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來了:玫瑰與康乃韾的戰爭 ZT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10-13 11:09:4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741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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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來了:玫瑰與康乃韾的戰爭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

1

二○○三年發生很多事:

那一年,一個叫孫誌剛的無辜青年死了,他的死直接導致了《收容法》的廢止;

那一年,楊利偉成了太空英雄,出行於大江南北,標誌著中國太空開發的最新成就;

那一年,中國部分地區發生了非典疫情,死亡千餘人;

那一年,美國的軍隊開進了伊拉克,把薩達姆政權推翻了;

那一年,公務員加薪,這是中國公務員未來N次加薪的前幾次;

那一年,秋天,陽光明亮的客廳裏,何琳微紅著臉和父母提出要去男友家看一看。

她當大學老師的母親頭也沒抬:“買點東西,別空著手,農村經濟條件不好。”

她做某物業管理公司高層領導的父親則建議:“八個小時的火車不短啊,讓司機送你們去?”

何琳馬上拒絕,“太招搖了吧?人家還以為我們是大款呢!”

“隻表明我們很重視,當個事看。”

還是當大學老師的母親把事情拍板了,“讓他們自己去吧,吃點苦頭,都成人了,自己的事自己鍛煉去。”

何琳心道:好嘞,就怕你們七嘴八舌亂當家。

“對了,給你姨打個電話,你姨說你的事她一定摻一角。”

姑娘把嘴巴撅起來了,“還沒到結婚要她湊份子呢……”

媽媽這個唯一的妹妹很疼她,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寵著,多次在姐姐、姐夫家聲明:“丫頭的婚事都不許瞞我,咱兩家可隻這一個臭丫頭。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要嫁錯了可就來不及了。打個電話而已,把每個步驟告訴我,我幫著你們長著點眼睛。”

現在頭一次去婆家,也算大事了吧,得匯報一下。

電話接通,剛說了個大概,何琳就不安地回頭看父母。

“你姨說什麽?”

何琳捂住話筒匆忙說了句:“姨問你們給了我多少錢。”

“她管得真寬!”大學老師的姐姐隨即批評。

這話沒捂住,話筒裏立刻傳來高亢的反駁:“我管得寬?自己的外甥女我不管誰管?讀書那麽多年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你懂個什麽呀,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就知道掰著手指給人數道理……”

何琳連忙笑著捂住,那邊母親翻白眼了。這是一對小時感情極好,長大後沒少互相幫忙的姐妹,也沒少拌嘴吵架,當然多半是伶牙俐齒的妹妹勝出。

“哎呀,我這不聽您教訓著嗎!”

“那好,”裏麵也倍兒幹脆,“怎麽去?”

“乘火車。”

“誰買票?”

“傳誌買。”

“帶多少東西?”

何琳想了一下,從兜裏摸出一張紙條,上麵潦潦草草記錄著頭一天和男友王傳誌商量要買的東西:“兩盒茶葉,一盒西洋參,他家人的保暖內衣……”

“等一下,還帶西洋參,誰付錢?”

何琳躊躇了一下,“我……我們。”

“到底誰們?”

何琳苦著臉看了一眼忍不住笑意的爹媽,悄聲說:“你也知道,他剛剛工作……”

“剛剛工作還花錢!買這麽貴!”

“第一次登門嘛……”

“你一個姑娘家,不是我說你,第一次去婆家買這麽多貴的東西,規格就定下來了,將來怎麽降得下來?好像咱巴結著要嫁似的,大忌!還有,不要輕易給人家家人買衣服,合適不合適的又不知道。合適了人家不會說什麽,不合適了都成了你的不好。關鍵是不要開始把這胃口給慣起來!聽我的,第一次認門,不空手,兩盒茶葉,幾斤水果,有小孩就再加一包糖,齊整了!”

對方嘎嘣脆,單純又臉皮薄的何琳有點嚇著了,就這麽一星半點兒的東西,打發要飯的呀,這可是見未來婆婆啊,怎麽拿得出手!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

裏麵好像聽出了她的猶豫,“何琳啊,聽姨的沒錯,我吃的鹽都比你吃的飯多,一個小孩子家哪知道這裏麵的利害!跟你說,要是男孩子的家人認可你,你空著手去人家也從心裏樂意!要是從心裏不認可你,你就是提著金山銀山,該不領情還是不領情!”

“哎呀,可是……”

“還有啊,第一次去婆家,拿點範兒,別像丫頭賤命似的搶著幹活,讓人看輕!你隻要第一次幹了,以後就狗皮膏藥似的黏著你了,有你幹的……鄉下老太婆更傳統,屁事兒更多,女孩子能矜持就矜持,該端著就端著,省得以後拿捏你……晚上休息鎖上門……”

放下電話,何琳簡直哭笑不得。

她的媽媽,大學老師鬱華明笑著,“鬱華清可是有兩個媳婦的人了,兩個媳婦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這可是個會來事的明白婆婆,有些事可以有選擇地聽取意見,我和你爸沒經過事,也搞不明白。”

鬱華明從嫁給何中天那天起就沒有婆婆。何中天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後來跟著遠房親戚在上海生活,可能是坎坷身世帶來的宿命感,覺得能活著已是福分,得感天謝地,所以為人特別寬厚善良,加上在上海耳濡目染的,工作上兢兢業業,家裏什麽活也都幹,買菜燒飯管孩子供老婆念書,從沒抱怨過,被人背地裏笑談為“上海男人”。有了“上海男人”在家裏盡心盡責地侍候著,鬱華明就長在學校了,她這個年齡的人是被曆史耽誤的一代,二十三歲才進了大學校園,一進去就盡情地彌補,讀了本科讀碩士,讀了碩士讀博士;在校園待長了,人就有點清高,不屑過問俗事,隻憑道理來。

何琳委屈啊,畢竟第一次去婆家,隻提幾斤水果有啥意思?還想不想留好印象了?好在爸爸說了句寬慰人心的話:“自己的事,大主意自己拿,別人的意見僅供參考。”

在自己房間裏,何琳給好朋友劉小雅打電話。兩人是從高中就開始的鐵姐們,雖然大學就分開了,但交流從未停止過。而且小雅早她一年就有了個超級帥的男朋友,兩人愛得轟轟烈烈,八頭牛都拉不回來,國慶期間就要修成正果,結婚了。同齡人的經驗比隔代人更有參考價值吧。

電話裏,何琳把要去男友家的事大致說了一下。

處在蜜月期的小雅很幹脆:“多買點東西,也花不了幾個錢,看望男友的親媽,又不是別人,重視別人也能得到別人的重視,空著手去哪好意思?也讓男友難做人啊。人心都是肉長的,你隻有對他家人好了,他家人才能對你好!”

一番“過來人”的忠告,何琳釋懷了。小姨的話都是老皇曆了,科技在發展,時代在進步嘛。那一夜她睡了美美一大覺。

2.

王傳誌和何琳是大三時在朋友聚會上認識的。傳誌憨憨的,身材挺拔結實,麵相老實,膚色稍深,言行有些木訥,常成為女生掩口而笑的對象。農村考上來的學生大部分這樣,早年家庭教育的缺失加,明顯與更諳人際之道的城市少爺們不同。

何琳生於都市,家境相對殷實。她自小就是個乖乖女和嬌嬌女,母親的清高勁兒也遺傳了過來。可能看慣了城裏公子哥兒的不學無術和拖拖拉拉,何琳認為他們太矯情,不懂得人生含義,王傳誌的出現讓她心裏一亮,那麽羞澀與局促,光安靜的眼神就與眾不同,不由多望了兩眼。

多少年了,高考像一張大網,大浪淘沙,把農村最優秀的人才網羅到城市裏;多少年了,高考製度都是以分數為先,以高分論英雄,排排隊分果果的年代,高考狀元就讓人想到:不簡單,腦袋聰明智商高,單槍匹馬過擠了獨木橋。王傳誌就是一個農村地區的狀元,還以前十名的身份在大學新生入學典禮上被校長點過名。這是一名腦袋好使的模範生。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

何琳對這樣的校園英雄有過無數憧憬,這來自她在大學當老師的母親不偏不倚的態度和有意無意地念叨:這些孩子能從農村走出來,像鯉魚跳龍門,從海量、人群中跳出來就不容易,上進心、積極性、不甘落後的衝勁也更明顯。如果說何琳看中了這個農村青年什麽,就是那種積極改變命運的姿態和韌勁特別打動她。

王傳誌也很喜歡眼前小巧瓏玲的女孩,聰慧,苗條,白皙,溫柔可愛,不是那種驚豔的漂亮,卻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氣質,特別是沒有城裏女孩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傲慢和勢利。二人都屬慢熱型,先是不討厭,後是好感,慢慢地就怎麽看怎麽順眼了。

當然,二者稍有不同的是,何琳是屬於觀察型,慢慢找證據和理由說服自己,這個男孩是否真的優秀,真的可以托付終身?傳誌是觀望型,自己條件不好,家境不好,有點自卑情結,覺得沒有資本高攀城市小姐。好在愛情這種純主觀的情感有一種勢不可擋的爆發力,可以輕而易舉地逾越一切世俗的說教和偏狹的眼光。

他們也像所有校園裏如溫室花朵般的愛情一樣,因沒被風吹雨打過而更顯嬌豔,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執子之手,於是兩人從畢業前的形影不離自然過渡到畢業後的談婚論嫁。

第二天下班,王傳誌照例又去接何琳,逛逛街,找個地方隨便吃點什麽。王傳誌很節儉,像街頭羊肉串、烤紅薯、糖葫蘆什麽的,自己總是找借口不吃,或少吃,緊著何琳吃。何琳習慣了傳誌的囊中羞澀,每次要一兩串,塞塞牙縫,欣喜的就是這種受寵的感覺。這是個有情飲水飽的羅曼蒂克時期。

何琳拿著一串羊肉津津有味地吃,傳誌幫她拿著另一支,從小街北頭吃到了南頭,然後走進超市。

何琳在前麵走,傳誌推著小車在後麵跟著。何琳沒過過窮日子沒缺過錢,眼光高,隻買貴的好的,顯然不太理會姨的話,中年婦女,小氣得很啊。要龍井,二百多一盒,再加一盒;保暖內衣四件,未來婆婆一件,大伯哥一件,嫂子一件,大伯哥九歲的女兒招弟一件,共花去九百多;花旗參一盒,三百多——不知怎的,小姨的話又在耳邊響,她遲疑了一下,回頭看男友。傳誌正安靜地看著她。她笑了一下,馬上拿了兩盒,再回頭,男友在咧著嘴笑。又提了一瓶五十多塊的金帝巧克力,在食品店買了多份糕點,當然北京特產果脯是少不了的。

眼見小車上的東西小山似的長了起來,傳誌小心地說:“我沒那麽多錢啊。”

何琳瀟灑地亮亮卡,“從上麵劃,老爹給的。”

傳誌表現很安靜,眉宇全舒展開了。

“哈,這樣回去有麵子吧?”何琳俏皮地看著他,“不過要提不動了。”

“放心吧,我有力氣。怎麽能讓你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女生提東西呢!”

後半句何琳愛聽,最愛這種憐香惜玉有紳士風度的男人了。

十月一日前一天晚上,兩人提著大包小包無比興奮地上了火車。火車上那個擠喲,很多背井離鄉在北京打工的人要趁七天長假回家看看,不回家的也外出旅遊,呼朋喚伴,人一團一團的,到處是人頭、大腿和大大小小的箱包,嘈雜聲此起彼伏。

何琳雖長於北京,但外出機會並不多,孤陋寡聞,沒見到過這麽多人,戰戰兢兢的,怕一不留神少了包包。傳誌倒很習慣,大學四年每年回家比這擁擠的春節人潮來回就有八次,人多時火車外都掛滿了人。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

二人磕磕絆絆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幸虧有一個靠窗。把行李放在頭頂的架子上後,不相識的兩排人就大眼瞪小眼地相麵。相夠了,何琳就賴著男友講他家人的故事,提前熱身。傳誌上有一姐一兄,下有一弟一妹。他說起小時候哥兒幾個調皮,夏天爬樹掏鳥窩掏出蛇來,人從樹上掉下來差點摔殘,冬天去水溝裏踩冰不留神一隻棉鞋陷進冰水裏,回到家來,他媽媽就拿著擀麵杖追著他們滿街跑——

“鞋陷冰裏夠慘了,還讓你媽追著跑?幹嗎?”

“挨揍唄!擀麵杖打屁股,揪耳朵!大冬天的,鞋濕了你穿什麽?打你一次,讓你下次長點記性!”

“你挨了多少次啊?”

“無數次!我哥跟著我媽幹活嘛,犯錯誤的機會不多,我負責照看弟妹,帶著他們玩,到處走,弟妹小,也不太聽話,反正他倆出了毛病都是我的錯,我幾乎天天都能被追到街上去,哈哈。”

想起小時候的好笑事,傳誌就樂得合不上嘴巴。何琳也覺得好玩,“你家五個就你在中間,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最易忽視還最不討好,你對你媽有意見沒?”

“棍棒底下出孝子,有什麽意見?我們那邊就那樣,小孩不聽話就揍,不揍不聽,皮著呢!”

“你們兄弟姐妹都挨遍了?”

“幹活多的挨的不多,我幹活少,從小不願幹,自然挨揍多。不過我媽從此就有了一個錯覺:認為我從來不是幹活的料,所以才讓我念書,從小學到中學的成績又印證了我媽的錯覺。嘿嘿,給你說,我家的人都是很聰明的,隻是那時條件不好,沒法都念書。說起來,我媽不容易啊,我和我弟兩個學生把家裏掏空了,多虧我媽任勞任怨,能幹,我和我弟才能挺過來。”

何琳不由自主地對未來婆婆產生了莫大的敬意,將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讓老人過一個幸福安定的晚年。她生了這麽一個好兒子,培養了他這麽好的性格,勞苦功高,不能讓這樣的母親後悔。

在綿密的鐵軌聲中,何琳靠在傳誌的肩膀上,朦朦朧朧入睡了。睡不實,興奮、好奇、緊張和不安交織著,加上上廁所,喝水,後麵的孩子哭,有人放屁,渾渾噩噩八小時後,十月一日淩晨,他們終於從火車上走下來重見天日了。

然後又大包小包地在一個區級城市找長途公共汽車。何琳這才意識到小姨的交代有對的成分,路途遙遠,拿東西多,太累!雖然大件都掛在了傳誌身上,她隻提兩盒茶葉都覺得頭暈眼花要一頭栽地上了。

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後,又坐了半小時的蹦蹦車,那種凸凹不平的土路,把屁股都顛散架了。再一次昏頭昏腦地抬頭,如來佛祖保佑,傳誌心中安靜古樸的王家莊終於在一聲芝麻開門聲中轟然出現了。

她眨眨疲勞過度的小眼睛,使勁看,沒有想象中的落後,也不像網絡上說的那麽邋遢肮髒,有一條塵土飛揚的寬土路與外界連接。土路左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部分微紅或微黃的樹葉在土黃背景的大地上十分鮮豔奪目,樹林邊緣有幾隻靜默的黃牛和一群吃草的山羊,土路上到處都有家畜糞便。土路右邊是一座村莊,暗紅色的磚牆中點綴著棗樹和低矮的麥垛。村莊後麵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和紅薯地,蒼茫遼遠。至少看上去不是那麽貧困的鄉村。

村裏小街上稀稀拉拉的人,有人扛著鋤頭拿著鐮刀,迎麵走過來,驚奇地與傳誌打著招呼,過去了還回頭看。何琳知道是在看她,不由發窘。越走越深,要拐進一個胡同時,迎麵一個半大孩子大叫一聲:“來了來了!”回頭就跑。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5)

是報信吧。傳誌咧開嘴巴大笑。就見前麵一個門裏立刻湧出來好幾個人,笑嗬嗬地等他們。一隻灰不溜秋的京巴從眾人腳下鑽出來狂吠不止。隨著狗叫聲,胡同兩邊也三三兩兩站出了人,不是一般的熱心啊,甚至有人正吃著東西突然從牆頭上冒出來,目送他們。

隻見一個穿著藍色碎花夾衣的小老太太從人群裏笑嘻嘻地走上來,驚喜連連,“傳誌,俺的兒啊,坐了一夜火車,累不?”

儀表堂堂,穿戴整齊的王傳誌當著眾人給了他媽媽一個溫暖的擁抱。在一片驚歎聲中,何琳有點搞明白了,在淳樸的鄉村這種禮儀已屬“前衛”、“電視上的”。然後傳誌介紹身後羞紅著臉的女朋友,“何琳,一起來看你來了。”

老太太立刻抓住何琳的手,滿臉核桃皮漾開了,“閨女,穿這麽少啊,手都冰涼!快點回家喝點湯,別凍著了!”

由老太太招呼著,兩邊的鄰居也都過來看“新媳婦上門”,全是毫不掩飾的好奇、豔羨的眼神,“這就是北京城裏的孩子啊?”“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沒幹過活沒在太陽底下曬過的!”“俊啊,又白,一白遮百醜。”

隻有那隻京巴不夠客氣,在腳邊躥來躥去,叫囂著還躥到何琳的腳邊使絆,給傳誌他媽一腳踢到牆邊去了。

王家有三間紅磚正房,東邊兩間廂房,西邊是廚房,南邊是圍牆。院子中間擺了一張剛洗過的飯桌,一道道的摳過的印痕清晰可見,桌上有暖壺,缺口茶杯,還有蓋著蓋子的半鍋雞蛋湯。進了院子,何琳、傳誌作為主角就在小桌子兩邊就坐了。有點滑稽的是,小桌子上放了電影屏幕,前方站滿了扇形的人群,一起向這邊觀望。

傳誌是村裏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從鄰居們豔羨和佩服的臉上就能讀到“神仙”和“奇跡”。這一刻何琳也很興奮,有點沾光的感覺,當然王傳誌有些得意北京普通和平凡的他,在老家卻找到了不一般的尊重。

傳誌笑嗬嗬的,這個四年前的地區高考狀元似乎早習慣了這一切,隻是何琳第一次當女一號,突然被當作偶像追捧,被當作稀有動物圍觀,有點不知所措。

“哎,你在北京什麽地方?能天天見到天安門毛主席不?”一個憨厚的男人的聲音引來了周圍人的附和。

何琳老實地回答:“不經常,離那裏有些距離。”但聲音太小,別人沒聽清。傳誌就熱心地給眾人解釋,說她家在什麽地方,離天安門有多遠,倒幾次車,花多少時間,語氣中有點小小的不耐煩,同時也有點小小的炫耀成分。不過何琳不以為意,大家對她感興趣唄。

“幹淨,瘦,漂亮!”

“瘦?在婆家吃仨月的紅薯就不瘦了。”

第一次聽到鄰居對她的評價和調侃,然後接過未來婆婆遞過來的雞蛋湯,喝了一口,鹹。喝兩口,太鹹。剛放下碗,那隻一直遊蕩在外圍的哈巴狗又躥過來了,不是貪吃,而是親熱地將前爪搭在她膝蓋上,狂蹭不已,很激情興奮的那種。

何琳嚇死了,窘迫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這麽騷包的狗狗呀!公然——好在桌子一角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她用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撥開了它。

忽然門外騷動,一個矮壯的黑臉膛男人笑咧咧地走進來。傳誌叫了聲:“哥!”

婆婆馬上介紹:“俺大兒子,王傳祥,老實得很,不會說話。”

何琳不知該怎麽招呼,隻是忙點頭示意了一下。

未來大伯哥嘴巴咧得更開了,“嘿嘿。”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6)

老太太梗著語氣問他:“你家裏呢?趕緊過來搭把手做飯啊,沒眼色勁的!”

“這就去找她。”王傳誌的大哥嘀咕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鄰居們朝未來婆婆起哄:“傳誌的娘,有了城裏媳婦感覺就不一樣了,腰板直了腿也壯了,將來還不跟著兒子享福去啊!”

老太太的臉像一朵雛菊綻放開來,“還不趕緊攢錢讓你孫子念大學,念出來也有福了!”

“孫子念中啥用?人家疼他娘去了,到頭哪有咱老媽子什麽事!隔一輩,遠了,隻有咱疼他,等到他能想到咱,黃土早掩到頭頂了。”

半杯茶水下去,何琳想去廁所的念頭更強烈了,但不知衛生間在哪裏,不好意思開口,臉上憋不住了。王傳誌會意,和他母親低語了幾句,老太太便站起來趕人了:“坐了一夜火車累了,各位也回家歇歇吧,明後天我請大夥吃喜糖,散了吧散了吧。”

眾人嘻嘻哈哈往外走,“傳誌娘,攀上了大城市裏的親家,得請喜酒啊!”

“新媳婦臉皮薄,不然現在就要酒喝!”

“這麽喜慶的事,不能捂著呀,捂也捂不住啊!”

“把心放回肚子裏吧,有擺桌子讓你們掏份子的那一天!”

院子裏逐漸安靜了。何琳走進傳誌指向的茅房,露天的,到肩部的圍牆,剛進去,喝的茶水和蛋湯差點全吐出來,由磚頭砌成的四四方方的小凹坑裏,擠擠壓壓蠕動著巨大的蛆蟲。十月的天氣還不太冷,這些小生物爬出糞坑,背著脊椎似的東西四處活動,仔細看看,周圍土裏樹葉上全是!

何琳給嚇跑了,一會兒又回去了,憋不住臭氣熏天都是小菜了,顧不得蹲位了,隨便找了個插腳不傷螻蟻命的地方,閉著眼,轉過身,半蹲半就稀裏嘩啦解決完,連滾帶爬跑出來了。長舒一口氣,下定決心:少喝、少喝,一定少喝水!

三間正房,有一道牆把東邊一間隔開,中間開了一個小門。老太太把兒子和未來兒媳當成了貴賓,讓進了這個小單間。何琳剛轉身就看到帶來的禮物都打開了,保暖內衣扯成一團,茶葉盒也開了條縫,茶葉撒了一地,一瓶巧克力好像被抓走了少半。

老太太開口大罵:“都是餓死鬼托生的,不能見人來,比狗鼻子都尖!到處翻、翻、翻!狗窩裏可能擱得住油餅!什麽都給你打開,不知她娘怎麽教的!”

不知她娘怎麽教的,大概是指不知她娘如何教養的吧。火車上一夜未睡好,何琳漸感周身疲乏,踢掉鞋子,爬到簡陋的大床上,被子軟軟的還行。

“知道你們要來,俺曬了三天了,反過來正過來曬!”未來婆婆站在床前絮叨。這話讓何琳感覺溫暖,不得不說被人重視和嗬護的感覺很好。

“哎呀,那上麵是什麽?”何琳忽然發現幽暗的牆上有一隻大黑蟲子在爬。

“夜狼蛛子。”未來婆婆不經意地說,“誰家沒有幾個夜狼蛛子啊,益蟲,旮旯神。”

傳誌還是上去用塑料袋套著手把它抓了下來,是一隻何琳這一輩子都沒見過的碩大蜘蛛。在傳誌捏死之前被他媽媽要走了,要放生到東廂房旮旯角去,說是夜郎神,弄死它會有報應的。

未來婆婆關門離開時,何琳發現男友留了下來,在陌生環境中有個熟人陪著固然不錯,但還有點不對勁——在大四那年一個令人興奮的夏夜他們已經發生關係了,那時彼此都是處子之身,但兩人以後還是規矩了許多,再沒在一起。尤其是何琳,當教授的媽媽沒少耳提麵命大講未婚同居的壞處,都是拿她的學生這種活生生的例子,一時快活,流產,心情抑鬱,身心受傷害,尤其是女生,要自尊、自愛!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7)

“你再找個床吧。”

傳誌還真聽話,出去了。不過在外麵和他母親嘀咕了幾句,沒過三分鍾又回來了,“沒地方了,這就是我以前睡過的床。”然後嬉皮涎臉地爬了上來。

何琳突然想起姨對她說過的,睡覺之前鎖上門,便要傳誌去鎖門。傳誌樂顛顛地把木門閂上了。

3.

這一覺睡到天崩地裂,從混沌初到混沌末。再次睜開眼睛時,窗外的陽光強烈地刺激著眼球,耳朵轟轟作響,吸了吸鼻子,天啊,感冒了。剛探起頭來,就看到一雙黑黑的眸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是傳誌大哥的女兒,招弟。招弟紮著兩隻朝天辮,小臉紅撲撲的,像看仙女一樣盯著何琳看。

“花嬸嬸。”小姑娘忽然怯生生地叫了一聲,露出缺齒的小乳牙。

“你幾歲了?”

“八歲。”

“為什麽叫我花嬸嬸?”

“奶奶叫叫的。”

“你為什麽叫招弟?”

“要個弟弟來。”

“怎麽招?”

“添。”

“花嬸嬸漂亮嗎?”

“漂亮——衣裳好看……”

“人好看還是衣裳好看?”

“衣裳好看。”

“你花叔叔呢?”

“不知道——喝酒去了。”

“奶奶在幹嗎?”

“做飯,殺雞呢。俺家的雞。”

看著自己穿戴整齊,腰帶都沒動過,何琳知道昨晚傳誌沒怎麽著她。一看表快十一點了,不由羞愧,“懶媳婦”恐怕要落頭上了,想想在火車上傳誌還求她,讓她到家後勤快點,多少表現一下,給他麵子。一想到這兒,這個城市姑娘趕緊下床,突然腳抽了回來,右鞋裏怎麽黏黏糊糊的?提起來一看,差點沒惡心倒,兩根狗屎棍正躺在鞋洞裏。她連忙反過來磕地板,總算抖落出去了,掏出紙巾狠狠地擦!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穿上了,一天心情的基調就定下了,對那隻京巴的成見算是刻骨銘心了,不僅是“色狼”,還邋遢得要命。

“哪來的這狗?”

“二叔過寒假從北京抱回來的。”

“偷的?”

“偷抱人家的。”

哼,看不出來呀。

招弟這孩子趕緊跑出去把新發現報告給正用熱水衝洗臉盆上雞毛的奶奶:“狗狗把粑粑拉到花嬸嬸的鞋裏了!”一連說了兩遍,她奶奶才反應過來,回了一句:“小狗見了生人新鮮!”

見何琳起了床,未來婆婆叫了聲:“開飯!”掀開黑乎乎的大鐵鍋,熱氣騰騰盛了一大盤肉,遞給一直在廚房洗涮的中年女子,“去,給他們當下酒菜。”

那女子估計是大嫂,蓬著頭發,通紅的臉頰,倔強中不太安分的低眉順目。聽傳誌說過,很老實勤快的一個人,就是生不出男孩,讓婆婆夜不能寐。大嫂端著盤子踢了一下狗,轉身出去,不知道送到哪裏去了。

老太太又盛了一大盤,全是上等好肉,端到何琳麵前,“吃吧,家裏沒啥好菜,自家養的雞,不下蛋就吃肉。這就是家了,別靦腆,吃飽為原則(則:zei,輕聲)。”

招弟這小姑娘很饞,馬上拿筷子,但被老太太摁住了,非讓何琳先夾第一塊再放行。何琳心懷感激——所謂大戶小戶人家,也不過雞頭牛後的差別——夾了一小塊放進嘴巴裏,差點沒扔掉筷子,不是一般鹹!按照她姨的話說:把賣鹽的打死了。但還是硬著頭皮往下咽。一會兒嫂子回來了,老太太又在鍋裏盛了一碗,白菜胡蘿卜雞頭雞爪雞腚雞脖子,往大媳婦麵前一放,“骨頭吐給狗。”

大嫂眼皮也沒翻,蹲在桌子一角,拿著個饅頭就著雞爪啃。何琳覺得不好意思,她從嫂子這個女人出現的那一瞬,就對她有天然的親近和——敵對感,身份相同,都是王家媳婦,所以親近;就因為身份相同,都是王家媳婦,不由自主又派生一種比較和競爭。當然後一種感覺很弱,隱隱的。在未來婆婆低頭喂狗的一刹那,她若無其事地把兩隻盤子拉近了一些,讓大嫂也能夠著這邊的雞肉,自己也能夠著那邊的蘿卜和雞爪。但婆婆抬起頭,又若無其事地把兩個盤子拉開了,她和大媳婦吃雞頭雞爪,何琳和招弟吃這邊盤子裏上等的雞肉。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8)

吃到大半時,院子裏大伯哥叫,老太太就出去了,在外麵嘀咕了一陣,孩子的奶奶在門口對大兒媳婦說:“有事去劉莊一趟,吃完涮一下,拾掇利落再走!”然後又轉向何琳,語氣一下子就溫和了,“閨女,吃罷讓招弟領你轉轉,熟絡熟絡。別生分,敞開吃,吃飽為原則。”說完就走了。

何琳吃得少,怕渴,怕喝水,怕上廁所,於是找話和大嫂說。不知大嫂是老實還是咋的,隻是嗯嗯著,應著,不接話,也不看她。

何琳尋思可能婆婆對自己太好了,想起還給她捎來一身保暖內衣,馬上回頭到正屋找。禮物好像給收起來了,找不到。悻悻地回來,大嫂已經走了,隻洗了自己的碗。招弟也已吃到打嗝,扒拉著吃過的骨頭一塊塊挑給狗吃。

哎呀,要洗碗啊,沒人洗了。何琳挽起衣袖把盤盤碗碗丟在洗臉盆裏——沒別的盆了,又犯了愁,大冷的天,涼水也就罷了,四處卻找不到洗滌靈,也找不到水。還是招弟有眼色,幫著花嬸嬸把臉盆搬到外麵壓水井前的水池裏,倒上引水,反複按壓,汩汩清涼的冷水就從地下冒出來了。沒洗滌靈也不要緊,有堿麵,招弟轉身變戲法似的抓來一把白堿,把盤子上的油汙洗幹淨。當然主力洗手是招弟,手都凍得通紅。

“招弟,你很會幹活啊!”

“吃完飯都是俺洗。”

“上幾年級?”

“一年級,”話猶未盡,“將來俺一定也要努力考上大學,像二叔一樣,到城市生活!”

何琳笑了一下。

“你奶奶和媽媽關係好嗎?”

“不好。打。”

“誰打誰?”

“都打。”

“誰的責任大呀?”又換了一句,“怪誰呀?”

女孩不說話。

上午沒事了,何琳仔細打量著傳誌長大的地方,房子有點舊,還是七年前傳誌父親去世時,用賠償的錢翻新的。婆婆大人還真是個能幹的女人,老公去世後獨自撐起一個家,還能供起兩個學生。傳誌在男孩中排老二,還有一個弟弟,剛考上武漢的大學。還有一個最小的妹妹,父親去世後就去深圳打工了,一直沒回來。

何琳從門縫裏看西廂房,斑駁的光影中全是樹枝和麥秸,下麵像蓋著棺材。“啊,是什麽呀?藏這麽嚴實?”

“木頭!俺大大(注:大大為爸爸)幫著偷砍的,公家不讓砍。”招弟捂著嘴巴說。

何琳記得那片鬱鬱蔥蔥的樹林,楊樹、柳樹和槐樹長勢甚好,很難得鄉村有這麽好的一塊綠化地,第一眼對王家店的好印象至少一半要歸功於這片樹林。“不讓砍還砍啊?長著多好啊。”

“俺們不砍,公家就砍了。全村人都偷著砍了。”

然後就由招弟帶著她在胡同裏逛。逛到第三家,招弟指著房頂一片爛菜花的院子說:“這是俺家。”

何琳嚇一跳,“你家屋頂怎麽了?”

“計劃生育,給扒了。”

何琳繼續驚奇,“你不是自己一個嗎,一個還扒?”

小女孩低下聲音,“還有一個妹妹。”

“妹妹呢?”

“死了。”

“死了?”

女孩笑了一下,馬上狡黠地改口,用更小的聲音:“送人了。”

“送人了?”

“我小姨家幫養著。”

“幫養著?哦。”

女孩飛快地說:“奶奶說就指望你生個小小子了。”

何琳不由心裏泛起了陰影,什麽人家嘛,怪不得婆婆對自己和嫂子那麽明顯的厚此薄彼,原來是有目的的。生男生女哪是女人自己決定得了的!

兩人繼續走,小姑娘告訴她她娘還流過產,被公家人拉到醫院裏就流了,奶奶說可惜了,準是個孫子!家裏因為生妹妹還被罰了款……可能大人說話不怎麽避諱孩子吧,這個小人精什麽都一清二楚。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9)

“你們晚上住哪呀?”

“灶屋裏。”

“吃住都在灶屋?”

“他倆在,俺就偏要擠到奶奶床上睡,攆也攆不走!”

“奶奶中午幹嗎去了?”

“去大姑家了。”

“走這麽匆忙啊?”

“大姑兩口子揍架了。”

“真的?”

“猜的。”

“猜得準嗎?”

“準。”小姑娘肯定地說,“他們常揍架,上次都把大姑的鼻子揍出血了,奶奶就堵在大姑婆婆家門口罵了一下午。”

哈,何琳覺得有趣和不可思議,“怎麽這麽多事呀?”

“人多事就多唄!”

邊說邊走,突然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嘩啦一聲落在腳前。何琳嚇了一跳,招弟拉著她急匆匆離開。然後小姑娘介紹說,“這家子是俺們的二爺爺家,咱家的‘世仇’!常和奶奶跑到街上罵,還打過,因為沒俺們人多,隻能偷偷恨俺們,根本見不得俺們的好!”嘿,小小年紀,人情世故還懂得不少。

轉了一圈回到家,頭重腳輕,何琳覺得自己感冒更嚴重了,想讓傳誌買點藥,卻找不到人,喝酒從早上喝到下午三點多。招弟去找了,一會兒回來說二叔醉了,罵人呢,走不了路了。何琳隻得去床上躺著,口渴得牙根都疼了,卻不想喝水。

傍晚嫂子回來了,做了晚飯,就是把中午的剩菜又加進半盆白菜,一起煮了,又燒了半鍋麵湯,餾了饅頭。晚一會兒,老太太回來了,帶來了大閨女和大閨女的兒子,五六歲虎頭虎腦一臉髒兮兮的小男孩。一回來都躲進廚房七七八八地說,很快速的方言,斷斷續續的,聽不懂。然後招弟就過來,喊花嬸嬸吃飯。何琳說不餓,不用管她。小姑娘似乎就把這話向她媽媽說了,眾人吃過飯離去後,一向沉默寡言、對婆婆的偏心心存不滿的嫂子給她端來了一碗清蛋湯,放在何琳床前的小桌子上,什麽也沒說就出去了。

何琳倍感委屈,開始想家,加上幾天不洗澡了,心生怨言,尤其很生氣傳誌對她的忽視,是到婆婆家來嗎?分明是流放!沒人管沒人問了。那碗湯倒全喝了,太渴了,喉嚨都幹裂了,然後潛意識地看了看牆上還有沒有蜘蛛,又昏昏睡去。

不知多久,就聽見乒乒乓乓的砸門聲,然後就是嘩嘩啦啦玻璃往下掉的聲音。何琳一下子給嚇醒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然後就聽見院子裏的爭吵聲,男人的女人的,急促尖銳,彼此激烈指責謾罵,更多人參與進來。

何琳偷偷下床,悄悄過去往窗外望,吹著涼風,看到院子裏分為兩派,為首的都在用手指指著對方,快指到對方鼻子了,其中一個便是未來婆婆,她個子不高,為人潑辣的本色一下子顯得特別清楚,說話高亢有力,赤裸裸地威嚇。和老太太對指的不知是何方神聖,好像是個中年男人,個子很挺拔,但迫於對方人多勢眾,有且戰且退之意。“賠窗戶”、“青霞”、“你媽個×”、“挨揍”、“娘家”、“婆家”這些關鍵詞重複了若幹遍,暴吵了近一刻鍾,聲音突然變小,然後兩隊人馬慢慢走掉了。

院子裏突然變得十分安靜。一會兒,何琳聽到一個小小的推門聲,有人小聲地喊花嬸嬸。她飛快地把門打開,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招弟放進來。

“剛才怎麽回事啊?”

“大姑父帶著人來找大姑了。”

“幹嗎帶這麽多人?”

“打架唄!”

“打你奶奶?”

“打俺爹!”小姑娘十分幹脆,“前幾天俺爹帶著人把大姑父打到溝裏了。”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0)

“為什麽?”

“他打牌輸了錢,還打大姑。”

“你大姑呢?”

“奶奶把大姑藏起來了。”

“他們現在走了?”

“走了吧,奶奶說俺也正找大姑呢,找到了一定讓她回去。”接著小姑娘又絮絮叨叨說起上次誰又把誰用棍子掄了,誰又在床上把誰揍了一頓……好像都是積壓的陳年舊賬,沒頭沒尾,曆史悠久,參與的人有舅舅、叔叔、表哥、表弟、表姑父……唉,真亂啊,山寨裏土匪似的,何琳聽得頭暈腦漲,突然蹦出一句:“怎麽不報警?”

無所不知的小姑娘愣住了,好像不知道“報警”為何物。

兩人正聊著,傳誌披星戴月地回來了,喝得醉醺醺的,路都走不成直線了,一頭栽進來就撲倒在床上,把侄女攆到外麵奶奶床上,拉著何琳要親吻。

何琳打掉他的手,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問:“為什麽不報警?這麽多人打起來多危險!”

傳誌嗬嗬笑了兩聲,“報警有屁用,這不是城市,警察管你這爛事!”

“打起來算誰的?”

“算拳手硬的。在農村誰沒人誰吃虧……有人就有理。”

“你不知道剛才你媽有多危險!”

“哼,借他一個膽子,敢!”

何琳愣了,這還是文質彬彬的男友嗎?怎麽也像痞子了!不由歎口氣,“我感冒了,明天給我買點藥吧。”

傳誌喝的太多了,紅紅的眼睛都沒翻她一下,就神智不清了。

何琳不甘心,推他,“什麽時候走啊?明天我們回去吧!”

那邊已經睡得像豬一樣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何琳打算正式告誡男友:要走了,你不走我走!

但沒等她開口,已有人先於她把傳誌從床上拎走了,是村幹部,說是與大學生賢侄交流一下感情。未來婆婆很高興,還把他們送出大門外。

何琳鬱悶啊,感覺自己不識趣,是個累贅,被人遺忘了。恰恰這時嗓子也啞了,喉嚨火燒火燎的,牙也疼了起來。就躺在床上忍著不說話,生悶氣。

早餐竟沒有人叫她。隻聽未來婆婆問了句:“你嬸子呢?”

“花嬸嬸說她感冒了。”

婆婆大人好像說了一句“嬌氣”什麽的,院子裏再就沒有人了。

得吃點什麽吧,何琳餓得不行了,想起來帶來的一桶巧克力,起來搖晃著四處找了找,唉,怕招弟偷吃吧,不知藏哪個鼠洞裏去了,愣是一塊沒尋著。何琳恨恨地給傳誌手機發短信:“今晚我就走,看著辦吧!你自己倒如魚得水了,不管我的死活!”

沒到傍晚,傳誌就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他母親、哥哥、姐姐和姐姐的孩子。

何琳心想,威脅還是有作用的。他們娘四個在院子裏說話,就聽婆婆說:“今晚不能走,忒晚了,啥都沒來得及收拾呢,有些話還沒和何琳說呢!”

男友聲音:“她是小孩脾氣,沒吃過苦,嬌生慣養慣了。”

大姑姐聲音:“以後有你受的,娶個瓷娃娃回來!”

未來婆婆:“你們房子怎麽說的?北京的房子忒貴,家裏砸鍋賣鐵都不值個廁所!”

男友:“你別管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和何琳自己解決。”

未來婆婆:“你們打算啥時要孩子?”

“還沒結婚呢!”

“打算啥時結婚?”

大姑姐:“這和結婚有啥兩樣?”

男友:“得和何琳、何琳父母商量吧,我哪能定下來。”

未來婆婆:“我找人算個好日子吧,結了就穩當了,都二十多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成家立業才是過日子的派!”

大姑姐:“你現在也畢業了,也找到掙錢的工作了,還沒孝順咱娘呢就要娶媳婦了,咱家供出你來不容易,不要娶了媳婦忘了娘啊!想想咱娘為你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做人得有良心!”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1)

男友:“哪能呢,說哪去了。”

未來婆婆:“想想你能在城裏娶個媳婦安個家,俺就是死也合眼了,日子沒白熬,現在喝口涼水也甜似蜜!”

男友:“嘿嘿。”

何琳想,現在要出去嗎?未來婆婆不是有話要交待嗎?趁現在他們全家都在。她頭昏眼花地爬下床,趿著鞋推開小門,剛到正屋門口,就聽外麵聲音低下去了,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她就在門後麵,出去不是,回去也不是。就聽未來婆婆小聲說:“給你外甥二百吧,你姐過得緊,攤了劉長勝這個缺心眼的貨,以後苦日子哪是頭啊!”

疏離的月影下,就見王傳誌從錢夾裏抽了兩張遞給大姐懷裏伸出的一隻小手。

“我也要……”夜色中低低的是招弟的聲音。她雙手抱著膝坐在奶奶和傳誌的對麵,仰著小臉。

卻被她父親當頭棒喝:“要什麽要!一邊去!沒少你吃沒少你穿!”

她在城裏上大學並工作了的二叔還是抽出了兩張遞給她。小姑娘伸手接時卻被奶奶搶去了一張,“小孩子拿這麽多錢幹啥?不瞎花也得讓你財迷的娘給迷走!”

一張老頭票,已足夠,招弟馬上爬起來,離父親和奶奶遠遠的。

老太太又發話了,“今年你弟弟剛考走,家裏錢緊張,你也剛畢業,沒掙到錢,就一直沒跟你說……”

她兒子馬上把錢夾裏的一疊錢塞給母親,“一千六,你拿著吧,這兩個月的工資,除了我吃飯和零花,都在這……剛開始幹,錢少點,也沒獎金——還留了點買火車票。”

老太太繼續歎氣,“老三得上四年呢,不少花錢啊,想想你自己怎麽贅累的家裏的吧。咱地裏的物件越來越不值錢,俺起早貪黑地幹,腰筋累得一夜都睡不好,人老了,不中用了。棒子也值不了幾個錢,今年花生又賤……”

傳誌有些激動:“娘,你放心吧,我好歹也掙錢了,以後我供傳林吧。”

大伯哥第一次開口,“嗯,沒白供你,這個接力棒也隻有靠你了!”

未來婆婆:“何琳一個月掙幾個?”

男友囁嚅:“和我……差不多。”

未來婆婆:“都自家人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這話俺不說,你說合適!”

男友:“還沒結婚呢。”

未來婆婆:“和結婚有啥區別?”

男友含糊:“好……好……”

大姑姐:“咱家走出兩個大學生,咱娘也值了!俺們值不值無所謂,得讓咱娘值!將來你和老三要對咱娘好點啊。”

何琳感覺怪怪的,最後的幾句話斷斷續續的沒聽明白,她搞不懂上麵的話是不是有意讓她聽到的?這一家子還真是夠精誠團結、努力向上的。

第二天,未來婆婆準備了足夠豐富的早餐:半盆清蛋湯,六個鹹鴨蛋,半筐饅頭,十個雞蛋,其中五個包了起來讓傳誌何琳帶到火車上吃。因為火車上的飯太貴,八塊錢一盒也吃不到什麽,卻能買三斤雞蛋。然後一家人——老太太、大伯哥、大姑姐、傳誌、傳誌外甥虎子、招弟和何琳,圍在小桌旁,還有點擠,享用蛋餐。

怎麽不見嫂子呢?何琳隻用一秒鍾想了一下。

“何琳啊,”老太太很慈祥地望著矮飯桌對麵未來的二兒媳婦,“第一次回家來,認認門。俺反正沒把你當外人,招待不周的地方也不要往心裏去,農村裏不比城市,也沒啥講究,何況俺一個孤老婆子也沒見過啥世麵,人家有的,咱們也要有,隻不過是多是少——你別嫌少啊!”老太太從湯碗上麵伸過指甲裏滿是灰泥的手指,夾著一小疊錢。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2)

嗯,這就是傳說中的見麵禮?何琳好奇了一下,是不是昨晚傳誌上交她的一部分?卻馬上乖乖地說:“大媽,您收著吧,您有點收入不容易。我好歹也上班了,掙的夠花。您在家太不容易了……”

老太太很滿意,含著笑,“何琳真是懂事啊!城裏的孩子懂事啊!拿著吧,也不多,算俺當老的的一點心意。”

大姑姐敲著碗幫腔:“上過大學的人就是不一樣啊,不像鄉下小姑娘勢利,誰錢多跟誰,都長在錢眼裏了!一點素質沒有。”

大伯哥:“唉,農村人嘛,風俗!”

大姑姐:“你快收著吧,娘是誠心給的,喜歡你才給!往後對俺兄弟好就行了。”

何琳隻得接過來。

招弟馬上小聲說:“五百塊。”

何琳轉手把五張票子塞進傳誌的褲袋裏。

老太太話接著說:“何琳啊,你在城裏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長得俊,心眼好,父母又是大知識分子大領導;俺家傳誌呢,人老實,沒壞心眼,吃喝嫖賭樣樣不沾,從小沒在家幹過什麽活,就知道學習,學習好著呢!每個老師都喜歡他,從小就說他是個好苗子。高考分數老高了,是俺們這一片的第一個大學生,俺們鄉長都開著小轎車來俺家了……”

傳誌打斷他母親的話:“說這幹啥?老皇曆了,真是。”

他母親不可思議地看著兒子,“為啥不讓說?又不是不好的事,現在前後村都經常拿你的例子教育小孩呢: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像王傳誌那樣,去北京上大學,娶個城裏姑娘,住上城裏的房子……”說到後兩句,看著何琳有點不好意思了,“別笑話俺,農村不比城市,鯉魚跳龍門,高桌子矮板凳念上十多年,出個大學生多難啊。俺家傳誌方圓百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好孩子,他們小時候俺請先生算了一卦,他們五個中就數傳誌的命最好:天生有才,貴人相,吃得十年苦中苦,才能苦盡甘來,以後就沒心煩了……”

“娘啊,你不說了行不行?”麵對母親赤裸裸地誇耀,兒子又不好意思了。

大姑姐笑:“害什麽臊,現在你要沒女朋友,方圓幾裏的姑娘來咱家說媒的排隊也能排到幾裏地!”

招弟輕輕接了一句:“但都比不上這個花嬸嬸念過大學。”

“對呀,你二叔隻找念過大學的,才配嘛。”

未來婆婆話還沒完,越過飯桌繼續:“何琳啊,俺家老二老實,你多擔待點,以後別欺負他啊。家安在你娘家門口,什麽都離你娘家近,照應點他,一家人了麽,有商有量地來,過日子就是兩人一條心,勁往一個地方使,才能過好!他要有個什麽事,幫幫他,俺們離你們遠,伸手也夠不著。唉,養兒子,長大不能在身邊待著,有出息了又能怎樣?就算給別人養了,你不要拿他當外人啊!”

何琳終於說了一句:“我爸媽喜歡著他呢。”

飯桌上一圈人都眉開眼笑。

大姑姐:“傳誌長得不錯,在我們五兄弟姐妹中算最好的了,尤其是大眼睛,雙眼皮,單鳳眼!你仔細看看,劉德華就是這樣的。”

大伯哥:“就是嘴笨,再甜點就好了。”

未來婆婆:“老二特殊就特殊腦瓜靈(特:tui,四聲,重音),好使,從小學就這樣,每一個老師都誇他,說他將來一定是棵好苗子……”

當天去火車站買票時,又令何琳鬱悶了一把。王傳誌並不是個窮光蛋,他口袋裏一直揣著這兩個月的工資呢,兩千多塊,都大方地分給了他家人,以至買票時還要她墊上一百多,連未來婆婆塞給未來兒媳的五百元見麵禮也給還回去了。回到北京,喝西北風啊???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3)

4.

何琳回到家就上吐下瀉,蠟黃著小臉,貓在被窩裏,按她自己的話說:就等死了。

她媽媽很好奇地問:“你都吃什麽了?”

“什麽也沒吃,在火車上喝掉了五瓶礦泉水。”

“五瓶?沒見過水啊?”

“渴死了!”

“傳誌的老家嚴重幹旱缺水?”

哎喲,這個教授媽媽唷。何琳沒好氣地說:“他的廁所太髒,燒水的壺——誰知道用什麽燒的?在他家兩天就吃了兩碗蛋湯、一塊雞肉、兩個雞蛋!”

鬱華明一邊抖摟著學生的論文,一邊歎氣:“你太嬌氣了,能伸不能屈。雖然你媽我也出生在一個小鎮上,你姥姥、姥爺可是地道的農民!我頭幾年回老家,跟你遠房的舅舅、姨們吃飯,人家吃什麽我吃什麽,客隨主便。想跟人家打成一片,首先這飲食上就不能分開,不能讓人覺得你特殊,高人一等。”

何琳委屈得想掉淚,“我沒覺得高誰一等啊,我也覺得他家人挺不容易的,隻是沒怎麽吃飯而已,客觀上還省飯了呢!”

“行了,看也看過了,知道人家為人不錯就行了,窮點富點都不用太計較,隻要人有本事就不愁掙錢,反正將來也不是跟著婆婆過,也不去農村生活。出去走走吧,別老躺著,沒病也躺出病來。晚上讓你爸做頓好吃的補補。”鬱華明說完帶上門去學校了,下午有課。

躺在被窩裏就是舒服啊,天堂一樣。想想過去兩天的經曆,竟然打個哆嗦,低陋的鄉村平房,原始的居住環境,簡單生活,蜘蛛網般的親戚,剪不斷理還亂的黏稠粗暴的關係,嘴巴利索、能力非同一般的未來婆婆,敬而遠之、麵目模糊的大嫂,無所不知的成熟小女孩,能說會道很為娘家利益著想的大姑姐,又黑又壯隻會嘿嘿笑的大伯哥,床上方爬來爬去的夜郎神,露天的茅房和背著武器到處亂爬的蛆蟲,半夜的砸玻璃聲和一隻激情四射找不到發泄對象的小京巴,超現代電影一樣,她不敢相信這是自己親身經曆的一切。哪有半點課本上講的鄉村詩意和黃昏牧歌的影子?這些人將來都會和自己產生聯係。還有那個優秀的男人,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王傳誌同學,是經過多少道工序和多少不可思議的種種環境錘煉出來的啊!

傍晚,何中天回來了,回來得早些,給愛女做飯。前半輩子給老婆做,後半輩子給孩子做,溫文爾雅的一個男人,鄰居都說他像上海男人,卻長得高大淳厚。蚍蜉撼大樹,一物降一物,鬱華清就說鬱華明把何中天給降住了。鬱華明聰明,優秀,不拘小節,是個知識型事業女性,在學校被人尊稱“鬱教授”、“鬱博士”,半生桃李滿天下;何中天是一家小型物業公司的副總,怎麽看怎麽不像生意人,生意場上規規矩矩,回家侍候老婆孩子兢兢業業,被人尊稱“何頭”、“老何”,卻也樂得自在。

老何剛回家,就在門口看到了王傳誌。王傳誌靦腆地說來看看何琳,何琳不接他電話,也不給他開門,他就隻好等著。

老何很欣賞小王老實誠懇的勁頭,放他進來。王傳誌推開何琳的房間的門,何琳裝睡,睡得還挺死。傳誌就坐在床沿上發了一會兒呆,不聲不響地出去,見老何在廚房忙,很有眼色地上去打下手。

老何問起回老家的情況,小王很愧疚地說:“家裏條件不好,讓何琳受委屈了。來時我媽還向何琳道了歉,請她原諒。”

兩句話抹去了老何心中的疑惑。一對未來翁婿越談越有內容。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4)

“以後有什麽打算?”

“正準備考國家公務員,有幾個名額是可以留在北京的,多爭取一下。公務員穩定,薪水低些,但福利好。”

“你隻要考進線,我們倒可以幫你想想辦法。”

“嗯,一直在準備,我的專業對口,也比較會考試(尷尬地笑笑)……反正公務員也不太忙,如果能進去,中間可以讀個在職研究生,多掙些錢,將來就可以供房子了。”

“現在房子多貴啊,三環內一萬多一平的都不多了。”

“這也沒辦法,房價月月漲,還是得住啊,供個二十年,我也就四十多歲,比何叔你還年輕呢,嗬嗬。”

小夥子的樂觀上進讓老何龍心大悅,一直在猶豫的念頭現在愈發堅定:不能讓女兒女婿這麽辛苦,自家房子不是有幾套嗎?不過也得先征得教授夫人的點頭。

飯做好了,小夥子全身而退,稱公司加班,他隻有一個小時的量裁時間,來看看何琳沒事就放心了。老何就送給了他半張大餅、一塊鹹肉和一個鹹蛋。

“何琳,寶貝,臭丫頭,快出來告訴我未來婆家對你怎麽樣?”

嗬嗬,一聽這動靜,就知道是鬱華清,大嗓門姨過來了。如果自己還賴在床上,她非來掀被子不可。何琳索性主動披著大毛毯搖搖擺擺地移駕客廳。“沒睡醒呢。”

大嗓門一見外甥女蓬頭垢麵、一臉菜葉色就撲上去揉著她的頭發,大呼小叫:“哎唷臭丫頭啊,在婆家挨餓受大氣了吧?婆婆給你臉色看了哈?唉,咱提那麽多好東西去討好巴結人家,人家怎麽就沒做一頓好吃的獎給你呢?”

這話要去掉反諷語氣,倒是蠻貼心的。何琳心裏酸溜溜的。

鬱華明不像妹妹的性格那樣粗中細膩和家長裏短,“你就別說她了,在咱家慣壞了,去兩天鄉下就餓成這樣,自己找原因!也是沒出息的。”

“嗬,你還指望她什麽出息?當年咱倆從小地方出來奮鬥了大半輩子也不過今天這樣,臭丫頭輕輕鬆鬆也是這樣!”妹妹可不理姐姐那一套,“寶貝啊,姨給你打的預防針怎麽不生效呢?一看不行,扭頭就走!去婆家可不能委屈自己。別聽你媽的,瞎清高,也就是命好,碰到你爸爸這樣的老好人了,換了別人她可不一定有今天的好日子過。自己幸福了就以為天下沒有不幸的人了,什麽人哪,呸!”

何中天、鬱華明都被逗樂了。隻要她來,這個家保證熱鬧,常用她三寸不爛之舌和驚世駭俗之語給大家上世俗禮法的大課。

“說說臭丫頭,你未來婆婆怎麽樣?”

“嗯——還行吧。”

“俗話說買豬看圈,這是老理,你可聽好了,這圈不怎麽樣的,一般豬也好不了。就是好,也多半是裝出來的。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女,一棵樹上是結不出兩樣棗來的!”

何琳大大地歎一聲:“唉!”

“你婆婆有沒有假客氣話裏話外敲打你什麽?聽話要聽弦外之音。”

鬱華明:“她懂什麽啊?知道吃飽不餓,剛從學校出來的小孩。”

“所以啊,婚姻大事需要家長長著點眼睛,否則後悔莫及!自古以來婚姻中婆婆可都不是個不起眼的角色,油裏鹽裏少不了她,寧肯有多事的公爹,不能有多事的婆婆,壞事十有###就壞在她身上。所以有經驗的父母,娶媳婦嫁閨女,第一看對方父母人品,一般父母正直、大方、知書達理了,孩子都錯不到哪裏去,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女會打洞,雖不絕對,卻十二分入理。孩子跟著誰像誰,有模學樣,保準錯不了。”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5)

何中天這時說了一句:“傳誌這孩子我看不錯,老實,勤奮,誠實,有上進心,生在農村、父親去世了又不是他的錯。父親去世沒幾年吧,算不上單親家庭。”

鬱華明又接了一句:“要是生在城市,這些優點說不定就消失了,生活環境太優越,不懂得拚搏和機會難得。何衝還不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到現在還不知道回來,每天就狐朋狗友,吃喝玩樂,不務正業。我和中天還算老實父母吧,豬圈也不錯吧,這小豬仔還真是氣死人沒商量!我的學生,大有作為的還多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人家從小就知道奮鬥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力量!”

“話也不能這麽說,何衝怎麽了?挺好的一個孩子,沒坑蒙拐騙偷,沒吃喝嫖賭抽,比他兩個表哥還省心,不就貪玩一點嗎?男孩子還就不能太老實,唯唯諾諾,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還就是沒出息了!何衝多機靈啊,我就看好他這一點。以後何衝的婚事你們別犯何琳的錯誤,把關嚴一點,就找要門當戶對的……”

“您也太老土了!”何琳撅著嘴巴抗議。

“不管老土不老土,我這套老理很管用,對不對不說,但絕不會有錯!我兩個媳婦都是按門當戶對選過來的,至今都是老老實實過日子的,見了我恭恭敬敬,沒一個敢吹著浮土尋地縫的!”

“剛才還說不找惡婆婆,你就是一標準厲害婆婆啊!”

“還潑!潑婆婆。”鬱華明隨著女兒接了一句。

“厲害怎麽樣?潑、惡又怎麽樣?咱講道理!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倆媳婦都住著我的房子,我也不用她們孝敬一分錢,各人顧各人,各家顧各家,我又沒去搜刮她們,坐月子咱還侍候著,不侍候就掏月嫂錢,過年過節孫子還有紅包,我這樣省心的婆婆天底下打著燈籠也難找著呢!臭丫頭你能保證你未來婆婆能像我一樣,能做到我百分之七十,平時在外圍轉悠,碰著事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平時咱還有話說,因為能說話!該做的咱都做到了,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倆表嫂一點兒也不敢給我擺臉色,借她們倆膽兒都沒敢的!我偶爾去她們家,還得好吃好喝招待著。一般情況下我也不去,婆媳關係,遠香近臭,煩的就是臉大和沒有自知之明的,再說人家都上班,挺累的,能彼此體諒,關係才能搞好。”

“也是,門當戶對有它的合理性,”大學教師倒讚成這一點,“起碼成長的文化背景、生活習慣相似,附帶的人生觀、價值觀和對事物的看法都趨於一致;經濟基礎大體相當,省去了不能適應的差異。何晶寫郵件來也常說這些。我的那些學生在國外,常常碰到這種情況,跨國戀,不到三五年準分手,文化背景不同,生活習慣差異性太大,雙方又不能妥協,隻能各走各的,離婚收場。”

“這些涉農婚姻一點兒也不亞於跨國戀。現在農村人沒有低保,沒有起碼的醫療保障,窮個底兒掉,一場大病回到舊社會,好不容易考出個大學生,好比山溝裏飛出一隻金鳳凰,全家人甚至三姑六婆的脫貧都指望著!”鬱華清凜冽的眼光直視何琳,“傳誌家兒女又多,五個!將來還不都是你的累贅!煩不死你!”然後瞥了姐姐姐夫一眼,“咱好好的一個城市閨女,要啥有啥,找這麽個窮小子,窮親戚又多,掙得再多也不夠填窟窿的——貧賤夫妻百事哀,再好的感情也抵擋不住因為窮困和窮親戚亂伸手導致的摩擦!”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6)

“照你這麽說,農村人,窮人都不要嫁人娶老婆了。婚姻是靠兩人經營的,怎麽老是俗氣地提錢、錢、錢!世上還有愛情麽?”

“談愛情談錢俗氣,談婚姻談錢就不俗氣了,結了婚沒錢喝西北風啊?在任何時候兩人過日子都是以經濟為主,沒有愛情日子一樣過,沒有金錢你過個什麽意思?說吧,你未來婆婆給你見麵禮了沒?”

“給了。”何琳撇著嘴,伸出五個指頭。

“哎,才五千啊!?真夠摳門的,至少也得一萬零一,萬裏挑一嘛!”

何琳爸何中天說:“哪有那麽多講究,他家在農村嘛,不少了。畢竟將來生活在這裏,又不是去婆家生活。”

“你這是什麽話姐夫?這可是你家的寶貝閨女啊!”鬱華清很不滿意,“給多當然表示重視咱!給少那是沒看上眼,或是看輕你!以後有你的苦頭吃了,孩子多的婆婆可是偏心的,不要低估了她對她兒子的影響力!”

鬱華明也說:“他家經濟條件不好,給五千已經不錯了。將來何衝的女朋友上門,我也給五千吧,也就意思一下,將來處好處不好,全在性格,也靠緣分。”

“嘖嘖嘖——”妹妹把姐姐一連聲地“羞辱”,“摳門摳死你!還教授呢,給五千你媳婦正眼瞅你一眼才怪!一點人情世故不懂,你要差那五千零一塊我給你補上!何必讓人背後指脊梁骨搞事?低頭娶媳婦,抬頭嫁閨女,你得搞清楚什麽時候端架子,什麽時候低眉順眼給人臉麵!何琳這兒你就要把架子端起來,不是我們涎著臉高攀人家,而是我們下嫁!不能嫁到他們家裏當小媳婦受氣!娘家不就是閨女的靠山嗎?要給撐起來。何衝娶媳婦是另一回事,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我們都要把臉給人家撐足!我們不要端著,誰叫我們娶媳婦呢?一個大活人可是到我們家給我們的兒子生兒育女來了!”

一席話說得老何夫婦大眼瞪小眼,沒了言話。

何琳難受啊,敢情是未來婆婆不重視自己啊!

5.

藥也吃得差不多了,假也快過完了,覺睡得兩隻眼隻會瞪天花板了,忽然記起本月十六是好友小雅的大婚之日,連忙去超市買了個紅包,包了八百八十八仨吉利數,禮物就免了,現在大家過的都是實惠日子。正打算收拾包包明天上班,坐吃懶喝都習慣了,上班掙錢真痛苦啊!手機響了,想曹操曹操就到,竟是小雅快要急哭的聲音:“何琳,救命啊!求你件事,我結婚那天,你要過來當伴娘啊!”

何琳嚇了一個跟頭,“我、我、我哪會當啊!還有幾天啊大姐!伴娘呢?”

“人家不是考上研究生了嘛,上課去了,那天她請不了假。”

“可我比你漂亮啊!”

“火燒眉毛了,漂亮的伴娘也收下了。”

原先的伴娘是她們共同的朋友,叫陳哲,隻是婚期一再拖延,人家受不了了,遠走廈門讀新聞專業不回來了。可這時間滿打滿算也就四天了,伴娘又不是花瓶,要做的事、要記的事多了,職位小責任大啊。該何琳拖著哭腔了,“老大,第一次,趕鴨子上架也得給點實習的時間啊!”

