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4)
“可法律規定你們婚後長峰還的那部分也有你一半啊!”
“我幹嗎要這我這四分之一財產都不到的房子啊!長峰比我早工作一年,一年中也攢了幾個錢,我讓他攢的,不然我們都能花完!結果他媽一句話,攢的這些錢都放到房子裝修裏去了!”
“可那是長峰的婚前財產呀!”
“婚前財產我不惦記,可他媽卻惦記著我未來老公的收入呢!一下子就預先透支了我未來家庭二十年的部分收入,現在房價恨不得天天漲,這輩子我還能指望住上我們自己的房子嗎?”
“這房子不是讓你們長久住嘛!”
“我寧願租房!我可沒指望他們幫我,愛幫不幫,但我就不能這麽鬱悶著!誰在啃誰不是很明顯嗎?”
“長峰現在怎麽樣了?”
“據說現在又找了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女孩同居著呢,那女的催他幾次結婚了,他就不動彈,據說他家裏也不滿意——人家女的都同意為他家的財產增值做二十年貢獻,他和他家都不樂意呢!人與人比,怎麽顯得那麽賤!”
“行了,不說了,人家那估計也是愛情選擇的結果。”
“好吧,咱這會兒去看看你們所謂的愛情和結果去。”
小雅與陳哲是發小兒,何琳因與小雅是好友才進入這個小圈子的。原本小雅和陳哲商量好了,要去會會小雅的婆婆,雖不至達成什麽成果,氣氣她也算出口惡氣。尤其是陳哲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新新人類,為好友甘願兩肋插刀,是不在乎得罪什麽人的。何琳呢,可去可不去,但一想到回家麵對那麽多人,尤其是與婆婆勾心鬥角,傳誌又一味對他媽低眉順眼,心好煩,就濫竽充數,跟著看熱鬧去了。
那天何琳開著母親的車,鬱教授外出講課去了。一行三人浩浩蕩蕩殺進小雅三個月沒怎麽回的家。
小雅婆婆鄭氏開了門,立即嚇了一跳,剛午睡過,眼睛骨碌碌地看著三個年輕漂亮的女士魚貫進入房間,有點納悶,“今天怎麽回來了?”
“哎呀,鄭奶奶啊,媳婦周末回家吃頓飯不是很正常嘛!”陳哲出頭,笑嘻嘻的。
鄭氏瞅了嬉皮笑臉的陳哲一眼,有些嫌惡,“去年還叫我伯母,今年就升級做奶奶了?”
“哈,今年我眼拙,見了小雅覺得叫阿姨差不多,皮膚皺了,沒光澤了,眼角也有魚尾紋了,沒想到一向水靈的小雅會老這麽快,婚姻催人老啊!唉,這劉阿姨的婆婆當然叫奶奶合適了。”
鄭氏五十多歲,何等精明之人,一眼看出這三位來者不善,卻麵帶笑容,說:“我家小雅操心,加夜班多,不注意喝水,熬的。有空給她補補。”
小雅背後冷笑,麵子話比誰都會說。
“真是小雅,你幹嗎都上夜班啊?調到白班多好。再說了,有必要為了工作把自己摧殘成這樣嗎?你看鄭奶奶,不,鄭伯母,皮膚保養得多鮮嫩,紅光滿麵,富有光澤。幹脆,你班也別上了,方鴻俊的薪水那麽高,養活老婆還不天經地義、小菜一碟!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
哇,何琳都佩服陳哲的口才和膽略,想與心思縝密的鄭氏對決,你得腦袋轉得快、放得下臉皮還得有嘻嘻哈哈來回打圓場的本事才行,怪不得人家讀到碩士了,還新聞專業。
鄭氏微微笑著,還給各位端糖吃,“小雅現在工資不高,自己吃的估計都不夠,你們正好勸勸她別幹了,回家養養身體生個小寶貝吧,我還等著抱孫子呢!”
小雅找著空隙反擊了,“現在生個小孩貴著呢,生起養不起啊!”陳哲立馬驚訝地回頭看小雅,“不是吧姐姐,你工作這麽久了,就是現在一月掙一千大洋,你去年大去年掙的銀子呢?再說你親愛的老公每月也那麽多銀票,都花哪兒去了?敢說你手頭沒錢生不起孩子?!”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5)
小雅馬上舉手發誓:“我兩個卡上加起來不到一千塊。”
“撒謊!哭什麽窮,我又不借!”
“撒謊是小狗!”
陳哲又看著何琳,“美女,你相信嗎?這兩個高薪收入的家夥竟說生不起孩子,生了也養不起!”
何琳斬釘截鐵:“不信!我和我老公收入隻是你們的小零頭,一年我還存了兩三萬,明年我就準備生寶寶。”
鄭氏在眾人背後不屑地笑,“媳婦養不起,當奶奶的不會袖手旁觀的,畢竟孫子不是!人老了隔輩親,媳婦沒錢養,奶奶養!”
陳哲很驚訝,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伯母啊,你真不是一般的偉大啊,用自己養老的錢養孫子,您老了沒錢了可怎麽辦啊!兒子兒媳雖是您的至親,畢竟是另一個家庭,您老緊著手,心無旁騖地為另一個家庭輸血。老人家,我對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你得入天堂啊!”
何琳看到小雅在偷笑。
到底是人老智慧多,怕在這一問題上繞來繞去說不清,吃虧。鄭氏轉移了話題,“哲哲,你嘴巴這麽好使,什麽樣的婆家能鎮住你啊!一般人家還不怕了你!”
“嗬嗬,別介紹一般人家啊,有實力的。”
“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行啊伯母,勞您費心,我也沒什麽過分要求,對方工作要好,高收入,不用我操心供房啊什麽的就行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
鄭氏皺了一下鼻子,“不看對方人品?”
“人品管什麽用啊,有錢才是王道!”
鄭氏歎了口氣,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慨:“現在的小年輕真現實,什麽也不管不顧,有好日子過就行了。”
“本來嘛,一輩子不問兩輩子的事,人品好有什麽用,掙不來錢放不到你手上,連孩子都不敢養,要婆婆出手養,整天生活得提心吊膽,這樣的男人再好也得扔,缺乏安全感!”
何琳心中一聲歎息,原來傳誌也是該扔的料啊。
鄭氏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小孩根本不懂,什麽都往錢上看,這兩口子過日子,感情好才是根本,其他都不屑說。”
陳哲訓練有素的大腦立馬反擊:“伯母,您太老套了,這年頭,男人啊你圖他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圖他對你好!你可以圖他權,可以圖他勢,可以圖他錢,這些你都能分享。如果隻是圖他對你好,哪一天,他某種原因收回了,不對你好了,你能落到什麽?連夫妻共同財產都可能是負債!所以嘛,我的男友應該是有感情之外其他附加值的,當然最好不要有父母,我受不了有人整天吵吵鬧鬧與我分享這個男人!”
鄭氏勃然變色,“這男人首先是父母的兒子,沒有父母無私的付出,哪有兒子後來的好日子!現在的媳婦真是太自私了,連男人的父母都不許報答!”
此時方鴻俊開門進入,看到一屋子人,微笑著打了招呼。陳哲以認錯的口氣,“伯母不好意思,兒子的確該孝順父母,父母不容易,把父母擺在第一位情有可原,可媳婦也是人家的女兒,恰巧也是父母養大的。夫妻倆,男方和男方父母一條心,女方跟女方父母一條心,這小兩口還一本正經結婚幹什麽啊?這《婚姻法》不白頒布了嘛!所以嘛,我覺得還是單身好,孝順自己的父母也不會損著別人的利益。要是我和我男友結婚了,他不僅不養我,我還要陪吃陪睡免費生孩子當帶薪保姆啊!”
