下一箭會射死水清揚。不管怎麽樣,他畢竟都是朱離的朋友,也畢竟為我而來,我不能眼見他死在我麵前。我上前兩步,望著張義,“求你手下留情。”
  “好啊,一命換一命,你過來我就放了他……別再讓我說第三次。”張義下一秒就接了我的話茬,習慣性的挑了挑眉。望著他似乎沒有情緒的眼,我突然明白了他跟水清揚的心思!
  他們在一起演戲逼我回到張義身邊!以水清揚目前的受傷情況,全身而退都是問題,更不可能帶了我離開。而水清揚料到我不會棄他不顧,才會與張義如此心領神會地以這種方式逼我!
  而張義——明知道水清揚的心思,卻心甘情願被他利用,隻怕也是為了保住我的性命,且不論其中是否還有算計的成份在其中,我卻永遠不能忘記剛剛在客棧我與水清揚離開時他眼中的痛與苦澀!
  “我說王兄,你怎麽還不死心,世子夫人擺明了是要跟水大人同生共死,你成全人家便是,何必棒打鴛鴦,王兄你不是那麽不識趣的人吧……”蕭戰在一旁悠然地笑道。
  “蕭戰,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麽你帶著你的人給我滾回達丹,要麽你就和我比比誰的箭快……”
  “王兄開口,弟弟本該從命。可是弟弟也正準備跟姬副將談點生意,若沒有點籌碼也說不過去,所以想來想去,便隻有……”他話未說完,突然身形一動,快如鬼魅般直撲向我。
  我大驚,下意識就往張義身後躲。
  張義目光一閃,張弓放箭一氣嗬成,然而那淩厲的一箭——竟射了個空,透著濃濃的夜色帶了一聲破空的淒厲不知飛向何處。
  因為蕭戰身形在半空中竟打了個轉,出奇不意地襲向水清揚。當那支白羽射空時,他手中的短刀竟已抵在水清揚喉間。
  這一切發生極快,我定下心神時,隻能看到張義再換上的箭,直直瞄向蕭戰和水清揚的位置。
  “世子夫人有王兄這樣的高手護著,弟弟可不敢輕舉妄動,但弟弟看得出來,世子夫人去水大人倒頗是有心,所以若是一命換一命,我想夫人一定不會吝嗇的。”蕭戰笑眯眯地望著——我!
  此人心機極深。他知道從張義身邊搶我,隻怕得不到什麽好處,所以才會向身受重傷的水清揚下手。剛剛水清揚與他纏鬥一番已然耗費不少體力,所以被他輕而易舉持為人質,而他看得清楚我是絕不可能棄水清揚於不顧……這一環一環之間,蕭戰果然想得通透!
  

作者有話要說:朱離耗字十五萬,
不及張義有人緣。
五萬已把身來翻,
似乎前景很燦爛。

小水出場才幾眼,
貌似風光已無限。
暗河同學身未現,
但他陰魂總不散。

作者發文心顫顫,
知道讀者有埋怨。
朱離同學久不見,
隻怕已淪惡毒男。

事已至此非吾願,
還請各位靜觀變。
此文並非女N男,
真相揭開應不遠。

誰人癡情苦難言,
誰人無奈緣份淺。
誰人匆匆是過客,
誰人最後抱紅顏。

人生總有癡和怨,
相信風雨有晴天。
故事畢竟是故事,
虛幻美好才圓滿。




抉生死

  “也許她在意水清揚的死活,可我不在意,你要不要試試?”張義微眯了雙眼看向蕭戰,手中的弩似乎緊了幾分,讓我心頭也不由繃緊。我……該不該相信他?
  我還未動,張義卻一隻執弩,騰了一隻手緊緊拉住我,這是怕我一時衝動會衝過去麽?我輕輕掙了下沒掙開,索性靜了下來,最壞的打算我也想過,但我不想把所有人的性命都賠進去。
  “王兄若真不在意水清揚的性命,又何必帶傷趕過來?你應該知道我對朱夫人沒有惡意的,她活著才有利用價值……”蕭戰笑得很淡定,仿佛看穿了什麽。
  “你這話可真是有趣了,‘你家王兄’千辛萬苦把世子夫人從京城死牢裏帶出來,自然是有所圖,豈能功虧一簣,蕭戰……你抓錯人了。”水清揚故意歎息,低頭看了看自己麵前的短刀,竟也笑得淡然,然後居然拉了拉蕭戰的衣袖,“你看身後,可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萬一我一想不開,沒準兒就拉了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我沒什麽,反正胸無大誌、得過且過,可到時候你什麽氣吞山河的雄心壯誌可都跟著灰飛煙滅了,豈不可惜……”
  蕭戰冷笑:“久聞水大人巧舌如簧,今日果然見識到了,難怪連太後都如此重用喜愛你。”他的短刀有意無意的輕輕壓了下,我眼見水清揚頸間有血滲出。但蕭戰似乎麵色也微變,腳下的步子不由往裏挪了挪——水清揚也是人精,知道蕭戰最在意什麽,可他如此不計後果招惹蕭戰,卻不是良策。
  張義盯著他們良久,忽然笑了笑:“原本你沒猜出水清揚的身份,自然想把他殺了滅口,可如今他的身份已明,你既然知道他是太後身邊兒的紅人,你若真動了他,隻怕你想跟太後之間要談的交易,就得再考慮考慮了……”說罷,他拉了我的手緊了緊:“跟我走。”
  看樣子是篤定蕭戰隻是虛張聲勢,不敢動於水清揚,於是帶我撤出這趟渾水。
  蕭戰微微冷笑,打了個呼哨,黑暗閃身的十餘個黑衣人居然都是手執勁弩,肅然而立:“王兄今日想全身而退弟弟也不為難,但這個女人隻怕無論如何,都要留下才行。”
  張義驀的轉身:“我之所以不動你,是因為我顧念著達丹部難得統一了其他各部,必然要先一致對外,把跟拓跋部那些舊帳好好清算一下,而不想讓別的部的人瞧了笑話,而不是怕了你……”
  “這一點弟弟當然明白得很,王兄自從被達丹部那些長老請回來之後,怎樣對我們這些親生兄弟的,弟弟們可都一一瞧在眼裏,既然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那就別怪弟弟無情,達丹部的王也該換一換人做了!”
  說這話時,蕭戰忽然眼中閃過一絲噬血的絕決,一隻手執短刀抵著水清揚,另一隻手忽然打了個奇怪的手勢。然而手勢未落,張義長臂一撈將我攬在懷中,直向一旁掠去,手中勁弩同時疾勁射出。
  我們剛剛所立之處瞬間插滿箭羽,估計張義慢上半步,我們就都被射成了刺蝟。片刻之間,張義已拉我掠出去七八米遠,他將我放在樹下,突然一聲長嘯,直衝雲霄般極是激越,聽得我心頭發顫。
  而在這聲長嘯間,他手中勁弩竟並已並排上了六七支長箭,弓弦拉得緊繃欲斷,長箭突然激射而出,同時飛向不同方向,一氣嗬成,不遠處數名黑衣人竟應聲倒地。
  望著身邊人的殺機淩厲,目光冰冷絕然,我心咚咚直跳,這種麵目又是我陌生的,然而我已習慣了“你死我活”的生存法則,更何況這趟渾水本就是為我而趟!
  猛地想到水清揚,我心頭一緊,不由回頭,卻見不遠處蕭戰與水清揚竟又纏鬥在一起。而張義閃躲之前的一箭正射在蕭戰右肩窩,就算黑暗之中,也能看到鮮血淋漓,極是駭人。
  然而他們的交手並未進行幾個來回,我看到水清揚雙袖一卷,毫不閃躲地纏住蕭戰右手中的長鞭,因為蕭戰右肩中箭,右手執鞭本就不穩,此時見水清揚攻他薄弱環節,卻忽然冷冷一笑,棄鞭撤身,但同時,蕭戰左手的短刀直紮向水清揚胸口!
  水清揚腳下居然一個踉蹌,竟被蕭戰刺中,突然身形一晃,直直向左側栽了過去——而他的身側,正是黑暗不見底的——山崖!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我覺得他跌倒下去好像慢鏡頭一樣在我眼前漸漸變慢放大,我仿佛感到他臨掉下去時最後一眼竟是看向我,那目光中似乎有種種說不出的心緒,有釋然絕決有擔憂關切有無奈感傷不甘……他怎麽能這麽輕易就掉下去,他怎麽能這麽輕易就死在我麵前,他這樣讓我情何以堪,讓我今天如何麵對朱離,如何麵對——自己!
  我想都沒想,幾步衝了過去,望著那衣袂紛飛的黑影飄浮,仿佛與我擦肩而過,又仿佛我一伸手就能抓在手中——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不料腳下一空,竟也跟著墜了下去。
  我開始並沒有想要跟水清揚以此種方式同生共死,但此時此刻,我卻突然有種解脫的感覺!或者在知道朱離放棄了我之後,我早已萌生了死的想法,但我一直沒有一個可以放縱自己任性去死的理由——我雖然一直都並不堅強,卻沒有輕生的念頭,我總期待著有一日能夠等待到心中那個人的救贖。
  可是水清揚在我麵前失足跌落山崖,我一時衝動的追隨卻讓我無比釋然,我忽然覺得,如果這樣死去也不錯,至少我不欠水清揚的,也不必再拖累張義,我甚至隱隱有種惡意的報複,當朱離知道水清揚是為救我而死,當朱離知道我與水清揚死在一起,不知道他是什麽感覺!
  然而,我剛剛滑下山崖不及墜落,卻突然覺得一隻手緊緊拉住我的手腕。我抬眸,對上了張義的眼!
  “你瘋了!”那雙曾經堅毅執著冷靜的眼中,此時第一次浮現出了驚慌緊張種種神色。我不知道他怎麽會這麽快就衝了過來,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結束掉了身邊的危險,我隻知道,他抓著我的手,那麽用力那麽緊!
  我全身重量都被吊在那一隻手臂上,隻覺得那隻胳膊仿佛要被扯斷了一樣痛到了心底。
  “放手!”我苦笑,仿佛見銀光一閃,竟是一隻箭直直射入張義的肩膀,我感覺到了他似乎微一顫抖,卻沒有絲毫鬆手的意思,我不由用力去掙他的手,大聲道,“你快放手,我不要你救,我不要……”
  “別亂動,抓緊我的手,我拉你上……”有什麽東西跌落到我的臉上,一滴滴熱熱的,我的鼻端聞到了血的腥味——是他在客棧被水清揚刺中的傷口迸裂,還是剛剛他的肩膀被射中之後流下的血?
  難怪他會叫我用力,因為他的手臂根本用不上力氣了,而他這樣拉著我,隻會拖累他跟我一起死!
  我打斷他的話:“你讓我死,我不要欠你的情,不要欠水清揚的命,從朱離拋下我的時候我就不想活了……你罵我懦弱也好,沒出息也好,反正我這麽活著,太累了……”邊說我邊使盡力氣抬起另一隻手去掰他握著我的手。
  “你瘋了,不要胡思亂想,聽我的……快使勁,我拉你上來,一切都好說……”張義忽然柔和了麵色和聲音,沉默了片刻才又道,“對不起,之前我是在騙你……其實……其實讓我救你照顧你的人,是朱離……他並沒有丟下你,一直……一直都是我騙了你……”
  他說得又急又快,好像突然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借口可以說服我改變主意一樣。我不由苦笑搖頭:“張義……你把我……”話還沒說完,我注意到他的身體又是一抖——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他身後的情況,但我想,可能是他又受了傷,我心下大急,不由冷笑,“你把我當傻子了是不是,你以為這麽說我就能信?我告訴你,我不信!你說是姬暗河我就信是姬暗河,如今你語氣一轉又成了朱離,然後呢,下回又是誰?難不成還是皇上太後讓你救的我?張義,你放手,別讓我瞧不起你……你不是贏得起輸不起的人,你也不是要女人不要江山的人,你辛辛苦苦地活下來,有你自己的追求和抱負,你再跟我僵持下去,就會連自己的命都丟了,你是想跟我一起死麽?好,那你有種就跟我跳下來,要是咱倆都沒摔死,我就跟了你,否則,你就鬆了我的手,讓我自生自滅吧……”
  我在逼他!
  我就是在逼他,逼他放手!
  我這一路已經拖累他很多了,他對我的好就算我是傻瓜也看得清清楚楚,可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沒有將來!隻要我活著一天,我心裏都會有一個人的影子,那脆弱而堅強的眼神,那憂傷而溫和的笑容,那高雅而淡然的氣質,那深情而鄭重的承諾……這一路來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但直到此時,哪怕我經曆了那麽多的坎坷苦難,哪怕我心中對張義存了感激感動心動心痛和種種莫名的心緒,我卻依然無法抹去朱離的影子!
  或許,我應該死,在朱離放棄了我時,在張義為我生死相難取舍時,在水清揚為我跌落山崖時!
  我死了,對張義,對朱離,對我——才都是真正的解脫!
  張義的眼神緊緊鎖著我,帶了種種我不想深究的情緒,但那其中任何的一種情緒,都仿佛能在我心上燒出一個大洞來一般。我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根根——去掰開他的手指!
  

作者有話要說:夫小白文者,必有穿越、毒發、跳崖、英雄救美、美救英雄、同生共死、無數HC男愛戀等種種濫俗情節!《謀夫計》乃小白中之小白,若無如此種種豈非愧對於各位讀者,愧對“小白”之稱。
故,順從於潛規則,此章節出現跳崖之情節,請自帶避雷設備!
PS:夏季多雷雨,看文應謹慎~~