這時小雅反而冷靜地告訴她幾點注意事項:一、保管新郎新娘戒指;二、提醒並注意新娘的衣服和首飾搭配及妝容的完整與否;三、代收部分禮金;四、與新郎母親交流;五、其他待議。

何琳傻了,“這麽多?幹脆做你的秘書吧。”

小雅以深沉的語氣長歎一聲:“拜托,已經簡化了。幫幫我吧,大家遲早要走這一步的,互相體諒一下吧,好歹過了這個坎兒,我就名正言順了。”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7)

“你們不是領證了嗎?”

“她媽不承認,非得辦酒席不可。”

喲,又是婆婆。

“他媽不承認,他媽是山頂洞人啊?什麽社會了,關他媽什麽事?你倆好好過不就行了!”

“唉——”又長歎一聲,“沒婆婆大人的許可,我們想好能好得了嗎?啥也別說了,先滿足她老人家的願望吧。又不是別人,是我老公的媽,就算為我老公好吧。”

何琳本想說:真不像你的個性啊。但什麽也沒說出來,人人都有本難念的經。這一對在小姨看來“門當戶對”了吧,都是本市人,都是工人階層的子女。小雅讀的涉外酒店的職高,一直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工作,從服務員做到現在的大堂經理,很不錯了,現正讀成人大專,長相也出彩,比何琳和陳哲有看頭,身材高挑,舉止優雅,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落落大方,算得上百裏挑一的美女了。在她的支持下,家裏的緊張日子慢慢緩解,一隻腳已邁進小康了。

她愛得要死要活的男友方鴻俊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海龜”,長得比較清秀,靠母親省吃儉用、抵押房產念下來的,回國後在一家日資企業做主管,工作地點在遠郊順義。兩人在酒店相識,一來二去便有了感情,不久後如膠似漆,在外麵開始了秘密的同居生活。小雅是那種自尊、獨立、性格開朗的女孩,思想卻師傳母親,很傳統,有了相愛的人就幻想著過賢妻良母的家庭生活。怎耐方海龜老不提帶她回家拜訪的事,她忍不住催問,“海龜”才支支吾吾地說:他母親不同意。

其實方海龜的媽媽挺不容易的,老公死得早,她這個寡母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帶大,費老勁了,高中後還高消費送去了日本念書,本想兒子回來要享幾年清福了,卻不想兒子這麽快就要娶媳婦。

小雅深愛著海龜,愛屋及烏地愛著海龜媽,把她當成自己的媽媽,懇切地告訴她:兒子娶媳婦不僅沒失去兒子,還增加了一個愛她、敬她、關照她的女兒。為表誠意,小雅和海龜還拿出積蓄在“六裏橋”購置了一套三居房子,把婆婆從破舊的一居裏接到一百四十平米的新房裏。

就在這樣拉拉扯扯的關係中,小雅和海龜把證給領了,但擺酒儀式從五月一日推到六月六號,再推到八月十六,現在是十月十二。

哎呀呀,複雜啊,頭疼欲裂,要放在自己家,鐵定黃了。按小姨凜冽的刀子嘴口風:這不是上趕著嫁嗎?打出去!光數落也能被數落得滿地找牙了。

不是好朋友麽,得兩肋插刀。接下來的四天,何琳是八小時上班,其他時間都花在如何做伴娘上了,確定接新娘的路線,確定新娘上妝時間,確定新娘幾套禮服及換裝的時間及相應的首飾……還好小雅是個有條理的人,整個流程該到哪一步都用文字寫得清清楚楚,連婚堂大廳要擺八桌酒席也畫出草圖了。

“嗬,才擺八桌?”

“請的人少,我的朋友及同事,他的朋友及同事。他媽說她家親戚少,我媽也不讓親戚來。”

“為什麽?”

“他媽還是不太同意,我媽也不太同意。”

“為什麽你媽也不太同意?”

“就因為他媽不同意。”

這婚結的,何琳都替小雅鬱悶了,還不如酒不辦了,直接拿著錢旅遊結婚算了。當然,婆婆大人不會是同意的。

整件事下來,讓何琳認識到婆婆的重要性,“影子內閣”啊。

這事太隆重了,何琳怕自己緊張忘了什麽事,也事無巨細地抄了一張單子,打電話交給傳誌,讓他婚禮上必要時提醒一下。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8)

傳誌看到何林主動理自己很高興,跑過去拿單子,嗬嗬笑:“像我們的婚禮預演嘛。”

“光我家的客人就不止八桌!”

“多多益善,禮金也多嘛。嗬嗬。”

何琳趁機警告他:“不準你媽媽給我們搗亂!”

王傳誌好脾氣,“怎麽會呢,我媽巴不得你快點嫁過來呢。”

十月十二,正好周末,何琳淩晨兩點就雞飛狗跳地爬起來了,讓傳誌過來送她去新娘娘家看新娘化妝。傳誌很聽話,四十分鍾後就到了,一路小跑過來的,省錢還鍛煉身體。

“不怕路上有劫道的?”

“我是男的,劫了還得養著我。”

“你身上就沒有個十塊八塊?”

又過了小半小時,到了小雅家裏。很舊的戶型不合理的小公房裏,小雅媽在裏屋哭,好像女兒不是結婚而是上刑場。小雅在她房間裏興高采烈地與化妝師討論著發型,何琳在客廳忙著歸置東西和清理思路,還時時聽候著新娘的召喚;傳誌在門口觀望了一會兒,很好奇,這北京嫁閨女,好像不怎麽喜慶和熱鬧啊。

花車來了,那種租來的加長林肯,後麵跟了一串本田。鞭炮響起來,新娘等不及,急著要新郎抱到車上,下樓時興高采烈地向接親的人揮手,白手套上的多棱珠閃閃發光。車隊先在四環上轉了一圈,十一點多才到酒店。

和新娘同樣興奮的伴娘何琳第一次在主桌上看到了那個關鍵角色——男方的母親。竟沒有一絲笑容,直勾勾泥塑般目不斜視,對麵的主桌坐著女方的父母,也是陰沉著臉,弄得其他人也沒辦法盡興。婚禮嘛,本來就應該是熱鬧的。

在司儀宣布交換戒指時,出現了驚人的一幕,何琳拿出鄭重保存了一天的兩個白金戒指,新郎竟無論如何也套不進無名指!待新娘回頭詫異地看伴娘時,何琳都快急哭了,心裏發毒誓:沒偷沒換也沒拿錯,就這一對兒在完璧歸趙,說謊天打五雷轟!

好在新郎沒計較,套在了第一指節上,然後悄悄用訂婚的黃金戒指掩蓋過去了。有如花似玉的新娘在,反正也沒幾個人會注意他手指上套的是什麽。

在司儀宣布向新郎新娘雙方父母敬酒時,又出現了讓雙方尷尬的一幕。司儀的再三聲催促下,新郎的媽媽坐著愣是沒動,好歹在新郎的勸說下,勉強站了起來斜對著一對新人,隻用唇抿了一下酒杯。輪到敬女方父母了,按對等原則,叫了三次也沒動,小雅含淚上前勸時,那對父母才顫抖著站起來,也斜對著新人,抿了一下。

婚結到這份上,隻剩下鬱悶和尷尬了。

何琳筋疲力盡地回到家,看到小姨正在客廳包餃子。小姨把姐姐家當成自己半個家,有事沒事過來玩,姐夫不在時幫著做做飯收拾一下家務什麽的。何琳對這個姨比自己的親媽還親,一至七歲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個姨的身邊度過的,那時媽媽在讀博士,顧不上她,後來小姨還養了何衝小半年。這也是為什麽現在一家人都對小姨好的原因。何衝隔壁的一間房也是單為小姨預留的。小姨在這個家絕對擁有“三號人物”的位置。

坐定後,何琳就滔滔不絕地把今天婚禮的經過說了一遍。

果然,小姨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小雅,這麽好的閨女,圖啥呢?腦袋讓門夾了?讓父母跟著難受又丟人!”

“她和方海龜確實相愛。”

“相愛個屁!相愛還搞不掂他媽?”

“唉,他媽反正挺固執,一大廳的客人全看著她。”

“瞎擺譜,變態唄!寡婦的兒子——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兒子轉眼讓別的女人搶走了,舒心才怪!”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19)

“不過小雅的父母也擺譜了,估計是找回麵子吧。”

“我要是女方的父母立馬拉起閨女就走,想丟臉?好,讓你丟光!”

“可他倆已經領證了。”

“離婚,賠償女方精神損失費一百萬!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對待這樣不省心的家人,你隻有比她更橫才能製住她。”

何琳歎口氣,有些委屈地把戒指的事也說了一下。

鬱華清愣了一下,豐厚的人生經曆和見多識廣使她輕易地說出:“既然你保存的好好的戒指,又沒丟——就不是你的責任,保不齊是那個老禍害動了手腳。她有心看笑話呢。這世道,什麽心腸的父母都有!”

何琳又歎氣,“小雅被她婆婆製住了。”

“丫頭傻,明知道火坑還往裏跳,怪誰呢?她父母預防課沒上好,這殘缺的單親家庭能隨便嫁的嗎?單親的家庭生活不健全,這使孩子的性格也有缺陷,不是太肉就是暴躁,雖一時半會看不出來,時間久了就能體現出來。看我幹嗎?雖然我也是單身一人,但單得晚,知道那畜生出軌時你倆表哥都成年了,對他們沒影響,對我有影響。你倆表哥的婚姻,我其中一條意見就是不找單家家庭,相處不好。”

何琳低喟:“傳誌不算單親吧?他老爸過世時他都快成年了。”

“你那未來婆婆——”鬱華清響亮地打了個響指,“慢慢觀察吧,不——看——好!”

6.

二○○三年十二月,王傳誌報考國家公務員的筆試結果出來,他在九十七人的競爭中排名第四,二○○四年二月麵試,兩個月後評審,一直穩居前六名。隨後等的就是某個不太熱門的中央機構的一紙簽約了。工作地點北京,戶口調入,薪水刨去三金,不到八百塊,有年終獎金。薪水雖一般,但在每年幾百萬大學生浩浩蕩蕩滿世界找不到工作長籲短歎之際,他就找到了終生鐵飯碗,也算不錯了,六十歲退休,退休後有退休金!雖然也就是個公務員,但“公務員”也給人一種充滿誘惑力的想象空間。

考上公務員的王傳誌高興,像當年高考全區第一到北京上大學一樣,這是另一階段的勝利,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人生就應該這樣,看似平靜,實則實力使然,水到渠成地走下去。

小夥子還是有過人之處的,尤其在關鍵時刻敢說、勇於承擔並給人一種安定的感覺。比如說考公務員吧,不含糊,能說“差不多能考上”這句話,然後能集中精力踏踏實實準備考試,不驚慌,不焦慮,不懷疑自己。你得說這種定力是一種能力,是一種大將風度。而他踏實能幹的作風與決心也支持了這種能力和風度。這就是何琳看上他的真正原因,也是何家人不小看他的原因。大家都堅信:他有未來!

王傳誌在第一時間打電話給自己家人報喜。家裏沒電話,打到鄰居家,由鄰居的孩子叫人。然後打給何琳,何琳也很高興,嘴巴都合不上了,倒不在乎薪水高低,而是傳誌徹底算這個城市的一員了,自己的父母雖不會俗氣地按戶口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但有了這樣的工作,生活才算穩定、踏實下來。還有一點更為重要,傳誌這人有本事,考公務員也算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他就是走過去了。你說你有能力,總得有證明吧。自己也考過,第一輪便給刷下來了,好在當時也沒抱太大希望。

何琳掛了電話。傳誌再把電話打到鄰居家,他媽已等在電話旁了。

知道了兒子的喜訊,老太太更合不攏嘴了,語氣裏帶著遮不住的喜悅與驕傲,“哎呀,好比大年初一吃餃子,滾肚圓!好比三伏天吃了大西瓜,透心涼啊!俺兒子又考上國家幹部了!俺兒子腦瓜就是聰名、好使!俺王家祖墳上長青蒿了!俺就是出門要飯也值了啊!”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0)

說到最後一句竟喜極而泣。

就聽旁邊鄰居豔羨地勸:“傳誌他娘,你兒當官了你還要啥飯?給你兒丟臉呀!”

“唉,你有傳誌這樣有本事的兒,還有啥心煩啊!從小俺就看著這小子行,五個孩子中你就得這個兒子的濟吧!”

傳誌聽了又是得意又是百感交集,竟也熱淚滾滾,這可是為供自己吃糠咽菜耗盡心血的寡母啊!

母親總是不乏對兒子的溢美之詞,誇了腦袋誇麵相,誇了麵相誇勤奮,誇了勤奮誇機運。最後說:“兒啊,你當了國家幹部,地位也就比何琳高了啵?”

兒子支吾:“啥高不高的,這邊不興這麽說。”

“那你掙的錢也比她多了吧?”

兒子繼續支吾:“多一點吧?主要我福利好。”

母親已經確信兒子的工資比兒媳高了。

“合適的話就結婚吧,你願意結嗎?反正前一陣子我找了個先生給算了,說今明年相交的月份結婚能旺你一輩子的官運和財運。你看著辦吧,要想結,俺收拾一下就去北京會會何琳的爹媽,把這事給敲定下來。若不想結,你就再等等,反正你現在也算北京的幹部了,自己看著辦。”

傳誌覺得有些好笑,轉眼之間這老娘的底氣也這麽足了。他心裏稍稍不安的是他不是母親想象的那麽重要的“國家幹部”,隻是一名普通的公務員。社會已經不是母親認知的社會了,在何琳家這樣的家庭,公務員也隻是一種沒有失業煩惱、平穩平庸、一般收入的工作而已,何琳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考過,何衝則是不屑於考的。

傍晚何琳打來電話,讓他來她家吃飯,未來嶽父嶽母為未來女婿搞了個小小的家庭慶祝會,連一向不怎麽露麵的小舅子何衝都回來了。

何衝是藝術院校的大三生。按他父母的說法,不知哪一根筋搭錯了,非得休學一年,然後神出鬼沒,不知跟一幫狐朋狗友搞什麽,揪著耳朵讓交代都沒有用。何家的這個男孩長得十分漂亮,一米八六的身高,超過了曾經的第一高父親,五官好像比他姐姐還精致耐看;話不多,說什麽他都聽著,轉過身什麽也不記得,沒少讓他父母鬱悶。這麽罕見的溫婉精致的北方男孩,在穿著上卻異常粗獷淩厲,撕邊的牛仔褲,膝蓋和屁股蛋子下刀劈斧砍似的齊整整的口子,上邊就罩件海盜服,鬆鬆垮垮的,被他媽屢見屢罵。今天發著火讓他回來,多少讓傳誌“矯正”一下,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男孩子麽,得走正道,以事業為重。

未來小舅子隻是對未來姐夫笑笑,閑扯了幾句,然後開飯。還沒進行到一半,有電話打來,說789工廠什麽事,在父母的責怪聲中,何家的男孩還是跑出去了。

“三個孩子中,兩個閨女按部就班的,上學,工作,最省心,就這個兒子,整天不著調,一天到晚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上海男人看著兒子消失在門口,有些生氣,“不能像傳誌這樣做個公務員,哪怕找個地方上上班,生活有點規律吧,也像個樣子,你看他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多大的人了,都二十了!”

鬱華明:“我最煩他!”

何家還有老大,何晶,在何琳七歲時收養的。小姑娘一進門就十二歲了,很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定生活環境,拚命用功念書,也得益於北京並不太高的高考分數線,一路從人民大學念到加州大學的生物博士。上海男人悲哀就悲哀在自己親生的孩子怎麽就不如外來的走正道和上進呢?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1)

鬱教授也說:“再給他一段時間,不行就停掉學費和生活費,讓他喝西北風。”

傳誌乖巧地說:“要不我來供何衝吧,以後生活和收入也就穩定,公務員不像公司職員,也沒什麽花費……”

未來嶽父擺擺手,“你們剛工作,手裏沒錢,需要有點積蓄,哪能用你們的錢?”

未來嶽母說:“不是錢的事,現在不知道何衝這孩子在幹什麽,不給他點壓力,他就知道在外麵優哉遊哉到處玩!何晶到美國第二年就勤工儉學不怎麽用家裏給錢了,家裏的男孩子給慣壞了!”

然後又說起兩人的婚事。傳誌說他母親希望今年就完婚,上半年吧。何琳媽說,早了點,但尊重女兒的意見。傳誌又說他母親希望能早點過來拜訪叔叔阿姨,就婚姻大事雙方坐一起協商一下,畢竟是人生大事,母親是個傳統的人,很重視。

何中天連連點頭:應該的,應該的,我們也很重視,畢竟第一次嫁閨女。最後說到住哪兒,傳誌很有骨氣地說:“現在買房也不現實,我們租房吧,隻是委屈了何琳。不過我們可以把房租在附近,方便過來照顧叔叔阿姨。反正我們年輕,有活就可以跑過來幹。”

一向不怎麽幹活的鬱教授很感動:“我們老兩口年輕著呢,不用你們照顧,周末來看看吃頓飯就行了。隻是何琳太嬌氣,不會做家務,飯也做得難吃,傳誌你多體諒點,別老吵架就行了。至於房子,連單位分的加買的,大大小小四套了,你們撿離單位近的住著吧,用不著再花錢租。把日子過好比什麽都強。”

有了老婆表態,何爸又向前推進一步說:“嫁女兒,我們就陪嫁一套房子吧。”

何琳特別高興,自己有意無意的暗示,終於有了回報。在北京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少奮鬥幾十年不說,生活狀態就很不一樣。自己的同學中,長得英俊的男孩子找不到女友就因為缺少這套硬件,而麵貌姣好的女孩也都要找有房的,除非這男的其他方麵特別優秀,是像傳誌這樣的潛力股。

家裏四套房,有媽媽大學裏分的二居和父親早年工廠裏分的筒子樓,但都沒大產權,筒子樓舊不說,近年還可能麵臨拆遷。北五環有一個獨立小樓,九十年代中期一個偶然的機會父親用幾萬塊買下的地皮,蓋起了三層,全家在那裏住過幾年,後來因附近建了個垃圾廠而搬出,又買了這個市中心的四居。那個三層樓就出租了。何琳現在想的就是這個三層,一步到位,一輩子就不用買房了。雖然看上去有點些舊,裝修一下就很不錯了,怎麽說也是別墅啊!而且離傳誌的單位也比較近。

怎麽說女生外向呢。這個未出嫁的女兒太想得到自己的安樂窩了,馬上開口:“就要那套小樓吧。”

何爸馬上笑了,“現在市值最少也有一百萬了吧?”

何媽嗯了一聲,“把你賣了值一百萬嗎?”

何琳隻會嗬嗬笑,得意洋洋地看了男友一眼。

傳誌猶豫了一下,說:“叔叔阿姨可以考慮賣給我們啊。”

何琳扭頭,“你有錢嗎?”

“可以打欠條嘛。”

一家之主鬱教授發言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打什麽欠條了,你何叔都說了,算我們的陪嫁。何琳太嬌氣,生活能力欠缺,你們以後能互相體諒、和睦生活就行了。”

於是未來的小夫妻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套獨立產權的三層小樓。第二天下班兩人就跑去看了。北五環那邊正在修路,為了奧運,垃圾場也要移走,雖然現在環境不怎麽樣,不久的將來一定是有相當潛力的好地方!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2)

當時裏麵還住著房客,兩人隻在外圍看了看,合計著外麵刷刷漆,裏麵重裝一下,一點兒也不亞於附近那些天價別墅。

樂滋滋的王傳誌又給家裏打電話了,這次母親、哥哥、侄女和一幫鄰居都來了,好像有來自中央的重大消息要提前小道公布似的。

傳誌覺得又甜蜜又不好意思,聲音都是顫抖的:“娘,結婚的房子你就別操心了,何琳父母說給我們一幢三層小樓……”

哎呀,兒子不僅在中央當了官,還有樓房住!老太太在電話裏激動得話都說不清了,五六天內就有兩個特大喜訊,以後還不天天放鞭炮……於是在劈裏啪啦中,“兒啊,你有大出息啦!這幾天你大舅、二舅,你兩個妗子,你的表哥表姐都來咱家道喜了,連你二大爺的姑奶奶都說俺要享你的福!唉,祖上冒青煙啊,老天爺開眼,俺也能多活幾年了。”喘了一口氣,“兒啊,掙倆錢不容易,省著點花啊,咱家用錢的地方忒多!”

何琳下了班就往家裝市場跑,拿個小本本,把地磚、木地板、塗料等價格詳細地列下來,三百多平米呢,光地板石材也得四五萬。然後看燈具,五個房間外加頂層閣樓,也得不少錢。還有家具,加上人工費什麽的,算下來,簡裝也得二十萬!

周末她找到了傳誌,一項一項算給他看。傳誌也驚呆了,二十萬呐!怎麽裝修比買房還貴?

“我們哪這麽多錢啊?”

“地板得重鋪吧?鋪最便宜的也得三四萬,就算燈具不換,牆麵也得粉刷一下吧,怎麽說也是我們的新房!這還沒算冰箱洗衣機電視和床呢!”

傳誌還在發呆,“可我們哪有這麽多錢啊!怎麽會這麽多?”

行情啊,他不懂,隻知道買房費錢,不知道配件同樣花錢。

何琳也急了,“總不能不裝一下就住進去吧?怎麽說我家也陪一幢樓了,你不能向你家裏借點湊合一下啊?”

傳誌臉一下子急白了,“你、你、你也看到了,我家就那條件,哪有錢給我們裝修啊!”

何琳鬱悶了,是啊,他家是不怎麽富裕,那又怎麽辦呢?

傳誌好聲好氣地安慰她:“等人家搬走後我們再去看看吧,說不定地板、燈具、家具、牆壁什麽的都好著呢,不就省了錢麽。”

事到如今,也隻有如此了。

這次小小的爭執,讓王傳誌鬱悶了一下,為自己家沒能出一份力而愧疚,同時也覺得何琳不像以前那麽溫柔可人了,某種程度上甚至盛氣淩人。是不是陪嫁太豐厚了?同時他還發現了另一個問題,這樓說是陪嫁,其實是何琳的婚前財產,和自己一點關係沒有,自己拿出一筆錢裝修了,最後算怎麽一回事呢?況且今天何琳對自己家出錢少都有意見了,以後有事沒事還不天天給臉看!?男子漢大丈夫,可以能屈能伸,卻不能寄人籬下啊!王傳誌心裏難受了。

何琳沒想這麽多,這個剛剛當家才知道油米貴的“門檻人”正算計著薪水呢,這倆月能存多少錢,十一之前能攢多少,少買雙靴子能不能換來一個燈具等等。反正娘家明言不貼錢了,自己也沒臉要了,四套房,她已經拿走了最好的一套。

7.

傳誌的媽媽在老家可坐不住了,天天念叨兒子在中央當大官了,丈母娘家送了一個樓,她得去看看啊,得跟在大學當教授和在公司當頭的親家坐下來商議商議,兒子的婚姻大事啊!

在三月底天氣比較料峭的那幾天,她老人家就和大兒子王傳祥坐著火車趕到北京來了。北京當時正在“倒春寒”,小北風在樓間回旋,路人行人急匆匆的。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3)

王傳誌哈著熱氣剛到班上,接到電話就驚呆了,怎麽不提前說一下就過來了?連忙給何琳打電話,何琳更是手足無措,那就通知自己的父母吧,鬱華明和何中天也很吃驚,但都到家門口了,也不能說什麽了。不是還沒地方住麽,老何給安排了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兩個標間,讓人先去休息,晚上再好好招待。

一下子住進了眼花繚亂的豪華酒店,王老太太激動壞了,聽說這酒店的領導和親家是好朋友,還以為是免費的,其實是打了個狠折。娘倆高高興興倒在鬆軟的床上補回了坐火車的不眠之夜。

當天晚上,鬱華明和老何下班後開著小車直接去了酒店。鬱華明的車是自家買的,老何的車是公司配的,一般轎車,算不上特別好。倒是鬱本人,在大學象牙塔修行多年,是很有文雅氣質和風度的高知女性,讓人肅然起敬。老何身材高大,卻慈祥和善,在物業公司工作多年,整天與一幫刁蠻難纏的業主打交道,修養極好。

王傳誌與何琳先行一步到。何琳還給未來婆婆帶了一束紫色的康乃馨。

避過人,老太太問二兒子:“這花開得怪好看,幹嗎使的?”

“何琳孝敬你的。”

“娘哎,多少錢呀?”

“給你就拿著,問這麽多——少說也十塊。”

“夠買二斤五花肉的,吃一星期!”

然後老太太抱著花與親家在大堂見了麵,一下子就被折服了,和這樣的人家結親自己還真矮一頭,不過也說明自己的兒子不簡單啊!和古時候的狀元郎被招了駙馬差不多吧。老人家本來想以中央幹部親娘的身份來談判的,現在不自覺地唯唯諾諾了,打了一火車的腹稿也不能理直氣壯地講了。

不過六十歲的人了,還是有些生活沉澱的,先以茶代酒敬了親家一杯,感謝他們對自己兒子的厚愛和照顧,然後感歎親家兩人長相真顯年輕,有文氣,有福相,不像自己,長不了幾歲,卻像隔代人。

老何夫婦會心一笑,覺得這麵容蒼老的大姐還真是純樸、本真,盡顯勞動婦女本色。倒是王傳誌,麵對體麵的未來嶽父母,和自己黑瘦寒酸的媽,心裏不是滋味。

何中天會說話:“大姐你也不容易,養大五個孩子得費多大精力啊!還培養了傳誌這樣優秀的兒子,不易啊!”

老太太一下子找到了話匣子,用原汁原味的家鄉方言:“俺一個農婦,文不能提筆寫文章,武不能拿刀上戰場,原沒啥用,麵朝黃土背朝天,土堆裏刨食。唉,農村人都這樣,具體說到俺家吧,也算個特殊情況,出了個傳誌。俺家傳誌是俺那地兒方圓數十裏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其他都是中專生,蹲啊,蹲了幾年的都沒考上,花倆錢才走的。傳誌當年全區考第一……”

王傳誌脖子開始往裏縮,沒想到一些陳芝麻爛穀子還拿到四星酒店裏念叨;老何夫婦擺出聆聽的眼神,微笑不語,何琳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在桌子底下掐自己的指甲玩。

“……連老師都說,誌願填瞎了,沒想到考這麽好,報北大清華也沒心煩啊!俺不懂啊,心說有個大學上就比沒有強!他們王家祖祖輩輩沒有一個讀書人,到這一代算是出了一個。那天開學時俺們鄉長都開著小車來送行!”停頓了一下。老何夫婦喝水,何琳伸了一下腰,王傳誌繼續縮脖子,王傳祥繼續嘿嘿笑。

繼續,“俺家傳誌聰明,從小就聰明,腦瓜好使,老師都這麽說:這小子將來說不定是個人物!能成啥人物俺也不知道,隻是生在了農村,吃了更多苦,多走了彎路,要是生在城裏,混得還能比今天強!”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4)

老何打手勢讓服務員上菜。這才告一段落。

四星級大廚的手藝和價錢一樣都非常出眾,連大蝦都以一個姿勢橫窩著排在一起。傳誌媽感歎:“這麽好看的菜,隻在電視上見過幾次,生活在城市就是好啊!”

傳祥好不容易接了一句:“城市裏也有窮人,像北京這樣的城市窮人也不少呢!”

鬱華明笑著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窮有富,各種原因造成的。若每家的孩子都像傳誌這麽能幹,日子都會慢慢好起來。”

嗯,這話傳誌愛聽,剛才他媽說了一大堆都不及這一句有含金量,心情不由舒展了些。

然後說到結婚的事,“孩子大了,不中留,結了婚就知道過日子了。俺家裏家底不行,薄得很,攢點錢就讓他倆拿走了,農村人一家供倆學生就像用水泵抽似的,累死都供不起!唉,沒法跟你家比。大妹妹還是大學裏的教授,何琳爸還是公司的頭,雲泥之別啊!好歹傳誌念書念出來了,才能碰見何琳,唉,緣分啊,該著成這一家人。大妹妹打算什麽時候讓他們成婚?”

鬱華明:“商議一下吧,大家聚在一起,正好商量一下。”

王老太太正色道:“去年下半年俺就請先生算了一下日子,說去年底今年初旺他倆的財!排十幾號,逢七最好——七,‘起!’不過了這個半年就算。農村人相信這個,俺也覺得宜早不宜遲,圖個吉利。”

何琳有些不悅,這不是迷信嗎?她爸爸卻很會來事兒,“日子好就行,有個講究也好。不過他們的房子來得及裝修嗎?”

“哪有錢裝修!”何琳帶著情緒低聲插了一句。

老太太訕了訕,轉過頭,親切地看著未來媳婦,推心置腹地說:“小妮來,你攤的婆婆忒沒用啊!一輩子也掙不了幾個錢,熟煮骨頭都榨不了二兩油。俺要有你媽媽一半的本事,你要星星俺都不去夠月亮,你要金山銀山俺都給你置去!俺把你看成手心裏的寶,怕你受委屈,但也隻能嘴上說說。俺也沒啥本事,拿不出啥錢來,家裏還有一個上大學張手要錢的,讓俺去賣地也找不到現主兒啊!俺隻能要求傳誌對你好,哪天傳誌讓你碰著磕著了,你告訴俺,俺罵他!唉,攤上俺這一家人,男勞力先死了,虧待下一代……”老太太眼淚嘩嘩流出來了。

傳祥瞪著小眼睛不吭聲,心裏在抽搐,跟他好不容易拉扯五個兄弟姐妹的寡母要錢,像打他耳光一樣難受。

鬱華明轉向女兒,“那房子裝了沒十個年頭,不用全換新的吧?頂多把二樓臥室重刷一遍,其他地方等將來裝。你們不都掙著一份錢嗎?還沒到孝順呢,就啃老!”

老何呷了一口,慢慢地說:“現在他們有房了,怎麽裝他們自己看著辦。如果下兩個月裏準備結婚,酒席怎麽擺?親家你想好了沒?”

老太太抿了抿嘴,“在農村,隻一個孩子都大辦,孩子多的想大辦也辦不起來。俺家就這狀況,就想擺幾桌,收些禮錢,房子裝修不是缺錢嗎?能補兩個就補兩個,也不至於虧孩子太多……”語重心長啊。

老何說:“那這邊就辦得稍微隆重點吧,三個孩子,第一個辦喜事,也不能太簡單了。這邊親戚朋友多些,熱鬧些吧。”

“琳他爸,你見多識廣,知道怎麽辦合適,就看著辦吧。”老太太很幹脆,“傳誌以後離你近,你就當個兒子看待吧,該指導指導,該批評批評。俺們離得遠,什麽都顧不上管不上,你和大妹妹多費心多包涵吧。”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5)

就這樣,這頓見麵晚餐吃到十一點多,把裝修、婚嫁、擺酒全談妥了。何家人開車回去了,王家人都留了下來。母子三人回到房間,繼續飯桌上的話題。

“傳誌,那樓給你們了嗎?”

王家老二猶豫了一下,含混地嗯了一聲。

“他家真趁錢啊,姑娘出嫁就送個樓!你姐當時出嫁,我就給了她一個棗木櫃子,一個衣櫥外加一張八仙桌,還有兩把椅子。家底不一樣啊!房子裝修得多少錢?”

“二十萬。”

老太太下巴差點掉下來,“什麽樣的房子要二十萬啊?包金包銀啊?也忒會享受了吧!”

“你不懂,這邊基本上都這樣。”

王傳祥端坐在椅子上,對弟弟說:“你以後也算是京官了!”

老太太接著感歎,“城裏娶個媳婦這麽貴啊,在咱老家,三萬頂天啊!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錢像紙一樣都不當啥。兒啊,幸虧你考上了中央幹部,要不何琳可不像今天這麽聽話啊!”

“娘,你不懂,不要亂說。”

傳祥繼續端坐,“京官以後也難當家。”

老太太轉向二兒子,“俺咋不懂?你要不這麽出色(念sei,輕聲),他們這樣的人家怎麽能看上咱?唉,樹大遮太陽,兒大遮爹娘,俺也算沾了兒子的光了。”想了想,又自言自語,“何琳她爹媽頂呱呱的,算是人物啊!這樣的人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出入有車,掙錢又多,老了還有養老金,一輩子多值啊!現在幹什麽都比在農村種幾畝地強,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有啥出息啊!俺現在都後悔沒把你姐你哥你妹全都供出來……唉,他們腦瓜不行,也怪不了別人,沒那命!”

王傳祥嘿嘿笑著打開電視,“我那時一上課就犯困!”

電視裏正上映著一部反腐的電視劇,畫麵裏播放著某市領導幹部出國旅遊的情節。

大兒子指出電視對母親說:“咱就在大城市,領導出國旅遊,遊完了可還得回來辦公。”

王老太太眨著眼睛,聚焦在電視上了,“這男的還挺俊,也老半子貨了,你看皺紋啊……旁邊的小媳婦是誰呀?”

“他老婆。”

傳誌媽撇撇嘴,“當這麽大官,他娘供他容易啊!出門旅遊帶老婆,怎麽不帶他娘出去見見世麵?”

兩個兒子一起笑起來。

大兒子逗她:“娘太老了,走不動了!”

“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憨貨!”

8.

一係列的重頭戲都讓何家的厲害角色鬱華清錯過了。過了年她去東南亞旅遊去了,走了好幾個國家,最後在泰國的普吉島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按她的話說,現在手裏有倆錢就得為自己花了,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活這麽一把年紀了,存銀行一點意義沒有,最好人死錢光,不給別人留念想,兒孫自有兒孫福,誰離了誰也死不了。

這個自在的旅行者高高興興回來,大包小包滿滿的,鱷魚皮帶、皮包、皮夾和一些異國特色的玩意兒一大堆,兒子的,媳婦的,姐姐姐夫外甥外甥女的,每人有份。

進得門來,分發完了禮物,才知道姐姐家發生了一件大事,沒等細細聽完就大發雷霆:“噢,磕巴都沒打就把那幢小樓送給女兒女婿了!知道現在市值多少錢了嗎?地價房價天天蹦著往上躥,送什麽都不能送房子!這女兒不是外人,但女婿是外人啊!現在房子擱誰家都是大事,都是男方在想辦法,想不出來,活該打光棍,就這行情!誰也沒辦法。沒見過你們這樣上趕著嫁拿樓倒貼的!給了他們你們怎麽辦?老了怎麽辦?低眉彎腰再向他們討水喝?誰有不如自己有,兒女還得伸伸手!給了他們高興了,你們花他們兩個試試?退一萬步說,給也要給個最小的,讓他們住著,哪天惹著你了,立馬把他們轟出去!東西在自己手上,才有發言權,給了別人,說話還算個屁,誰還搭理你!現在誰不知道好東西是好東西啊,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6)

何中天和鬱華明早就習慣了這個脾氣暴躁的妹妹在自家指手畫腳的囂張,況且她的出發點也是為了他們的利益。不過她這次暴怒,讓他們有些無所適從,話糙理不糙,聽著有幾分道理。

鬱華明說:“幹不了幾年了,該退休了,我和老何算了一下,退休金都不少,到時把這所房子賣了,到溫榆河買幢聯排別墅,種種菜種種草。我脊椎的老毛病,老中醫說靠養著。累了一輩子,沒別的想法了,就在自家院子裏看看花看看草,花銷也夠了。”

老何也說:“到時你也搬過來,跟你姐姐說說話,人多不寂寞。”

“住別墅不要錢啊?人家白給?你們不吃不喝不養車不出行不隨親戚朋友街坊鄰居紅白喜事婚嫁大禮了?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積少成多,指不定會遇到個什麽突發事件呢!有錢放在自己口袋裏,才氣定神閑心裏穩!不怕事!你們不能把小樓給他們,年紀輕輕的小毛孩才不知道過日子呢,有一個花倆,有倆花四個,他們也存不下錢!等你們將來遇著事,萬一用錢了,跟誰要?”

老何這才慢慢吐露心事,說:“一個親生的閨女,她生活能力又不強,給她套房子讓她以後生活容易點。在何晶身上,從她上大學到去美國念書,裏裏外外我們也花出去六七十萬了,一碗水要端平吧。你姐姐辛辛苦苦,也是掙薪水,我也是,本來錢不多,家裏生活一直也算節儉,前幾年炒股賺了一筆,陸續置了點房產,現在房產漲了,看似有兩個錢了,但都是基本生活所必需的。現在手裏還有兩個錢,還有何衝啊……”

鬱華清也重重歎氣,“這樣吧,把房子過戶到何琳名下,得快點,好歹也是婚前財產啊,不至於將來出現什麽變故被分走一半。這年頭,誰又能保證得了誰?先小人後君子沒虧吃。”可能勾起了自己一大把年紀婚變的傷心事吧,口氣有點惡狠狠的。“不過這樣也算幫他們大忙了,畢了業剛工作就沒有房貸壓力,找個仗義的嶽父嶽母比有個有本事的親爹還有紅利!對了,你們擺酒幹嗎?爭著搶著花錢啊?王傳誌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沒有父母——沒有爹也沒有媽嗎?”

她姐姐姐夫歎了口氣,“一個農村婦女,養大五個孩子,有兩個考上大學——她還有什麽錢啊!”

“所以你和我姐就理直氣壯地倒貼——上趕著嫁吧!”

鬱華明回頭看著伶牙俐齒、有理沒理都不饒人的妹妹,“何琳就選中了這樣的人家,我們有什麽辦法?總不能一棒打散了他們重新再找吧?再找一個經濟條件好點的,人品不一定比得上王傳誌。我和中天對傳誌還是比較滿意的:老實,本分,可靠,人聰明,有上進心。咱們這邊擺酒,主要是為何琳,這孩子愛臭美,有攀比心,你養了她好幾年你還不了解她那小心眼小脾氣?多花幾個就多花了,女兒高興也就行了,別因為這事扯破了臉,讓何琳對我們有怨恨。”

“臭丫頭,現在都胳膊往外拐了!”罵完後,鬱華清也理解姐姐了。鬱華明結婚生子都很晚,一直在學校裏念書。這一代人啊,年輕時被耽誤了,中年後才拚命彌補,大學念完都近三十了,碩士博士三十好幾才讀的,那時的辛苦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到年齡了還不敢生孩子,生了養不起,也沒功夫養,所以何琳何衝,主要是何琳,從小都是鬱華清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這也是鬱華清在姐姐家很有地位的真實原因。鬱華###裏愧疚,後來經濟條件越好愧疚越大,這也是何琳出嫁她執意大手筆陪嫁樓的主要原因。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7)

老何是個思想極富彈性的人,性情溫和,不與人爭執,大事都以老婆的意見為主,何況又事關自己的愛女,基本還是讚成的。

與姐姐簡約剛直的性情不同,鬱華清難咽下這口氣,怎麽說何琳也算自己的半個女兒,這樣倒貼,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當天下午她就風風火火跑到酒店去質問王傳誌的家人。酒店裏的人說退房了,去了哪裏不知道,這個鬱悶。

王傳誌的家人呢?原來老太太仰慕天安門和毛主席,一大早就讓二兒子送過去,她和大兒子不認路,還轉向。到了,王傳誌交代了大哥一番,就去上班了。

老太太對著天安門城樓上毛主席的照片端詳了好半天,在前麵的護城河邊也看了好久,然後到大廣場上溜達了一會兒,最後坐在曆史博物館門前的石階上不走了,這個位置既能休息又能對望空曠的廣場和對麵富麗堂皇的人民大會堂,當然也能隨時仰慕天安門和毛主席。中午就隨便啃了兩個玉米棒子,娘倆喝了一瓶三塊錢的礦泉水,還嫌貴。直到王傳誌下班過去接他們,才吃上晚飯。

晚飯後,老太太還有精力,見街上的行人絲毫沒少,要求去看看未來“兒子家的大房子”。王傳誌沒辦法,就打車去北五環。打車一事還出現了爭執,老太太開始不上車,嫌花錢,堅持走著去。

“遠著呢,還不走到半夜!”

“俺昨晚睡足了,今晚上又沒大事,走到半夜就半夜,急乎乎的幹嗎呀?”

“可我明天要上班啊!”

“你給你哥說說怎麽走,俺們自己去,你去睡覺吧。”

“走迷了怎麽辦?北京城這麽大,我不放心。”

“路上有的是人,俺們身上沒帶幾個錢,有啥不放心?誰家搶個破老媽子幹啥?”

好說歹說,拉拉扯扯,那出租司機都要走了,才把老太太哄到車上。

那時租戶已經搬走了,隻留下舊家具和一些雜物。

用何琳配給他的鑰匙打開防盜門和木門,撥動開關,雪亮的水晶燈下,別墅空曠而高雅的大廳還是超出了來訪者的想象。這房子外觀普通,尋常的紅磚砌成,三百多平,下麵不算儲藏室就有三個大房間,二樓兩個,三樓是不規則的兩大開間,不能住人;雪白的牆壁上偶爾有個蛛網,淡青色的方石地板,木製樓梯扶手,因為不久前有人住過,所以還散發著溫馨、素雅甚至有一些溫暖詩意的情調。

“哎唷,這就是俺兒以後的家啊!”老太太看直了眼睛,“兒啊,以後你就住在這裏了?”

王傳誌模糊地嗯了聲。不知為什麽,這種曖昧態度讓他家人得到了一種暗示:他無所謂,並不嫌好,還有本事掙更大的。

王傳祥剛才還崇拜複雜的眼光現在又隱晦隨意起來,挨個推門看了看,“傳誌,將來有錢了再翻修一下吧,有潮氣了。”

他媽說:“就這個裝修要二十萬啊?”

王傳誌:“嗯。”

“哪裏值二十萬啊?把錢一層層鋪起來,也鋪三層了,什麽東西這麽值銀子啊?回頭,“她家不伸手幫兩個?”

“哦……嗯?”

“裝修要花這麽多錢,她家就不再幫襯兩個了?”

傳誌有些不耐煩,“因為這套房已引起不少意見了。”

“也是,這樓蓋起來得花不少錢呢,咱村裏王老二家前年花了七萬也蓋起了三層。”然後自言自語,“咱那的房子離北京忒遠,幫不了你的忙,也值不了幾個錢。唉,何琳家富,有樓,也出得起。住城裏就是好啊,怪不得這麽多人擠破頭皮也要進城,幹淨、方便,茅房都在屋裏,水一衝就走,也沒臭味。”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8)

王傳誌去二樓三樓看了看,回來見母親和哥哥還在衛生間門口說話。

“娘,這房子多,他倆打著滾睡也住得開,以後就過來享幾年福吧。”

“唉,養傳誌算養值了,不像你,屁大的事做不了媳婦的主,整天氣得我肝疼!”

傳祥嘿嘿笑,“我可沒上大學花你那麽多錢呐!”

“哼,給你花,你是那塊料嗎?!”看到傳誌下來,“兒啊,裝修要裝哪兒啊?都挺好的呀。”

傳誌指指下麵,左右,“地板,牆。”

“這地板怎麽了?淺綠色,哪用花錢再鋪?”

“何琳嫌舊。”

“舊都是踩的,上麵有灰,能不舊嗎?傳祥,提一桶水來,把房間裏的破衣裳拿來。傳誌,你去買一包洗衣粉,俺在酒店裏就見人天天拖地,人家地板都能當鏡子使也是因為人家勤快!”

老二不願意去,被他媽嚴厲地喝斥走了。

老太太很能幹,半蹲在地上,揮著一件破絨衣,先從過道開始,把表麵浮塵抹掉,然後再用洗衣粉水擦一遍,差不多等洗衣粉發生效力了,再使勁搓,差點把地板搓層皮下來。然後大兒子用拖布蘸足了水,拖兩遍,把洗衣粉沫拖淨,鮮嫩的粉綠色地板露出了真容。

“哪用換啊,使點力氣,還不像新的一樣!”

老太太也不嫌累,把絨衣搓得麻花條似的,並支使大兒子不斷提水、拖泡沫。

老大說:“你怎麽不讓老二幹啊?”

“他上一天班了,累得很。你一整天生在廣場上屁事沒幹,晚上讓你提桶水還累著了?有錢出錢,沒錢出力,不幹完不能睡覺。”

母親一直這樣雷厲風行,有啥說啥,不會拐彎抹角,也不會借指暗喻,對已長大成人的兒女還像小孩子一樣,充滿了粗糙、無言的愛。

看著母親在燈光下勞碌的身影,在過道另一端的王傳誌百感交集,近六十歲的老人啊,雖說不同的家庭演繹不同的人生,但父母對孩子的愛卻是相同的,都是百分之百。

“回去吧,改天我找人清洗。”

“找人得花錢,自己能洗為啥犯懶不洗?

“你們準備洗到什麽時候?”

“別管俺們,洗累為止。你明天還要上班,回去吧,工作一天有一天的錢,少一天得扣工資,現在掙點錢難著呢。兒啊,你可要好好工作啊,咱得掙錢!”

都快十一點了,傳誌留給哥哥五百塊錢,附近有個小旅館。他自己不得不先離開了。

第二天,正常上班,勞勞碌碌一上午,中午吃飯時間,傳誌才忽然想起來,忙打了車奔到小樓前。推開厚重的防盜門,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個房子裏的地板被抹得纖塵不染,透出粉嫩嫩的淺綠色,如外麵樹上的小嫩芽,光潔如新,陽光從窗戶裏照進來,明亮地定格出碎石子的細花紋。整個客廳、走道,一點雜物都不見了,舊桌椅被擦得幹幹淨淨,歸置得井井有條,牆壁上偶爾的蛛網也掃掉了,廚房、衛生間,那多年的塵垢……舊屋換新顏了一般。

傳誌跑到二樓,木地板給擦得一塵不染,和一樓一樣,各個拐角都有抹擦的痕跡,連樓梯扶手下麵的鐵藝欄杆也幹幹淨淨的。

傳誌跑下樓,挨個屋推門看,終於在最裏麵有床的那間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老太太坐在床頭倚著牆睡著了,大哥蜷著腿橫臥在另一頭,輕鼾陣陣;床下擺著吃空的白色泡沫餐盒,路邊五塊錢那種……王傳誌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七尺男兒啊!娘倆昨晚一夜未睡,把整個樓給拾掇利索了。傳誌輕輕地走過去,在床沿上坐下來,大腦一片空白。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29)

也不知過了多久。“兒啊,你回來了?”老太太睜開眼睛,“吃了吧?”

傳誌哽咽著點點頭,“咋都把活幹完了?”

“有錢出錢,沒錢出把力的事。幹點活不當啥,現在還幹得動,隻要何琳家不嫌棄咱們就算燒高香了。”

兒子忽然發現母親左額角上一塊青紫,“傷著了?”

“在茅房,地上洗衣粉沫滑,沒拿好勁,磕了。唉,年紀大了,沒啥用了,幹點活腰也見疼。要是早十年,這點活算什麽呀,滿把抓!”

“咦——咦——”旁邊傳祥伸著懶腰,喊了聲,“大拇腳趾頭疼!”

傳誌看到大哥大拇腳趾上纏著破破爛爛一塊布,“又怎麽了?”

“該!他賤!好好的非去踢台階,累得輕!”

傳誌嘿嘿笑著看弟弟,“都是為了你啊!”

傳誌說不出的愧疚啊,到底是自家人啊,沒啥計較。

“怎麽不回酒店?”

“俺以為那酒店的領導與何琳的爹有交情就免費了,原來還要錢呢!來一趟增加人家負擔,那麽貴,硌得慌,哪睡得著!”老太太對著早春的陽光清了清嗓子,“別光顧說話了,你快去上班吧,別耽誤了工作,領導一扭頭找不著你了……工作要緊!”

“你們怎麽辦?”

“俺們今天回家,這邊安頓好了,沒啥事了。你再給點錢,讓花錢的小車帶俺們去火車站,累了,走不動了,也坐坐小車享受一回吧。”

大兒子笑,“昨晚沒享受啊?”

“昨晚光害怕要花多少錢了,沒顧上。”然後指揮大兒子,“別躺著了,洗洗,扛包走,到火車上再睡,眯一晚上就到家了。”

傳誌一溜小跑到附近超市的ATM機上取了一千塊錢,又買了創可貼和一些果脯,跑了回來。

“這就是北京的特產啊!”老太太對果脯青眼相加,“人家都知道俺到北京來看兒子了,提回去讓他們都嚐嚐,嚐嚐北京這曬幹的水果!”

當天下午老太太和大兒子在北京火車站的候車室裏空坐了幾個小時,晚上乘火車離開了,硬座。

9.

鬱華清給王傳誌打了兩個電話他都借口沒來,火大啊!覺得這小子是出籠的虎仔,膽子越來越大了。於是私下問何琳:“為什麽他家人這麽理直氣壯地說出不擺酒宴,讓我們擺?”

何琳支吾:“他家,確實窮,拿不出錢來吧。”

“我覺得……他家一定以為我們硬賴上他家兒子了,擺不擺隨你們的便,反正我們就這樣了,你們愛嫁不嫁!”

何琳撅起了嘴巴,感覺受到了冒犯,“憑什麽啊?”

“對啊,他們憑什麽啊?”小姨看著天真的外甥女,提醒,“以農村人的封建思想,他媽是否知道你們同居過了,不嫁也得嫁了,沒必要高看我們了?”

何琳一下子羞紅了臉,顧左右而言其他。

經驗豐富身經百戰的鬱華清算明白了,不由埋怨,“是去他家那次吧?我早告訴你要鎖上門,你偏當耳旁風!上了歲數的人對婚前同居很忌諱的,認為女孩子一這樣就不值錢了,魚都上鉤了,還用浪費魚餌麽?而且以後恐怕還在心裏看輕……”

何琳繼續紅著臉,呆了一會,有點不耐煩,“隔十萬八千裏,將來又不同他們住,他們憑什麽看輕我?”

“就憑你是他們的兒媳婦!與他們的兒子結婚!什麽也不懂!”小姨急脾氣又上來了,“一個姑娘家,矜持一點,端著點,目不斜視,姿態高高,誰家敢小視?態度不好咱扭身就走,還不吃他那一套!現在還能扭身輕易走嗎?人家就吃準咱不能輕易走,所以一分錢不出,讓咱們倒貼!咱不貼行嗎?這不是啞巴吃黃連,暗虧,虧在暗處啊!你爹媽也是不懂的人,人家扔來一個熱屎棍就接著,不知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他家說沒錢就這樣舌頭一打轉輕易過了?沒錢有沒錢的說法!他家又怎麽說的?嫁閨女嫁得窩囊啊!”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0)

事情一上升到這個高度,何琳快氣哭了,馬上給傳誌打電話質問:“你家是不是看不上我啊?”

傳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有啊,我媽說能把你娶進門是我們王家燒了高香,祖墳裏長了青蒿!”

一句話把何琳說沒了火氣,也不好意思再提擺酒錢了。

錢,房子,這種物質怎麽能跟神聖、純潔的愛情相比!一個偉大的作家說過:染了銅臭的愛情,就變庸俗了。

王傳誌對何琳那個口無遮攔的小姨又怕又怯,什麽事兒一到她嘴裏就能說得讓你大汗淋漓,所以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她。晚上電話是老何打來的,再也逃不過了,才硬著頭皮赴鴻門宴。

除了何衝一家人都到了。鬱華清看到王傳誌進門就嚷:“這兩天你們公司這麽忙啊?”

“沒有,我家人來了……”

老何回頭說:“明晚請你媽媽和哥哥過來,認認家門……”

傳誌低著頭,“他們今晚乘火車走了。”

“這兩天我去找他們,怎麽沒找到?”

老何有些不好意思:“招待不周。那天我給你媽媽派去了一個司機,帶你媽和哥到處轉轉。你媽給攆回來了說她就愛看天安門——太客氣了。”

何琳因為中午和一家窗簾店的店主討價還價,沒討過人家,現在按著遙控器生悶氣,誰也愛搭不理。

鬱華清語氣嚴厲地問:“你家人來就為了給我們指示幾月幾號結婚而沒其他什麽表示了?”

王傳誌隱忍不發。

老何連忙說:“過來看看就行了,一個寡母能表示什麽?”

鬱華明也說:“做了一天的飯了,去屋裏躺一會吧。”

鬱華清偏不,她姐姐姐夫越是息事寧人她越要打開窗戶說亮話,“來一趟動動嘴就娶媳婦了?連擺酒錢也省了?!”

傳誌說:“我家沒想擺酒,想擺也擺不起來……”

“不擺酒就能結婚,不買房還能有一幢別墅住,你家當然更一毛不拔了,倒貼!多好啊,找了一個會倒貼的丈母娘,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有人命好,擋都擋不住,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何家是娶媳婦進門呢,還是招婿入贅呢!”

王傳誌變了臉色,“這幢樓我根本不想要……”

“不想要?不想要拿錢買啊!過戶最少也得一個多月,落到你們婚後不是共同財產啊?話倒是會說,誰家像你們這樣還沒結婚什麽都準備齊全的呀?不是活活得了便宜學驢叫嗎!要不,你們去公證,反正沒你什麽份!”

眼看劍拔弩張,老何夫婦麵麵相覷,勸誰誰也不聽,不知如何是好。王傳誌卻拿出紙和筆,“叔叔阿姨,我是一個男人,將來住在何琳名下的房子我也會抬不起頭來。既然小姨這樣不放心,我就以我個人的名義打個五十萬的欠條吧,算我一半的居住權,多了少了您多多包涵。以後拿我的部分工資還。小姨教訓得對,我是個男人,應當擔起責任,有了欠條,我也住得心安理得。”然後“刷刷”寫了下來。

王傳誌把欠條塞進未來嶽父手裏。老何聽了剛才的話雖然欣慰,也很為難,與妻子對視一眼,走過去給了自己女兒,“一套房子而已,本是好意,別傷了和氣。我們也不準備要這錢,要這個幹嗎?房子給你們了,你們隻管住著,隻要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王傳誌依然很激動,叫出了何琳,說有事,看一件東西,克製住自己向三個長輩道別。

看著兩個年輕人匆忙離去的身影,鬱華明說妹妹:“你吃撐了?這麽激烈,說到孩子臉上!”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1)

鬱華清不以為然,“不這樣你們哪裏找五十萬去?”

“五十萬還不讓他倆還一輩子!”

“讓不讓還那是你們的事,起碼你們占了上風成債主了,也要那小子知道他今天得來的一切都是何琳貼來的,而不是理所當然!這年頭,白眼狼成群結隊,先小人後君子沒大錯。何琳將來也能掌握主動,有反製的手段才能不受委屈。這人啊,沒有遠慮必有近憂。再說了,我們這是嫁閨女,不是娶媳婦,出了差錯二婚女人要比二婚男人掉價得多!怎麽榆木疙瘩腦袋啊?給自己設個保險繩有何不妥?”

傳誌帶著何琳一路奔到自家三層小樓前,借著微弱的燈光,打開房門,摁亮燈,何琳驚呆了,舊屋還是那所舊屋,隻是裏麵收拾得井井有條,地板光潔照人,雖不是新房,也恢複了七八成新了,尤其是廚房和衛生間,纖塵不染,僅有的陳垢汙跡也是時光刻上去的,洗是洗不下來的。

“你小姨說這兩天找不到我家人,我媽和我哥這兩天就在這裏。我媽說有錢出錢,沒錢出力,應該……”傳誌眼圈紅了,拉著何琳的手,“我們因相愛而走到一起的對吧,我們之間本很單純的事,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說三道四、指手畫腳?”

何琳因剛才男友寫了那麽個天價借條而內疚了,現在安慰他說:“我小姨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就那麽一個人,憋不住話,與她自己的兒子兒媳兩句不和還大吼起來。我爸都說不讓你還錢了,而且欠條在我手裏,你擔心什麽啊?你還給我還不是左手倒右手,最後還是我們自己的。”

傳誌歎口氣,“你小姨逼人太甚了,她怎麽老在你家裏攪和?”

“我小姨也是受打擊才這樣的,你不知道以前她和我前姨夫鬧得呢。再說,我家也欠我這個小姨太多了,所有人都對她讓三分,連我和何衝都是她帶大的,你就原諒她吧。好歹她也是怕我吃虧,吃你的虧麽……”

傳誌輕輕地把她擁入懷裏,深情款款地說,“其實我不怕背債,自己有工作慢慢還也沒什麽了不起。我是男人,最怕人瞧不起,說吃女人軟飯,我壓力很大。這樣也好,打了欠條我住進來就名正言順了,也沒有寄人籬下之感了,哪怕以後還你錢。”

“好,以後把你的工資都歸我管吧。”何琳嘴巴甜甜的。伸手摸欠條時,口袋裏空空的。心裏一驚,隨後也釋然了,結婚了還不還錢還不都是自己家的。戀愛中的女人也沒把它當回事兒。

傳誌爽快地答應了,“以後我們要好好生活,幸福地過一輩子,這是大豬對小豬的承諾!”

兩人短信來往時,都是“大豬”“小豬”開頭的,是越喊越親切。然後大豬牽著小豬樓上樓下四處看了看,一致決定大裝修就不必了,牆壁用牆紙貼一下,再買些閃亮的飾品一掛,就ok了。

一個月後,那幢樓做了過戶手續,戶主改成何琳和王傳誌了。到這一刻,鬱華清叫起來,後悔不迭,連連說失算,“寫一百萬的欠條就對了,那小子不是個人借款五十萬嗎?他們一領結婚證他也就隻算還二十五萬了!”

何琳在旁邊撇撇嘴,心道:寫一百萬?想拖死我們啊!想讓我們節衣縮食勒緊褲腰帶當一輩子房奴啊?不讓人活了?

不過出於對小姨的感恩和敬重,沒敢表示出來。

11.

婚房解決了,二人的婚期也越來越近了,像所有要走進圍城的準夫妻一樣,兩人越發恩愛,懷著對未來幸福的無限憧憬,高高興興地策劃即將到來的婚禮,勤勤奮奮一點一滴打理愛巢。小零小碎的,買個小掛件,換個新台燈,去天意市場淘寶似的淘塊小地毯。傳誌遠在深圳打工的小妹妹還寄來兩件她工廠裏出口轉內銷的木雕藝,一隻一尺來高的笨拙可愛的啄木鳥和一隻圓溜溜超級可愛的北極熊。後者何衝也很喜歡,送他了。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2)

一向嘰嘰歪歪得理不饒人的鬱華清該出手時也很大方,把電器全包了,電視冰箱洗衣機微波爐消毒櫃飲水機什麽的,還附贈了一個四千多塊的席夢思,外加一萬元的紅包,讓何琳轉手訂了一套乳白色家具。

四月十七號,兩人攜手走進民政局,花了七十八塊就把證領了。

啊呀,終於邁進這道檻了,以後就受法律保護了。不過這一刻也沒太多激動,沒有想象的那麽激動,反而有些詫異:原來這麽簡單啊!好在後麵還有個不簡單的:擺酒席。二人決定擺酒那一天再住到一起,再克製幾天吧,越克製越想念,那一天也越美好、銷魂。

何琳在興奮地學習為人妻之道:溫柔,勤勞,持家等。也從好朋友小雅的婚禮中總結了一些教訓,她祈禱:

一、那一天,無論她身穿純潔動人的白紗,還是身著優雅的紅旗袍,都是最漂亮最嫵媚最動人的焦點;

二、戒指!戒指不能出半點差錯啊,不然就殺了王傳誌,嗬嗬;

三、婆婆大人,不怕她話多、會說、能說,敬酒時不要陰著臉,要給點麵子;

四、小姨能收起大炮,不八級地震似的向任何人開火;

五、各位賓朋能滿意而歸,王子與公主的幸福生活從此開始……

這一天下班回家,遇到了鬱鬱寡歡的好友小雅。何琳嚇了一跳,剛結婚半年的新娘何故眼窩深陷、愁眉皺成疙瘩呀?二人到了上島咖啡廳,小雅長歎一聲:“不被雙方家庭祝福的婚姻真是一場噩夢啊!”

“怎麽,你婆婆還是老樣子,給你臉看?”

“唉,世上怎麽有婆婆這種惡魔角色呢?真是煩死她了!”

“嘿嘿,你老公又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我們將來也會有機會成為婆婆的……”

“可我也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你當然不是啦,要讓你媽媽聽到該打你屁屁啦。”可愛的何琳睜著一雙夢幻般的大眼睛安靜地看著劉小雅。

小雅歎著氣,“當時結婚我也像你一樣快樂得無邊無沿——當然情況不同,傳誌這個人不錯,你婆家離你又遠,遠香近臭啊,不攪和在一起,等著你的是平靜幸福的生活。我算——一塊豆腐掉進塵灰裏了,吹不得,也打不得,眼睜睜地看著難受。老太太像皇太後一樣看管著我,我他媽像進了箱子裏的老鼠,一點人身自由沒有。早上要先起來做好三個人的早餐才能去上班,中午倒是在酒店吃,晚上回去還要做三個人的晚飯,往往要等到十點才能吃,老公加班啊,回來得晚,我就每天晚上餓著。”然後打開包,露出蛋糕的一角,“最近才學聰明點,偷偷放起來,偷偷吃,也不至於餓得抓狂。”

何琳吸了一口涼氣,“你又回到舊社會小媳婦的年代啦?”

“這一切做得也算值的,老公愛我,鬱悶是鬱悶了點,想想老公對我的好,背後又道歉又賠好話,賠鞋子賠衣服什麽的,這些委屈也算不了什麽吧。”

“啊,對,老公最重要!”

“記住吧,何琳,嫁人不是嫁給一個人,而是嫁他全家。不過我這家庭也算結構簡單,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的。”

這話怎麽這麽耳熟?

“你婆婆為什麽不搬到她舊房裏去?非跟你們擠在一起?”

“很黏她兒子呢,怎麽可能走?再說人家好不容易培養了個海龜怎麽可能讓我一個享用了?我看有點變態了!”

變態,兩個字眼嚇了何琳一跳,“不會吧?你婆婆心裏有疾?”

“沒疾能故意調換我老公結婚時的戒指?搞那麽難看。”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3)

“哎呀,本來就是,我還以為是我搞錯了。你婆婆心眼歪哪裏去了?”不過何琳還是安慰她,“你老公對你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不用管了。”

“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怎麽斷得了聯係?何琳,幫我一個忙吧,也隻有你幫我比較合適。”小雅從包裏取出紙和筆,攤在案麵上,“就寫,去年九月份,我結婚前一個月向你借了一萬塊,噢,一萬五——那時整個酒席都是我籌辦的。現在你要結婚了,我得把這筆錢還你,對了,你的份子錢還真得這麽出!就這個意思,你寫清楚就行了。”

何琳納悶:“為什麽要這樣?”