“你們聊吧,我有點累了。”鄭老太拂袖進了房間,門哐一聲關上。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6)
眾人有意無意地去看方鴻俊的臉,此君臉不安。
陳哲馬上哭起來,“鴻俊哥(小雅何琳吃驚之餘要暴笑出來),我太對不起你了,剛才伯母為我好給我介紹男朋友,人家有嘴無心就把心裏話說了出來,不想傷了伯母的心,人家太弱智太沒情商太沒心眼了,鴻俊哥,你一定要原諒我哦……”
耍乖弄癡,裝嗲扮嗔,甭說,男人還真吃這一套,剛剛還有些抱怨的方海龜馬上釋然了,反過來安慰“嚇哭”的小妹妹。
這一幕讓小雅和何琳長了見識,男人啊,吃軟不吃硬,同情弱者,有理沒理反倒不要緊。這個生出包容心的男人還把生悶氣的母親放一邊,親自陪同三個美女到街上吃飯了,席間陳哲又大談特談她的理想和哲學,未曾想表演痕跡過甚反倒引起了懷疑。
事後方鴻俊與小雅單獨時說:“老婆,我了解你的感受,請給我一點時間行不行?你嫁的老公因為自身特殊原因不能全心全意滿足你所有條件,你能不能為了我再忍耐一下?”
“你要我忍耐多久?”
“畢竟我們有一輩子要過。”
“難道要忍耐到你母親去世?”
“老婆,結婚前你就知道我的情況,這是我的宿命!如果你愛我,請接受這個宿命!因為我別無選擇,母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也是,請不要割裂我!”
那天吃過飯後,陳哲本來還想去何琳家表演一番的,但考慮到繡花懷有五個月的身孕,萬一發生什麽不測……何琳拒絕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就是一份營養大餐,她還沒好好消化呢,自己家的事,還不到借用外力對衝的時候,而且她有了足夠的耐心和智慧去打贏這場保衛戰。隻要運用得當,她堅信能得到勝利,比起小雅婆婆的油鹽不進和老公的老奸巨滑來,自己的婆婆是個鄉下文盲,繡花都說她還有五大優勢呢。
晚上接到小雅電話,有氣無力,“……弄砸了,從窗戶往下跳的心都有!”
14
周一,座機費七十九,單個手機充值一百;
周二,匯給王傳林生活費三百塊;
周四,電費充值一百五十;
周六,給老太太菜錢一百;
三天後,繡花在一家私人小醫療門診體檢,一百三十七塊;
……
“體檢還要你出錢啊?人家可是有丈夫的!”
“這麽遠,一百多塊郵寄還不夠麻煩的呢。再說我哥在家沒事做,招弟又念書,哪有錢啊?不就一百多塊錢嘛。”
“傳林生活費能不能少點?人家是有家長的!”
“我媽沒工作,你也看到了,哪有收入?我多少掙些錢,幫一下自己的親弟弟是情分,也是本分!三百塊在武漢生活並不寬裕,這一點你也在乎?”
“他為什麽不勤工儉學、不貸款?你大學時不自己做家教嗎?我那時也在想辦法掙錢,你弟弟就應該讓你養著?”
“傳林你也見到了,沒有特殊情況我相信他會勤工儉學的,不是迫不得已嘛!”
想想那個優雅、懶散、潔淨度很高的貴族青年,估計連傳誌也不會相信他能勤勞地為自己的學費舍下臉麵幹哪怕打掃食堂衛生的小活。
何琳在臥室抽屜裏翻找,傳誌的工資卡又不見了。不過她也想明白了,拿回去就拿回去吧,養他母親,養他弟弟,養他嫂子,養他未出世的侄子,但也必須得養老婆!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再往這個家裏投一分錢,薪水卡隨身帶,能不動就不動。你好心好意體諒他,他卻又大方地體諒別人去了。有些人,你根本不能為他考慮,碰到難處,讓他自己作難去,不然就不會統籌規劃生活。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7)
這是二○○五年的第一場雨,嘩嘩下得滿街流,然後明亮的太陽照耀著大地,映得房間裏玻璃折射出耀眼炫目的白光。
何琳腳蹬橙色皮靴從樓上下來,少有的溫存,“老公,咱們去超市吧?”
傳誌看了她兩眼,“這個月沒錢了,省著點花吧。”意思是食品、菜都備齊了,吃一陣子完全沒問題。
何琳又發嗲又故作神秘地眨著眼,“跟我去吧,沒錢沒關係啊,我們不就逛逛、看看去嘛!”
傳誌剛站起來,王老太太湊過來,“出去啊?讓俺去不?”
傳誌看何琳。何琳很大方,“去啊,超市大,有的逛!”
於是一行三人來到家樂福超市,這次沒推車,何琳交給傳誌一個購物籃,先往裏扔了一雙襪子,又扔了幾包瓜子,然後就看了。
老太太和她兒子在後麵,嘰嘰咕咕的,買了一些零食和食品;在服裝區,又看上了一件腿上帶花的黑條絨褲子,一件無袖薄棉夾,一頂呢子帽等。當然價格還可以。逛個差不多時,何琳回頭看,籃子都冒尖了,哪像沒有錢的人。
何琳來的目的是買洗發香波和護發素的,恰好這兩樣有促銷,單獨交款。她就不聲不響把錢交了。
逛了一圈要排隊交款時,傳誌跟在何琳身後。何琳再回頭看,老太太遠遠地躲掉了。哈,那她也直接走掉,亮了一下手中付過錢的條,就過去了,而傳誌被攔了下來。
何琳頭也不回,到超市外麵一通猛笑。等。
這次購物別提老太太多鬱悶了,一路甩著臉氣呼呼的,好像被兒媳敲詐了似的。傳誌也鬱悶,刷的信用卡,現在都負值了,發了工資窟窿都不一定堵上。不過不像他母親表現得那麽明顯,再說買的物品大部分都是他母親的,小部分自己的,屬於何琳的不到十五塊。
第二天何琳私下向嫂子誇耀太後會選衣服,繡花笑得很開,“東西好是好,就是貴了點,他媽昨晚心疼得一夜沒睡好,現在還嘮叨說能換一卡車大白菜吃一冬天呢!”
哈哈,何琳第一次心情如此舒暢。
又到周末了,何琳在婆婆喊兒上早市之前,先吹了枕頭風,“大豬,今天到我媽家吃飯吧。”
傳誌一想,有一陣子沒去看丈母娘了,點頭答應,馬上又補充:“不要與你小姨趕在一起吧?”
“幹嗎耗子見貓似的怕她?”
“見一麵受一次教育哪受得了。”
“好,就讓俺爸媽表揚你!”
當下兩人收拾好,高高興興去了。
“老婆,要不要帶點東西呀?”
“不用,空手一樣吃上飯。”
“會不會不好?”
“你現在不是負債嘛,省著點花吧,萬一你媽或你嫂子用錢,你拿不出來多不好。”
傳誌大為感動,嬉皮笑臉起來,“你的可以借給老公嘛。”
“別得寸進尺!”何琳臉一凜,心道:做夢,想也別想!
女兒女婿回來蹭吃蹭喝,老何總是很高興,又可以聊聊家常問長問短了。而且照女兒的意見,提前就做好了飯。鬱華明在忙著看郵件,接電話,不少學生都想投到她門下做研究生,全國各地都有,投石問路的,想混個臉熟的,當然少不了熟人同事的問候。人情社會嘛,每年都少不了頭疼,又要婉拒又不能得罪或打擊人家,需要一定的技巧,做物業管理多年深諳與人打交道的何中天總能提出不少中肯的意見。
該吃飯了,老兩口還在廚房裏竊竊私語,小兩口則不客氣地坐上桌開吃了。
“不等等你爸媽?”
“快餓死了,吃完回去看電視劇呢!沒看到人家正忙著嗎?”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8)
傳誌心道:你下午來不就行了。
何琳吃。傳誌喝茶等到嶽父母坐在飯桌上。
傳誌也在準備考研,想考中科院經濟係。鬱華明讚賞有加,比自己一幫朋友的孩子強多了,非考到熟人門下混文憑鍍金。說到工作,老兩口對姑爺的能力深信不疑。然後說到姑爺的母親陪著嫂子在北京待產,老何不無擔心地提醒:“你們得當心點啊,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城市比農村控製得更嚴更有力,特別是公務員,超生一個,就保不住工作了;協助家裏人多生的,一旦揭發出來,嚴重影響前途!”