臨絕境

  他的手指冰冷僵硬,像鐵箍一樣緊緊握著我的手腕,任我如何使勁也掰不開。張義短促而嘶啞的聲音想在我耳邊,聽得我心頭發痛:“你別逼我!”
  我閉了閉眼,終於放棄與他較勁的想法,另一隻手在腰間摸索,掏出張義送給我的短刀。
  當初他送給我讓我保命,可我想不到第一次用它,竟是來對付張義!
  我對準自己的被張義攥著的手腕,大聲道:“你再不放手,我就用它割斷我的手腕,到時候一樣也是一死……”
  他的手一抖,我覺得我的手腕在他手中移動了寸許。但因為這分移動,讓我感到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又濕又滑,於是,在這份濕滑中我的手腕緩緩地脫離他的手!
  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的放手讓我心頭一輕,整個人借著那向下的力緩緩下墜,我終於可以不欠他什麽了,我也終於……可以解脫了——驀的,我覺得手腕一陣刺痛,隨著下沉,朱離送我的佛珠竟也漸漸強行脫離了我的手腕……朱離當初把佛珠給我係在手上時的話恍然還在耳邊,我曾經信口胡言說“珠在人在”,竟然一語中讖。它雖從不曾護我平安,但佛家聖物果然是有靈性的,我若死了,自然也不想用它陪葬……
  “這是朱離的……”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既然想成全,就徹底斷了一切念想吧!腦海裏忽然很不合時宜的浮現出“還君明珠雙淚垂”,然後是更不合時宜的下半句!
  黑暗之中,我看到不張義的表情,我想我也許永遠都再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仿佛有一滴液體,滴落在我與他再不緊握、漸離漸遠的手心之上,那透明的,帶了月色的晶瑩的東西,仿佛是種強烈的腐蝕劑,不但在手上,而且在心上,會留下永遠的,不可磨滅的痕跡。
  難怪古人會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寧願他恨我的絕決與無情!
  我閉了眼,放鬆身體,感受從高處墜下的失重感。
  曾經被同學拉上過蹦極的高台之上,但我終究在眾人的恥笑中灰溜溜地退了回去。我承認我的膽小怕死,一點也不喜歡身體失重的刺激感,這次毫不猶豫地跳下來,應該是我平生中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了。
  我隱約聽到一聲長嘯劃破沉沉夜色,猛地衝擊著我的耳膜。雖然越來越遠,卻仿佛在撕裂著我的心。我突然痛恨這種墜落的過程,也許立刻摔死一了百了,反而是一種幸福!
  但我感覺後背一痛,似乎被樹枝刮了一下,因為從上麵墜下隻是瞬間的事,所以我下墜的距離時間並不長,被刮的傷也應該不是很重。而我的身體隻是片刻受阻,便繼續墜了下去。
  可是……忽然,我覺得腰間一緊,似乎被什麽東西纏住了,於是,我在猛地上下顛了幾下之後,被……吊在了半空中。
  這個姿勢很是別扭,半橫在那裏,我呆呆的吊在那裏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沒死,可是……我費勁兒地向上抬頭,但上麵黑漆漆的一片,我什麽也看不見,卻突然聽得有人壓低聲音喝道:“別看了,是我!”
  我再怔了怔:“水……水清揚……”
  我聲音裏帶的顫抖竟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就好像被判了死刑沒兩天好活的絕症病人,死前把房子也賣了,把所有的積蓄也都給花幹淨了,跟所有的親人朋友也都告過別了,沒準兒又幹了幾件平時絕不肯做的惡毒事小小放縱了下自己——結果卻突然發現是誤診一樣。
  我不由苦笑,這種感覺實在不怎麽好,可我究竟是會因為沒死成而失望,還是會因絕處逢生而喜悅?
  我突然覺得身體又晃了晃,嚇得我不由驚叫了一聲,剛才直接掉下去摔死也就罷了,偏是又被中途截了一下,或者……我終究還是怕死的。
  “噓——”水清揚輕哼了一聲。我恍然,從剛剛高空墜落的感覺來看,應該此處距離崖頂不算太遠,他也是怕被上麵的人聽到。於是我忙住了聲,穩了穩心神才道:“你……你怎麽在……”
  話未說完,又晃了幾下,我立刻不敢再動,這種姿勢實在是太難受了。
  “你是驚訝我活著?”我聽水清揚輕笑,“當然是因為我這個人心眼兒好,我知道我若死了,你也不好意思活著,我舍不得讓你死,所以我隻好活著嘍……”
  我繼續沉默。他既然沒死,那麽剛剛我跟張義之間的對話想必他都聽到了,像他這麽聰明的人,猜也猜到了其中的緣由,但他緘口不談,我當然也不願再提。我跟張義之間所有的交集,因為這次的生死掙紮,應該可以了結了吧——我的心死相逼,他的或主動或被動的放手,那是除卻身份地位等種種原因之後,再次橫亙在我們心頭的刺,永遠拔不掉的刺!
  “喂喂喂,不用太感動,咱們還是先想怎麽下去吧。”水清揚在我頭頂上方輕喚。
  我道:“你是聰明機智武功高強的大俠,我是馬都不會騎的笨蛋,想辦法也是你想啊!”
  “沒你我當然是輕而易舉解決問題,要不是為了救你,我早下去了……”
  我苦笑:“是啊,一直都是我拖累你,拖累你們,要不我……”
  “小白!”水清揚的聲音不大,但極是嚴厲,聽得我猛地一抖,“你要再敢尋死,這回輪到我跟你同生共死,你信不信!”
  我的心,驀的浮起一絲酸楚。明明是我以死相逼讓張義放手,可心底深處竟還有種說不清楚的痛——我狠狠鄙視自己的矯情,可卻不能騙自己的心!同生共死,多麽輕易的四個字,可是誰又能和誰真的同生共死!
  朱離的放手讓我身陷囹圄,幾乎葬身火場,張義的放手讓我墜落懸崖,幾乎摔成肉泥……我歎息,剛才我既然沒有在水清揚救下我的第一時間有“骨氣”地喊出“讓我死,不用你救我”,我潛意識裏果然還是怕死的,於是我搖頭輕聲道:“你覺得我還有勇氣再死第三回麽……”
  我感覺水清揚靜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你放心,有我在,你不會再死第三回的!”
  我抬頭,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這是他少有的,極是正式慎重的語氣,可是……我不要他的承諾!我與他的“同生共死”隻是機緣巧合,隻是我為擺脫張義而找的借口,我不想欠他的,他也並不欠我的……張了張口,剛想說話,卻聽得水清揚又道:“別動了,快別抬頭……”
  我怔了怔,還沒來得及反應,又得水清揚繼續歎息:“再看,我可就賴你一輩子了……”
  我還是沒明白,此時卻覺得腰上的繩子緊了緊,我感覺自己被慢慢……提了上去。然後一隻強有力的手緊緊拉住我的手臂,再然後……我突然覺得手中一空,聽得水清揚淡淡道:“你太笨,別到時候再傷著自己,這東西我先幫你收著……”
  我這才發現他取走的,竟是我手中的短刀!那是張義送給我防身的,想必剛才在崖邊我抽刀以此相逼水清揚在下麵聽得真真切切,他剛才是怕我意氣用事順手用刀把繩子割斷了吧……我還真沒有那麽“機智”和有勇氣!
  透著月光,我依稀能夠看到周圍的枝椏,知道定是這棵樹救了水清揚和我。他另一隻手唏唏嗦嗦了一陣子好像收好了刀,才沉聲道:“怕不怕?”
  我明白他的意思,卻故意點頭:“怕。”
  他哧的一笑:“真煞風景……那些女孩子在我懷中的時候,一向都會說‘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說著,他卻不等我回答,隻是低聲又道,“若怕就把眼睛閉上……”
  “我又不是蝙蝠,沒有夜間視物的本事,閉不閉眼睛都一樣……”盡管如此,我還是閉上了眼。
  “抱緊了,可不是占你便宜,你若掉下去,便是兩條人命。”感覺他拉著我的手變換了下位置,將我緊緊攬在胸前。連調笑帶威脅,這果然是水清揚風格,但我卻聽出了他話裏的認真。,我猶豫了下,值此生死攸關之時,也顧不得那麽多,緊緊抱住他的腰。但鼻端瞬間聞到一抹血腥的味道,不由想到剛剛蕭戰劃過他胸口的一刀,心中猛地一抽:“你的傷……”
  “不礙事,我的千年道行沒那麽容易就毀了……”水清揚淡淡笑道,胸腔的共鳴回蕩在我耳邊,讓我頭腦有片刻的空白,就在這空白的瞬間,我卻覺得他的身體突然一緊,我隨著他一起,猛地蕩了出去!
  我發現我真的不是故意逗他,我現在真的很怕!整個人就像飛出去的風箏一樣不著邊際的飄著,要不是耳邊還有那強壯有力的心跳的安慰,我覺得我一定會在半空就死於驚嚇過度。
  我感覺到風在耳邊呼嘯,感覺到身體被樹枝劃過,這個時刻根本沒有電視劇裏的慢鏡頭回放那種穿林而過的浪漫美好,隻覺得身體不斷下墜下墜下墜,就再我以為自己會再次有可能被摔成肉泥時,我突然覺得下墜的態勢緩住了,再然後,我感覺水清揚的另一隻手一鬆,我和他,終於接觸到熟悉而可愛的地麵,但腳下踉蹌,我們倒在地上。
  地上是幹燥而鬆軟的草和泥土的味道,其間夾雜著越來越重的血腥之氣。我大驚,借著隱約的月色忙去推摔在我旁邊的水清揚,他趴在地上,整個臉埋的土中,我隻覺得他身下一片濕濡的血腥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工作太忙,心情不好,又遇瓶頸。
更新緩慢,見諒!




患難情

  “小水,小水……水清揚……”我覺得自己的聲兒都變了,用力推開他,隻聽“撲通”的一聲,他一個翻身,仰麵躺在地上,再次濺起塵土一片,嗆得我和水清揚都大力咳嗽起來。
  “你再這樣……折騰我,咳……咳……我就真的死了……”水清揚的聲音第一次讓覺得原來呻吟聲也可以如天籟般可愛,我幾乎要喜極而泣了:“你身上那麽多血……我以為……”
  “大姐,我要真流那麽多血,現在……就是……詐屍了。”水清揚無奈地歎息,隨意抬手指了指身邊。
  我扭頭,卻見他身邊是剛剛自崖上跌落的水清揚的馬的屍體,不由一呆。那馬扭成一個極是怪異的姿勢,鮮血流了一地。雖然沒有支離破碎,但死狀還是讓我心中一痛,胃裏也有點翻江倒海地難受——兔死狐悲(這個比喻也許並不恰當),我若直接從上麵掉下來,不知道是不是比這樣子還恐怖!
  “剛剛馬掉下去時,我仔細聽過,知道這處斷崖應該沒有想像的深,因為我在心中默數到二十左右的時候,聽到了它被樹枝阻擋發出的聲音,默數到四十五的時候隱約聽到了細微的墜物聲……”
  我不由瞪大眼睛——被人圍攻的危急關頭,他帶著傷,又一身狼狽,竟還能注意到這些細節,他是不是人啊!我膜拜地望向他,他笑了笑又道:“我當時就已經算計著,最後實在不行跳崖避此一劫也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難怪在那種情況下,他笑得出,還拿話來刺激蕭戰。而當他把蕭戰往崖邊引時,隻怕早已算好這個結果——原來是有恃無恐,看來他還真是沒打算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我瞪著他:“所以你故意受了蕭戰一刀,就是為了趁機奪他手中的長鞭?”
  提到這個,水清揚忽然歎了口氣:“是啊,我早就看中了他手中的鞭子,夠長夠結實,以我的輕功和內力,至少保證自己跳下去可以摔不死……”他頓了下,才又道,“可別怪我沒想著救你,我知道張義也定會護你周全的。可偏是我沒想到,你卻也跟著跳下來……我……”
  他又頓住了,這回換我歎氣了,偏我是個笨蛋!要早知道他算計好這一切,我幹嘛跟著往下跳?就算我想跟張義一刀兩斷,也犯不著非用這種絕決的辦法,還不是以為水清揚掛掉了,不想讓自己虧欠他的情義,更不知道將來以何種麵目麵對朱離,麵對自己!
  “小白,我……”
  我不知道水清揚想說什麽,但他一用這種特別正經的語氣跟我說話,我心裏就發毛,於是我忙左右言顧換了個話題:“那鞭子隻有一根吧……可你又是怎麽會救下我……”
  水清揚忽然怔了下,然後吭吭地笑了幾聲,半抬了頭盯著我腰間,複又喘息了兩下,繼續笑。
  我低頭,借著隱約的月光看不大真切,於是隻好摸了摸腰間剛才被水清揚拴住阻止我掉下去的繩子,雖然柔軟卻也結實,可是……我再次疑惑地望著水清揚,不知道他為什麽笑得那麽古怪。
  終於水清揚再次歎息:“你掛在崖邊跟……的……時候,我就開始保佑你不要太固執得非往下跳,就算真要往下跳,也一定要多堅持一會兒,也幸好我夠聰明夠急智,想到我除了鞭子還有……腰帶……”
  後麵他再說什麽我已經聽不清楚了。我隻覺得腦袋裏“轟”的一聲。
  我終於明白他剛才說的什麽“賴我一輩子”是什麽意思了。他……他……他居然是用腰帶,那麽……我忍不住看向他的褲子,雖然還好好地穿在他的身上,但我想我的臉還是紅透了。而且……上麵有被樹枝劃破的痕跡,看上去十分的……不雅!
  本著非禮勿視的原則,我立刻別過頭,但猛地想到自己也從高處跌落,隻怕……我忙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幸好還算整齊,但回想到剛才的情景,隻怕是水清揚護著我替我擋去了大部分的樹枝的糾纏……一時間心中五味陳雜,真真對眼前這個水大帥哥又愛又恨!
  “你別這麽看過,我剛才吊在你上麵,最擔心的可真的是萬一褲子要是掉下來,我這一世的清白豈不是……”
  “水清揚,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我就……”我原本心中浮起的愧疚感傷全被此人惡意的捉弄搞得無影無蹤,我狠狠地瞪著他,卻說不下去了。我還真不能拿他怎麽樣,似乎他也知道這一點,於是很得意地看著我。
  “你就什麽?反正我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了,你給我個痛快倒也不錯……”
  若論鬥嘴我是永遠也鬥不過他的,而且他真的很會戳我心窩子。我沉默了一下,終於認真的看著他胸前的傷口和他在隱約月色下很是蒼白的臉,我知道是我的任性拖累了他,也許沒有我,他早就逃之夭夭了。靜了片刻,我認真的望著他,道:“水清揚,那你答應我,不要死,好不好?”
  水清揚似乎怔了一下,那帶了戲謔笑意的神色漸漸隱去在他眼中,那目光映了月的光芒,極是清亮:“那麽你也答應我,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要死,好不好?”
  我一點都不喜歡他語氣中的正經的輕柔,我用力搖頭:“不好……不好,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水清揚,連崖我都跳了,我還有什麽……”
  我的話忽然很沒有了底氣,估計我跟張義的對話他在下麵聽得真真切切,可是……我有點氣急敗壞,向他腰間摸去。果然不出所料,他腰間別了一把軟劍(事實證明解開腰帶他的褲子也不會掉下去,但此時我已無暇糾結此事),軟劍旁正別著我那把短刀,我猛地抽出來,隻為了表明立場:“不信你就死死試試!”
  他忽然笑了下,輕輕從我手中抽出刀:“我說過,有我在,不會讓你死第三回!”
  瞬間淚水模糊了我的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也許是劫後餘生的喜悅,也許是對未知前途的害怕,也許是對失去的某些東西的感傷,也許是……反正絕不是因為水清揚眼中的溫柔和悲傷!
  “扶我起來。”水清揚卻好像沒注意到我的眼淚,忽然斂了麵上的種種讓我心安和讓我心生不安的情緒,淡淡開口。
  我依言用力去扶起他,盡量小心不去觸及到他胸前的傷口和背後的箭傷,用自己的身體撐著他坐起來:“然後呢,你的傷……”
  入手之處一片濕濡的血腥,我知道那不盡是馬血,肯定他也流了不少血,隻胸前那片暗漬就擴散了一片,還有背後那直沒入肩的金羽小箭,那隻手臂因為剛才掛在樹幹上救我時的用力,血也濕透了半邊身體。
  我真不知道他哪來那麽大精力,傷成這樣兒還有心思得瑟。
  “然後啊,然後讓少爺我想想,咱倆‘同生’,還是‘共死’,究竟哪個選擇更好一點……”我已經盡量放輕了力氣,他還是因為坐起來這個動作痛得麵色有點扭曲,然而白了一張臉,卻還依舊語意輕鬆。
  他緩緩抬了那隻沒受傷的手在懷中摸索,然後扭臉看向我,笑得很欠揍:“想看煙火麽?給哥哥笑一個,哥哥就給你看……”
  我瞪他,他卻無視。隻見他緩緩解開手中幾層油布,取出一個形似圓筒狀的東西,筒口朝上,另一隻手向上舉了舉,似乎有點費勁,便看向我。
  於是,我道:“想讓我幫忙?給姐姐笑一個,姐姐就幫你……”
  他怔了一下,苦笑道:“果然是現世報……”
  我抿嘴笑了一下,摸索著找到引環,用力一拉,一朵藍色的焰火從他高舉的手中騰起,瞬間竄到了半空中,閃起眩目的光亮,雖不燦爛,卻又高又亮。
  我怔怔地望著那朵煙火,難怪水清揚老神在在地跟我嘰嘰歪歪半天,原來心中已有打算,這人果然是隻精明的狐狸,早給自己留了後路。
  可是千算萬算,他卻沒算到我也跳下了崖,所以才會……把他弄得如此狼狽吧!我不由埋怨:“早幹嘛去了,這兒才知道放信號叫人來,不知道還趕不趕得及給你收屍!”
  煙火映得水清揚的臉愈發的蒼白。他卻輕輕給了我一個“你很白癡”的眼神:“是啊,早點放,可以讓蕭戰帶人來砍了我們,讓後麵的人來給我們收屍時間也剛剛好。”
  我覺得自己臉一紅,忙住了口。要不然他比我精明呢,原來他拖了這麽久,是為了確認崖上的人已經不在了。可是……張義呢?他剛剛因為在崖邊企圖將我拉上來,而身中數箭,他現在可還活著?不過,他一向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又有極頑強的生命力和意誌,自然不會輕易死掉。那麽,他……我猛地搖頭,用力想將這個名字甩出記憶,我以死相拚來忘記他,放棄他,從此他與我,天涯陌路,便再無瓜葛!
  “別搖了,再搖……我真被你搖死了……”水清揚苦笑,氣息有些微弱。
  我怔了一下,然後用肩膀頂著他,解開還纏在身上的他的腰帶,又從衣襟處翻到了塊幹淨的帕子,輕輕揭開覆在他傷口上的破損的衣服,替他小心包紮胸前的傷口。傷口不是在要害處,但卻很深,因為剛才的一係列大力動作現在還在流血。我輕輕按了按周圍,應該是沒傷及肋骨,但皮肉外翻的樣子還是挺猙獰的。
  “挺像樣的……以前……學過?”水清揚盯著我給他包紮,忽然開口。
  我的手頓了頓,還是道:“嗯。”
  “哦。”可能覺出來我不想說,他也沒再多說什麽,可是我忽然想到那日在世子府的書房,他嘲笑我給朱離尋治病方子的情景。反正不管他信不信,我是沒打算給他講中醫和西醫的區別。
  靜了半晌,他卻忽然又道,“你……叫什麽名字?”
  此時我已經替他簡單包紮了傷口,讓他半靠在我身上,所以他應該感覺到我身體微微一震。也曾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當時我沒有回答,他也不以為甚。可現在……水清揚這次去沒再輕易放過我,半側了臉望向我:“我不想叫你白晴,或者……小白!”
  我抿了抿嘴,一時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我不想當白晴,可是除了白晴,我還能當誰?在這個時代,在這種情景下,我早已做不回我自己。
  “你要不肯說,那我就隨便幫你起個名字,你覺得叫‘小花’……好呢,還是叫‘翠紅’好聽……要不叫‘錦繡’或者‘芙蓉’……有道是‘芙蓉帳裏度春宵’,這個名字挺柔媚的……”
  他這是故意要惡心我,彼時他肯定不知道幾百年後有位“芙蓉”姐姐更有喜感,我可沒興趣與她同名!
  麵對水清揚的咄咄,咄咄間的認真,認真間的調侃,我遲疑了下,還是緩緩開口:“我叫未晞。”
  “姓……什麽?”
  得寸進尺——我再次歎息:“姓白。”
  哈哈,有人終於無言了。
  