“結婚第一個月我的薪水卡就讓婆婆給陰過去了,說是替我們保管,不讓我們亂花錢。當時我傻,為了討好她,也沒說什麽。以後她老巫婆每月給我三百塊零花,給她兒子五百,因為我掙得少!結果當然不夠,像買衛生巾、內褲這樣的小事,我還得向老巫婆匯報,特批,再三十、五十地給!”

何琳聽傻了,結結巴巴地說:“你自己掙的錢都沒有花的自由,是不是你婆婆拿著錢提前給你們還房貸?”

“但願是這樣吧。不過我家這半年一直按正常進度還房貸,每月近兩三千,並沒多還。我每月六千多,我老公一萬多一點。前幾天我媽病了,我連回去看看的錢都沒有。再過幾天我爺爺八十大壽,我這唯一的孫女怎麽也得表示一下吧!所以你就寫個欠條吧,我回去向那死老太婆要,怎麽著也得要回來兩個月的薪水啊!是我自己掙的,又不是她兒子的!”

何琳明白了,斟酌了一下,好心地說:“寫兩萬吧,以後你也寬裕點,多點零花。”

小雅咬咬牙,“好,就寫兩萬吧,讓老太太出點血,心裏針紮一下!”

“不出血,我就上門討!”

“放心吧,我家太後這人優點和缺點都是好麵子。”

借款條

2003年9月25日,劉小雅因籌備婚禮特此向何琳借款二萬元。一式兩份,特立為證。

借款人:

然後小雅鄭重其事地在借款人後麵簽上了自己的大名,一式兩份,自己拿一份為憑證,先要去。

“這不是真的啊,別到時真拿著一疊子錢來找我,咱就是操守再高也保不住伸手接了去。”

“想得美!我他媽現在都窮瘋了,想逼我跳樓你就向我討吧。”

一對好友要分手了,小雅語重心長地拉著何琳的手說:“婚姻,真的不像想象的那麽美好,一半天使,一半魔鬼,婆婆絕對是個重要因素,擺平婆家,另一半魔鬼也變成天使了。別一開始就陷入被動,像我這樣,很多事都是自找的,一廂情願是最傻最幼稚的。好自為之。”

何琳心說:我才不會傻到把工資卡上交給婆婆呢!我也不會每天晚上十點才吃飯,沒飯吃就扭頭跑回媽媽家吃,或到小姨家蹭吃,絕不餓著!

12.

擺酒宴前幾天,婆家來人了,來了幾個加強排,老太太、大伯哥王傳祥、大姑姐王青霞、傳誌的大舅二舅大妗子二妗子、老太太的內侄子侄女三人,外加傳祥的閨女招弟、青霞的兒子虎子,還有個不認識的孩子,是某個老表親的獨子,上小學四年級,非要看看北京天安門,請假跑來了。

沒地方住,鬱華清壓著姐夫不讓給找酒店,他兒子不是有本事嗎?讓他兒子去解決。

王傳誌也犯愁了,不是還要回村擺一次酒嗎?幹嗎還來這麽多人?老太太說:“誰都知道俺兒子現在是中央的官了,都想著來沾沾光,看看天安門和毛主席。像你兩個舅、妗子,這輩子要不是因為有個有本事的外甥,哪能來一趟北京!”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4)

一句話說得這個家族的榮耀代言人的虛榮心和責任心上來了,檢查了錢包,四處給安排旅館。

老太太說:“不住旅館,凡是花錢的地方都不住,花的錢多,硌得腰疼。那個樓不是空著的嗎?空著也是空著,俺們住進去,錢省一個是一個。”

傳誌說:“新房,何琳不讓住。”

老太太要跳腳,“城裏人還這麽多講究?俺們住一樓,不去你們二樓!”

“一樓沒那麽多床啊!”

“打地鋪!天又不冷了,怎麽不能湊合。”

王傳誌沒招了,給何琳打電話。何琳一聽,心裏老大不高興,心說我的新房,我們自己都沒舍得去住,你們一幫烏合之眾倒先住進去了,新房還新嗎?但經不住老公的軟磨硬泡兼好話三籮筐:“琳,寶貝小豬,求你了,給我點麵子吧,我媽脾氣你也知道,節儉精神九頭牛拉不回,看不得花錢!其實你想想,她省一個我們不也少負擔一個?放心吧,不會弄髒的,就憑我媽和我哥那天夜裏清洗地板的勁頭,一定會把衛生搞得幹幹淨淨!寶貝,求你了,讓他們住進去吧,我一定好好報答你!啵!啵!啵…………”

看著傳誌拿著手機對著牆嘰嘰歪歪半天,親戚們大眼瞪小眼,意思是:還是怕老婆啊!

王老太太輕聲對走過來的兒子嘀咕:“這房子不也是你的嗎?寫你的名了!當不了自己房子的家?俺們又不是外人。”

傳誌好無奈啊,恍然看到大哥衝自己嘿嘿笑的眼神。

何琳現在興奮過頭了,提醒自己馬上要辦的兩件事:一是婚紗,快點取回來;二是婚紗照,快點把照片確定好,拿回來好好讓家人欣賞,在親朋麵前顯擺一下,誰都知道,這金童玉女,肯定漂亮!

當然得拉上傳誌,這事一人去沒啥意思。婚紗很好辦,當時看到小雅穿得很漂亮,按圖索驥盯上了這家店,狠狠心三千多塊也訂做了一套,上麵鑲著人工亮鑽的那種。這錢沒用誰支援,自己一個多月的薪水,是自己送給自己的完美禮物,貴點就貴點了,一生就這一次,以後壓箱底,想起來拿出來看看,說不定銅婚鐵婚金婚銀婚花布婚時還能拿出來穿穿拍照留念呢。

就在這婚紗店門口,何琳一等二等,王傳誌來了,還不是一個人,婆婆和大姑姐分別排在後麵。何琳不自在啊。

傳誌說:“我媽就想來看看。”

大姑姐笑著說:“參謀參謀。”

不知為什麽,何琳不太喜歡這個大姑姐,太會說話,且心眼多得讓她無所適從。這麽機靈、聰明的一個人,搞不懂為什麽她的婚姻一片灰暗。

大家還是麵帶笑容進了店。店員殷勤地捧出婚紗大禮盒,擺在眾人麵前。何琳立即笑逐顏開地往身上比劃。

“紗呀,紗料的.隻在電視上見過,沒摸過。喲,現在時興的不一樣了,以前這純白的都是孝服才穿的。”婆婆驚奇一陣,也怪高興,轉頭問兒子,“多少錢?”

兒子搔搔頭,“一千塊吧。”

“三千七,付過了。”店員說。

“啊呀,這麽貴啊,就穿一次的婚紗!”大姑姐情不自禁地嘖嘖,“還是我弟弟有錢啊!”

老太太臉也變了,轉身對店員嚷:“你們也太黑了,這幾層紗紗定了幾個塑料片就要三千七?!一千都不值!這價還得算算,不然俺們退了,退給俺們錢吧!這麽高的價也敢要!”

何琳本來歡天喜地要去試衣的,現在愣神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傳誌連忙拽他媽的衣服。老太太挺生氣,“你們是小孩,什麽也不懂,買的不如賣的精,讓他們騙你!”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5)

“這是何琳自己的錢買的!”

老太太火氣一下子沒那麽大了,卻也嘀咕,“無論誰的錢,那都是錢呀!”

店員嘟囔著:“我們這是品牌店,不能跟路邊的雜牌店相比!一分錢一分貨,而且是打過折的,絕對公道……”

傳誌瞪了她一眼,嫌她剛才多嘴多舌。何琳趁機去試衣間了,但這婚紗看起來漂亮穿起來並不容易,好不容易鑽進去套好,後麵有個小拉鏈夠不著,又不好叫老公,店員又被婆婆拉著講價。現在知道叫錯人了,伴娘或女友來就不一樣了。算了,回家試去吧。

於是四個人又打車去了婚紗攝影店。這店在西單附近,有一段距離。車上婆婆臉色就不好,不過考慮到新媳婦的心情,老人家緩和了一下說:“買就買了,貴點就貴點,就穿一次可惜了。放著等你妹妹結婚,老三娶媳婦時還能用一用。到時不用買,也不用租了。說起來還是租合適啊。還是白(念bei)的,穿上沒法走路,還不都是給外人看的?改衣服都沒法改。”

何琳懷抱著心愛的婚紗,淚汪汪的,都快哭了。

到了婚紗攝影樓,傳誌特意把母親叫到一邊,說自己和何琳馬上結婚辦酒,就算多花幾個錢,也是圖個高興,況且有的花的是何琳自己的,別說那麽多沒用的,讓何琳不高興。

老太太歎氣:“不是看你們花起錢來大手大腳心疼嘛!拿錢不當錢,當紙。無論花誰的錢,還不都是你們自己的錢?!馬上要成家過日子開火一個鍋熬粥了,要懂得節儉!在任何時候節儉都是持家之道!”

他姐也過來說:“咱娘還不是為了你好!她不會過日子你也不會?花這麽多錢弄這些沒用的,還怪咱娘說你!”

傳誌頭大了,忽然明白把她們帶來是多麽大的一個錯誤。但好說歹說,終於達成了一項和平共識:在婚紗攝影樓裏,有話少說,保留。

何琳已在樓裏看自己的照片了。這個心無城府的女孩馬上忘記了婚紗的不快,眉開眼笑起來。無論說攝影師的水平高,還是當時的準新郎準新娘太漂亮、太上相,都很恰當,尤其是女主角,青春可愛,甜美逼人。無論中裝、西裝、古裝、婚紗、馬夾、騎服,小pose一擺,甜甜的小酒窩,羨煞眾人。當然合影也很出彩,王傳誌的黑色西服有板有樣,當配角再合適不過;還有仿武俠劇拿劍的,珠聯璧合;佯裝吹簫的,才子佳人;打折扇的,郎才女貌。最逗的是兩人氣喘籲籲提了一筐元寶,活活一對守財奴式地主和地主婆……

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百多張,哪張也舍不得放棄。婚紗攝影店賊得要死,本來說得好好的照五千九百九十九元的,賬都結過了,包括一個水晶大開本相冊,兩個普通小本,裝多少照片都是定數的,在一百多張照片裏選出來,剩下的店裏就自行處理了,一般是銷毀。很多人一看自己這麽漂亮,又在非常時刻,就咬咬牙再多花點錢多保留幾張玉照,一百塊一張也狠著心買。偏偏這家店給何琳照了一百八十多張,而每一張又拍得那麽漂亮。

何琳那個激動啊,發誓吃三個月的鹹菜兼窩窩頭也要珍藏起來,人生有幾個二十三歲啊!問題是她現在荷包裏隻有不到一百塊大洋,又做了好幾個月的月光公主了,那幢小樓就像吸塵器一樣把以前手頭闊綽的她給吸成丐幫成員了。如果不是婆婆和姑姐在眼前礙事,小女子定會撒嬌弄癡央求老公給買下來,而且有個狠折扣喲。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6)

現在她隻能撅撅嘴巴和甩甩眼神示意了。王傳誌心神領會,不過他帶的錢不夠,去卡裏取也有點不舍得,畢竟還有比照片更重要的應酬。男人嘛,手裏沒點錢就等著搓火吧。於是向旁邊的母親借,母親連三金這種基本花項都省了,照片錢應該拿點出來吧,趁機也拉近與媳婦的關係。

老太太正等著開口的機會呢,“別說沒錢,有錢也不能花在這上麵,不當吃不當喝的,隻是看著玩就一萬多塊,趕上家裏八畝地一年的收成了!拿兩本就行了唄,還都拿完,你們自己看著辦……”

何琳有些生氣了,嘟噥了聲“摳門”,就叫服務員收起來,她改天再來。然後拂袖而去。

更令她氣結的是,本指望新郎官——老公能追出來,都放行兩輛出租車了,那個領了證的家夥隻在攝影樓門口張望了一下,又縮回去了。媽的,有證了,合法了,待遇就不一樣了。這反而更堅定了一個念頭:一定要把大部分照片都弄到手!被攝影樓騙怎麽了?我願意!

回到家,一進門,父母、小姨都在,看到丫頭拿婚紗來了,都高高興興等著看,尤其是小姨,手舞足蹈地把婚紗往何琳身上比劃,然後往自己身上比劃。

何琳媽也說了句:“好看是好看,三千多貴了點。”

何琳轉身回了臥室。

“貴什麽貴,一生就結一次,打扮得漂漂亮亮,心裏美就行了。咱那時不流行這個,頂多紅布上衣,紅綢上衣,皺巴巴的藍褲子,簡簡單單寒寒酸酸把自己打折處理了!沒趕上好年代……”

她姐夫趁機說:“快去找一個,正好補回來。”

“嗯,看上誰了,我們去提親。”

“哈哈!”鬱華清被姐夫姐姐逗得開懷大笑,“行,明天我就站在過街天橋上觀摩,鞋底砸中誰,你們就跟到人家。我也去何琳的婚紗店,挑個更漂亮的,也去何琳挑的攝影樓,把這徐娘半老、風姿猶存的一臉老褶子留住……”

在客廳的一片歡笑聲中,何琳找了把小錘子,捂在被窩裏敲那隻憨態可愛的大肚豬。一下,兩下,三下,嘩啦一聲,掀開被子,黃白色硬幣好大一堆。然後一枚一枚地歸類,一元的一堆,五角的一堆,一角的一堆,超市裏找回的五分二分一分的歸一堆……真恨過去貪吃花了太多小錢錢啊!

足足數了半小時,三百多塊,還差很遠。於是給何衝發短信,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平時姐弟關係非常好,互相隱瞞、互相錢款拆借的事沒少幹,隻是何衝現在還沒工作還花父母的錢。

半夜這何家的公子哥兒躡手躡腳回來,錢夾、口袋都翻了個底兒掉,還行,有近百兒八十塊呢。父母常說他狗窩裏藏不住油餅,看來是誣陷。公子哥兒還仗義地說:“不夠是吧,明天我來想辦法。”

“有什麽辦法?”

“我屋裏,有寶貝呢。賣了,不就是錢了。”

何衝房間裏一堆破爛,軍刀、古劍、舊折扇什麽的,其中還有何琳的錢支援的。沒人喜歡進他的房間,也沒人相信那些玩意兒值錢。所以這些許諾,何琳不踏實啊。

也該著她心想事成,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張大支票,接著在美國念博士的姐姐何晶打來電話,首先祝她新婚快樂,由於實驗室忙,對不能親自參加妹妹的婚禮表達了萬分萬分萬分的歉意,其次奉上六千美金,表達作為姐姐的一片心意,再次,歡迎她和妹夫有時間去加州度假。

何琳高興壞了,真是及時雨啊。把百兒八十塊退給何衝,可以把相冊搬回家了。那時對美元的匯率還近八塊三呢。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7)

老何夫婦備感欣慰,這一切是他們願意看到的。

13.

那天下午回來,老太太耳提麵命地交代兒子:“兒啊,你們這樣過日子不行啊,俗話說,以後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天天這樣花錢如流水累死你也掙不夠啊!你這個媳婦啥都好,就是忒能花錢!看她媽她爹都是過日子的人,到她身上怎麽就退這麽多呢?”

傳誌說:“她家經濟條件好,慣了。”

“她家慣,咱不慣。俗話說得好,好女人都是當家男人調教出來的,她多花一個,咱的口袋裏就少一個。咱家用錢的地方又多,你可不能由著她胡花八花!唉,不當家不知道油米貴,當了家能知道嗎?看你們這樓,這兒掛的,那兒擺的,小零小碎,大珠小珠,不都是錢買來的啊!”

她兒子自豪地說:“大部分是她家人買的。”

“不買,折成錢放你們手裏多好!”

“那是她家人的事。”

“唉,兒啊,以後有倆錢得存起來啊,看著是倆錢,不經花,一花就沒了。以後油鹽醬醋生孩子,孩子小嘴一張,吃喝拉撒,不都是錢啊!將來還得上學,還有個頭兒啊!”

擺酒宴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何家的婚宴請柬早就發出去了,大部分客人都是老何和鬱華明多年累積起來的親戚朋友、同事,血緣上比較近的,隻有鬱華清和她的兩個兒子以及兒媳。老何沒有兄弟姐妹,父母死得早,倒是憑著人緣超級好,一幫朋友都願意過來湊個熱鬧。再有一撥人,就是何琳的同學朋友及幾個平時要好的小姐妹,傳誌的客人也是一兩桌就能打發。所以大部分事情還是老何在操心,也是花錢主力。酒宴設在上次王老太太下榻的四星級酒店,因人情關係折扣不少,每桌一千二百元標準,十七桌,包括兩個主桌:女方一家人及鬱華清一家為一桌,另一男方主桌是王老太太從老家帶來的至親。其他按親疏遠近正常排列。

中國是個人情關係發達的國家,紅包是人情關係的重要明證。一個社會關係良好的家庭的婚嫁酒宴是絕對少不了紅包的,平時你給予別人幫助或好處,這都是情分,總需要個合適的機會和借口要還的,這都是正常的人情往來。社會也需要這種往來,你來我往的結果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達到一種情感、金錢相對收支平衡的狀態,朋友情、關係網才能繼續維持下去。這也是老何為女兒隆重操辦婚禮的社會心理和文化背景。

由於嶽父在背後運作整個事件,婚宴男主角王傳誌就輕鬆了不少,加上何琳要求這兩天不要見麵了,圖再見新鮮。在每一個新郎官都累死累活體力精力透支的“臨界點”,他也樂得輕鬆,偷得浮生半日閑,帶著母親、哥哥、姐姐和跟來的兩個孩子到家樂福各置了一身行頭。那種大賣場,尋常的衣服也貴不到哪裏去,不能在重要酒宴上有損形象。每人照著二百塊錢花,鞋子另算,所以全家人都在服裝開放區轉來轉去。

王老太太一再出長氣,“要穿俺兒買的新衣裳了,沒白吃苦受累,說啥也值了!”而且嫌一百塊的上衣,齁貴!一百塊的褲子,齁貴死了!哪能讓人家賺咱的錢,硬拉著一條暗紅條紋的二十九塊九的外套和一件十九塊九的黑平絨褲子去排隊結賬了。傳誌的哥哥和姐姐很實誠,把二百元的上限用足了,每人又額外抓了一雙皮鞋;孩子們也在其父親、媽媽的指導下一共拿去了近五百塊塊的服裝。這樣傳誌花去了近半個月的薪水,一千多塊大洋。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8)

路上老太太也沒少指責其閨女兒子,“不是自己的錢花起來不心疼,買那麽貴中啥用?還不一樣遮身蔽體?!”

“好不容易這一次,當然得穿得像樣點,不能給傳誌丟人啊,好歹我們是婆家人!”王傳祥在出租車上一邊換新鞋一邊嘿嘿笑。

“對呀,何琳家有錢,就一次,又穿不窮他!”大姑姐笑吟吟的。

招弟也蠻羨慕地說:“二叔二嬸每月都掙錢!”

司機大叫:“怎麽這麽臭啊!”

何琳又累又興奮啊,酒宴前一天晚上招來了三個伴娘——嗬,凡是未嫁的好友,想當新娘又沒膽量的,全部拉來邊培訓邊實習了。有一個伴娘門路較廣,認識一個電視劇攝製組的化妝造型師,專造都市言情劇的型,專化城市白領的妝。於是說了幾句好話,用一包大白兔喜糖換來了一個當年最時髦的新娘妝,發式蓬鬆端莊,既高貴時尚,又嫵媚迷人。何琳發重誓偶爾打一個瞌睡什麽的也要把頭支起來,直到它自然鬆懈、變形。

一幫小姐妹在新娘最後的閨房裏嘰嘰喳喳,盡情笑啊鬧啊,發誓明早不讓新郎官那麽順當地接走新娘子。不知為什麽說起共同的朋友小雅,眾人一片歎息:她家的老太婆太能攪和了,是嫁老公還是老婆子啊?嫌兒媳家窮——她自己家不窮麽!嫌兒媳單位不行,在酒店工作名聲不好——名聲不好怎麽了?一般人想做大堂經理還沒這份能力和機會呢!嫌兒媳掙錢少,六千塊一個月夠多啦!咱們念了本科薪水還遠沒到這些呢!她兒子工資倒高,免不得每天加班加到半夜啊,拿人當牲口使的公司,有什麽了不起?現在拿健康換金錢,幾十年後免不得拿金錢又買健康去了!對了,還嫌她文憑低,文憑高一點,達到本科水平,又有什麽用?我們這幫人還不是例子嗎?切!狗眼看人低的糟老太婆,除了七仙女沒有配得上她那個兒子的了!什麽玩意兒。

嗬嗬,何琳心裏又一次找到了平衡,自己的婆婆,怎麽說呢,除了摳門摳得厲害,其他方麵嘛,還是小心翼翼高看自己一眼的。小姐妹對傳誌的評價還蠻高:英俊,偉岸,有男人氣概,上進,勤勞,不娘娘腔,還是國家公務員!

何琳心裏美滋滋的。至於他沒多少財產和金錢,在談情說愛和有情飲水飽的年紀,談物質是有些煞風景的。

那天老何夫婦住進大學,鬱華清淩晨跑過來給伴娘們支招:新郎新娘在明天每桌敬酒時,如何把白酒調包成白水,要眼疾手快,要學會轉移客人的注意力,不是有三個伴娘嘛,接力啊!對了,千萬別心虛啊。反正不能讓一對新人,尤其是新娘喝得酩酊大醉、語無倫次,繼而倒地不起。我們何家的女孩要自始至終彬彬有禮,落落大方,目不斜視!

早上六點,花車來了,是老何為愛女請的勞斯萊斯,牛氣哄哄回頭率很高的那種,後麵是婚慶公司安排的奧迪車隊,車上鮮花氣球洋娃娃一個不少。

新郎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服,喜慶的紅條紋領帶,鋥亮的皮鞋,為了風度也不要溫度了,寒風中顛兒顛兒在伴郎陪同下誌得意滿地按新娘的門鈴來了,沒想到吃了閉門羹。新郎伴郎都是生瓜蛋子,不太了解北京嫁娶的風俗,學校裏又沒教,未免有點傻眼氣短。傳誌內心多少還是有點自卑的,拉不下麵子像本地土著帥哥帥弟那樣哄人,說軟話,一時像霜打的茄子愣了神,隻憑伴郎使勁敲門。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39)

捉弄了新人半個多小時,覺得把他們凍得差不多了,伴娘們才提出來進門的條件:此樹新娘栽,此路新娘開,要想接得新娘過,留下一千大洋來。

新郎乖乖地把十張毛爺爺從門縫裏塞進去,又按要求塞了身份證,門這才打開。進去了,新娘不能自己走出來,也不能穿鞋子——不能帶走娘家一絲一線。所以傳誌背著穿著膨脹婚紗和紅襪子的新娘出了丈母娘家門,進了電梯,一氣背到車裏,才由一個伴娘從包裏拿出一雙小高跟紅皮鞋給換上了。

然後車隊在一陣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啟動。

到了酒店,在聲音更響、時間更長的劈裏啪啦聲中,攝像機開始了持續的長鏡頭追蹤:新郎殷勤有加地為新娘打開車門,一生中最漂亮、甜美、幸福的女人如花中牡丹般在眾人期待的眼神中綻開了笑顏。掌聲劈裏啪啦,嘖嘖聲連成片。

司儀在門口聲情並茂地宣布:“春天,春天是一個美好的季節,很多幸福的事情都在這個季節裏發生。請看——英俊挺拔的新郎和美麗幸福的新娘正款款向我們走來,他們讓我們再次認識到了什麽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這對本世紀最幸福最美滿最登對的新人進入大廳——”

然後室內十七個桌的客人又是一陣劈裏啪啦。

邁得門來的一刹那,新娘竟快樂地對新郎說:“我媽包了六千元改口費,到時你要叫響點!”

新郎一愣。

“傻子,我們又有進項了!”

新娘的指甲隔著白手套掐了他一下。

新郎清楚了,同時也出冷汗,哎,忘了交代自己媽了,婚禮上該準備改口費的,要是自己收到了改口費,而何琳沒收到,多尷尬啊,還不落下話柄,讓何琳的小姨嚼舌頭?而且何琳也會失望啊!

他忙側過身向伴郎匆匆耳語,可是周圍聲音太大了,特別是司儀的麥克風,前台區域簡直震耳欲聾!新郎又不能停下來,使眼神,翻白眼,看著伴郎欲言又止的疑惑眼神,隻能暗責自己粗心大意,可又確實不知道這一關鍵環節,竟沒有人提醒他。隻求到時不要太難看,補!回去一定補!

新郎新娘一出場,男方桌上,王傳誌的兩個妗子不無羨慕地對王老太太說:“你兒媳婦真叫俊啊!仙女似的。”

“三分長相,七分打扮吧。”

女方桌上,有客人對新娘母親說:“新娘真是漂亮啊!”

鬱華明很開心:“年輕人,正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候啊!”

鬱華清更幹脆,“那當然,我們何琳從小就漂亮!在幼兒園是園花,在學校是校花!”

司儀是個口才極佳的家夥,熱情有加,激情四射,口若懸河,一些詞句不通的話也能讓他背得聲情並茂:

“……在這氣氛熱烈、喜慶非凡的婚禮殿堂,我想是緣分把這對鍾愛一生的新人結合得甜甜蜜蜜,融合得恩恩愛愛……美滿幸福!是他們兩顆純潔的心相撞在一起,由此更顯露出我們的新郎啊,要比平時任何時候更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更顯得英俊瀟灑,大家說是不是……而我們的新娘要比平時任何一個時候更感到內心的激動,更顯得楚楚動人和漂亮溫柔,大家一起說是不是。……此時此刻,我想還有更激動更高興的,那就是對新郎、新娘有養育之恩的父母。借此機會,我們的新郎新娘為了感謝父母的慈愛,以表達對雙方父母的真誠感謝和深深的祝福,特意用一杯酒敬給父母……”

新娘新郎各自從伴娘伴郎手裏接過酒(不知是酒還是涼白開,反正是鬱華清安排的),先畢恭畢敬呈給女方父母。女兒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女婿叫了聲爸媽,承諾一生對他們的女兒好。嶽父嶽母很高興,嶽母拿出紅包,遞給了姑爺。姑爺手一掂,還挺沉,羞愧難當了,卻不露聲色隨手交給新娘。新娘喜滋滋地接過,遞給伴娘。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0)

然後又向男方父母——母親敬,父親空缺。何琳甜甜地叫了聲媽。

“哎——”老太太高聲答應了一聲,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撩起衣襟,從褲腰帶上扯出一個飽滿的紅手絹,鄭重地交給了兒媳婦。

嘿嘿,紅手絹,腰帶,這一手法很後現代啊,三個伴娘笑嘻嘻的,覺得有趣。何琳也覺得大庭廣眾之下太逗了,也不管錢多少,喜滋滋地轉手交給了更喜滋滋的伴娘。

新郎高興得要暈倒!事後他感激萬分地提出這一事件時,老太太很不屑地看了兒子一眼,“俺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好歹俺也娶過兒媳婦嫁過閨女,你以為別人叫俺一聲媽是好叫的?什麽不是錢買的?給錢叫的甜、響,沒錢可沒人願意叫。現在的人多實際啊!”

婚禮上還發生了一件搞笑的事,新郎新娘挨桌敬酒,順便收收個別散禮。有的人就喜歡當麵把紅包交給新娘或新郎。敬到老爸的一幫老朋友一桌時,為首的一個德高望重,為表示重視站了起來,把自己的杯子也放在伴娘托盤裏,發表了“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的即興演講,還帶頭鼓了掌。再拿酒杯時,拿錯了,把新娘的端走了,新娘也沒覺察,三人碰杯後一飲而盡——新郎還是風度翩翩,瀟灑依舊;那年長者卻一臉驚愕,難以置信地看著空酒杯,再看新娘,嗆著了,咳嗽不已,彎腰到了一百度,眼淚鼻涕一並流下來。三個伴娘慌作一團。

還是鬱華清及時補了過來,右手茅台,左手杯,重新與客人幹了杯,“歡迎您光臨!這酒不錯,清香型。我還買了茅台的股票!”

客人一飲而盡,稱讚:“這杯好!”

“其實酒都是一樣的,有時這味覺啊……”

客人坐下了還打哈哈:“剛才那一瞬我還想了,壞了,得拋茅台的股了!現在跌宕起伏,正常了,還是那麽香!”

連吃飯加送客,整整忙到下午四點多,新娘的小高跟鞋受不了了,幾天的興奮少眠,外加大半天鞠躬、行禮,一路敬酒,腿神經已經麻木到極限了。快點,讓父母掃尾吧,回家!回家!

滿身疲憊的新娘回家了,推開新房的大門,差點沒七竅生煙,號啕大哭,恨不得轉身就新郎!三天前那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家啊!剛剛貼了牆紙、家用電器還沒開封的理想生活啊!現在核桃皮、瓜子皮、花生皮、糖果袋和斑斑汙跡覆蓋了淡綠色地板,衛生間水跡遍地,廚房吃剩的饅頭片、蛋殼、菜葉,和吃了一半的方便泡沫盒,扯扯拉拉,一直扯拉到開著門的微波爐裏,滿地狼藉啊!

何琳氣呼呼地上了二樓,立刻放聲大哭,天呐,有人睡了她的婚床!天呐,那一群毛茸茸的玩具熊少了好幾個!天呐,那隻可愛的木雕啄木鳥不翼而飛了!天呐,床上小花盆裏的花生、紅棗、幹果,還剩下一點點……

樓梯上有腳步響,新娘砰、砰、砰,三次,別別扭扭才把新郎關在門外,繼續大哭,還乒乒乓乓摔了盛幹果的小盆,砸了台燈,扔了一隻水杯。任憑老公怎麽“寶貝”、“小豬”地叫也無濟於事。

這邊正鬧著,樓下婆家人從酒店裏回來了,有說有笑挺高興。推開門,以老太太為首的就見新郎官垂頭耷拉眼地在樓梯站著,多會察言觀色的老太太啊,一見風向不對,趕緊低調把親戚攆進房間裏,悄聲問兒子:“你出什麽症了?擺個臉!”

兒子不禁埋怨:“這麽多人住也住了,怎麽不知道收拾幹淨點?”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1)

他母親沒太多表情,很客觀地說:“人多,孩子亂,就有一眼看不見收拾不到的地方。”

“誰在樓上睡覺了?”

“你姐。她就圖新鮮,躺了躺。”

他姐王青霞從房裏探出頭,不以為然,“咋這麽多破事,我就上去看了看,坐了坐,咋像個刺蝟似的?”

新郎噌噌上樓哄老婆去了。他是有鑰匙的。

王老太太連忙招呼眾人打掃衛生,一時間掃地的掃地,收拾廚房的收拾廚房,拖廁所的拖廁所,幹得還挺快。

新郎的大妗子說:“脾氣還挺大,城裏的兒媳婦難伺候啊!”

老太太:“就是臭毛病多,快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新郎表兄:“俺這個表兄弟人太老實了,給治住了,以後就難翻身了。”

新郎姐姐:“窩裏橫!”

老太太地掃得又重又快。

何琳在樓上激憤地把一床新被子給掀地上了,轉身又從櫥裏抱了一床新的,不是喜慶大紅色了,淺藕色,鋪展好踢掉高跟鞋和衣睡了。近日來的婚姻焦慮症、疲勞症、恐慌症,都因剛才的一頓脾氣得到了減壓和釋放,竟酣暢淋漓地睡著了。

新郎也爬上床,以最親密的姿態摟著新娘,像並臥的一對勺子。也就是摟著,他也累嘛。

睡到半夜,新娘驚夢去衛生間,無比愛憐地解開新郎的手,回來後又鑽進去,再把他的手扣上。心裏美美的,往新郎臉上吹氣。

新郎被弄醒了,“啵”啄了一下新娘,懶洋洋地也去了趟衛生間,回來就一路小跑,蹦上床,兩人興奮又熱烈地開始脫光最後的小件件互相看、摸、揉,懷著一顆赤誠貪婪之心,躲在被子下麵,抖動、擠壓、喘息……

性愛實在是件美好的事情,像扔在荊棘地裏的一塊玉石,即使被刺得鮮血淋漓,捶胸頓足,那種溫暖和釋放也足以補償。男女結合在一起是為了性嗎?絕對是,這是生命賜予動物的一種原動力,生於本能,長於潛意識,一種上蒼對於碌碌眾生的額外賞賜。可以說我們成熟的目的就是兩個人舞蹈,在床上,在靈魂深處,讓極度的快樂噴薄而出,讓靈魂站在最高處喧囂,讓心靈行雲高歌&&伸開雙臂,袒露最私密漆黑的角落,誰讓你心神搖蕩,誰讓你玉潤珠圓……

短短幾分鍾,卻給我們最積極最樂觀的生命意義,和瞬間豐盈的內心,讓靈魂不再感覺到孤獨、焦慮、恐怖和憂傷。

這就是性愛的價值。它的快樂能溶解生活中的一些雞毛蒜皮。於是有了忍耐和妥協的動力和理由。

第二天小兩口和和美美地睡到自然醒,陽光都照到了被子上,新郎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指著地板上的被子說:“以後有話好好說,不要這樣了。”

新娘撒著小嬌:“誰不是蓋一次都沒用過的新被?人家也想用純潔無瑕的“處女被”!你也要保證以後不要讓無關的人睡我們的婚床呀!”

新娘有點小聰明,提“處女被”,昨晚雖不是處女,但更早的一天晚上和眼前這個男人時還是處女的。果然新郎一口保證。

新娘再接再厲:“人家的啄木鳥呢?快給我找回來。可是小姑子送給我的禮物啊,我非常喜歡!”

新郎一聽自己妹妹送的薄禮如此受重視,立刻滿口應承。

新娘抬手從床頭上方拿起一個毛茸茸的玩具,無比傷感地說:“閨女啊,命苦孤單啊,你媽新婚之夜,你爸就把你兄弟姐妹送人了,你爸是不是個大灰狼啊!不過不要緊,以後媽再給你多買幾個伴,不要再惹你爸生氣了!”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2)

新郎哭笑不得,“可不是我送的啊!”

“那怎麽沒了?”

新郎心道:好吧,我再給你找回來。

快中午了,二人姍姍起床,又打打鬧鬧洗了漱,這才慵懶又不好意思地下了樓。樓下的親戚正在吃飯,還挺豐盛的,是昨天帶回來的婚宴剩菜,他們桌上剩得不多,是從其他桌上匯總來的。大人小孩都吃得歡。

新郎沒覺得剩菜剩飯有什麽,合胃口多吃,不合少吃。但新娘不喜歡,不知什麽人的殘羹剩食,匯合了不知多少口水,加上昨晚發了一通脾氣,在眾親戚無言的目光下,還真不自在。好在經驗豐富的小姨提前給了應對之招:吃不舒服回家來吃。於是有些訕訕地退場了。

在出租車裏還給親愛的人發了短信,告訴他她的去處,還是希望他也能跟來的。

老太太煮了大米粥,給兒子盛了滿滿一碗。“她就這麽走了,也不知道跟你妗子打個招呼!”

她兒子低頭吃飯。

“俺們今天就得走了。”

她兒子驚訝地抬頭,“不多住一天?”

“住啥住啊,什麽都不隨便,人多事也多,俺們還是都走吧。”然後輕歎了一聲,“兒啊,成家了,以後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密,多長幾個心眼,咱們農村人混大城市也不容易。你太實誠了,不會奸不會滑的。好好和何琳過吧,這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倍兒好,隻是別大手大腳地花錢,有時別忘了沒有時的難處!你們的錢誰管?”

她兒子猶豫了一下,“現在各管各的。”

“以後你要管錢,男人得當家。男人隻有拿得起放得下、當好家,才不會出亂子。兒啊,你可得當好家啊,何琳太會花錢,見什麽買什麽,淨是些不中用的,萬一將來有個火燒眉毛應急的什麽事,手底下沒兩個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她兒子好像對這個問題還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

他二舅趁機擠進廚房說:“外甥,說了你也別不愛聽,你娶的這個媳婦要是能聽話?懸!脾氣忒大,還不懂人情世故、人情往來。俺早上在她眼前露了兩次麵,愣沒翻俺一眼!”潛台詞:俺可是你娘家舅啊,看不起婆家人!

老太太果然繃不住了,“娶老婆就是娶人品,這媳婦要是人品好,家裏保準沒有煩心事!要是人品不行,這個家就完了。看看何琳,父母還是大知識分子,會說話會做人,兒女就硬沒教育好……”

她兒子爭了一句:“何琳平時挺會說話做事的。”

“那這兩天的表現——懸!又哭又鬧,不是給俺姐臉色看嗎?俺姐怎麽說也是婆婆,是長輩!不能這樣摔臉子,大清早的招呼也沒打一個,咱們都要巴結她看她臉色似的!外甥,俺姐,一人寡母養你們兄弟姐妹幾個不容易啊!現在好歹你也算混了個京官了,給自己的老娘長點臉吧,讓親舅舅寒心俺沒話說,自己擱著就行了,別讓老娘再寒心啊!你聽聽昨天摔杯子砸板凳,摔誰砸誰呢?今一早冷著臉,大家夥過來喝喜酒、送禮送錢來了,不是為討飯接你露水喝的!”

幾句話說得新郎官麵紅耳赤,唯唯喏喏地對舅父大人賠不是,直說媳婦不懂事,以後一定讓她改!改!

他姐又在門外歎了一句:“兄弟啊,你是咱家裏最有出息的人了,就你媳婦這樣,咋著指望你孝順?”

弟弟馬上笑著保證:“放心吧,以後我給娘養老!”

這話讓一直愁眉不展的母親、舅舅露出笑容。誇讚自家孩子從來都不惜各種溢美之詞。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3)

“行,外甥,有你這句話,俺姐吃再多苦,也值了!自古就有百善孝為大,不欺敬母的人!好好工作,聽領導的安排,掙了工資也想著點老娘的不易,就齊全了。”

“好兄弟,娘沒白供你。”大姑姐轉身又去斥責自己的兒子,“淘個啥呀,整天就知道玩!以後學學你二舅,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考上北京的大學,娶個北京的媳婦——你猴年馬月才能報答你娘啊!”

然後其他親戚都湧到門口笑,看著京官親戚,目光又自豪又羨慕。

老太太有些得意,新郎官也覺得飄飄然,所以看到姐姐的兒子抱著何琳的啄木鳥躥來躥去,招弟與另一個孩子拿著毛茸茸的玩具玩,已不好意思說要了,那太小氣,太斤斤計較,太不大度了。

14

當時何琳也正舒服地坐在桌子旁邊喝粥了,大米、黑米、紅豆、棗子和雜豆混煮的,拌了一個黃瓜,拍了兩瓣蒜。按小姨的說法,這兩天太油膩,清清腸。

老何問閨女:“你怎麽大清早跑回來了,不在你家吃?”

何琳說:“他家親戚都在,我挨不上邊,而且都是剩菜,不愛吃。”

小姨問:“誰做的飯?”

“他媽。”

老何:“那是你婆婆!”

鬱華明:“都一家人了,要學著互相包容、尊敬!”

鬱華清規矩要少得多,繼續問:“他那些親戚打狼似的,什麽時候走?”

“人家不說走,我哪好意思問。”

“喂,你為什麽不好意思問?吃喝拉撒都在你家你還不好意思問?窩囊不?”

何琳媽、老何穿戴整齊要出去了。何琳爸拿著一疊毛爺爺走向女兒,被小姨子中途接過去了。“還給什麽啊,你們放著會發黴啊?”

“有個收支平衡就行了,多年的老朋友湊個機會聚一聚,哪能掙姑娘的禮錢。”

“給也沒這個給法啊,給她也不是她一個人花,讓我姐再開個賬戶,給她存起來不就行了?”

何琳頭也不抬,結婚收的禮金,自己沒出錢,也不惦記。於是那兩三萬就又被小姨這個大忙人給推回去了。老何夫婦剛出門,這個精明的婦人便掉轉槍口:“傳誌老家來了一桌子多的人,禮錢給你了嗎?”

“沒啊,反正我同學朋友的禮錢都交到我手上了。”

“他同學、他朋友的呢?”

搖頭。

何琳漫不經心的表情讓小姨不快,“這個家裏以後你可是女主人了,財政無論多少,你為什麽不能理直氣壯地掌握?這個家支出一分錢,你也要清楚這一分錢的去處!不掌控財政還結婚幹什麽?他家的禮金你得向他家要,本來就是給你們結婚的錢!可是他家娶媳婦,一分酒宴錢不花,還把禮金給卷走?當我們家是什麽啊?你們的小家得有個啟動資金。”

唉,何琳吃得索然寡味,一直覺得小姨俗,可從來沒覺得像今天這麽俗,那點小錢,要不要有什麽關係,要了不會富死,不要又不會窮死,還啟動資金,她怎麽不停止叨叨向自己的親媽學習呢!

“你不要回來他家會認為你好欺負,以後還對你沒完沒了了。窮親戚多也不可怕,但得先立規矩,免得以後窟窿填不滿,你現在不撐起來將來就晚了!”

何琳一度理解這個小姨的老公為什麽前幾年跟人跑了。可能就是壞在那張滴水不漏的嘴巴上,叨叨,又刻薄。

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過了,鬱華清緩了一下,“我說何琳,你婆婆對你怎麽樣啊?”

“還行吧。”

“什麽叫還行吧?”

“不好也不壞。”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4)

“你得湊機會告訴她:她有三個兒子,就是農村人養老不靠閨女,他們兄弟三個也得輪流!”

“哪是哪呀,八杆子打不著的事兒……”

“你剛結婚,懂個什麽呀,經曆事了你才知道,嫁給王傳誌你以為是嫁給他一個人啊?親兄熱弟,三姑八婆,你是拉拉扯扯嫁給了一大家子!當年我嫁給你那個操蛋的姨父,他媽、他姨、他拐著彎的親戚朋友瀝瀝拉拉找了我大半輩子麻煩,我當年也像你這樣單純無知,一步一步給逼到奮起反抗為止!”

“你那什麽年頭的事兒,陳芝麻爛穀子的。”

“嗬嗬,說你不懂你還不耐煩,中國這事,自開天辟地以來,改了皇帝,改朝換代,無論換成誰的天下,這兒子養老子都沒改過,這習俗越是農村越是貧窮得鳥不拉屎的地方越根深蒂固!沒別的指望,一輩子養那麽個孩子就指望著養老呢。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孩子,特別是男孩子,有一個根深蒂固的願望:他掙錢結婚娶媳婦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和侍候他老爹老娘,他出人頭地的目的就是光宗耀祖!唉,雖不能阻止你嫁入這樣的家庭,但提前可以給你提個醒,讓你有個思想準備,別到時候又哭著回來。”

唉,小姨的更年期也過不完了。何琳在要求自己:忍住!忍住!

“你爹媽都是老實過分的書呆子,一輩子沒經過複雜的大家庭雜務事。臭丫頭,你以後就指望我啦,以後傳誌敢對你不好,我一定讓他得不償失、後悔莫及!”

何琳要笑出聲來。

“你還別笑,今天我把話放這裏。你那一大家子,我仔細一看那陣勢就知道不是善茬,到時候有你哭著跑回來的時候!所以,從今天開始你就把傳誌的工資卡要回來,女人要想家庭穩當要想立於不敗之地,除了掌握男人,就是掌握財權!”

傳誌不得已把母親、舅舅等一幫親戚送到火車站,兩個出租車還很擠。在熙熙攘攘的候車室裏,用最後的機會,老母親語重心長地交代:“兒啊,成家了,好好過日子,好好掙錢,好好攢錢——錢花了就花了,一分錢難死英雄好漢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了別忘了給你弟弟寄兩個。唉,結婚了,有個家了,俺也不那麽擔心了,好好幹吧,以後你和俺就不一樣了,你是城裏人了,也和你兄弟姐妹不一樣了,城裏鄉下,雲泥之別!自己過好日子別忘了拉他們一把,你自己上學時他們也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不能忘本!”

在老母欣慰仰望的眼神中,兒子連連點頭。忘本不是好男兒所為啊,然後眼眶濕潤中看著家人在人潮中過了票檢。

晚上何琳回家了,在娘家吃飽喝足,小臉紅撲撲的那叫嫵媚光彩。而傳誌正在廚房熱剩菜,吃中午親戚剩的饅頭幹。何琳看到婆婆走了,心裏委實驚喜,和一幫陌生人擠在一所房子裏是很鬱悶的。現在她熱情辣辣地擁抱著新郎說:“相公啊,明天娘子要額外發揚賢妻良母風格早早起來給你做早餐吃,今晚少吃點,給明天留著點肚子。”然後左右開弓啵啵啵啵各兩下。

相公按捺不住了,丟了菜盤子,丟了饅頭幹,抱著嬌妻上樓了。嬌妻美美地胡擼著相公的臉,“相公慢點,別摔了娘子,俺這樣的美女摔了,你大爺的可咋賠啊!”

“你大爺的!”

“你二大爺的!”

兩人撲撲騰騰摔到床上,嘰嘰咯咯打鬧,越打心跳越快,越鬧衣服越少,衣服越少越性感,越性感心跳越快,就這樣循環上了,年輕人嘛,又是新婚,恩恩愛愛大戰幾個回合,汗水淋漓……嗬嗬,痛快。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5)

忙完了,二人躺在床上品味生活的美好,“要是以後天天這樣過日子多好啊,不用上班,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像傻瓜一樣幸福。”

“好吧老婆,反正我的工作穩定,以後你就在家裏待著吧,我養你!”

“真的?”

“真的。”

“錢不夠花怎麽辦?”

“少花點唄。我花錢不多,都給你花。”

嬌妻又雞啄米般在相公臉上啄了半天,又想起小姨的話,“我們以後會不會因為錢吵架?”

“不會吧。我花錢少。”

想想也是,現在有房有工作,比一般北京的年輕人不知輕鬆了多少倍。

“我們什麽時候買車?”

“嗯……等有錢了,錢攢夠了買。”老實說傳誌還沒想過車的問題。房子和嬌妻都來得太快太容易了,還沒消化完。

二人請了四天的假,加上辦酒宴,沒功夫出去度蜜月了。王傳誌請不下來假,他不可能像何琳那樣對工作無所謂,一不高興就不去了。剩下的時間你看我,我看你,你抱我,我抱你地打發甜蜜的好時光。兩人也打算好了,傳誌已正式接到國家某機關的錄用通知,正式上班了,第一年非常關鍵:考察期,一定要好好表現,尤其請不得假。但可以好好利用下半年的十一黃金周,可以去何晶那邊玩去嘛。

每一分鍾看著老公都美得屁顛屁顛的何琳又琢磨上了,老公人帥帥的,就是太周正了,缺乏城市少爺公子的一股機靈勁兒,嚴重點說有點笨嘴拙舌,輕點就是老實話少,尤其不注重穿著,乍一看還有些鄉土氣息,得給收拾歸整一下。

床笫之歡後不是沒有事兒嘛,何琳就盯著老公可著勁兒打扮了。有錢啊,何晶不是寄來六千美元嘛,阿彌陀佛,近五萬人民幣呢,花去了一些,還剩下不少,買鱷魚皮帶,買花花公子,買資生堂,買飛利浦剃須刀,買boss,買江施丹頓……上下全力一包裝,嗯,少點味,再來一瓶古龍香水。

那幾天王傳誌美的啊,也倍兒聽話,叫抬腳就抬腳,叫轉身就轉身,叫抹香香,小臉一下就低下來了。人靠衣妝馬靠鞍,一身名牌披掛上陣,眼光高了,氣質也穩重了,舉手投足間頗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很多時候,人的精氣神兒可以用身邊人的追捧和踮著腳尖仰望激發並塑造出來的。王傳誌現在就是這樣。何琳也喜歡這樣,就是要自己的男人有男子氣概,夠爺們,有味兒。

何琳也乖了,真的會早上起來做早餐,煮粥,或是熱昨天從超市買來的豆漿,搞點小鹹菜,一樣一樣地擺在桌子上,大大咧咧地喊樓上的下來吃飯。並不是顯擺賢惠的功勞。這社會,男人還是相當願意充大爺的,很有臉很有自尊心,要是再能隨機批評兩下,比如粥熱了涼了,菜炒老了嫩了,就更好了。王傳誌還沒敢,即使說,也要處理成玩笑形式。何琳雖嘴上不服,你大爺、你大爺的反駁,心裏也會注意的。婚姻的模式,那種根深蒂固被認可的模式是男主外,女主內,男人管理外麵的人情交際,女人在自家一畝三分地裏做主宰,洗衣做飯整理內務,包括給男人提供食物並博得誇獎。所以無論多麽任性的孩子一旦落入婚姻的窠臼裏就不由自主往這個模式上靠,根本不用動腦筋,都是分工好了的。

王傳誌當了試用期的國家公務員,必須得好好表現才能轉正。雖然掙得不多,何琳還是把老公收拾得整整齊齊,畢竟後半輩子就靠這個男人來養家了。然後她也上班了,但已不是婚前那個無牽無掛一臉幼稚的小女孩了,常走神回想臥室的歡樂和家的寧靜溫馨,加上新媳婦總流露出一種慵懶和養尊處優樣子,和一個八婆同事吵架後,一氣之下辭職回家當全職太太了。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6)

先斬後奏,傳誌回來後愣了半天神,言語裏有些指責她不該魯莽行事。何琳知道老公有經濟壓力,工資少嘛,而她家大房子水費、煤氣費、電費、物業費就是好大一筆開銷啊。

“放心吧,我還有一個卡,不會那麽快山窮水盡的。再說你上班後我可以去我媽家蹭飯吃啊。唉,就是不想上班了,想歇一歇。”何琳提到的卡就是前幾天老爸要給卻被小姨中途橫插一杠子的禮金。也順口問了一句,“結婚時你那邊也給禮錢了呢。”

傳誌愣了一下,“我陸陸續續地收,也陸陸續續地花了,你知道結婚的時候到處花錢。”

“你親戚給的呢?”

“在你婆婆那裏呢。”他坦然地說,“我媽說收了禮還要還的,以後她就還了,不用我們還。”

何琳搞不清其中的複雜,也沒法管。很快就從老媽那裏把禮金要回來了。母親倒還叮囑了一句女兒:“好好過日子,不要負債亂花錢。”

何琳也沒亂花,取了一萬現金放在床頭櫃中間抽屜的右角,用得著隨手拿,王傳誌就自覺地把公務員薪水卡放在左角,如果用錢,隨便取。何琳的打算:花右邊的,日常用,反正工資也不多,都存著,一年後說不定就一大筆了,口頭算了算,一萬左右吧。

每天老公上班後,她就看看電視,拖拖地洗一下衣服,出去做做頭發,順手換一件一般價錢的小衣服,然後跑到超市買點牛肉土豆胡蘿卜,回家燉得香香的,等當家人來吃。沒多久,傳誌就腿壯腰粗開始發胖。

第一個月,無比幸福的開始。良好的開端是勝利的一半。

周末,兩口子撅著屁股睡到日上三竿,鬆鬆懈懈爬起來,從冰箱裏掏兩包牛奶,便向娘家進發。中途買幾斤水果,蹭吃蹭喝也不會太難看。

一般在廚房忙活的是上海男人老何,打下手的是上海男人的女婿。那對母女不鹹不淡交流了幾句,各回各房間忙著。但本周末,鬱華清大顯身手占領了廚房陣地,沒多久就準備妥當了。

雖不用去廚房打下手了,王傳誌見了這母老虎還是打了個激靈:怎麽活生生矮半頭呢?

“傳誌,還沒來得及問問你呢,你家在婚宴上收了多少禮金啊?你們得記著,心裏有個數,將來是還份子的依據啊!”

傳誌唯唯:“也不多。”

老何:“農村人,種地有幾個收入,惦記人家那做什麽?”

小姨子拿白眼球翻姐夫,“就因為人家有點錢不容易,他們就更該記著了,將來還時,隻許還多,不許還少!不能讓人家吃虧啊!”然後轉向何琳,“你都收到了麽?”

何琳縮了縮脖子,勇敢地迎著目光,“嗯。”

鬱華明:“收什麽啊,現在農村沒辦法弄到錢,孩子又多,負擔重,又沒什麽福利保障,一場大病就能回到赤貧。來這裏吃頓喜酒,意思一下就行了。咱們拿幾百塊錢不當什麽,可能就是人家幾個月的口糧。何琳還給傳誌,讓傳誌給你婆婆寄去,退回親戚們,給小孩子買幾件衣服,買個書包也是好的啊!財富還要以這種形式回流城市嗎?國家都要給農民減稅了。”

傳誌連忙擺手拒絕,內心有點難過。

鬱華清冷冷地哼了一聲,“農村窮又不是咱們家的罪過,光我們貼管什麽用?書呆子一個,什麽財富回流……流城市流農村,大道道我不懂,也不屑懂,咱們是小民過日子,隻遵循普通百姓的人情世故、人情往來就可以了!這次禮金咱退了,下次人家孩子嫁娶,人家哪好意思再收何琳送的?即使農村人,這道理也是懂的,何況在孔孟的家鄉,禮數多著呢,隻有你看不到,沒有你想不到!但得咱們自己先把事做瓷實了,省得落下話柄!”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7)

鏗鏘有力,什麽話兒、理兒到了小姨這個市井妖婦嘴裏一回爐,非得義正詞嚴、一本正經不可。這一點何琳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人剛過五十,怎麽就這麽八卦、喋喋不休呢?她現在搔著頭,為打斷小姨的話頭,違心說了句:“好,就聽小姨的。”

“這就對了,先定了規矩,再按規矩來,省得以後亂了章法。”然後停了一下,“嗯,對了,你婆婆給了多少改口費啊?”

傳誌倏地哆嗦了一下,就這麽當麵提啊?何琳目光茫然,這個她還真不知道,就摻和在老媽給的六千塊裏花了,估計多不了,花時沒啥感覺啊。最後還是老何插話給糊弄過去了。

餐後回家路上,傳誌陰著臉,“你小姨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你家的事她樣樣操心!”

“別理她。”

“還‘先定了規矩,再按規矩來,省得以後亂了章法’——滿清遺老遺少的口氣,知道清朝是怎麽土崩瓦解的不?”

“說什麽呢你?”

“她分明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家人!”很失落的語氣。

“別理她了,她就那樣。”

“她為什麽在你家裏指手畫腳?”

“嗨,我爸我媽樂意唄。”

“她為什麽對我們總是批判性地評頭論足?”

“都說過了,不用理!”

“以後我們少回你家吧,受不了。”

“蹭吃蹭喝也不願意?”

“以後我來做!”

以後周末的午餐理所當然地被心甘情願的男主人包了。但傳誌並不是塊做飯的料,沒經過磨礪,城市的男孩在父母上班後都有機會做給自己和家人吃;農村的,兄弟姐妹多,父母下地幹活都不按鍾點,可以回來做,加上學習不錯的男孩相對受偏袒,在動手能力上反而更弱。

何琳對自己說:要習慣,要習慣,習慣了就好了,時間久了,廚藝自會精進的。於是這個搖身一變變成小媳婦的小姑娘就更加清閑了,有更多的時間做頭發,直的,彎的,花的,大花小花,當然地板、廚房、衛生間也更幹淨了,沒事就拿著拖布抹一遍,當減肥鍛煉身體了。

15

這天幸福的小媳婦正歪在沙發上懨懨欲睡看電視,一個電話給招走了,小雅!

小雅說:今天下午到我家來吧,我輪休。上次借款條的事,我婆婆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天天見了就嘮叨,叨叨了我叨叨她兒子。我嘴硬強撐著,老太太多多少少拉屎似的還是給吐出來——一半。老太太愛財如命,不肯全給,其餘的錢說是拿我的薪水還,所以讓你過來再重新打個借條。

葛朗台啊,何琳長歎一聲,幸虧自己的婆婆不一樣,不然非吐血而亡不可。

何琳穿戴整齊,提了幾斤香蕉顛兒顛兒地登門當債主去了。半路上債務人還發了一條短信:全心全意點,別頭腦發熱搞砸了呀,拜托!

放心吧,好人不會做,惡人還不會當嗎?咱誰跟誰啊!

到了六裏橋那排住宅,哎呀,房子和小區環境不賴啊,不好好生活,想啥呢?當當地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中年婦女,哦,又年輕了,比在婚宴上看上去年輕多了。大大的眼睛,周圍是一層細密的皺紋,不仔細看還有點看不出來,眼霜沒少抹,皮膚也很好,白皙,紅潤,一頭極妥帖的小細波浪卷發,怎麽看都不像窮凶極惡啊!

“你是何琳吧?”

“伯母好。小雅在嗎?”

“在,在,真不好意思,讓您專門跑一趟。”

“不客氣,應該的。”說完這句話就覺得有點搞笑了。老太太訕訕的。債權人上門,本是應該的嘛。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8)

小雅臉上堆著頭發,帶著橡膠手套從衛生間出來了。何琳笑嘻嘻地想擁抱她,被好友一個眼神給止住了。

“幹什麽呀這麽忙?”

“嗨,洗衣服,老公的外套。”

何琳探頭到了衛生間一看,“怎麽不用洗衣機?那麽強的牌子留著生小的?”

哦,這話得罪人了,小雅婆婆翻了一個白眼進自己房間了。何琳偷偷做個鬼臉,小雅卻故意發揚風格,“嗨,雖然手洗機洗一樣,不是省水省電嘛。”

“你一個月掙六千多,省了帶進棺材裏啊?我現在工作都沒有,靠老公養著,而且飯都是他做!他不做我就回娘家吃!”

兩人正按設計好的一唱一和著,小雅婆婆拿著毛線走了出來,坐在沙發上織毛活。“我家不能跟你家比,你娘家有錢啊,閨女出嫁陪個樓。我們住的這房都是有房貸的,不省倆錢日子能過嗎?百姓過日子,富了富過,窮了窮過,沒有沒的過!”

何琳轉著眼珠,“可洗衣機買了不用當擺設有什麽意思?再說省點水電錢能省出什麽來?還不如能讓電器幹的都讓電器幹,人就是吃飽睡好才有精力去工作掙錢啊!”

“嗬,小錢也是錢啊!少一分錢不交銀行人家都不願意。手洗怎麽了,我就常手洗,省了錢還減肥了,身體也好。年紀輕輕的,就開始想享受啊,想當年我像你們這樣的年齡時,白天上班累死人,晚上回家帶孩子、燒火做飯、侍候婆婆還要洗一堆尿布,一晚上睡不到五小時……不也一樣過來了?你們趕上好時候了,家裏有錢有電器了。”

“伯母,現在你家公子、媳婦每月都掙不少錢,幹嗎不舍得花啊?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

“我兒子是掙得多,可天天加班啊,累死累活,錢花得痛快,可我心疼兒子啊!他掙倆,家裏花仨,不僅兒子心寒我也寒啊!所以在家裏幹點活,還喊什麽累啊,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女人不收拾家娶回來幹嗎使啊?”

“可現在什麽社會了……”

“無論什麽社會也得女人持家做家務,你弟弟結了婚也不可能把你弟媳當寵物養著吧?我就說你們現在的女孩子趕上好時候了,年輕,嫁個好婆家,婆婆又能幫著買菜做飯幹家務,將來還要負責帶孫子……”

憑何琳那點閱曆和生活沉澱很快敗下陣來,匆匆給好友重寫了一萬元的欠條,就在老太太不冷不淡的客氣眼神中逃了出來,完全喪失了債權人良好的自我感覺。在小區門口,何琳對好友歎氣:“你家老妖婆厲害啊,什麽都是她的理,油鹽不進!”

好友耷拉著眉眼,“現在知道我過的什麽日子了吧,幸福的外表,不幸的內心,這還是我掏的首付買的房子呢!地獄一般。”

“你怎麽辦?”

“能怎麽辦?熬吧,把老妖婆熬死我也就有出頭之日了。”

晚上,床頭,何琳把小雅婆家的事叨叨給傳誌聽,末了添了一句:“連她給咱的八百元禮金都是這假欠條騙來的!”

傳誌歎口氣,“一個寡母養大一個兒子也不容易,年輕時吃了太多苦,年老了當然得依靠兒子。雖然做得不太周全,畢竟是長輩,哪能斤斤計較?忍讓一些,她老公也會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對吧?你對他媽好,他能不對你好嗎?”

“那也不能把媳婦不當人吧?摳得要死!”何琳急了。

“一家人麽,有點小矛盾也是可以理解的,別那麽上綱上線好不?不生氣了。”

“要生氣!”

“不生氣了嘛。我錯了寶貝,我錯了小豬,小豬!”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49)

“臭大豬!”

1

自由自在的日子裏,家庭小主婦何琳又養了一盆仙人掌,一盆滴水觀音,一盆蘆薈,吸附灰塵,增加亮色,還可以擦擦臉,天然的化妝品。在陽光燦爛的上午,她還練練瑜珈,做做形體操,偶爾做個泰式按摩,睡更多的覺覺……打算這個悶熱的夏天過後再找一份不太忙碌的工作,過於優哉遊哉的生活過長了也怪無聊的。

一天下午逛完超市回來,一進門,就見傳誌朝她疾步走過來,把她直接拉到樓上說事,在樓梯上回頭恍然看到了一樓房間探出的一張臉,頭發很長,沒看清楚。

到了臥室,傳誌不無歉意地說:“我媽和我姐來了,要在這裏住幾天。”

這麽突然?何琳心裏悶悶的,“那就住吧,你姐家小孩沒來吧?”

“沒來。”

“沒來這房子還能清靜,玩具和好玩的東西也不會不翼而飛了。”

傳誌又說:“你去做飯吧,表現一下。”

何琳看了他一眼,“要做一起做!”