傳誌有些吃驚,“我哥的大女兒都九歲多了,這樣的二胎在農村應該合法的吧……”
何琳毫不留情揭露:“你大哥倆閨女呢!合法?你嫂子還東藏西躲幹嗎?正大光明生唄!”
“老二已經送人了……”
“唉,”鬱華明歎氣,“這都什麽世道,生自己的孩子做賊似的。”
“可這樣生下去,中國人口就爆炸了,人口紅利就會被人口災難抵消。再說了,農村有多少人能指望孩子,尤其是兒子養老呢!”
“那麽發展涵蓋整個社會的福利保障不就行了,從根上解決養老問題,還會有那麽多人可著勁生嗎?”
何琳白了母親一眼,傾向父親意見,“還有文化心理上的,多子多福呢!指望不上老大,還有老二呢,就是覺得孩子多指望大唄!”說完有意無意看了傳誌一眼。
老何正色道:“我們服務的小區,去年就有一個北京市公務員,地稅局的,因幫小舅子隱瞞超生,開除了。同事告的密。得罪人家了吧。那小孩才一個多月,被人堵在家裏,抓了個現行。現在雖找了公司上班了,卻鬱悶得不行,工資福利待遇均不可同日而語,兩口子現在整天因為這個吵架,摔東西,我們常常接到他家樓上樓下的投訴。”
傳誌還是嚇一跳,雖然在單位也聽說計劃生育的厲害,卻沒想到這麽嚴格,當下底氣不足,“我同事知道的不多吧,一般不領回家裏來。”
“可我們有鄰居啊,不知何時會得罪誰,捅出去,比如那個胡老太太一家,你媽可是可著勁地把你家的內部獨家新聞往外抖摟啊!繡花也挺著不小的肚子在周圍亂走,近六個月,遮是遮不住的。哪一天你們頭找你談話了,別驚著啊!”何琳禁不住幸災樂禍。
傳誌更坐立不安了。
看著時間差不多了,何琳放下筷子,要回家了,原因:一是喜歡的電視劇到了;二是有一封重要的郵件要收。
老何夫婦話還沒說夠,說在家看電視、用何衝的電腦啊。何琳不理,拉了老公就走。傳誌也恨不得立馬回到家告訴母親和大嫂不要再如此招搖,影響了自己前途。
那天中午繡花正趴在桌邊吃飯,還兩個菜。婆婆在她自己臥室裏躺著。何琳打開門就叫餓了,說是擠公交車金雞獨立給擠的,於是一邊拿遙控器遙控電視一邊靠近桌旁要湊上去吃,忽然大叫起來:“嫂子啊,你這吃的什麽啊?!像豬食似的!”夾了一筷子,又吐出來,“二氧化氫一煮白菜,外加一把氯化鈉!豆腐呢?連豆腐的汗毛也沒看到。還有這清水燉蘿卜,一點肉腥沒有,吃個什麽味呀!”
繡花神來之筆接了句:“這不是省錢嘛,吃飽就行,我吃得多。”
“吃得多也得有點葷味呀!儲藏室裏一大堆蘿卜白菜都是給你準備的吧?你肚子裏可是王家的下一代啊,還得考名牌大學呢!萬一營養不夠……”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29)
傳誌也跑過來看盤子。本來窮苦出身的王傳誌對滿桌子蘿卜白菜,還有幾塊豆腐,沒啥看法,水準不低了,農村人也不見得每頓都能吃上。但架不住何琳叨叨呀。
“冰箱裏有幾塊肉呢,放上點呀,好吃不說,還有油水,現在苛刻自己不是時候啊!”
繡花麵有難色,尤其重點掃了一下傳誌的臉,有點難為情,“她奶奶不讓……晚上回來一起吃……”
何琳發揚了風格,“管我們幹嗎?該你吃的你就吃,你總不會這些天中午一直吃這些吧?”
繡花訕訕,“沒關係,不錯了,已經很打擾你們了……”
何琳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傳誌。
這時婆婆從臥室出來了,臉色不好看,看樣子聽到了客廳裏談話的內容。
傳誌說:“媽,你怎麽不吃?”
“吃過了,吃的早上剩的。”
噢,比繡花還省還慘還會過日子。傳誌沒話說了。
何琳用胳膊捅捅繡花,“以後早飯多做點,你也吃剩的吧,好歹有煎饅頭片,頭天晚上的剩菜也很有味道呀……”
傳誌幹脆拉了何琳上樓,關上門,“你幹嗎呀?唯恐天下不亂!”
“我怎麽唯恐天下不亂啦?你說清楚!”
“這種情況下,你還說什麽說?不是撮火嗎?好歹也是為了給我們省錢!”
“你一個星期給一百塊菜錢,周末還去超市買一冰箱,我也是最近才剛剛不怎麽買的,以前我每周比你買得還多,她老人家節省的錢呢?都花在繡花肚子上我沒意見,女人誰都有經曆懷孕這一難熬的時候,將心比心,我隻是同情你嫂子!懷著你媽的親孫子還被你媽虐待成這樣,話都不敢說,要不是今天偶爾碰上,你能相信這就是事實嗎?那可是她親孫子啊!”
傳誌也很無耐,“我能有什麽辦法,年紀大的人,做事總欠考慮。我私下告訴她不就行了,你還非在下麵說了再說!”
“做了這種事還怕說?”
“那可是我一把年紀的老娘啊!你讓她尷尬難受於事有補嗎?”
何琳氣蒙了,眨著兩眼瞪著他,“你說,你到底認不認為你媽在這件事上做錯了呢?”
傳誌梗直了脖子,看著妻子固執的臉,自己也固執了,“沒錯!我就是覺得這不是什麽大錯!隻是欠考慮而已!”
何琳很驚訝,“都親眼所見——讓你認識到你媽做了一點錯事為什麽這麽難?!你就這麽選擇性地失明或裝著視而不見?你還有沒有是非曲直和黑白觀念?!”
傳誌突然明白了,“你一直在找我媽的錯,吹著浮土尋裂縫,今天你終於找到了,嗬嗬!”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什麽東西啪一聲摔到桌子上。
“你真無可救藥,凡是碰到你媽的事上,你一點道理也不講!讓你認識到你媽也是人,也會犯常人的錯誤,能損你多大的麵子?她為什麽在你心中非得高高在上、比尋常人都偉大都高明都不一般呢!?”何琳背起包包,臨出門不無厭棄地乜了屋中男人一眼,“愚孝而自卑的人,真無藥可救!”
沒錯,吹著浮土尋裂縫,就是想找婆婆這種老女人的錯,並讓這種錯誤以原生態的形式直接在她兒子麵前呈現出來,就是想把他心中那個居功自偉、高高在上、具有一切法外赦免權的老聖母從神殿上趕下來,把一個兒子從永遠跪著感恩的姿態中解救出來,讓他站著,以平等、客觀、理性的視角去打量和對待他的母親。他母親生養了他,並不是他一輩子站在她的陰影下頂禮膜拜的理由,更不是他的老婆也一塊兒膜拜、在夾縫中左右為難的理由。她對她的感恩是有限度的,是有條件的,是可以產生也可以消失的,沒有理由讓媳婦也像她兒子一樣對她順從、孝敬,供著一個活祖宗似的什麽都以她為先!大家都是人,都是人而已啊,能不能尊重現在的家庭規則:女主人就是女主人,客人就是客人,客隨主便!婆婆就是婆婆,不是媽!尊重兒子家庭的獨立性、完整性和媳婦作為一個新家庭的女主人地位好不好?!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0)
老婆又跑出去了,傳誌鬱悶地坐了會,拿著空暖水瓶下去燒開水。樓下公共空間沒人,在轉身進廚房的瞬間,從對麵沒關嚴的門縫裏瞥見母親正抹眼淚,他那個煩喲,叮叮當當把水壺的動靜弄得挺大,點上火,猶豫了一下,去母親房間了。
老太太側身對著門,抽抽搭搭的,無比難過。
“娘啊,你這是幹啥?又沒說你什麽,以後中午也做點好吃的,和嫂子一起吃,你幹嗎要吃隔夜的剩飯?吃飯又不是吃不起!”