作者有話要說:患難見真情,
崖底共死生。
艱難唯一死,
誰人度春風。

小水傷很重,
小白意難平。
皎皎月光下,
何處是歸程。




水波亂

  
  “你……真姓白?”
  我無奈點頭:“我爸爸姓白。”
  “原來,怎麽樣都是小白……”水清揚忽然“哧”的一笑,但一笑間似乎又牽動了傷口,然後他呼呼地呼痛,讓他一張俊臉上的表情十分扭曲。
  我剛要張口笑他,卻聽他極認真的叫了一聲:“未浠……”
  我心頭一動,但願是我想多了。於是我笑道:“很少有人這麽叫我……我的親人一般則會叫我‘露露’……”
  其實隻有爸爸會經常這麽叫,自爸爸去世後,再不曾聽過這樣熟悉的稱呼了。真是恍如隔世啊,可是想想,真的已經隔世,所以過去的一切再回不來!
  “露露……蒹葭淒淒,白露未浠,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想不到他第一時間就聯想到這些,不知道是要歎古人的博學,還是要歎水清揚的博學。我點頭輕聲歎息:“我生於白露這一天。”
  我得感謝酷愛中國文學的爸爸,白未浠,的確白露要好。
  “未浠……”他卻不聽我的解釋,隻是淡淡道,“不管怎麽樣,我都覺得‘未浠’比‘小白’好聽得多……”
  我打斷他的話:“我的同事朋友都叫我小白,我習慣了,覺得也……”
  “那你願意做‘白晴’,還是願意做‘白未浠’……”他的目光忽然咄咄地逼向我,與剛才的虛弱截然不同,如果不是我親眼見他的傷口猙獰和失血過多,我幾乎以為他是裝傷騙我同情。
  “我早已變不回‘白未浠’。”我想回避他的目光,猶豫了一下卻迎了過去,就好像我無法回避穿越成為別人的命運,就好像我無法回避我來之後的種種遭遇,種種人和種種事一樣,“如果你不喜歡叫我‘小白’,你還可以叫我‘世子夫人’,或者,以你和朱離的關係,可以叫我一聲‘嫂子’……”
  水清揚掩口輕輕咳嗽了一下,卻不再言語,隻是將他的大半重量都放在我身上。不知道是因為夜風太寒,還是因為失血過多,我隻覺得他的身體一片冰寒。
  我微一猶豫,半側了身體脫下外衣蓋在他身上。他猛的抬頭,看著我的目光中滿是驚訝與震驚。
  我坦然地迎向他的目光:“真抱歉,除了這個,我什麽都做不了。”
  驚詫隻是一瞬,水清揚卻沒有推托,靜了片刻,才淡淡道:“其實,你已經做了很多……”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了。月已過中天,有點黯淡,我們靜默著,守候著生的希望。沉默了半晌,水清揚忽然咳了幾聲,才輕聲開口:“其實,朱兄不是棄你不顧,他……隻是……自身難保……”
  這話仿佛一記大錘,猛地敲進我心底。我一激靈:“你什麽意思……”
  “我聽說……他在趕去……見靜王爺的途中……宿毒發作……”水清揚抬手捂著嘴又咳了兩聲,我方覺出他的氣息不對,伸手去摸,隻覺得他的額頭開始發熱,而四肢卻冰涼,心下不由一凜。
  見他還要張口,我不由道:“你先別說話了,省省力氣……”
  “其實我若……早跟你說了,也許……你剛才……就不用……跟著我跳下來了……”
  “是,是,是我不好,我若不跳下來,也就不用拖累你,你就全身而退了。”我點頭苦笑,雖然水清揚這個消息太過讓震驚,可我現在更擔心眼前這個人會隨時掛掉。我果然是沒有遠慮的人,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專注於眼前。
  “可是……你陪我跳下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覺得……很開心……不管是什麽原因,你……你肯跟我……同生共死……”
  我有點氣急敗壞,都什麽時候了,他還糾結這些:“你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開口說話,很費神的。”我替他攏了攏外衣,水清揚卻搖搖頭:“你……讓我說吧……我不說,一定會……昏……過去,我想……醒著……”
  我直到這時,才突然間明白了,他一直那麽得瑟地跟我鬥嘴抬杠的真正原因!他才受傷不久,身上的種種傷後症狀應該不會這麽明顯反應出來,而額頭發熱,四肢冰冷,麵色蒼白,嘴唇烏青,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毒!
  “你中毒了?哪裏有毒?”我下意識想去拉他的衣襟,水清揚動了動:“男女授受不親……”
  我無言。就算他真的中毒,我想我也做不到替他吸毒的(且不論吸毒還是不是能管用)。若在過去,我的白求恩精神肯定會戰勝一切,可是到了古代,我果然迂腐和顧忌起來,何況其間夾雜著他是朱離的好朋友,夾雜著他言語中的曖昧不明,更讓我畏首畏尾,瞻前顧後。
  “應該是……背後……那一箭……”水清揚見我住了手,輕聲苦笑,“想不到……西遼也有使毒的……高手……”
  說話間,我注意他又抬起袖子,可惜這回卻因為沒了力氣隻抬到一半就無力垂下!我這才後知後覺得發現他唇邊的一抹血跡!我大驚,扯了他的袖子,發現上麵已經是斑斑血跡,原來他之前數次的捂嘴,都是為了偷偷擦掉從口中湧出的血!
  天知道他一直在對我開玩笑逗我開心,是忍了多大的痛苦。
  “水清揚,你……”
  我聽出自己聲音裏的顫抖和緊張,可他卻隻是咧嘴一笑:“放心……還沒走出……山穀,我死不了……再說了,我……我修煉了那麽多年……還沒有為患……人間,怎麽可能就輕易……就死……”
  都什麽時候了,他還在安慰我,我心下戚戚,剛要讓他閉上嘴,誰知他卻忽然住了口,反而我嚇了一跳,以為他暈過去了。湊近了點方才看見他側耳專注的神色,然後竟然是長長的舒了口氣,輕聲歎息:“你要是……再不來,我做了鬼……就專門……半夜到你家……問候你家……夫人……”
  “我夫人就是你妹子,你這個當大舅子的活著的時候也沒少打擾我們,死後陰魂不散倒也正常。”我終於聽到腳步聲,與那人的聲音同時傳來,語意輕鬆,但步伐極快,似乎開始很遠,但瞬間就到了跟前——而聽聲音,應該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我也微鬆了口氣。
  可我忽然覺得這聲音無比耳熟。怔了下,我方反應過來,他的聲音,竟是當時在客棧時第一個現身調虎離山引開過張義的黑衣人。
  事後我也有過閃念,張義身懷武功,會不會把那個黑衣人給殺了,可又不敢想下去,因為在他的價值觀中,人命是如草芥的,可想不到……也不知道是他一時心軟,還是因為這個人的武功也不弱。但此時聽他跟水清揚的對話,原來他們……居然還是姻親!
  忽明忽暗的燈火閃爍,但待光影投了過來到水清揚臉上,卻隻見那人一下子衝到他麵前,聲音竟微有顫抖:“你的傷……”說話間一把揭開我蓋在水清揚身上的外袍,運指如風,疾點了他身上的數處穴位,然後才猛地回眸向我厲聲道,“怎麽讓他傷成這樣!”
  我被他吼得有點短路了。又不是我把水清揚害成這樣的,幹嘛這麽凶我!可轉念一想,他畢竟是為了救我才受傷,我難辭其咎,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開口。
  驀地忽然發現眼前這個人不但聲音耳熟,而且長得也有點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我這個人記人的本事一向不是很好,而且這種溫和正直的麵孔更是……我突然意識到了我在哪裏見過此人!
  那日我和張義在途中遇到查車的邊城將士,他手執通輯犯的畫像款款掀簾,還語意溫和地說讓我們抓緊時間趕路,以及說城中的張誠大夫是他表舅雲雲……當時曾經感慨居然有如此溫文爾雅的邊城守將,想不到一切竟都隻是一個局。
  難怪水清揚能夠那麽輕易找到我,隻怕是因為我和張義已經“葬身獄中”的身份,他們不便明目張膽地尋人,才會以尋找別的通輯犯為借口,方便搜尋過路的馬車。
  正在出神間,卻隻覺得水清揚輕輕動了下,我忙低頭,見他一雙眼雖然被傷痛與毒折磨得有點無神,卻定定地盯著我:“一直……想向你說明……卻還沒來得及……”
  他果然知道知道我的心思。我心中一時間心中五味陳雜,卻說不清是什麽滋味,果然陰謀無處不在,人人心機深沉。
  那人許是見我隻是怔怔出神不語,不由冷哼一聲,又扭頭向水清揚道:“你放心,我定會替你出了這口惡氣……”
  水清揚搖頭笑道:“都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遷怒於……旁人……”輕輕喘息之後微斂了麵上的笑意,“我等了許久,卻不……不是擔心你不來救我,而是……而是怕你……”
  卻見來人因為水清揚的這句話微沉了麵色:“想不到那契丹狗賊一身功夫如此了得,而且心機也深沉,我還真是險些吃了他的虧,不過他也沒討到什麽便宜,放心,我這個禦前步軍司副統製,也不是吃幹飯的……我已命人將涼州城方圓百裏全線布防,絕不讓他們逃掉……”
  說話間,他半直了身體,輕輕扶起水清揚:“我先帶你回涼州城……其他事情就交給我吧!”說罷揚聲喚人來抬水清揚。
  我心中卻狠狠地痛了一下。他罵張義是——契丹狗賊!看他眼中的冷意,話間的恨意,這又豈能隻是個人恩怨?可張義如今身負重傷,原本就九死一生,若要再落入他們手中……
  驀地我注意到水清揚的目光投向我。不管他知道不知道我跟張義之間發生了什麽,但以他的敏銳,應該能夠猜到一些東西。而那探究目光中的了然,讓我期待他能說些什麽。
  可是盯著我半晌,他卻終隻是輕聲歎息,然後向身邊人道:“陸言,把……外袍脫了……給……她……”
  那個叫陸言的人,似乎愣了下,下意識打量我,卻隻一眼便立刻別過頭,一聲不吭脫了外袍遞給我。我見他一副的表情,方明白水清揚的意思。
  現在的我,絕對可以用衣衫不整來形容了。外衣給了水清揚,而就算剛剛從高空墜下時有水清揚護著,但身上的衣服也難免劃破了幾處,雖然沒露什麽肌膚,但估計以古代的標準也夠得上是非禮勿視了吧。
  可我不想要這個男人的衣服。原本在官道上相見對他還有幾分好感,但剛剛聽他的話卻讓我無端心生反感。我沒有非想讓人人接受世界大同的意思,但我承認我也是主觀而狹隘的人,我不會與侮辱我朋友的人成為朋友——不管我承認不承認,我與張義就算有絕決的一跳,終究還是無法成為陌路!
  我盯著陸言手中的外袍,靜了一下,沒有接,隻是轉身扯下水清揚身上我的外衣披在身上。
  陸言似乎呆了一下,有點摸不著頭腦的看向水清揚。水清揚此時已被他帶來的人扶了起來背在背上,目光卻因為我的動作而逡巡在我的臉上。
  看什麽看,你不是比猴子還精麽,又怎麽會猜不出我想什麽?!我沒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沒有掩飾自己的心情,許多在之前發生的事,我不敢想不去想,並不代表就可以消失。
  如果今日可以活著走出去,我不知道又將麵對是的怎麽樣一種境況和人生,然而曾經經曆過的一切,我無法做到如過眼雲煙。也許正是因為我的看不開,我才寧願用死來求得心安!
  或許我跟張義此生不再有交集,然而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我依然會銘記於心,我心中依舊有著對他的一份堅持。
  水清揚輕輕一歎,似是開口想說什麽,然而剛一張嘴,一口血就猛地噴了出來,濺了背他那個人的一頭一背!這次的血比他以往任何時候從嘴邊流出來的都多,嚇了我一跳,急忙衝了過去:“水清揚,你……”
  下意識我去抓水清揚的脈腕,可惜以我這種二把刀中醫水平,除了知道他還活著,就隻能摸出他的脈虛浮無力。
  陸言擠開我上前,疾點他上脘、大淩、神門等(汗,其它我不認識)幾處穴道,道:“你再堅持會兒,這個山穀的出口沒有多遠,很快就能出去……”說罷向旁邊人吩咐,“快走!”
  我怔了下,突然覺得手腕一緊,這才意識到剛剛抓著水清揚脈腕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反握在他手中,我掙了下,卻想不到他如此重傷之下竟還有那麽大力氣,想了想卻又不忍用力去掰開,於是抬眼望著他。
  他神色已略顯渙散,卻向陸言開口緩緩道:“我隨身行囊在你處……裏麵……有師傅相贈的……百解丹……可支撐一陣子……然後……我們去……我師叔那裏……”
  陸言似乎怔了下:“你師叔?你是說去……寧王府?”
  水清揚點頭:“他如今就在……平遠鎮的……別府當中,”他話雖然向陸言說,目光卻看向我,“朱離……也在……那裏……”
  

作者有話要說:事實證明,兩個坑同時填,會人格分裂!
眼睛痛,脖子痛,大限將至?
廢話少說,生命不息,填坑不止!