於是兩個人還算高興地下樓來,叮叮當當在廚房裏忙活。何琳一拉冰箱,愣了一下——火腿、香腸還有好大一塊牛肉,更不用說雞蛋蔬菜水果了,塞得滿滿的。一直都是何琳在做冰箱裏的供應,老公偶爾買次也就僅夠一頓的:一盒豆腐,一個小西葫蘆,或一個小圓茄子,就是買肉也是保鮮膜盒裝的一小塊而已,根本沒打算過下頓還接著吃。這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王傳誌剁土豆,燉牛肉,何琳擇菜。這時就見婆婆上衛生間,惺忪著眼睛在廚房門口停留一下,看了一眼,什麽也沒說,然後聽見隔壁響亮的擤鼻涕和清喉嚨的聲音。

何琳小聲問:“住多久?”

“沒多久。”

開飯了,四菜一湯:土豆燉牛肉、涼拌火腿、西葫蘆炒雞蛋、豬肉炒芹菜、紫菜湯端上了桌。婆婆和大姑姐分別在廚房和衛生間的水龍頭上洗了把臉,出來吃飯了。

何琳盯著大姑姐的臉,上麵有傷,左耳朵下麵一大片淤紫,右眼下麵幾道紅印子,像是上皮組織剮傷了,整張臉都有點腫。

“姐姐這是怎麽了?”

婆婆拿起筷子了都要氣得吃不下去,“她婆家打的!一個個狠種,打俺閨女下這麽毒的手,老老少少都該遭雷劈啊……”

傳誌示意他媽不要再說了,吃飯。老太太夾了一筷子,“沒放鹽啊?”放下筷子長歎了一口氣。

她兒子趕忙把燉牛肉又端回廚房,回鍋,加鹽,然後拿來鹽袋子往其他三個盤子裏撒了些。何琳隻好看著婆婆娘仨吃,自己就喝了兩小碗紫菜湯。

撲撲騰騰吃完一輪,母親對兒子說:“兒啊,俗話說樹大遮太陽,兒大遮爹娘,你得給俺出氣啊,那不要臉的狠種連俺也要打啊!”

傳誌瞪圓了眼睛,“我要活劈了他!”

何琳嚇了一跳,看著婆婆,“姐夫打您,您報警啊!”

“還姐夫?畜生!”大姑姐鼓著滿嘴食物,惡狠狠地糾正。

婆婆幹脆放下筷子,又長歎一聲:“你們光知道在城裏享福,不知道農村的風俗,人家公家哪管你們家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就是人頭打出狗腦子出來,也是自己家解決!家裏沒有兒子或兒子都在外麵打工的,就受氣吧,能受死!人家有三五個兒子的,惡虎似的,說堵你的門就堵你的門,說揍你,一群上,扇臉,啪啪地響!直打得你磕頭求饒!還王法,哪有王法啊,你知道農村裏現在有多亂,就是誰有拳頭誰說話,誰上麵有人誰就吃香的喝辣的!”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50)

他姐姐嘴角流油看著弟弟,“要不是因為你在這裏,我和娘就坐火車南下了,跑深圳找紅霞去了!”

何琳納悶,“這麽嚴重啊?”

婆婆歎著氣,“他娘倆打你姐姐太狠了,關起門,下毒手,往死裏打!你都不知道昨天晌午俺見到你姐姐時的樣子,一拳砸爛個西瓜似的,嚇死人了!滿臉是血,渾身是土,倆眼都腫得隻剩下兩條縫了!看見娘就哭,說:‘娘,俺不活了!’俺不敢讓你哥知道,他的火爆脾氣,又得打架去!剛入夜影,俺就拿著擀麵杖進他村了,俺孩子不能白挨啊,娘家不出頭得永遠受下去,不能讓他們覺得你們這家子就是吃鼻涕屙膿好欺負,他能欺負死你!俺就在他籬笆外站了半天,見他娘出來解手,上去給她兩擀麵杖!打了,俺就和你姐連夜跑到火車站了,連夜跑了過來!”

“操他媽,該打!打死那老不死的!”

何琳還沒從婆婆話裏反應過來,轉頭又對丈夫刮目相看了,王傳誌一直是彬彬有禮的人啊,咋這麽血腥了?輕聲問:“媽……不會出人命吧?”

“出人命更好,那老不死的早該死了!油裏鹽裏都有她,越老越不要臉了!”大姑姐狠勁呸了聲,“沒有她在中間瞎攪和我和老劉家的王八蛋也不會走到今天見血的地步!”

王老太太卻對女兒長長地哼了一聲,“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也不睜開窟窿眼子看看挑的什麽貨?誰家在出嫁前不東打聽西打聽問問對方家人的心眼脾氣啊?有些半吊子人家的小孩長得再好看都不能要!不是安穩過日子的孩子,半熟,吃喝嫖賭無所不能,掙不了錢就在家吃白食,掙了倆小錢就出去敗,喝多了耍酒瘋還欺負你!你那婆婆也不長眼睛,不知道管兒子還護犢子,這家過到天邊也得散!要不你就自己受著,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娘家人眼不見心不煩,別讓俺們跟著丟人!”

大姑姐眼淚嘩嘩的,決了堤似的,“俺也想跟他散,可一想到俺小虎子……”

小虎子是她兒子,六歲了,虎頭虎腦卻脾氣暴躁的男孩。

她媽破口大罵:“多賤的骨頭!沒種的憨貨!那是人家孫子人家兒子,保不齊你要過來替人家老劉家養啊!指不定人家也願意著呢,他就是跟你到天邊也是老劉家的種!傻貨,還腆著臉哭……”

大姑姐隻是嗚嗚哭。

傳誌說:“別吵了,今天先到這裏,明天清醒清醒再說吧。要不就去卸他一個胳膊或一條腿。”

兒子說話就是不一樣啊,兩個伶牙俐齒的女人沒再說下去,隻在桌旁愣著想心事。桌上的菜都吃光了,饅頭剩了半塊,湯有半碗,戰鬥力蠻強的嘛。

“何琳,你去洗碗!”

何琳也正發呆,聽到這句不容置疑的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都是她做晚飯,他去洗碗,即使他做了飯,她一撒嬌,他也會顛兒顛兒地去洗,隻需抱著他的腰晃晃就行了。

人家母親姐姐在嘛,得給麵子啊。何琳還是乖乖地去洗了,油多、碗多、鍋多,難洗啊,有一隻橡膠手套還漏水了。

晚上,傳誌在客房——母親房裏,娘兒仨一直嘀嘀咕咕的,說到很晚。何琳在床上躺著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下去聽,見門關著,不想讓她知道吧?好不容易到十二點,老公回來了,躺在那裏不作聲了。何琳循循善誘,用最可愛善良最真誠的語氣,“媽媽在氣頭上兩擀麵杖下去……不會出人命吧?”

害怕啊,如果真死了人,家裏就窩藏了個殺人凶手了。一想到這裏心裏就涼颼颼的。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51)

“放心吧,不會,頂多住幾天院。我媽說打在腰上了,沒打頭。再說,天那麽黑也不一定知道是我媽啊!”

何琳推理的精神來了,“可正好媽和姐姐那天晚上就不見了,不是心虛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傳誌有點不耐煩,“頂多賠她點醫藥費!”

何琳一心想弄清楚大姑姐的情況,雖然一直不太喜歡她,不過也蠻真誠的。女人天生好奇嘛。“姐姐多可憐啊,姐夫那樣下手,真是禽獸不如了!要不要去醫院給姐驗一下傷啊?”

傳誌不語。

“驗傷是證據啊,萬一人家告發起來,咱們也是有證據的,畢竟是他們先動手啊!”

傳誌搔搔頭,“明天再說,看姐的意見吧。”

“對了,‘半熟’是什麽意思?”

“二百五!”

何琳不罷休,繼續聲討:“那混蛋也真是,好歹也是自己兒子的媽媽,不看僧麵看佛麵吧。姐姐這麽明白的人怎麽會找姐夫這種‘半熟’的人呢?”

傳誌因為出身問題,潛意識裏對何琳還是有點防範的,不想讓她知道太多家裏的事。不過見她如此通情達理,也就不隱瞞了。

這麽說吧,這青霞少女時代也是村裏知名的瘋丫頭,好吃懶做不愛幹活。一般母親太能幹、翅膀太大,子女就有了清閑的借口。閨女大了,給找個婆家嫁了吧,周圍十村八莊家裏有點底的嫌她瘋、懶、又能說,不樂意;沒有家底的人家倒不挑,但青霞卻嫌跟著人家受窮受苦一般子。家裏沒辦法,但還是王老太太神通廣大,知道了一個啥表親的大舅子在縣城裏任點小官職,又是請客送禮送王八,前後花了小一萬才給閨女找了個合同工,在縣企業酒廠洗瓶子,每月管吃管住四百五十塊錢。

大姑姐好高興啊,覺得自己終於脫離那一畝三分玉米地了,從此不用下地幹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了,屁顛屁顛騎著鋥亮的自行車、抹著口紅戴著廉價蛤蟆鏡在自己村裏顯擺。有一口氣沒咽下,有些人不是看不上她嫌她瘋嫌她懶麽?她懶人還真有懶命懶福,脫離這片土地不用和他們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累成臭大糞了!

果真有些家底的人心眼又活動了,媒人再次上門,大姑娘等的就是這一天,她還嫌他們泥腿子出身,不願下嫁呢!

看上誰了呢?大姑姐在酒廠裏一轉悠,發現門當戶對規則盛行得很,憑自己一般的相貌、一般的才情和休養,沒有學曆,主要還是個合同工,沒人想“下娶”拉她一把。青霞也很有骨氣的,有學曆有本事的男人自己還嫌累呢,就找個和自己對眼的吧。

正好同是合同工比她進廠還遲一天的劉長勝入了她的法眼。這劉長勝長得白白淨淨,一雙說話的丹鳳眼,個子修長挺拔,乍一看有點像電影明星,比酒廠裏有點實權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臭男人強多了。

所以說青霞年輕閱曆少啊,也不想想,大凡農村的男孩,家裏有地種著,他怎麽可能白白淨淨得了?要麽就是遊手好閑混吃混喝的浪蕩子,要麽就是欺男霸女抽取別人血汗喝的寄生蟲,逃不出這類貨色。農村人生計不多,對下一代嫁娶異常重視,沒本事但老實的孩子,靠幾畝地,發不了財也不會餓死,可嫁可娶;有點本事,有幾畝地,再有點小收入會點小生意的,基本上都是被搶的對象,上上品了。王老太太多聰明啊,稍微一打聽,是個遊手好閑的無賴,堅決搖頭不同意!誓死不同意!

可能青春叛逆期吧,家人越阻攔,兩人越抱團山盟海誓,竟要死要活的。王老太太亮出殺手鐧:你要嫁到他家就踏著你老娘的屍體過去吧!

婆婆來了 第一部分(52)

可愛情多忠貞呐,尤其是來之不易還要踏過老娘屍體才能得來的愛情。大姑姐和小白臉一合計,倆人走為上策,拿著攢了幾個月的工資就不辭而別到南方生米做熟飯去了。據說這兩位到了廣州深圳,輾轉了一年多,也沒少受委屈。那倆錢哪夠花啊,兩人還到過黑心製鞋廠,一天十四小時幹活,一月休一天,手指磨得都變形了,一個月七百來塊還不按時開工資。劉長勝受不了這份辛苦,又大街小巷遊蕩去了,交了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偷過搶過,還把賭癮搞大了,讓青霞養著還跟她要錢,據說還跟一個發廊妹情投意合了三四個月。青霞管他,連她小腿都給踢骨折了。後來大姑姐懷孕,劉長勝不想要,照出來是男孩後,小白臉就心動了,跟父母打電話,他父母發話了:回來吧,俺向她家提親,舍上你爹娘的兩張老臉了!

此時王老太太已由氣憤轉化成惱羞成怒了,閨女跟人私奔可是讓親戚鄰居指著脊梁骨嘲笑的,男方能拐個女的跑了,那是本事,可女方……這丟人可丟到祖墳上去了!

婆婆斬釘截鐵指令女兒立馬打掉,否則別想再踏進家門!

這男方的父母舍不得孫子啊,多少家庭為了生個男孩被罰款、拆屋,還得東藏西躲若幹年不敢回家的。他們咣當給未來親家跪下了,就提著禮物跪在王家大門口,跪了一天一夜,直到周圍鄰居和鄰村人都竊竊私語這事時,老太太才覺得找回了麵子,給閨女打電話:回來吧,讓他們拿出兩萬現金彩禮,明媒正娶!

於是大姑姐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風風光光地回來了,挺著懷孕七個月大的肚子,舉辦了一個與同齡人相比並不遜色的婚禮。親戚鄰居除了擠眉弄眼,倒也說不出什麽了。

大姑姐到了婆家,人倒是變勤快了,也知道過日子了,但婆家人對她有了芥蒂,到白白胖胖的大孫子生下來,怨氣才愈來愈明顯。

婆家認為:一、俺們長跪你家門前一天一夜,你小樣的承受不起!你大臉的老娘也承受不起,你們都會折壽;二、你名聲不好,本就不是個好姑娘,現在雖改了,但你折騰得俺們太厲害了;三、你老娘為啥無緣無故要走俺二萬塊給你兄弟念書?你能跟男人私奔,未嫁先育,未婚生子,你不值這個錢;四、你帶壞俺家兒子了,以前他隻是遊手好閑、小賭小鬧和懶惰一點,都不是大毛病,現在他可是偷雞摸狗、好賭成性、脾氣暴躁、屁事不幹呐!俺兒子遇到你倒大黴了!

這大姑姐開始覺得嫁都嫁了,也生子了,在人家屋簷下,能不忍氣吞聲嗎?一直就忍著,沒料到早已看她不順眼的婆婆和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老公對她越來越挑剔,非打即罵。時間久了,大姑姐兔子急了也反咬了,於是媳婦對老公、婆婆的戰爭三天一大打,兩天一小打,按王老太太的話說,打俺閨女跟打麵團似的,想打方的打方的,想打圓的打圓的,娘倆使勁一塊兒打她,下手狠著呢!於是娘家人吃不住勁了,隻要閨女受氣,鼻青臉腫地哭著跑回來,王傳祥就和幾個近門子過去把女婿飽揍一頓。娘家人出麵,事情有了緩和,但沒解決根本,隻是周期延長了,一兩個月必有一輪。而且青霞膽子也大了,有撐腰的了,反正自己挨了,對方也得挨,這次你強勢著挑得頭,下次俺也強勢著挑!就這樣你打我我打你一直到小虎子六歲。

前兩天又給打狠了,這次王老太太聰明了,沒用大兒子出麵,自己就把閨女的婆婆收拾了。然後連夜蒸發,與閨女逃到在北京的兒子家。

哎喲,何琳想想結婚前第一次去婆家時招弟給她介紹的那個不眠之夜,嗬嗬,對婆婆這個小老太太還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老婦人硬在農村那種險惡之地把一大家子給撐起來了,還沒讓子女受氣,真是不容易。不過大姑姐這人有點自作自受,想想隨傳誌在老家的那天晚上她說的話,還真是沒法喜歡她,心眼不少,又多嘴多舌。不過嫁這樣的閨女也能賺到二萬彩禮,六七年前的二萬應該很值錢吧,怎麽現在輪到自己隻象征性地給了五百塊呢?雖說錢不比感情重要,怎麽叫人心裏別別扭扭不舒服呢?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

2

第二天還沒起床,就聽到樓下廚房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傳誌跑下樓,一會兒拿了兩片煎饅頭片上來了,塞到何琳的小嘴巴裏,“我媽不錯吧,這麽早起來給我們做早餐。”

“哇,這麽鹹!”何琳要吐出來,“又把賣鹽的打死了!”

傳誌沉下臉來,“別這麽大驚小怪,我媽聽到不是傷心嘛,一大早給媳婦做早餐,還不被說好——”

何琳撅起小嘴巴,“我隻說了鹹——”

“鹹也別大聲說,這是個習慣,老人一時難改,以後我告訴她少放就是了。”

傳誌上班走了,何琳有點訕訕地下了樓,吃現成的,當然要謙卑、乖,嘴巴也要好使一點。“媽,你歇歇吧,家裏幹活挺累的,到這裏我來做飯。”也不嫌饅頭幹鹹了,隻圖酥酥的口感和香香的味道。

婆婆放下菜盤,似無意地,“何琳,你不出去工作了啊?”

“呃——”頓了一下,“公司離得遠,給辭了。”

“在家多長時間了?”

“三個月。”

婆婆在後麵轉了轉,沒忍住,“再找個吧,年紀輕輕就在家閑著——多掙兩個你們手裏就多存兩個,想花起來也方便!”

何琳愣了半天神,心道,我年紀輕輕在家閑著——後麵是“坐吃懶喝”吧?在家坐吃懶喝也沒花你兒子的錢啊!都是俺老何家自己的錢!不過嘴巴上還連連稱是,然後轉身上了樓,坐在床上繼續出神。

中午下樓,看到婆婆蹲在廚房門口洗衣服,縮著腦袋,肩膀一抖一抖的,用力手搓,也怪讓人心疼的,以為老人不會用洗衣機或心疼那點水電錢,忙走過去,“媽,咱家洗衣機買了就是替咱洗衣服的,您別替機器著想,咱電卡裏有一千個字,水卡也充足得很,你就可著勁兒用吧,別心疼這倆錢——”

後麵的“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人活著舒服最重要!”還沒來得及說,婆婆頭也不抬,悶聲悶氣地接上:“你又沒工作,這個家裏能有多少錢啊?上個廁所也得用水,燈泡又那麽多,哪不花錢啊?哪不是錢買的啊?”

何琳雖有點鬱悶,但還是去衛生間看一眼洗衣機的情況,一推門,哇,早上吃的煎饅頭片要吐出來了,滿地密密麻麻的頭發啊,恐怖電影中扭曲的爬蟲似的,令人惡心之餘要撞牆。

婆婆說:“你姐姐上午洗的澡,有點感冒了,躺床上去了。你沒事去和她說說活……”

說說話,傳過來感冒?

“哦,感冒了,家裏沒藥了,我去買點吧。”何琳想脫身。

“別瞎花錢了,感冒也用吃藥?吃不吃都一樣,七八天就好。”婆婆還是有點高興的。

“哎呀,你不知道,現在流行病毒感冒,很厲害,不控製一下我們都得傳上,傳誌現在不好請假啊!”

一殃及兒子,婆婆不反對了。

何琳逃出屋子的瞬間,竟發現婆婆用的盆是洗菜盆!又想到兩年前在她家用洗臉盆洗盤子碗,膩歪得令人頭皮發麻。於是馬上奔到超市,菜盆、洗衣盆各買一個,然後買了幾包洽洽瓜子,到附近藥房買了藥,坐在超市旁邊的公園裏養了半天神,才無精打采地回家了。

婆婆在樓下聲音洪亮地說:“買這麽多盆幹啥呀?又不是沒盆!”然後聲音小下去了,“……瞎花錢。”

何琳嗑著瓜子不說話。

就聽大姑姐樂嗬嗬地說:“買這盆是讓你多幹活的吧?我都告訴你用洗衣機了,你偏不用!”

“洗兩件破衣裳也要弄這麽大動靜!水不花錢啊?你兄弟掙兩個錢都花洗衣機上?”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

“唉,娘,你咋這麽多事啊……”

何琳到處找遙控器看韓劇時,無意中拉了抽屜,不知為什麽覺得現金被動過了,兩三萬的現金分兩次取出來,第一次放了一萬,第二次放了一萬多,一直就這麽隨手拿隨手花,沒數過,隻是感覺不該這麽整齊。

韓劇強啊,家長裏短,一頓飯恨不得吃一集,但洋溢的家庭氛圍卻總讓人難以割舍,不得不說辭職之後很重要的一段時間是在等待看和看韓劇的過程中度過的。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啊,拖拖拉拉,連廣告都算上,吃了鴉片似的,看完後這一天就基本上心滿意足了,也不願吃瓜子和甜食了,下樓做晚餐。

婆婆在,人多,得做豐盛點。沒有土豆了,洗蘿卜,蘿卜燉牛肉吧。這邊剛把水龍頭打開,要把新盆衝洗幹淨了洗蘿卜,婆婆就不聲不響地進來,把水龍頭擰了一下,水流量小了。

“蘿卜不好洗,流大流小都是一樣的,隻是用時間不同,洗幹淨用多少水,總量是差不多的。”何琳一邊解釋一邊又把水龍頭擰大。

“不流那麽急就少用水。”婆婆又給擰過去了,然後把蘿卜搶過去自己洗。

何琳便打開火,燒開水焯菠菜,騰一聲藍色的火焰旺盛地舔著鍋底。何琳轉過身拿菠菜,再轉過來,藍色火苗小了一半。較勁搬,又擰大了,而且是看著火苗擇菠菜。婆婆就拿起刀,震天響地剁蘿卜。

水開了,何琳把菠菜放進去,翻了一個滾後,撈上來,放進小盆裏加調料,正好婆婆把肉也洗了切好,把菠菜盤端了過去自己調,讓媳婦燉肉。

倒上油,放上肉,中火熱炒。可一轉頭,看到婆婆盛了滿滿一勺子鹽都拌進了菠菜裏。何琳忍不住了,“媽,放那麽多鹽不齁死了嗎?鹽吃多了對人體有害。”

婆婆近乎嗤之以鼻:“菜沒味吃個啥勁的?俺們都習慣了,吃多少年了,有啥害?”

“鹽吃多了,容易引起水腫、高血壓、骨質疏鬆、體質中毒,時間長了對胃和心血管都有危害。”

“哼,講究多顧慮多,沒啥講究也沒顧慮,農村有些老頭老媽子比誰活得都長,該命短的不是少吃鹽就能長壽的!”

何琳沒轍了,心道菠菜就不吃了,但燉牛肉無論如何要把住!

這婆媳二人在廚房裏有點冷場,大姑姐搓著手油笑嘻嘻地進來了,想必剛才的小爭執她也聽到了,“何琳呀,你不明白媽的習慣,我們從小就是這樣吃著長大的,口重習慣了。”

何琳無耐地笑笑,“不能明白。”

婆婆語重心長地說:“從前日子過得不好,菜少孩子多,菜不狠著放鹽,後到的就隻能吃空盤子啦!”

大姑姐訕笑,“農村大部分家庭都這樣。”

“可現在我們家的菜很充足嘛,一冰箱了,而且超市又不遠,吃完再去買……”

“買不花錢啊?”

“買花錢,但掙錢是什麽目的呢?不就是為了生活更好嗎?”

“想生活好你得去掙錢啊!”

何琳一下子扔了鏟子,“沒掙錢我也沒花別人的錢!我花的是我自己的!”

大姑姐連忙息事寧人,想把老娘推出外麵,但沒推動,又過來推弟媳,“這點小事,還真拌嘴呀?哪值當的。”

何琳半推半就出了廚房,還聽婆婆在後麵惋惜地說:“好好的工作放著不幹,閑了三個月,俺兒子在外麵累死累活的,一個人忙死又能掙多少……”

氣啊,老公還沒說什麽,輪到她管了。何琳氣咻咻地上樓拿包出了家門,一個人去街上遊蕩了。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

大姑姐回頭勸她媽:“你管她那事幹嗎?他們過好過歹是他們自己的事,你為人家好,人家還不一定領你的情!”

她母親鼻子裏哼了一聲,“她都閑三個月了,還不是你兄弟在養著她!從現在開始養,還不養到八十!”

何琳在街上百無聊賴啊,夕陽快落到街尾樓道裏了,眼前人聲鼎沸,都是匆匆回家的人。忽然覺得委屈,眼淚吧嗒吧嗒流了下來,自己在家閑了三個月,滿打滿算不就三個月麽?三個月怎麽了?不就三個月麽!自己在自己家都不能做主,沒有自由麽?而且花的是她自己的錢——娘家給的錢怎麽就不能自由花了?

後來跑到街角公園繼續委屈、不平,不由自主又想到小雅的婆婆,找到同盟軍了,馬上打電話過去,稀裏嘩啦把一天發生的事情含淚說了,末了一句:“他媽的極品也和你家老妖有一拚了!”

小雅卻不這麽認為:“你婆婆來自農村底層,摳門是摳習慣了,不光摳你,她家人她自己也一樣摳,這起碼公平!不像我家老妖,對她兒子和她自己大方,隻摳我自己,因為我在她眼裏就是個外人,吃飯心疼幹活不心疼!你婆婆不用洗衣機怕浪費水電費,你婆婆自己洗,我家老妖怕浪費是讓我洗!我就像一個帶薪保姆似的,幹不好還要接受她的指手畫腳!至於菜裏放鹽多,你可以自己做,或讓你老公直接去做工作,你親自帶頭說,你婆婆肯定覺得傷麵子。有些話,她的孩子說得你說不得,你就是外人!”

“我真煩啊,不想回家了。”

“讓你老公處理吧,那是他媽,有什麽他比較容易說通。唉,你家比我家強多了,我和婆婆是一個屋簷下門對門,媽的(那邊竟隨口罵了一聲),你們是上下層,已經給隔開了。快點回家吧,天黑了,外麵不安全。反正你婆婆不是長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走了不就好了!”

唉,回去不行,得讓傳誌來接。經苦難更深的小雅這麽一分析,何琳心裏好多了,也沒那麽激動那麽氣了,就在公園裏看著華燈初上,硬撐著。

好歹七點多了,電話響了,是傳誌,氣急敗壞地咆哮起來:“你到哪裏去了?這麽晚不回來,讓全家都等你!”

何琳驚呆了,也馬上還之咆哮:“你問我在哪幹嗎?當我死在外麵了,不用你管!”

“你要在你娘家我就不管了,飯也不等你了,你要在外麵我當然得管了,我是你老公啊!”

何琳就稀裏嘩啦地哭。傳誌問清了地址,顛兒顛兒跑來了。

何琳有氣,不理他,也不給好臉。

“老婆!寶貝!小豬!我錯了,跟我回家吧,咱吃飯去。”在眼前,老公綿羊似的。

“你電話裏幹嗎朝我吼?!”

“你天晚了還不回家,還是生氣出去的!”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生氣?”

“我正要和你說這個——一個老人,說你兩句,看在我的麵子上,你不能少說幾句?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二十一世紀大學生,怎麽能和一個老太太一般見識?還一本正經地跟她吵!”

“你媽竟大言不慚地說我是靠你養活的!”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我們是夫妻,是我們在過日子,管別人說什麽?”

“可是你媽說的,讓我難受!”

“她已經說了,那是我媽,讓我怎麽辦?”

“你為什麽不能讓她少幹涉我的生活!不對我指手畫腳!”

“不是沒來得及說嘛。好,今晚我告訴她。”傳誌上前一步。

何琳後退一步,“還說我小姨管得寬,你媽也不窄啊!你告訴你媽以後不用做我的飯,口味不同,吃不到一塊去。”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

傳誌堅決不同意:“又不是合租房子,又不是分家,吃飯還分兩撥?我是跟前一撥還是後一撥?行,我告訴媽以後鹽少放,以你的標準。”

“以後我要用洗衣機,不準說三道四!”

“哈,我媽省也是為我們省。同意!”

“你姐姐洗澡後她最好打掃一下衛生間,頭發滿地都是……”

“還說別人,你的頭發少?二樓上旮旯角裏都有你的頭發……”

何琳扭頭就走。傳誌走上前擁住,“好了寶貝,不都是小事一樁樁嘛,你看你老公我整天在外麵累的,回家還得調停你們這些芝麻粒小事……好了,不生氣了,我保證回家就傳達!”然後又親又抱,好歹把老婆哄著肯跟著走了。傳誌也有意見了:“小豬啊,以後有什麽事跟我說行不?別跟她吵,老人嘛,容易糊塗,雖然出發點是好的,但觀念、做事方式都肯定不同,人老了也容易固執,不易改變,你多包容一些,有事隨時與我聯係,我替你出氣!”

“你媽要給我氣受呢?”

“怎麽會?疼你還來不及呢!”

“哼!”

“好,回來後你給我受,把氣撒在我身上,捶死我都行!來,寶貝小豬,你現在就預支吧!”

兩人打打鬧鬧回家了。

那頓飯像沒事一樣,四個人圍在圓桌上,安靜而認真地吃。傳誌和大姑姐最活躍,笑嗬嗬的,一會兒給這個夾菜,一會兒給那個夾菜。大姑姐還說:“以後別跟咱媽一般見識,咱媽老了,迂了,跟不上形勢了,也愛管閑事管慣了,在家就當家,見不得別人不節約……何琳啊,別往心裏去,現在北京晚上多亂啊!”

何琳也沒理她。吃完飯——菜鹹,她吃得少,沒再打算洗碗,是大姑姐最後收拾的。上了二樓,床頭櫃的花瓶裏多了一朵玫瑰,還有白色小網套箍著花苞。何琳心裏湧起一絲甜蜜,傳誌這人不浪漫,必要時嘴巴甜點,平常是不屑給女人送花送小禮物的,是覺得玫瑰華而不實不如麵包那類實心眼男人。今天竟然能帶來一朵玫瑰,嘿嘿。何琳精心洗漱完畢後,噴了點香水,就在床上等他。

又是烙餅般輾轉反側,不上來,不上來,還不上來!甚至聽到樓下那娘仨說笑的聲音,生氣又納悶啊,每天晚上說,到底有什麽悄悄話?何琳悄悄爬起來,站在樓梯上向下張望,樓下一片昏暗,婆婆臥室的門半關著,明亮的一線燈光打在過道裏的牆上。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聲清晰地傳過來,先是傳誌津津有味地講述單位的事,說什麽部長啦、廳長啦、局長啦、科長啦的趣聞逸事,又說這個部門工作的重要性,對全國人民都有影響,等等。

他媽自豪地歎:“兒啊,你是不簡單,什麽樣的中央大人物你都見到也都接觸到了,好好幹,好好工作,幹好了將來咱也要升官!咱老王家從祖墳裏就扒不出一個吃皇糧的,從俺兒這裏就拐彎了,不一樣了!俺記得你爺爺去世時那種冬天,紛紛揚揚下了一夜的鵝毛大雪——按老人的說法:凡是死了老的,下雪下雨都好,雪淋墳出貴人,雪淋坑出朝廷!”

然後母子母女三人都發出爽朗的笑聲,那種誌得意滿,那種對未來青雲直上、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的肯定!

然後婆婆又說到大姑姐身上,歎氣中失落啊,“你姐,唉,走錯了路,這樣下去將來比你娘俺的命還苦!攤了那麽一個窮種和那麽一個如狼似虎的喝血人家,以後日子咋過啊!兒啊,你得想想法,伸手拉一下你姐,能在北京給你姐找一個工作幹著,掙夠她自己花的,就好了!”然後母親還有意無意地提及,“你上學時你姐也是出過力的。”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5)

何琳心道,是指老劉家磕頭跪門給的二萬彩禮吧。

就聽傳誌支吾:“幹什麽工作啊……不太好找吧……試試看吧。”

大姑姐很興奮,“你單位下麵的部門要人不?很一般的工作我都能幹,有腿有腳的,願意出力!”

婆婆也幫腔:“對啊,你們姐弟要在一個係統裏,還能互相照應、互相幫助!”

大姑姐感歎:“要是我也有個掙錢的工作,就能把俺小虎子接過來了,讓他在北京受教育。”

她母親冷嗖嗖哼了一聲,“你自己還吃了這頓找不到下頓呢,就替人家養兒子了?受得輕!”

但傳誌啞巴了,一直沒聽到他的聲音。想在老公的部門工作,連何琳都笑了,老公在他部門算是最底層最一般的工作了,而且還沒過一年試用期!做什麽夢呢?

後來何琳去廚房冰箱裏拿牛奶,路過婆婆門口,似無意地向裏麵瞄了一眼,那情景讓她大腦瞬間短路了,也震撼了一下:婆婆大人包裹在被單裏倚著牆,臉上散發著溫馨慈愛的微笑,麵頰上甚至有一種聖潔的光芒;大姑姐坐在旁邊椅子上瞄著一張報紙上的什麽;而傳誌,她的丈夫,就半歪在婆婆床上,右手托腮,像一個嬰兒般,微笑著,仰望著他的母親,就像仰望一尊偶像,一個女神,那種發自內心的滿足和幸福感……

何琳回到床上就哭了,覺得自己連他媽的腳趾頭都不如。

3

第二天是周末,傳誌大休。何琳本想睡個懶覺,和老公交流交流,但廚房裏叮叮當當的聲音吵得人神經難安。傳誌披著衣服就跑下去了,讓下麵小聲點,結果婆婆的聲音更洪亮:“太陽都曬焦屁股溝了,老睡啥意思?兒啊,你快點起來領俺出去逛逛吧,七八天不出門俺也悶啊!”

傳誌一想,老娘在這裏還真是受委屈,除了做飯給大家吃,連出門都不敢啊!於是又跑上樓,親熱地問何琳:“你跟我們一塊也出去吧?”

你,我們,這種也許不是故意的劃分讓何琳心裏不爽,本來就不想與婆婆同行,便冷冷地說:“你去吧,我自己睡覺!”轉過身去。

“哎呀,寶貝小豬,你真不去呀?那在家好好照顧自己啊,可以睡懶覺,睡到中午,正好沒人吵你了。”意猶未盡,又在老婆屁股上又按又捏。

何琳也不理會,已明白過味來了,本不想帶她去,甜言蜜語隻是個補償,就像那朵玫瑰花。

傳誌吹著口哨,穿上衣服,與妻子來一個狠狠的長吻,討好的味道很明顯,然後動靜很響地下樓了。

何琳聽到他們在樓下客廳裏吃早餐,聽到他親昵的說話聲,聽到一個很響的飽嗝聲,聽到叮叮當當的盆碗聲,聽到開門聲。她從床上爬起來,站在窗口向外望,穿著花花公子休閑裝,戴著江施丹頓,挎著boss包神采奕奕的老公,一左一右領著他的母親和姐姐興高采烈地正向外走。初夏早晨明亮的陽光照耀著他們笑逐顏開的臉,有一忽兒仨人竟拉起了手,親昵而彼此欣賞地互相拍拍,說說笑笑親密無間地站在大街上,等出租。

何琳的心就那麽疼了一下,想起了小雅的話:他們才是一家人,媳婦都是外人。

回到床上,難受啊,忽然發現床頭櫃中間那個抽屜有異樣,馬上拉開,沒錯,現金被動過了!他拿了她的錢!而且傳誌的工資卡不見了。將現金數了數,奇怪,總共三萬一千多的現金,才花了三個月竟花去了近兩萬了,怎麽數都還剩下八千多,雖然自己花錢沒節製,無非都是生活費,做個頭發,去超市買些日用品,雖沒數,也不至於花掉這麽多啊!又沒添任何大件。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6)

出於報複和平衡心理,何琳馬上穿上衣服,找銀行存錢去了。肯定是傳誌拿的,拿多少不清楚,但以後別想花錢這麽方便了!隻留了三百現金放原地,供調度。

然後跑到廚房看有什麽吃的,行,又炸上饅頭片了,焦黃的兩麵,酥脆的口感,亮晶晶的小鹽粒,還有昨晚剩的燉牛肉,幹巴巴糊在盤子裏,被人剩兩頓了,看上去有些惡心。二話沒說又上樓了,等著看韓劇。

傍晚,老公一家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一看就是在附近超市采購了。王傳誌很少有這樣的魄力,一般生活用品都是何琳大包小包地提回來。

看到廚房殘盤冷灶,傳誌有些吃驚,上了二樓,見何琳給他個後背玩電腦,什麽也沒說,換了衣服就下來了。王老太太在廚房裏洗盤子洗碗,大姑姐邊往冰箱裏邊塞東西邊納罕:“咋這麽懶的人啊?吃過了連家什也不知道收拾,還得讓咱娘侍候。”

傳誌木在一旁摘菜,然後抬腳到客廳裏轉了一圈。

“娶個懶媳婦,動不動還甩個臉,怎麽治呀!”老太太從心裏難過,“你兄弟上班也不容易,還要管她吃喝拉撒,娶這樣的女人中啥用?當祖宗供著?”然後喊兒子進廚房,語重心長,“兒啊,你得讓何琳出去找工作,不能長久地養著她,毛病都是慣出來的!要想好吃懶做讓她回她娘家好吃懶做去!俺這累一天了,腰酸腿疼,還要做給她吃!”

傳誌愣愣地看著母親,什麽也沒說出來。

“你是男人,一家之主,你得當家!”姐姐提醒弟弟。

王老太太更不滿,“讓女人爬到頭上拉屎!”

傳誌到底也沒什麽行動,又到客廳裏發愣。廚房裏的人更加不滿:“被媳婦治住了!”

“被降住了,翻不了身了!”

樓上的何琳聽得斷斷續續,知道對她不滿,雖有點無措,還勉強鎮靜著,觀後麵的結果。

叮叮當當一會兒,飯做好了,那娘仨就熱氣騰騰地圍在桌旁大快朵頤。婆婆正在氣頭上,甚至故意不叫樓上人。傳誌也沒叫,有點賭氣,覺得老婆不懂事,不知道在家人麵前給他麵子。你說大家玩了一天都累了,回到家裏,麵對現成的一桌晚飯有多好!老公要心疼你,總得有理由!

不知是真餓了還是錯覺,那晚的菜特別香,繚繚繞繞飄滿了二樓。何琳饞啊,咽著口水聽著一大片嘴巴的吧唧聲給氣哭了。

吃到一半了,對抗情緒沒那麽強烈了,大姑姐還是很有眼色的,看著弟弟越吃越陰沉不安的臉和母親的沉默,放下筷子走到樓梯上喊:“何琳,做好飯了,下來一起吃吧,一會涼了。”

樓上沒應聲。

傳誌放下筷子,噌噌跑上樓,對背對著他玩電腦遊戲給他後背的妻子,“喊你吃飯呢,沒聽見啊!?我家人過來住一陣子,別給我出什麽症!”

何琳冷冷地回頭,“不吃!不稀罕!”

傳誌又噌噌下去了,坐在桌旁拿起筷子,“別理她,不能這樣慣!”

大姑姐提高了聲音:“不吃飯——下半晌不餓啊?”

婆婆不合適宜地接了句:“樓上藏了那麽多好吃的,又是餅幹,又是糖塊,淨吃不拉屎的物件!”然後看了兒子一眼,“就是你錢多!”

樓上何琳氣得摔了巧克力罐子。樓下再沒聲音了。

那一晚,可能太累了吧,傳誌第一次沒在母親房裏談到半夜,早早上樓睡覺了。以前他們像一對順著放的勺子,抱著睡。那晚這一對勺子放反了,各自向外撇,也沒了“寶貝”、“小豬”、“白菜幫”等隨口的親昵言語,冷冷清清到第二天早上。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7)

何琳沒再睡懶覺,一大早起來就抱著衣簍到樓下洗衣服去了。那娘倆也沒像往常那樣早起。她先到廚房看了看,看到沒洗的盤子裏一層厚厚的凝狀物,想了半天,這就是傳說中從肥肉裏提煉出來的動物油脂——豬油吧?怪不得那麽香。空胃開始翻騰了,連忙從冰箱裏拿出一盒牛奶——最後一盒?邊喝邊到了衛生間。樓下衛生間足夠大,洗衣機、衛生器具都放在裏麵。小心翼翼開了門,打開燈,發現地麵被掃過了,垃圾都被掃到門後麵了,掃帚下麵是一堆亂糟糟的頭發。她強扭過頭不去看,免得牛奶吐出來,想把洗衣機上的幾件髒衣服拿開,手指就挑了一小件,血跡斑斑的內褲和一股濃烈的騷臭味,差點沒把她熏一個跟頭!一秒鍾也沒耽擱,何琳噌噌跑到樓上,把衣簍往老公身後的地板上一頓,氣憤但壓製住聲音說:“你能不能告訴你姐姐,髒衣服來不及洗就先放在她房間裏,不要拿到公共場所惡心人!”

傳誌腦袋動了動,沒轉身,等著聽。

“髒兮兮有月經的內褲,就擺在洗衣機上,難看難聞死了也不知道隨手洗!不洗也不知道藏起來……”

傳誌一下子跳到地板上,指著驚呆的何琳,一字一頓:“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你別踩鼻子上臉激怒我!這幾天你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你為什麽這麽狹隘就不能容忍我家人!不就是個破洗衣機嗎?為什麽就不能等到明天洗?你以前怎麽不早起洗衣服?今天勤快了?!我媽在這裏住幾天,你咋就弄這麽多事出來!我是我媽的兒子,我是我姐的弟弟,你看不起她們就是看不起我!”

何琳一下子給氣哭了,還把衣簍給踢翻了,聲音也尖銳起來:“我什麽時候看不起她們了?是她們到來後你整個先變了!你心裏隻有她們沒有我!你娘排第一,你姐排第二,我連第四第五都排不上!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麽?我在這個家裏到底算什麽?”

“是什麽?你是她的兒媳婦!你看你有當兒媳婦的樣子嗎?對婆婆一點尊重心沒有!找事找碴一天都不讓人好過,你哪裏配讓我尊敬你!”

“好,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住我的倒成了我的不對了,早三個月知道你有今天的嘴臉就死也不嫁給你!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然後提起衣簍向他砸去。

傳誌用手擋了一下,“你愛過不過,不過拉倒!”

何琳哭得更響了,摔了茶杯提了包包就跑出去了。在樓梯上差點撞了正慌忙上去勸架的大姑姐和婆婆。大姑姐說:“哎呀何琳,你們吵什麽啊大清早的,兩口子之間的事,何必生那麽大氣……”

何琳理也沒理,拂袖而去。

跑都跑出來了,去哪呀?軋了半天馬路,流了半桶眼淚,昏頭昏腦找小雅去了。現在二人有共同語言了。小雅周末上班,平時調休。何琳到了那家四星酒店,就在附近的咖啡廳裏等。越想越不是滋味啊,那個混蛋竟然看不到他家人的問題就朝她吼!

中午小雅過來,穿著合體的職業裝,優雅,漂亮,端莊,隻是眼角已滲出淺淺的紋路,微笑時更明顯。

何琳顧不得這些小枝小節了,抹著眼淚把自家發生的一團糟事和盤托出:“你知道傳誌鄉下的老娘和他跟人私奔過的姐姐到我家裏有一陣子了,因為打了大姑姐的婆婆跑出來的,到我家就想當老大,明裏暗裏就嫌我懶,嫌我沒工作,嫌我在家待著也不知道侍候她兒子和她一家子……我又沒吃她的喝她的,也沒吃她兒子喝她兒子的,但就是不能見我閑著,我在自己家裏竟像三孫子似的受欺負!不是嫌懶嗎?那就勤快一次,今早我想把積了一周的衣服洗了,看到他姐,真是肮髒不講衛生的女人,內褲穿成那德行了,不說扔了,就赤裸裸擺在洗衣機上!惡心得我。上去給他說,讓他說給他姐以後注意一點,他馬上從床上跳下來瞪著小眼嘲我吼!指責我看不起他家人……”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8)

小雅用心地聽她講完,回了句:“你老公自卑吧,從農村底層考上來的學生,很不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與別人看齊,其內心脆弱又敏感,最怕別人挑剔他,尤其是他家人,就像他的軟肋,時刻警惕護著。像我酒店來的客人,出點什麽事或偶爾招待不周,一般很有風度修養的、見過世麵的人都不會太在意,你道歉一下,他都會大事化小,很寬容地給你一個改正的機會,倒是那些在底層待慣了偶然躥出來的暴發戶,會大著嗓門,一本正經地向你聲討,恨不得讓你磕頭謝罪,把你踩在腳底下才能挽回那點受損的自尊心。”

這話符合何琳的感覺,“對,我就覺得他媽他姐太敏感了,我非得把他們捧起來擺在供桌上她們才覺得受到了熱情招待。我不理她們就說我甩臉子,給他們臉看!老公更說我看不起他家人!”

“你對她們好點不就行了?”

何琳咬了下手指,“這不是勉強自己嗎?我與婆婆、大姑姐有什麽感情?剛認識她們多久?就因為老公的關係就要對她們像對自己的親媽親姐一樣好,可能嗎?我努力試過了,做不到,我愛我老公,卻根本沒辦法愛屋及烏到老公的媽和姐姐。而且她們對我的要求也蠻高的,像我老公那點破工資,連隻狗也養不活,還話裏話外讓我侍候她、侍候她家的寶貝兒子!他們根本就沒想過我沒結婚之前也是像公主一樣需要人侍候的!”

小雅歎了口氣,“這兒子再一般,在他媽眼裏也是缺點忽略不計、優點一大堆、人見人愛的白馬王子;這婆婆再蠻橫自私陰險,在她兒子眼裏也是無可指責、慈愛、能被原諒的太上皇。誰叫他們是母子!他們之間的愛是共通的。”

“他們共通,媳婦能與他們兩人共通嗎?什麽愛情,說的比唱的好聽,根本不堪一擊!”

小雅的眼神明顯幻滅了,“我家老妖曾說:‘老婆可以再換,可老媽隻有一個。’”

“你後悔嗎?”

“我愛我老公,隻是他沒辦法。”

“我老公也說:‘那是我媽,你讓我咋辦?’”

“我很難理解男人的這種心理,雖然他確實拿他媽沒辦法。”

“既然他們的媽這麽重要,怎麽不娶他們的媽?一起過到死省事了。”

“哈,可能他們也想吧,隻是他們的媽太老了,加上‘近親者奸禽獸不如’的心理障礙,他們寧願做一個老女人的奴隸也不願做自己的主人。”

何琳抬頭盯著小雅淡灰色的眼睛,看著她劃了根長長的火柴,然後前麵升起淡藍色的煙霧,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絲味。

“什麽時候學會抽的?”

“最近。”

“提神?”

“掩蓋焦慮……和絕望。”煙霧後麵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影,“我和他三周沒做愛了,我很想,他也很想……”

“就做吧,懲罰誰呀?還等你家老妖批準?”

“不等她批準,等她回房睡覺。我和老公做好一切準備躺在床上,她就打掃衛生,把我們臥室的門打開,在我們床周圍拖地,拖完再用手擦,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抹,抹了臥室抹客廳,抹完,還要擦窗台,你說我們還做個屁!媽的,我和他兒子都快神經了!”說話之間竟淚光盈盈。

何琳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你、你、你家老太太變態……”

“差不多,她就見不得我高興,見不得她兒子對我好,她百爪撓心啊!”

“你老公也不說說她?”

“我老公真是個愚孝的家夥,就見不得他媽不高興,見不得他媽掉眼淚,他覺得他自己是可以被犧牲的……”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9)

“也覺得你可以被犧牲。”

小雅點點頭。

何琳內心悲歎了聲,男人怎麽都這德性?“你們怎麽解決?”

“在外麵。這個想想也好辦,偶爾他中午來我酒店開個鍾點房,或我去他工廠附近,搞得像西門慶和潘金蓮那種露水夫妻似的,也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吧。我主要是太愛我老公了,不然不會再和這種變態人家過了,收了我的薪水卡,還沒收了做愛權!”

何琳又找到心理平衡了,衡量了一下,覺得傳誌和他媽也不錯了,而且小雅就這麽說。年輕總沒太多心機和心眼,閱曆不夠,不能縱向比較,橫向一比,還不錯,日子還能過下去。磨合時期嘛,以後講清楚就行了。

下午去哪?躊躇了一會,遊遊蕩蕩回娘家了。

4

老何夫婦有些日子沒見女兒了,很是高興。老何親自下廚整了一桌子好吃的。何琳餓啊,這些天在家沒正經吃飽過,中午在小雅那裏也就象征性地吃了點,人家在班上忙啊。這肚子早就沒存底了,又在娘家,顧不得形象了,吃相未免難看些。

先是細心的老爸坐不住了,“你家沒開火啊?”

何琳媽:“不是傳誌媽來了麽?不會不開火吧。”

何琳捂著麵子,“她們做的菜太鹹,吃不慣……”

“那你就做呀,還能餓著自己?”

“就是啊,說一聲少放點鹽不就行了,人體攝入太多鹽分對身體不好,給你婆婆說一聲。”

何琳不說話。正吃著,電話響了,何琳爸接的,“傳誌啊……”然後“嗯”、“嗯”,還回過頭看何琳,“我知道了。在家裏呢,你們不用擔心。吃晚飯了沒?”又“嗯”、“嗯”掛了。

老何回到飯桌,“丫頭,又吵架了?傳誌說你婆婆她們一天都沒吃飯了,到處找你,你還不開機……”

何琳哼了一聲,心裏已不禁開始溫暖了,哼,再朝我吼呀!

鬱教授看了她一眼,“出嫁了,組成新家庭了,怎麽還像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玩出走、玩失蹤?”

“要不是他媽來,能發生這事嗎?他媽來了一切都變了,什麽都管我……”何琳本能地反駁,“我在家也沒幹過什麽事嘛!”

老何不樂意了:“你婆婆是鄉下婦女,不太知道事,你勤快點不就行了?出嫁了哪能像在咱家裏一樣,對吧?”

“她還嫌我沒工作!”

該何琳媽了,“你也該找個工作了,玩了好幾個月了,再不出去那點專業就忘完了,也和時代脫節了,這個社會幾乎一月一變化。跟你說,咱們家的孩子都得出去工作,都得掙錢養自己,不然花那麽多錢讓你們上大學受教育幹什麽?無論出不出嫁,女人隻有有了工作才能經濟獨立,才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

何琳鬱悶啊,在自己娘家怎麽沒找到同盟軍的感覺?飯也不香了,茶也不甜了,坐在沙發一角生悶氣去了。

何琳爸趕她:“快點回家吧,傳誌那麽著急,說不定做好飯等著你呢。”

哼,不知道怎麽在電話裏撒謊呢。何琳不理。

“要不讓你爸送你回去?”何琳媽提議。

何琳騰地站起來,跑到自己曾經的房間,砰地關上門,抱著枕頭繼續委屈。心裏難受之餘,有個小小的聲音也泛上來:難道是自己錯了嗎?難道是自己做得過分嗎?

那一晚在自己的房間過了個無眠之夜。可能白天在街上吹了風,喝涼水喝壞了肚子,第二天便頭昏腦漲,渾身不舒服,聲音也變了,趕緊抓了兩粒藥片,於是更有理由賴在娘家不走了。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0)

上午她那個愛到姐姐家串門的小姨又提著兩棵萵苣快樂無比地出現在客廳裏了,看到何琳,高興啊,又是抱又是親,算是把小媳婦受傷害的心給暖回來了。

“臭丫頭啊,你這小臉咋這麽黃啊?沒吃上飯挨餓了?”

她姐姐鬱華明就指責女兒不太懂事,結婚了,吵幾句嘴,就窩在娘家死活不回去,這不是讓娘家人背黑鍋嘛。於是姐夫也趁機把電話裏得來的消息統統報告給小姨子,還指望這個“世務專家”幫忙說服慣壞了的女兒呢。這小姨子可不簡單啊,什麽都是她有理,連嚷帶罵誰敢不服輸?

“哎喲!”鬱華清的大嗓門果然響了起來,對她的外甥女,“你婆婆怎麽來了?你不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我沒請她。”

“沒請她人家怎麽就躥到你門上了呢?我早給你說什麽來著?你婆婆兒女五個,有仨兒子,既然農村傳統大家庭不時興女兒養老,那三個兒子也得輪流著來,要不她住在鄉下的兒子家,你們,還有那個老三,出錢!這話你就得早擺到台麵上,讓老太太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人!”

老何接口:“傳誌說老太太是有事過來暫住一下的,哪有你說的上綱上線這麽嚴重?”

“怎麽就不嚴重?嚴重的還在後麵呢。你懂什麽呀?”然後又轉向何琳,“話說清楚了,以後她對你就不這麽妄想了。你隻要開始讓她好吃好喝住舒服了,以後她還會想著來,天天吃你的喝你的就賴在你家了。做父母的都有一個怪脾氣,就是愛欺負那個臉皮最薄最孝順的,疼那個最不是東西的!還有,隻要你婆婆住你這兒,哪是一個人啊,傳誌那些兄弟姐妹保準以看娘的名義把你家搞成王家駐京辦事處!哪還是你的家啊,成了她家一幫子在北京的革命根據地了!你就等著被革命吧!”

何琳心裏解氣啊,“對啊,她們竟反客為主指責起我懶、不做家務、不手洗衣服、不侍候她家寶貝兒子了,真是豈有此理!”

鬱華清與外甥女一唱一和:“我早說什麽來著,婚姻就得講究門當戶對!你是北京人,他是北京人,他知書達理,為人謙和,他父母起碼也差不離吧?都是一個地兒的人,生活觀念差不多,收入差不多,也都有退休金,誰還願意上門給兒女找麻煩、看兒女的臉色?早就給你說,嫁人哪是嫁一個人啊,是嫁他一家子!恨不得兄弟姐妹三姑八婆都有理由跟著瞎摻和!尤其是農村,恨不得一個村子才供起一個大學生,將來掙倆小錢還不挨家回報啊!這個人再好都得打折扣。我樓後麵就住著一個山溝溝裏飛出來的金鳳凰,我看也就一般孩子吧,沒有哪裏出奇,人家爹媽看著就跟眼珠子似的,那個寶貝!那孩子待人接物倒也憨厚老實,但一碰上他家裏人家裏事就是一筆糊塗賬,那腦袋石頭刻得似的,是非不分,黑白不分,和他老婆整天鬧得雞飛狗跳!那媳婦看著也是個利落的人,但跟著這麽一個混蛋勁兒的男人也算倒了血黴了,成天包子似的被婆家一幫人啃,還啃得理直氣壯!那能不理直氣壯嗎?一大家子幾輩子都窮得叮當響,做夢都想著過上好日子,好不容易砸鐵賣鍋供出一個大學生,就成了救命稻草了,三大姑八大姨統統找上門來沾光借光,不讓沾不讓借還不行!你忘了你是怎麽出來的了麽?螞蟥似的,見血就上,前仆後繼。那男的也覺得有義務把文盲半文盲的兄弟姐妹拉出火坑。最後,這夥人就合該著賴吃賴喝賴上這個小家了,攪得人家雞犬不寧,正像馬克思同誌所說:一幫流氓無產階級先鋒隊!”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1)

何家三口麵麵相覷,都沒想到整天尖刻、叨叨個不停的鬱華清會有如此一番不算淺顯的見解,而且還引用了馬克思的話——馬克思真這麽說過麽?

她姐姐說:“要是真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農村人是國家遺忘的大多數,他們沒有土地所有權,沒有工作,沒有任何福利保障,除了從國家手裏租一小塊土地填飽肚子外,沒其他指望,連進城打工都受到限製。我們係裏每年都會招幾個穿著單衣凍得哆哆嗦嗦的農村學生,你要不給他捐錢捐物這些頭腦聰明的孩子還真的就念不下去……想想就難受啊,這是農民的錯嗎?”

鬱華清嗤之以鼻:“整天說這些大道道管什麽用?一家人過日子就說一家人的事,連國家都整不明白的大事你一個小教授能一句半句說清楚?這年頭吃飽了沒事幹的人可真多!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誰不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老何不以為然,“傳誌這人不錯,我這眼光還是很準的。至於婆媳,能少了吵嘴嗎?再說農村養兒防老,一是自古的思想,二是基於現實考慮,養兒不防老,老了隻有等死了。”

鬱華清不理他們,轉向何琳,“臭丫頭,記住了:這房子是咱們家出的,咱們家出房子就是為了不讓你受氣的!讓你在婆家生活得硬氣,在傳誌麵前也硬氣!在咱家房裏子,你還讓人給趕出來,我就不是一般的生氣!你給我記住了,以後這房子,隻許你往外趕人,不準再灰溜溜地跑回娘家來療傷!隻要你今天還受氣,以後就吃定你了,沒個頭!你是房子的主人,也是一家之主——女主人,方向給我找對了,別給你爹媽丟人!順著也丟你小姨的人!你媽是大學教授,教社會學的,你爹也是名牌學校畢業,都是講理的正經人,你怎麽能讓那些不三不四上不了台麵的糊塗蛋打敗了呢!不行就都攆出去,也給你小姨長點臉!今晚就回去,不敢回去我送你回去,看看那老的少的脖子上的東西到底有多大……”然後回過頭,不屑的聲音,“狀元三年出一個,傻子天天有。有些同誌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好好的婚前財產不給閨女留著,非臉大充濫好人貼成婚後的,看著自家姑娘被婆家趕出來心裏很痛快吧?熱臉往人家屁股上貼啊,大款啊,有錢啊,我說什麽來著,早知道你們就有這一天!”

老何夫婦被說得幹瞪眼,真是個真理不如講理的年代,再不以為然也說不出別的。

何琳以前覺得這小姨是個尖嘴利牙的事兒媽,現在第一次感覺是在同一戰壕裏,起碼那些惡狠狠的語言很解恨。

吃過午飯何琳就雄赳赳氣昂昂回家準備找回女主人的感覺了,對啊,房子根本就是她的,幹嗎一吵架自己就往外跑?要出去也是別人!

5

那天傳誌上班去了,大姑姐青霞正在客廳看電視,婆婆正在洗衣報,洗她自己、女兒和兒子的,手搓,很賣力。

何琳大喇喇走進去,誰也沒招呼,先進廚房拉開冰箱——可樂沒了,果汁也不翼而飛,就倒了杯熱水吹著喝。然後上樓,覺得不對勁,她的衣櫥、抽屜甚至首飾盒都被動過了,雖然什麽也沒少,但擺放的不是熟悉的樣子。再看衣簍,好嘛,傳誌的髒衣服包括襪子內褲都被挑走了,就剩她自己的。她也不示弱,馬上提著衣簍下去了,到了衛生間,呼呼啦啦用洗衣機洗,沒花別人一分錢,我愛怎麽洗就怎麽洗,愛用多少水就用多少水,有本事你過來關上吧!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2)

婆婆和大姑姐各忙各的,裝聽不見。待何琳又踏著風聲噌噌上樓了,婆婆才歎口氣:“這不是憨完了嗎?浪費自家水電,又花不著別人一個!唉,你兄弟咋找了這麽個不懂事又不知道過日子的……”

大姑姐努嘴,“別說她了,不是剛回來嘛,不懂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改好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也隨著小聲歎了口,“誰也沒在後腦勺上長眼睛,挖到咱家籃子裏了,你就提著吧。”

“還不如你大嫂呢!那憨貨人猴精,潑,不講理,但知道跟東西親!”

“你管她呢,她娘家有,敗去吧。”

“掙家容易守家難,連累你兄弟啊!家裏但凡一個能作的,家業就難起來,好吃懶做就不說了,有一個她能花倆啊!”

大姑姐笑,“那個算卦的不是說了嗎,這個又白又胖、旺財助夫,一個頂你大兒媳婦仨!”

王老太太呆了一下,“算卦的也有算不準走嘴的時候?得空,我得去找他去!”

何琳也不知道是感冒了還是中暑了,頭有點蒙,耳朵也背了,側著耳朵沒聽到一個連貫的句子,覺得自己多心了,怎麽可能這麽巧又在說自己?躺在床上睡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部癢癢的,癢醒了,睜開眼睛,嬉皮笑臉的傳誌正在逗自己:“小豬,小豬頭,豬寶寶,還睡啊?太陽曬焦臉蛋了……”

何琳喜歡他這樣鐵漢柔情地愛撫自己,本來還氣著,本來還想嚴肅認真地讓他跟自己道歉,結果變成半撒嬌了,“為什麽朝我吼?以為你得理了你!你媽你姐整天住我……”

“好小豬,乖寶貝,大豬道歉!大豬那天沒腦子,忘到單位了,小豬原諒大豬吧,不然大豬跳樓的心都有了!”

“那你怎麽不接我?”

“不是怕你小姨在麽,把大豬剁了包餃子吃。知道你在那裏安全,餓不著,我也放心,準備這兩天到丈母娘樓下學豬叫。”

“可我感冒了!”

“沒關係,今晚傳給我吧。”

小兩口這樣冰釋前嫌,破涕為笑了。傳誌把愛妻從床上拉起來,背在背上,在房間裏轉圈玩,差點還碰翻台燈,轉不開就往外跑,跑到樓梯又返了回來。

何琳歎口氣,要是婆婆和大姑姐不在,今晚就可以駕著“大白馬”下去吃飯,又駕著上來了。日子本可以如此甜蜜啊!

最後他們一先一後走下樓來。大姑姐笑說著:“何琳啊,我在下麵叫了你幾聲,你可都沒下來啊。到底是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

何琳冷冷地心道:有嗎?就你會說話。

晚飯都擺在桌上了,豐盛又實惠,豬肉燉粉條,青椒炒雞蛋,還有一小碟鹹菜。照例,傳誌的湯碗裏又被紅紅的瘦豬肉和白花花的雞蛋堆得冒尖了,他母親還在粉條裏翻著,隻要是瘦的,又在小山上添磚加瓦。母親疼兒子真叫不遺餘力。連傳誌都尷尬了,“娘啊,好的都給我了,你們不吃了嗎?”

婆婆大義凜然:“兒啊,你上班,用腦子,養活一家子,累著呢。當年你爹掙工分養活你兄弟姐妹時,家裏有一點細糧俺也摻和著捏了窩窩頭讓他帶著,隻指望一個勞力幹活,不多貼補點能幹動活啊?!一個頂梁柱倒了,一家子喝西北風也趕不上趟呀!”

兩句話就勾起了姐弟倆的苦澀記憶,四個人中有一對半在心潮澎湃,憶苦思甜。隻有何琳一個傻傻的,不好意思地夾了一小片青椒,媽哎,總算好點了,以前一頓恨不得放半斤鹽,現在知道節約一二兩了。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3)

更讓何琳鬱悶的是,她丈夫竟有些悲壯地獨吃了兩盤菜中最精華的部分,是不是也要踏著先父光輝的足跡,接過接力棒養活他父親的妻兒老小啊?!那他本人的妻子屬於需要被養活的家庭成員嗎?

氣憤又納悶的何琳就開口了:“我屬於哪個家庭成員啊?不是還是老何家的吧?”

傳誌連忙笑著說:“我家的,我家的!”

婆婆臉卻暗下來了,“你和俺兒是兩口子,是小家!俺是大家!總該知道大河有水小河歡、大河沒水小河幹吧?”

還大河小河,似有點後現代了。何琳臉也繃緊了,“那把我們的小家放在何種位置?放在你們大家的後麵?你們的‘大河’要永遠滿不了,我這‘小河’就得永遠幹著?”