老太太泣而不答。
“娘,你去後邊找胡奶奶串門去吧,或讓她陪你說說話。這事呢,你也別怪何琳,何琳說話直,有話擱不住……”
老母親歎口氣幽幽地說話了,“傳誌啊,你娘沒多吃豬油被蒙了良心,你想想俺能不疼俺大孫子嗎?一、這一家子五口人都吃你的工資,雖說掙那倆錢來,枉不住那麽多嘴巴一起張吃你自己啊!俺們又不掙錢,又幫不了你,掙錢的不幫你,娘不是想幫你、嘴裏省肚裏挪為你省兩個嘛!俺現在也知道了,北京城也不好混,一分錢難死英雄好漢,能省一個你就省一個。二、咱家一日三餐上下頓都吃得不孬,有菜有肉,三天兩頭還做一頓魚,吃那麽油大,中午吃一頓豆腐燉白菜咋就能出問題了?想當年俺懷你們兄弟幾個時,吃的最好的就是大白菜燉豆腐了,平時就是鹹菜窩窩頭,要不就是清炒白菜幫子,油氣沒有,你們哪個兄弟憨了傻了?”然後自言自語,“年頭不一樣了,媳婦有了地位得了天下啦,說什麽就是什麽了。俺不行了,吃屎都趕不上熱的,年輕時受婆婆氣,年老了受媳婦氣,被人說到臉上,兒子不能出頭,俺也認了,自己肅靜點,到一邊沒人的地方難受著吧!”說完長長一聲歎息,垂下眼簾。
傳誌皺著眉,好無奈,“娘,你和何琳怎麽就……”
“兒啊,俺不怪何琳,人家說到底是媳婦,不是閨女,媳婦對婆婆還不是無所謂的事,高興時吱你一聲媽,不高興時翻你幾眼——兒啊,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日子難啊!俺誰也不怪,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自己幹這幹那,疼了這個疼那個,顧了這個顧那個,有個屁用啊!兒子弱,不給你爭臉,不能給你說話,就幹受著唄!不能怨媳婦,也不怨兒子,怨俺這命瞎啊!”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無比絕望和蒼涼。
傳誌終於受不了了,“娘,隨你怎麽想吧,你兒子我也很累,在單位掙那倆小錢還要處處看上頭的臉色,尤其是這種勾心鬥角的國家單位,這年頭有幾個不欺生排外的?你以為我天天往辦公室一坐聊天喝茶看報紙那麽容易嗎?在外壓力就這麽大,回家,又這樣,唉——”不是長長地歎氣,而是短促地噴氣。
15
何琳又去糾纏小雅去了,賴在附近菜館等她下班。小雅前一陣子老上晚班,白天睡眠差,身體頂不住,現在調成下午班了,工作到晚八點。
“我要和傳誌離婚!”
小雅笑得牙齒排成兩條線,“我和鴻俊還沒離呢。”
“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愛傳誌是愛他對我的好,你愛鴻俊是愛他這個人。現在傳誌對我一般般了,而你依然愛鴻俊。”
小雅納悶,“你們又吵架了?”
“為他媽。我們常為其他小屁事傷感情,互不理睬,翻白眼指責,冷戰,和你家快有一拚了。唯一不同,他不如你老公掙錢多,沒你老公有本事兜的事卻不少,他家兄弟姐妹,從外甥到沒出世的侄子,他都有責任。我累了,受不了了。我是個簡單的人,喜歡單純的生活,痛恨一大家子你我不分一鍋亂燉!”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1)
小雅看著好友無比煩躁的樣子,“冷靜一點吧,你心情不好,不是又來好事了吧?我每個周期也這樣,裝不下了,要溢出來,要爆炸了——過幾天就好了。離婚是件大事,不要時不時地提起,你老公會受不了的。有時我也想離,先單獨生活兩天平靜下來,就不行了,還是想他。”
何琳歎口氣,“我最近身體不知怎麽搞的不太好,上個月“大姨媽”就推遲了半個多月,這個月又推遲了。現在一吵架我就頭暈,血往腦袋上衝,要砸點摔點什麽的欲望強烈,河東獅吼幾聲也好!”
“砸點什麽了沒?摔點什麽了沒?河東獅吼了沒?”
“一樣還沒。”
“你脾氣大。”
“他也不知道哄哄我!他越站在那兒一本正經地給我講道理我越討厭他惡心他!以前看他挺順眼的,現在看,頭不是頭臉不是臉了,煩死!”
“好好睡一覺,調節一下。你婆婆好歹不找你的事,不搶你老公——”
“她搶她兒子啊!”
“她搶她兒子,也是你老公!隻不過是你老公的兩種身份。不像我老公,家有一大一小倆老婆,大老婆還身兼他母親的角色,你說我還不去跳樓!”
“你怎麽不離?”
小雅指指自己的胸口,“正像你所說,這裏還有,沒耗完,就不甘心。”
“我小姨說你隻剩下不甘心了。”
“佩服你小姨,我沒她那膽識。”
“因為你還沒遭她那樣的罪,傷害越狠,反彈越厲害。”
“不是,我說的是性格。”
傍晚,何琳提了幾條眼睛鼓鼓的小金魚回家了,放在客廳桌子上,到樓上洗花瓶去了。沒有小魚缸,突發奇想買魚的。
拎著花瓶下來時,金魚已遊在客廳裏的可樂瓶裏了,二升大的可樂瓶剪去上麵四分之一,放在電視旁邊倒合適。
婆婆一邊擇菜一邊說:“這幾條小紅魚不便宜吧?夠買二斤五花肉了。放這兒吧,一家人都能看,鄰居串個門也能看看,拎到樓上誰能看得著啊?”
本來就是買給自己看著玩的,嫌貴還看什麽看!何琳拿著空瓶扭頭就上樓了。
婆婆擇好菜到了廚房,對收拾冰箱除冰的兒子說:“幾條小紅魚而已,俺說留在客廳裏看,她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上去了!幾條小魚,至於嗎?”
傳誌專心致誌地幹活,不說話。
婆婆歎口氣,“現在什麽不需要錢啊?見啥買啥,還是有錢啊!今早,俺想買一斤熟牛肉都轉來轉去掂量了半天,沒舍得!就稱了二斤五花肉,吃兩天!”
娘倆把飯菜端上飯桌時,婆婆一扭臉,電視旁邊的可樂瓶不見了,再一扭臉,在旁邊的垃圾筐裏,小紅魚不見了。
“你看看你看看,故意找碴給氣生的媳婦,你上東她上西,你追狗她攆雞,什麽都給你反著來!”婆婆摔摔打打的,小聲嘀咕,“你娘活不到八十,氣也給氣瞎眼了!”
晚飯開始了,樓下三個人都坐在桌旁,還是繡花站在樓梯口喊妯娌下來吃飯。
何琳一點也沒客氣,下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著麵前一大碗不知猴年馬月的剩菜,蘿卜白菜混在一起,死難看,隨手扒到傳誌那一邊,新菜朝自己拉了拉。
傳誌沒什麽反應,婆婆受不了了,幹脆把剩菜放中央,新菜拉向兒子一邊。“又是油又是鹽的不一樣吃!分著吃,都分點就不用再剩了。”
“媽,有新的,不要吃剩的了,真是,新的吃不了不也剩了嗎?”傳誌說話了。
“剛當家不知油鹽貴,等你自己有了孩子有一張小嘴等著吃就知道了!又沒壞,倒了可惜。”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2)
何琳不理會,轉著身子夾右邊的新菜吃。傳誌也吃新菜。繡花不好意思,夾了一筷子白菜放進碗裏,有點不情不願。
婆婆氣壞了,“好好的油、好好的鹽,都是錢買的,貴著呢!”端起大菜碗,先往自己的稀飯裏扒拉了幾筷子,然後又給繡花扒了一少半,還剩下小半碗轉而到何琳麵前了——何琳眼疾手快雙手捂在碗口上,“謝謝!不要,不愛吃。”
婆婆沒轉向兒子,而是把菜碗很響地頓在桌子上,“尋常家過日子,吃點剩菜剩飯還不是家常便飯?俺們不在你們咋辦?”