不思量

  到達山穀外的時候,水清揚已經陷入昏迷之中,麵色蒼白,呼吸微弱。幸好他隨身的包裹中有他曾經提及的百解丹,也幸好他師傅的藥看似還不錯,服下之後不到二十分鍾,他的呼吸和麵色恢複了些,沒有剛才那麽可怕了。
  穀外有馬車候著,馬車飛快的奔馳在崎嶇的山路間。此時天色已蒙蒙泛亮,又是新的一天了。
  就要見到朱離了麽?剛才聽水清揚提及他的宿毒發作,那麽他如今……會是什麽樣的情況呢?思及當時他毒傷發作時候痛苦的樣子,一顆心忽然揪得生痛,可那痛楚間似乎隱藏著絲絲縷縷的惶恐忐忑。古人常說近鄉情怯,可是我分不清這種情緒是因為思念得太久,還是因為一路以來經曆的太多。
  從現代一覺醒來穿越到了這裏,第一眼見到的是朱離,而且還是在他那麽淒慘的狀況之下。於是心中的不安害怕與憐憫同情,在泛濫和愛心和醫者的自覺下,迅速轉移到他的身上。這是一種感情上的依賴與寄托,卻又何嚐不是因為我急需找到一個精神支柱和經濟支柱讓自己活下去!
  後來隨著與他的朝夕相處,我覺得自己真的愛上了他,所以才會在內心深處那麽依賴他,才會在驚變來臨之後那麽渴求他的救贖,也才會在生死關頭執著著想活下去等待真正的答案。可是,就在我衝動地飛身隨水清揚躍下懸崖的瞬間,就在我絕然地掙開張義的手的瞬間,我突然發現我不是為朱離生不是為朱離死,我突然發現我不再為任何人活著,而我的一心求死隻是為了擺脫所有的一切!
  當水清揚再度提到朱離,提到他的毒他的傷,當我忽然間知道我跟他近在咫尺,我第一次不是心生期待,而是害怕——害怕我對他的感情在經曆了那麽多的是非風雨生死恩怨之後,不再純粹!
  透著漸亮晨曦,我打量著麵前的水清揚,那俊美的臉上一片蒼白,微蹙的眉頭似在昏迷中卻隱忍著痛苦。我再低頭,看著我們交握的手。是的,從我把他脈腕的那一刻他緊緊握住我的手,這一路上都再不曾放開——哪怕是昏過去之後,還抓得那麽牢。
  我試圖去掰開,可與一個神誌不清的人(特別還是練武之人)去較勁實在不是明智之舉,除非我能狠心敲斷他的手指。
  在顛簸的馬車中,我感覺到陸言的目光一直在我與水清揚之間逡巡。以他跟水清揚的關係,應該知道我的身份,但他看向我的目光卻頗含了幾份不屑。我不知道這些不屑是來自於我還不是“我”時的惡名,還是因為我與張義之間的不清不楚(至少在客棧張義假裝□我時,是他破門而入的),又或者是因為我令水清揚到這般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的地步……然而無論是哪一種原因,我卻也都不曾想過將他當成朋友,單隻是他稱張義為“契丹狗賊”已讓我與他不相為謀。
  但被那般探究的目光盯著,終究不是件愉快的事,於是我俯身看看水清揚呼吸略為平穩後,便靠在車廂壁間,閉上了眼。
  許是這一晚上的生死糾結過於傷神,我竟也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待我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竟已在床上!
  摸著絲緞質感的褥被,恍如隔世。我已不報任何希望一睜眼可以回到現代自己的家,但這種絲滑冰涼的細致,卻也是自從出了靜王府之後,亡命天涯數日奔波再不曾擁有的。
  直覺告訴我,這裏不是靜王府。
  夜色昏沉,暮色濃濃地籠罩著屋子。
  屋裏沒有點燈,這種沉寂與黑暗幾乎讓我有種想與它們溶為一體的感覺,莫名的安定又莫名的失落。
  驀地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來人推開了門。那修長單薄的身影在暮色的襯托下淺淺映入眼簾。
  我心不由狂跳起來——他,會是我日夜相思的那個人麽?
  我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發緊,雙唇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勉力提氣,到喉間竟也隻化成一陣咳嗽。
  那人緩緩行至桌前,點了火燭。搖曳昏黃燈光映著一張溫和清朗的臉,我不由一呆。乍然一看,身量氣度竟跟朱離有幾分相似,難怪我會認錯。但細細看來,他應該在二十七八歲左右,比朱離略顯老成,而除卻那份處變不驚的淡然與骨子間透出的高貴雅致相同外,他身上那份溫潤安定的氣息,那份從容沉穩的氣質,卻是朱離沒有的。
  朱離的高雅似月華的清寒,這人的高雅卻似春風的溫暖,讓人莫名的信任與依賴。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那人卻款步行至床前,遞了一杯清水:“下人來了幾次,都說姑娘未醒,我怕有什麽差池,所以冒昧過來,還望姑娘恕在下擅闖之罪。”
  連聲音都是那麽溫潤如玉,而且語調輕柔,不由從心底沁了暖意。
  我半起了身子接過道謝,一飲而盡之後才抬頭望著他,想了想,緩緩道:“久聞寧王爺俊美灑脫,氣度雍容不凡,待人溫和有禮,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王爺紆尊降貴前來,我豈有怪罪之禮?還要多謝王爺收留。”
  那人隻是淺淺笑道:“想不到長染薄名竟也入了姑娘之耳。”
  我抬眸凝視於他:“外子不止一次提及王爺之名,亦說是寫王爺神交已久,隻可惜一個在邊關,一個在京城,不得相見,甚是遺憾。”
  的確曾聽朱離提到寧王爺莫長染——因為莫氏一族當年護駕有功,因此寧王成為大奕王朝唯一的異姓王。而莫長染則在老寧王病逝之後世襲了寧王之位。
  而從趙闊口中也得知,若說朱離是大奕朝第一公子的話,那麽世人則稱莫長染為大奕朝第一君子。
  其實一切不難理解,朱離雖然也是風采翩翩、風流倜儻,但終是帶了出身皇家的尊貴高傲,而寧王莫氏一族封地於邊關,沒有沾染京城貴胄的嬌驕紈絝,自然多了幾分平易近人的親切。
  聽說他溫和恭謹,聽說他醫術精湛,聽說他禮賢下士,聽說他悲憫多情……聽了那麽多的溢美之辭,我曾問過朱離,這般風度說好聽了似神仙一般,說得不好聽了,又豈不是善於攏絡人心?以皇上和太後的心胸,又豈能不擔心他有朝一日會因著這些善名義舉而自立為王?
  當時我見朱離眼中的一閃異色與欣賞,而後他道,先帝自然深謀遠慮,雖給了老寧王“王爺”之名和封地,卻沒給他兵權,而且西北邊陲本就是重兵屯積之地,自然派了不少將領一邊保衛邊關,一邊監視寧王。
  皇家人的心機手段,終究不是像我這樣心思單純的人能夠猜得清楚的,或許還有什麽他不方便言明的也未可知。
  怔怔地盯著傳說中神仙般的人物,回想過往,卻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失儀,我忙心虛地別過頭。
  卻見莫長染不以為意,溫和地浮起絲絲笑意:“靜王世子確實是在我府上,的確如姑娘所說,我們神交已久,大有相見恨晚之意……”說罷,他坐於床邊的矮凳之上,一隻手輕輕搭向我的脈腕。
  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你是水清揚的師叔?”
  水清揚不止一次提到過他那醫術精湛到舉世無雙的師叔,中毒後又執意要到寧王府……開始沒想到有這般關聯,因為他這師叔未免也太年輕了些。
  莫長染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我自幼體弱,家師憐我,才破例收了我做關門弟子,我與師兄相差二十餘歲。”
  想不到他說得如此坦白,於是我又道:“那水清揚……”
  “毒傷已除,並不大礙,隻是失血過多,胸前又折了兩根肋骨,還需慢慢恢複……”
  他所有的傷痛皆因我而起,莫長染說得如此平淡,可水清揚毒發與受傷時的樣子曆曆在目,我又豈會不知當時的凶險萬分。
  我沉默了一下,沒有出聲。
  莫長染的手輕輕搭上我的脈腕。他的手沒有他的人和聲音那麽溫和,指尖在初夏的時節依然冰冷,激得我全身一寒。幸好他隻是輕輕觸了幾秒,便緩緩放開:“幸好姑娘體質原本不差,否則還真抵擋不過這一路的驚嚇和奔波。身上的幾處挫傷不算嚴重,隻是心思過於鬱結,才引得邪風入體,高熱不退,昏睡多日是。如今既已安頓下來,便請姑娘暫且放下心事,好好調養才是。”
  高熱不退,昏睡多日?我怔了怔,這才覺得全身沉重,也難怪剛才一陣咳嗽。隻是……寧王府不是靜王世子府,何來安頓說之?朱離近在咫尺卻不曾相見,如何放下心事?
  我凝眸望著他,終隻是歎道:“多謝寧王爺……”
  “叫我長染就可以,我在邊關放縱慣了,雖有一個王爺的虛名,卻不計較些的俗禮,何況我與世子一見如故,姑娘自然不必如此生分。”
  我不由笑了笑:“王爺既與世子如此相熟,又可知我是何人?”
  莫長染微笑:“聽說世子夫人早已葬身京城天牢,不知真假,也許姑娘的身份還得等世子親自前來驗證。”
  這才是他堅持稱我“姑娘”而不是“世子夫人”的真正原因?!
  那麽這又是誰的意思?是他自己的,還是朱離的?
  我的心已經不知道算是痛還是麻木了,我忽然有種想逃的衝動,我不想再見到他了,我隻想逃得遠遠了,躲得遠遠的。
  “姑娘昏睡期間,世子曾來探望,關懷之情溢於言表,相信得知姑娘醒了,他也一定會……”
  就在莫長染溫言說話之時,忽然聽得門口“吱呀”一聲,我心有所感的回過頭去,怔怔地望著那個近在咫尺的人,突然之間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淚水竟似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夢初醒

  他在門外。
  我在屋內。
  他默默地看著我,他的目光依舊如從前一般幽深溫柔,然而在那幽深溫柔間,仿佛有什麽東西已經變了。
  我拚命地咬著唇,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想把這麽久以後的執著疑問一股腦地倒給他,可眼淚不但模糊了我的視線,更模糊了我的意誌。
  門檻到屋內早就被人細心地鋪上了木板。朱離推著輪椅上緩緩進來——我一雙眼不由自主地緊盯著那輪椅,隻覺得麻木的心仿佛又有了知覺。他的腿,依然……沒好!
  下意識望向莫長染,他不是水清揚口中醫術高超的絕世名醫麽?難道是連他都沒有辦法治愈朱離?可轉眼過去,卻發現莫長染竟不知何時已悄悄離開。
  就在這時,朱離已經到了我麵前。我們之間的距離仿佛唾手可觸,然而卻又仿佛咫尺天涯。
  我們之間隔了一道親筆畫押的訴狀,隔了天牢的熊熊大火,隔了張義一路以來的算計和關照,隔了水清揚的舍身相救,隔了九死一生的困境,隔了千絲萬縷的想念……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能夠在他依舊溫和平靜的眼神中消除幹淨,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隻要回到他身邊,就能夠把一切當成過眼雲煙,當成前塵往事。
  我就坐在床邊上,怔怔地望著眼前人,抬手胡亂抹了眼淚,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驀的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身影從屋外直闖了進來。
  我怔了怔,竟是……青屏!
  “夫人……夫人,您醒了?真是太好了……”青屏一下子撲到我麵前,雙手緊緊拉著我,又是哭又是笑,“聽說夫人被人陷害燒死在火場,奴婢真是又驚又怕,果然是傳聞,夫人安然無恙地出現,青屏真是太高興了……”
  這是第一個熱烈歡迎我活著回來的人吧?想不到相處不過幾日的一個侍女竟有如此強烈的喜悅,一瞬間我又覺得眼中熱熱的,然而心中卻不由浮起一絲疑惑,但我還沒開口,卻聽朱離緩緩道:“青屏,這裏沒有你的事,你先下去吧。”
  青屏忙抬手抹了抹眼淚,向我笑道:“這幾日夫人一直昏睡,可把青屏擔心壞了,幸好寧王爺說夫人並無大礙,瞧我一高興,竟耽誤了少爺和夫人說些體己話……”
  “青屏,她不是夫人,你認錯了。”朱離的聲音清冷的傳來,卻讓青屏抓了我的手忍不住一抖——其實我也沒分清楚,抖的究竟是她的手,還是我的!
  “少爺……”青屏不由放開我的手,起身,有些驚惶失措地看著朱離。
  “下去吧。”朱離淡淡擺擺手,聲音中卻有不容置疑的清冷威儀。青屏欲言又止,終是低頭退了出去。
  我低低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空空如也。曾經以為握住的幸福,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虛無。
  “為什麽?”我聽到朱離如此說,不由抬頭——這話是不是應該由我來說比較合適?
  “為什麽已經走了,卻非要回來?”他的聲音陡然高了一些,宛如一根長刺直直紮進我的心底。
  “為什麽?為什麽?”我不由喃喃苦笑,眼中卻再流不出淚來。我下意識握緊了手,“原來真的是你……”
  “不錯,是我叫趙闊遞的訴狀,是我讓段大人將你關進了天牢……”朱離一字一字地道,聲音依舊如我記憶中的清朗悅耳,甚至連唇角的微笑也如當初一樣的溫暖柔和,他微微頓了下,深吸了口氣,又道,“可你既然福大命大的有機會逃走,就實在不應該再回來。”
  我抬著看著他,他離我很近,近到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麵色的蒼白和削瘦。我輕聲歎息:“我聽說你在邊關的路上毒傷發作,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會住到寧王府上的麽?寧王爺是當今醫術最高超的人了,可連他也治不好你的病麽?”他剛才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明顯是因為氣短,因為舊傷未愈宿毒未除。
  朱離似乎怔了一下,而後冷冷地道:“事已至此,你覺得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麽?”
  “你記得答應過我什麽麽?你答應過我,今後都對我講實話……”我盯著他。
  朱離似乎冷笑了一聲,開口截斷我的話:“你為什麽這麽傻?你應該知道,我當時答應你的那一句,原本就是一句假話,天下最明顯的假話,你卻為什麽還要相信!”
  我不由笑了。是的,我明知道那隻是一句假話!我一直知道那隻是一句假話!我們相處不過幾日,他又憑什麽會許我那種承諾?僅憑我為他擋了一刀?那麽當初白晴加諸於他身上的無數傷害,豈會因這一刀煙消雲散?何況他是一個身心俱被傷害過的人,又怎麽可能輕易再去信人?
  一切終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罷了。可是——可是我不信,我不信他所有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全是假的,沉默了片刻,我一字字道:“那麽,我想知道為什麽……”
  “這一切,你還需要問我理由麽?”朱離冷笑,“你不會真的認為我能夠放下一切喜歡上你吧?那麽多的……”
  “那麽,朱離,請你抬起眼睛,看著我說!”我的聲音忽然高了一度,那尖厲讓我自己都帶嚇了一跳,然而我忍不住的一陣咳嗽終是過於煞風景,讓好不容易出來的咄咄逼人的氣勢一下子銳減了幾分。
  朱離似乎一怔,沉默下來。
  “你說假話的時候都可以那麽深情地望著我,為什麽如今講真話,反而不敢看我了!”我逼視過去。
  一雙清澈深幽的眼終是望向我!這是他進屋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與我對視!
  “白晴,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恨—你!”
  那目光漆黑如墨,清冷似星,直直射入我的心底,這話說得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說得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宛若一根無形的利劍,將我心中唯一一絲牽掛與不舍毅然斬斷。
  心沒有想像中的痛,不知道是一路以來的風波不斷讓我學會了堅強,還是因為劫後餘生讓我學會了割舍與自私,又或者我早已隱隱猜到了什麽,隻需借由他親口說出來讓我死心而已!
  可心卻又分明如此如此的痛,抑製不住的揪成一團。曾經的付出辛苦,曾經的心疼糾結,曾經的深情相許,曾經的執著想念,曾經把自己的生命與他牽係在一起……這一切的一切都因為一個“恨”字煙消雲散。
  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麽,可是隻覺得口中又苦又澀,雙唇也顫抖得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朱離,你明知道她不是白晴,還如此對她,你明知道她九死一生、千裏迢迢來尋你是為了什麽,還這般傷她,你……到底想幹什麽!”驀的一個聲音響起在門邊,打破了屋中死一般的沉寂,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與朱離對視良久良久,久到一錯開眼神,雙眼立刻酸痛地流出淚來。
  這聲音太過熟悉,我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水清揚。
  腳步聲由門外踱進屋內,我匆忙地抹去臉上的淚,抬眼望著水清揚。隻見他一身白衣,麵色竟比衣服的顏色好不到哪兒去,一隻手在胸前半吊著,裹了層層白布。而他一向燦爛的麵容緊繃著,雙目盯向朱離,帶了絲絲的驚怒。
  “我的事,你不要管。”朱離目光微閃,在他身上轉了一圈之後,終是輕輕歎息,柔了幾分麵色,“你重傷未愈,還是回房……”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冷酷無情?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朱離,還是那個我從小就敬仰而依賴的朱離麽?”水清揚不理會他的話,隻是冷冷地盯著他,“就連以前的……白晴……害你到那般地步,你都能不去計較,你又何必傷她至此!”
  “水清揚,我說了,我的事,不需要你管!”朱離目光也漸漸冷厲了幾分,“什麽叫‘不去計較’?那段日子我如何度過你又何嚐不清楚,就算她不是白晴,但如果讓你日日對著一張相同的麵孔,讓她時時來提醒你你曾經受過的屈辱傷害,你會情何以堪?我不是神,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
  說著,他麵色也微白了幾分,迅速瞥了我一眼。那一眼中的種種心緒讓我忽然間明白了什麽,隻覺得心口仿佛裂出一個大洞,我不由自主的捂上胸口,卻發現除了跳得又急又亂的心跳,什麽也沒有。
  “那你當初為什麽還要對……”水清揚終是替我問了我想問的話。既然那麽恨我,又為什麽表現得那麽溫情默默,又為什麽表現得那麽深情款款,又為什麽表現許了我那麽多讓我深陷其中、欲罷不能的感動與情意!
  朱離抿了抿唇,目光從我身上掃了一圈,轉向水清揚:“當時的境況你也知道,皇上不聞不問,太後又想置我於死地,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示弱隱忍,才由得他們如此……”
  這也正是他任由白晴折磨他,他卻隻是消極回避地真正原因吧。靜王的莫名失蹤,他的意外受傷,白晴的入主世子府,一切都來得過於湊巧,一覺醒來之後在重傷未愈、不能反擊時,他隻能示弱。甚至包括我的意外闖入,於他,不過是恰巧逢時和順水推舟的“痊愈”與出世,我想,就算沒有我的示好與幫助,他從鬥室當中走出,隻怕也剛好是那段時間前後!
  “我一直懷疑我身邊有內奸,所以就算‘複出’之後,仍不敢輕舉妄動……”朱離扭頭凝視窗外,淡淡地道,“如果那時候我動了白晴,隻怕一切的隱忍與計謀,都會前功盡棄。”
  我像一個清冷的旁觀者,聽他侃侃而談,不帶絲毫的情緒。原來我不但低估了他的心機,更低估了他的感情!原來於他來說,感情都可以偽裝,感情都可以出賣,感情都能成為他算計一切的工具!
  麵對這樣的高手,活該我被他賣了,還死心踏地的念念不忘於他!
  