“別吵了,別吵了,剛吃個團圓飯……都少說兩句……”傳誌左右勸。

婆婆滿口方言一字一頓正色道:“養兒子就是為了顧大家的,兒子不顧誰顧?親兒子都指望不上,大家都起勁地生兒子養兒子、砸鐵賣鍋地供兒子上學幹啥?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供出個有本事的兒子轉手送給丈母娘了,孝敬人家去了,這養兒子還有啥意思?真不如養豬能賣錢能殺了吃肉、養狗能看家護院能搖個尾巴呢!”

何琳忍不住不屑:“那兒子成年後有了工作顧‘大家’、‘大河’,為‘大河’之水而奮鬥就行了,幹嗎非要娶老婆啊?讓老婆陪著一起顧‘大家’?這老婆沒有娘不是媽生的?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大家一時愣住了,沒有料到這個小女子剛過招一次回了趟娘家,回來就變得伶牙俐齒會撒潑了。婆婆手指兒媳,氣得哆嗦,也指不準了,“俺就知道你回來不是善茬!俺就知道你嫌棄俺老太婆多餘,嫌俺是負擔,看不上俺……”老太太張開嘴大哭啊,眼淚嘩嘩地流出來。

她兒子受不了了,上前勸:“娘啊,哭什麽啊,多大點兒事……”說了又說,沒勸住,“行,行,是你兒子沒本事……”回頭對目瞪口呆的何琳,“你覺得我是農村出來的家境不好連累你了是吧?那你就找個好的去吧,我就這樣了,沒本事——”

何琳傻了,“我、我、我沒那個意思啊!”

“那你是啥意思?你連我媽都容忍不了!你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我媽養大我不容易,你不容她就是不容我!”

何琳委屈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可是你媽剛才說的也很過分啊……”

傳誌梗著脖子,青筋暴起,一字一頓:“她過分也是我媽!能聽你就聽,不能聽你就走!”

何琳徹底傻了,“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你指望什麽點燈?她是我媽!是她一手養大你的老公!沒有她一輩子辛苦能有我的今天嗎!你跟她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

淚眼婆娑中,沒想到老公喪失理智了,一時竟也沒有了主意,何琳也號啕大哭起來,傷心啊,那親愛的老公為了他娘翻臉比翻書還快!

一直冷眼旁觀的大姑姐這時忙把弟媳推上樓,“弟妹啊,一家人生這氣多傻啊,這不是讓俺兄弟作難嗎?一邊是老婆,情深似海,一邊是老娘,恩重如山,他一個大男人能咋辦?你跟老娘吵得臉紅脖子粗,叫他選哪邊呀?站你這邊,不忠不義不孝之徒,叫人戳著脊梁骨罵啊,養兒不如養豬!站老娘那邊,你又傷心,能讓俺兄弟難死!”

何琳坐在二樓床上,淚珠竹筒倒豆子般嘩嘩往下掉,“可你媽說的話也太過分了,你兄弟也是!”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4)

“過分怎樣,不過分怎樣,日子還得照過不是!咱又不能真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了,不值當的啊!問誰家沒有這掰扯不清算不完的爛事呢?嫁也嫁過來了,日子還能倒回去嗎?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這男人啊,都像個小孩子,得哄!你想他能扔了他老娘不管不顧嗎?不向著他娘他還是人嗎?媳婦和他老娘不和還能落好?!胳膊擰不過大腿,血親啊何琳!我是有兒子的人,知道那個恩情,將來你要生了兒子你也跑不了當婆婆,那時你就知道這個滋味了,有兒子的,就怕這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啊!這娘能不傷心嗎?”

何琳問大姑姐:“你在婆家也這麽吵吧?”

大姑姐臉有點掛不住了,“別提我婆家,一窩子老的少的不是人!拿人不當人看,小虎子他吃鼻涕屙膿的爹不如我兄弟有本事,卻惡一百倍!我那婆婆,畜生也不如,吃都嫌我吃得多!哪像我媽來到兒子家還能做做飯搞搞衛生。何琳,和我比,你就知足吧!好歹我還給他家生了一個兒子呢……”

大姑姐眼圈紅了,可能說到兒子想兒子了吧。這時上氣不接下氣的母親好似唱戲般拖著長腔:“……青……青霞……青霞啊……”

大姑姐趕緊下去了。

王老太太已不在椅子上坐著了,坐在了地上,哭天抹淚也快哭得沒力氣了,看到閨女下來,氣若遊絲地說:“青、青霞啊,咱收拾一下還是連夜走吧,你娘命苦啊閨女,沒長眼睛把你嫁個好人家,吃苦受氣是咱娘倆的命!人不能跟命強,認命吧,咱就是死在外麵也不進這個門了!沒臉啊!”又一番擼著大腿哭。

青霞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真趕咱娘走啊你!半夜三更的,是人嗎你?咱娘一天三頓地做給你吃著,給你洗了一窗台的衣裳,雇個保姆也得花錢啊!還有點人味嗎你?”

老太太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骨碌爬起來就收拾包包,要走。傳誌撲通一聲跪在老娘腳下了,砰砰就是倆響頭,“娘,你兒子不孝,惹你生氣了!求你別走!以後有你兒子一口吃的,也有娘吃的,有你兒子一分花的,也有娘花的,就是兒子住窩棚,也能給娘留半間!娘啊,以後就是你兒子一個人過,也會記著娘的大恩大德!”

老太太抱著兒子痛哭不已,算是原諒兒子了。

何琳一晚上獨守空房。樓下老太太房間裏是個雙人床,結婚前二樓上舊的搬下去的,大姑姐睡的是原樓下的單人床。輾轉反側,氣憤,惱人,絕望,可又怎麽辦呐?不能半夜又撒潑吧。不得已給好朋友小雅打電話,怕打擾她,先發個短信試探下。馬上電話就打過來了。何琳大倒苦水:“我老公這蠢貨和你老公有一拚了,現在也和他娘睡一屋呢!”

“你怎麽搞的?你的情況比我好很多啊!”接著裏麵歎了一口氣,“我婆婆這個老變態,天天與我爭奪她兒子的所有權,媽的,我就不信他們就是睡一張床上也做愛!”

何琳打了一個冷噤,“不會吧,這不成了亂倫了?”

“所以嘛,我就說,總有一種功能是他老媽代替不了的,你媽再全能再是女神再碰不得也不能為你製造生理快感為你生兒育女吧!所以何琳,別硬碰了,智取吧,現在的男人都是沒斷奶的,光想著有奶水的他媽是人了,沒想著媳婦也是人,動不動就脅迫一方妥協到底!”

“嫁到這種農村底層爬出來的,寒心啊!”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5)

“城裏婆婆不也一樣?我家老妖婆你也見了,見我就像見敵人一樣——情敵似的,生怕一不留神我把她兒子全霸占了。”

“我發現我婆婆也這樣啊,生怕她兒子不向著她……是不是沒丈夫的老女人都有這種變態傾向啊?”

“有了丈夫又怎樣,估計丈夫也不能代替兒子在她心中的至高地位吧?我同事就嫁了個父母雙全的,據說老夫妻感情還不錯,也不住在一起,但也斷不了婆婆整天去兒子家突擊檢查,明裏暗裏指責媳婦沒照顧好她兒子,這媳婦比她兒子掙得還多……”

何琳沉默了,“我們就合該著有這種情敵?”

“反正我認命了,一不做二不休,我都調成上夜班,晚上我讓給她了,愛怎麽寶貝她兒子就怎麽寶貝吧,連家門我也不多進!”

何琳驚訝,“那你老公怎麽辦?有需求了怎麽辦?時間一長感情不就淡了?”

“那沒辦法的事,還不都是他的責任?媽的,以前我和他媽為他打鬧時,他自我感覺還挺好,兩個女人都搶他。現在我退了,他倒自覺了,三天兩頭來找我請飯吃,乖乖開房間,用他的錢,我們就包了一個房間,我白天睡覺,晚上上班。不過可惜了我的房子了,首付是我付的,月供也是我。唉,不想了,能自在一會就自在一會兒。”

“那我也該找份工作了。”

“找吧,自己掙自己吃也硬氣。這場戰爭是漫長的,那老東西能活過咱?!到她老了不能動了有她好看的時候,我是想明白了,現在惹不起,躲!等我緩過勁來,有你小樣好受的!隻要我和你兒子不離婚,就有熬死你的那一天,放鞭炮,普天同慶!”

嗬嗬,這兩三天沒見,一向文靜內向有受氣包傾向的小雅也能調整到強悍、堅韌、樂觀了,人的潛力真是無窮盡啊,怎麽挖怎麽有。不能再打擾人家上班了,人家的經比自己家的還難念。於是一個人就在寬大的雙人床上打滾睡,這日子還怎麽過啊?

第二天起個絕早,埋伏在樓梯後麵,聽見門響,趕緊探頭看,這老公還真是從婆婆房間裏走出來的,惡心吧。

傳誌真是個好兒子,起了大早插上電飯鍋就煮粥了,昨天硬邦邦的饅頭切成薄片,學著他母親的手法泡一碗鹽水,幹饅頭片沐在鹽水裏,再撈上來,扔進油鍋裏,吱吱啦啦的聲音中香噴噴的味道就出來了。邊做邊吃,消滅的都是邊邊角角。吃得差不多了,饅頭片也煎完了,全是外焦裏嫩、嘎嘣脆,裝了半碗,又加了一碗粥,送到他娘房間裏去了,然後上班走人。

老太太扒著窗戶看著兒子人高馬大的身影對進來的閨女說:“俺兒多好啊,拉扯了你們幾個,就屬俺傳誌最聽話,拉扯這個兒拉扯值了,好兒不嫌多,一個頂三個!”

何琳沒去品嚐老公做的早餐,而是到外麵小攤上買了點,又買了一份招聘報紙看了看,合適的不多。回到家上網找,看了幾個公司,覺得不錯,寫簡曆,發過去。何琳學的是設計,找的多是廣告公司,可惜她的經驗不足,婚前上班是文員,在一家上市公司,協助會議召開、整理文件文檔什麽的,現在不想幹那個了,好歹找個專業對口的吧。

一上午光簡曆就發了二三十封,有點惴惴不安,不會連個工作也找不到吧?悶不住,到外麵走了走,在附近別人樓下的拐角處撞見了婆婆正與一個老太太乘涼。那老太太是那幢樓下地下室房客的婆婆,姓胡,在這裏住半年多了。何琳婚前裝飾房子貼牆紙時就經常碰見她,當時她還羨慕何琳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樓,她兒子媳婦在北京十多年了還得租地下室,記得最清楚的是老太太隨口說了句:“貨比貨該扔,人比人該爭。”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6)

現在是人家老太太低下花白的頭認真擇菜,口若懸河語氣激昂的是自家婆婆,當時正說到“……媳婦生不了男孩,還要這媳婦幹嗎?一門人煙就沒了,你願意你兒子也不能願意啊,你老了還有兒子侍候,你兒子老了怎麽辦?絕戶,到哪裏都受欺負!”

胡奶奶低眉順目地歎氣:“就看這一胎了,我這媳婦肚子不爭氣,懷一個閨女懷一個閨女的,她媽閨女就多,傳到我家來了。”

“你給她找個偏方呀。”

“找了,不喝,說不管用,嫌我迷信。我就氣得沒話說,管不管用不喝咋知道?死馬當做活馬醫唄。我這媳婦脾氣不咋的,你一說她,就跟你翻臉!”

王老太太哼了一聲,“翻臉?那是你不得法,你要慣著她給你翻一次,嚐到甜頭了,以後一不如意她還翻!誰沒個脾氣?你吃的鹽都比她吃的菜多,第一次鎮住她,她就不敢了,現在小媳婦,哼,可不知道天地的順序,反了!”

胡老太太火氣也上來了,“我那兒子不行,一吵架他就不回來,熊包,就知道躲在外麵!”

“那是你沒法治住你兒子!自己的孩子,心眼脾氣又都了解,有些戲就得唱給他看!媳婦想和婆婆爭,差老鼻子了!媳婦又沒生他養他,又沒供他上學又沒給他花過錢,指望啥?俺家三個兒子,從小俺就教育他們,切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娘!更不能胳膊腿兒都拐向丈母娘家。”

“本來就是,媳婦哪裏大過親娘的恩情?我那兒子以前還聽,現在渾了,我一和他婆娘多說兩句他就出去……”

“兒子渾當娘的不能渾,你得告訴他:這娘隻有一個,氣死了就沒有了,天底下就再沒有娘了!沒了媳婦還能再找!不孝順的兒子幹不了什麽好事,連娘都不孝順,還能幹點啥人事?俗話說:娘是心頭肉,挖了就沒了,媳婦如衣服,脫了這一層還有那一層。”

何琳扭頭就走,呸!王家老不死的老變態,還這一層那一層,你們王家合該著沒有孫子絕戶吧!

到了家門口,抬頭看著被人豔羨良久的三層小樓,第一次起了悔恨之心,沒聽小姨的話,房產證聯名了傳誌的名字,一大失算啊,變成了共同財產想趕走那老變態都沒有理由理直氣壯了!不過還是得想辦法把她們打發走,這樣下去,遲早自己和傳誌的感情也得讓她攪和完。難道也要學小雅出門上夜班去?那不行,這樓一二百萬,全讓給她住了,想得美!得想辦法想辦法,智取——

這一刻她想到了婆婆和大姑姐來這裏的目的,不是老太太暴力打人帶著女兒“私逃”了嗎?如果知道大姑姐婆家的電話或地址,打個電話或寫個匿名信——可惜,她沒有大姑姐家電話號碼,也不知道她住什麽村莊。

6

第二天,大姑姐探頭探腦上樓找她,說是想應聘保姆,有個地址,怕找不到路,即使找到也怕迷路,摸不回來。

何琳心道,找工作,真想賴在這裏長住啊!管吃管喝住別墅買一搭二,還一個個淨裝大。雖不屑這大姑姐,她話裏有話嘴也挺損的,不過平時也沒怎麽得罪自己,反正沒主動得罪自己,比起她娘來,她也算好的了。再說也想探知她們的一些動靜,傳誌不理自己,每條道都堵死了。她們到底做何打算?什麽時候回老家啊?別從現在開始就準備在這裏養老了,也忒快了點,嚇也把人嚇死了。

所以何琳沒有拒絕她。

大姑姐趁機還欣賞了弟媳的臥室,讚不絕口,說這才是女人該過的日子、該享的待遇,人與人真是不能比的,心都涼到腳脖子了。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7)

何琳心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貧富差距、城鄉差距也不是我造成的,又不是我的錯。

王傳誌被糾纏無耐才人托人臉托臉東打聽西打聽打聽到個朋友的朋友家裏需要一名看護小孩的保姆,地點是順義孫河大橋附近。何琳青霞坐公交車一直坐到五環外,然後打車到了那裏,一片姹紫嫣紅的別墅區。那家門口還拴著一隻嚇人的大狼狗,朝她們狂吠不止。打了電話,青霞就進去麵試了,何琳在外麵等她。

父母將來不是想賣掉市裏的房子到外麵來買別墅嗎?這裏真不錯,清新,整潔,幹淨,綠化率高,空氣裏飄著青草和鮮花的氣息。何琳在小區裏轉了轉,等到大姑姐出來。

青霞好激動啊,用無比驚歎的口氣先把人家家裏誇了一通,這麽說吧,何琳住的也是小別墅,但早了幾年,外觀舊,也不時髦,人家是開發商統一建的,首先外表像掛曆上的,漂亮。內裏裝修,何琳根本就沒裝,隨便在牆上貼了牆紙,人家那是正兒八經經過設計的,據說光裏麵裝修就花了五十多萬。然後又說了人家孩子,大的五歲男孩,小的半歲女孩,感歎:“人與人差的忒不是一點半點了,像俺們村裏,凡是頭胎有一男孩子的,無論如何都不要讓要老二了,要麽抓女的去帶環,要麽抓男的去結紮,一點路也不給你留!隻有頭胎是女孩的,六年後才讓生第二個。你看人家這家,有錢,不照樣兒女雙全!人比人啊,氣死人不償命!”說到這裏,青霞打住了,再沒出聲。

何琳轉頭一看,大姑姐淚流滿麵,以為她也想生二胎要個閨女,說:“也就是富人有這個特權,一般市裏平民也是隻能生一個的。再說了,生兩個也養不起啊,現在養個孩子太貴了,男孩生下來就意味著負債一百萬,女孩好點,負債五十萬。”

再轉頭,大姑姐不見了;回頭,正摟著一棵楊樹哭呢。

何琳納悶啊,走過去,“怎麽了?”

“看人家孩子在屋裏跑來跑去,虎頭虎腦的,俺想俺家虎子啊!”青霞重重歎了一口,“多半個月沒見虎子了,心裏難受,不知道他在家怎麽樣了,那個流氓爹又打他了沒有?放心不下啊!”

何琳說:“也是,孩子小,離不開媽,久了,對媽就生分了。”

二人繼續往前走。青霞還在感歎:“大人的命不一樣,孩子的命也隨大人。你看人家的孩子這麽小就接觸到汽車、電腦、鋼琴各種玩具什麽的,我家虎子,除了玩彈弓,玩泥巴,掏鳥窩,什麽好東西也沒見過,什麽也不懂,跟人家比像個傻子一樣!何琳,你生在城市,父母教授的教授,當官的當官,真是有福氣啊,你的孩子也有福氣!不像俺鄉下人,目光淺,人窮誌也短,想盡辦法飛出那窮旮旯也飛不出去。像俺娘,你真別跟她一般見識,一個老太太活了這麽一把年紀,受窮受氣吃了忒多的苦忒多的虧,也窮怕了,也老糊塗了,現在一門心思想過點好日子,想要點受兒子媳婦待見的名聲。有些事,別往心裏去,原諒她吧!”

何琳愣了一下,有些感動,沒想到大姑姐也能有這個心胸,心裏閃過一絲小小的慚愧。

回到家裏,老太太已做好晚飯,知道媳婦幫閨女忙了,也做了媳婦最愛吃的紅燒茄子,破天荒地放了少許鹽。老太太何許人也,經過大半輩子人生風雨了,光兒媳就娶倆了,當然知道婆媳如何相處,該緊時緊,該鬆時鬆,絕對收放自如。何琳對於她,太年輕太幼稚,根本不存在城鄉婆媳文化的不兼容性。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8)

飯是好了,但不能吃,因為最重要的大人物王傳誌沒回來。王家飯桌上的規矩:當家男人沒回來,是不能開飯的;大家晚吃一會半會是餓不死的。

王傳誌那天又加班,他說是加班,反正比正常到家時間遲了一小時。但看到老婆和自己“娘家人”坐一桌時,真是高興,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招呼眾人之前先逮住老婆噓寒問暖一番,特別關心了感冒的情況,又問了陪姐姐麵試累不累,遭姐姐隔桌送來的微笑白眼也在所不惜。其實這個家,這個男人才是最擔心大家出現別別扭扭、四分五裂的局麵的人。菜端上來了,在老娘習慣性地給自己夾“精華”之前,他把更“精華”的那一部分夾給了何琳,找平一般,風風光光地給足了老婆麵子,讓何琳把三天前在飯桌上丟失的顏麵統統都給補了回來。

王老太太沉默不語,臉並不像想象的那麽難看。飯後,乖兒子也不像往常去老娘房間請禮問安了,陪著老婆到了二樓就不下去了,殷勤得又像談戀愛時一樣,鋪床展被,端杯遞水果,還主動把牙膏給擠好放那裏了。當然這種行動有了回報,何琳又原諒他了。反正總不能為了婆婆離婚吧?令人討厭傷懷的冷戰也打了好幾天了,就坡下驢吧。不過和解之前,何琳提出了六個條件:

一、以後小家優先。退一萬步,做不到小家優先,也要大家小家平等,小家不能處在下遊的、從屬的、可以被犧牲的地位。

二、盡可能把婆婆和大姑姐提前送回老家,婆媳是天敵,婆媳矛盾會致使夫妻矛盾升級。

三、婆婆和大姑姐還在的情況下,不能上二樓,動她東西。

四、婆婆不要再向鄰居胡亂說家裏的私事,讓人笑話。

五、菜裏少放鹽,不然她單吃,不洗碗。

六、如果婆婆再提不合理的要求,當兒子的要自覺前去屏蔽掉。自己的媽自己去處理。

傳誌基本沒意見,但逐條給出了釋義:小家當然優先了,是咱們在過日子嘛。

何琳:“但你媽說大河有水小河歡,大河無水小河幹!”

“我媽這麽一說,你也就這麽一聽,還真相信?”

“但那是你家太後啊!”

“太後老了,沒有皇後足智多謀和頭腦清楚。相信我吧。第二條,條件成熟立馬送走!”

“什麽時候成熟?”

“快了。”

“快點。”

“第三條:她們沒上二樓啊!”

“上了,我一看就知道有人動了我的東西!”

“是我翻的吧?”

“不是,相信女人的直覺吧。”

“第四,沒問題,我一定好好說她。第五,原則上沒異議,隻是我媽六十歲左右的人了,老習慣改不徹底,但我一定說!萬一她哪天再忘了,請你諒解,還是請安靜地賞臉吃,不然老人會傷心。至於洗碗,我自告奮勇!

床頭打架床尾和,當晚兩人就默契地AA了,還都高潮了。

第二天,傳誌西裝挺括滿麵春風地下樓,大家小家又和諧了嘛,心裏高興。在客廳裏透過窗戶的一束玫瑰色的朝陽下,被他媽左打扮右打扮,帶著七分欣賞三分仰視的眼神,整整衣領、拉拉領帶什麽的,而且老太太特愛幹這事,邊幹邊自言自語:“你看俺兒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眼睛不大,就是有神!各個零件單看也說不上好,就是合在一起顯精神、顯俊!腰直肩挺,咱王家五伏裏就出了這一個俊孩子,一個人就把一大家子給代表了!”

傳誌那個眉開眼笑啊,恨不得搖頭擺尾起來。

何琳一直對此頗有微詞,這樣赤裸裸地誇獎讓別人怎麽再引導、教育這個男人啊!男人就是不能這樣隨便誇,一配套改革,他的神態和脾胃馬上不知所以地在成年人與小孩子之間自由地切換——這讓她氣憤、嫌惡又有點妒忌,有點內傷了般,她也喜歡他在她這裏做小孩與成年人的切換——到處切換還不亂套了!昨晚真該再補充第七條:不準老娘再用近乎崇拜、油膩的語言那麽明目張膽地熱捧別人的老公,惡心又肉麻,把剛剛有點長進的人都誇小誇頑劣了,有破壞別人夫妻感情的嫌疑!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19)

在兒媳上樓後,老太太看著兒子沐在明亮朝陽下瀟灑的背影,又禁不住自言自語:“俺兒多招人啊,再找,也鐵定是黃花閨女……”

7

大姑姐與婆婆在樓下吵架了,惡吵的那種。幾分鍾前還好好的,沒事一樣,突然間就爆發了,都尖著嗓子唾沫四濺找自己的理由和指責對方,比與外人吵還凶狠、赤裸裸。

婆婆:“你就是賤!賤貨!三天不挨揍,皮癢,揍得你輕!有清靜的日子放著不過,千方百計死回去跟那家賤骨頭混在一起!中,你去吧,不要再回來,也別想再邁進我大門一步!讓你那雞賊把你人頭打出狗腦子來也別喊屈!你們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呐!”

大姑姐尖厲地反擊:“那是俺兒啊!不管俺兒俺還是人嗎?!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也是有閨女有兒的人,你扔掉一個?到頭來還不是指望你兒子給你撐腰、養老?活這麽一把歲數你怎麽這麽毒啊你!”

婆婆噴著唾沫星子,“俺毒?俺毒?俺毒也沒讓你少吃一口少喝一口拉扯這麽大!俺毒?俺毒當年生你時也沒一腚坐死你!今天倒反過來罵你娘毒!生了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慚愧俺也慚愧死了!沒有你這一戶,俺的老臉還丟不幹淨來!”

大姑姐失聲痛哭,“不就是我跟虎子他爸出事了嗎?後來不也明媒正娶了嗎?你處心積慮拿出來說,還有什麽好說的?”

婆婆指著大姑姐,咬牙切齒,“賤貨!浪蕩!熊包!隻會在自家窩裏橫著走!在你婆家怎麽像小鬼見閻王似的低眉順眼威風不起來?你也就欺負你娘不能咋地你!”

大姑姐跳腳,“我威風不起來,不是你財迷心竅非要人家砸鍋賣鐵拿兩萬塊錢買我肚裏的孩子,我能被他家看矮三分?!這一切還不都賴你心硬、狠毒!”

婆婆氣得啪啪扇自己的嘴巴,“都賴你娘老不要臉,管你們的醜事!是你娘一腦門醬疙瘩!那你就死在外麵好了,還回來幹啥?把你吹吹打打明媒正娶過去了,這倒成了你娘的不是,你胳膊往外拐拐得也忒不是地方了!”

“你就說說你拿了我那兩萬塊彩禮幹什麽去了吧,反正你沒給我!”

“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到現在,兩萬不值啊?!人家閨女都三萬八萬地要,誰不知道往娘家摟東西?是你自己賤,跟人家跑,才賤成兩萬!”

然後一陣乒乒乓乓聲中,除了“賤貨”、“憨熊”、“賤種”外沒有其他成句的了。廝打了有兩三分鍾吧,大姑姐嚎叫了一聲,出門去了。

何琳在樓上一動未動,沒想下樓勸或拉開,還怕她們打上來呢。她對老公家人,已滿心疲憊滿心厭倦,有時心裏恨得牙癢癢的,自己的新家,新婚燕爾,被她們搞得烏煙瘴氣,也恨不得她們“人頭打出狗腦子”。因此對這種內訌有點得意洋洋的冷笑,有看“狗咬狗一嘴毛”的快感。這母女之間尚且充滿了如此的齷齪和怨恨呢,還怎麽指望一個兒媳、她們眼中的“外人”對她有什麽好感?

人啊,無論姻親還是血緣上的關係,清清白白、簡簡單單的,沒有亂七八糟的利益牽扯進來藏汙納垢,相處起來才清爽、明了、溫暖,否則多親近的關係都能毀掉。二姨說的遠香近臭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有電話打進來,讓去麵試的。何琳打扮得清清爽爽,嫋嫋婷婷應聘去了。那家廣告公司在秦皇島接了一個地產樓盤項目,需要派遣平麵設計職員過去,待遇還是不錯的。何琳婉拒了,她可不想為掙那倆錢把自己的窩讓給老公那一家子,以前覺得是老公的至親,沒什麽戒心,現在可不好說了,說不定鳩占鵲巢登堂入室就成他們家了。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0)

遊遊蕩蕩回到家,見王傳誌在廚房揮汗如雨地炒菜,據說婆婆不舒服,心口疼,在房間裏躺半天了。嗬嗬,估計讓自己閨女氣的吧。

不知為什麽,何琳心裏特別高興,一股惡氣慢慢釋放了般,高高把包拋在沙發上,朗聲向老公宣布:“有家公司試用期兩千五,提成另算,讓我長期出差秦皇島。我戀家,拒絕了。”

在傳誌反應之前,老太太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跑到廚房問秦皇島在什麽地方,遠嗎?當得知隻有三個小時的車程時,氣得跺腳,“一年好幾萬呐!有好幾萬什麽買不了?在家裏閑著錢能從天上掉下來?真是,不知道過日子!請吃坐喝花錢敗家誰不會呀?”

她兒子勸她:“何琳沒出過遠門,不願去就不去了,在家不一樣找工作?”

“能找到工資這麽高的嗎?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現在誰家掙倆錢容易啊!打打鬧鬧吵吵叫叫還不是缺錢鬧的?年紀輕,不知道掙錢過日子,一個月兩千五,夠你兄弟在學校生活大半年的。傳誌,你給她說,讓她去吧,這個什麽島又不遠,星期天也能回來啊!”

傳誌有點開不了這個口,媳婦在家待著是待著,但一出門找工作,薪水就是他的兩倍還多,有點沒臉,尤其是自己老家人還在這裏住著的情況下。不過在老娘威逼下,還是硬著頭皮上樓了,“老婆,可以試試嘛,誰家跟錢有仇啊,對吧?”

何琳白了他一眼,“你不擔心有帥哥把我給勾走啊?”

於是傳誌又灰溜溜地回來了。他母親守著他的耳根罵:“沒用,麵瓜!連自己的老婆也治不了,那就養她到老死吧,累死你也沒人心疼!”

第二天,何琳倍兒神氣地又去麵試了,打扮得花枝招展,昂著胸從婆婆和老公麵前嫋嫋走過,淡淡的香水味留了一屋子。

“打扮得妖精似的,哪不是花俺兒的錢!”

“娘,你以後別這樣說她,聽見了,不又是吵架!”

“傻小子,俺是為你好!哪有媳婦上過大學不出去掙錢成天賴在家裏靠婆婆和男人侍候的?那上大學幹什麽?媳婦就得有媳婦的樣子,要在舊社會,早被婆婆拿擀麵杖掄得找不著正南了!”

何琳在路上還哼哼地想:她兒子掙那倆小錢,要都讓媳婦享用了,還不恨得咬牙切齒跳樓跳河啊!個把月的婆媳婦相處,何琳再不是婚前那個單純稚氣一心和老公過好二人世界的小女孩了,她學會了迂回,學會了戰鬥,更適應了婚姻的天然敵人和解構者——婆婆這個角色。絕不讓自己成為小雅那樣的逃避和逆來順受者,自己還陪嫁了一個小樓呢,還不能理直氣壯?都一幫什麽人呐!

當天應聘了兩家,不知道結果,要等通知。何琳自我感覺良好,還到星巴克喝了好一會兒咖啡,等天要黑了,才不情不願往家趕。一進家門,就吃了一驚,飯桌上有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在狼吞虎咽地吃東西,旁邊還有大姑姐——一切都明白了,她在弟弟家受庇護,白吃白喝,還把自家兒子給弄來了。以為這裏是慈善機構啊!

何琳立馬來氣了,什麽也沒說,噌噌聲音很響地上樓了。

婆婆雖然和女兒在慪氣,但事已至此,親疏遠近還是分得挺開的,板著臉孔對女兒說:“看,給你說不讓你把小崽子弄來,偏不聽,不光俺不痛快,何琳也不高興!”

大姑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那沒辦法,反正俺孩子帶過來了,不能把俺娘倆攆到街上討飯去吧?再說有了工作我就搬走,不會死皮賴臉賴在這裏,讓你這個婆婆難做人。寬限幾天總行吧?”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1)

她母親冷哼了一聲,“俺看你沒事找事,有個小崽子拖累著你怎麽去給人家幹活?還不是扔到這裏!誰願意給你看這外姓狗蛋?俺連自己的孫女都沒看多!”

孩子的母親也冷冷回了句:“要不說你毒呢!”

老太太把什麽東西踢得叮當響,那孩子嘴裏塞著滿滿的食物,用白眼球翻著姥姥。

“看什麽看,*****!和你那個遭雷劈的爹一路貨色,死皮賴臉學那麽像呢!”

一會兒傳誌回來了,看到姐姐和天上掉下來的外甥,也驚住了。一直罵女兒、外孫的老太太這時來了一百八十度的拐彎,拉過兒子到一邊,說起他姐姐的種種不易,說孩子也待不了幾天,青霞一找到工作就搬走了,特別強調讓何琳諒解一下,最末來一句:“娘舅親娘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你這當舅舅的,也體諒體諒外甥和姐姐吧,想當年沒有你姐姐那兩萬彩禮,咱的大學也不是輕易能念下來的呀!這就是人情往來!”

傳誌沒法,隻得苦著臉上去哄何琳——這媳婦怎麽就不能容自己家人呢!?

何琳說:“你養你媽,養你姐姐,我都沒說什麽,現在又養上你外甥了,還有完沒完?你到底把這個家當成什麽了?”

傳誌說:“我不是沒辦法嘛,她不聲不響地回去,一聲不吭地把孩子領來了,我能怎麽辦?”

“你下去告訴她們,限期都搬走!”

傳誌虎了臉,“這話我怎麽說出口?”

“你的家人你為什麽說不出口?想想我們簽的六條協議!”

“就因為我的家人我才說不出口,心腸沒法這麽硬!第幾條也沒辦法。”

何琳冷冷地看著他的臉,“好,我去說。”

傳誌一把拉住她,緊緊抱住,“何琳,我知道這次是過分了,但看在我的麵上,別爭吵了好嗎?橫豎都是我家人,我也難做啊!”

何琳看著丈夫誠惶誠恐的麵孔,沒想到他會突然軟弱,她趁機提條件:“那你保證,過幾天讓她們都回去吧,你看我們家都糟踐得像什麽樣了,我們的關係也不如以前好了……”

傳誌一口答應,充滿感激之情地又摟緊了老婆。何琳還是挺喜歡自己的男人用這種方式對自己投降的。這是不是意味著把這個男人從他娘的高大權威的陰影裏拉近了自己?

不過那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與眾不同到每一步都讓人驚掉下巴。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聽到“哢嚓”一聲、“哢嚓”一聲,清晰地從樓下傳上來。

“什麽聲音?”何琳側身看老公。

“饞。”惺忪的傳誌眼睛都沒睜,就說了一個字。

何琳左思右想,突然爬起來,趿著拖鞋跑下樓,果然看到那個孩子在用門框“哢嚓”、“哢嚓”地夾核桃,她立馬火冒三丈,核桃那麽硬,好好的門都給夾壞了,擺婚酒那幾天就讓這孩子把樓上的門夾得凸凹不平關不上,讓她生了好一陣子氣,現在在眼皮底下又故伎重演了,他媽在床上就能睡著?

“你幹嗎?都把門弄壞了,大清早的不讓人睡覺?”何琳是語氣衝了點。

沒想到那孩子從地上撿起夾碎的核桃仁,翻著白眼塞進嘴巴裏,嘎吧嘎吧嚼咽進去,騰出嘴來,“你神經病啊!我吃點核桃你也心疼,是用你的錢買的嗎?”

何琳有點傻,沒想到一個年僅六歲的孩子這麽理直氣壯地“鄙視”了她,她上前一腳把地上其他核桃踢散了,順勢推了那孩子一把——不得了,那男孩立即嚎叫著轉身進屋,砰地踹了一下門,大叫:“妗子揍我了!妗子揍我了!”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2)

於是樓上樓下所有的腦袋都出現了,一片狐疑和憤怒。大姑姐一下子把門完全打開,把小虎子從門後拉出來,孩子委屈變形的臉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中。傳誌三步並成兩步過來,揪了一下何琳,“你真揍他了?真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啊?不就夾個核桃嗎,他懂個屁啊!”

何琳呆了,沒想到事情急轉直下,成了這種局麵,連夾核桃損門都成了小事忽略不計了,重點成了她揍了六歲的小孩子!急忙辯解:“誰揍他誰是孫子!我隻是推了他一下……”

“你是大人,手勁那麽大,能推孩子嗎?”

孩的母親剛說完,小虎子的眼睛又吧嗒吧嗒往下掉,“妗子還掐了我,差點把我推到牆上撞破頭……”

何琳氣炸了,“撒謊!教育的什麽孩子,撒謊不眨眼!誰掐他了?隻是微微推了他一下,他那麽大聲辱罵我神經病你們怎麽聽不到?”

“我沒罵你,是你一上來就掐我!”孩子大聲糾正。

“對啊,一步門裏一步門外他罵你我怎麽沒聽見?如果他真罵了,弟妹不用你說話,我一巴掌扇死他!”

在當事人和直接證人的當麵嚴正抗議下,何琳發現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了,甚至一度恍惚自己真下手掐了孩子而瞬間失去了這部分記憶快感,現在是真的想掐他啊,也後悔沒掐死他!

傳誌看到何琳急赤白臉的,想說什麽也說不清,心道十有###就是了,什麽也沒說,拉了老婆就上樓了。倒是後麵的婆婆突然小聲說了一句對整個事件的觀感:“打狗也得看主人呐!”

何琳到了樓上就哭了,逼著老公承認:“你要相信我沒碰他!”

傳誌覺得她好無聊,“你剛才自己都說推了他一把。”

何琳忙改口:“你得相信我隻是輕輕推了他一下!”

傳誌麵無表情,“推沒推已經不重要,你為什麽非跟小孩子一般見識有氣撒在他身上?”

“沒有啊,我沒想把氣撒在誰身上,我隻想保住門——”

“你可以告訴他用小錘子或用磚頭石頭都行,小孩子還不都是大人教的?!”

何琳披頭散發了,有點絕望,“你是不是相信我打了他?”

“毛病!無聊!”傳誌穿了衣服下樓了。

何琳覺得氣憤和惱怒,精神上有負擔了,覺得樓下婆家人指責她有了理由。即便莫須有,她有辦法否定這理由的存在嗎?否定不了的,所以她才遭人恨。而她們正需要一個打翻她、重新站回道德製高點的借口,於是一切又順理成章了,婆家人必須找出她們占上風的借口才能理所當然又硬氣無比地住下去,連老公這人最好也冷冷地對待老婆,這房子作為陪嫁——媳婦對房子的天然所有權優勢才能被抵消。如果這個家庭歡聲笑語的,婆婆勢必喧媳婦的賓,奪媳婦的主,即使風和日麗,媳婦也不會痛快地與婆婆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不僅媳婦這麽想,婆婆也感覺到了,大家都覺得目前幾個人同居一幢樓氣氛吊詭了,好像正等著一場事故的到來。於是事故被一個孩子熟稔地製造出來,何琳是有些借機發泄自己的滿,讓婆家人自覺一下:媳婦不高興了,撤吧。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還被婆家人倒打了一耙,用門夾核桃一筆帶過不提了,虐待小孩子給放大了,而且剛和好的老公也被拉過去了。有點打碎牙齒和血吞的感覺。痛定思痛,何琳知道自己的對手比小雅的婆婆還狡猾和難纏,人家一比一,自己一比三,且那小孩子更不好對付,似乎小孩子的話比大人的更可信。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3)

不過有了小雅的前車之鑒,有了久經沙場的小姨的警告,加上近一個多月的實戰經驗,何琳已不像剛開始那樣隻知道哭、出去軋馬路和回娘家了,也在找機會,把失去的陣地奪回來,讓她們失去道義,打道回府。

正好那天要上班,新公司前一天打來的電話。何琳精心打扮了一下,沒吃早餐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了。

家裏隻剩下王老太太一家了,正在吃飯。見何琳這麽一聲不吭走了,傳誌心裏是有些不安的,早餐也沒給任何人夾菜。這一段時間改成他給眾人夾菜了。

老太太趁機教育女兒和外孫:“大清早的幹啥用門夾核桃啊?想堵窟窿眼子不能等晚上讓你娘給你砸?你也是,何琳推一把小孩,掐一把,那也是妗子,你幹啥大呼小叫嚎成鬼掐一樣?打架似的。”

青霞委屈:“你也不是沒聽到小虎子大聲嚎嚎,那麽大的人這樣打小孩,心是不是狠了點?”同時看了弟弟一眼,覺得弟弟沒給自己撐腰。

“你是住親戚,受點委屈怎麽了?”

“住親戚就要受委屈挨打啊?再說這是俺兄弟家,多遠的親戚?”

“那也是讓你兄弟為難啊!”

“怎麽為難了?天下莫大過一個理字,兄弟偏理不偏親就是了。如果是小虎子的錯,我一定狠揍他!”

婆婆說:“這次是何琳不對,不過下不為例。人忌揭短豬怕說壯,以後誰也不準再提了。小虎子你挨揍活該,誰叫你餓鬼托生的大清早用門夾核桃哢哢亂響?門這麽夾還能關上嗎?下次再夾我也揍你!晚上給妗子賠個不是,認個錯,你妗子大人也不計你小人過。”

聽到這裏,傳誌覺得自家人真是沒話說,尤其是娘,會處理事,能平息事,頭腦清楚,且公平公正。

兒子上班後,王老太太臉拉下來了,青霞趕忙乖巧地收拾碗筷,同時使眼色讓兒子不要搗亂,回屋。但那男孩翻著白眼並不理會。

“大妮,你不能在這裏待長了,不行,擱誰家裏也不行。這兩天領小虎子回家吧。”

青霞撅著嘴,態度很堅定:“我找了工作再走!”

“你找了工作往哪走?”

“反正找了工作就走,不會賴在這裏了,你不就是怕吃窮了你兒子嗎?”青霞說著傷心了,低聲嘀咕了一句,“親兄弟管啥用啊,親娘也不管用!”

老太太氣急了就罵:“誰吃飽撐的養你外姓人家的崽子!你日子過到茄子地裏就怪你自己瞎了眼,找這麽一個一無是處的龜孫子!沒離開幾天又把他的小崽子弄來,你受死活該,沒人心疼你!”

青霞氣得哼哼的,“俺自己的兒子自己帶,放到那個憨熊那裏長大了不又一個憨熊!?”

“你知道有今天!活該!不聽話,你隨便,別連累俺兒,別拖累你娘!”

青霞還沒回答,一個稚嫩的聲音恨恨地說:“死老媽子,就知道欺負我媽,想死哪去死哪去!”

老太太勃然大怒,走過去就要拿大巴掌打外孫,被女兒攔住了。那孩子轉身跑回母親房間,砰地關上門。

“操你家祖宗八代!祖墳上就不長好草,和你爹一樣是個瞎種,王八犢子的!”

青霞再也不說話了,隻聽母親嘮嘮叨叨:“……俺也是瞎疼你,弄個祖宗來氣你娘,早知道讓你在你婆家受死活該!農夫與長蟲,你就是那條長蟲!小屁羔子更是條小毒長蟲,還沒大就顯出毒性了!拉你們一把幹啥呀,還不落好,裏外不是人……有些人心比蛇蠍,良心都讓狗舔吃了,就不能對他們好,傷天害理!”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4)

8

何琳在新公司第一天還算愉快,公司人不多,沒多少爛事,老板人性情開朗,時常各處轉一圈,與員工們逗逗樂,因此整個辦公室充滿了輕鬆歡樂的氣氛。何琳很是痛快,找了個比上次公司的還棒的老板,小公司,老板個人的能力、氣質和度量顯得至關重要。就是心裏有事,中午還是與小雅通了電話,忍不住把早上的事嘮叨了一下。

早半年與婆婆打交道的小雅,就看透了許多,“你大姑姐身經百戰,你那點小伎倆怎麽鬥得過她?加上你婆婆在一旁畫龍點睛,你不灰頭土臉都難!不過那孩子那麽小就會說謊會編排事,我看你回娘家躲一躲算了,至少讓你老公知道你很不滿意!”

“我老公現在就知道我很不滿意。因為我很不滿意他才對我有意見,嫌我與他外甥斤斤計較了。”

“男人都天生偏向他家人,覺得那才是他家人吧,老婆不是。”

“所以我很生氣!”

“他就認為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他媽的我*****了,婚前竟沒看透他!”

“我也是低估了他媽對他的影響力,我與他家老妖簡直勢不兩立!”

“我也快了。你還好點,我還有一個大姑姐和一個很有心計的小孩子要對付。我都不願回家了,覺得那不是我的家,是他的家,回去了就壓抑!”

“我也是這樣,所以就搬出來了,暫時眼不見為淨。”

“我不想搬,那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才是女主人!為什麽讓他們在我家作威作福?”

“你家好點,好歹婆婆還有點顧忌。不像我婆婆,把我趕出來她可高興了,家裏總算隻她一個女主人了!對,你房子是你的陪嫁,你不能出來,但要同時拉攏住你老公啊,爭取讓他和你站在同一戰壕裏,不然打跑了婆婆,老公也失去了,不是雞飛蛋打麽?”

小雅是柔韌性的。何琳聽進去了,準備回家攏絡老公,老公還是講理的吧。

那天下班回到家,哦,那一家人已圍在桌旁吃上了。何琳氣,這都他媽的什麽人家,晚飯就是等到十點也要等到她兒子回來一起吃,誰先吃就嘮叨誰,敢情兒子回來就不管別人了!重男輕女,不是一般的自私!

何琳自己跑到廚房,自己煮方便麵,弄得鍋碗叮當響。

客廳裏的人也知道不好意思了。婆婆說:“誰知道她來這麽晚,以為在外麵吃了,不是嫌俺做飯齁死人嗎?”

青霞:“就是,弟妹不愛和咱們一個桌子吃,自己做更合胃口。”

婆婆又接上,“上班也是坐辦公室,累啥?俺在老家掰一晌午棒子,還是回來現做飯吃……”

幾句話下來,“不好意思”也自行消失了。傳誌一想也是,在辦公室做平麵設計,以前還說過邊做邊聽耳機用vitas,挺自在的。

何琳把方便麵端到樓上吃,差點沒把碗砸到地板上,這活幹得比牛多,吃得比豬差,活活當二等人啊!王八蛋!王八蛋!鳩占鵲巢,讓他們全滾蛋!

當天晚上,王傳誌很晚才上樓,他有些怯了,似乎害怕麵對何琳冷漠甚至不屑的眼神。他知道她越來越看不上他——看不起他的家人。這讓他倍難受,也更激發了維護自家人的欲望和潛意識,就無法避免與她關係緊繃了,也疏離了,於是她似乎更加討厭他家人,他更加看不上眼,甚至蔑視。他了解那種眼神,傷人自尊,讓他心裏揪疼,更加本能地去維護弱勢的母親和姐姐,於是惡性循環開始了。

他以一種不解、憂慮、防護又分明是對抗的姿態躺在床上左邊三分之一處,給她個後背,主動不理她。她占據了右邊的三分之一,也是個後背,更不理會他,一碗營養不良的方便麵就把她氣瘋了。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5)

吃一塹長一智,何琳第二天傍晚下班就在外麵吃了,邊吃邊生氣,這是幫什麽野蠻人家啊,老的少的占據了她的地盤,她倒到處找地方吃飯了,騰出地方讓他一家子享天倫之樂,呸!呸!呸!

吃飽肚子,氣才順一點,回到家,客廳裏沒開燈,隻有電視明明暗暗的光。青霞母子在房間裏吧,那孩子誰也不怕,隻對二舅有些怯意,估計是拳頭更硬吧。沙發上隻有老太太和她兒子,她兒子躺在沙發上,頭枕母親大腿,兩隻腿從沙發另一邊空挑著。母親正摸著兒子的臉,掏心掏肺地讚美:“俺兒長得就是標準,哪裏也沒多塊哪裏也沒少塊,勻!天生就比那歪瓜劣棗有看頭……”

何琳差點沒吐出來,覺得這對母子真是病得不輕,尤其是婆婆,戀子狂,做的說的那麽肉麻兮兮,簡直搶了媳婦一半的工作,這男人哪經得起無原則地誇啊!都找不著正北了。於是將門哐地關上。

那母子倆飛快地轉頭望,何琳目不斜視嗵嗵上了樓。

傳誌在後麵梗著脖子,“不吃飯了?”

“吃飽了!”樓梯上的人同樣簡潔有力。

“兒啊,你娘在這裏礙她眼了。從太陽沒落俺就開始琢磨你想吃什麽,她想吃什麽,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飯啊——娘也不想吃了,吃不下啊!”

傳誌高聲對樓上說:“吃過了也不知道打個電話,讓別人都等你!”然後低聲對母親說:“吃啊,氣什麽氣,她就這樣,自私!”

開飯了。香氣撲鼻中青霞母子歡快地跑出來,碗筷叮當聲中,剔了一桌魚骨。

照例,傳誌到樓上又占了三分之一的床,兩人神經都緊繃著,誰也不理誰,誰先投降自尊心會受很大損害般,你不是不願理我嗎?好,就按你的意思行事。好像誰也輸不起。

雖同樣每天八小時工作,何琳要比傳誌累得多,公務員還是比較清閑的,做平麵設計一天眼睛不走神地盯著電腦屏幕,還得絞盡腦汁地搞創意,人容易疲憊、上火,也容易睡著。

不知什麽時候,感覺有人推她,迷糊中順勢抱住了他的胳膊,黑暗中卻聽到他不太耐煩的聲音:“快點起來吧,你朋友來了!”

然後樓下傳來婆婆的說話聲和關門的聲音。何琳一激靈下了床,趿著拖鞋往下跑,在樓梯上就看到好友小雅穿著睡衣蹬著運動鞋,臉色蒼白,正與婆婆客氣。

在客廳裏,小雅請求在沙發上過夜,不好意思打擾了大家。何琳不由分說把好友拉上樓,把傳誌攆了下去。

“不好吧?”

“他活該!”

“他去哪裏睡?”

“讓他找他媽去!”

小雅睜大了眼睛,“不能往狼窩裏推啊!”

“他就在狼窩裏長大的。”

“何琳,我很抱歉……”

“不用抱歉,我們冷戰了好幾天了,看見他家人就不煩別人!”

接下來,小雅就說了自己發生的情況,自從被婆婆逼得上全夜班後,就吃住在外麵了,還在酒店包了一間房,時不時與老公嘿呦。

估計方海龜也是充滿內疚的,兩口子感情在“露水夫妻”中增溫。鴕鳥政策的結果便是擺脫了婆婆對小夫妻的影響。尤其是這兒子,上半身和下半身都在外麵吃飽了,對母親也不那麽熱心了,加上工作累,往往回家倒床就睡,沒那麽多話了。

鄭老太看到兒子回家越來越晚,越來越無精打采,對自己不那麽好了,而且哭鬧的理由也找不到了,反而好像欠了他似的。不由心裏惱怒,十有###又是媳婦搞怪,要搶走她兒子!於是心生一計,裝病吸引來了媳婦照顧。小雅善良啊,也希冀著婆婆感動之餘,良心發現,對媳婦好點,日子正常點。哪知婆婆白天躺在床上指桑罵槐,打碎她端來的茶杯,並話裏有話指責媳婦在酒店裏行為不端,不守婦德,不然不會那麽多天晚上不回來。小雅氣不過,與婆婆大吵一架,在暴風雨般的“*****”、“娼妓”、“賤人”聲中回罵了“老不死的”、“老變態”、“老賤人”。不得了,婆婆蓄著勢,隻等兒子回來一頓鋪天蓋地的大哭,控訴媳婦精神虐待了她,要死要活。不得已,那孝順兒子就打了媳婦一記響亮的耳光……小雅就逃了出來。穿著睡衣,沒臉回娘家,跌跌撞撞走到了何琳家。是“走”,不是打車,沒帶錢包,從六裏橋生生走到北五環。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6)

兩人裹著床單,並排倚在床上。

“你就不怕路上出事?這麽亂!”

“腦袋氣暈了,沒想到這一層。開始有點涼,後來連跑帶顛跑熱了,眼淚嘩嘩流了一路。”

“你老公真不是男人,最看不起打老婆的男人了!”

“唉,我老公是對他家老妖有求必應的人,那種情況下不打我,他老媽能輕易饒過他!”

“你婆婆真是個催命鬼,還是我小姨說得對,找男人還就得買豬看圈,什麽樣的圈養什麽樣的豬。那種殘破不堪的圈,寡婦兒子尤其不能嫁,這一對相依為命慣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生生插進去一個人,不拿你當假想敵才怪——樓下躺著的,傳誌的媽,也是寡婦,才寡了五六年吧。我家老妖雖不像你家妖婆那麽變態,可也是緊抓著兒子不放,看不得她兒子對我好,對我好就像搶了她的東西似的。我婆婆可有五個孩子啊!”

“女人一生兒子就變態?”

“不是吧,有的老太太很好啊,沒那麽依戀兒子,像我小姨,兩個兒子,她就不太願意去兒子家,她現在可是單身呀,反而有空沒空拿兩棵青菜往我家跑,一年總要出去旅遊幾次,雲南海南東南亞歐洲哪都去,可會享受生活了!”

“隻要兒子在,我家老妖婆哪都不去,家裏蹲!可能是缺少男人吧,年輕時就與我老公相依為命,把我老公當成她自個的半個男人了,除了不能做那個,什麽不都依靠他?”

“你婆婆五十多歲吧,這年齡的女人身體退化萎縮得厲害,估計也沒多少生理需求了,所以也不需要那個吧,你老公與她老公……有什麽分別?你不說你們是情敵嗎?”

“我就覺得她是大老婆,我是小老婆,她競爭不過我,淨出歪主意引起她兒子的注意,想辦法整我。”

“給你家老妖找個老伴吧。”

小雅想了一下,“先不說她,我老公願意嗎?他媽在他心裏可是純潔崇高的女神,找個老頭?嗬,不過我可以敲敲邊鼓看看反應。如果能把老妖嫁出去,我那戀母情結甚深的老公就他媽的可能恢複正常了吧?”

何琳也歎口氣:“自從老妖婆來了,我和老公才做了兩次啊,心裏煩,不願讓他碰,有時他也賭氣不碰我。”

“你婆婆要好得多,農村生活不容易,在兒子身邊有頓飯吃而已,不像我婆婆,心理上比我還需要我老公!”

“你就讓給她吧。”

“有時我也想讓給她,可確實舍不得我老公。我與我老公是一見鍾情,那方麵也很和諧,雖然他今天打了我,我一路都很生氣,想著怎麽報複他,讓他後悔,但要離開,我還是不舍得!如果不是他那個變態的媽,我們會生活得十分幸福,比大多數人都幸福。”

何琳接著歎兩聲氣,“如果沒有樓下的突然殺進來,我與傳誌也是開開心心幸福的一對啊!我老公耳朵軟,對他媽的話深信不疑,有時孝順到是非不分了。我覺得我家妖婆倒不是心理上需要我老公,隻是在生活中想緊緊抓住他,可能是炫耀和本能,也可能很有成就感吧,五個孩子中第一個有出息的呀——哼,那點所謂的出息——當作自己的傑出作品了。她就覺得我理所當然是他們家的——我是他兒子的,她兒子是她的,我也是她的了。可惜我沒承認這種邏輯,她很生氣。婆婆為什麽愛攪和兒子家的生活?”

“估計當皇太後的感覺很好吧。”

“他媽在我家還真想找老太後的感覺呢,她兒子閨女都聽她話,也孝順她,哄著她,本來嘛人家有養育之恩,不過這種孝和順也太過分了吧,讓老妖覺得她無所不能可以隨心所欲了!現在我家廚房、衛生間、客廳,整個樓下吧,成了她統治的天下。樓上還沒被她攻破,暫時由我統治,所以她就對樓上這片自由天地耿耿於懷呢,整天在寶貝兒子耳朵邊吹風,比我吹的枕頭風厲害,赤裸裸地誇兒子英俊、長得好、長得標準,賽似潘安……”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7)

小雅插了一句:“我家妖婆幾乎對每一個鄰居都說過一句話:我家鴻俊長得耐看,掙得又多,精通日語,在公司就是一大拿!到哪裏也能找個黃花大閨女!”

“我倒沒聽老妖婆明著說要給傳誌找個黃花大閨女——媽的,就憑他一個月幾百塊的小薪水,剛剛養活自己,他要找個黃花大閨女我能找個紅花王子!嗬嗬,估計我家老妖也是這個意思吧,最愛恬不知恥地高估自己兒女,有些話說出來我都酸得滿地找牙……”

“哼,這就是精神賄賂,兒子更和他媽親了。”

噢,何琳再一次內心受到觸動,“我說怎麽傳誌越來越不聽我話了,越來越難管教了,我死活看不到老公了,原來這個虛榮的東西去當受人讚美、整天被誇得屁顛屁顛找不著北的偉大而英俊的兒子去了……操他媽,這手玩得高啊!”然後與好友對望一眼,“我也有情敵了,是吧?”隨即冷笑著自言自語。“溫暖、理解、關注、讚美、仰視,什麽都能在他媽、在他家人身上找到,老婆的意義也隻能局限在床上了,這就是我們是外人、不受重視的根源吧?”

9

第二天一大早,何琳被樓下叮叮當當和“嗵嗵”的跑動聲驚醒了,大姑姐的兒子像打鳴的公雞,五點半就準時爬起來在客廳、樓道裏自由自在地玩耍、看電視或在樓梯上蹦來蹦去,有時也能聽到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到門口了,就是聽不到下文。估計樓下的人都交代好了吧,不準打擾妗子,她脾氣不好,得吵架。

何琳爬起來,烏著眼圈洗漱,打扮,然後交代好友,沒地方去先在這裏待著,樓上安全,餓了就去自己做點吃的,廚房裏什麽都有,不用理會別人,千萬別客氣。

老太太一直納悶兼氣憤呢,媳婦這半夜來了什麽披頭散發的朋友啊,非把兒子攆到客廳裏睡,氣得兒子窩在沙發裏幹瞪小眼發愣,那欠揍的孩子不到天亮也來攪和……說什麽還是親娘啊,體會得到兒子工作的辛苦,明天還得擠車上班,在沙發上團一夜如何受得了?最毒不過媳婦心啊!於是喚著兒子到自己房裏來,眼睜睜地瞧著他度過了翻來覆去烙餅似的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早從窗戶裏先後看著媳婦兒子離開家追逐公共汽車的身影,然後給吵吵鬧鬧的外孫做早餐,小孩子起得早,餓得早,他娘有理由懶了,因為有自己的親娘照顧啊!老太太一邊數落著兒子、媳婦、外孫、閨女,一邊煎饅頭片,再然後端上桌,一邊罵外孫“討債鬼”、“別人欠他的”,一邊收拾亂糟糟的地麵。那孩子一邊吃一邊一個白眼接一個白眼地翻老太婆。

一會兒,樓梯上出現了一盈盈漂亮少婦,麵帶微笑,穿著自家兒媳的衣服。王老太太轉身熱情招待,攀家常,端來了粥和煎饅頭片,一點兒也沒有怯意和陌生感。和小雅的擔心正好相反。

哎呀不錯呀,勤勞能幹,憨厚樸實,完全沒有自家老妖的陰厲、刻薄、尖酸之風,也沒清潔之類的怪癖。反正兩人都沒事,都寂寞著,都有傾訴的欲望。到底婆婆年齡大,經驗豐富,不懂現代科技沒關係,但懂得細致入微的人心和人性,因此從不提何琳的事,尤其不提這個兒媳的自私、懶惰、嬌氣,隻提大兒媳,也不說大兒媳不好,隻說自己作為婆婆如何對待大兒媳、如何為一大家子人操了一輩子心,比如農村計劃生育緊,生二胎時推牆啦、拆屋啦、罰款啦、拉著超生的人遊街示眾啦,婆婆說:“俺從不讓大兒家的出門,把她藏起來,她的一輩子還長著呢,年紀輕輕就出去丟人,俺孫子孫女將來也會跟著沒臉!俺大兒一家子將來怎麽過日子?農村裏人才壞呢,你力量弱就被人治,那些壞種就是想辦法欺負你!俺一個老太婆,黃土都淹到脖子了,沒啥怕的了,吃了一輩子苦,不怕吃最後一點半點,想讓遊街俺去!把俺綁到大卡車上,讓大喇叭廣播俺吧,俺一個老媽子,不怕丟人丟到大街上,想怎麽樣都行,就是不能讓俺家的孩子吃這些虧!俺家孩子臉皮都薄,怕他們想不開……”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8)

小雅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這麽懂道理的婆婆啊!何琳竟沒看到老人的優點和長處,隻顧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和婆婆爭強鬥狠奪權了。

“俺二兒媳婦何琳是個文化人,念過大學的,人家爹媽都有本事,領導的領導,教授的教授,城裏人的小姐,不懂農村人的規矩。何琳看不上俺,俺也沒啥辦法,俺那裏生活條件不好,有兒子靠兒子,沒兒子靠自己,反正還有幾畝薄地呢,勤勤快快的反正也餓不死,也活不痛快。在兒媳婦家受氣俺也認了,總比受別人氣強吧!再說有自己兒子在,就有口飯吃,俺也不圖更好,幹了一輩子活了,臨死能死在軟乎床上,死前不能動了,能有個遞茶遞水的,合上眼時,能看到兒女,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也行了。”

小雅淚流滿麵,直說王老太太心地善良,心眼好,會有好報的,接著也把自己婆婆家一籃子事說了一下,兩人還都哭了。王老太太蠻誠懇的,“這女人啊,少怕喪母,中怕喪夫,老怕喪子,你婆婆寡婦養兒,按說也有她的不易,沒有老娘的含辛茹苦哪有你女婿的現在啊!生氣時能想到這一點,也就能體諒你婆婆了。不過你婆婆在家啥也不幹還嫌你工資低就不對了,她兒子一月一萬多是不少,你一月六千也夠多啊!何琳前一陣子還在家閑著玩呢,這不剛剛上班,上班回來嫌累,給臉看,俺就裝著看不見,吃的喝的打掃衛生凡是能幹的俺都包了,不讓她幹一點活!衣裳俺也想給她洗,不讓俺洗,嫌俺手洗不幹淨,非讓機器攪,俺兒說機器才洗不幹淨呢!”

聊天中間,那虎頭虎腦的孩子把電視開得震天響,還把瓜子打翻了一地,被姥姥尖聲喝斥住後,被他媽帶到外麵玩去了。半小時後孩子又哭哭咧咧回來了,因為在超市看到一輛很貴的童車,沒給買,滿地打滾……

小雅就想說,何琳可能主要不是嫌棄您,您的女兒外孫也住在這裏這麽長時間了,把她住煩了,作為一個新婚還不到半年的新人來說,家裏人有點多,也有點鬧了。不過她沒說出來,怕善良的老人接受不了。

晚上何琳回來,小雅已經走了,走過客廳時聽到廚房裏婆婆在對她兒子說小雅如何如何好,同樣為城裏的姑娘,人家就能對婆婆這麽好,給婆婆洗衣裳,洗內褲,端倒洗腳水;自己上班忙,回家還給婆婆湊飯吃;怕婆婆一個孤得慌,還給婆婆買麻將桌,喊來四鄰陪著婆婆打麻將;平時更是水果點心不斷往家買,更不用說衣裳鞋帽了。恐怕婆婆受半點委屈,比兒子還孝順!你說人家娘燒了啥高香,咋這麽命好,攤了這麽一個好兒媳婦呢!?

哈哈,何琳當做笑話,馬上上樓給小雅打電話,笑嘻嘻地把聽到的婆婆的話轉告給好友,不無調侃地說:“嗬嗬,你說你受婆婆氣,讓婆婆###得沒地方去,但在我家老妖嘴裏,你婆婆可是有福氣的,竟攤了這麽一個心甘情願當公仆的媳婦侍候,把我家老妖羨慕得流了一地口水,在我家廚房裏為你豎了一個很高大的紀念碑呢!”