“倒掉!”
“有錢!”
“有錢也是自己掙的,又不是偷的搶的從別人手裏要來的,有什麽可羞愧的?”
傳誌端起那隻菜碗回廚房了,估計是倒垃圾筐裏了,空著手回來,“行了,別說了。”
婆婆大罵兒子:“就你能!這樣過日子長了還過個屁呀!好東西舊了就扔,東西還抗扔啊?一個個沒過日子的料……”
二兒媳婦卻滿不在乎,內心甚至樂意看到這個老女人的尊嚴和權威受到挑戰。
何琳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前腳剛走,傳誌也出門了,這次不是去單位,請了事假,一大早去北京站接人去了。臨出門,大肚子嫂子還一再交代他:“你哥要不買回去票,你一定及時讓他買!就待一天,有什麽好看的,何琳回來之前快點走!”
傳誌感到悲哀,那可是自己的親哥哥啊,來一次自己家竟像做賊似的。
兒子走後,婆婆心裏亂糟糟的,“這要是在咱那邊娶個媳婦,敢這樣慢待大伯(bei,三聲)子?有人生無人教的東西,也不知念書念哪裏去了,準是走後門送進去的!”
繡花不管婆婆的嘮叨,盡管自己是主要受益人,自己的丈夫嘛。
約莫近兩個小時,模樣憨厚的大兒子王傳祥在挺拔儒雅的二兒子帶領下風塵仆仆地到門口了。熬了一夜火車,那個冷啊,棉鞋都結冰了,傳祥哈著熱氣,鼓鼓囊囊像個球似的滾到他母親麵前,摘下棉軍帽,露出粗糙滄桑的紅臉膛,對著他媽傻笑。
“俺的兒啊,你咋凍成這樣?快點吃飯,都做好了,熱騰騰的,就等著你了!”
老太太忙不迭地去廚房了。老大又扭過頭看他媳婦的大肚子,嘿嘿直樂。
“招弟一個人在家行嗎?”繡花迎接丈夫的第一句。
“行!咋不行,前一陣子俺跟大隊裏去挖溝,一走十多天,她自己放學做給自己吃,有時還知道做給我吃。把心放肚子裏吧,咱家的孩子早當家!”然後甩掉身上厚重的棉襖,“啊呀,還是住有熱氣的房子好啊,穿不住,大冷的天跟春天曬太陽一樣。”然後挨個角落打量,一邊打量一邊咂舌,“嘿,咱娘可享福了,啥都有,電視,冰箱,洗衣機,放碟機,飲水機,怪不得大夥都往城裏跑啊,還是這樣的日子過得帶勁!”回頭,“繡花,咱娘跟著享福了,你也不錯吧?”
繡花嗔怪著,沒忘了問:“回去的票你買了不?”
“買了買了。”傳祥很不以為然,“俺到自己兄弟家,過一夜能咋的?房子多,又不是睡不開,不要把傳誌看這麽小氣,好歹我也是他大哥!”
傳誌陪笑,“那是,那是。”
婆婆端了菜過來,“咋不把招弟也帶過來?自己倒能,一個人涼刷刷地過來了。”
老大就抱怨繡花,“她不讓,嫌亂!
婆婆目光嚴厲地看了大兒媳一眼,“小孩過來玩一天有多亂?你怕她俺可不怕她!有你這樣當娘的嗎?一出門兩個多月了,不回家也不知道想孩子?讓招弟過來有什麽亂的?正好看一看,城裏叔叔的房子多大多好,讓她有勁好好學習,將來也考上大學,到城裏找工作!”然後又歎一口氣,“估計供閨女也白搭,還是等著供兒子吧,將來你們也能享享兒子的福!”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3)
一家人親親熱熱吃過早飯,繡花去洗涮,婆婆把大兒子叫到自己屋裏,東家長西家短把王家店問了一個遍,大大小小二百口子人的事沒有不關心的,無非是誰家又吵架了,誰家婆婆媳婦又對罵到街上了,誰家兒子又說上對象誰家閨女又找到婆家了,找的哪裏的,沾親帶故親上加親什麽的。老太太很興奮,不時插入評論:他活該!他娘就那命!他家祖輩裏就沒積德!他一家子吃鼻涕屙膿該遭報應,人家閨女多俊多能幹啊,嫁到他家瞎了之類的。然後問:“他們就沒懷疑俺和繡花去了哪裏?”
“懷疑了,說什麽的都有,隊裏找我,我說去深圳了。紅霞在深圳,他們也知道。深圳那麽大,去哪裏找?我給紅霞說了,不要隨便把電話號給外人,也不要隨便接老家打來的電話,不認識的電話都不接!”
老太太很滿意,也很得意,“就是要跑,就是要跑得讓你們這些*****的害人精找不著!回去,俺也得抱著俺白白胖胖的大孫子回去!又扒咱屋了嗎?”
“又把俺家的拆了一遍,給推倒了,梁子都給扛走了。你院裏沒扒,俺說這不是俺家的,和俺沒關係。”
“隨便,就是挖個大坑也得咬著牙不能心疼!有了兒子以後啥都能有,沒人還過個屁,越過越沒意思。”
然後大兒子問起這邊的情況,老太太長歎一聲,罵罵咧咧把二兒子如何軟弱、窩囊,二兒媳婦如何凶惡,根本不把婆婆放在眼裏的事抖摟了一遍。最後又一口大歎,“傳誌開始不聽咱的,要是娶了王三保家的侄女咱能落到在人家屋簷下仰著臉看人家臉色?人家也是大學生,人家也在城市裏買了樓房,人家父母都會高看咱一眼!在這裏咱算個屁啊,巴結人家接屁吃腿腳不利索都接不上!”
傳祥聽得心裏冒火,唾沫星子蹦老遠,“也忒不像話了!當年要不是高桌子矮板凳供他念書,他王傳誌也有今天?連一個娘們也管不了,有啥出息?俺找他去!”
這哥哥抬高腿噌噌上樓找弟弟去了。傳誌正給領導準備一個發言致辭,看到大哥勁勁地上來了,一屁股坐在何琳常坐的布衣圈椅上,大腳丫子翹起來放在電腦桌上,清了一下嗓子,“傳誌啊,現在看你混得有頭有臉有房子有媳婦人模狗樣了,你還記得這一切咋來的不?”
傳誌沒說話。
“別悶頭不吭聲啊,又不是啞巴,好歹也是個大學生,都國家幹部了,說說理吧,你都對咱娘咋樣啦?”見弟弟繼續沉默——就等於招供嘍。“咋這麽窩囊不像個男人呢!你就任著你婆娘這樣那樣作踐咱娘,把咱娘當使喚丫頭呼來喝去地使喚?你良心都讓狗吃了?你還有人味不?咱娘過來是照顧她孫子的,不是給你兩口子當牛做馬的!你們倆都有手有腳,整天坐辦公室,掙著工資吃香的喝辣的,你們沒手沒腳不能幫咱娘一把啊?!你這個混賬東西嫌咱娘死得慢啊!人越長良心越抽抽,什麽玩意這是……”
老大斥責的聲音是如此洪亮,伴隨一隻茶杯破碎的聲音,老太太爬上來了,說了句公道話:“傳誌忒弱,管不了媳婦,那邊一瞪眼,這邊就不敢說話了。你兄弟好好一個人就被這樣欺著了,想翻身不容易啊!娶妻當娶賢,古語說得好啊,拿你娘不當啥,當眼中釘、肉中刺,非得挖出去拔出去,你不難受嗎?”