作者有話要說:這周休假,身在外地。看我多麽勤奮,奔波了四五百公裏之後,還在更新,我容易麽我……你們就那麽忍心霸王麽!!!淚流滿麵地控訴啊……
另,表太恨小朱,這是他這麽久不出場的罪有應得!!!!活該他淪為壞銀~~~




情何歸

  
  “是誰?”我聽水清揚緩緩開口。
  “寧漫。”朱離語音冰冷。
  寧漫?我忍不住抬頭——怎麽會是他,怎麽可能會是他?那個麵目端正、相貌堂堂的年輕人,那個沉默寡言、一身正義的寧王的貼身侍衛,怎麽會是內奸?
  水清揚似乎也不相信,不由微皺了眉:“怎麽可能是寧漫?他是你父王的侍衛長,親手提拔起來的……”
  “知人知麵不知心。”朱離淡淡地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他隻是一個普通人,是普通人,就會有弱點。”
  水清揚忽地冷笑:“難怪在你發生意外重傷不醒的那三個月裏,他竟一點消息也沒有,直到……”他看了我一眼,才又道,“直到白晴為你治傷,你已然蘇醒並可能重新出現在朝堂的消息傳出後,他才現身……”
  我咬著唇,隻覺得心中亂作一團。當初從寧王府出來,被人暗算後還曾叮囑他一定要以性命為重,醒來之後也曾擔心過他會不會受到牽連,如今想來,隻怕我的遇襲與入獄,與他也不無關係。
  原來所謂的忠心耿耿,所謂的忠孝氣節,也不是無堅不摧的,人心終究會變!
  水清揚盯他,靜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你是不是一度懷疑過是我?”
  我驚怔地抬頭望向他們。
  朱離沉默了良久。
  水清揚忽然冷笑:“果然,你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朱離了。”
  朱離搖頭:“我不曾懷疑過你,隻是很多事情,我瞞了你而已。”頓了下,他才又道,“我不知道還能信誰。”
  他們曾經是那麽親密的朋友,水清揚那句“生是朱離的人,死是朱離的死人”聲猶在耳,雖然當時曾經嘲笑過他的肉麻,但他們之間無間的默契與信任,卻也讓我無端感動。可如今,望著他們清冷地相視,淡漠的懷疑——原來,人生如夢,世事如戲,不止發生在我的身上!
  “我曾經以為你真的喜歡上了她,我曾經以為你真的不忍不舍讓她為你隻身赴險。當時在花園,我曾經暗示過你,不妨讓小白出麵替你抵一些風波,你寧願與我翻臉也不願她出麵,原來……一切都不過是你欲擒故縱。甚至在獄中……罷了罷了,”水清揚深吸了一口氣,冷笑,“我又何苦一路設下種種關卡幫你去尋找她,阻攔她……”說著,他忽然扭頭看向我,“早知道如此,我又何必冒冒然將你從張義身邊帶走,讓你跟著他,反倒比你這般被人傷害羞辱好得多!”
  他望向我的目光中有驚怒,有失望,有愧疚,有種種難以言喻的痛楚,而我的心在這種目光下除了苦笑,沒有任何的反應。
  朱離對我隻是利用,張義對我,又何嚐沒有成份?隻不過一個是把利用偽裝成了深情,讓人有了希望卻最終成了絕望,而另一個卻是□裸地表現出來,在不經意間又卻給了人無限的希望。
  “你現在後悔也還來得及。”我聽得朱離淡淡向水清揚道。
  水清揚忽然猛地上前一隻沒受傷的手揪住朱離的上衣:“朱離你是不是人,你怎麽能……”
  “清揚,你不是那種兼濟天下,什麽人都肯費盡自己性命去救的菩薩心腸……我知道,你一向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金貴……”朱離麵不改色,緩緩打斷他的話,抬手去撥開他的手指。
  水清揚的麵色似乎更白了幾分。他任由朱離緩緩撥開他,退了兩步,麵色沉沉地望著朱離,忽然冷笑:“原來你也知道我喜歡她?對,我是喜歡她!”他半低著頭一字一字地道,“從那日我看她在書房中為了尋找幫你解毒的方子那麽專注和認真的時候,從她瞪著眼睛跟我對視說‘又不是我做我,我心虛什麽’時候,從她在獄中卻一直念念不忘你的安危的時候,從她一路受盡那麽多苦難依然對你有那麽深的思念與渴望的時候,我就喜歡她了,你說得沒錯,我救她,原本是為了成全她的幸福,可想不到我竟瞧錯了你。那麽,好!你不要,我要,你休了她,我娶!”
  我驚怔地望著他,我知道恐怕自己此時臉色跟他有得一拚了。這番驚世駭俗的話,卻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我一直以為他的舍身相救,隻是愛屋及烏盡一份故人之義,可他……卻一下子說了那麽多讓我消化不良的話,他們不是因為我而反目,而我卻成為他們反目的導火索!
  “清揚……”忽聽朱離歎息,“此事與你原本就無關,你又何苦……”
  “現在此事隻怕真正無關的人是你了。”水清揚冷冷地截斷他的話,“你若認為她是白晴,就寫一紙休書,你若不認她為白晴,那便更加簡單……”
  “小水,我……”
  我剛要開口,卻聽水清揚輕聲打斷:“未浠,你放心,我斷不會讓你受如此多的折辱,待我傷好些,我們便離開這裏。”說著他向我露出水清揚式的風姿卓越的微笑,“家父多年前已退隱於西子湖畔,雖曾在朝為官,卻風趣幽默,開朗豁達,絕不是個頑固老朽之人,你這般的心性他定會十分喜歡,家父也早催促我早日成親,我若帶了你回去,他自是高興都來不及呢……”
  “水清揚,我……”我張了張口,很想告訴他,我的命運不是賭氣,我也不是一件被人隨意推來讓去的東西,我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選擇的權利,特別是被朱離這樣傷害之後,我最想的是躲開涉及其中的所有人所有事,找個安靜的地方療傷。
  何況我也有自知知明,我的前身做了什麽,隻怕天下盡人皆知,就算旁人豁達開明,這種事情卻也不是人人都能夠接受的。更何況,他於我也不談不到什麽一見傾心、非我不娶,如此“深情的表白”也其實是跟朱離的賭氣……可話到嘴邊,卻打了個轉沒有出口。
  不是不忍心拒絕,隻是我不想再在朱離麵前示弱!我不想讓他自信滿滿地看著我拒絕水清揚,讓他以為我對他還有執念和不舍!
  我輕聲歎息,明知道不該利用水清揚來成全自己的自私與狹隘,可終是靜了半晌輕聲道:“如今未浠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多謝清揚抬愛,不求錦衣玉食,隻求有個棲身之所罷了,至於成親……”
  “有道是患難見人心,你我曾經同生共死過,我為人如何你必十分清楚,我不會強求你如何,起碼先離開這裏,安頓下來,忘卻你我不想見到的人和事之後再說……”水清揚不等我說完便點頭道,目光瞥了朱離一眼,而後又道,“我這些傷已無大礙,最多不過這幾日,你我便可離開,我先去跟師叔那裏知會一聲,給你調個院子,反正這裏院落多,免得見了不想見的人,怪鬧心的。”
  我此時不免微笑起來。他的口氣怎麽都像與人賭氣的孩子,分明是帶了情緒的。或者,這才真正是“情之深,責之切”的道理,朱離顛覆了他們多年來的友誼,背叛了他們為人處事的原則而已。但不管如何,我還是要感謝今日有他替我解圍,否則我真不知道應當如何收場。
  至於以後……在曆經如此多的生死坎坷、真假傷害之後,我此時心亂如麻,還不能冷靜思考那麽多,然而一聲“未浠”,一句“孤身一人、舉目無親”雖然說得心痛與淒涼,卻終讓我與朱離劃清了界線,我們——不再有關係,終成了路人!
  耳畔突然傳來熟悉的咳嗽聲,聲聲直抽動我心底深處最脆弱的神經。我忍不住抬頭,卻見朱離的麵色似乎比之剛剛進門時又蒼白了幾分。
  他是舊毒未盡,水清揚是新傷累累,而這一切的起因,一個是前世的白晴,一個是如今的我——不管是有意無意,究竟我是他們的劫難,還是他們是我的劫難!
  又或者,人生本來就是這樣怨怨相報,前世的白晴傷了他,於是今世的他便來傷了我。而我呢……我如今的放縱依賴任性,又會不會傷了水清揚?
  看不開,是的,連我自己都會忍不住痛罵自己看不開,可若我真能把一切糾結往事都看得透的話,隻怕我也不是現在這個我!以前曾經看過的那本書名起得好,性格決定命運——一切,都是我看不開之後的咎由自取!活該我落得這般下場!
  “清揚,想必你也知道,世子夫人死於天牢失火一事上報朝廷,朝廷已備案結案,所以如今眼前的女子再不是什麽世子夫人,你願意怎樣都隨了你吧。”朱離淡淡道,雙手去推動身下的輪椅,轉身似乎想要離開。
  “朱……世子,當初你在靜王府書房中的那串佛珠,未浠知道理應相還,隻可惜……隻可惜被我不小心給弄丟了,實在是對不起……”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脫口而出——或者,我知道,我與他此時一別,將是永訣,而當時他贈我的佛珠卻是他十分重視的東西,明知道應當與他愛得深沉,必將恨得徹底、離的幹脆,可卻終是弄丟了他的東西!
  是啊,當時的種種情景曆曆在目,對他早已身心相許,生死與共,他明明可以不必用個什麽信物再來騙得我的信任,又何必拿了勞什子的信物惺惺作態?
  話一出口,我已後悔。又或者,連那份珍藏與凝重,也不過是與我遊戲罷了。他既然已經忘卻,我又何必提及,終落得仿佛還是自己放不開舍不掉的下作!
  然而,話一出口,我卻見他的背景突然僵了一下,一聲歎息淡得仿佛若風一般微不可聞,良久良久,我聽他似乎喃喃說了一句:“我以為……”卻再沒有了下文。
  我的心輕輕的提起,又輕輕的落下。
  他以為……什麽?
  他再以為什麽,都將與我無關。
  

作者有話要說:JJYY才是我本色。
看在某人那麽辛苦地碼字的份兒上,請不要打負分,請不要打臉。
頂鍋蓋遁~~
PS:猜猜,下章,朱離會不是就是路人了涅?




情難絕

  
  “我以為……”他的一聲低低歎息消失在暮色中,宛若風的低語,然後他雙手握住身下的輪子,似乎想離開。
  他以為什麽?
  他以為我早該知道那串佛珠也不過是一個騙局?不過是他戲弄我的一件道具?
  他以為我早在逃出天牢知道真相後,會第一時間丟掉它?
  他以為我真的會如當時在書房中承諾的那樣“珠在人在,珠亡人亡”?
  他以為……什麽又能怎樣?我們從此天涯陌路,相忘江湖,再無瓜葛!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竟推了幾次才將輪椅移動向門口。那修長削瘦的手指上露著一節節帶了青筋的指骨,仿佛身下的輪椅重逾千斤。
  我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很沒出息地想上前去幫他!然而我卻終是拚命握緊自己的雙手,讓指甲刺在手掌中,才能忍了下來!我不要自己再心軟,我不要自己再信他半分,我不要自己再被人傷害!
  然而,驀地,他突然咳嗽起來,我分明的見到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直直地噴濺出去,在他衣襟上,在他身前的地上,綻出一朵朵觸目驚心的殷紅。然後,他雙手無力垂下,人也宛若被抽空了力氣一般,緩緩……倒在輪椅上!
  我的心一驚,而身體已經先於我的意誌衝了過去。但終是水清揚離得比我近,先我一步,一隻沒受傷的手已經搭在了他的脈腕之上。
  是啊,我怎麽忘記了,他是太醫院的院判,他是朱離親逾兄弟的朋友!不止是過曾經——一朝是朋友,便永遠是朋友,我相信他們的不離不棄,我相信不論是什麽,都不能讓他們彼此真正割舍掉這段情義!
  水清揚的手搭在朱離的脈腕之上,隻一瞬,麵色已然變得十分複雜。他卻突然扭對望向我,似是欲言又止,終是化成一聲歎息,而後匆忙地向我道:“你看護他一下,我去請師叔過……”
  話音未落,卻見莫長染已經邁進屋門:“剛剛隱約聽到世子咳嗽,似乎聲音有異……”待他看清朱離的模樣和身前血跡,就算他是淡定從容之人,卻也不由為之色變,向一旁的水清揚輕叱道,“你知道他身有宿毒,又何苦氣他病發,害他……”
  待他扭頭看到水清揚的臉色,卻終是沒再說下去。他似乎不常說些重話,語氣至此便已覺得嚴重,不由重重歎息,取了懷中布包,包中根根銀針。隻見他運指如飛,快速將針紮入朱離身前數處穴道,同時向水清揚吩咐:“去找陸總管來,他知道我的藥箱在哪兒,另外吩咐老劉去醫藥房取了左首第二個櫃子裏的一個青花瓷瓶,再把世子的隨身侍衛趙闊也尋了來,我需要他的幫助……”
  說著,他似乎方發現了我的存在,微緩了麵色柔聲道:“世子突然發病,始料不及,讓白姑娘受驚了,清揚,你還是先帶白姑娘換個院子安頓下來再……”
  他說得直接,我愈發明白。我如今……什麽都不是。
  於是我搖頭:“不必,人命關天,未浠這點眼力價兒還是有的,寧王殿下和水院判救人要緊,我這幾天躺得身上極是不舒服,如果寧王殿下不嫌我唐突,我想到院子裏走走……”
  水清揚似乎一怔,嘴動了動,一旁的莫長染卻點頭溫言道:“姑娘自便,隻當是自己家,不必客氣……”
  水清揚深深回眸看了我眼,眼神依舊複雜,但終是先我一步,匆忙走出了門。
  我向著他的背影凝視了一會兒,也緩緩步了出去。
  我知道,也許水清揚會認為我應該留在朱離身邊。是的,我也以為我會留在他身邊,特別是在他這般危急的時刻。
  可是……可是在我最危急的時刻,他——朱離,又在哪裏?而讓我一次次陷入危急時刻的始作俑者,又是誰!
  我咬牙,一步步強迫自己向外走,強迫自己不回頭!
  有些事情,發生過,就會永遠橫亙在那裏;有些人,錯過了,就不能再挽留和強求!
  
  院外彩霞滿天,夕陽無限風光。
  從院子向南看,居然能看到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悠然見南山”……而那個答應我“采菊東籬下”的諾言,其實卻早已成了——謊言!
  我用力搖頭,企圖甩去種種傷感和不堪的記憶。
  邊塞的山,不似江南的秀美精致,不似京城的蔥綠挺拔,卻有一種魏巍而悲壯的蒼涼。
  我是北方人,我果然還是喜歡北方的種種風物。又或者,邊關是個不錯的地方,不是京城,不是西遼,不是江南,遠離一切曾經發生的往事,可以讓我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自由自在,自生自滅!
  我向外走,無聲無息,漠然孤單,有人向裏走,熙熙攘攘,步履匆匆。人生就是這樣,來來回回,去去留留,沒有人誰因為誰而停住腳步,沒有誰會因為誰而無法生存……
  我正在順著長長的回廊向前走,突然覺得眼前有一黑影擋住去路。
  我凝眸,那人長得頗是威武英俊,幾分俠義幾分正義幾分氣勢,猶記得在官道初次相遇時候溫和敦憨的笑,而此時眼神淡漠疏離,隱隱透著敵意和厭惡——果然這裏人人都是演戲高手。
  我歎息:“陸大人,借過……”
  陸言隻盯著我,一言不發。
  “我隻是四下逛逛,寧王都已經同意過了。”我再歎息。
  “我倒希望你走,可是有人不希望。”陸言緩緩開口。
  唉,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水清揚!
  朱離都昏過去了,莫長染還派了他一堆的傳話工作,他又身有重傷,他怎麽還能有工夫留意我的動向?
  而且,還找來這麽一個我們彼此相看兩相生厭的人!
  我不理他,惹不起還躲不起麽?
  繞道而行,誰知他竟跟在我身後。也許寧王也會提防我,但以他的處事手段,隻怕最多是暗地裏派人監視我,卻不必像眼前這人一般做得這般明目張膽吧。
  我隨手扯過來一個經過身邊的婢女:“麻煩問一下,嗯,那個……”我頓了下,方又道,“茅廁在哪裏?”
  那婢女瞥了眼我身後的陸言,麵色似乎微紅了下,才小聲道:“回白姑娘,您原本住的院子裏就有……從這個回廊走到頭,向左邊轉,過了那個月亮門,也有……”說罷,低頭跑開。
  原來人人都知道我是“白姑娘”,我不由苦笑。
  卻聽身後有人冷笑,聲音不大不小,剛剛讓我聽到:“不知廉恥。”
  我扭頭笑:“原來去茅廁也是‘不知廉恥’,那天下人人都沒了廉恥,隻怕您連自個兒都罵進去了。”
  陸言一怔,氣得麵色有點發紅。
  我再接再厲:“陸大人這也是在去‘不知廉恥’之所?原來竟是同路人……”
  陸言果然頓住了步子,我緩緩向前,隻覺得背後兩道目光火辣辣地盯著我,仿佛能在我後背燒出兩個洞來。
  姑娘我最近沒心思罵人,但不代表我就是軟柿子。像這種自命正義不凡、清高守義之人,就得這樣擠兌才行。難怪有人曾說,人至賤則無敵!反正我在他眼中早就已經定了性,他不是我生命中的主角配角親人朋友,甚至連路人甲乙丙丁都不是,我在乎他幹嘛!
  驀地,我有所感的回頭,卻見一道淺綠色衣影在回廊間若隱若現。我揚聲道:“誰?”
  那人影自廊柱邊緩緩踱出,是——青屏。她咬唇站在那裏,神情略顯蒼白,既有羞愧又有猶豫。
  我怔了下,與她四目相對,卻已無言,於是回頭欲行。誰知她突然衝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那一聲仿佛敲在我心頭上一般,聽得我心中直顫。
  青屏扯了我的裙角,邊哭邊道:“夫人,夫人……”
  我心微痛,正待繼續走開,誰知青屏竟一把抱住我的雙腿:“夫人,不要走,青屏求您了……”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家夫人……”我無奈歎息,半低了頭凝視著眼前這個忠心為主的女子,忽然心中生出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她企圖留下我,究竟是為我,還是為朱離?
  青屏聽我如此說,忙道:“夫人求您別生少爺的氣了,少爺都快要死了……”
  我一驚。心髒頓時緊緊收縮了一下。剛剛朱離的吐血昏厥,水清揚的麵色突變,莫長染的緊張擔憂,都是因為——他快死了麽?!
  死——從我那時替他療治,從我知道他的體內有毒,從我與他朝夕相處,他就從來沒有避諱過讓我知道,他會死。當時那句“也許我的一生不是你的一世”聲猶在耳,然而一轉眼,他就真的要死了麽?
  我怔了一會兒,隻覺得心中麻麻的,不知道是痛還是不痛,仿佛早已傷透了,死絕了,沒了知覺。
  青屏抬手抹了臉上的淚,哭道:“夫人,青屏知道,其實少爺一直很想念您的,看在少爺已經已經快死了的份兒上,青屏求您……”
  果然啊!我苦笑,她是一直侍奉朱離的丫頭,自然是為了朱離而想留下我。可是——於朱離,我算什麽!就算我留下來,他也未必想見我,我又何必自取其辱?更何況……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我快死了的時候,他又在哪?”
  