小雅一聽有點不對勁,“何琳,我就與你婆婆聊了一會兒天而已,沒說別的,更沒說到你。你婆婆隻說了她大兒媳婦和農村裏的一些現實情況,我也就說了我家裏的一堆爛事。這方麵我還是比較注意分寸的,說我婆婆事多不好的方麵時,還有意識地提醒了你婆婆一下,不要過多幹涉兒子媳婦的家庭事務。沒想到你婆婆看問題角度不同,隻看對她有利的那一部分,不顧我受的傷害,半夜被婆婆老公打出家門,卻羨慕他們所享有的權利和好處……”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29)

“所以不隻你遇到了一個惡婆婆,天下烏鴉一般黑,隻是黑法不同!”

“不好意思啊,給你壓力了,我不是有意在你家豎立那種榜樣的。”

“沒關係,我隻是生氣我老公回家後不黏我了,改成黏他媽了,一點點小屁事就乖孩子似的跟在他媽屁股後麵聽她嘮叨,聽她教誨,看到別人那麽親熱和諧我咋就這麽難受啊!?娶我這個媳婦幹嗎使啊?一屋子就我一個外人,上了一天班回來連個說話的也沒有,倍感淒涼和心酸啊……哈哈,不貧了,你忙吧,我掛了。”不真不假地說完後,何琳還真從麵龐上拭去淚珠兒,怎麽就不知不覺脆弱和多愁善感了呢?

忽然想起上樓時覺得哪裏不對勁,好像少了什麽東西。這幾天太忙,心情悶,沒有閑心管些亂七八糟的事,也就沒有上心。現在又跑到樓梯上,哦,買的那幾盆觀葉植物一盆也沒了,整個牆角光禿禿的,客廳電視機前的滴水觀音也不遺而飛。

“我的盆景呢?”她在樓梯上冷冷地問。

大姑姐自從兒子來了後就躲事,一有風吹草動就拉了小虎子回房間;婆婆剛從廚房露頭,也縮回去了,沒聽見一般。何琳恨恨的,行,找你兒子算賬!

傳誌出來了,麵對何琳凜冽的質疑,倒也坦蕩,“我朋友剛開了個店,缺少資金,借幾天裝裝門麵,過一陣子一定給好好送回來。”

啊,還有這樣開店的呀?何琳撇著嘴,“那你就拿我買的東西討巧?”

“那次他來咱們家,看上了嘛,還誇你有眼光!朋友開口了,我也沒好意思回絕。”

何琳鬱悶地回了樓。

傳誌心裏歎了一口氣,可千萬別心血來潮上三樓啊,那幾盆殘枝敗葉都藏到三樓上了。外甥那小子手賤,前幾天把電視機前的滴水觀音一葉一葉揪禿了,被眾人罵;昨天又拿了把小刀削著玩,把葉片飽滿的蘆薈劃拉得汁液到處都是,又被舅舅踢一腳;今天,不知什麽事心裏不痛快,一不留神把那幾片喜人的大仙人掌踩得泥餅似的,他已把外甥拖到衛生間狠訓了一頓。不過那小子太皮糙肉厚了,你熊他,他就小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你,白眼球多的那種,讓人心裏愈發惱火和發毛。一句話:這孩子性格養成階段被他爹教壞了,難管教了,長大很難長不成劉長勝那種好逸惡勞、遊手好閑又具有某種破壞欲望的人。

何琳在屋子裏轉一圈,覺得有人進來動過東西了,不是傳誌動的,傳誌的活動空間和動什麽她都熟悉,受那幾盆植物的啟發吧,直覺突然告訴她哪裏還少了什麽東西,隻是一時想不起來,當然玩具熊都不少,巧克力還在。她轉來轉去,越找不到越留心蛛絲馬跡,直到下麵傳誌高聲喊“開飯了”!

她知道是喊她,兩人還冷戰著嘛。她疑神疑鬼下了樓,在樓梯最後一個台階上站住了,有一枚暗黃色的小東西貼著牆躺在那裏。便伸手撿了起來,輕輕的,薄薄的,是一枚香港“五毫”硬幣。這一刻她明白了剛才在找什麽了,馬上折回樓上,果然那隻啃竹葉的熊貓儲幣罐不見了——她曾有過兩個儲幣罐,一隻小豬,因湊婚紗照錢打碎了,那裏麵是中國硬幣;另一隻是熊貓,裏麵可是幾年前就有意無意收集起來的世界各國的硬幣啊,包括歐元區以前歐洲各國的硬幣,都是父親母親外出旅遊和訪問帶給她的,價值倒不是很大,可是凝聚了她好幾年的愛好和心血呀!而且在做某項設計時,她都愛把這些各色硬幣擺在桌上,慢慢看,尋找靈感什麽的,那種端莊的金色或銀色圖案對高檔樓盤的LOGO設計很有幫助。平麵設計主要是一種藝術創新工作,創新不是天生的,需要引導和靈光一現的,每個設計師都有各自“頭腦風暴”尋找新點子的途徑,這些寶貝恰恰就是她的寶藏和秘密!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0)

血往頭頂上衝,一秒鍾之內就想到了那個翻著小白眼誰也不服的孩子,立馬拿著鑰匙鏈嗵嗵下了樓,樓下的人已經把飯菜擺上桌子了,忽然有些驚訝地看著她雄赳赳的身影直奔大姑姐的房間而去,誰也沒打招呼,打開門就進!

大姑姐和她兒子心生不安,小心翼翼往過道裏走。何琳像瘋了似的在裏麵翻東西,箱包、櫃子、鞋盒,連床鋪都掀了,但那一堆鋼蹦兒一枚也沒瞧見。愣神的功夫,大姑姐悄無聲息進來了,語帶不滿:“弟妹你找啥呢?你樓上少了啥?”

這時傳誌也到了門口,隻是沒進去。何琳不管他,眼神冷冷地逼視著翻著白眼的小虎子,“樓上窗台上一罐子硬幣不見了!”

在大姑姐發作之前,傳誌先咆哮了:“你什麽意思啊?懷疑我姐跑樓上偷你那倆破錢?!你有沒有腦子?樓上值錢的東西多得是,就抱那隻破罐子!?”

何琳也不甘示弱,回頭惡狠狠地喊:“你不知道亂講什麽?那裏麵有幾百塊錢的各國硬幣,是我花了好多年收藏的,一下子一鍋全給端走了!”

大姑姐忽地哭起來,“何琳,你想趕我們走就明說,用不著玩這種把戲誣賴俺們!俺們雖然窮,但也不是沒骨氣的,專門就到你房裏抱個小破錢罐子!說得俺們太沒誌氣了!俺寧願你說少了金銀財寶項鏈金磚銀磚!”

何琳一愣,是不是自己沒察看仔細,誰把熊貓罐移到其他地方了?就在這愣神的功夫,傳誌在外麵繼續氣急敗壞地咆哮:“不就是幾百塊錢嗎?什麽了不起的事!整天發這些窮神經,誰拿你的破罐子幹嗎呀!樓上你不是天天鎖門嗎?再說,那硬幣能花嗎?沒事你抽什麽風!”

話音未落,一個稚氣的咬牙切齒的聲音清晰地說:“你媽個×的就知道欺負俺娘,明天出門讓車軋死你!”

何琳打了個寒噤,扭頭看到一雙冒著寒煞冷氣的凶狠小白眼……恍然間就看到傳誌兩步跨進門來,守著所有人指著外甥的鼻尖:“剛才罵誰呢?看我不抽死你!”然後就是一腳,踹得孩子一個趔趄。

餘下的事情讓傳誌接管了。何琳滿含眼淚灰頭土臉地回到樓上,一邊生氣一邊沒忘尋找熊貓罐,忽然之間想不明白,大姑姐這樣善於與她婆婆過招與她流氓丈夫打對攻的強悍農婦為什麽能被她一句話輕易給指控哭了?真有眼色勁兒會用她好兄弟的同情心呀!

熊貓罐最終沒找著,戰事也偃旗息鼓了,樓下飄上來誘人的飯香,怎麽辦?吃了幾塊巧克力,半空著肚子洗洗睡了。上了一天班,看了一天電腦,又吵了一架,累啊!

樓下飯桌上,一直冷眼旁觀保持沉默的婆婆冷靜地問她外孫:“說實話,你到樓上拿了她什麽破罐子沒有?”

男孩滿嘴食物梗著脖子發誓:“我要拿了她的破罐子,明天出門就讓卡車軋死我!”然後他母親就打他腦袋,嫌他不會說人話。

老太太哼了一聲,半信半疑地嘀咕了一句:“說不誰。”

大姑姐不樂意了,“說不準?你親眼瞧見了?”

婆婆不吃“軟弱”這一套,“除了他俺想不起來誰抱一隻破罐子幹啥,大人都沒拿,破罐子自己能飛?”

青霞恨恨地低聲嘀咕:“能飛不能飛咱咋知道?誰知道那破罐子真沒了還是假沒了?有把屎罐子往自己頭上扣的嗎?再說,不就是一百多塊錢嗎?罵了大人罵小孩,至於嗎?”

老太太很不滿,“別說至於不至於,一百多塊也是俺兒家的,各種各樣的‘毛格’(硬幣)放著給俺孫子玩也好啊!都弄回老家去填老劉家的老鼠洞啊!”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1)

那男孩嘟嘟著小臉,沒有說話,也沒敢翻白眼。舅舅就坐在他對麵。

大姑姐覺得被拂了麵子,拉著兒子拂袖而去,沒回屋,去門外了。

傳誌說:“都少說兩句吧,丟也丟了,吵也吵了,既然都過去了,就別提了。”

婆婆很有預見性地說:“說什麽也不能再讓你姐在這裏待了,找不到工作就把她趕緊送走吧。這些天俺都煩了,置來那個劉家小王八蛋,整天吵得耳仁疼,你看那個事,那個多!他有爹讓他爹去養他管他去,咱們不管,外甥對姥娘家的人,還不無所謂。你姐讓她回家,過不好她活該,誰讓她當初瞎了眼哭著鬧著找這種狼心狗肺的人家!自己的事自己承擔後果。你娘老了,擔不動這麽多事了,這兩天你給她買火車票去。”

其實傳誌等這話好久了,青霞住了這麽久,什麽也不做,又帶來一個調皮搗蛋常出言不遜的孩子,的確不能再住下去了,可又覺得那是親姐姐,親姐跟著娘,當弟弟的沒法說話。現在老娘說話了,一切都好辦多了,青霞有怨氣也隻能照老娘發。老娘哪裏是收脾氣的對象?

晚上青霞母子很久都沒回來,傳誌也是懷著某種內疚吧,出去找他們,就在附近超市門口看到他們正吃炒栗子,就帶了他們到超市逛了一圈,買點零食之類的,一頓飯沒吃完就跑出來了嘛。當然還有何琳,她還一點也沒吃呢。

三人逛到兒童區,小虎子就明確地站到一輛電動兒童車前眼睛直勾勾地拔不動腿了。青霞拉他,“咱不要,忒貴了,每次來你都這樣,下次不帶你來了!”

一輛電池驅動的小車子竟近三百塊,傳誌也覺得太貴了。

男孩說什麽也不肯走,被拽急了,幹脆往地下一趴,不起來了。周圍逐漸站滿了圍觀的人,超市導購員也趁機推薦,說這款產品如何如何好,晚了就沒有了等等。

青霞尷尬地說沒錢,又去拉兒子,兒子幹脆打起滾,滾到導購員腳下抱住人家腿不鬆手。

有點丟臉了,不得已傳誌把口袋裏全部現金拿出來,不夠,又劃了工資卡,終於把電動童車拿了回去。

婆婆正在客廳等著,一見外孫眉開眼笑騎著小車回來了,氣得破口大罵:“操你老劉家祖宗,就知道花俺家的錢!這破東西到底讓你買回來了呀!給你爹要錢,還給俺們!有錢養你這種外姓王八羔子,還不像養狼一樣!你和俺們有啥親情?”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母親永遠最疼兒子,兒子的孩子是直係,心裏親,閨女家的孩子也就那麽回事,人家有自己的奶奶疼,輪不到姥姥,所以花兒子的錢給外姓人買東西就等於花自己的錢給別人買了東西。青霞太了解母親的性格了,什麽也沒說,帶著兒子就回房間了。反正便宜是占了,讓別人的嘴巴痛快去吧。

10

何琳第二天一早要上班時就聽到客廳裏電話響個不停,順手接了,原來電話欠費了,這個月光顧生氣抱怨了,忘了電話的事。中午利用午餐時間,到最近的銀行,操作員報上來一個數,她以為聽錯了:七百幾十塊!

怎麽會這麽多?她和傳誌各有手機,傳誌整天上班,用家裏座機不多;她經常用手機發短信,不得已時才用座機打.平時每個月也就百十來塊,撐死了也沒超過二百五的!這一下近八百的電話費從哪裏蹦出來的?

何琳沒交,利用同事在電話局的關係,先把電話通話清單打出來了,好嘛,六七頁的打印紙排得密密麻麻,反複出現的長途區號是王傳誌老家的,後麵跟的七位電話號不認識。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2)

晚上回到家,何琳當著大家的麵把清單拍在傳誌麵前:“你一個月的工資,自己交去吧。”

傳誌仔細一看,臉都變了,“誰沒事打這麽多長途?!兩天一個,一天一個,不知道用IP卡省著點啊!319775*,哪裏的電話!?”

傳誌大聲詢問,但沒有應答。看到老公發火,何琳心裏挺高興,嗬嗬,你們不是一家人嗎?好,自己處理去吧。也沒客氣,走到廚房先盛了一碗菜,拿著熱氣騰騰的饅頭上樓吃去了。婆婆一家愛吃麵食,吃不慣米飯。何琳今天覺得饅頭也極好吃啊。

傳誌氣得咕咕噥噥,走來走去轉圈子。他媽觀察了一陣,湊上前,讓兒子給說清了大概。老太太忍不住了,跑到女兒門前刻意壓低聲音咒罵:“你媽個×的就是欠收拾啊!俺前腳剛領你出來,你後腳就給你男人打電話,聯係得挺熱絡,你不是拿著你娘耍著玩嘛!你離不開那貨說離不開啊,不用跟著俺到俺兒家白吃白住!養你們一窩子白眼狼啊!俺說你一扭腚為啥這麽快把這小王八犢子給置來了,原來你們有那個點呀,耍著你娘玩啊……”

裏麵有微弱的聲音在辯解:“……俺死也不會給他打電話,娘啊,你怎麽糊塗了,俺是給小虎子打的呀!兒在千裏之外,娘想兒啊……”

何琳也顧不上吃了,偷偷跑到門外樓梯拐角處側著耳朵聽,很興奮,平時這一家子可是抱團抱得緊著呐,現在一張電話清單就讓他們從內部分裂了。

王老太太還是不住口地罵,罵女兒心眼忒多,耍陰謀,毒——她總算把這個字還給了她。晚餐大姑姐母子沒出來,隻有王老太太和她兒子在客廳安靜地吃,時不時傳來吸溜粥的聲音。再晚一會兒,估計母子兩人或仨人要開家庭會議了,討論一些忤逆之事。何琳安心地閉燈睡覺,這麽多天還從沒像今晚這麽高興,所謂敵人的壞事就是好事,敵人的好事就是壞事,哈哈,讓他們焦頭爛額心疼錢去吧,活該!

睡下沒多久,不知為什麽,直覺告訴她房間裏有……有一樣東西,空氣裏似乎有微微喘息聲引起的震動,脊背立時拔涼拔涼的,像日本《咒怨》係列營造的氛圍。

抬頭瞧了一下,沒有,側身睡去,還是不踏實,一把摁亮燈——

啊呀,六歲的小虎子正直愣愣滿懷仇恨地盯著她!

何琳心撲騰一下,嚇壞了,厲聲:“這麽晚了你幹嗎?”

男孩臉上有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青凜的光,“我來告訴你,你是個壞種!你挑撥我娘和我姥姥的關係,你明天就不得好死!”

何琳怒斥:“*****!滾出去!”

孩子突然彎腰將髒衣簍提起來向床上砸去,何琳一下子跳到地上,撿起衣簍反砸過去,沒中。男孩瘋了般,撿起地上的皮鞋、拖鞋狠狠地照準一個點砸!第一隻高跟皮鞋咣一聲落到窗戶上,掉下來——在躲避皮鞋炮彈的過程中,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何琳反手操起一隻琉璃花瓶,咣一聲砸在窗戶上,嘩啦一聲玻璃碎了,薄薄的夜風吹進來,然後又拿了個什麽東西,把另一塊玻璃也砸碎了——想大鬧不是?好吧,最好鬧到不能收場!

稀裏嘩啦砸了三塊大玻璃的功夫,有一隻尖頭鞋落在了她臉上,這下把她給徹底惹急了,尖叫著披頭散發撲過去,男孩見大勢不妙,拔腿就跑!何琳在樓梯拐彎處追上他,在那一平方不到的小空間裏,兩人你一拳我一腳便扭打上了,邊打邊嘰嘰哇哇地亂叫。主要是何琳叫的,會叫的狗不咬人,打架沒經驗啊,別看個子高出好幾頭,受打的麵積也大,沒占什麽便宜,潛意識裏覺得小孩不能打頭,可屁股又夠不著,用光腳丫踢了孩子幾下。男孩卻穿著舅舅買的圓頭皮鞋,腳沒任何顧慮,照準一個點猛踢!所以何琳疼就叫喚啊!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3)

各種聲響早引起開閉門會人士的注意,大家先後出來看動靜,最終形成青霞在前,老太太居中,傳誌斷後飛奔過來拉架的陣勢。

青霞最先到,一下子把何琳給抱住了,那男孩趁機狂踢了妗子五六腳,又在肚子上搗了兩拳!何琳號啕大哭,反手很響地拍在了大姑姐背上,尖叫:“你他媽賤呀!怎麽不去拉你狗崽子!”

那男孩見母親挨打,又猛踢猛搗何琳。何琳轉不過身來打小的,隻有再一連幾下狠狠地拍打大姑姐。大姑姐生氣啊,你打我啊?好,回打!何琳就兩麵受夾擊了。三人正一團糟,老太太擠進來了,拉架,是真拉架,卻不留神踩到何琳腳上了。何琳光著腳丫沒穿鞋啊,又被踩得哇哇猛叫!

總算傳誌到了,把四個人強行分開,尤其是一腳把外甥踢到一邊去,然後詢問怎麽回事。

何琳哭得滿臉是淚,不理他們,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地連滾帶爬又上去了,砰地把門關上,燈也摁不亮了,借著窗外微弱的光摸著衣服胡亂穿上,摸了半天把鞋子找齊,穿上,也不管外麵傳誌的敲門聲,然後拿了一個小花瓶握在手裏自衛,開了門。

傳誌急壞了,“何琳,你去哪?怎麽回事啊?你和小虎子怎麽回事啊!”

何琳目光透過一團糟的頭發,冷冷地看著他:“你們一家子過吧!有我沒她們,有她們沒我!”

婆婆喟歎了句:“這麽晚了,去哪啊?”

媳婦冰冷的目光掃過婆婆微胖的身軀,高傲而堅定地說:“我也有娘家,我也有家人!”

然後甩掉老公挽留的手,揚長而去。

傳誌木然站在門口,夏夜微涼的風吹著他衣服的下擺,和母親樓上樓下對望著,分外無奈,分外寂寞。

11

全家明拉暗幫圍攻她一個,還有假仁假義的,何琳給氣死了,磕巴也沒打流著眼淚回娘家了。

鬱教授感冒,正在家休著,見女兒哭哭啼啼回來了,“又怎麽了?鬧夠了笑,笑夠了哭?”

何琳稀裏嘩啦就是一頓控訴,也顧不上不好意思了。鬱華明納悶:“她們真打你了?你也真打小孩了?”

“我是氣不過,踢了他幾腳,可他踢了我無數腳,他媽、他媽的媽都明裏暗裏幫他!”

“可你與小孩子打也不占理啊!”

何琳氣得嚷了起來:“我怎麽不占理?那小畜生罵我,偷我外幣錢罐,一點教養沒有,我氣不過才踢他的!”

“可他有家長管啊!”

“他媽根本就不管!”

“那你管不是激化矛盾嘛!”

何琳總算明白為什麽小姨說她這個姐姐是書呆子了,讀那麽多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她就是太一本正經按常規理解事情,太低估那個孩子的討人厭的程度和她母親對他無原則的溺愛。

兩人僵持著,老何下班回來了,提了一小袋米,看到女兒的表情,說了一句:“某個小齒輪沒磨合好,又來取經了。”

鬱華明把女兒的控訴又複製給了丈夫,可能又加進了自己的主觀判斷吧,老何回過頭,“跟六歲的小孩打架還給打哭了,你讓我們找人家家長理論去?”

然後老兩口你一言我一語數落女兒的不是,什麽慣壞了,不能過一點緊手的日子,你若好好對人家媽,也不至於人家就那麽不講理吧?一個巴掌拍不響吧,農村人文化不高,憨厚,實誠,講不出好聽的,等等。當然也說傳誌的不是了,剛結婚沒多久,家裏來這麽多人,又是媽又是姐姐又是外甥,人多嘴就亂,住那麽長時間也不回去——當然主要問題可能出在何琳身上,嬌慣,不太會處理人際關係,直來直去,莽莽撞撞……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4)

在父母那裏沒得到安慰,何琳一氣之下給小姨打電話,鬱家二姑娘可不像老大那樣一腦子漿糊吧?

當時鬱華清正在牌桌上輸得一腦門汗,煩躁得很。電話來了,救命了,三下五除二下了牌桌,中止了黴運,屁顛屁顛奔向姐姐家。有鄰居說她把姐姐家當娘家走了,她還回答得理直氣壯:“在北京城就我姐兒倆,遠方的娘沒了,婆婆終於去陰曹地府了,混賬男人也給踹得遠遠的了,姐家可不是娘家!”既然是,那就像回自家一樣。

回到自家的鬱華清見到外甥女在沙發上苦著臉,心疼喲,就過去胡嚕她的頭發,“臭丫頭,傳誌王八蛋給你氣受了?”

鬱華明看不慣她們這樣,“你別嬌慣她!”

“不嬌慣她嬌慣你?你家庭幸福事業有成老公聽話不用別人嬌慣了,但也不能認為別人有了委屈就是矯情,自家一畝三分地風調雨順了就看不得別人去龍王廟拜雨求神?”

何琳不免有點添油加醋地把家裏發生的事又說了一遍——剛才對母親說的沒起作用,再有機會時會潛意識地作調整。

小姨的動靜果然與母親不同,一聽到“你一腳我一腳”時脾氣就給點爆了,“那小崽子就這樣欺負到你頭上?準是他家人挑唆的!###孩懂個屁,沒有家人的首肯他有這個膽兒?狗咬人還能看主人的眼色呢,這樣說傳誌的媽、姐沒少在後麵嚼你的舌頭,根本也沒把你這個女主人放在眼裏!他媽的傳誌也肯定讓他家人給洗腦了,所以他才不知道向著你!”

老何哼了聲,“洗腦?那是他家人,還用洗腦?當然會向著自家人了!”

“何琳是你姑娘,也是你家人,你怎麽不知道向著自家人?”

鬱華明:“咱得講點道理吧,自家人就無原則地偏袒?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鬱華清不理那對正牌家人,“臭丫頭,你打算怎麽解決?你拉不下臉我出麵罵她們走?你可得記住了:那是你的家,你才是唯一的女主人,隻要你不高興,你可以讓任何人立即滾蛋!就是你婆婆你也可以說!你不說別人痛快你就難受著,你說了讓別人難受去!”

何琳可沒這個魄力,那將置老公傳誌於何地啊!果然她父親說了:“傳誌還有臉嗎?”

“有沒有臉是他自己的事,再說是臉麵重要還是安穩地舒舒服服過日子重要?這麽委屈著,噢,自己家住著那麽多不相幹的人,吃喝拉撒,吵架開打,象什麽樣?哪裏又正常了?你要給他這個臉,幹脆自己不要過日子了!下嫁給他這個人,還真嫁給他一家子?這次不說清楚,七大姑八大姨以後有的上門!”

鬱華明:“不是現實國情嘛,在咱中國,嫁人哪有那麽簡單的,可不是要嫁給一家子!何琳選擇了這樣的人家,還能怎麽辦?離婚?”

鬱華清狠狠地冷笑了一聲,“別給我念什麽國情經,我不懂也不想懂,你們知識分子臭老九說什麽那是你們說的,何琳這事絕不能拖著,摻和到婆家的事情,苗頭不對,立即掐死!讓他們絕了這念想!剛結婚就養婆婆,婆婆不夠還養大姑姐,養了大姑姐還要養她的孩子,人家小孩沒父母?你們當自己是什麽啊?國家扶貧辦?這樣開頭,後麵還有一大串呢,他哥哥、嫂子、哥哥的孩子,他弟弟妹妹,一遇到事也要求來你家養著,你是拒絕還是答應?我告訴你,任何一家人中,付出最多最不落好的就是那個不會說話的孝子!你幫了這個幫那個,都幫出習慣來了,也把別人培養成依賴習慣了,那他們有點屁大的事就知道找你!一旦你們幫不動了或沒那能力了,不幫了,人家還會恨你!什麽叫升米恩鬥米仇?這就是!幫人可以,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幫急不幫窮,窮人忒多,你幫不過來!這個世界上,有誌氣的窮人遠比人窮誌短的少得多,一不留神你還幫出個白眼狼,咬你一口沒商量!你大姑姐家的孩子,不就是一條狼崽子嗎?你喂得熟嗎?”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5)

哎呀,何琳聽著有道理啊,果然是自己太天真了,一再忍讓,忍讓到自己被一個孩子打罵,而孩子的家人卻不一定認為孩子有什麽錯。

“那怎麽辦?怎麽讓他家人走又不傷和氣?”

“動腦筋啊!首先你得把傳誌拉過來,你婆家人一再這麽囂張,不就是有她兒子撐腰嗎?不然怎麽敢?不是你婆婆常給他洗腦嗎?說什麽兒子與娘親,娘養兒不容易,你也得給他洗腦,與你婆婆比著洗!告訴他,你與他才是一家人,是組織起來的新家庭,你們要生兒育女,一起生活到老死的,所以他的首要任務就是顧小家——你要能洗過你婆婆,你就能占上風過上好日子了;洗不過她,那就一輩子生活在她的陰影下吧,在老死之前別想著翻身了!”

老何有些不屑,“還有這樣勸人的,這家庭關係不是越來越緊張了嗎?搞得一家人像敵人似的。那怎麽說也是傳誌的家人,一個好男人能舍棄自己的家人嗎?這不是火上澆油嗎?過兩天我找傳誌談談吧。”

“哎姐夫,你先別談,他敬重你這個嶽父並不能成為你就是合適調停人的理由。他們的情況有點摸著石頭過河,來試探咱們的容忍度了,你那些大道理人家不見得不懂,隻是裝不懂!和風細雨的不要,解決不了問題,你盡管讓給我吧,對付這些無賴潑皮我還是有些辦法的,我不怕事,也不怕翻臉和打群架,我軟硬不吃,什麽也不怕,隻一個目的:清理咱姑娘家的門戶!”

鬱華明轉向丈夫:“我看行,讓她去吧。我琢磨著這一幫人住在這裏也不是事。你去說,萬一說砸了,就沒回旋餘地了。”又轉向妹妹,“好好說話,以理服人,別看不起人家,農村人敏感,也別粗聲大嗓跟人家喊。這事可以失敗,但別搞砸了。”

得到了主導權,鬱華清有些得意,“嗨,我辦事你們就把心放回肚子裏吧,很簡單的事,她們要不懂,我就掰開揉碎了說,直到她們明白為止!”

“這樣行,千萬別動上手。”老何還有些不放心。

“動手咱也不吃虧啊,我有兩個人高馬大的兒子呢,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哈哈。”

老何轉了幾圈,還是有點不放心,“我們的手是不是伸得長了點?我還是覺得讓傳誌和何琳兩人解決比較好,別傷了和氣……”

小姨子馬上笑話他:“老好人你這是婦人之仁,最要不得!婆媳關係,說到底也是男人最不能了解也最看不透的。憑什麽咱們的手不能伸長點?婆家人都蹲到姑娘頭上拉屎了,還不能伸手?娘家不就是姑娘的後盾麽,隻有後盾強大了姑娘才不受欺負!”

“人家那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

“傳統上,媳婦就是婆家人了。”

小姨子鄙視了姐夫一眼,這個上海男人,還真是軟弱加窩囊的代名詞,白活這麽一把年紀了,不懂,“傳統?他們按傳統程序娶媳婦了嗎?現在的趨勢不都是兒子結婚了,各家過各家的嗎?現代社會提什麽傳統,傳統上媳婦還一輩子都不用出去工作呢,咱家臭丫頭可是自己能養活自己的!”

12

那天不到九點,小姨就帶著何琳殺回家了。因為是周末,傳誌也在家,正看電視。他那個小外甥不敢挨電視了,在走廊裏吹肥皂泡玩。他母親和姐姐正在廚房裏燉雞腿。

鬱華清一進屋,“這誰家的孩子啊,玩這麽歡!何琳,你把一層租給別人了?一個月多少錢啊?”

傳誌一扭頭,愣住了,媳婦沒搬動嶽父母竟把這頭號潑婦給搬回來了,腦子一時空白,竟忘了打招呼。倒是他姐聽到動靜,從廚房一探頭,看到弟媳前麵站著一個穿戴體麵、目光炯炯的老女人正冷眼瞅著自己,覺得眼熟,沒想起來是誰。弟弟結婚擺酒宴時大家倒是謀過麵的,當時光顧熱鬧了,沒記住。於是把她母親叫出來。王老太太記得呀,和親家母長得相似的麵龐,隻是氣質不同罷了。薑還是老的辣,張口就來:“她姨,來了,吃飯了吧,一起吃早飯吧!今天起得晚,吃得晚……”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6)

“你們吃,你們吃,我吃得早,年紀大了,睡不得懶覺。我過來看看這房子是不是有毛病,”鬱華清音色洪亮、口齒清晰地說,“何琳說住不開,擠,我還以為一樓租給別人了呢。既然沒租給別人擠什麽擠?在北京這麽好的地段有一個三百多平的小樓,享福去吧!這裏大部分人奮鬥一輩子有個落腳的地方就算混得不賴!年紀輕輕的,想什麽呢,她爹媽現在都後悔給了她這麽大一幢房子,剛畢業剛結婚,自己先租房慢慢混去唄!年輕人不經過磨煉、不碰著點困難成不了大器!”

鬱華清說著,在走廊裏巡視了一番,“嘖嘖,髒成這樣,咋就不知道愛惜呢?現在這一帶的房價已接近一萬了,租出去一個月一兩萬也少說了吧。”

王傳誌因為太過緊張甚至都沒聽清楚。王老太太可聽明白了,這是來說道了。也不怯場,當下解下圍裙坐在客廳沙發上,“她小姨,現在東西是孩子的了,日子還是孩子他們自己過,過成啥樣,我們大人也不好說啥……”

鬱華清走過去就坐在老太太對麵,“日子孩子自己過——最開始我們就是這麽打算的才陪嫁何琳這幢樓。我們這邊疼姑娘,不想讓姑娘一結婚就背負二三十年的房貸,月月催命似的還銀行貸款;我們也疼姑爺,年輕人不易,能在北京站穩腳跟真的不容易。北京每年都有十幾萬大學生離開學校,大街上名牌大學生一抓一把一把的,真正能在這個城市混出來的還真不多!我們疼姑爺,一個男孩子,一無所有,剛結婚顧小家還要顧工作,顧不過來,大筆一揮就把這小樓陪了嫁,解決姑爺的後顧之憂!女方出房子,而且不算男方倒插門!在北京,有北京戶口的男的要沒房子還想娶媳婦?!嗬嗬,不說你也知道,這一點和農村一樣,娶人家姑娘不拿出點真金白銀的幹貨來,誰家姑娘甩你!傳誌,是這樣吧?給你們這套房子,你嶽父母向你提出其他額外要求了嗎?”

傳誌有點無地自容了,傻愣愣地“呃”、“呃”了兩聲。

王老太太心裏明鏡似的,知道對方拿房子說事了,照樣也不卑不亢,“俺親家心胸寬廣,能為孩子著想——反正這房子給他們了,往回說也回不去了,上麵還有俺兒的名字……”

鬱華清立刻抓住了這點,“房子聯名了傳誌,一、我們認為傳誌這人不錯,值得我們聯名並把何琳嫁給他;二、傳誌是個男人,我們要顧慮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臉麵,要不然吃住都在丈母娘家,像個吃軟飯的——我們正是顧及了這一點才沒讓孩子們為難。按說,何琳爸媽更有資格跟著住在這房子裏,還不是擔心人多、隔輩產生矛盾,讓小夫婦生活不痛快——這媳婦與婆婆天生不痛快,這女婿與嶽父母也天生不痛快,人若沒有自知之明,不痛快的事就更多了!對吧,傳誌,給了你這幢房子你嶽父母沒說你什麽也沒給你臉看吧?”

王傳誌臉紅得像紅旗了,又“呃”、“呃”了兩聲。

王老太太見兒子如此熊包,忍不住了,“俺們農村不比城市,一把屎一把尿拉把大一個孩子,再砸鍋賣鐵供他上學,求爺爺告奶奶四處借錢——俺家又是特殊情況,五個孩子,他爹又死得早,所有責任都落在俺一個婦女身上!俺大冬天的去刨地就沒穿過棉鞋,熱,穿不住天天幹活,男勞力的活……俺家所有的活所有的苦都讓俺自己一人受了。現在俺老了,活也快幹不動了,靠一靠兒子,有啥過分啥說處啊?”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7)

“不過分,沒說處!”鬱華清表示了強烈認同,“老姐姐,你比我有福氣!你好歹還五個孩子,辛苦是辛苦了但落了五個孩子,一個孩子靠兩個月,基本快把一年給輪完了!我隻有兩個兒子,也是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但他們誰也不說老了養我、接我去住,都他媽自私地自己過自己有滋有味的小日子!還都暫住著我的房子!都是兒子,差別咋這麽大呢?比起來還是傳誌孝順您啊,剛畢業就結婚,結了婚就有現成的大房子住,自己嫌空還把老娘接來一同住!老姐姐,我養兒子不如你,混得也不如你啊!您剛六十歲就住上媳婦的別墅了,我他媽猴年馬月也沒機會啊!還是您會教育啊!”

青霞憋不住了,“我弟弟不錯呢,一表人才,智商還高,在俺們那裏能考上北京的大學的有幾個?現在一畢業就考中了國家公務員,鐵飯碗,福利又好,還有三險。這條件和北京人差不到哪裏去了,你用不著指桑說槐嘛,講得我們巴結你們似的。”

何琳氣得要死,正欲反駁,被製止了。鬱華清翻了青霞一個白眼,不扯,“我們大人說話論家常,小輩插什麽話?住親戚也得有個住親戚的樣子才行!”

本來正在過道裏吹肥皂泡泡的小虎子見他媽受搶白了,冷不丁來了句:“你他媽別在我舅舅家胡說八道,我們是住我二舅家裏!”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鬱華清也不惱怒,站起來,走到孩子麵前,揚手一個耳光,伴著孩子母親的尖叫,朗聲說:“沒有家教的東西,也有你說話的份!問問你舅敢這麽辱罵我嗎?”

青霞奔過去,一把摟住孩子,側目怒視,“你怎麽打我孩子?”

“替你教育教育他。”

“用得著你教育?”

“你教育不好,我就教育,將來別人也得教育。”然後又回到客廳,像沒發生過什麽事一樣。

這一刻,何琳把這個小姨佩服死了,言簡意賅,行動迅捷,一下子把一屋子的囂張氣焰給打下去了。連那孩子挨了巴掌也沒敢哭鬧,更沒倒地打滾。

王老太太接著女兒的意思:“俺不敢說俺家傳誌千裏挑一,但也絕對是個人才!想當年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俺兒就考了個地區狀元!連鄉長都開著小車來賀喜……現在本科畢業,也進了政府了……”

王傳誌羞得滿臉漲紅。

鬱華清側身看著外甥女,“何琳啊,你聽明白了吧,我們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人家兒子高貴,值這個價!想當初我怎麽說來著,其一,女孩子找婆家一定要門當戶對,不門當戶對就買豬看圈!豬好不好與圈有直接關係;其二,婚姻大事一定要大鳴大娶,花二百萬娶的媳婦就是跟花二十塊娶來的有天壤之別!就說禮金與見麵禮吧,一定要,給少了都不行,不然人家不會看重你!不花錢娶來的媳婦人家就認為你是上趕著嫁,不會心疼你半點;其三,別的不說,你一個本科生,大學教授的閨女,找一個本科生本身就是個錯誤!在婚姻上,男的向下找,是找尊嚴;這女的就該向上找,不找博士也得是碩士研究生,收入低的公務員都不能考慮。一旦結婚了就要考慮過平穩日子,生孩子,養孩子。孩子,男人能替你生嗎?能隨你姓嗎?圖什麽啊?不就圖個好生活嘛!”

王老太太:“俺兒子是個人才,將來會掙上大錢當上大官的,大山不是一天壘的,河道不是一日挖的,遲早也得享受……”在她兒子製止下才沒說完。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8)

鬱華清揚著臉,“哈,什麽大官?多大的官?北京啥都缺就是不缺官,當街一磚頭拍死八個人,起碼四個處長三個科長半個部長,臭大街啦!將來?遲早?這都在哪裏呢?反正現在家裏搞得雞飛狗跳的,你們一家子合起來欺負媳婦一個,不就是因為她是外人嗎?”

大姑姐又辯駁:“講點理吧,誰一家子欺負她?她也沒少打別人……”

“沒挨到你身上,你怪會說話,一家子都圍著她,她不反抗還等著被你們打死啊?!你不也是在婆家挨打不過跑到這裏避禍的嗎?疤沒好就忘了疼了?沒點人情味啊?”

王老太太終於說:“行,兒子家住不下去了,過明天俺走!”

“你也不是住兒子家,是住媳婦家!”

“兒子家媳婦家有啥區別,不是一家?”

“喲,區別可大啦!這個家要是您兒子一手創建起來的,你說話的口氣才真的硬、腰板算真直了點,畢竟你兒子也有腰板給你撐著。媳婦的房子,讓您住是情分,不讓住是本分,婆媳之間有什麽親情關係啊?沒有你兒子在中間,你們誰認識誰啊?有兒子在中間,你們就非得住在一個屋簷下強捏成親人啦?”

王老太太算是栽麵了,她所有的理論,兒子是自己的,媳婦是自家的等等,人家不僅不買賬,還給一一化解了。看著麵前這位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估計是有備而來,而兒子在一旁又一聲不吭,不由歎了口氣,說掏心窩子的話了:“俺要是娶個農村媳婦,知冷知熱的,也不至於受這種氣。風俗習慣上,農村媳婦還是尊敬孝順婆婆的吧,高攀別人又有什麽好?”

鬱華清也掏心窩子了,“老姐姐您說得對,您這條件要真是娶一個農村媳婦,您還真享福了!起碼農村媳婦出身普通,受教育少,估計也沒多少機會找個好工作,更沒有房子做陪嫁!比起您兒子來,各方麵差遠了。人家為了巴結您這一門親,當牛做馬侍候您兒子,侍候您,侍候您其他兒女,估計也認了。這也倒符合農村習俗了。但首先是您兒子先破了這習俗,不願意找比您家門戶低的,非找我們家何琳!找我們家何琳,當然得按現代規矩辦事,不能按你們家的習俗。其實按你們家的習俗,您也理虧,傳統農村娶媳婦還是要求房子、三金、幾大件和拿得出手的見麵禮。這些您都沒出,非按現代方式,讓他倆自己想辦法,想養老了,又想到傳統了、習俗了。其實不管傳統習俗還是現代,您是怎麽對您有利怎麽來!老姐姐,您也活了一把年紀了,虧不虧心啊!?”

老太太就哭了,沒覺得自己虧心,是沒說過人家,兒女,尤其是兒子,竟不幫著自己說話。

這一回合,以鬱華清的全勝而告終。見好就收吧,目的不是離婚,非痛打落水狗。鬱家的常勝將軍起身告辭,帶著外甥女要走了。這樣走也不行啊,到了門口,鬱華清又回過頭,對一直傻愣愣的姑爺說:“你媳婦我先帶走,家裏收拾利落了你去接回來。如果時間太久,我就親自把她送回來!”

於是何琳跟著小姨消失在門口了。

王老太太放聲大哭啊,邊哭邊捶打自己,“作孽啊,俺這辛辛苦苦養的兒子有啥用啊!當不了家,養不了娘,娶了媳婦就把娘往外趕呀——”

青霞也哭,一為兒子受委屈,二為親弟弟家也待不下去了,要回到鄉下老劉家那個沒王法沒章法沒溫暖的狼窩了!而自己想改變命運,應聘三家保姆,竟沒有一家打電話來要……這不是天絕人路嗎?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39)

“兒啊,你說娘養大你容易嗎?想當年你上高中時住校,錢花完了,大雪封門,你娘俺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去給你送錢送鹹菜!還不是怕你餓肚子受委屈……兒啊,你這剛娶了媳婦才幾天啊,就嫌娘是累贅了,把你娘往外趕了,你看你娘六十多了還能下地幹活不?唉,娘疼兒啊,心都能掏出來,要兒孝順老的,一個小手指頭也指不上啊!”

王傳誌單腿跪地,也陪著老娘掉眼淚,“娘,你說咋辦吧,你要讓我離,好,今天我就和她辦手續!我們搬出去!”

王老太太愣了一下,“傻兒啊,你幹嗎搬出去?這房子有你的名字,你就得住著!人家讓娘走,不歡迎當娘的,娘就給她騰地兒。你搬走為哪般啊?”

王傳誌又哭了,“娘啊,你就這樣走了,我難受啊!”

老太太把兒子扶起來,“兒啊,知道你娘為你受的那些苦就行,不要忘了就行,在你吃肉時沒忘在老家四壁漏風的破屋裏吃糠咽菜的老娘就行,那俺養兒也算值了!日子你得好好過,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俺就相信俺兒有那麽一天,當上大官掙上大錢,在北京買一個比這還大還好的房子,再把七老八十的老娘接出來!兒啊,你一定要有這個心啊!”

王傳誌哭得稀裏嘩啦的,猛點頭。

老太太這才罷休,不哭了也不鬧了,自己回房休息去了。青霞逮住機會想說弟弟幾句,卻被弟弟頂撞回去了,“說什麽說?走到哪裏把爛攤子帶到哪裏,你把他弄來幹嗎?他沒有自己的家?就是你事多!”

青霞連忙拉了兒子回房間了。

王傳誌這個難受啊,百爪撓心,覺得自己卑微又失敗,老娘不理解,老婆麵前又沒落人。氣自己家人,兒子剛結婚根基淺,積累不夠,剛到兒子家就想當家做主,什麽都想管,什麽都亂伸手,弄那麽多人過來,小孩又不聽話,搞得哭哭鬧鬧、雞飛狗跳,就不知道收斂點?讓自己難做人!

媳婦也是,矯情、嬌氣、自私,容不下自家人。那麽大的房子至於住不開嗎?婆婆又沒閑著,做飯、搞衛生、洗衣服、收拾房間,什麽活都幹了,動不動還雞毛蒜皮不足掛齒的小事揪起來沒完沒了,動不動就往外跑,往娘家跑,眼裏一點不容老公家人。這日子還怎麽過?不是口口聲聲愛老公嗎?這老公不是娘生爹養的?愛老公就不能愛屋及烏對他的家人寬容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好?排斥老公家人,這是愛情嗎?是什麽樣的愛情?再說出嫁了,嫁過來,不管什麽形式的,總得對婆家人親近一點吧?要不還出嫁做什麽?讓老公在家人麵前沒臉!

何琳在娘家也生氣呢,傳誌什麽都好,但在他家人麵前怎麽突然就變成另一個人?毫無原則,偏聽偏信,對他家人,尤其是他娘,俯首帖耳,哈巴狗一樣,乖得毫無個性,是非不分了。而且越是守著他家人對老婆越冷淡,也愛表現出某種支配的欲望,想證明什麽?證明他家人高貴?或用這種對老婆不太上心的方式表現一種自在的男性尊嚴和驕傲?或是在家人麵前證明自己還是原來的自己,沒有移情別戀?他家人也真難理解,看不得兒子對媳婦好,一旦兒子兒媳不和,取得多大成就似的。真他媽和睦家庭的克星!這就是傳說中的隱性第三者?看來小雅家的婆媳故事某種程度上也在自己家上演了,婆婆隱隱約約上位成那種堅韌的第三者?沒有老公平衡著,這家人不好處啊!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0)

不過總算婆婆要走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被人數落到臉上,不走也不行了。娘走了,傳誌應該恢複常態——聰明、理性、溫柔、勤奮,有著獨立的人格和明智的識辨能力了吧?那麽他應該到嶽母家負荊請罪,深刻檢討,再請回老婆了。哼,一定讓他吃吃苦頭,絕不輕饒!

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一等就是十天。等得焦灼、不耐煩、悔恨,甚至有點失望、心涼了。

本來母親走了三天後,傳誌就想老婆了,屋子空蕩蕩的,有必要去嶽母家賠不是。娘走了,日子還得接著過不是!男人有時就是鴕鳥政策,到哪一步說哪一步,尤其是對於家庭瑣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向愛被推著走。

現在都被推到老婆娘家門口了,老家來電話了,是二舅,大發雷霆之怒,直接在電話裏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傳誌啊,俺真沒想到你能把你親娘從你家裏直接攆出來!俗話說,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你還是人嗎你?!那可是十月懷胎生了你、又一把屎一把尿拉把你長大、又砸鍋賣鐵供你上大學的親娘啊!你鐵石心腸啊?!把你娘連夜趕出家門,養你這個憨兒中啥用啊!連你娘都保護不了,讓你媳婦和她家人欺負,你是你娘的親兒子,你就不能給她撐腰長誌氣啊!養你個白眼狼管啥用啊?媳婦算個屁!女人多得是,你大學念完了,也是政府的人了,還愁沒媳婦?可你娘隻有一個!你怎麽能為了一個女人坑害你親娘?你那媳婦,找的那物件,從開頭俺就看著不是個好東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不出手教訓這不孝的媳婦,她指望啥懂事啊!不成材的媳婦迷!羊都知道跪乳,你這畜生是不是覺得脫離農村了,連娘也嫌棄了?!早知如此,當初讓你上什麽學,在家種一畝把子地受苦受累算了,也不至於知識越多掙錢越多越沒良心!想想你死去的爹吧,你這不孝的蠢東西,政府發現不了,俺就代俺姐去北京告你,上訪讓上級查你,讓你好日子過不成……”

傳誌汗流浹背,字字句句啃噬著他的心。有一忽兒也覺得自己忘了本,好不容易從貧困的底層爬上來了,對家人關心不夠,尤其過於遷就了媳婦。想必母親跑回娘家麵對兩個兄弟哭訴了吧。一想到白發蒼蒼的母親在外人麵前流淚,傳誌不由心裏發酸,這個年輕時養育了五個孩子年老時守寡的母親一生辛辛苦苦都奉獻給幾個孩子了,一心想著兒女中能有一個出人頭地的,救一救這個一貧如洗的家……想到農村生活的艱辛,母親的苦難,那幾畝玉米地就靠她一雙粗糙的起滿老繭的雙手,傳誌就眼睛濕潤,心裏充滿了苦澀,記憶和愧疚塞滿了大腦。有三天,沒有去想何琳。

這一股勁過後,日子還得過啊,母親反正走了,再悔恨也無濟於事了,以後彌補就是了。還得去嶽母家請老婆。

大舅的電話又接踵而至,大舅不像二舅脾氣火暴,說話是和風細雨滲透型的:“傳誌啊,你娘生病了,年紀大了,又坐了一夜火車,加上著涼,又有點生你氣。有空回家看看吧,你娘拉扯大你不容易。唉,也不是你大舅說你,有點娶了媳婦忘了娘啊!你家裏的不行就算了,現在真正孝順的好媳婦有幾個?但兒子不孝可是讓人指著脊梁骨罵的啊!你老娘就說啊:媳婦不孝順不怨媳婦,怨兒子,兒子沒用啊!俺琢磨著也是這個理:一是你沒娶著孝順娘的媳婦,二是你自己撐不起來,鎮不住媳婦!傳誌啊,咱不興這樣的。媳婦那邊你慢慢做工作,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這娘可得養啊!你娘年紀大了,幹不了幾年活了,你還想累死她啊!雖然你兄弟姐妹五個,但隻有你供出來了,也是最有本事的,不靠你靠誰啊?家裏一畝地一年也收不了幾百塊錢,你坐辦公室,掙錢容易,現金月月發。先這樣,你每月給你娘寄倆錢來,等你那邊理順了,再想想辦法,行不外甥?”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1)

傳誌又是三天大腦充漲。在農村,娘舅算是很權威的長輩,有家庭矛盾時一般都請娘舅出麵調停,母親的親兄弟嘛,父親的平輩,關係親密又超然一些,受人尊重。一般情況下,大家都買娘舅的賬,也吃這一套。因此先後受到兩個娘舅的斥責和勸告,傳誌也認為是理所當然,並深深作了自我反思,反思的結果還是先平息目前局麵,將來有機會再給母親補償。

因此一直拖延到第十天,他才姍姍去敲嶽母的門。

老何夫婦對姑爺的遲到已有微詞了,不過總算本著誠意來解決問題了,還是高興地接待了。照例,老何親自下廚;照例,凡是上門趕上做飯都要一起吃的,傳誌也要去幫廚。廚房裏這兩個因姻親關係走在一起的男人說話都很客氣,謙虛的老何先是做了自我檢討,說女兒在家比較寵,脾氣不好之類,也希望小兩口以後互敬互愛,相互包容,互相體諒磨合。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傳誌也很感動,自然滿口答應,還許諾公務員轉正後,就考在職研究生,好好深造,將來掙更多錢與何琳好好過日子等。其實老何夫婦喜歡的就是姑爺的這份上進心。

不知誰嘴快,鬱華清也來湊熱鬧了。傳誌見到這個潑婦就頭大喲。

飯桌上傳誌很殷勤,端茶遞水拿筷子,什麽都幫著何琳,表現得既體貼又乖巧,私下也道過八遍歉了。老何夫婦也配合出麵攆閨女走,不讓她在娘家住了,不成樣子。

矜持也矜持了,何琳也是蠻高興要回去過夫妻二人生活的。倒是鬱華清,在飯桌上多起事來,趁機教育姑爺:“傳誌啊,你們都結婚了,成立了小家,好男人當然以小家為重,將來還要養育孩子。孝敬父母,當然要孝敬,孝敬就一定得接來住一起嗎?婆媳是天敵,關係不是一般的難處,很多人過到中間妻離子散都是因為婆婆在裏麵攪和的啊!整天在一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裏去啊!你家兄弟姐妹多,你母親也不一定非在你家,你剛工作,掙那倆錢,北京生活水平又高,多養一個人不容易呀!農村生活水平低是低了點,用錢的地方少呀,關鍵是婆媳見不著麵大家過日子清靜。你看,我離我倆兒子家都沒出十站地,我就不愛去,去人家幹嗎?是看媳婦臉還是給媳婦臉看?親戚啊,遠香近臭,不能紮堆的千萬要分開,過年過節走走,給倆錢,熱鬧一下,誰臉上都好看也就行了。就說你比較好說話好麵子的嶽父母吧,你要天天登門請吃坐喝,長了也會煩的!”

傳誌一聽,也有道理啊,在北京的同學大部分就是這樣的做法啊,於是對家人的內疚感慢慢消退了,就坡下驢,吃過飯帶著何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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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琳和傳誌又恩恩愛愛親親我我了。到底是年輕人可塑性強,撅著嘴巴甜膩膩地叫幾聲:寶貝、小豬、豬頭、honey,做幾頓好吃的,來兩場高質量的性愛,多半又和好如初了。所謂家庭鴕鳥,除了工作和職業規劃,對家庭事務一般都是被動型的,很少建樹。有婆媳關係時,拚命和稀泥,兩邊哄,哄好沾沾自喜,哄不好,悶悶不樂,一般想不出其他辦法。待老娘走了後,傳誌忘記了前嫌,又能一門心思地哄老婆了,哄到自己沒危機感為止。挺不容易的嘛。

何琳看到了老公的努力,隻是不能忘記婆婆在時一團糟的場麵,恩愛之餘,也學會了做思想工作:請婆婆以後少來,原因如下: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2)

一、婆婆來了,老公的第一身份由別人的老公變成別人的兒子了,老公的責權利也相應調整到別人兒子的責權利了。妻子再看不到自己的老公,隻看到別人的兒子了,不爽。

二、自己的家,自己就是女主人,婆婆來了,婆婆想當然地認為自己也是女主人。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兩個女人會為了在這個家庭的地位、支配權、人事權等權力吵架,煩!

三、在家裏,媳婦想看到老公為自己忙碌,而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圍著他母親打轉,同樣,婆婆也是。婆媳婦互相吃醋,煩!

四、婆婆太愛誇兒子,太寵兒子,經常一不留神把他當做小孩寵著,嚴重影響老公作為別人“丈夫”的責任和義務。內傷!

五、婆婆想以血緣親情支配兒子的錢財,更影響了太太當家做主的權力,也違反了夫妻共同財產的法律規定。

暫時五條。

傳誌同意,逐條解讀:

一、那是我媽,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天理難容。孝是人類第一善舉,做人必須要講孝道,所謂重生不重死,百善孝為大。不僅孝順我媽,也同時孝順你爸媽。

二、婆婆和太太要相親相愛。婆婆老了,幹不動活了,媳婦要多擔待,心胸開闊一些才有好日子。

三、娘疼兒子天經地義。咱要生了兒子,將來你也得當婆婆。要是媳婦也這樣抱怨你,你心裏難受不難受?

四、婆婆老了,想依賴兒子,媳婦大度一點,忍讓一下,老公會報償她的。

五、婆婆隻是替兒子節省錢,也是變相地為媳婦省錢嘛。婆婆都這麽大年紀了,她要錢幹嗎用?媳婦太敏感多疑。

逐條解釋完了,聰明的傳誌承諾:以後少讓婆婆來,能不來就不來。

何琳權以為自己勝利了。然後又說錢,“以後我們要攢錢,買房子。”

“又不是沒地方住。”

“現在房子升值快!這年頭投資什麽也不如投資物業,來錢快啊!你看你上四五個月的班,一分錢沒剩下,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省吃儉用,你以後每月二百五十塊零花,我二百,要把首付攢出來。你工資卡再交上來,供我調度就是了。”

就這樣,何琳把家庭財政大權又抓了過來。

拿人家工資,還得塞倆棗吃,起碼覺得讓你拿著錢對我得有點好處吧。於是周末加上周一周二,何琳公司組織員工出去玩,可以免費帶家屬。何琳高高興把傳誌帶上了,大部隊浩浩蕩蕩開去了野山坡。大夥遊山觀景,騎馬,坐滑梯,吃烤全羊,住山間別墅。大熱的天,山裏氣溫如開了空調,自然陰涼,空氣也出奇的好,滿山坡的負氧離子,一幫人都玩瘋了,浪費了不少相機電池。這小兩口如漆似膠的,權當補度蜜月了。本來嘛,以前計劃過想去普吉島或海南島,去美國加州姐姐家也考慮過,但就是沒剩下錢來。傳誌也有歉疚,他的工資在母親和姐姐居住期間花了一些,走時連火車票加帶著,卡裏接近負值,難怪何琳生氣。

正因為如此,他也不用老婆大哄,自動就好好的。兩人從野山坡優哉遊哉回來,行,省了一筆錢。結婚了,也懂得油鹽米醋茶了,有一個不能花倆了,得計劃。

不過何琳發現傳誌老背著她打電話,一說就半天,肯定跟他家人通話吧,鬼鬼祟祟的。何琳不喜歡他這樣,不喜歡他家人隔這麽遠還黏他,但也無可奈何。

有一天傳誌麵有喜色地說:“暑假裏,我弟弟傳林想過來玩。”

何琳心裏一沉,心疼起來賬戶上剛攢的一千五百塊來。她多少有些了解這家人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第一次去婆家時,婆婆還隱隱約約背著她跟老公要錢供這個弟弟上學呢。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3)

“他怎麽不回家?這麽久不在家應該想你娘想家才對啊!”何琳還小心翼翼不去刺激老公那顆敏感的心。

“他二哥在北京,安家了,過來看一趟,高興唄。”

何琳終於忍不住嘟噥了一句:“是不是路費也要我們出啊?我們的房錢還攢不攢?”

傳誌壓著性子哼了聲,“你對我家人也不能太排斥了吧?我弟弟剛計劃著暑假來看我一趟,你就想到了路費,上班了怎麽就鑽到錢眼裏去了?你怎麽知道他沒有路費要和我們借?即使省這點路費,那套不見影的房子就能馬上買嗎?”

“可錢得一筆筆省啊!”

“省!省!你現在才知道省,可那是我弟弟,一奶同胞啊!”

何琳傻了,現在徹底知道老公這個人,隻要一涉及他家人,他母親和兄弟姐妹,有多麽不理智,敏感而憂心忡忡地維護著,好像她能傷害他們似的。他能掏心掏肺給他一家人看,而對她這個妻子,他覺得她現在生活不錯,有吃有喝有工作有收入,他還那麽遷就她,她竟那麽不滿足,妒忌和幹涉他對他家人的關心。

“那你一個月才掙多少啊?自結婚後你掙的錢呢?還不都花到你家人身上了?”

傳誌拂袖而去。

何琳氣得要死,抓起巧克力一塊一塊吃個不停。她討厭他這樣逃避問題,討厭他一提到他家人臉就瞬間那麽難看,討厭他把他家人看得比她重要!

好在這種不快隻是小插曲,工作還得繼續,生活還得繼續,她已學會事情完了就完了,該吃,吃,該喝,喝。接下來的日子就無聊了一下,一個驚喜如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般出現了。一天中午接到郵局電話通知,說是有她包裹。特意下班早點,跑到郵局一看,一隻大箱子,搬回家打開,一隻一尺來長的啄木鳥露出了它古樸俏皮的腦袋。哦,她那個意外加驚喜,做設計的普遍對造型和色彩有一種本能的審美和興趣,這隻啄木鳥在視覺上是簡單甚至簡樸的,一大截木頭外表上都不能說光滑,隻用淺浮雕的形式做了形體的視覺輪廓處理,剛勉強分得清頭、眼睛和收攏的翅膀,用灰色和棕紅色點綴了一下,大部分還是木質原色,猛一看還像個燒火棍或未完成的工作,實在簡潔得不像話。但就是這種原始粗糙簡約的勁頭抓人。

作為從不曾謀麵的小姑子送的第一份結婚禮物,兩隻木雕一隻被何琳隆重地擺在臥室最醒目的位置,另一隻被戀戀不舍地送給了弟弟何衝。擺酒宴期間,那隻啄木鳥被大姑姐的孩子小虎子私自拿走時,她的心疼和憤怒——這也間接影響了後來對大姑姐和小虎子不好的態度。壞情緒都是積累起來的。

現在她忘了前嫌,主動跟傳誌要了小姑子的電話,撥了出去,“啊,紅霞啊,我是何琳,你嫂子。收到你寄的包裹了,哎呀,我太喜歡了!謝謝,謝謝您!”

裏麵是一個女孩細軟的聲音,略帶沙啞,不像她那麽熱情,略有怯意,“嫂、嫂子你好!嗬,沒什麽好送,你喜歡就好,是我這邊工廠生產的。前一段時間聽我哥說你的那隻被我姐姐的孩子拿走了,唉,你別生氣,那孩子就那樣,隻要他看上眼的東西,非拿到手不可。唉,沒管教好。我這邊工廠裏生產的各種動物木雕大都是出口,定做的,老板比較摳門,不讓拿,隻有等有退貨的,員工才有機會。”

“那,也得花錢吧?”

“不多,內部員工嘛,老板也不好意思掙我們的錢。過節還會讓我們挑些小的木雕呢,到時候我再給你寄吧。”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4)

“哎呀,多謝你呀紅霞!”

“嫂子你別客氣,平時你也沒少照顧我二哥。我二哥人老實,有時候不太會表達,但心絕對是好的。”

“嗯,那是。聽你哥說你要到北京玩是嗎?”

“嗯,去過了,前幾天公司不太忙時,輪休,和幾個朋友在北京逛了一圈,天安門廣場真大呀!總算看到了。”

“怎麽沒到家裏來呀?”

“我娘和我姐,還有小虎子都在你那裏住了那麽久,給你添那麽多麻煩。你們也得好好休息一下,平時工作也挺累,我怕打擾你們……”

“你太客氣……一家人嘛……”

“嫂子以後有機會吧。你到廣州的時候可以給我打電話,我這裏熟,帶你去逛……”

沒想到王家那個最小隻有二十歲卻漂在外麵打工四年的小姑娘最懂事,深明大義,不卑不亢。何琳高高興興把這個大發現講給傳誌聽:“你這個小妹啊,和你家人的氣質真不一樣,在電話裏我就喜歡她。”

“那是,我這個妹妹要不是家裏困難,也能和你一樣念大學,興許比你念得還好。”傳誌聽到媳婦認可了他一個家人,挺高興,興致勃勃的。

“你們家重男輕女唄!你和你弟弟都能上,你那個小妹妹卻十六歲就出去打工了,童工呢!”

“那也沒辦法,我媽天生就認為男人比女人上學重要。”

“你媽太偏心了!”

“嗬,都供,把我媽累死也供不起。”

“那你媽生養這麽多幹嗎?供不起還生!”

傳誌拿枕頭打她,“誰讓你媽生得少,妒忌呢!”