傳誌的優點之一便是每當他身處風暴中心時懂得沉默和忍耐,無論事態怎麽發展,都眼睜睜看著,堅決不吭一聲。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4)
傳祥目眥盡裂,“窩囊!窩囊啊!讓個娘們騎在頭上壓著,不是一般的丟人!要讓咱村裏人知道了,誰不笑掉大牙!傳誌,你可是咱王家店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生,咱方圓百裏第一個走出去在北京吃公糧的國家幹部!虎落……沙漠遭狗咬,龍掉淺池讓蝦戲(想了好半天)!你就這樣被一個婆娘給卡住了?!”然後氣得哼哼的,“一個家庭,男人不孝,就是根不正,怪教育沒教育好;要是女的起渾勁,就隻能怪這男的不中用,不會調教!捶上她一頓,叫她再翻天!”
婆婆馬上撇著嘴,“他不敢,傳誌可不敢……”
“沒用的東西,白喝了這麽多年的黑墨水,讓咱娘以後怎麽指望你?你倒插門得了!俺到你這裏來連你親侄女都不敢帶,咱王家還能指望你點啥!上次你姐姐就哭著回去,這次你有本事也讓你哥哭著回去!?”
繡花也上了二樓,嗔怪著,“咋這麽大聲?嚇得孩子左踢一腳右踢一腳——小聲點吧,孩子都知道爹回來了。”
傳祥得令,火氣馬上下去了,笑吟吟地看著媳婦隆起的大肚子。雖然平時婆婆最受不了媳婦對她兒子撒嬌,看在乖孫子的麵上,也喜滋滋的。
刹時房子裏陰霾轉晴,繡花趁機說給老公買的衣服要試,把自己男人拐到自己房間裏去了。門一關,上教育課:“瞎咋呼管這麽多事吃飽撐得啊!人家何琳如何對你娘自有人家男人管著,你背後拱什麽火?你娘是個啥樣的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清楚?傳誌為啥不吭聲?人家多看透事的人,懶得理你!就你又粗又直的筒子,給人家當槍使,哪裏顯著你了?在這個家,你,俺,都算哪根蔥?!”
傳祥支吾:“長兄如父嘛……”
“呸!充大臉也輪得上你!你老婆你兒子要飯的花子似的落難落在人家家裏,也不是一陣半陣了,不吃飯不穿衣不去醫院檢查啊?人家何琳還真沒對俺說過什麽,相反還常不常地買一堆補品給你兒子,為了你兒子夠營養都和你那個死摳的娘吵過架!你這個當爹的這樣做過不?心疼你老婆兒子不?人家何琳人不錯,就是看不上你娘!你再想想你娘的為人!剛進門啥也不知道你瞎叨叨什麽啊?人家何琳哪一天不讓你老婆兒子住了,趕到大街上,你讓俺到哪裏找地方連吃帶住生你兒子去?你娘還扯上你那老不正經的姐姐,她哭著走活該!換上俺,門都不讓她進!”
傳祥不說話了,對呀,萬一這弟妹撒起大潑來,自己的兒子生到哪裏?雖然弟妹撒潑會更讓人厭棄。
午飯做得好豐盛,豬肉燉粉條,買了一隻童子雞,麵條、豆角、青椒什麽的花紅柳綠一大桌子。老太太使勁給大兒子夾菜啊,碗裏都冒尖了,娘倆非常溫馨親密。傳誌看著心裏犯了酸,母親始終對自己不甚滿意啊!不過飯後他還是跟大哥正式說了下情況:因為他的公務員身份,嫂子這事要是查出來恐怕要開除公職,所以還請大哥找條後路做好撤退的準備。傳祥一聽跳了起來,“你啥意思?嫌你嫂子侄子吃你了喝你了住你了還是頂不住你臭婆娘的壓力了?拿開除公職嚇唬你哥?那你就等著被開除吧!反正你大侄子就在你這裏平安地生下來!”
“你怎麽不講道理?什麽也不懂!”
“跟你講什麽道理?你連咱娘都不孝順的人跟你還有什麽道理可講?俺咋不懂?你不就一門心思想把咱娘趕出去!”
傳誌蒙了,也鬱悶了,竟和他講不通。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5)
婆婆背地裏把大兒子拉進房間:“兒啊,在北京就是這麽嚴!”
傳祥嘿嘿笑,“娘啊,我知道,這裏住不下去你們還能去哪裏?紅霞那裏不能吧,她自己都顧不上。你們隻管住下去,萬一不行,讓他想辦法,找個地給你們租個樓房,誰又能找得到你們?北京這麽大!”
婆婆點頭稱是,自己五個孩子中,還隻有這個老二有點本事。大孫子又這麽重要,一定不能有任何閃失!又對大兒子說:“你放心回去吧,不抱著孫子回去你娘就死在外邊!”
傳祥五點鍾出的門,大包小包一大堆,傳誌從超市買來的童子雞、糖、果脯、糕點、火腿腸,外加何琳不要的舊衣服、舊皮鞋,和一件他自己去年淘汰下來的棉大衣。
16
六點多一點,何琳回來了,一點客人的痕跡也沒看到,大家還是各忙各的,婆婆繼續一邊扶著腰——整天喊腰疼——一邊擦廚台,擦了廚台的毛巾竟然又擦向自己的嘴;繡花幫著幹點活就回房間閉門不出了;傳誌坐在客廳裏專心看體育頻道報道姚明。她壓根就沒往那方麵想,而是考慮怎樣通過繡花這張王牌把婆婆高高在上的權威、欲望和道德製高點的形象打下來,得讓丈夫深切認識到,他母親也就是一個普通人,平凡人,擁有所有中國人該擁有的劣根,能犯地球人都能犯的錯誤,而不是什麽大錯都不沾邊、隻有點忽略不計的小毛病,絕不是!大家都是平等的,婆婆沒有比媳婦擁有更多天然的道德優勢。
各懷心事吧,飯桌上婆媳對立方都很謹慎,沒有什麽言語較勁,讓中立方也輕鬆吃了頓平靜的晚餐。
“傳誌,明天我超忙,要把一捆資料帶回公司,你要不要幫我一下啊?”放下筷子前,何琳很溫順地征求了一下老公的意見。
今天可是剛請了假啊。傳誌還是說:“沒問題。”
婆婆哼哼著小聲說:“你們都上班,都挺累……”意思是各人的活各人幹,俺兒子不累嗎?今天休一天了,明天再休半天,還能剩多少工資?
何琳不理她,對著老公,“那明天得早起啊,不要在家吃早餐了,出去吃。”
第二天一看時間差不多了,何琳把老公叫醒,交給他一個挺沉的大袋子,裏麵全是樓刊雜誌,死沉的那種。二人出了門,先在冷嗖嗖的路上找了家小店吃早餐。傳誌還抱怨,在家吃不一樣嘛,非得出來。何琳嬌滴滴地哄他,我掏錢請你吃還多事?我就願意請老公吃,幸福!傳誌甜滋滋的。
突然小可人大叫:“老公啊,我手套忘家裏一隻,咋辦啊?”然後又撒嬌示弱。
傳誌很英武地回答:“我給老婆回去拿!別煩了,以後注意。”
何琳冷冷地看著傳誌屁顛屁顛往家走。
當時繡花正撅著屁股拖地。下麵一百多平,她一個孕婦,幹一會兒停一會兒,拖也得拖半天,然後看到傳誌回來,動作更快了,“吃早飯了嗎?還沒來及做,你等著俺馬上做!”
傳誌左右看了看,“娘呢?”