作者有話要說:多情不若無情苦,
無情自有多情處。
有情無情總關情,
無情有情情何物?

PS:不好意思,改錯字:)

真假意

  “我快死了的時候,他又在哪?”
  剛剛見我良久沒出聲,也許她認為我會軟了心腸,卻不料我說出這番話來,青屏不由一怔。
  “少爺……少爺一定是有苦衷的。當初在世子府,少爺在夫人的精心照料下病情好轉時,待夫人的種種深情,我們下人都看得出少爺是真心喜歡夫人……何況……何況少爺他……已快死了,快死了啊……”青屏一雙手死死抱著我的腿,聲淚俱下,哭得驚天動地。
  我冷眼旁觀:“真心?他有真心麽?他若對我是真心的,那麽,他定然是真心想讓我陪葬,是麽?”
  最後一句,我竟然冷笑出了聲,我不知道自己居然真的可以狠下心來說這種話。
  果然,陸言很應景而配合地在一旁冷哼:“果然‘最毒婦人心’。”
  “若不是水清揚和……其他人的相救,也許我早就已經死了!”我的目光直直逼向陸言,冷冷地道,“這世界就是這麽不公平,他快死了,所以我就必須原諒他的一切,而我因為沒死,所以注定得不到原諒,是麽?”
  許是我第一次如此對人說話,許是我目光中的絕情冰冷恨意太濃,竟讓陸言臉色變了一變,終是沒再開口。
  然後,在青屏驚怔的目光中,我緩緩彎下腰,抬手扣住她的下頷:“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你家少爺?”
  青屏的目光被迫與我對視,那曾經單純明朗的目光如今在我的逼視下竟然閃爍起來。我的目光須臾不讓,微笑:“你喜歡他。”
  青屏仿佛被我說的身子一抖,靜了片刻,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是,青屏喜歡少爺……請夫人……成全!”
  我忍不住輕笑,仿佛有淚要從眼中流出。這方明白剛剛在屋中見到青屏,總覺得哪裏不對。
  朱離得了靜王爺的消息後從皇宮直接匆忙離開起身奔赴邊關,來不及通知任何人,除了趙闊,卻獨帶了青屏隨身侍候,看來頗能說明問題。我忙直起身子微抬了頭,“我如今既不是白晴,也不是你家夫人,何來成全?”
  怔了片刻,我方反應過來,隻怕我是靈魂穿越的事,青屏應該不知道——也是,也許相對於這點來說,朱離還算是厚道的,否則不論我是誰,必然被人視做妖孽,不容於世!
  於是我複又道:“你家夫人早已死於你那神仙般風雅俊美的大奕朝第一公子之手,連屍骨都化成了灰,世人皆知,而我若真是世子夫人,豈不成鬼?何況……如今你們男喪婦、女未嫁,豈不正好合適?不過,估計他是不可能娶你做正妻的,若能生個兒子做個偏房也算你的好命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說出這般刻薄的話來,隻聽著青屏仿佛驚嚇到了一般,怔怔地,緩緩地,鬆開我的手:“夫人,夫人……您……”
  “好吧。”我輕聲歎道,“實話告訴你,之前我失憶了,所以朱離既往不咎原諒我了,而現在我恢複記憶了,所以朱離記了仇不要我了,我之前如何待朱離,如此待你們,想必你還記得清清楚楚呢吧……”
  我說了那麽多話,都不如這話管用。果然,青屏緩緩放開我的手。
  看來白晴之前的種種惡毒比較“深入人心”。
  正在此時,卻聽見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青衣小婢疾步過來,見青屏跪在地上,不由一怔,但寧王府的仆人似乎人人訓練有素,隻是稍一停頓,便神色如常地道:“青屏姑娘,世子醒了,正在找您呢……”
  青屏聞言忙從地上爬起來,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忐忑地看著我。
  他……醒了?我狠狠掐著自己的手心,克製著種種說不出的情緒滋味,對青屏的東西也隻是佯做沒看見,扭了身子向剛剛那個婢女說的月亮門的方向走。卻見陸言依然不急不緩地跟著我,不由向後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也不知道那個‘不知廉恥’的人是誰?”
  這話一出,身後變了臉色的是青屏。
  青屏垂目靜了半晌,終是咬著唇一言不發地轉身跟著那個青衣小婢快步離開,倒是陸言,居然淡淡笑:“彼此彼此……果然是物以類聚……”
  我心情不好,正愁沒地方發泄,剛好撞到槍口上一隻,不由點頭笑道:“也是,你是水清揚的妹夫,我若跟他成了親,咱們成了一家人,還真是……不分彼此、物以類聚地——不知廉恥呢?”
  說罷,我不再理他,徑自快步走了開。
  其實我並不想去廁所,可身後的腳步聲提醒我,此人還真是要命的執著,難道我真要到那裏去躲避一會兒?古人的衛生間實在是不敢恭維,就算是寧王府的,隻怕也好不到哪去。
  我剛轉過了回廊,還未轉進月亮門,突然覺得手臂一緊,我被人扯到了回廊盡頭的藤蘿架後。
  五月的藤蘿開到荼靡,雖然依舊繁茂豔麗,卻不過是徐娘半老的幾分風姿猶存罷了。
  他的力道還真大,一下子我被扯到藤蘿深處的假山後麵。
  “你幹什麽!”我用力扯了扯手臂,怒瞪向始作俑者,“想殺人滅口是麽?我知道你討厭我,殺了我咱倆倒是不用成為親戚了……”
  我未說完,卻見他忽然放開我的手臂,這個力道與我掙紮的力量幾乎同時出現,讓我一下子身體不穩向後仰了過去,幸好陸言眼疾手快,複又扶了我一把,才沒讓我摔倒在地。
  扶完之後見我立穩他忙鬆開,我輕籲了口氣剛要開口再罵,卻見他在唇邊豎起手指,做了個禁聲的姿勢。
  我一怔,不由抬頭。此時他眼中沒有淡漠和厭惡,沉穩間夾雜的閃亮而戲謔的笑意那般明顯,跟水清揚竟有幾分相似——難道這種神態也能因為是親戚而傳染?
  我雖然沒想清楚他怎麽會忽然出現這種神態,但卻終是從善如流地閉了嘴。他凝神仔細聽了會兒,才輕聲開口:“剛才那個小丫頭一直在偷聽。”
  我呆了一下方明白他說的是什麽。難怪……像他這樣有內功的人怎麽可能沒聽到青屏在廊柱的那側,反而會是我先發現——原來他竟一直都知道!
  見我垂目不語,他忽然退了半步向我微行一禮:“剛才失禮之處,還望姑娘包涵。”
  這先抑後揚,唱的是哪出?
  我抬頭望著他,卻見他扯了扯唇角輕笑道:“在山穀中我因為清揚兄的傷勢,情急之下對姑娘有所誤會,但陸某卻不是一個是非不分的的狹隘短淺之人……何況愛屋及烏的道理我也懂得幾分……”
  這最後一句話,不無掖揄,分明是針對我剛剛氣他時候說的要與他成為親戚一事。聽他如此說,我反而臉紅了起來。
  幸好陸言語氣一轉,換了話題:“此處隻是寧王別府之一,魚龍混雜,清揚不放心才讓我跟著你。我見你才從側院出來,那個小丫頭就詭詭祟祟地跟在後麵,而且我發現,她居然還身有武功……所以我才故意如此……我想著她若真是你的人,早在我罵的第一回就出麵回護了……當然,除了試探她,還是……”
  他住了嘴,我卻抿了抿唇,什麽也沒說。我心中忽然覺得好笑,合著人人都是演戲高手。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隻是清揚叮囑我一定要看好你,他說隻要他一轉身沒看見,你就會離開……”陸言似乎對我的漠然不以為意,輕聲歎息,“我從來沒見過他對任何一個女子如此上過心,更何況……還是傾命相救……”
  我心中掠過一絲酸澀。水清揚還真了解我,我剛剛的確是這麽想的。我想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躲得遠遠的,躲到任何人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可是……
  可是朱離……
  他要死了麽?
  他——真的要死了麽!!
  我努力壓抑著心中冒出的不爭氣的念頭,想了會兒慢慢開口:“她若真喜歡世子,世子吐血暈厥,她又怎麽可能還有心思想別的,而不守在他身邊,又怎麽可能會先過來求我的原諒……”
  陸言似乎也怔了下,眼中方浮現出一絲笑意:“原來你也是……”
  戲人人都會演,隻不過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
  我忽然覺得心底某處被狠狠扯了一下。
  猶記得當時朱離恢複行動後,便把青屏調離身邊——當時他隻推說是不想給自己納妾,可如今細細想來,隻怕他早就覺察到了青屏的不對勁兒,虧我當初還信以為真,更可笑的是,虧我還把青屏當了那麽久的知心人,還在為朱離把她調走而內疚了好久——原來終究隻我一個人是笨蛋!
  我微垂了眸輕聲歎息:“我聽說當初世子得知靜王消息,從京城到邊關,行色匆匆,一路奔波,連世子府都來不及回,怎會來得及帶上她?除非世子真對她用情至深,不忍離棄,可是……”
  陸言見我沒說下去,便開口,“我聽說這小丫頭是自己一路尋來的,甚至感動了不少人,連寧王爺都讚她忠心侍主,其心可表……”
  我呆了一呆。一方麵感慨陸言的八卦精神,短短幾日,竟打聽出這麽多“小道消息”,還真是有心人,另一方麵,卻是想青屏從京城至邊關,千裏迢迢,一個十幾不到二十歲的女孩,要經過怎樣的風波坎坷?
  那麽她,出現在朱離麵前,是一片深情,還是陰謀算計?
  那麽她,出現在我的麵前,是主仆情深,還是窺測試探?
  人心是天下最難測的東西。我搖頭,這一切,本該早已經與我無關。
  “所以,剛才我發現躲在那裏的竟是她的時候,我也拿不準她究竟是什麽心思……”
  所以陸言故意與我劃清了界線,故意與我言語交惡,故意與我勢不兩立,而如果她真是居心叵測,必定會尋找機會將陸言拉進她的同盟當中——然後,他自然就能知道她到底是何目的!
  我不由重新審視眼前這個麵目不清的男子。初見時他是邊關守將,隻印象裏他笑得溫厚親切,再見時他是水清揚和我的救命稻草,視水清揚如親人,視我如奸邪,第三次相見,前倨後恭,卻展現了種種心機計謀。
  我以為他連路人甲乙丙丁都不是,可是……他究竟會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表嫌磨嘰,這是伏筆。




一念間

  
  陸言見我盯著他不語,有點不好意思的別過頭——我第一次發現他竟然還有羞怯的時候,然而心頭因為壓著一塊石頭,卻怎樣也輕鬆不起來。
  “你……”陸言似乎想說什麽,但看到我的臉色,卻終是住了口。
  我抬頭向他道:“有想求你一件事。”
  陸言見我說得鄭重,也緩緩凝了麵色,卻沒開口。
  “我聽說你抓了一個遼人……如果方便,我想見見他。”
  陸言怔了下,估計是沒料到我會忽然提起這件事,沉默了片刻,他開口:“可以,我去安排。但是你隻能見他一麵,最好不要動什麽心思企圖想辦法救他……”
  這回換我怔住了。
  阿呼爾是張義的隨身侍從,雖然名義上是主仆,但張義幾乎什麽事都不瞞他,足見他們之間應該是十分親厚的。張義一路待我不薄,我又虧欠他良多,我的確有心思看能不能把握機會救下阿呼爾,也算還了張義一份人情,可陸言竟會在第一時間點破了我的那點心思。
  “那天在山穀,你對我的敵意讓我在事後想了良久……”陸言淡淡地道,仿佛看穿了我,然而他卻終是聰明人,卻不再往下說。
  “好,我答應你。”我輕聲應道。
  以我的能力,就算賠了命也不可能與他抗衡,自不量力隻會害了阿呼爾。
  “我就去安排,但你必須保證不離開王府。”他定定地望著我。
  “謝謝。”我第一次由衷向他道謝,我現在的確需要一個人安靜的待一會兒,我垂眸歎息,“你以為我現在會走麽?”
  陸言看了我一會兒,終是什麽都沒說,略點了頭,大步離開。
  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壓抑了良久良久的悲傷無助痛苦擔憂掙紮……種種情緒,終於像潮水一樣湧來,越湧越高,將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勇氣絕決一點一滴的——淹沒!
  我順著山石緩緩滑坐在地上,把臉埋在雙腿中,終於抑製不住的大哭起來。
  他……真的要死了麽?
  可是一直以來,我都不想讓他死,哪怕是剛才他那樣對我,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恨他到詛咒他死!
  我是個懦弱的人,也是個戀舊的人。前當初明知道男朋友對我有諸多不滿,明知道他其實早就已經有了新的戀愛目標,明知道我們的感情早已連雞肋都不如,卻隻是會沉浸在原來曾經有過的歡樂中,默默地等待著他向我提出分手。在感情上,我始終是被動的,哪怕是換了朝代,換了身體,卻終是換不了性格和命運!
  其實我跟朱離在一起發生的很多事情的細節我已記不太清楚,我也記不太清楚其中究竟有多少辛酸多少甜蜜多少算計多少柔情,但短短時日間發生的點滴往事,他的那些傷那些痛那些無助那些溫柔仿佛都溶入了骨血,成為我心中無法割舍的想念與牽掛。
  但他剛剛一句句的絕情,卻是用刀讓我的骨和肉一點點剝離,割舍著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顛覆著那些讓我麵對死亡時都不能忘記的想念與牽掛!
  他真殘忍!
  我不管他之前做了什麽都可以原諒他,唯獨這件事——他是為了擺脫我也好,陷害我也罷,又或者真的隻是因為他要死了讓我遠遠的離開,我都不能原諒他為了一己之私傷我至此!
  我大哭,我想讓自己哭過之後就不再為他流一滴眼淚,哭過之後就跟過去絕決地了斷!
  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歎息響在耳邊。然後,我感覺到一個人,在我身邊輕輕陪我坐了下來。
  我知道是誰,但我不想抬頭,不想讓他看到我狼狽的樣子。
  “上回在世子府時,我開玩笑說他已病入膏肓,誰知竟是一語成讖。”水清揚在我身邊低聲說,第一次,他的聲音裏,帶了沉沉的疲憊和濃濃的憂傷。
  我的頭埋在腿中,任自己像個駝鳥一樣,不聞不問。
  “我想……他剛才說的那些話,隻是為了逼你離開他……”水清揚的聲音飄飄浮浮地懸在我的上空,聽著有些遙遠。
  “你放心,我不會逼你娶我的。”我沒抬頭,感覺自己的聲音也是悶悶的。
  他似乎怔了一下,很久之後才緩緩道:“你……什麽意思?”
  “謝謝你救了我,謝謝你替我出頭,謝謝你幫我做的一切,謝謝你在剛才那麽尷尬的時候替我解圍……”
  “未浠!”
  我還沒有說完,雙臂就被他硬生生的扒開,我被迫抬起頭,看見水清揚麵色沉鬱的臉:“你到底想說什麽?”
  “水清揚,別勸我留下來,別勸我原諒他……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請給我最後一分尊嚴!”我抬起頭,不顧自己紅腫狼狽的樣子,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想一輩子都活在這個陰影裏。”
  “未浠!”他又喚我,聲音裏似乎夾雜了別的東西。但是那目光太過複雜,我看不懂,也不想看懂。
  “在你眼中,朱離是朋友,他無論做了什麽,都會因為他快要死了,而能得到你們的原諒。可是在我眼中,他曾經是我生命中的全部,所以他打碎的不是一個誓言,而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如同他的生命一樣,倒了塌了死了,他死的是身體,我死的是……支持我不顧一切活下來的信念,小水,一切,真的……結束了!他和我,我和你!”
  我不知道我可以把這一番話說得那麽絕決和抒情,我不知道此時此刻麵對朱離的死亡我可以這麽冷靜,冷靜到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否心痛。不是哀莫大於心死,我才二十來歲,張義、水清揚,付出了那麽多代價救我,我想活著!我要活著!
  何況,我雖不如他們個個絕頂聰明,卻總能猜得透水清揚當著朱離的麵揚言要娶我,有幾分是因為喜歡我,有幾分是因為反擊朱離。水清揚亦明白人,我這番話的道理,他不是不懂,或真有幾分喜歡,也必不會讓我未從一個泥潭爬出,就再陷另一種困境。
  水清揚怔怔地望著我,似乎他也想不到我竟說了這樣的話,靜了良久,他終是什麽也沒說。
  我別過頭,盯著遠處的暮色漸濃,寧王府下人在長廊處點燃一盞盞的廊燈,燈火在風中搖曳,雖然明滅不定,但畢竟能夠照亮前路。
  水清揚忽然緊緊握了下我的手,然後很快放開:“那你也要答應我,不能再傷心難過,不能不告而別,不管你有什麽樣的決定,一定要——讓我知道!”
  我轉頭,看著他。
  夜晚,有風。
  風很暖,他的目光和手,都很暖。
  我知道,這個世上我不孤單,而他——是能給我溫暖的——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你沒有看錯,是我更新了!哈哈哈!不過,大家別嫌字少,這可是我昨天碼到淩晨三點趕出來的,算是送給大家七夕的禮物吧。
某人終於成了路人甲……與小白有緣無份!嘿嘿!!
另,下一章,進入主題,開虐!吼吼吼~~~~~