“嗨,我弟何衝就是計劃之外的,他到十歲時才落上戶口,所以我媽的工作才這麽辛苦。我爸以前在國企上班,還給下了通牒,不讓幹了,所以我爸這個愛家的男人工作重心徹底轉移到了家裏,所以就成了上海男人。”

傳誌說:“紅霞和傳林也是超生的,不過那時農村還不太嚴,罰點錢了事。”

“我就想不明白,這農村越生越窮,越窮越生,不是惡性循環嗎?就你家,如果隻有你和紅霞兩個,想必紅霞也不必這麽早就出去打工吧?十六歲的一個女孩,不容易啊,廣州那地方又亂。”

傳誌沉默了,這個小妹妹他印象並不深,從小就上學,初中就住校了,家裏兄妹多,還真沒好好看過她。不過他上大學的錢,有一部分來自她的工廠。忽然看到妻子這麽推崇這位快忘到腦後的妹妹,還真是愧疚。

何琳把啄木鳥擺在桌子最醒目的位置,每天看來看去,對老公的家人也沒那麽嫌惡了。

2

何琳公司這次仰仗老板個人的關係在朝陽區酒仙橋附近接了一個樓盤廣告。樓盤規模不大,位置還可以,扼守望京南大門的位置。而且前期開發預售價格很便宜,才三千多一平。這老板和同事凡手裏有倆錢的,都試著定了一套小的,主要賭望京將來能起來。人是群居動物,跟風欲望強烈,何琳也想買,弄套小的,小十萬的首付,每月供唄,當投資了。可是當發現賬上隻趴著一千多塊時,就後悔以前太能花錢了,姐姐給的六千美元,加上父母給的三萬禮金,緊一緊手,首付不就出來了嘛!現在隻能和父母和朋友嘮叨了。老何夫婦不想買小房了,就等退休去郊區換別墅住,手裏有幾個錢還在股市裏套著呢。鬱華清有現錢,某種程度上比她姐姐富有。五年前,她與別人一樣擁有一個完整但錢少的家庭,她老公還是風度翩翩的,麵相比老何還顯正,可能也太顯正了吧,被外麵的女人勾走了。鬱華清也玩過極端,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沒把老公再勾回來,於是同意放他走,前提條件:淨身出戶。當兩個人的財產集中到一個人手裏時,就富裕多了。有了錢,這鬱家老二不哭也不鬧了,專心致誌地給兩個長大的兒子娶了媳婦,每人給他們買了套房子住,當然房產證上寫自己的名字。加上以前老公單位發的公房,隻有居住權沒有大產權的那種,她可以支配的房產大大小小就有五套。三套居住,二套出租,光租金就能保證她不工作還能生活得倍兒滋潤,三天兩頭不是打麻將就是出去旅遊什麽的。按她的話說:早知道離婚這麽好,這麽輕鬆自由,早離了!還被拴了那麽多年,呸!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5)

可能嚐到房產增值和收益的甜頭了吧,鬱華清這次在外甥女的幫助下,又以折扣價置了兩套小二居,一居二居好出租,投資嘛,倆首付花了不到二十萬。房子沒蓋起來,先月供。誰也沒料到這麽偏不被人看好的地方,三四年後,房價翻了三四倍,二○○七年底這兩套房市值將近二百萬。老何沒料到,何琳也沒料到,但至少何琳為這兒的房子動過腦筋,隻是沒好意思去父母那裏張口罷了。

該發財的還有劉小雅,這丫頭接連上了兩個多月的夜班,天天在外麵開房,有點受不了了,好友一鼓動,心眼活動了,尤其是和何琳、鬱華清一起到售樓處後的一番談話。

鬱華清說:“丫頭快買一套吧,月入六千不少啦,你父母出個首付,你就給他們供吧。你男人都知道為他媽買個新房子住,你怎麽嫁到婆家忘了娘家呢?”

小雅為難地說:“婆婆住的房子我也在供呢。”

“婆婆住的房子為什麽你供?她兒子不供?是他媽又不是你媽!”

“……結婚了,一家人麽……”

“結婚了怎麽了?一家人還不照樣把你趕出來!”

小雅難為情地,“我的工資卡在婆婆手裏……”

“怪不得你受氣,長了一張受氣的臉!自己就是個肉包子,還怨餓狗天天流口水跟著!你自己的錢幹嗎交到別人手裏?你媽怎麽教育你的?”

“我爸媽為人老實……”

“老實成這樣真不簡單呐!現在老實人受氣、受一輩子氣也就罷了,還讓姑娘接著受氣,什麽年代了還有這樣教育孩子的。該自己的不爭取,誰不欺負你才傻呢,早不是舊社會啦!”

然後小雅一臉真誠地請教:“我怎麽向老公說起呢?”

“這事不用與你老公說,他的收入不也沒告訴你嘛。”

“我是說怎麽向我老公說我要回我工資卡的事……”

“你不是在大酒店當經理嗎?人長得不錯,也見過世麵,怎麽也和我家何琳一樣傻不愣登不懂人情世故呢!要回工資卡還不理直氣壯,直接向老太太要就是了!自己掙的錢自己當家做主!另外告訴你男人: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以後你掙的錢你花,他的錢不能讓婆婆存起來,拿出來供房養家!哪有這樣慣人的?不把你欺負死才怪!人也不是一開始就騎在脖子上拉屎的,拉到別處你沒反應,下一步可不到脖子上來了!”

這次偶爾的交談,小雅算是吸取了內心強大的基因,開始走向抗爭之路。回去三天三夜想明白了,沒告訴誰一聲,果斷地向酒店申請了工資卡遺失,當月發薪時間用短信通知婆婆:酒店生意不好,員工薪水年末酌情統發。然後向自己娘家要了點錢,與同事借了點錢,預定了一套小二居。在考慮寫戶主名字時,又猶豫了,為了得到某種精神支持,給鬱家清打了電話。

當時鬱家二姑娘正舒舒服服地做足療,想也沒想就說:“寫你父母的名字,你爹媽就你一個孩子,死了還不留給你!寫你自己的幹嗎?將來等著讓你婆婆分一半?你和你婆婆有什麽感情啊?她生了你還是養了你?你憑什麽孝順她?你自己的父母孝順了嗎?人家有自己的兒子孝順,每月一萬多工資不是捏在手裏了嗎?這孩子腦子怎麽了?”

“可我擔心這婚前財產將來會惹麻煩啊!”

“你男人的工資不也是你們夫妻同共財產嘛,給他媽了還是你們的嗎?人家明著理直氣壯地給,理直氣壯地轉移,你暗度陳倉也不會?什麽共同財產,搬到誰家就是誰的!”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6)

一直在旁邊的瞎子按摩師說了一句:“年輕人嘛,愛情至上,通常不想別的,她們覺得談財物俗氣。在感情麵前,金錢通常是跪著的,談了丟臉。”

鬱華清嗤之以鼻,“在婚姻麵前,跪著的是愛情,丟的是人!”

3

唉,一套房子啊,二居不行一居也行啊,人家都買了,得想辦法與小姨和小雅做鄰居去!

唉,住大房子有大房子的苦惱,空曠無聊,光打掃衛生也累死人了,要是住在精致溫馨的小房裏,把小樓租出去,每月進項也得一兩萬了,用大房租金養小房月供,還有節餘,豈不兩全其美!更重要的,酒仙橋離她們公司隻有半小時車程,有若幹公交車直達,隻是離傳誌單位遠了。遠了就遠了唄,也就一個多小時,總比現在住的,傳誌離單位半小時,她擠車去公司一個多小時強吧!

算了,自己存吧,想存錢一開源二節流。現在開源難點,老公的工資不多,就節流吧,狠點,節老公的零花錢,每月減五十,給他二百,自己減五十,剩一百五。一百五還花個屁!自己也得留二百,誰花超誰去喝西北風!

她雄赳赳地等著給老公發布下半年度財政計劃第一修正案,而且相信會得到熱烈擁護——傳誌平時用錢比她摳多了,創造過口袋裏二十塊錢保持半個月的記錄,而她總是看到化妝品、花裙裙就激動得拔不動腿。

還沒到家門口,傳誌電話就打來了,“寶貝老婆,臭小豬……你餓嗎?”

何琳轉了轉眼珠,“又發生什麽事了?”

裏麵停頓了三秒,“我弟弟來了,假期裏在學校也沒大事,來看看你這個嫂子……”

何琳心裏漫過一絲厭惡,又該花錢了,這家人怎麽不能消停一下讓人安靜幾天!車輪大戰似的,這個剛走,那個又來,住別人家心裏就那麽暢快啊!便什麽也沒說就掛了電話,氣呼呼地往家趕。

不過當她看到王家老三,在武漢華中科技大學讀書的王傳林時還是大吃一驚。哇,那真是個公子哥兒啊,白衣白褲,李寧牌,一頭蓬鬆的頭發,白皙、消瘦的臉龐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乍一看很文人相,比他哥傳誌斯文優雅。傳誌就是一副憨厚人的老實相,為人做事都勤勤懇懇的,他家人的麵貌也都粗糙敦實的居多,不曾想還藏了個如此細皮嫩肉的尤物。

何衝算是男孩子中五官比較精致、穿衣比較好看、也比較具有藝術氣質的人了,可跟這個小叔子比起來,少了點悠閑和文弱的貴族式氣質。怎麽說呢,這人看起來,生活在富人豪門之家的庭院裏,看看小詩讀讀鴛鴦蝴蝶派最合適。

傳誌聽到門響,從廚房裏探出頭,熱情地招呼弟弟:“你嫂子,給你嫂子倒水喝。”

那個貴族青年便蔫蔫地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有點羞澀地叫了聲“嫂子”,然後又去看電視了。

何琳隻能看著他的後背,心道:這靠哥哥節儉和妹妹打工的血汗錢武裝起來的靈魂,倒挺養尊處優的嘛。

很不幸,第一眼負麵印象便形成了。在何琳眼裏,他不配如此精致華美的貴族氣質的,不等於拿別人的錢養了一個寄生蟲嗎?何衝也是寄生蟲,但人家父母願意養,願意慣,但這個寄生蟲也太可恥了點,靠兄妹養,都二十歲的人了!

晚上吃飯,傳誌的壞習慣又來了,跟他媽學的吧,隻殷勤地給弟弟夾菜,不給老婆夾——就不能各人吃各人的,誰也別夾?三個人還搞這種親疏遠近。讓何琳有點痛快的是傳林也不想讓哥哥夾,這小子有點潔癖吧,恍然有些嫌惡並躲閃的表情。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7)

“多吃點,看你瘦的。”傳誌說。

“看我把你哥哥養的!”何琳抬頭看著丈夫紅光滿麵的臉,對自己忽然有這麽多話茬感到得意和吃驚。半年前自己比這白衣小子還害羞少語呢。

晚上睡覺了,傳誌用肩膀拱拱老婆,“你不要對傳林有意見啊,他想過來看看有沒有機會做個家教或打點零工,沒有機會就玩幾天走人。”

“玩幾天?”

“老家裏莊稼正要收割呢,玩不了幾天吧。”

“玩吧,讓你媽累著吧,你媽你妹妹你們兄弟反正都願意養他!”

傳誌耐著性子,“傳林從小身體不太好,幹不了多大活。”

“可他穿的比我一身行頭都值錢啊!也比你平時穿的值錢。”

“你是嫂子,還妒忌他?”

“當然妒忌,我老公都沒給我買過這麽貴的衣服!”

“那也不是我買的啊!”

“你每月儉省節約給他的錢呢?”

於是那晚上一對順勢的勺子又臥向相反方向了,中間留著,各自把持著床的三分之一。

第二天上班,何琳走得匆忙,把移動硬盤忘家裏了。中午同事開車送她回家拿,一上樓就愣了一下,這傳誌上班沒鎖臥室門啊?一推開,嗯,看到傳林正坐在平常自己的位置上津津有味地打電腦遊戲。看到嫂子回來,隻是麵部輕輕一彈,表示招呼,嘴巴倒動了動,好像沒說什麽,繼續玩。

何琳很生氣,一、這電腦裏全是自己非常重要的圖集和文檔,而且殺毒軟件已經過期了,就是她自己都小心著使用,占地巨大的遊戲絕不能在她有限的空間裏存在,這小子竟不聲不響地下載了那種動刀動槍的大遊戲且玩得歡!二、這嫂子的臥室是小叔子隨便進的嗎?她的內褲、胸罩、TT、衛生用品等都擺在明眼的地方,傳誌讓他弟弟隨意進來不是缺心眼嗎?臥室也分享?

出得門來就把電話打了過去:“讓你家少爺下樓來看電視,在我臥室裏玩電腦算什麽樣子!”

“怎麽了?”

“你說怎麽了?我不樂意!”

傳誌嘟噥她多事,心眼小,不寬容,弟弟又不是外人,但也答應臥室以後及時鎖門。

又下班了,又要回家了,何琳發現自己又不願回家了,一天前還覺得房子空曠無聊,沒人收拾,抱怨歸抱怨,也隻是抱怨一下,下了班還是屁顛屁顛往家的方向跑得那個歡!空曠也比家裏住了別人好一百倍,尤其是婆家人,一個字:煩!兩個字:真煩!三個字:他媽煩!心裏發堵。

比平時浪費一倍時間回了家,老公已做了飯。在她不高興要對他家裏人不利時,他總是那麽乖,溫和體貼的眼神顯得那麽提心吊膽。她不明白他為什麽每每受家人的情感脅迫,委曲求全也願意為他們買單?

餐桌上,傳誌謹慎地為弟弟夾菜兩次,僅兩次。

“哥,這邊勤工儉學工作好找嗎?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傳誌還挺高興:“想做什麽啊?”

“我學的是工商管理。”

“工商管理能做什麽?”

“看看唄。”

傳誌又轉向何琳,“有人積極向上了,有沒有門路?你公司要不要人?”

何琳頭也沒抬,“我公司比較功利,要有技術的,或有經驗的,進公司就能幹活的。”

“嗯,現在經驗很重要。”傳誌附和。

“工作經驗也是積累的吧,開始就不給機會,哪來的工作經驗啊!”傳林有點不以為然。

“那也沒辦法,現在是用工市場,人員嚴重供大於求,老板有的人挑,他就不向你講這個理。當初我進這個公司,也是因為大四實習時給一家廣告公司做過活。”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8)

傳誌又說:“想想辦法吧。”

何琳覺得有點好笑,“你單位不用零工啊?”

“我單位哪有零工一說?最小的職員都是費九牛二虎之力考進來的,合作單位倒有臨時工,但都太累,苦力活,農民工就行了,也沒多少錢,傳林能去嗎?”

傳林不說話,埋頭吃,好像不關他的事。

“傳林,你想幹什麽啊?”

男孩用標準普通話清晰地說:“我學的是工商管理。”

傳誌不樂意了,“這是個最沒用處的專業了,一點工作經驗沒有就在本科階段學工商管理有屁用?將來想進公司管理層管理別人?你們學校簡直有毛病!”

何琳也沒什麽話說了。

傳林匆忙吃過後,說再玩一會兒,又上樓了。

何琳吃完什麽都不幹,看電視,看得索然寡味。好歹傳誌收拾完後,上去把弟弟給攆下來了,兩人才上去,又排成一個方向的勺子。

“寶貝小豬,你父親那裏缺人手嗎?”

何琳氣不打一處來,“你看你弟弟養尊處優八旗子弟似的,能幹什麽啊?”

“所以要給他個機會鍛煉啊!”

“你不是說你家田地正忙,缺人手,他回家幫忙不更好!”

“他懶,不願幹農活,我媽也不讓他幹。”

何琳納悶了,“為什麽?在哪裏幹不是幹?你媽不是常說累得腰酸背痛嗎?你以為在公司裏幹活就輕閑?我天天看電腦累得眼花,每天擠公交車累得腿疼,每天回家都散了架似的!”

“就讓你問問而已。”

“我爸出差了,外地也有物業分公司,不住個一月半月的回不來。”

傳誌沒轍了,“讓他自己找去吧,實在不行回家。”

何琳多嘴了一句:“是不是你媽讓他到這裏找工作的?”

傳誌有點沒好氣,“我就知道你懷疑我媽!說了又怎樣?還不是為傳林好!”

何琳無語了,涼了半晌。

傳誌躊躇了一會,似乎有點想通了,“傳林過兩三天走吧。”

“周末你帶他逛吧,不是想看天安門嗎?”

“……他想要台電腦……”

何琳瞪著天花板,“你有錢嗎?有就買吧。”

傳誌愣了一下,“你這個電腦……有兩年了吧?你也隻是玩遊戲、聽歌,送給他好不?”

何琳轉向他,冷冷地,“我怎麽用?”

“你的筆記本呢?”

“筆記本你也惦記?那是我老爸送給我的二十二歲生日禮物,現在讓何衝用了。”

“何衝不是有嗎?再說何衝用筆記本幹嗎?還不是玩遊戲……”

何琳翻臉了,“何衝有也是他自己的,他愛幹什麽也是他自己的事!你弟弟不也用這電腦玩了一天遊戲?他又有什麽大事!?有錢就給你弟弟買,沒錢就別惦記我的東西!你家無論來什麽人,怎麽都是要這要那的?像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傳誌也生氣了,“一台破電腦而已,不給就算了,小氣!”

行了,這個男人又是非不分了。何琳徹底挨著床沿睡了。

可能感覺到嫂子的冷淡吧,傳林也沒久待,一天半後買了車票回老家了。何琳心裏高興之餘還有點愧疚,想買點土特產捎回去吧,真空袋烤鴨、果脯什麽的,也不至於讓在自己家住了三天又得罪了人家。

上火車前,傳誌這樣叮囑弟弟:“現在家裏正忙著,麥子要收割了,豆子和棒子要鋤草、打農藥什麽的,幫著娘多幹點,別整天東逛西顛的,家裏供你上學容易嗎?別再讓咱娘累著了,這麽大歲數的人了,累壞了將來還不是我們的事!好好幹活,別犯懶!”

他弟弟答應了一聲,懶洋洋地接過哥哥手中的真空袋和一包東西,晃晃悠悠上了火車。傳誌跟著把他的行李塞到頭頂上的貨架上,都收拾周正了才放心。他弟弟坐在那裏伸著二郎腿,心不在焉地跟哥哥bye-bye。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49)

4

毒花花的太陽在空中似火爐,用力煎烤著漁縣大地,猛一抬頭白花花地閃眼,竹篾草帽下的汗水撲撲嚕嚕往下掉,一滴汗珠子能摔成八瓣。王老太太手都勒出了血,指甲處的肉皮磨成一根一根的倒刺,也沒覺得疼,隻用力坐在腳後跟上擰著大麥捆,嘴裏罵著:“媽個×的,沒一個中用的,養狼似的,累死你娘算完!”

地頭上有鄰居大聲喊:“傳誌他娘,該回家了,吃飯去!回來再幹!”

另一個也笑著說:“累死你這個熊老媽子了,那麽拚老命幹啥?有那麽多有本事的兒呢!”

王老太太抖抖草帽,抹著脖子上的汗珠,一瘸一拐往埂上走,“媽的,快把老腰累斷了!兒子多有個屁用,一到事上一個能搭把手的沒有,瞎養他們!”

“你老媽子不會享福,你兒子都在北京當大官了,調幾個人來幫半天忙齊活了,哪用你老媽子使拉屎的勁,誰叫你疼兒子!”

“指望他?忙到腚溝裏了也不一定想起有個娘來,培養出來有啥用?還不如你們在眼前的,好歹現世的能幫著幹點活,現官不如現管!”

“別站著說風涼話不覺腰疼了,在家種這二畝地有啥出息?你那兒子在北京當官,你老了還不跑了享福去了?不知道你還回來個啥勁的,把這幾畝坷垃頭子地扔給你大兒種多好,自己跑到北京吃香的喝辣的,你又跑回來掛念這幾畝地幹啥?老財迷,恐怕扔了一點東西!”

傳誌媽:“北京忒大了,出門就是車,俺住不慣。再說人家做飯不用燒柴,洗衣裳不用手,單位不發工資發小塑料片片——卡,什麽都要錢,什麽都貴,兒子媳婦每天下班回家往那裏一坐,看電視!俺住不慣!也看不慣!花的錢多,累得心疼!”

“熊老媽子,沒有享福的命!”

有福不願意享和別人不讓享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臉麵問題。被人羨慕的老太太被捧得心氣兒挺高的。

前麵鄰居又說:“你家老三放假還不回來呀?你家不簡單啊,怎麽說你老媽子命好呢,別人家眼巴巴的想出個大學生,費了牛鼻子勁就是出不了,你家一下子就出兩個!該翻身了,你老媽子將來保準沒心煩,兩個有本事的兒子就架勢啦!”

“小的這個不行,不如老二,老二在北京念大學,地方忒好;老三也不如老二認幹!”

“你老三該回來了吧?回來能幫你點。”

“幫個屁!老三不是幹農活的料,從小就不是,放假了去北京他哥那裏找活了,不願幹農村裏的活,嫌髒嫌累,非去大城市找輕巧的幹!”

“老三有本事呀,一般人連北京的門都摸不到。看看你那孩子,本就不像個莊稼人!幹什麽農活呀,家裏這點眼界,要幹出去幹,掙大錢!”

王老太太心裏樂滋滋的,腰也不怎麽疼了,“算卦的先生說俺這倆兒將來都趁錢,俺老二再過幾年還能更好!俺老三畢業了也能混得不錯,一輩子不愁錢——現在的社會呀……能孝順俺嗎?!”

後麵的鄰居,“肯定能啊!你老二有本事,混的媳婦也好!”

“俺二兒媳婦俊,主要是俺那一對親家頂呱呱的,大知識分子大幹部!都開著自己的小車,人長得又精神,跟咱們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家看不中俺家,就是相中俺家傳誌了,陪個樓也要嫁!”

“咱這裏三猴家的小王八蛋,起了兩層,花了十來萬,人家閨女還不願意呢,整天要這要那,治不了。人和人不能比啊!傳誌娘,別看你一個婦道人家,在咱莊上也是叫得著的一戶了,手眼能通天庭!”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50)

王老太太歎了氣,“俺那倆兒子不用操心了,隻是沒個孫子,想到這一層,睡不著覺啊!大兒媳婦,媽×,一查是閨女,一查是閨女,唉,愁得俺呀——”

神神秘秘的聲音:“你咋不尋個偏方?大虎家的生了三個閨女,這不剛剛添了個大胖小子,把婆婆喜得整天蹦圈玩。這二虎家的也快到月了,照了,又照出一個小小子來。聽說這都有偏方,你去問問吧。”

“不是說有些偏方也不很靈嗎?”

“這個靈!凡是吃的,都中了!都是大胖小子!”

老太太一聽很激動,“得閑了我得去,沒有男孩子可是一件大事,俺大兒子也幹得沒勁啊!老大家的肚子不爭氣……”

回到家,正在抱柴燒鍋,一扭頭看到一白衣飄飄風度翩翩的公子拖著拉杆箱提著東西姍姍而來,像旅遊的似的。

“咦,你咋回來了?沒去北京找你哥?”

老三有些不耐煩,“就從北京來。”

“沒給你找點活幹?”

“不好找。”

“準是你嫂子攔著不讓找!”

白衣青年光顧拿了一把折傘呼呼扇風,不置可否。

“媽×,找這樣的媳婦中啥用啊,一點忙幫不上還倒找事!你沒給你哥說是俺讓你去的?”

老三哼哼著,眼皮也不抬。

王老太太大怒,“都是媳婦教的,不然不這樣,連兄弟也不管不顧了,媽×的,不信治不了你!等幾年你哥升了官,休了她,還能再找個黃花大閨女!這東西不能要,不知道顧家。對了,你哥給你錢了嗎?”

老三摸了半天,摸出一張毛爺爺,放在桌上。

老太太一把抓起錢,“混賬東西,掙倆錢都養媳婦孝敬丈母娘了,可是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長大的!人家也就是白白撿了你,上學時供你一分錢了沒?還不是你老娘嘴裏省肚裏挪省出你這個大學生去當幹部的!媽×俺栽的樹,讓別人乘涼,撿漏都他媽跑那麽快!傳林,你以後一定要娶個孝順媳婦,你哥眼瞎了!”

5

轉眼到了周末,何琳瘋了般找MP3,問傳誌,傳誌茫然著臉,“要不,你買個新的吧。”

“我的呢!”

“傳林帶走了——讓我給傳林了。”

何琳氣死了,“那是我的私有物品,你有沒有得到我的同意!?”

傳誌有點結巴:“你、你可以買的呀,新、新的總比舊的好吧……我、我是為你好,你用新的他用舊的!”

這家子都是什麽人呐,隻要到來,她總是莫名其妙丟東西。她氣呼呼地拿了家中所有流通資產——一千多塊的聯名賬戶出門了,好,掏空家底買吧!可到了ATM機上一查,共同資產一下子少了一半,賬上隻有幹巴巴的七百塊了。腦子瞬間蒙了一下,不用說,又支援他親愛的貴族弟弟了。

都沒有力氣吵架了,何琳茫然地沿街暴走,不知道這日子過下去還有什麽意思,結婚半年了,她花出去的個人財產接近七萬塊,而他的全部薪水都支援他家人了,好像是她養著他,平時吃喝拉撒全是她的錢,還有合家過日子的必要麽?有人一再提醒,中國的婚姻不是女人嫁給一個男人,而是嫁給他全家,難道自己真的做好了服務他全家七大姑八大姨的準備?

然後又上了公共汽車,毫無目的地在城市中亂轉,直到在西單廣場下了車。那裏人來人往,霓虹閃爍。手機響了,是傳誌。沒理。

她毫無頭緒地隨行人走著,不知到哪裏,忽然好像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過頭,沒人——不對,聲音還在,再回過頭,大範圍掃視,小範圍聚焦,廣場中央草地上有幾個行為藝術實踐者都穿著怪異的半透明的玻璃或塑料衣服,機械人似的向眾人展示,邁著那種誇張的太空步,很熱鬧,雖有嘩眾取寵之嫌,倒也蠻吸引人。其中一個玻璃人好像在向她招手。

婆婆來了 第二部分(51)

何琳走了過去,仔細看著被一隻白氣球擠歪脖子的臉孔,何衝。

“你在幹嗎呀?小醜似的。”

何衝慢慢走向附近一個臨時帳篷,幾分鍾後換了衣服跑了出來,一臉亮晶晶的汗珠,“姐,餓死了,帶錢了沒?”

何琳斥他:“是不是又被老媽罰了?活該!看你都幹了些什麽?”

何衝晃著他那高挑的長腿,吊兒郎當的,“不和你說,你沒那興趣。看到了沒,這都是人類疾病放大狀態,剛才我脖子上的,大瘤子,瘤子長這麽大就是這樣!”

“呸,惡心死我了!你有沒有點正經?”

“這隻是模仿一種極致的疾病狀態,給地球人提個醒,別天天想著掙錢,天天無節製地吃喝玩樂——這算不算正經?搞好了,算學分的!快點,餓死了,請吃一頓吧?”

何琳當即把卡裏的七百塊全取出來,在附近餐館請了何衝一頓孜然羊肉,沒吃完的還給其他“病友”打了包,然後額外塞給他一張毛爺爺。

他支援他弟弟,我也支援我弟弟吧,家裏不名一文就公平了。姐弟倆有說有笑饕餮一頓後各自散去了。

6

小雅剛從外麵回來,心跳得厲害,熱死了,就把空調打開了。婆婆走進客廳,又給關上了。

“外麵三十八度,我有點熱。”

“心靜自然涼。”老太太在屋裏轉了一圈,“這個月用電太多了。”

小雅沒說話,進去找身份證。婆婆在後麵,“你的卡裏麵怎麽兩個月沒打錢了?”

“酒店這半年生意不好,員工都減薪了,老板為了鼓勵下屬好好工作,改成發現金了。”

“多少現金?”

“三成左右,一千五到兩千不等。”

“才這麽點兒呀!錢呢?”

“媽,平時我都在外麵吃外麵住,也需要花錢的。鴻俊一個月實際上也得花兩三千吧,他還經常去我那裏吃。”

“我兒子零花錢多,我兒子掙得多啊!你要一個月一萬多,也給你兩三千花!”

“今年和明年我是掙不了那麽多了。掙這麽多的時候我再給你吧。”

“這是什麽話?連夥食費也不交了?”

“我一個月來不了家幾趟,來了也不一定吃頓飯,需要交夥食費嗎?”

“那房貸呢?也不管了?”

“鴻俊不是一個月一萬多嘛,他可以接著交。”

婆婆氣得要跳腳,“這房子也有你一份啊,你就做了甩手掌櫃不管啦?都讓我兒子交完,你也占一半啊!”

小雅回過頭,很溫和,“這房子首付是我一人付的,這一年的月供也是我的工資還的,少說也二十幾萬啦。現在讓鴻俊還到這個數我再接著還吧。”

婆婆氣得要命,“你們是夫妻,還用分這麽清?!”

“原本不用分這麽清,不用分清讓鴻俊還吧。”

“你的工資呢?”

“現在不是工資低了嘛。”

“那還耗什麽?換工作吧!”

“酒店生意不好,也隻是暫時吧,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再說老板以前對大家不錯,這個時候不好落井下石。”

“哎喲,你們也就是雇傭關係,哪有什麽講究,你老板騙人也不一定,反正真金白銀省在自己手裏了。你沒看報紙麽,有的老板就這麽使心眼,就這麽壞!”

小雅提著包包要走。

“你拿了什麽?”

把包包的拉鏈打開,“什麽也沒拿,就回來找身份證。”

“用身份證做什麽?”

“酒店的員工需要重新編製,要身份證核查一下。”

“你們酒店屁事不少,工資就那麽一點兒!”

“媽,沒事我走了,酒店忙。”

婆婆狐疑了一下,“欠何琳的那一萬還了沒?”

猶豫了一下,“……沒。”

“就指望你這點工資,猴年馬月能還完?”

“何琳是我好朋友,不用著急還吧。她自己也說,剩下這一點不著急,什麽時候有什麽時候還。”

“嘖嘖,你看人家何琳,娘家富,陪嫁都能陪個別墅!”

小雅終於堅強了一回,回過頭看著婆婆,“其實何琳的娘家也在後悔,房子一般是男方準備的,事到如今她家是沒辦法而已。”

“那是,何琳的眼光不行,找的婆家在農村,那男的也不咋樣,在冷衙當差,能掙幾個小錢呀,鴻俊一個月趕他一年了!”

“不過王傳誌人很好,何琳婆婆也不錯,結婚前待她像公主似的,結婚後待她像皇後。”

婆婆哼了一聲,“還不是何琳娘家富,有指望呢!”

小雅不再理她,帶著表麵的從容,顫著腿終於跑了出來。媽哎,這老妖真難纏,差點露餡,可能撒謊了心虛吧,竟與她糾纏了那麽長時間。身份證呢,以後就放回娘家了,免得婆婆哪天心血來潮給藏起來或幹點什麽事。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

7

周末了,王傳誌去同事家裏幫忙裝修。傳誌為人忠厚,義氣,好說話,沒有曲曲彎彎的心眼,在以“貧”論道的北京男人來說,這種人是可以放心交往的。

一大早床上就剩下何琳,打著滾摸不著床沿,卻摸到了手機,得騷擾一下小雅。

“臭寶,你老公起了沒?”

那邊顯得心情愉快,“人家昨晚就沒來。”

“抱著枕頭睡大覺還那麽高興?”

“房子咱買了!哼!哼!”

“誰的名?”

“我爸媽的。”

“真英明!”

“咱的工資卡也終於落進自己手裏了,降到一兩千塊了,隻夠自己吃飯了,哈哈,老妖無比鄙視我呀!”

“老妖婆還真想著你的工資!”

“我不回家,也不接她電話,她跟我說不上,可能心裏難受吧,讓她兒子鼓動我換工作呢,說樹挪死人挪活,換換就比這個強!”

“頂住壓力。”

“放心吧,本姑娘已經不甩她了,她兒子稀罕她讓她兒子甩她去!”

“你老公有什麽反應?”

“他對我薪水突然變這麽少了很吃驚,哈哈。”

“你沒問他,萬一你失業了他養不養活你?”

“曾經問過,他說養。”

“隻是曾經。現在呢?”

“不敢問。我老公估計沒問題,但他媽還不把老天爺叫下來!”

“真討厭,我家妖婆也是,剛結了婚我辭職在家待了一陣子,她也嫌棄我在家吃她兒子的,心裏巨不痛快,但沒像你家老妖那麽囂張。”

“我家老妖是標準的變態。你婆婆好多了,年齡大了摳門省錢,依賴她兒子又愛嘮叨而已,正常範圍,你用不著杯弓蛇影。”

“婆婆不是媽,我真是體會到了,她永遠對你不會真心好。”

“那是,她又沒生你養你,到頭來你又搶她兒子,吸引了她兒子大部分注意力,不恨死你就算好的了。”

“不過,我家老妖對你很滿意。”

“我婆婆也蠻羨慕你這個王家媳婦的,一提起來就說你家陪嫁陪了一幢樓……”

“別說了,一大敗筆,恨不得掐死自己,當時過戶到我名下就好了。我覺得我小姨真是英明啊,她很多話都應驗了。可惜我沒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他家人一直覺得我們住得寬裕,想方設法的,削尖了腦袋往這裏擠,不是這個過來就是那個過來,煩死我了!我的家不想塞這麽多別人,旅館似的。他弟弟前幾天來,又氣得我夠嗆,傳誌這個人有時就是欠修理,不聲不響把我的MP3送他弟弟了,還想要我的破電腦,沒給!都什麽人呐,就知道與東西親!”

“有一幫農村親戚可不是要麻煩一些。你還好點,我同事也嫁了個山西農村的,這幾年整個村裏有個生病、旅遊的,隻要到北京,肯定往她家跑!幾乎每星期都沒消停過,把她煩的,說要離婚。離了兩年也沒離掉,又不是感情破裂,也不是那麽容易分的。關鍵是離了也不一定找個更好的,女人二婚,比起男人來,掉價不少。”

“我姐姐何晶,在美國,三十歲才結的呢。”

“人家是博士,白領骨幹精英,掉不下價的世界級白骨精,咱是北京級的,我要過了二十八歲還沒頭緒,我爸媽不嘮叨死我能算完?!不過現在不結婚的也好多呀。”

“結與不結都有好處。”

“要是沒有婆婆,結婚還是挺不錯的。”

“沒有婆婆,哪來的老公?”

“不聊了,敗興。我現在正享受著沒有婆婆和老公的自由自在的好處。沒結婚前都不知道這是好處,現在知道了,格外珍惜。”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

“行,那天我老公不聽話了,我也單。”

“別價,傳誌這人還是挺搶手的,你要鬆開,相不相信會有一幫人搶?”

“估計搶鴻俊的人更多吧,畢竟你老公是高收入人士。”

“但買一贈一,贈品太拉後腿了。我能因婆婆離開他,估計下一個也能。”

兩人正聊著,樓下有嗵嗵的敲門聲。撂下電話,胡亂拿了件大衣跑下去打開門,何琳嘴巴張了半天合不上,擠出兩個字:“姨—父—”

門外一家三口人,為首的是麵目幹淨但頭發亂蓬蓬的五十多歲男人,猛一看比自己的父親還老,著了一件很舊的襯衫,皮鞋灰不溜秋的,褲角一片油汙。就這麽一個邋裏邋遢的男人,曾經是鬱華清的老公,何琳小時候還在他家裏住過幾年。那時他牛氣哄哄的,喜歡發火和用洪亮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講話,喜歡對老婆孩子發號施令,鬱家二姑娘不讓他,倆人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現在想起恍然如隔世,好像還有吵架的聲音回響。現在這個男人左手拉著一個四五歲穿紅裙子的小丫頭,右手拎一個鼓鼓的軍綠色大包包,身後跟著一個個頭不高、低調而安靜的女子,從五官上看曾經豐韻細致過,隻是好長時間沒精心打理了,眼角積了不少淺紋,頭發也一片膩汙色。

“哦,何琳,你結婚了?住這麽大房子?你父母還真舍得。”他進來便是打量著客廳和樓道如是說。

“嘿,那當然,我老爸到現在還說我要星星他就爬到屋頂上拿杆子捅去。”何琳一邊納悶一邊給來客倒水。“去看表哥了沒?大表哥家生了個兒子,姨父你都晉升一級當爺爺了!”

那個老男人有點興奮,“昨天看了,還抱了一會兒……”

“見我姨了沒?”何琳終於說。

“哎……你姨還是那牛脾氣,不見我。當年我把所有財產都給她了,就拿走了個喝水杯子,沒想到她卻如此絕情!”

何琳想笑,掃一眼那女子突然掠過鄙薄神情的臉,心道,你不是活該嘛,都老夫老妻倆兒子快成年了,又在外麵勾了個年輕的“三兒”,五年前要死要活喊著鬧著要離婚的是誰啊?淨身出戶是小姨唯一的條件,你可以不離嘛。現在離了又回來幹嗎?還有臉說別人絕情。話又說回來,是不是所有財產都給了小姨,誰知道呢?他自己說的,反正別人也沒法查賬。

“我小姨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都這樣了,少惹她吧。”

“我回北京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她有那麽多房子,讓我住兩晚都不幹!”

何琳又禁不住笑了,“你去找表哥啊,您好歹還是他們的老爸!你們都離婚了,你還好意思帶著新老婆孩子去找她,難怪她絕情啊。”

女孩的媽媽向何琳投來冷冷一瞥。

“何琳,請你轉告你姨,當年我給她的財產太多了,我原單位的住房我要要回來,這是最起碼的。其他先不管。”

何琳也淡然地看著他,“你們的事太複雜,你可以親自向她說,也可以讓表哥去說,好歹你們是親父子!我在中間哪有說話的份。”

“這兩天我能暫住你家吧?反正你家這麽大。”

“我給我老公打個電話,看看他同學走了沒,走了您就住,若沒走……您先等一下。”

何琳跑到樓上,關上門,先給傳誌打電話,讓他幹完活回來,別喝酒喝到半夜。然後給鬱華清打電話。那個脾氣火暴的大嗓門張口即罵:“畜生,有多遠讓他死多遠!別給他開門!”

“哎呀,已經開了,他說想在我這裏住兩天……”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

“呸!我都不讓你倆表哥收留他,對他寬容就是對你小姨的殘忍!”

何琳倒吸了口涼氣,都五年了,火氣還那麽大,疾惡如仇啊。“我怎麽說得出口把他趕出去?”

“就說今晚你小姨去你家串門,看我不罵死這一對臭不要臉的,還有他們的小妮子!”

何琳戰戰兢兢下了樓,不好意思啊,這個男人還是姨父時,在他家裏住過幾年,雖對她態度不好,好歹吃了人家掙的錢買來的飯。“姨父啊,您也隻能住這一晚了,明天我小姨正好來有點事……”

那個落魄的男人竟也十分感激,雖對如狼似虎的前悍妻氣咻咻地抱怨,但也沒辦法,現在是形勢比人強,人家強勢,有錢有人有擁護,他除了第二任妻子,什麽也沒落下。

晚上,傳誌回來,與妻子的前姨父隻是禮節性寒暄了一下,跑上樓來興致勃勃地問何琳緣由。鬱華清前夫嘛,他感興趣的是那個強悍的女人怎麽也能被甩?

“是不是不守婦道?”

“哼,別看我這個小姨脾氣大,嘴巴厲害,無理找三分的主,但就是不犯原則性錯誤!跟這個姨父近二十年,該做的都做了,我認為該做的都做了,洗衣做飯伺候孩子還要出去工作,活生生一個人就把家撐了起來。到最後,年華耗沒了,年老色衰了,卻被老公甩了。這種傷害是痛入骨髓的。以一個女人的角度,我毫無保留地站在弱勢的、被損害的、可敬又勇敢的鬱華清女士一方!”

“該做的,你認為該做的——是不是對她婆婆不好,對他家人苛刻,從實招來!”

何琳知道這個被認為老實的男人在趁機不真不假地敲打她,也就這點心眼吧。

“真對不起您,我這個小姨可能有時對丈夫簡單粗暴,但對婆婆還真是沒得說。姨父以前在國企建築隊上班,經常野外作業,半年多不回家。他爸媽就和我小姨過,那個時候我表哥小,我小姨侍候了小孩再去侍候公婆,然後再去上班,大冬天的不到五點,天還沒亮就起來收拾。婆婆還嫌我小姨做飯不好吃,動不動摔盤子砸碗,那脾氣和她兒子一個樣!我小時候在小姨家待了幾年,每一到摔碗時就嚇得哆嗦著躲在被子底下大氣不敢出,我和我表哥親眼目睹了小姨所受的苦和累。她婆婆一不如意,隻要氣沒全發出來,必跑到建築隊家屬院的樓頂上吆喝,大罵兒媳婦對她不好,經常威脅往下跳,讓她兒子回來收屍!

“我小姨在她單位和家屬院的名聲可不是一般的差啊,都是婆婆把她搞臭的,以搞臭她為樂事,很難相信她們在一個屋簷下奇特的對立。一般人是信老年人說的不信年輕人說的,我姨父回來一次聽到外麵人說一次,就回來和小姨打一次,他們是真的拉開架子大打出手,能把鍋碗瓢盆全砸了,從屋裏打到樓底下,每次我小姨都鼻青臉腫的。她婆婆就在旁邊站著,聲都不吭一下。公公人倒是不錯的,怕人笑話,本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想管,但管不了,常被老婆摁扒下。婆媳對罵時,公公曾經拉著婆婆:‘你別摻和他倆的事,媳婦管兒子應該的,人家兩口子,你有力氣管我就行了。’婆婆扭臉噴了老頭一臉唾沫:‘管你?死一邊喝茶去!’

“還有一次小姨又懷孕了,無意的,本想流產,恰巧我姨父也不想在單位幹了,多生個孩子也不影響前途了,辭職下海,那時剛流行下海吧,就在外麵做包工頭,一年更回不了幾次家了。直到我小姨生二表哥,一直在照顧那老太婆,照顧得那個辛苦,現在她還說,那時一怕這個婆婆又去兒子那裏告狀,二怕又去樓頂上吆喝她,就什麽都忍著。有了第二個孩子,她就被單位開除了。小姨沒辦法,得養活家裏五口人啊,那時姨父包工剛剛做出點眉目,還拿不回來錢。小姨就求爺爺告奶奶去一家幼兒園給人家做飯,一個月八十元,整整做了三年!三年後姨父才拿了一些錢回家。以後的事就很俗氣了,姨父生意上了正軌,每年都掙得不少,因為在外地包活,有些錢匯來了有些錢留下做小金庫了,反正小姨也不知道,他說掙了就掙了,說賠了就賠了。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

“男人有錢了,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他在南京做工程時就和當地一個女人好上了,就是樓下這位孩子的媽,年齡小十歲不說,人家跟他時還是處女。姨父更不想家了,還秘密把這女的帶到北京來拜見了他媽。婆婆一直對我小姨有意見呢,一見可以換媳婦,自然高興,鼓勵兒子重新生活!

“那時我倆表哥最大的才十五歲,二表哥也就十一二吧,我小姨死活不願意,兩個孩子都扔給她,她怎麽養活?就威脅說:如果離婚我就到天安門廣場上自殺,也順便把你倆兒子殺掉,沒有任何包袱了,你就走吧!這樣這個傻姨父才被嚇住了。平心而論,他還是很疼這倆兒子的,男人大概都很在乎兒子吧,隻是很少履行父愛的責任和義務,反正凡事都有我小姨呢。我這倆表哥呢,對父親一直也很陌生。

“婚沒離成,小姨父又回南京了,除了寄必需的生活費,幾年都沒回來過。婆婆舍不得兒子原單位分的房子讓媳婦住,天天與媳婦吵架,讓媳婦滾,什麽也不避諱,什麽難聽說什麽,什麽兒子在外麵有人了,不要她了,想死哪去死哪去……總之說了太多她兒子的事,說了太多這個媳婦不好那個媳婦好的話,用來打擊小姨的同時,沒承想倆表哥聽多了,就對父親產生了恨意,拋棄母親不就是拋棄自己麽,他們一直是跟著母親長大,很少見父親。這婆婆離間挑撥兒子媳婦時起了更壞的作用,把孫子兒子的父子之情也離間掉了。

“小姨後來實在忍無可忍,答應離婚,要了所有的住房,外加二百萬。當時姨父在北京的房產都給小姨了,二百萬沒答應,說隻有一百萬。小姨說沒有一百五十萬不予考慮。最後一百五十萬也拿出來了。

“小姨父出得家門時說小姨太厲害了,讓他淨身出戶了。誰相信呢,他在南京經營多年,肯定不止一百五十萬吧。不過五年前能拿出一百五十萬,也說明姨父這個人太自信了,給出一部分家產,換來自由身,將來肯定還有的掙。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離了婚後,姨父的好日子也結束了,不知怎麽搞的他突然紅火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加上一次工地出人命,賠進去幾十萬,一次工地失火,又賠了一些,日子就一蹶不振了。小姨後來還幸災樂禍地說:這家子人不行,忒惡,沒有我給他們鎮著宅,發財發個屁!

“婆婆本指望新媳婦能對她更好些。姨父真與這小三結了婚,在南京安了家,還有了樓下這個孩子。這樓下的小三根本不讓婆婆去南京,孫女更是麵也不讓見。婆婆在第一任媳婦那裏就沒做什麽好事,第二任媳婦長心眼了,死活不與婆婆謀麵。我姨父沒辦法,在北京又給他媽買了一間小舊平房,也不怎麽搭理老媽了。我這前姨父的親媽與她老頭關係也一向不睦,本指望兒子與小媳婦拉自己一把的,沒拉成,一口氣撒在老頭身上,說老頭以前偏向大媳婦,死活不肯給老頭做飯吃,老頭餓得頭暈眼花就給我小姨打電話。小姨念著前公公的好,給老頭出了點錢在昌平置了一居室,出來單過了。現在老頭可自在了,平常沒事下下棋釣釣魚,像沒兒子似的,但兩個孫子經常讓小姨攆著去看爺爺。

“現在我這前姨父帶著妻兒老小回北京,估計南京混不下去了,不得已。他媽兩年前去世了,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就死在那間冬沒暖氣夏沒空調的小平房裏,三天後發臭了才讓鄰居發現。喪禮上,老頭回去了,兒子回來了,媳婦沒回,倆孫子隻露了一下麵就走了。我這姨父賣了小平房,又回南京生活了一陣,可能難以為繼吧。我小姨說他們自作自受,都活該!”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

這就是現代都市愛情和婆媳故事。傳誌聽得直搔頭皮,“你怎麽知道得這麽門兒清?”

“前幾天我姨告訴我的,加上我小時候聽到的”

“陳芝麻爛穀子的,說這些幹嗎?”

“讓我長點腦筋啊。”

傳誌憋了半天,長吐一口氣,“嗯,不錯,最後唯一的勝利者還是你小姨啊!”

“什麽話,你覺得她完敗才符合女人三從四德的標準?”

“啊,你說話有點你小姨的風格了。”

“本來嘛,沒有我小姨,他的家都不能稱為家,沒有我小姨父,我小姨和倆表哥頂多也就生活困難點。誰對家有功勞奉獻大很明顯,財富也得按功分配嘛。”

“你小姨的婆婆還真可憐,那樣的死法還真符合你小姨的脾氣!”

“還不都怨她兒子!”

“我覺得是你小姨和你姨父——姓翟是吧?你小姨和老翟感情沒了,這夫妻兩人才是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是婆媳,離婚這事還真怪不到老翟媽身上。你們女人是發散性思維,愛聯想,愛找替罪羊,夫妻關係好或破裂,就是夫妻之間的事!”

“反正我小姨認為,離婚有婆婆一半的功勞,姨父的不顧家隻是讓她失望,婆婆的瑣碎和爭吵才讓她徹底厭倦那種生活的吧。你看離了,我小姨徹底放開了吧,反彈一樣,撒開腳丫子玩,玩不痛快都不樂意。我媽覺得我這個小姨年輕時過得太痛苦太壓抑,現在也不說她管她,補償過去吧。”

第二天傍晚,鬱華清就殺到何琳家了。當時傳誌剛下班,正在廚房準備晚餐,一般四十分鍾後老婆下班,正好吃飯。看到這位不速之客進來,男主人心就提了起來,不知為什麽,就怯她一頭,不由自主小心翼翼賠小心。用他後來的話說:惡人鬼都怕,被她的氣勢和潑辣壓住了,招呼不了。

鬱華清先去三個客房巡視了一下,回過頭,直視走道另一端正在剝蔥的外甥女婿,“那老不要臉的昨晚賴這裏了?”

“沒……沒有。”出於本能說謊吧。

鬱華清點了一下頭,又踱步到廚房裏看到小鍋裏雞翅在吱吱啦啦地響,“嗯,香!男孩子就該這樣子,不打仗了,不出苦力了,一天到晚和女人一樣出去上上班,回家做做飯也累不著。”

“嗯,那是,嗯。”

“何琳從小到大在娘家也沒幹過活,她媽和我都疼她,不舍得,不讓她動刀動火的,小姑娘在廚房裏待長了,就不好看了。”

“嗯,一般我做飯。”

“何琳算不上多聰明,就是心眼好,你對她好她就會對你好。”

“嗯,嗯,我知道。”

鬱華清走出廚房,環顧四周,“這現成的房子隻住你們倆多清靜啊,人少事就少,矛盾也少,還有什麽值得吵的爭的?這家啊,就怕外人瞎摻和,七大姑八大姨雞一嘴鴨一嘴,想沒有矛盾,難!”

“是,那是。”

這鐵娘子開始給何琳打電話,“臭丫頭,還沒到?明兒周末去你媽家吃飯,多長時間沒聚了?忘了?你怎麽沒忘吃飯?明兒我也去,燒牛尾骨,好長時間沒吃了。”然後大搖大擺揚長而去。

何琳回來了。傳誌半耍乖半開玩笑地向老婆匯報:“小豬呀,你小姨可真像孤煞星啊,怪不得老翟一大早就逃之夭夭了,寒啊!在她老人家麵前我做到了大氣也不敢出,她果然是你家鎮宅寶啊!”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怕什麽?”

“我怕她忽然發神經。”

“嗯?”

“我覺得她一不如意就能隨時發作,大聲咆哮!”

“哈哈,”何琳好不得意,“比起你媽來,半斤對八兩吧?”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6)

王傳誌立即抗議:“我媽本質上就是一勞苦功高的大眾婦女,在偉大的主流母親那部分裏,你小姨可是——極品,絕對大無畏的人間極品!”

周末回何琳父母家吃飯時又發生了一件好玩的事。何家現在吃飯,家人湊齊已不容易了,閨女出嫁,兒子不回家,教授忙,公司的副總經常出差,偏偏這個周末人員很整齊,能來的都到了。鬱華清提了三斤牛尾,掌控了整個廚房。其他人都在客廳裏坐著,老何夫婦管理家庭的理念是開明和###,大家都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無非是鼓勵傳誌加把勁,好好幹,爭取把工作轉正了,然後批評何衝遊手好閑,回到學校也不好好學,建議減他一半零用錢等等。

突然廚房傳出一句:“拿蒜來!”

談話戛然而止,傳誌本能地轉身去找櫃子上的菜袋子,嶽父已撒開腿直奔廚房裏的小陽台,那裏有蒜!何衝則哐地從他房間裏跑出來,抓著三瓣蒜呼嘯而過——三個男人在十秒鍾內都自覺地擠進了廚房,找蒜,給蒜。哈哈,鬱華明母女在沙發上笑翻了。

傳誌樂滋滋地先出來了,很興奮,原來嶽父和小舅子也怕這個女人啊!自己怕,不丟人了。

8

你可以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因為他對工作永遠那麽盡心盡責,你可以說有誌者事竟成,因為他勤勞坦然的態度;你也可以說水到渠成,雖然也就是個國家公務員,薪水絕對不高,但穩定,福利好,有鐵飯碗之稱,對貧窮出身的王傳誌來說,這份轉正文件和當年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樣,都是改變命運契機的證明。當然,轉了正,薪水上浮了幾十塊錢,不等數額的獎金也多了起來。他顯然不是個很聰明的人,除了高考分數瞬間驚豔外,在社會上混很快淪為智力和情商平庸的一員,唯一不同的是他比別人更用心,更認真,踏踏實實地累積自己。

在得到轉正通知的那個上午,傳誌想的最多的是:啊,這下鐵飯碗到手了,下一步就是買書,考研,念個在職研究生。反正工作相對清閑,三四年後說不定又是一個質變。

當他告訴何琳時,何琳隻是樂了一下,也隻是樂了一下,沒那麽high。在她有限的概念裏,隻要考上了國家公務員,一年後絕大部分人都能轉正的,所謂一年考察期,不過是篩掉隱藏在米粒中的極少極少石子的工具,期間隻要不作奸犯科,都可以過的。

傳誌打電話告訴母親時,王老太太表現截然相反,興奮得跳大腳,不知是她誤解了兒子的意思覺得兒子一年後又升官了,還是兒子這邊無論發生什麽芝麻粒大的喜事,她都當做西瓜看待,大嗓門一下子又喊得半村人都聽見了:“兒啊,你又升官啦!好!好!好好幹,好好工作,咱王家祖墳上冒出的青蒿越來越粗了!給你娘長長臉,爭取明年再升一級!”

傳誌手心冒汗,又不好意思了,但心裏美滋滋的。

娘倆東拉西扯了一會兒,老太太突然沉下聲音,“兒啊,你嫂子又懷上了,我去算了一卦,說這次是男孩……”

傳誌沒說話。

“何琳還沒動靜?”

“沒。”

“你們等啥呢?快點生,有了孩子完事了,總是拖著算咋回事啊?”

“何琳說還年輕,過兩年再說……”

“兒啊,怎麽能聽她的讓她說?她懂個啥呀?趁年輕快點生個孫子,俺還有力氣幫你們看。”

“好了娘,我勸勸她……”

“勸個屁,母雞總要下蛋,不想下蛋還娶媳婦做啥呀?兒啊,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好歹也當上官了!”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7)

“娘,是國家公務員,不是官!”

“俺不懂啥國家公務員,給公家做事,不都是官啊!現在官小,當著當著就大了——兒啊,你是一家之主,怎麽能讓女人牽著鼻子走?”

“娘,你不懂,這邊和農村不一樣,沒有誰被誰牽著走一說。”

“乖乖,別說瞎話了,城裏也講究門第和後代一說,你家後麵住的姓胡的老媽子,也是媳婦生不出孫子急得滿臉疙瘩。這人啊,無論到哪裏,還是覺得男孩子好啊,一家有一家的香火。這次你嫂子能生個孫子,來年何琳再添個大胖小子,咱家就人丁興旺,沒心煩啦!”

晚上,傳誌把老娘的話當作笑話說給老婆聽,何琳驚得滿身雞皮疙瘩,“你家人這麽重男輕女啊!怪不得你三兄弟中兩個上大學,兩姐妹中一個也沒有。”

“那也沒辦法,農村人老思想多。”

“萬一你嫂子這次生不了兒子呢?”

傳誌在被窩裏,翻著眼睛有點無動於衷,“生不了又怎樣,你接著生唄。”

“萬一我生的也是女兒呢?”

“不是還有傳林嘛。”

“萬一傳林也是閨女命呢?”

“不是吧?念咒啊,想讓我家絕種啊!”隨即笑起來,“老婆,你肚子爭氣就行啦。”

何琳打掉他的手,“嚴肅點,別嬉皮笑臉!你說萬一我生了女兒,你怎麽辦?”

傳誌擁著老婆溫香軟玉似的身體笑,“跟著老婆疼閨女唄。閨女兒子無所謂,隻要是老婆小豬生的我都喜歡!”

“這還差不多,我就是生個騾子你也得喜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叫你下那樣的種!”

傳誌哈哈笑,腿都伸到空中把被子挑起來了,“寶貝豬婆,咱們什麽時候需要老公下種?”

何琳光光地躺著,“等著吧,我說行才行!”

“好,我就知道肚子是你的,聽從召喚是我的……哎喲小豬,你的咪咪怎麽變小了?像案板上的兩粒金絲小棗了……”

然後床上一通打鬧,一個氣呼呼的聲音回應:“你娘的像棗核,你姐姐的像綠豆粒呢……”

9

何琳出差了,出差一星期。走時想,回來可以小別勝新婚了。唉,都結了一年多了,快過出白開水的味道了。

公司在青島接了個樓盤項目,她是主創人員,需要看現場,了解一下開發商的意圖,回來做平麵設計。那幾天馬不停蹄,還挺緊張的,隻有晚上可以暫時放鬆一下,欣賞這座中國北方最著名的海濱城市的德式老建築。那天晚上,吹著黃海的海風,傳誌電話到了。他們有個習慣,隻有睡前才打電話,現在還沒吃晚飯呢。

先噓寒問暖,說天氣,之後那邊說:“小豬,跟你商量個事……”

“你弟弟又要錢了?”

“沒有。”躊躇了一下,“你婆婆想來住幾天……”

眼前灰蒙蒙的,神經哪根弦斷了般,何琳大腦就一片空白了,半天才氣急敗壞地吼:“又來!你什麽意思啊?擔心我們死得慢不是!”

對方唯唯,“寶貝,我怕你生氣果然又生氣了,我也沒辦法不是,那是我媽,她非來,我能拒絕她來嗎?”

“為什麽不能拒絕?你上次是怎麽保證的!說話算不算數?”

“好了好了,小事一樁反應這麽大,不來就不來唄。好了,我先掛了。”

何琳氣死了,這個沒腦子的男人,夾板氣還沒受夠,婆媳住在一起,他能得到多大好處似的。

同事是個未婚男孩,見她激動成那樣,問明了緣由,竟然用吃驚的眼神望著她,半誇張半開玩笑地說:“琳姐,哈,我一直以為你很賢惠呢!沒有你婆婆能有你老公的今天嗎?愛屋及烏喲,這年頭,不想讓你老公有外遇就對你婆婆好點吧,隻有婆媳關係處好了,這男人才跑不了!”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8)

何琳已不是一年前什麽都不懂的小女生了,當下冷笑一聲,“你這輩子估計得多結幾次婚吧,沒幾個人願意與男人的媽打成一片,想想你媽與你奶奶的關係再說話!”

三天後回去的路上,何琳想到最壞的情況了,就是婆婆非哭著鬧著來,應對:

一、讓她兒子給她到外麵租房子,用她兒子工資租,工資卡寧願還他了。婆媳還是不能住在一起,矛盾忒多,她能頭疼死。

二、哄老公,讓他媽最好不要來,兒子閨女又多,幹嗎一年內非得在一個兒子家折騰兩次啊!不是再過個把月又放五一假了嘛,讓她兒子回家看她去呀,誰又沒攔著。

那晚回到家,一推門,看到傳誌滿臉堆笑的眼神,心裏咯噔一下,笑成這樣,又鬧鬼了?果然一轉臉,婆婆那幹癟滿是皺紋的菊花臉夢魘般出現在麵前。先斬後奏,她當場傻掉了。

老太太謙卑和善地笑著,仰視著媳婦的臉,“累了吧,乖乖,我做飯給你吃。快去歇歇,喝杯熱茶。”

何琳腦袋空空的,心裏正脹著氣,當婆婆張著手要接她的包時,潛意識地,或心中的嫌惡作怪——竟把小包抱在懷裏動作明顯地逃避了她的手。

婆婆的手訕訕地縮回去了。傳誌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裏,也沒說什麽,轉身把何琳身後的拉杆箱提在自己手裏,上樓了。

何琳心裏也生出一絲罪惡感,為什麽婆婆要接小包包,她就沒順手給她?明知道她在演戲,當著兒子的麵演戲看:我對你媳婦笑臉相迎,對她那麽好,看,她都不領情。為什麽就不能配合這場大戲演一場和婆婆和睦的大局?

假,她厭惡這種做給別人看的假!

果然一到樓上,老公就把門關上了,用一種無法言表的眼神看著她,“何琳,反正人都來了,又不能把她們趕出去,看在我的麵子上你忍一忍吧。你怎麽對我都可以,求你別那麽對我媽……”

何琳心中漫過帶著焦灼和邪火的刺痛,趕了十多個小時的火車,顛簸了一整天,回家來還要忍耐別人喘了一口氣,忍住了,毫無表情的聲音:“她們?你姐姐又追來了?”

“不是,是我大嫂,她懷孕了,違反了生育政策,我媽說這一胎是男孩,說什麽也要保住,到我們這裏暫時躲一躲。”

何琳欲哭無淚,又倍覺新鮮,既想大哭又想大笑,終於堆一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苦瓜臉,“躲到什麽時候?”

傳誌有點不安,“風聲不緊的時候吧。”

“孩子生下來?”

“不會吧?”連他自己都迷惘,躲到什麽時候,這是問題嗎?

她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扒掉,不想與他囉嗦,自己又累又餓,先洗個熱水澡再說。

“要不,我下去看看飯做好了沒,一會兒叫你吃飯。”

她回過頭,看著他的臉,一片小心和防禦之色。這個男人竟想不起來應該關心她,抱一下她或體貼地問問饑否,一心保護他家人去了。她不無怨恨地跑進衛生間,砰一聲將門狠狠地關上!

傳誌心裏掠過一絲寒意,他覺得何琳變了,結婚前那個小鳥依人、心地善良的小姑娘不見了,她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缺乏容忍和溫情。

王老太太正在廚房裏賣力地幹活,手指上粘著菜沫和從老家帶來的麵粉,小小的個子在廚房各個角落轉來轉去。傳誌看著母親勞碌的身影,心裏難過,為什麽從小養大他的母親在兒子身邊享受天倫之樂竟這麽難?何琳為什麽就不能容忍一個操勞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那是她老公的親娘啊!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9)

老太太看到兒子,“何琳愛吃炒黃瓜,今天鹽放得少,一會你叫她,熱氣騰騰一家人吃一頓。剛才俺看她小臉都瘦了。”

傳誌不知該說什麽。老太太隨即又歎口氣,“剛才看她那樣不像是歡迎俺來啊。兒啊,你娘不是非要到你家吃你們的喝你們的,你娘不是想兒嘛!再說你嫂子這次能生個孫子,咱家過下去也有奔頭了,你娘這把年紀圖個啥呀?不就圖個王家有後,香火延續,舍了這張老臉,豁出去了!你娘就是死了也有臉麵去見你那個老不死的爹啊!”

“娘,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也理解——”兒子看到母親一臉傷感,忙不迭地說。

“兒啊,你能理解,好說,何琳能理解不?”

“娘,你別管她,你盡管住著,好歹還有你兒子!”