繡花嘴朝婆婆房間一努,“還沒起呢。”
找到手套,傳誌又跑出去了。
何琳的手套終於成雙了,自然要感謝老公一番,不無溫順地說:“我們以後天天出來吃早餐吧,沒有你,媽不會每天非得起個大早給你做飯了。咱家房子大,地板也難拖,讓媽每天幹活從早幹到晚也挺累的呀!嫂子都六個月了,在濕地板上走來走去怕摔著,這活是不能幹的。這活看似容易,我在公司幹了一下才知道這麽辛苦啊——你媽是不是又拖地了?你以後告訴她不要這麽操勞嘛,回去你多幹點就行了,對吧老公?”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6)
傳誌吱支吾唔,雖不能講實情,但對妻子能轉變還是感覺挺溫暖的。
第二天降溫,刮著溜溜的小北風,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淩上走,正是淩上走的最嚴寒的四九。這些天來何琳就感覺身體不舒服,也不知是哪兒不舒服,反正體乏多困,煩躁不安,心情很差。在中醫學上,她屬寒體質,耐冷的能力差,風吹草動著涼的麵大,卻又是愛臭美愛收拾的主兒,一堆漂亮的靴子、鞋子、棉裙不穿出去展示一下心癢癢。於是月經也不按時來了,她稱自己這事為“寒冬逆流”,過了春節就正常了。
大冷的天,申請一下,就不用去上班了。做設計的,在家就能做,網上傳遞給設計總監就行,還能邊交流邊修改,一點兒也不影響工作進度。冬天老板也能網開一麵。
何琳正在浴室塗浴液,第六感覺,感覺有人進臥室了,小門開一條縫,看一眼。不對,還是有人進來了。經過多日磨合與教育,樓下的人已基本清楚二樓是禁區,頂多站到二樓門口,沒有允許,止步。除了傳誌。她討厭其他人進入臥室,樓下空間有的是。
從門縫裏,竟然看到後邊院裏胡奶奶的小孫女甜甜在東張西望,顯然被房間裏的溫馨布置和各種好玩的玩具吸引住了,看了又看,盯了床頭櫃上方毛茸茸的玩具好大一會兒,沒去拿,卻抱了床頭櫃上的啄木鳥走了。
何琳大驚,小孩子的審美趣味不差啊,都看上自己看上的木雕了。當下急急忙忙衝洗了一下,裹著浴巾往外追,剛到樓梯上,聽見婆婆的聲音:“……老爺,怎麽拿她這個啊?拿什麽不行?聽話,放上去,啥也別動她的,那東西看到你拿她的好物件,打你!”
胡奶奶聲音:“放上去吧,這有啥好玩的,燒火棍似的,得罪了你二嬸子,你王奶奶就又有小鞋穿了!”
顯然女孩不肯。
“行,玩一會吧,不要拿走,走時再放回去,甜甜乖——”間隔了一下,“她媽個×的事多,燒火棍上點顏色就成好東西了,上次俺外孫拿走了她一模一樣的,使勁地和俺兒子鬧喲!俺小閨女後來又郵來一個才完事。比看到她爹都親!”
何琳驚呆了,這粗鄙有力的農村語言和繪聲繪聲的描述方式——像極了繡花在街邊公園陽光下給她講的故事,“媽個×”、“不是人揍的”、“吃屎”、”吃鼻涕屙膿”滿天飛。這死老太婆終於像罵她自己的孩子和詛咒大兒媳一樣背後也這樣“敗壞”她了。
“唉,媳婦和婆婆還不就那回事,能掛住大麵的就算不錯了,現在哪有什麽人情味的,嗤,屁味沒有!你兒媳婦起碼能陪個樓,像俺家,她那個熊揍的媽,當年背著個小包袱空著手來俺家的,家的一切都是俺兒子掙的;到北京來,房租都是俺兒子交,她掙的那倆小錢還不夠為她自己塞牙縫的。”
“你家媳婦孝順你這個老媽子啊,起碼一天三頓飯有一頓是做給你吃吧,你說什麽人家都笑著答應吧……”
“光答應有個屁用,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起碼能讓你少生氣多活幾年。俺就看著你兒媳婦好,知道持家過日子,知道一家人和睦為主,懂禮謙讓。一個家好不好過一多半是看媳婦的言行舉止!反過來你再看看俺家的,媽個×的,吃喝玩樂樣樣精,整天打扮得小妖精似的一扭一拐地出門了,什麽活不幹——眼裏看不見活,眼珠子長在頭頂上,油瓶倒了都不帶扶的!雖說陪了一個住的地方,臉就大到天上去了,天天給你臉看,動不動就嘴巴拉到耳門上,看不起俺!俺做飯做了一輩子,養大了五個孩子,她還鹹了鹹了,淡了淡了,較勁,天天給俺較著!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7)
“你說俺這麽大歲數了,孫女都快十歲了,能天天看你的臉過日子?你看不起俺你找俺兒子幹啥?俺兒子要模有模要樣有樣啥樣的大閨女挑不著?媽個×的不要臉,兩腿一張在大學裏就和俺兒那樣了,雖說沒賴上俺家,但俺兒得負起責任啊!小騷貨整天纏著俺兒,俺和俺兒多說幾句話,她都一股子騷酸味,自以為聰明當俺傻,以為俺看不出來。俺活這一把年紀了,她一撅屁股俺就知道她拉什麽顏色的屎!咱是當老的,不跟她一般見識罷了,架不住她三番五次蹬鼻子上臉騎在脖子上拉屎!”
何琳手腳冰涼,眼珠都不會轉了。
“傳誌娘,別生氣,生氣也是氣壞自己的身子。小的傷天害理,自有老天報應,咱自個兒得先看開了,隨她胡作非為,裝著看不見!”
婆婆繼續激動:“這兒子養娘、養老,還不是自古以來天經地義的事!媳婦煩俺,嫌俺是累贅,在她家吃喝拉撒挺屍占地方。她也不想想,這是她家,也是俺兒家,俺住俺兒家哪裏錯了?!用俺兒的東西花俺兒的錢,她嘴巴裏不幹不淨瞎叨叨管屁用!娘是啥?娘是天!沒有娘哪有兒哪有兒的###蛋?自古以來哪有好兒扔下娘不管不問的?得遭天譴雷劈!逆天而行有什麽好事?有幾個養媳婦是天經地義的?就是有養的,也不如養娘更有理!到媳婦——哼,古時候就有三妻四妾,以前的老地主不是一娶就是好幾個?現在離婚的也如家常便飯,她還真以為孫猴子能飛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那是俺兒子沒動怒,沒看見他娘受的苦!”
“唉,好歹老姐姐你有能幹的兒壓得住陣腳……”
“壓不住!俺這個二兒家典型的陰盛陽衰,妻管嚴。俺傳誌念書念多了,憨了,犯點軟骨病,十有###聽那個小妖精的,和稀泥也不會和,在家乖得很,叫幹啥幹啥,掃地擦桌子摸勺子無一不精。在俺老家俺可什麽都沒讓他幹過,他就愛在媳婦麵前犯賤!把俺氣的,真是,要是俺大兒,早一巴掌扇過去了,俺累死累活拉把你這麽大就是為在媳婦麵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的?!真不如生他時一屁股坐死!”
“唉,現在不都興這樣,男人就愛低三下四嬉皮笑臉的,俺家兒子表麵上也聽話,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背著也不像男人了,說到底還是枕頭風吹得厲害,兩腿一張,兒子不是兒子,男人不是男人,啥誌氣也沒了。”
“俺一看到她在那擠眉弄眼、搖尾擺屁股、嘴巴抹得猴腚似的熊樣,就惡心!裝!”
“好歹何琳工作好,掙錢多點。”
“有個屁用!媽個×的她掙得再多自己裝起來,咱又花不著她一個,死摳!錢迷!自己掙著一份,都花在自己身上,你不知道多大方!但吃的還是俺兒子的,一出門就要零食,都是俺兒掏錢買,所以她的錢存著,什麽都花俺兒的!”
“何琳這樣就不對了,一家人哪分這麽清的?俺家兒媳婦的錢,無論多或少,都上交俺兒,生活費、菜錢、小孩學費,什麽都分清,統一規劃,剩兩個還能存上。”
“她精著呢,能拿出來太陽打西邊出來!”
“這媳婦憨了,自己存著幹嗎使?娘家又不窮,不用接濟,婆家人多,過得不好,能幫一下幫一下,將來都過好了,人家心裏也有個數!”