塵滿麵

  聽說寧王一向寬厚仁和,所以寧王別府中沒有地牢。
  也難怪陸言說要安排一下,因為阿呼爾被關在平遠鎮鎮府的大牢當中。
  我隨陸言和一個獄卒沿階而行,隻覺得心痛難當。那陰暗的光線,腐朽的味道,壓抑的感覺,讓我不由回想起自己身陷囹圄的不堪,那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傷痛和陰影!
  平遠鎮是是大奕與西遼的一處要隘,位置重要麵積卻不大。因為守軍很多加之寧王常住於此,治安頗好,因此牢房並不多,關的人也不多。到了左手第三間,停步,開鎖,門“吱呀”一聲,發出巨大的響動——陸言盯著我:“記著我說過的話,我給你一盞茶時間。”
  我點頭應道:“謝謝。”
  他隻看了我一眼,便帶著獄卒向門口退了幾步。我不介意他不放心的不肯離去,他能讓我見阿呼爾,我已是明白這不過是托了水清揚的幾分情麵罷了。
  他終是怕我私下有什麽不利於他們的動作。
  我緩步進去,背對著我臥在草席上的人影聽到了動靜早已轉過了頭,一雙眼在鬥室之中黑白分明。
  是阿呼爾!
  我上前一步正待同他寒暄,走近了幾步卻不由倒吸了口氣。他的雙腕雙腳俱銬著鐵鏈,而臉上,臂上,腿上,胸前背後,凡是能看到的衣衫破損之處,全是傷痕!
  我衝上前幾步,盯著他身上的累累傷痕,不由扭頭向遠處的陸言怒道:“你們……怎麽能這樣待他!”
  陸言在廊子的那頭,隔著黑暗的通道,瞧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但那冰冷漠然的聲音卻透著空曠的四壁清晰地蕩了過來:“遼人抓了漢人,比這還過分的事情做得多了,下回有機會,你也去問問他們,把漢人剜目剁手,□□的時候,可曾心軟過……”
  我的心一抖,隻能閉了嘴。
  這個世界不是我熟悉和生存的世界,我無法改變和無可奈何的東西……太多!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有人在拉我的裙擺,見阿呼爾一隻手抬得艱難,我忙取了桌上的油燈,蹲在他身邊,然後輕輕扶他坐起來。
  “白姑娘……”
  他低低地開口,聲音又暗又啞,然而他這三個字一出口,我的淚水便潸然而下!回憶起那段跟張義亡命天涯的時光,不管是不是張義的授意,但阿呼爾卻是第一個喚我“白姑娘”的人,而他雖不是直接因我被抓進了監獄,但一切終究也與我有莫大的關係!
  “先別說話。”我柔聲開口,從隨身的提籃中取了水,倒了一杯遞給他,複又用剩下的水沾濕了幹淨的棉布想替他拭傷。早知道他必定會被邊城的守軍用刑,畢竟邊城受戰爭傷害最重,守軍最恨遼人,但卻不料他們竟會下這麽重的手。
  阿呼爾避開我想給他擦傷的手,聲音因為喝了水而顯得清楚了幾分,依稀是當日憨直質樸的模樣:“不用……真的不用……”
  我輕聲歎息,知道他不好意思,也不強求,便把布遞給了他:“傷口還是要注意,不然會感染。”
  “謝謝姑娘……”他遲疑了一下,費力地抬手接過,輕聲道,“也不知道……我家爺……怎麽樣……”
  我怔了半晌,隻是搖頭苦笑:“我也……不知道。”
  當初張義因救我,受了水清揚一劍,偏是一路奔波趕到崖邊,我的絕決一跳又讓他吊在崖邊企圖救我,而讓背後暴露於蕭戰箭下……他究竟是生是死,我竟不敢想下去。
  阿呼爾輕聲一歎:“我們爺……是個好人,會平安的……”
  昏暗的火苗暴漲了一下,微竄的熱氣仿佛一下灼痛了我的眼,讓我眼中微微一酸——好人,會平安的!
  可是,這世上,哪有什麽絕對的好人?!
  青屏說,我們少爺是好人——可是朱離卻是傷我最深的那個人!
  阿呼爾說,我們王爺是好人——可是對陸言和邊關甚至整個大奕朝來說,他們卻是殺人如麻、茹毛飲血的異族!
  水清揚說,你是好人——可是我背棄了朱離,傷害了張義,連我都覺得自己越來越冷酷無情!
  這世上,哪有什麽真正的好人?!
  一時無言,我隻盯著那明滅的燭火,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遠遠聽得陸言刻意的咳嗽,我將提籃向阿呼爾推了推:“這裏麵是些食物和清水,你……留著吧……”
  這些東西,是讓寧王府的人幫我準備的,借花獻佛,隻能說是聊表心意,畢竟我在牢裏待過,深知裏麵的艱難。進來之前,陸言親手翻看過裏麵的東西——我不得不佩服他的仔細與謹慎。
  阿呼爾望著我,忽然低低笑了一聲:“我知道……落在他們手裏,我肯定得死。”
  我怔了一下,忽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隻想知道……我家爺,好不好,他若沒事,我也放心了……”
  我訥訥無言,其實他的結局我也知道,卻不敢去想。
  翻出水清揚送我的金創藥,我遞給他輕聲歎息:“留著吧,也許會有用……”
  阿呼爾伸手接過,目光微不可見的一閃!
  是的,貼在藥盒子下麵的,是我的一枚耳環。
  銀製的環圈被我掰成扁扁的一片,隻有兩三公分長短,窄而薄而利。我知道,阿呼爾身懷武功,應該也是不弱的。但願他能夠善用此物——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如此微不足道,也許連良心上的平安都換不得的微緲。
  聽到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緩緩起身,目注著阿呼爾,一字一字地道:“好好活著,哪怕拖得一天,也總有希望!”
  這一句,我卻不知道是為什麽說服他,還是說服自己,又或者是……那個人!
  阿呼爾忽然雙手在地上用力一撐,從半臥的姿勢變成跪姿,向我深深的叩了一個頭,手腕腳腕間的鐐銬叮當作響:“謝謝白姑娘,不管阿呼爾還能不能活著,姑娘的情義我終生不忘!若有來世……”
  我隻覺得心痛難當。我所做的隻有這麽一點,卻換來他這樣的大禮,情何以堪。於是我複又蹲下去,雙手握住他的手臂,扶他坐好,緩緩道:“若有來世,依舊隻求堂堂正正存活於世,無愧於心罷了,而下一世,無論誰的是非恩怨,我都不想欠不想還不想記!”
  說罷,我起身,轉頭,快步離開。
  我怕我再不走,又會流淚。
  然後我依舊聽到叮當作響的鐵鏈聲,和一聲仿佛壓在我胸口的沉沉的叩頭聲……
  陸言的腳步聲在我身後不緊不慢,仿佛我走得多快多慢,他都永遠這樣氣定神閑的跟在身後。
  我忽然覺得,這人的心機之深沉,絕不在朱離和水清揚之下。深深吸了口室外清涼的空氣,卻依然排不去心中的鬱悶,我頓了腳步瞥了眼身後的陸言和他的兩個親衛剛要開口,卻聽他在我身後緩緩道:“為什麽?他隻是一個遼人,而且還隻是個……下人……”
  什麽“為什麽”?我怔了一下——是為什麽會來探望他,還是為什麽以平禮相待?或者是為什麽會為他傷心難過落淚?或許我的世界與陸言的世界差距太大,或者他永遠不可能體會到我麵對生命的尊嚴的鄭重,但我還是轉身看向他:“下人,也是人。”
  不管是上人,還是下人,不管是漢人,還是遼人——我尊重生命的個體。
  陸言明顯因為我的話而一呆,片刻之後卻隻是冷笑一聲。
  我不求他能理解,就算他聰明非凡,就算他與水清揚是朋友,然而我與他,終究不相為謀。
  我不再言語,轉身欲走,他卻在我身後冷冷道:“若是你的父母姐妹,全部死在遼人手裏,隻怕你就不會說得這麽輕鬆。”
  我歎息——聽得出他話裏的恨意。那麽,那個父母姐妹全死在遼人手裏的人,可是他?難怪會那麽恨遼人——我嘴動了動,想說“殺他們的並不是阿呼爾”,然後我咬著唇卻終是什麽都沒說。
  我不是聖母,我做過一次聖母已經把自己輸了進去,現在我除了想救贖自己誰也不想救贖。
  突然陸言麵色一變,目光直盯著遠處。我不由隨著看過去,不遠處濃煙滾滾,直衝雲端。遠遠透著幾重院子的門,也看到不少兵士抬了桶向前院湧去。
  傳信之人奔了過來,腳步匆忙慌亂:“陸都統,不好了,不好了……鎮衙……鎮衙走水了……”
  鎮衙兵府皆於此地,而與監牢也隻有兩重院落之隔,陸言乃奉命巡察平遠鎮武將,若鎮衙兵府出了事故,難免沒有監管不利之責。
  陸言不由皺眉:“前幾日剛剛降雨,怎會走水?”
  那傳信之人搖頭:“卑職也不知道,隻聽說火勢是從鎮衙西進院開始的,但因為今日有風,蔓延極快,已燒至東側院的戶檔室……很快就逼進火器庫……”
  陸言似是一驚,飛身掠向前院。
  我歎息。火器庫,顧名思義,若真燒到那裏估計陸言這個都統的職位就該不保了,難怪一向心機深沉的他也會慌了手腳。
  我瞥了眼身後的陸言隨身的兩個親衛剛要開口,卻隻見陸言的身形竟然在猛然之間一轉,一個閃身淩空擊向報信的那人!
  這突然之變帶起漫天殺氣,嚇了我一跳。這又是哪一出?
  然而那報信之人卻似乎料到了陸言的去而複一般,從容揚起雙掌,接了他這一擊!
  陸言一擊無效,迅速翻身撤了半步,“嘡”的一聲拔出隨身長劍,劍光如水,直指向那人:“說,你是何人?”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扯了頭上的帽子,一頭烏黑長發在風中飛揚,映著他琥珀色眸間的張狂無懼,竟然是——張義!
  

作者有話要說:剪不斷理還亂,
見故人塵滿麵。
咫尺天涯路遠,
不知今夕何年?
奈何情深緣淺,
相見爭如不見!



幾重天

我怔怔地望著張義,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喜悅!
他還活著,真好!
卻見陸言劍尖一抖,目光亦如劍芒般逼人:“西遼達丹部狼王蕭毅!”
沒有絲毫遲疑,是肯定句——原來陸言一直都知道張義的身份。
不過轉念一想,知己知彼,才是兵家之道,張義能潛進大奕朝那麽久,大奕朝中又何嚐會沒有安插在對方的細作?
張義笑笑,卻沒作聲。那動作,是我熟悉地微微扯著唇角——我心中突然一痛,說不出為什麽,隻覺得仿佛有那扯出的,不是他的笑容,而是我心底最深刻的擔憂與不安。
遠處的火還在燒著,映紅了夜色中的天空,依稀能夠聽到救火聲和人聲腳步聲。然而一切仿佛與陸言無關一般,他隻是沉靜如水地看著張義:“牢中那人是你的部下,我猜你會來救他。隻是……你比我想的來得晚……”
心再次抽痛。又如何會來得不晚?當日中了水清揚的劍,連續奔波引發內傷,在崖邊又身受數箭,他能活下來已是奇跡,誰知道他身上的傷,在短短數日是不是能夠好全?
又或者,他一向是不愛惜自己身體的!
此時卻聽張義淡淡:“來得晚,總比不來強,要不然陸都統的一番心思,豈不是白廢了?”
“明知我有布置,你竟還敢來送死,是欺我大奕朝中無人,還是自負武功高強,抵擋得過我這疏而不露的天網?” 陸言聲音裏威嚴立現,咄咄逼人。
張義居然笑道:“若你有朋友身陷囹圄,自然也會舍命相救,明知不可為,卻不得不為。”
“難為蠻人竟懂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道理。”陸言不為所動地冷笑,我卻心有感動。剛剛陸言所問的“為什麽”,我所答的“下人也是人”,隻怕陸言永遠不能體會,但是,張義懂得!
這個自詡文明深受禮儀熏陶的人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而他口中的“蠻人”卻懂得把一個下人當成朋友!
此時卻見陸言一隻手執劍,另一隻做了一個手勢。—瞬時,暗色的夜幕中,亮起數枝火把,閃出七八個手持弓箭的兵士。
箭在弦上。
我忍不住一抖。張義和箭還真是有緣,上回蕭戰的箭還讓我心有餘悸,這年頭怎麽走到哪都是這種殺傷性的利器?我不由看向陸言——這人也真有心,難道這些人為了張義居然守株待兔了這麽久?
張義目注著四下的弓箭,笑得淡然:“陸都統,果然是一片苦心。”
“你這招聲東擊西,實在並不高明。”陸言道,說罷一擺手,竟是命人架了阿呼爾出來。阿呼爾一身傷痕在光線下更顯得觸目驚心。
張義淡淡瞥了他一眼:“還活著?”
阿呼爾見了張義似乎也是微微一怔,隨後露出招牌般憨敦的笑:“爺放心,阿呼爾皮糙肉厚,這幾下,還死不了。”
張義也不在看他,隻是向陸言笑:“你用心良苦,焉知我不是有備而來?”他將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一聲極清亮的口哨,卻隻聽得遠處“轟”的一聲巨響,頓時火光衝天。陸言猛地回頭,麵色大變!
我猜也猜得到,張義真叫人點了火器庫!
“我聽說大奕朝跟西遼拓跋國主之間的交易談得不怎麽愉快,我不知道若是火器庫被燒了會是誰最開心,但我知道誰會最不開心……”張義話還未說完,陸言長劍一晃,如靈蛇般直逼向張義,招招刺向要害。
張義閃身、騰挪,幾個身形變換,手在腰間一拍,一根軟鞭應聲而出握在手中,而此時,卻猛聽身邊幾聲驚呼——阿呼爾竟自行弄開了手鐐腳鐐,兩個押著他的守衛猝不急防,被阿呼爾打翻在地。眼前什麽物體在陽光下一閃,刺痛了我的眼,我下意識大叫一聲:“不要——”
阿呼爾怔了一下,已攻至其中一名守衛咽喉的那支銀製利器,終是撤了回來,但瞬間卻劈手奪下了其中一名守衛的長刀。
那邊,張義與陸言纏鬥在一處。我見過水清揚使劍,當時與蕭戰之戰,也是一人劍一人鞭,然而水清揚的劍技雖精美高超但樣式過於花巧優雅,細細看來,陸言則招招淩厲直接,足見他學的不是劍術,而應該是擊技——或者,在戰場上,這種武功最有效。
而張義與他風格很像,一根長鞭也沒有更多花哨的招式,鞭鞭揚起淩厲的風芒,直逼陸言要害。
估計若在平時,也許他們二人還需過上許多招才能分出勝負,可偏是張義剛剛攻心之術起了作用,火器庫被炸多少對陸言有所影響,因此陸言顯得憤怒而急燥。眼見自己一時攻不下陸言,阿呼爾又掙開守衛,陸言忽然揚聲:“放箭!”
一瞬間我隻覺得心髒猛地的抽,仿佛當時情景重現。卻見此時,阿呼爾忽然上前一步,用長刀挽起漫天刀光,宛若一張眩目的大網,細密擋住十數人疾射出來的箭——或許沒有阿呼爾,張義也未必會死於亂箭之下,然而因為阿呼爾的出現,令陸言輸得很沒麵子。
我雖然知道阿呼爾會武功,卻沒想到,他的武功竟然不在張義之下!特別是他還渾身流著血,帶了那麽多處的傷!
張義抽了個空子笑道:“陸都統,何需我來嘲笑你大奕朝無人,堂堂大奕朝禦前步軍司副都統,從二品的官兒,也不過如此,難怪拓跋宏不肯跟你們談和……”
這話說得太刻薄了!不過張義一向都是氣死人不償命的,他的毒舌本色我不止一次領教過了。不由回想起彼時種種,卻聽張義又道:“大奕朝世子府我去得,死牢我去得,就連皇宮我也來得去得,怎的一個小小的平遠鎮我便來不……”
話音未落,卻聽一陣破空之聲呼嘯而過,透著阿呼爾漫天的刀光,繞過陸言淩厲的劍光,閃過張義飛揚的鞭影,直奔向他的麵門而來,一個“得”字戛然而止在他口中。事雖突然,但他卻長鞭一收,猛地閃身,身形在空中竟平移幾分,避過那極是淩厲的一箭,我剛略鬆了口氣,卻不料那支箭竟在空中擰了個弧度,變了方向,仿佛長了眼睛一樣,複又向張義再次射來。
我聽得旁邊阿呼爾隱約驚呼了一聲“回馬箭”,這是這種箭法的名字麽,倒的確貼切!張義似乎也不料居然有這麽一招,身體迅速後傾,堪堪躲開,卻頗是狼狽!
“你再侮辱大奕朝中無人,下一箭我便不會手下留情。”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心中忽然一酸。
“你對我……何嚐手下留情過!”張義卻不為所動的挑眉而笑,對自己剛剛的狼狽和來人語氣中的威脅視而不見,“趙闊,如果你這句話算是下戰書的話,我樂意接受!”