“俺怕你倆有矛盾……”

“你別管了,她能理解也得理解,不能理解也得理解!”說完後覺得身後有異動,轉身出廚房看了看。

何琳光著腳一溜煙跑到臥室去了。哼,就知道這老太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我什麽時候愛吃過炒黃瓜?連黃瓜都不愛!話淨揀好聽的說,一點成本沒有,拉攏起她兒子來還真是一絕,什麽叫“你能理解,何琳能理解不?”分明是挑撥離間!憑什麽你兒子能理解的我一定也要理解?我為什麽一定要與他看齊?還“俺怕你們倆有矛盾”,明知道有矛盾你還來!老公這個沒腦的豬更可氣了,什麽都替她做主了,理解也得理解,不能理解也得理解,你把我當什麽了?那個孕婦沒老公嗎?什麽都你頂上!呸!就知道你母親一來你會變得又蠢又爛又沒智商!

廚房裏,談話還在繼續。

“兒啊,讓你媳婦生,你媳婦又不生,嫌這嫌那,耽誤工作啥的。行,俺先不催你們,但你嫂子這個事你要負起責任來,懷孕了要吃好的喝好的,休息好,直到俺大孫子出來!這樣生出的孩子才聰明,有個聰明腦袋將來考大學!你要出點生活費,這次出門沒帶多少錢,家裏也沒錢,罰款都罰走了,偷砍人家樹賣了幾個,讓招弟拿去交學費了——一個丫頭花這些冤枉錢中啥用!這些天你嫂子東藏西躲也花了不少,管飽你娘和你嫂子的肚子沒問題吧?”

傳誌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

老太太接著說:“這以後幾個月很關鍵,你管住你老婆,俺給你做飯收拾家務洗洗涮涮地照顧你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兒啊,你得給你娘撐住!”

傳誌略顯沉重地點點頭,“娘,你就住下去吧,沒錢跟我說。”

吃飯時,傳誌去樓上,見何琳已躺下了,立在床前,“怎麽不下去吃飯?”

“不用管我!”何琳冷冷地扔給背後一句。

“不餓?”

“你吃飽就行了!”

樓下傳來婆婆甜美和善的聲音:“何琳,傳誌,快下樓吃飯,都端上桌了,晚了就涼了!”

何琳沒動。傳誌有點急,“吃不吃啊?這麽多人巴結你!”

何琳心道:那是巴結你!

見何琳躺著鐵了心不肯“賞臉”,傳誌氣呼呼地下去了。

在飯香繚繞的樓下的吧唧吧唧的咀嚼聲中,何琳腸子都抽搐了,淚如雨下。激憤之餘把臥室裏的餅幹、麵包、巧克力、山楂片、大白兔,凡能吃的都吃了。塞了一肚子雜物後,更不平衡了,他媽的女主人出差回來在樓上撿破爛充饑,樓下一幫外人倒吃香的喝辣的,還有王法沒?由於太累了,沒精力搞出奇特聲響出來就氣悶無比地睡著了。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0)

好在傳誌上來休息時醒了,她大腿一撩,被子卷了過來,意思:到樓下找你媽去吧。

傳誌這次沒氣呼呼地走開,而是跳上床強行把一半被子拽到自己身上,翻個身緊緊壓住。何琳不幹了,幹脆把全部被子給他,自己又去櫥裏拿了一床,不能分床,分被睡,行不?

第二天,何琳氣色好多了,雖然肚子還在咕咕叫,不過沒打算進廚房,有他一家子在,她就不去。那地方碰著他家人尤其是婆婆的幾率太高,她供她們吃喝住穿(傳誌每次都給他媽買衣服,雖然都不貴,那也是衣服!),不能再慣給她們做飯。她快速從冰箱裏拿出牛奶,邊喝邊把出差時的髒衣服拿到洗衣機洗。在洗衣房,碰到了還算陌生的嫂子,三十多歲,一個字,瘦,滿臉蠟黃,眼窩深陷,不知為什麽就想起了魯迅筆下細腳伶仃的圓規。她結婚時,嫂子沒來;她第一次去婆家時,也隻見了嫂子一麵,挺生分淡漠,倒是對她閨女招弟熟識。眼前這個女人的存在,隻是一個影像,突然就這麽站在麵前了。何琳雖然超級鬱悶,但還是打量了對方幾眼,尤其是她微凸的小肚子。

“何琳,餓了吧?沒多睡會兒?”嫂子有些謙卑,忍不住與她套近乎,又怕被拒般,說起話總是訕訕地。“今天還上班嗎?俺去做飯,吃點兒再走……啊。”

何琳隨便應付了幾句,忙自己的。

沒料衣服還沒洗完,這嫂子就端來半盤麵餅似的東西讓妯娌嚐。

何琳不客氣地拒絕了,端著洗好的衣服出來,晾在陽台上,拿著包包和一聽露露上班去了。今天的遲到是允許的,剛出差回來,累嘛。

10

王老太太對兒子家很熟識了,對這一帶也熟門熟路,一大早就出門到早市上買菜去了。她嫌超市裏菜貴,貴得沒譜,喜歡討價還價一塊錢撮一堆蘿卜白菜的菜市場。說也巧,左手白菜右手蘿卜沒走多遠就撞上了老鄰居胡老太太了,就是兒子租人家地下室住的那個胡老太太。

“這不是傳誌的娘嗎?又來兒家享福啦!”

兩人一陣寒暄後,王老太太歎氣,“享啥福啊,俺這莊稼人的命,有啥福享啊?”

“還不享福,跟著你兒子住別墅啊!北京的房這麽貴,你那套房值老錢了!”

“值錢又不能賣,不能當錢花啊!值多少錢?”

胡老太太挺神秘,“聽我兒子隨口一說,少也二百萬吧。”

王老太太傻了一下,內心的喜悅汩汩地瞬間漫過眉梢,“俺兒子也有一百萬了?!”

“你兒子二百萬啊,老有錢了!你老太太就等著享福吧。”

王老太太想了一下,搖頭,“這房子上寫著俺兒子媳婦兩人的名字,俺兒也就有一百萬,媳婦的一百萬能讓俺享福?人家也有父母呢。”

“你兒媳的娘家也有錢啊,人家還在乎這一點半點?”

“哼,咋不在乎?俺那媳婦口袋捂那個緊,摳著呢,連俺兒子的工資——那個片片都在她手裏攥著呢!見錢眼開,不分人,不大氣,死摳俺兒子!俺兒怎麽說也是國家正式幹部了,成天到晚口袋裏沒超過二十塊錢,幸虧俺兒節儉知道過日子。”

胡老太太很吃驚,“那你媳婦攥著幹嗎使啊?你這婆婆來給她做飯收拾家也不表示點?現在保姆也得八百塊了。”

“表示個屁!隻要俺來,一天三頓換著花樣做給他們吃!那麽大的房子,一天三遍地掃、拖,累得俺腰疼,這還動不動給俺臉看呐!第一天就給俺臉看!”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1)

胡老太太歎氣,“媳婦跟婆婆,還不就是無所謂的事,不及兒子一個腳趾頭!想讓她疼你,太陽從西邊出來,沒有的事!老姐姐,你命好攤了這麽一個有本事的兒子,隻要兒子能鎮著,這媳婦再妖娥子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何琳在辦公室忙了半天,有點累了,端著茶水拿著手機到走廊外麵的大廳裏,一邊喝茶一邊給小雅打電話:“忙嗎?猜猜我家又發生了什麽?”

“養狗了?”

“哼,太後駕到!”

“你婆婆怎麽又來了?又與人打架躲禍?”

“躲計劃生育,帶著四個月身孕的大媳婦到我家給她王家生孫子來了,你說我氣不氣!”

“在你家生啊?”小雅那個驚訝,“孕婦可不是好侍候的呀,事兒可多了。”

“我不管,讓太後侍候去,她王家的孫子麽!”

“這麽早確定是孫子?”

“估計在老家照過B超了吧,不然也不會跑過來,生個孩子也跟做賊似的。要是我,寧願不生!”

“醫生不是不能告訴嬰兒的性別嗎?”

“老家裏亂,沒這麽規範,有點關係或塞點錢,醫生就實話實說了唄。”

“哎,也沒辦法,別說農村老太太,連我家老妖也在念叨男孩子好呢。前幾天還說,要我生就生個孫子,不然就不要。”

“呸!女人雙X染色體隨便拿,他兒子貢獻不出Y染色體還怪媳婦?她自己不是女人呀?就煩這樣背叛自己的傻瓜!”

“所以,從積極角度看,你嫂子萬一真生了男孩,你的壓力不就小了嘛。生個女孩,她不待見,自己愛就行唄。不像我,壓力這麽大。”

“你老公什麽態度,不像他媽重男輕女吧?”

“我老公倒沒特別表現出來,估計生個女孩他也不會嫌棄,架不住婆婆在他耳根上叨叨啊!男人嘛,再說都喜歡,隻有一個選擇,心裏還是希望選擇男孩。”

“我們女人真他媽慘,連自己都背叛!”

“有什麽辦法,大環境影響小環境,小環境影響我們。不過你家一下子又變成四口人了,有人可以幫你打掃樓下房子了。”

“我可真煩家裏住著外人啊,寧願樓下髒著不打掃,也不願讓多餘的人打擾我們夫妻平靜的生活。人多那個亂,事多,你可不知道,去年夏天“太後”和“長公主”及長公主家的惡少爺,把我煩得跳樓的心都有!為什麽我要攢錢買房子?就買小的,小二居,或大一居,我們搬過去住,這幢樓租出去,房子小住不開了,老妖不會再來了吧?跟你說,我就是與他家人合不來,各方麵都不適應,太痛苦了!”

“那是,我也不太明白現在的婆婆,有手有腳沒傻沒殘沒癡呆,為什麽非要擠到兒子媳婦家湊熱鬧?看著兒子媳婦因為她們打架就那麽高興?沒錢,孝順她錢,缺什麽給她買什麽,為什麽還要紮堆在一起呢?搞不清她們什麽心理,不會越老越變態沒事找事吧?”

“估計我家老妖倒沒變態,她是覺得傳誌能有今天都是她半輩子教育和犧牲的結果,現在桃子熟了,她要摘下吃,絕不能讓媳婦占了這便宜。媳婦嘛,在老妖的觀念裏,應該是任勞任怨、當牛做馬侍候她和她兒子的。而且她本身就是這樣過來的。所以不是變態,是變財迷了,什麽都想依靠這個兒子,好像我們開銀行似的,反正有點屁事就讓我們出錢出力。你看看傳誌弟弟上大學,我們每月要出生活費,太後生孫子,我們也要負責生活費吧,都在這兒住了,費用肯定跑不了。這樣下去,我家遲早也變成王家駐京辦事處,惡心不惡心?!”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2)

小雅笑翻了,“那你不成了辦事處的處長了?不過,他家人在你家住也就罷了,怎麽還用你們花費?這孕婦體檢費一路下來也花不少錢呢。”

“體檢個屁,她這樣的還敢去醫院留名?那老摳當然要想方設法花我們的錢,她能帶錢來才怪呢,反正她兒子有求必應,也不會讓她破費——說起來我就氣啊,我家的豬恐怕我欺負太後,要護著太後,恐怕他媽受哪怕半點委屈!你想我怎麽欺負她?倒是她陰話陽話哄得她兒子團團轉。在他心中,我的重要性要排在他家人所有成員之後,真讓人齒冷!這樣的局麵,這樣的婚姻,太痛心了!”

“唉,何琳,天下婆婆一般黑,好歹你家太後比我家太後還仁慈點。又不能為了太後不和這個男人過了,還是你小姨有句話說得對:這樣的男人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也隻能承受這樣的後果了。誰讓當初眼睛瞎了呢。我就苦中作樂,當鴕鳥,能逃避一會兒是一會兒。我勸你看開點,愁眉苦臉氣得胃疼也是過,氣病了也是自己受著;眼不見心不煩大大咧咧也是過,裝著看不見唄!那孩子一出生,立馬送走!然後告訴你老公:下不為例!說得狠一點。你老公比我老公理性,我老公那可憐的臭男人算是給他媽治得死死的。”

與小雅談話唯一的好處便是寬慰,五十步笑百步,在自我麻木中得到心理平衡:有的太後更過分哦,我家好歹不算最壞的。

何琳學聰明了,氣憤時不在外麵吃飯了,而是回到家包一扔就坐在飯桌旁等吃的。你不說到兒子家做飯給兒子媳婦吃嘛,不能冤枉你,你做啊!

偏偏那天晚上傳誌去同事家有點事,回來晚了。王老太太做的麵條,手擀麵,切好了均勻地放在案板上,人到臥室去了。隻要與二兒媳婦單獨麵對麵,老太太就閉門不出,兒子回來時再出來。大兒媳繡花更是一整天待在房間裏不露麵。

何琳餓啊,聞著廚房裏的味道就更饑腸轆轆了。王老太太炒了菜,這是老家吃法,吃麵條不拌醬,吃炒菜。肚子咕咕叫的媳婦就尋著菜香進廚房了,一看有青椒炒雞蛋,抓了筷子就吃上了,雖還有點鹹,但餓啊,於是把菜吃了一個不小的缺口。肚子有底了,去樓上換衣服了。

一會兒傳誌風塵仆仆地回來了,首先到廚房一探頭,看見老娘正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咋了?”

老太太指指樓上,“懶!好吃!一盤炒雞蛋,一眼沒看見給偷吃了大半!還沒吃飯呢,不顧人!”

傳誌很大度,笑著,“可能餓了。還不是覺得你老人家炒得香!”

“吃,沒有偷著吃的,你哥幾個誰敢偷著吃?俺撕不攔她的嘴!欠管教!”

一會兒麵條出鍋了。傳誌在樓下喊:“開飯啦,都出來賞光吧!”

老太太把盤子碗端到桌上,筷子一雙雙擺上去,大兒媳和二兒媳才分別從樓下樓上走出來。

何琳很不客氣,抓起筷子猛吃,是第一個大筷子一揮夾菜的人。張繡花是孕婦的緣故吧,也是顯得餓,猛扒了兩筷子麵條,但沒好意思夾菜。菜有點少。傳誌和他母親是最後拿起筷子的人,而且兒子看出母親傷心了,這麽辛苦地做了晚飯,在飯桌上竟沒得到應有的禮讓和尊重,都那麽理直氣壯、不吃白不吃的態度。

兒子心有點涼,忍不住用另一種方式提醒那兩位隻顧嘴巴的媳婦,“哎,這是手擀麵啊,幹嗎不買成品的掛麵?和麵和擀麵也太累人了,還擀這麽多!”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3)

何琳沒聽見般,不管不顧繼續吃,心裏卻冷笑:活該!到兒子家一日三餐做給兒子媳婦吃可是你媽喊出去的,嫌她累你替啊!手擀麵是她願做的,你們一家子不都是愛吃麵食嗎?也是迎合你們自己的口胃,地球人都知道我愛吃米飯,吃麵條是迫不得已。

傳誌很失望,老婆裝傻連個回應也沒有,哪怕“是”、“是”這麽簡單地寒暄一下也好,老人嘛,付出了不就圖個認同嗎!你隻應付一下而已,就這麽難?!看了一眼大嫂,孕婦,情緒不穩,情有可原,可自己的老婆呢?

何琳感覺到了老公責備的目光,不理,心裏卻無比歡暢,哈,這不是你喜歡的生活嗎?就慢慢喜歡吧。而且吃完飯,筷子一放,碗一推,嘴一抹,轉身噔噔上樓了。

孕婦尿頻,繡花也放下筷子去衛生間了。老太太低喟:養了兩個活祖宗啊!”

這頓飯張繡花是最後吃完的。老太太和傳誌吃完就收拾碗筷了,婆婆把盤子裏的剩湯倒進大兒媳婦的麵條裏,到廚房洗去了。傳誌不忍心母親這麽累,搶過來自己洗了。洗完出來時,看到大嫂還在吃,而母親正弓著老腰在旁邊拖地板……

他回到樓上,何琳洗完澡,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往身上塗乳液,到底忍不住了,“吃過飯你就不能幫我媽幹點活?!”

“嫌累你請保姆啊!”

“我媽和保姆有什麽區別?”

“保姆能讓她大兒媳婦住在雇主家生孫子嗎?”

“可那是我媽!你別太過分!”

“對啊,是你媽,你去幫她呀!你不是一直在幫她嗎?又不是我媽!”

傳誌氣得哆嗦,手指也指不準了,“何琳,我告訴你,不要過分,你也是爹媽生的!”

何琳一點也不害怕,看了他一眼,“我爹媽生我,所以我才不讓我爹媽到我家以做飯之名伺候我。我怕他們累,他們也擔心我不舒服。”

傳誌滿腔悲憤,無處發泄,突然呆了一下,歎了口氣,“何琳,你變了,變得讓我不認識了。”

“是你先變的,我先不認識你的。”

“你為什麽就不能容忍你丈夫的媽!?我真懷疑你嫁給我是為了什麽,愛屋及烏很難嗎?”

何琳頭也沒抬,“你得寸進尺了。我嫁給你是為了和你一起生活,不是為了遷就你媽和你媽和你一家子生活。在孝敬你媽這件事上,連法律都規定配偶有協助作用,也隻是輔助而已。誰媽誰孝順,生養了誰,誰是主力,你不用拉上我墊背。反過來孝敬我媽,我絕不扯上你!”

忽然門外有響動,輕微的腳步聲。傳誌過去推開門,愣了一下,隨即關門出去了。

何琳冷笑一聲,不用猜老太婆在門外偷聽了。這是小雅告訴她的,婆婆最愛溜到媳婦兒子門上靜靜地張著耳朵偷聽,好像這種嗜好具有普遍性。

傳誌隨母親回到房間。老太太臉就拉下來了,“瞧你千裏迢迢娶的媳婦,說的是人話不!誰媽誰孝順,分那麽清兒子還娶媳婦幹啥用?自古以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見過胳膊往外拐的,沒見過這麽會拐的!要擱在咱老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收拾!兩個耳刮子上去保準不這樣說了!”

傳誌連忙把頭探出門外,確定隔壁無耳,又回來,“娘,城裏的女人就這樣,何琳雖說得不好聽,但也是實情。”

“實情個屁!城裏也有好媳婦,上次半夜來咱家住的小雅,人家怎麽就知道對婆婆好?人家兒子咋那麽好眼光挑了個又俊又能掙錢的媳婦?人家婆婆咋燒了好香攤了個那麽孝順的媳婦呢!不要以為你娘兩眼一抹黑什麽也看不見,你娘不是那種糊塗蟲!真那樣,還生兒子幹啥用?”老太太右拳響亮地砸在左掌裏,“命!命!這就是命啊!”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4)

耷拉著眉眼的傳誌隻得端來洗腳水讓老人家趕快上床休息,讓明天翻過今天這一頁。然後上樓睡覺,這次不用搶被子了,自動拉過另一條,在右邊三分之一床沿處躺下,絞盡腦汁思索著一個個問題:為什麽自己的媳婦就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媽?!換成自己肯定能容忍嶽父母一家,有什麽啊,不是有句俗話說,家有一老等於有一寶嗎?女人啊女人,真是太狹隘太自私了,你不知道你對老公媽媽好老公才能對你加倍好嗎?偏頗,不明智,不理性,人誰沒有老的那一天啊!想想咱老了咱的兒女也這樣對咱,不同樣寒心嗎?

11

第二天是周末,兩口子有賴床的習慣,不到太陽照到床上不算完。清晨的被窩很舒服暖和啊,外麵還有小北風,窗台上落了霜花,室內卻溫暖如夏,空氣裏洋溢著慵懶惺忪的氣息。

兩人正抱著床沿做著春夢,樓下傳來連續的砰砰聲,讓人潛意識地想起老太太剛曬完太陽的舊棉鞋對碰和突然散發到空氣中到處飛舞的灰塵,人過去都有嗆人的味道。

兩人都沒動。

“傳誌!傳誌!”婆婆在樓下喊。傳誌連忙爬起來,在“太陽曬糊腚溝子了”的聲音中跑下樓。一會兒又上來了,脫下睡衣拖鞋,換上外裝出去了。

何琳有點納悶,走到窗台玻璃後麵看,那母子倆肩並肩出來,有說有笑親密無間地向早市方向去了。

何琳潛意識地學著婆婆的口氣:“媽個×的,你有老娘還娶媳婦幹啥?”

不過怎麽也睡不著了,拿了一周的髒衣服下樓時,看到大嫂繡花正拖地,每個房間挨著拖,快拖到客廳了。大嫂這種農村婦女幹活實誠,不惜力,別看瘦,但架子很端正,看上去潑辣而有力量,和婆婆的作秀骨子裏就感覺不同。

拖到何琳腳下,繡花同誌停下來,低低說了一句“起來啦。”算打了招呼,繼續拖。

何琳到了衛生間,還自顧笑了一下。妯娌兩個本無積怨,無論真客氣還是假客氣,兩人之間還就是客氣,大媳婦是謙卑,誠惶誠恐,二媳婦則是漠然和敬而遠之。

地拖完了,繡花忙著把客廳、廚房的垃圾倒進外麵的垃圾箱內,然後回來,洗手,煮粥,做早餐。老太太的早餐是煎饅頭片,張繡花則是攪小半盆麵糊,一勺一勺地在鍋底上攤麵餅,兩麵黃黃的,中間柔軟,還貼著蔥花,像簡易版的比薩餅。

“比薩”煎完了,分在三個盤子裏,一隻大盤子用大碗倒著蓋起來,另一隻麵餅更好看的盤子端到客廳桌上,上麵放了一雙筷子,自己則捧著第三隻盤子站在廚房裏吃,邊吃邊看粥鍋。

何琳知道那是為自己準備的,這個女人隻管做,做了也不說,可能自己太盛氣淩人了吧,讓大嫂覺得高攀不上,也不再攀,隻做到尊敬。想到這一層,心裏快慰了不少,招呼大嫂一同到客廳吃。繡花同誌受寵若驚,連忙盛了兩碗粥——其實是稀稀的麵湯,下麵有一些米。兩個人一個拘謹,一個大方,坐上了桌。

“幹嗎你拖地倒垃圾啊?都讓傳誌和他娘幹去吧。”何琳大大咧咧的口氣。

“那……不行啊,”繡花嗓音粗,聲帶沙啞,不會小聲說話,所謂小,就是斷斷續續了。

“怎麽不行?你懷孕了,少幹點活很正常啊。他們娘倆愛幹就讓他們幹去。”

“沒……人愛幹,娘……讓俺幹,其實……幹點活也沒啥,大夫……說……讓俺多運動。”她臉上浮出一種會心的笑。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5)

“那他媽幹嗎?”

“做……晚上飯啊,做給你們……晚上回來吃。”

“早飯午飯呢?誰做?”

“早飯不一定,俺,娘,傳誌……都能揍,有時就輪著搭把手,中午飯……俺做。”

“午飯你做什麽?”何琳一下子想起剛才在儲藏間看到一堆白菜和大蘿卜。

“蘿卜,白菜……有時添點豆腐。”

何琳愣住了,麵前坐著的謙卑含笑的懷孕女人,有著幹裂的皮膚和粗糙有力的手掌,有得過且過自我滿足的低生活標準和一顆寄人籬下甘心受指使的心。她突然說:“吃過飯咱們去逛街吧?”

繡花唯唯喏喏。

“我也想出去走走,沒有伴,出去沒意思。”

兩人這才收拾好,高高興興出去軋馬路了。北京的春天,陽光燦爛和少風的天氣算是金貴了。街上有不少人,在陽光下行走玩耍。二人先去了趟超市,推著購物車,何琳很大方地給身邊的女人買了不少零食、補品和衣服。繡花傻傻笑著,有點不好意思地在後麵跟著,從不主動要什麽。在她眼裏,大超市物品太豐富了,每一件都有用,都好。

忽然她對何琳說:“有沒有電話卡啊?買二十塊錢的,傳誌說電話卡便宜……”

哈哈,她一定聽說大姑姐偷著打暴長途電話,電話費讓傳誌跳腳的事了。何琳沒用她的二十塊錢,讓她把錢裝起來,出超市門口時在小攤上買了一張麵值一百的。

王老太太抖著幾件衣服跟在提了一袋紅薯和圓白菜的兒子後麵,不住地抱怨:“這邊東西真是死貴!這種軟布頭在咱老家也就三兩塊錢,這邊磨破嘴皮子了還五塊!”

“這邊都這樣,物價高,生活水平高。”

“物價高人還都往北京跑,在這裏掙錢回老家花多好!”

傳誌笑。老太太緊走兩步趕上兒子,小聲,“兒啊,聽人說,咱住的樓值二百萬啦,真的假的?”

傳誌很開心,點點頭,“現在房價天天漲,去年起碼漲了一百萬!”

“這裏該有你一百萬吧?”

“嗯,理論上是這樣,我和何琳的共同財產。”

老太太咂著舌頭,“兒啊,那你就成了北京城裏的有錢人了!哎,在城裏生活就是好啊,房子還能天天賺錢,賺的還都是大錢——在農村裏種那二畝地,有啥出息啊!”

傳誌喜歡看到母親開心的眼神,作為兒子很驕傲。但同時糾正說:“房子不出手就不是錢,你住著,說值多少錢都沒啥意思。現在房價漲,說不定過幾年落呢。”

王老太太很小心,“一落就沒錢了,能把大房子賣了買兩套小房子住多好呀,樓房價錢便宜,還能落點零花錢,房價落了不也不心疼嘛。世事無常,誰知道呢。”

傳誌笑,“這哪行,何琳肯定不願意。再說,北京房價這行情,漲麵大,落的可能性小。”

“俺也隻是說說,俺沒住過樓房,看人家住多顯好。後麵住的那個老媽子給俺說,咱這樓少說能換四套很好的樓房。俺就想,換兩套呢,你和何琳住大的、好的,小的一套俺住,這樣你哥你姐你弟你妹到北京來看娘也有地方落腳了,不用看你家裏眼色了,剩下的錢還能幫幫他們。你看你大哥,比你大幾歲呀,就老成那熊樣了,他一直想有輛車,夥著王三家的孩子出去跑運輸,也能掙幾個活動錢,在家種那幾畝坷垃頭子地能種出啥名堂?”接著歎了一口氣,“乖乖,你們兄弟姐妹可都是一個娘生的,一個門裏爬出來的,你自己過好日子了,可不興忘了他們啊!”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6)

傳誌也為難,“但這房子不能賣,這可是何琳的爸爸以前自蓋的房子……”

“陪到咱家,就是咱家的了,上麵也有你的名字,你怎麽還想著送回去?”

“不是送回去,這房子於情於理都不能賣!娘,咱家缺錢不假,但得考慮何琳的感受吧?而且何琳爸媽肯定有意見!這話你也隻能說給你兒子聽,千萬別給何琳講,她那脾氣你也知道……”

老太太有些不滿了,“兒啊,你咋變得怕老婆了?”

“不是怕不怕老婆的問題,我們才結婚剛一年,就賣她陪嫁的房子……”

老太太點點頭,“行,有孩子了再說吧。對了,你們什麽時候要孩子?”

“再過一兩年吧,我和她都忙,我也在備考在職研究生。”

“忙、忙、忙,生個孩子費多大點事?也就是最後一個月在家等一下,生下來,俺正好給你們看,趁現在你娘老胳膊老腿還能好使,再過幾年你們要花錢請保姆了!”

“那你也照看不過來啊,我哥的孩子也小啊。”

“沒事,拉把個孩子就當小狗養,多一個爭著吃才養得好,你們兄弟幾個小時候不也這樣過來的,咱整個王家店誰有咱家的孩子長得好、有出息?”

12

太陽暖暖地照著街區小公園裏的枯草和剪掉的月季枝,孩子和老人在健身器械區歡笑玩耍。何琳和繡花坐在溫暖的躺椅上,看著公園外人行道上人來人往,四五個大方便袋堆在腳下,采購肯定花了不少時間。

繡花很真誠地說:“俺知道為什麽人都愛往城裏跑了,城裏啥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隻有你想不到,沒有看不到。老家裏是什麽也沒有,每家守著幾畝薄地和三間瓦屋頭,從年頭到年尾,日子過得沒啥意思。”

何琳說:“生了兒子就有意思了。”

繡花也笑了,並不認為妯娌是在諷刺,“一般是這樣,有兒子的家庭就是比光有閨女的家庭過得帶勁。像俺和你大哥,煩死了,煩了好幾年了,加上她奶奶整天叨叨,叨叨得我虧心……”

何琳納悶,“生不出兒子你虧心什麽啊?這事起決定作用的是男人,別事事往自己身上拉呀!”

繡花歎氣,笑著,“農村人有老思想,從不這樣看,生不出兒子就怨女人肚子不爭氣,公雞打鳴,母雞下蛋,下不出好蛋,當然怨母雞肚子不行,與公雞有啥關係?”

“切!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男人種下的跳蚤,收獲不到龍種也怪女人?媳婦就是長了一張受氣的臉!”

繡花好脾氣,慢慢解釋:“環境不一樣,城裏好像生兒生女都一樣了,農村裏不行,沒有兒子也受人欺負,閨女再多也不能給你打架撐腰——在老家,有事就拳頭說話,打了再說,現在的人可野了。你要有兩個兒子,一般人就不敢招惹你。”

“咱婆婆有三個兒子,應該吃得開吧?”

“現在吃開了,尤其是傳誌在北京當了官,她奶奶腰杆直直的,四處咧咧,動不動‘俺二兒在北京當了大官掙了大錢住了樓’,橫著走!前村後店,幾百口子人,一輩子有幾個到過北京的?光是聽說北京有天安門,有毛主席,覺著這城市大、好,能在北京城當官,能巴結就巴結唄。她奶奶可揚眉吐氣了,尤其是上次從你這裏回去之後。”

何琳微微笑,“什麽在北京當官啊,就是個小公務員,沒什麽權力,一份工作而已,薪水還不如我的高,就是福利比一般人好點,哪有什麽油水,你這麽一說就像古代秀才進京趕考考上狀元似的。”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7)

繡花掩嘴笑,“俺不懂,隻覺得成為公家人肯定鐵飯碗啦,幹長了不就升官啦!一輩子領工資,一輩子不失業,多好!穩當,又有錢,別人還高看幾眼。”

“對了,上次他媽從我這裏回去,怎麽說的?顯擺了?”

“還用說,在老家從這條街上顯到另一條街上,說見到天安門啦,見到毛主席啦,住兒家的樓啦,也見到國家領導人開會的地方啦,一個勁地誇北京城裏好,汽車多,人多,滿街都是大學生,街上人說話和電視上播音員一模一樣……”

“說我了沒?”

“說了,說二兒媳婦是知識分子,大學生,長得俊,家裏有錢,陪嫁就陪個樓,聽說人家娘家有印鈔機,缺錢就印……”

何琳哈哈大笑,“真虛榮!”

“是啊,傳誌找上這樣京城裏的小姐,才顯得有本事啊!像傳祥找俺這樣的,陪嫁才一個櫃子一個櫥子一個八仙桌,就屈料了,他家至少還有三間瓦屋頭!”

何琳對著陽光,眯著眼,吸了口氣,心中泛起一陣悲哀,想起小姨說過的話:女孩子找男朋友,最好門當戶對,誰也不比誰矮一頭,日子才過得順暢;那些拿著東西倒貼的,有幾個好下場?人家當你上趕著嫁,隻能證明人家兒子更有魅力。像在商場買衣服,貴的,花了大價錢的,才受主人重視,同樣的質地二三十塊買回的,也就是隨身穿穿的衣服。這樣看來,在老妖那不同尋常的功利腦袋裏,至少大嫂要比自己貴重的,起碼大伯哥傳祥還準備了三間瓦房,自己則是貼給了傳誌一幢樓。想到這一點,她就開始憤怒,“她沒說她是怎麽回去的?”

繡花用某種狡黠的目光看了一下妯娌,似笑非笑,“當然說住不慣了,與你吵架的事說出去讓人覺得被兒媳趕出來的,多丟人呐!”

何琳看著嫂子的眼睛,一雙很有特點的單眼皮,“你認為她是不是被我趕出去的?”

很明顯,何琳低估了這個三十多歲女人的智商,也許她普通話說得不好,穿得土,沒有時尚的概念和思維,但對人情世故的把握卻異常精準。繡花安定地說:“把她趕出去有什麽不好說的?要是俺俺也把她趕出去,這老東西為人歹毒,心忒狠,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誰能跟她過長?”

何琳靜靜地看著她。

“加上大妮子,青霞,那個不要臉的死妮子,東挑西挑就怕天下不亂的掃把星,跟這天底下少找的娘倆住一起,還想有個好?不把她倆趕出來,生氣吃氣吧,有什麽好日子過!”

何琳:“嗬嗬,我以為她們回去可著勁兒敗壞我呢,不過我不怕,天高皇帝遠,那邊的口水淹死人又怎麽著?我又不常回去,以後更少回去了。對了,聽說上次傳誌挨他兩個舅舅的罵了,是不是真的?”

“嗨,人家親舅想罵自家外甥,讓他們罵去!娘舅親娘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兩個倚老賣老的東西,心眼脾氣鐵隨咱這個婆婆,能找事,會說話!以前也動不動就去俺家裏調停,罵他大外甥怕婆子,不管老娘,在一邊激火,讓傳祥揍俺,揍得俺鼻子都流血了,才算給他姐姐出了氣!”

何琳很驚訝,“大哥真對你動手啊?!”

“在農村,兩口子打架還不是家常便飯!”

“為什麽?”

“一為錢,二為婆婆這個攪屎棍。俺和你大哥傳祥是年年打,月月打,俺剛生完老大月子裏就打上了!傳祥這個憨熊,什麽都聽他娘的,拿他娘的話當聖旨。以前沒分家時,一個鍋裏摸勺子,都是俺做飯,他娘事多,嫌湯稀了稀了,稠了稠了,沒有一回正好的,牙齒在外喊到俺臉上。隻要俺回一句,立馬指使她兒子打俺,從屋裏打到院子裏,老東西看著俺被騎著打,眼皮都不翻!開始俺傻,挨揍不跑也不帶哭的,硬撐著,後來挨多了,想明白了,打到俺身上又疼不著別人,挨到什麽時候是頭啊?!以後再打俺就跑,有多遠跑多遠,被抓著俺就下嘴咬,有一回咬得傳祥胳膊上的肉耷拉著。就那一回,他揍俺也不輕,頭都給磕破了,滿臉雞屎,他祖宗的,那年頭過的啥日子啊,欺負俺娘家沒人。俺一個兄弟,個子矮,體弱多病,幫不上忙——俺娘家若有一個拿得出去的男勞力站出來給俺出一次氣,俺都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那麽狠!傳祥那個狠種和他娘也不敢這樣對俺下手!”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8)

嗬嗬,何琳聽傻了,沒想到婆婆和繡花關係糟成這樣,超出想象範圍,而且印象中大伯哥人憨憨的,傻乎乎的,老實、遇到事隻會“嘿嘿”笑的那種,私下竟然如此暴力!

“嫂子啊,”何琳第一次開口叫嫂子,“他們這樣對你,是不是因為您沒生——生了女兒?”何琳想著什麽詞不會刺激眼前這個已經語氣激昂的孕婦,但又想了解一下老家裏的事,畢竟這是老公傳誌成長的文化氛圍。

一向不愛說話的繡花算是打開了話匣子,談興甚濃,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舞,“也是,俺要是頭一胎就生個男孩子,還有啥話說,景況就不一樣了,農村裏普遍重男輕女,講究母以子貴。好是好點,也就是比現在強點,這老東西忒歹毒,你都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狠。從生了老大老二,俺流了七次產了,都是女孩——唉,該著俺的命瞎,一次次遭那麽大罪,有兩回差點搭了命進去!孩子命也不好,在俺肚子裏四五個月,生生給夾碎拽出來。生老大時是冬天,北風嗖嗖地跟刀子似的,月子裏俺就抖抖擻擻地到水溝裏砸開冰洗尿布,洗傳祥的衣裳,凍得俺手關節現在一陰天就鑽心疼!自己做飯吃,還做給他們一家子吃,他們家就沒一個人說俺在坐月子歇一會兒吧,沒有!俺生了個孩子,連個雞蛋皮也沒吃上,俺娘家給送來一籃子,第二天讓老東西挎到集上去賣了,買了二斤半五花肉,回家來五花肉燉蘿卜,然後盛了一碗大蘿卜端給俺了——想想,不如死了算了!

“俺生第二個丫頭時,孩子都沒讓俺看一眼,轉手抱給傳祥遠門的二表嫂了,他家不生養。這事還讓隊裏知道了,讓俺帶環,不讓再生了。從醫院回來正趕上春忙,俺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幹活,幹得慢一點就被老東西指著腦門罵,罵俺生不出兒子還裝!因為回了兩句嘴,她不是人的大兒子摁倒俺在地頭上就打,幸虧地挨地,鄰居離得近,給拉開了,不然俺也有拿著鋤頭刨死他娘倆的決心!”可能太傷心了吧,繡花不住地抹眼淚。

何琳眼睛也濕潤了,“嫂子別說了,都過去了,你現在有身孕,哭對孩子不好。”

繡花卻不在乎,“讓俺說完吧,平時也找不到人說,一直在心裏壓著,也難受著呢。俺身體沒事,多苦多累都撐過去了,這點小事也會過去。老王家,還是想望孫子啊,長子長孫,老東西做夢都盼著傳祥有個兒子。以前那個憨熊都認命了,閨女就閨女吧,農村裏也有不少倆閨女以後不要的,架不住他娘天天在他耳根上念經啊!又有生兒子的念頭了,俺就又偷偷地去醫院找人摘了環。從生了老二後,計劃生育一年緊似一年,隊裏每年都抓從剛結婚的小媳婦到五十歲的婦女強製去醫院檢查,每年俺都做賊似的東藏西躲,一直得躲到四個月,到醫院照出男女了。人家凡照出男孩子的,都不在家住了,南下深圳廣東,北上東北,也有跑新疆的,家都不要了,反正家裏也沒有啥值錢的東西,就三間瓦屋頭,想推就推吧,想扒就扒吧。

“俺的命不好,查出來的都是閨女,有兩回還讓逮住了,兩個大男人擰著俺的胳膊把俺架到車上,到醫院裏直接流產。流就流掉了,幸虧是閨女。和俺一起被抓去的還有流掉了龍鳳胎的,上麵也是有倆女孩了,運氣忒孬,跑到濟南要倒車了,又給抓回去了。聽人說那流出來的小孩胳膊腿兒全會動!現在人心忒狠,關鍵頭上,誰可憐誰啊!那雙胞胎的娘出了醫院就瘋了,心疼孩子心疼的,現在還經常光著身子往外跑呢,平時都是鎖在床腿上。”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19)

何琳淚光盈盈,幾乎沒有辦法安慰身邊這個身心受到如此創傷的女人。她能說什麽?一切都超出了她這個城市姑娘想象之外,鄉村,那個電視上牧歌般的安寧美麗的廣袤大地和大地上原本質樸憨厚的農民,現實中卻是血腥、暴力、愚昧與凶殘相交織的世界。從來沒有人給她展示過這種血淋淋的原生態,而且就在老公身邊。她被鎮住了。

“說起大姑姐青霞這個死丫頭,俺就氣得胸口疼!她無恥下流大姑娘一個,跟後村一個小混混私奔了,方圓幾十裏都風言風語笑話她老王家家風不正。弄得那兩年一家子在村裏抬不起頭來。傳誌還有個叔,傳誌的爹兄弟兩個,傳誌爹是要的,抱來的。按說抱來的也不要緊,俗話說生的不如養的親,王家店又沒有別的三親六故,老大沒了,這妯娌們還不抱團好好過啊,省得別人欺負。傳誌娘這老東西毒,什麽事都與老二劃清界限,劃清界限對她有好處啊!傳誌的奶奶還沒死呢,得要倆兒子養,傳誌爹死了,又不是親生的,傳誌娘才有話說啊,不是親婆婆,不想養,說那老媽子與她沒關係。早些年為了傳誌的奶奶,這兩家子年年打,年年罵。以前都是老東西占上風,嘴風利索兒子又多,一幫人還不夠她罵的!

“自從青霞出事後,人家出口就罵她閨女,把老太太罵傷心了,活該!報應!反正這兩年,她沒罵過人家,被人家壓住一頭——”

何琳突然想起當年去鄉下時,與招弟一同逛街,剛到一家門口就被人潑了一盆涼水。招弟這個小孩子竟說這是仇家,世仇!

“倒是青霞屁股光久了不知丟人了,挺著大肚子私奔回來,生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飯了,回娘家回得那個歡!一點也不在乎別人在背後戳脊梁骨。這人啊,賤性也是老輩裏遺傳,這死青霞在婆家生了兒子也不得好臉色,整天打成一豬窩,每回回娘家不是鼻青臉腫的時候不多,還沒少了在娘家當攪屎棍!俗話說,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潑出去了再回娘家就是客(念kei,三聲),客也得有客的樣子吧,人家偏不,把娘家當成自己的家,什麽事都摻和,雞一嘴鴨一嘴,嫌俺不會做飯啦,做的飯鹹的鹹啦,淡的淡啦,餓著她兄弟啦,她兄弟養俺不如養豬啦,沒有這死女人天下沒有這麽亂!

“有一回她正好趕上俺和她娘打架,她在後麵二話不說就一耳刮子直接扇到俺耳門子上了,俺的耳朵在那一星期都嗡嗡響,聽不見了,後來經過半年才慢慢好了。你不知道當時那娘倆就勢叱喝著起來了,打得俺滿院跑,跑不出去,最後把俺絆倒,娘倆又踢又掐,俺的大腿青一塊紫一塊的。那時正趕上麥收,鄰居家也沒個人,打死俺也沒人知道!最後俺梆梆梆磕頭謝罪才算完!”

“大哥回來怎麽說?”

“別提那憨熊,靠不住!照他的話說,媳婦如衣服,不合適還能換,老娘可隻有一個!如果媳婦和老娘隻能選一個,他隻能選老娘!否則別人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他自己!

“想起來俺死的心都有,說不上來的罪都讓俺受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讓俺挨一頓。所以,這就是為啥青霞在婆家挨揍俺都不出麵的原因,揍得輕,揍死她活該!讓她賤!為人除害了。就是上次,俺看著她哭哭咧咧從門口過,馬上就把傳祥打發到前村玩牌去了。俺家的憨熊是個賭鬼,一看到牌桌就往前湊,比看到他娘還親,平時也沒少為這個打架,那天哪怕讓他輸兩個也不能給他姐姐出氣去!晚上,老東西到處找沒找到她兒子,問俺,俺說不知道,你兒自己有腿,愛去哪去哪。老東西沒辦法,想讓俺和她一起去青霞婆家說理,俺不去!最後老東西自己去了,拿了把鋤頭差點沒把青霞婆婆的半個腚幫子刨下來——”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0)

何琳納悶,“不是擀麵杖嗎?”

“什麽擀麵杖,說擀麵杖就像打著玩似的,誰也不當真。其實是鋤頭!人家老媽子在醫院住了小半年呢,還報案啥的了,最後考慮到兩人有了孩子,不能離婚,也不能讓孩子娘蹲大獄,賠了點醫藥費,說了幾大筐好話,不了了之。”

何琳歎了句:“太亂了!不過她罪有應得,瞧她那樣,一看就不是好鳥!”

“不管好鳥不好鳥,反正這輩子她想有出頭之日難了,婆婆到死都得在她頭上壓著;找了個男人吊兒郎當二百五型的,偷雞摸狗,不走正道,還與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人家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吧,他偏去多走幾趟,沒見過這麽不正經的東西,一百年出一個,就讓她趕上了!要俺說,遲早的事,深牢大獄候著他呢!

“那個小虎子吧,真是應了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心眼脾氣隨他爹,隨得多像你都不知道!老的少的一窩子都是這樣,純半熟,你說她能好過到哪裏去?盼都沒盼頭,活該!報應!”

何琳聽著這種咬牙切齒的詛咒,心裏涼嗖嗖的,心想半夜婆婆會不會也這樣念叨她?

最後繡花喟歎:“何琳,還是你有福氣啊,城裏姑娘,能上學,上了中學上大學,畢業就能找到一個掙錢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住,還能寫上自己的名字,婆婆和她兒子再吵架還有道理讓你滾不?女人隻有自己掙錢了才活得硬氣,不再隨時隨地吃氣。不像俺農村女人,活得苦,嫁到婆家了,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不被人當人看,半輩子都被婆婆和她兒子欺壓著,什麽時候到頭啊,熬到婆婆這一盞枯燈滅了才有出頭之日!唉,農村人真是苦死了,越是小地方,屁事爛事越多。這輩子俺就是砸鍋賣鐵也得供俺孩子上學,也供俺家大閨女,不能讓她再像俺一樣受罪,將來來城裏上大學,在城裏找工作,再找個城裏婆家。俺農村人也沒啥奔頭,餓不死賴活著,就指望孩子有出息了。希望孩子長大後能體諒父母大半輩子的付出,能聽話、能孝順點……”

繡花在瑣瑣碎碎地嘮叨,何琳恍然醒悟,甚至驚慌失措,尤其最後那句話,這不是婆婆一路走來的足跡嗎?你經曆的所有苦難不是為了你自己,而隻是為了你的孩子,所有的支撐和所有付出在人生的晚年都會變成向子女索取回報,索取一輩子的人生支付成本——繡花再辛苦也就是負責兩個孩子,而婆婆曾經負責的是五個!

不管怎麽說,兩人哭哭笑笑聊了那麽多,感情自然近了些。回去的路上,繡花給何琳分析,為什麽婆婆能遷就二媳婦:“一、你是北京城裏的姑娘,傳誌是大學生,你也是,而她家是農村人,小門小戶,在門第上她自覺比你家低,挑不出什麽理來;二、你娘家是大戶(何琳汗顏啊),嬸子是大學教授,叔是公司領導,老東西心裏怎麽琢磨不知道,但不敢表麵上欺負你;三、你陪嫁陪了一個樓,老東西財迷著呢,她想要東西也得先賠個笑臉不是;四、你看不上她,人老了都和正常人不一樣了,也沒誌氣了。你越對她好,她反而踩你,拿你不當回事,你要不拿正眼夾她,她倒巴結你來了;五、傳誌這個人比他哥有擔待,到底是有知識的人,有自己的主見,不隨他娘的筷子起舞。反正俺看到的是傳誌兩頭瞞,兩頭哄,盡力往好處勸,勸不好就自己兩頭受氣。不像他哥從骨頭裏往外冒傻氣,兩頭傳,在中間激火,然後看著俺們開打!婆媳相處中,全指望中間這個男人了,他要撐得起來,有理論理,不欺不偏,婆媳再差能差哪裏去?他要是沒心眼和稀泥,這一家子就吵吵成鵝窩吧!”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1)

兩人提著東西回到家,王老太太和她兒子正在忙午餐。

“休息了,不工作了,都跑到哪裏洋興去了?那麽大人了一點人事不懂,還讓六十多歲的老媽子做給她們吃,養祖宗啊!想當年,俺年輕當媳婦時,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準備豬食喂豬,然後做一鍋飯給一大家子吃。吃完還要下地幹活,背著幾十斤的藥桶子給棉花打農藥,哪像現在的媳婦這麽清閑自在,願意睡到啥時起就啥時起,願意啥時吃就啥時吃,不讓別人說一句,還要老婆婆做好端到桌上,筷子遞上……”

放下東西,繡花就進去幫忙了。婆婆出了廚房,看到有那麽多衣服和食品,挨個方便袋裏翻了翻,“嘖嘖,有錢了啊!還到大商場(習慣上把超市當商場)買這麽多物件,窮日子富過,哎喲,這小件件——”老太太兩個手指抖摟著一隻花內褲,“好料子穿在外麵人人都能看見,看不見的腚溝子穿這麽好有啥用?兩三塊的小褲頭有個換也就齊了,有倆小錢就會花在水漂打不響的地方!”然後又瞅了瞅孕婦奶粉,“這是啥呀老爺,麵粉不像麵粉,米粉不像米粉,像石灰,還賤不了,哼,狗窩裏可能藏住油餅,淨買吃了不拉屎的物件……”

何琳正在喝水,冷冷地回她:“我買的,我掙的錢,送給嫂子!”

老太太把東西扔在桌子上,“就你的錢多!”

“錢不多,我就願意買!”

傳誌連忙出來息事寧人,“都少說兩句,以後大家嚴格管理自己,不用管別人。”然後又左右開弓,先拿老娘下手,“娘,你管那麽多幹嗎?她願意買就買去,錢花完了就不花了,你操什麽心?”

老太太氣哼哼地回:“一個女人得學會勤過日子、儉持家!”

“哈!”何琳聽到自己響亮地笑起來,“我勤過日子儉持家,節省下的錢支援誰啊?我掙一個花一個才不心疼!”

老太太拍打著膝蓋,“兒啊,瞅瞅你挑的媳婦!瞅瞅!”然後轉身奔向廚房。

傳誌又轉向何琳,這一弓還沒發出去呢,所以明顯鄭重其事,“老婆,你能不能不像吃了槍子兒,遇著事就劈裏啪啦爆炸?”

“你才像吃了槍子了!你是挨槍子的!”

“行,你能不能不像個刺蝟,屁大一點事先把刺兒豎起來?老人一生勤儉節約慣了,看不得花錢如流水,還不是為了我們好!?勤儉持家是本分嘛,哪裏錯了?”

何琳反唇相譏:“結婚都一年多了,你倒勤儉持家了,但你勤儉下來的錢呢?填哪個老鼠洞了?”

“不可理喻!”傳誌轉身又進廚房,卻被他母親用力推了出來,“不用,外邊待著等吃!咱王家的男人,有幾個下廚房的?人家能等吃,你也等!”

何琳根本就不給他大眼瞪小眼麵麵相覷的機會,噔噔上了樓。

在鏡子裏端詳自己,她才發現自己凜冽的眼神,可能被繡花講的一堆淩亂暴力的故事給嚇住了,短時間內竟形成了色厲內荏的保護機製,其實心裏麵是害怕的,膽怯的,有一度還幻想婆婆會上樓來打她,老公也加入招呼她,她又能怎樣辦?也許打110,警察也就露露麵,說幾句,真正管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務事嗎?

她很憂心,憂心自己平靜的家會慢慢演變成一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戰場,現在已有火星,她和老太太勢均力敵,各有各的殺手鐧,目標便是這個家的空間權、話語權、財產支配權和女主角地位。她有婚姻作籌碼,以法律為盾牌積極捍衛自己的領地;婆婆以血緣親情為籌碼,以傳統和對兒子無私奉獻過為手段,更加積極爭取一個太後垂簾聽政的“超級家庭成員”待遇。而傳誌則成了中間的裁判,他對任何一方的同情和偏袒都可能打破均勢,使這個激烈競爭的天平發生偏移。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2)

但作為二十五歲,已經成年且有了自己婚姻的他,第一身份是別人的兒子還是別人的丈夫,這很重要,關乎到她能否在自己的空間打贏這場保衛戰!她不能允許老公的母親在自己的地盤上頤指氣使,作威作福,插手一個家庭所有事務並成為事實上的女主人第二!

13

陳哲回來了,就是那個在劉小雅婚禮前逃到廈門讀研究生的伴娘,在何琳婚禮上也沒回來,但包了五百元紅包並托自己的表妹讓在電視劇組當化妝師的男友給新娘免費化了一個很出彩的妝。這麽不錯的朋友,當然要聚一聚。陳哲是陪導師回北京參與一個新聞項目的。好友們發現她與導師,那個至少四十歲以上的男人關係不是一般的親密,有些吃驚。這個還是女學生的家夥,竟拿著一張透支卡去太百給自己買了一條不便宜的鉑金項鏈,又加了一個翡翠玉鐲,像買大白菜似的。一般花自己的錢是需要算計算計的。

“誰的卡呀?”

“哼,別人的。”

“別人是誰呀?”

那丫頭甩了一個大媚眼,小嘴巴一撅,“俺家導師大人的。”

三人在上島咖啡坐了下來,要了壺龍井,盡情喝。

小雅歎氣,“哲哲,你變了,一年不見變風塵了,原來的上海正宗男人不要,看上你導師了,老男人有什麽好?”

陳哲哈哈一笑,“老男人是現成股,成熟股,你們兩位的潛力股不得慢慢培養嘛。我沒那麽耐心,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何琳小心地問:“他有老婆沒?”

“有!”

“有,還關你什麽事?”

“給他時間,婚慢慢離唄。反正我年輕,等得起。”

“要是他拖上五六七八年不離,那你幹耗著怎麽辦?不就給他耽誤了?我就有點看不上這老牛吃嫩草的,這麽一把年紀了,就怕他未必真想離,而是不甘心就這麽機體退化了,老朽了,潛意識地抓一下青春的尾巴吧!”三人中,還就屬小雅見多識廣,分析事情入理、有譜。

“哈,五六年後本姑娘也不過三十左右,還在青春後期,那時老家夥都半百知天命了,他想娶我我還不一定想嫁這個老棺材瓤子呢。時間站在我這邊,不急,至於耽誤不耽誤,沒準咱再接再厲,碩士念完去念博,當個“滅絕師太”有什麽關係,接著追博導,哈!”

“你活得可真瀟灑,一門心思瞄上導師了,真是知識越多越變節,學曆越高越反動!”

“嘿嘿,那是,我告訴你們,無論這社會怎麽發展,女權主義怎麽盛行,女人找男人也是向上找,像你們兩位向下找,積極培養寒門才子的類型,估計十有###都沒有好下場!”

小雅何琳勃然變色,卻又笑罵這個直爽的女孩烏鴉嘴。小雅先反駁:“我算不上培養我老公啊,他從日本留學回來,起點就比我高啊!我才職高畢業,成人本科還沒念下來。”

“這與學曆無關,更與留學與否無關,講為家庭奉獻的,你的奉獻是不是比他多得多?”

小雅愣了一下。

“買房,你付首付,大部分時間你在還款,你替他侍候他老媽,你在幹大部分家務,你還去工作掙錢,那你老公幹什麽?”

小雅聲音低低的,“我為自己買房了,寫的我父母的名。”

“給自己買房還偷偷摸摸做賊似的,人家方鴻俊可是明著轉移夫妻共同財產的!現在還有多少男人結婚了把薪水上交給母親保管的?”

何琳舉起手,“我。我家雖然沒交卡,不過基本上也差不多了,我老公基本上把他的工資都花到他娘家人身上了。”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3)

“提攜男人!”陳哲給每個人又倒了茶,繼續兜售她的理論,“女人最好不要幹提攜男人的蠢事,男人是幹嗎的?男人的使命就是積極拚搏努力工作當牛做馬為他的家庭提供生活保障的!你們可好,自己當牛做馬先把家庭保障安全了,置男人的尊嚴於何地?不要以為付出了就一定會有回報,這年頭賠本生意有的是!夫妻關係、人際關係,還就不一定遵守能量守恒定律……”

“哪有那麽多高等男人可找?”

“你們培養啊!哈,聽我說呀,我導師也是從一窮二白的‘狗剩’、‘鐵蛋’那樣的貧寒之士過來的,他的黃臉婆年輕時可沒少出力支持他,可以說沒有黃臉婆當年的大力支持,他不會有今天新聞學術上的權威和成就。那又怎麽樣,作為一個反麵教材的我還不是理所當然地出現了!不過你們放心,你們的好姐妹並沒有那麽無恥,這麽說吧,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他們的情感走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支離破碎的程度超乎你們的想象!像俺家越來越儒雅博學越來越散發出經久魅力的導師同誌,吃嫩草是曆史的選擇,是人性的選擇!他年老色衰青春和活力皆不在但為他生兒育女的老女人,逐漸退出曆史舞台,是適者生存的結果,也是人性選擇的結果。男人這東西,弱的時候,還講良心和道德,一旦強勢起來,就是實力和本能說話了。我是實力和本能選擇的結果,你們是什麽?”

何琳和小雅麵麵相覷。

小雅說:“我是愛情選擇的結果。”

何琳說:“我也是。”

有電話響,是楊鈺瑩嘰嘰歪歪的《愛你一萬年》,陳哲撅著小嘴巴屁顛屁顛去衛生間接電話了,估計是導師大人打來的。

何琳吃驚,“人過十八變,越變越難看,哲哲怎麽變成這樣了?”

小雅歎氣,“從她考上研究生那年變的,你以為隻是讓我們家老妖把她氣得伴娘不做了,撂下挑子就跑了?在大學那幾年她和長峰那個好啊,你恩我愛快成一個人了,雙方要死要活你娶我嫁,雙方家庭也早早地給了祝福——哎,這一家北京一家上海,都是中產階級家庭,符合咱小姨說的門當戶對了吧?依然好事多磨,這長峰家有些錢,老爸是一個大國企的工程師,母親在稅務部門,每年光灰色收入都海了去了,而且對北京媳婦巨欣賞,還給他們買了房。”

“這多好啊,我聽說了,他們談婚論嫁好久了……”

“你沒聽說的是,這長峰爸媽太好了,非得給兒子媳婦買房。他們在上海有四套房子,讓媳婦隨便選,但哲哲不愛去,非要把家安在北京。長峰媽也答應了,準備拿出三十萬作首付在二環內買一套小三居或大二居,婚前房嘛,準備寫長峰媽和長峰的名字,讓長峰還月供。哲哲勃然大怒啊,和未來婆婆惡狠狠地吵了一架,和長?##?恕V皇敲幌氳秸餉純煬駝疑纖?際α恕U庋就酚齙絞戮桶?嘸?恕!?

何琳也說:“未來婆婆幫忙,是把雙刃劍,既解決了你眼前的問題,又為你們以後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可不是,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既享受了婆家的好處,就得接受婆家一定的製約,哲哲就是不想享受婆家的好處,也不想受那份製約……”

正說著陳哲又樂顛顛地回來了,“嘿,一臉晦氣,背後說灑家什麽壞話了?”

“說長峰媽給你在北京買了一套房呢。”

“哈,呸!”陳哲氣哼哼的,有點不想提當年又解釋不清的意思,“哪是給我買房呢,算盤打得太響了,愣讓我給聽出來了!我們都商量好下個月領結婚證,他媽這個月就把錢打過來火燒屁股地急著買房,房產證上寫他媽和他的名字,二十年的月供讓長峰還。不等於結婚後我還在為他的婚前財產做出努力嘛!”

所有跟帖: 

婆婆來了:玫瑰與康乃韾的戰爭 ZT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72951 bytes) () 10/13/2009 postreply 11:10:21

看完氣悶,嚴重影響已婚婦女情緒。當年我也是主動要求接公婆同住的哈。 -dq007- 給 dq007 發送悄悄話 (190 bytes) () 10/13/2009 postreply 15:52:06

盡管現實生活中這樣有點極端的例子不多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174 bytes) () 10/14/2009 postreply 10:08:32

我也是不太敢看這種錃媳小說了.看得最後的結果心理不舒服. -也愛潛水- 給 也愛潛水 發送悄悄話 也愛潛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3/2009 postreply 20:08:05

愛情的三大殺手 -dq007- 給 dq007 發送悄悄話 (201 bytes) () 10/14/2009 postreply 09:57:52

回複:愛情的三大殺手 -淩牙門- 給 淩牙門 發送悄悄話 (260 bytes) () 10/15/2009 postreply 19:01:00

對呀,我怎麽把它給忘了,關鍵是沒經曆過。算是外部因素吧 -dq007- 給 dq007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5/2009 postreply 19:40:14

嘻,每次貼這種文都能激發討論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74 bytes) () 10/14/2009 postreply 11:37:07

問題就在於-無法"不對脾氣就各走各路"啊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71 bytes) () 10/15/2009 postreply 12:44:21

因為公婆離婚,當真不值啊! -淩牙門- 給 淩牙門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5/2009 postreply 18:54:25

女人都明白這一點,可問題是男人覺得值啊 -歲月輪回一場空- 給 歲月輪回一場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08:57:33

其實我看過無奈今年的帖子後對這類文章就有免疫力了。未婚的真該看看 -dq007- 給 dq007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5/2009 postreply 19:44:26

老不老,幼不幼,世風不古,人心日下。讀文感觸。 -八月風- 給 八月風 發送悄悄話 八月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5/2009 postreply 07:17:57

不找從農村出來的,問題就不太大。 -思瓜- 給 思瓜 發送悄悄話 思瓜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08:22:00

我們家是城市的,也快攪黃了 -歲月輪回一場空- 給 歲月輪回一場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08:56:31

誤導!這和農村不農村沒有直接關係 -淩牙門- 給 淩牙門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00:17:41

婚姻的3大殺手: -歲月輪回一場空- 給 歲月輪回一場空 發送悄悄話 (59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09:02:05

二人要離開父母... -panyca- 給 panyca 發送悄悄話 (167 bytes) () 10/23/2009 postreply 11:40:12

找個不要媽的丈夫,再教出個不要媽的兒就精彩了?不就是夫家窮麼。 -mimiwiwi- 給 mimiwiwi 發送悄悄話 (28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10:18:30

笑話,這跟不要差得遠了,你也太極端了吧 -歲月輪回一場空- 給 歲月輪回一場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6/2009 postreply 10:35:02

有個北京友人娶了鄉下女,很煩她的鄉下親友常住。素質低。他得了癌, -mimiwiwi- 給 mimiwiwi 發送悄悄話 (88 bytes) () 10/17/2009 postreply 15:35:56

若是這女人得病,這男人就會因為討厭她的親友而不管她麽? -淩牙門- 給 淩牙門 發送悄悄話 (22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00:20:33

鄉下女心善,不嫌貧貪富。他癌轉移,截肢,全靠她支撐。心善啊! -mimiwiwi- 給 mimiwiwi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9/2009 postreply 20:01:15

鄉下女心善啊,肯幫窮親友。 -mimiwiwi- 給 mimiwiwi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9/2009 postreply 20:09:14

回複:有個北京友人娶了鄉下女,很煩她的鄉下親友常住。素質低。他得了癌, -秋日開心果- 給 秋日開心果 發送悄悄話 (114 bytes) () 10/19/2009 postreply 05:58:07

回複:婆婆來了:玫瑰與康乃韾的戰爭 ZT -並不在意- 給 並不在意 發送悄悄話 (34 bytes) () 10/28/2009 postreply 19:57:43

看不下去了,看了胸悶,心口痛。 -zhl629- 給 zhl629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29/2009 postreply 19:42:06

別說婆婆壞,先看看這個男人就不是什麽好東西。所以龍配龍,鳳配鳳,掃帚配簸箕 -crismum- 給 crismum 發送悄悄話 crismu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02/2009 postreply 22:0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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