是的,那搭箭而立,語意堅定,目光沉穩的人,正是趙闊。
“你覺得你能快過我的箭?何況,你身上還有傷……”趙闊微眯了眼。
我雖然曾經想過他們倆PK時候的場景一定很動人心魄,卻從來沒料到竟然會真有這麽一天,更沒想過這種殘酷的場麵要親眼目睹。我雙拳握緊,幾乎是下意識的,跨了一步,橫在他們中間。
“趙大……趙先生!”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開口,而趙闊卻似乎因為我的稱呼身子一震,想也不想放下箭,竟“撲通”跪在我麵前。
我大驚,他卻隻是垂目低歎:“趙闊對不起夫人。”
“我不是你家夫人,我隻是不知道,這一聲‘趙大哥’我還有沒有資格叫。”我苦笑,隻覺得悲傷。當初那句“少爺和我定會護你周全”猶在耳邊,雖然他和朱離都沒有護我周全,但我理解他身為朱離貼身護衛的無奈,莫名地永遠相信那最初的承諾。
趙闊卻猛地抬起頭:“夫人……”
“認親大會還是等等再進行吧。”我身後傳來張義的冷笑。
我猛地回頭,望著張義麵無表情的臉——從他出現,就不曾看我一眼,我知道曾經傷他太重,也沒有期望過他的原諒,終是我欠他良多,又何止一條性命能夠賠得起。
我張了張嘴,卻隻是盯著他自胸口前隱隱透出的血跡,那處正是上回為了護我而生受水清揚一劍留下傷口的地方,看來終是沒有痊愈,此時又因用力過猛重新崩裂。

“我跟趙闊之間的老賬是該翻一翻了,我上回就說過,那幾十記耳光我會找他還的……”他忽然淡淡開口,目光卻始終停在趙闊身上,而沒有看向我,“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與旁人無關,你一個女人湊什麽熱鬧。”
說話間他手掌一翻,我隻覺得一股巨大的衝擊襲向我。
“夫人!”趙闊一縱身彈了過來,瞬間與張義交手數招,護我之心甚切。然而我隻是被那掌風一帶身不由己地退了數步,剛好被他推出了與趙闊相鬥波及的地方。
他的力道拿捏的十分合適,就連腳步停下都沒有絲毫踉蹌的感覺。
他——終隻是為了保護我!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眼淚不由自主的滾滾而下,說不清是悲是喜是痛是傷!
也就在這一瞬間,趙闊與張義已交手數招!
我看不出什麽武功招數,隻覺得眼前人影翻飛,掌風鞭風擊蕩,就連陸言、阿呼爾和在場的眾名守衛,都摒息凝神。
然而高手過招,隻在片刻。兩道身影驟分,趙闊退了半步,張義退了三步!
“我原本沒那麽容易贏你,隻是你身上有傷,所以我占了便宜。”趙闊目注張義。
我見張義左邊衣襟已然濕了一片,因為他身著大奕王朝的兵士淺褐色軍服,顯得格外的觸目驚心。
張義神色有絲複雜:“多謝手下留情。”說罷向陸言冷笑,“我收回剛才那句話,趙闊在大奕朝,的確算個人物……”但頓了下他卻又說,“隻可惜那招‘回馬箭’是我們契丹失傳的箭法,還有,他武功裏有我們遼東東野派的路術……”
此話一出,我注意到趙闊的麵色微變——當初在世子府曾聽聞過趙闊九死一生之時是朱離救下了他,才讓這名武林高人對朱離唯命是從,這,就是他的秘密麽?
陸言目光依舊掃過趙闊,似乎微皺了下眉,但終是挽了個劍花冷笑:“認賭服輸,你認為以你現在的傷勢,還能來去自如麽?來人……”
“慢!”我聽到有人緩緩開口,一隻修長的手,壓上了陸言的劍。



求真相

“慢!”我聽到有人緩緩開口,一隻修長的手,壓上了陸言的劍。
是水清揚。
“清揚,你……”陸言震驚地抬頭望著他。
“讓他走。”水清揚話雖向陸言說,目光卻隻是盯著張義,神色複雜,“我放過你,隻這一次。”
張義似乎也是一怔,卻沒有多言,隻笑道:“多謝!”
“清揚!”陸言麵色一變,“他是西遼達丹部的王爺,他是害你受傷的那個人,而且他剛剛燒了火器庫……”
“我知道,我比你更早知道他是誰。”頓了下,水清揚又道,“火器庫沒被燒,點的不過是些炮仗之類唬人的東西,他不會做把別人和自己逼上絕路的事……”
“那……”陸言還要開口,張義卻道:“早知道如此簡單,我又何須來放火劫人,隻需跟咱們水院判打個招呼便沒事了,都說水院判在皇上太後麵前左右逢源如魚得水,看來還能一手遮天呢……”
我歎息,連感謝都沒有,還帶了諷刺挖苦,這人真囂張得讓人無言。果然陸言白了一張臉,怒目而視地盯著水清揚,水清揚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卻隻是搖頭:“這是私人恩怨,阿言,請你……原諒……”
我怔了下。我從來不知道水清揚跟張義之間有什麽私人恩怨,我不認為會是前幾天在崖邊他們之間僅有的交集會讓水清揚手下留情。
“既然沒我什麽事,告辭!”張義卻也不再多言,隻向阿呼爾點頭,然後目光卻仿佛無意間——瞥向我!
我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而那目光忽然閃現出太多複雜的心緒更讓我隻覺得促不急防的心痛。我太笨,看不他的意思,是愛是恨,是怨是憐,是疏離嘲諷還是期待溫柔,我都不及考慮,卻忽然聽到有人相喚:“未浠!”“夫人!”
這兩個聲音中仿佛有著濃濃的不安和憂慮,一下把我拉回現實,我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竟然下意識地向張義邁了一步。
猛然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我頓住步子,卻終是換著張義的一聲冷哼,而後他便不再看向我,終是長嘯一聲,與阿呼爾一起,宛若兩隻大鳥一般直掠出重重院落!
我一時僵立在那裏,進不得退不得。我留戀的是什麽?如果我真能夠拋卻一切,又為何會因為那兩聲相喚停了下來?!
“未浠!”水清揚輕喚,那目光中的了然仿佛知道我心中的真識想法一般,我避開他的眼,他卻一把拉住的我手,“跟我走!”
“希望你給我一個解釋。”陸言伸手相攔,然後抬手一指,目光逼直向我,“還有她,很明顯,那個遼人的鐐銬是她幫著解開的,若細究起來,這可是通敵叛國之罪……”
“無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在皇上太後那裏,這一切的後果我會承擔。”水清揚輕輕撥開陸言的手,見陸言還欲阻攔,從懷中取出一物亮在他麵前,“這個可管用?”
我見那黃澄澄的牌子上隱約有“禦賜”的字樣,陸言也不由微變了顏色,忙退了半步,水清揚按了按他的肩膀:“隻要事關遼人,你總是失卻冷靜……這麽多年了,你……”他輕聲歎息,卻終是沒再說什麽,隻拉著我快步離開。
車輪滾滾,我望著水清揚在對麵微抿了唇卻不說話,心頭一沉:“發生了什麽?”
“朱兄病又發了,這回症狀之重,更甚前次……”
“關我什麽事?”我歎息,“小水,不要來來回回折磨我了,你明明知道他……”
“他在昏迷中,一直喊著你的名字。”水清揚驀地抬頭盯著我,一字字道,“我不管他之前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對不起未浠,他也是我的朋友,而他真的就要死了,不管怎麽樣,我們畢竟還活著,我不能連他最後的心願都不能滿足,求你……”
後麵他說了什麽我已經聽不清,我突然被水清揚“最後的心願”幾個字驚得久久說不也話來!我一直以為他離死還很遠很遠,我一直以為有水清揚、莫長染在,有他那麽頑強而旺盛的生命力,他一定能夠挺過去,難道……難道……我隻覺得雙唇抖得厲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怎樣到了寧王府,是怎樣被水清揚半拖半拉到朱離門前我已經不記得,然而站在門口的,是神色肅然的寧王莫長染——這是我見過莫長染數次中,第一次,他唇邊沒有淡然溫和的笑意。
我突然覺得雙膝發軟就要倒下來,幸好水清揚扶了我一把,但我同樣感覺到了他雙手的顫抖和冰涼。
“師叔,朱離他……”
“這一劫暫時過了,但……”莫長染道,後半句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從他凝重的表情,也猜得到情況不容樂觀。他目光忽然掠到我身上,定定地望著我:“白姑娘,請跟我來。”
說著轉身向另一重院落走去。他的語氣很淡,但神情間有令人不容拒絕的氣勢。我握緊了濕濡的掌心,讓自己找回意識和冷靜,莫長染忽然頓一步,側目:“清揚你留下,有事隨時到書房找我。”
水清揚一怔,依言沒有跟過來,隻是輕輕握了握我的肩頭,仿佛在傳遞給我一種無聲的力量。我突然眼眶一酸,卻抬起了頭——不,我不要哭,眼淚救贖不了任何人!
寧王府的書房幹淨而安靜。
我低低地望著手中的茶杯,一杯滾燙的熱茶卻怎樣都暖不了我冰冷而顫抖的手。
莫長染摒退了所有人,隻坐在我對麵,靜靜望著我。仿佛我不開口,他便可以永遠跟我耗下去。
他是我見過的所有人中最溫和最儒雅卻最深不可測的一個,我沒打算跟他比耐心,何況我的心早已亂如麻。
於是我抬眼:“寧王爺找我何事?”
“你和靜王世子的事我略有耳聞,而且當初……”
“王爺有話直說。你是想救朱離?他還有救?這一切又與我有什麽關係?”我打斷他的話,直視於他,很認真。
莫長染似乎一怔,淡然沉靜的眸子間忽然浮現出一絲笑意:“白姑娘果然是快人快語,又冰雪聰明。”
我搖頭:“我不聰明,所以請王爺也直接一點。”
“朱離中的不是毒。”莫長染沉默了一下,那絲笑意從眸中緩緩消失,目光複又沉靜幽深。我忽然發現他這種表情的時候,跟朱離竟有幾分相像,也許相像的隻是氣質,也許相像的隻是我的想念!!
是的,在知道他真的快要死了的時候,我才發現內心中對他依舊有那麽多的思戀和想念!我才發現無論怎樣我都對他愛不能卻也恨不得,傷再深卻也情無悔!無論心裏是否有了別人的影子,都時刻惦念著他!
我不知道這種感情是雛鳥情結的依戀還是刻骨銘心的愛戀,我隻知道當聽說他就要死了的時候,我的腦海中竟是一片空白,我的身體竟是無端冰冷,我的心竟隻覺得除了痛沒有別的感覺!
“不是毒?”我緩緩開口,思維有點混亂。這世上能致人性命的,不是病不是傷不是毒的話,還能有什麽?
“蠱。”莫長染薄薄的唇輕輕吐出了這一個字。
蠱——我不由怔了下,這個字隻在武俠小說中看過,曾經對於我來說,就跟科幻電影、外星人的概念差不多,相信科學的我幾乎不相信世上真有這個東西的存在。可是連靈魂穿越這麽神奇的事情都被我趕上了,還有什麽比這更神奇的麽?
特別是望著莫長染眼中的沉靜認真,我更不得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他體內有一種蠱,而所有的一切病況,皆來源於此。此物不斷吞噬他體內種種精血,化精血為毒素,長此下去,命必不保。”他說的簡單,我無意深究。這種東西的原理和存在於我宛若聽天書,不得其解,我隻關心應該關心的。
“可有辦法?”
莫長染忽然一頓。我的心被提了一下,他卻緩緩道:“有。”
心又輕輕落下,這位寧王爺是慢性子,不知道人命關天會嚇死人啊。可是……我疑惑地看著他,若是有辦法,也必定不是什麽容易解決的辦法,否則他能辦豈不是早就辦了?我相信以寧王的實力和手筆,寧王府應該不缺什麽天山雪蓮,千年老參之物。
我不語,等著他揭開謎底。
“這蠱是被人下在他身上的,解鈴還需係鈴人。”
我歎息,我再笨也知道他目光一瞬不眨盯在我身上的含義:“是我下的?”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不妥,我幹嘛又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可我還未再開口,便聽莫長染道:“是從前的世子夫人所為,自然與白姑娘無關。隻是……”
“寧王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甭管朱離如何否認,所有人如何默契的替他否認,我還是白晴,至少這身體不假。”我截了他的話,想了想,又道,“反正你說的‘解鈴還需係鈴人’,大約也是指我身上有什麽東西可能救朱離吧,我不喜歡迂回,還請直言。”
我見莫長染唇動了動,居然有點猜到他想的是什麽,於是又道,“不管他對我做過什麽,如果需要,我都會盡力幫忙的。我與他……相識一場,不想他死。”
莫長染目光一閃。於是我自作主張地認為那是驚訝和感動。我不是神,可以以德報怨,不計前嫌,他加諸於我身上的種種傷害依舊鮮血淋漓,就算哪天愈合,也會有永遠不能消除的疤痕。
但生命卻比一切都寶貴,於我來說,是淩駕於傷害傷痛(我至今依舊不想承認我對朱離是“恨”)之上的。又或者說,他活著,我才有一個怨念的目標,而他若死了,我就算想恨都沒人去恨。
忽然感覺到莫長染良久沒說話。我放下杯子,坐直身體平視他。
“如果是用你的命,換他的命呢?”莫長染終於開口,說得異常地緩慢。
我一怔:“什麽意思?”
“這種蠱,引回本體身上,會反噬。”
莫長染的聲音在我耳中不斷擴大,擴大,擴大……擴大到最後,全部化成一句話,化成一種意思——原來,隻能一命抵一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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