“人家可不會想到這一點,上回俺大閨女來住幾天,把俺娘幾個打出去的!這回因為俺要生孫子,頭等大事,給俺兒下了死命令,才勉強著住下來。人心狠毒著呢!”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8)
“媳婦不行,就是父母沒教育好,你親家又是文化人,教授的教授,領導的領導,你去親家那裏哭訴呀。媳婦年輕,不要麵子,你親家這種場麵上的人得要臉吧!你說什麽媳婦拿你當放屁,人家說什麽閨女肯定聽!”
“哼,沒那事,俺算看明白了,親家的人事也有那麽點不清不楚,兩口子都掙大錢沒一個當家的。她爹,撐不起來,懦弱無能的一個人,人倒行,當不了家,回家就知道在廚房裏做給一家子吃;她媽,不是買菜燒水做針線活的人,在大學裏教書,整天不著家,對家務事根本一竅不通。倒是她那個姨,刀子嘴蛇蠍心,一說話牙齒在外,攪屎棍似的在她娘家東攪西攪。把持著姐夫家,你猜好人清白的人能在姐夫家當家胡攪嗎?怎麽能讓你攪?樓上這個就聽她姨的,使著勁地折騰俺兒,俺兒在她們麵前嚇得屁都不敢放一個!這就是大戶人家壓死人,裝×裝得多像吧!”
忽然胡奶奶張大了嘴巴,接著使勁向老姐姐使眼色——何琳裹著浴巾披頭散發瞪著倆眼悄無聲息地從樓梯上下來了,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她抬臉正好看見,而背對著樓梯坐在沙發上的婆婆還在口若懸河唾沫橫飛。
“你兒媳婦沒去上班啊?”隻能用語言提醒了。
“媽個×的不去上班就在家等著吃……”
何琳凜冽可怖的臉出現在她麵前,老太太咽下下麵的話,驚呆了。
紅口白牙,目光直視,“你媽個×的!你老不死裝×的!你全家全媽個×的!全裝×吃屎的!你祖宗八代都是遭雷劈的!你和你兄弟才是私通說不清的……”
“啪!”響亮的一記耳光。
“啪!”又一聲反打過去。
於是一老一少糾扯著廝打在一起,先是互捶對方,捶胸脯,又互踢對方,踢腿,踢要害,然後互撓互抓對方的臉、脖子,一時頭發橫飛,指甲亂舞,都在咬牙切齒地絕地反擊!胡奶奶上前攔不住,就跑到門口喊了,還奇怪這王家大媳婦跑哪裏去了?
還是老年人經驗豐富,瞅個空缺,上前薅住對方的一把亂發,使勁拽!何琳痛得齜牙咧嘴,眼淚崩流,卻更用力地把拳頭搗向對方的小腹,最終有一隻手摸上了對方一把老褶子的脖子,沒法掐,就抓起衰老鬆懈的皮使勁往外揪!大家都掌握了絕門武器,你用力我更用力,扯平了,兩人揪在一起,僵著了。直到繡花回來——她又去話吧給閨女打電話了——才和胡奶奶兩個人又勸又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拉開了。
何琳麵色灰白,下巴都被抓破了,浴巾都打掉了,赤身祼體瑟瑟發抖,一把一把的頭發滿地都是。繡花把浴巾拎起來,給她披上,扶她上了樓。
婆婆則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脖子上一片淤紫清晰可見。她大聲詛咒自己祖上作了孽,攤上了這麽個傷天害理、欺世滅祖的活祖宗……
胡奶奶勸了一會兒,覺得事情鬧大了,借個事回去了。沒忘把嚇傻的甜甜手裏的啄木鳥奪下,放下。
老太太哭了幾聲就回房了,樓上樓下瞬間都沒有了動靜。繡花燒開水,倒了兩暖水瓶,給樓上送,敲不開門;給婆婆送,也敲不開門。都在生氣吧,這陣勢她見得太多了,不就是婆媳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打累了都需要歇一歇。
中午時,繡花按慣例做了白菜燉豆腐,白菜用一棵,豆腐用了一小塊,清炒蘿卜絲,一大盤子,熱了熱饅頭,上去喊何琳吃飯,沒人應。喊婆婆,也沒人應。她就自己在廚房裏提心吊膽塞飽了肚子,心裏多少有點坐山觀虎鬥的快意,尤其是婆婆,怎麽不被妯娌掐死!讓你平時軟的欺硬的怕,這回碰到不吃你那一套能治你的了吧!傷天害理做多了,報應!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自然有人收拾你這個老不死!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39)
憑心而論,何琳並沒占便宜,她縱然超級發揮,兩人也就半斤八兩。隻不過她的傷在暗處,老太太傷在明處。不過能和老太太戰成平手,已算贏了。
一下午房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北風在外麵呼呼吹。傍晚,傳誌下班了,剛走到路口,就看見胡奶奶提著垃圾袋顫巍巍地走上來。
“傳誌啊,你可回來了!咋才回來?快回家看看你娘吧,跟你媳婦打架了,打傷了,不輕!唉,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折騰!折騰!養孩子養成催命鬼啊……”
傳誌撒丫子往家跑。打開門,先推母親的房門,沒推動,叫了兩聲,沒人應。繡花示意在裏麵,半天沒出來了,都不出來。
傳誌兩腳踹開門,就見母親披頭散發坐在床上,嘴唇幹裂,目光呆滯,癡癡地盯著窗台。窗台上吊著一個大麻繩,已挽了一個大扣。
“娘!娘!你這是怎麽了?”
傳誌嚇傻了,連叫幾聲,老太太才有點反應,一聲“兒啊”,老淚縱橫,“娘不想活了,活不下去!隻等著再看你一眼,黃泉路上也安心去見你爹了!”
傳誌驚得要掉淚,“娘啊,到底怎麽回事呀?說清楚!”
老太太顫巍巍的手指了指脖子,“娘好歹活過六十歲了,夠長了,也活夠了,不用你們動手了,也不礙你們眼睛了,早死早好,早死早托生……老了,活著是禍害了!”
老太太脖子上一片,已由淤紫變成青紅交織的淤血塊,腫得像塊饅頭那麽大,冒著血絲,離動脈隻有一指!傳誌看得觸目驚心,心裏拔涼拔涼的。
老太太站起來就去抓窗台上的繩子,被兒子抱住,一把扯掉麻繩,把老娘交給嫂子,大踏步上樓了。
樓上反鎖了。用鑰匙打開,不聲不響潛到床邊,掀開被子,一把把貓一樣蜷縮成一團的何琳提溜起來,咆哮:“你給我起來說清楚,你為什麽對我娘下此狠手!說不說?說不說!”亮開了巴掌。
“滾開!別碰我!拿開你的髒爪子!”何琳像個小雌貓對他又踢又撓。
“你還想不想過了?!”
“不過了,離婚吧!”
老太太不知什麽時候跟了上來,扒著門框哭著說:“你們好好過,俺無用的死在你們前頭也是應該的……”
“去死吧!趕緊!有多遠死多遠!”
傳誌左右開弓就是兩個大嘴巴!何琳也沒閑著,邊罵“”邊伸出有長長指甲的手撓他抓他,同時揚起腳踹他,八爪魚似的亂踢亂抓。傳誌氣瘋了,幾拳下去把“八爪魚”打翻在床,抓起被子使勁壓住她,隻剩下兩條腿在外麵使勁空蹬著,讓你再罵再潑!
還是繡花上來得及時,一把推開傳誌,“捂死她了!要出人命了!”
何琳趁機從被子底下掙出來,臉漲得通紅,眼淚鼻涕一大把,嚎叫著往外逃,可能忘了在床上吧,撲通一下踩空了,臉朝地鋪在了地板上。
“快出去吧何琳!”繡花拽住暴怒的傳誌,大聲喊。
何琳眼有點花,快速地從地板上一節一節支起來連滾帶爬跑下樓,僅穿了一身薄薄的防寒內衣和一雙襪子跑到了大街上,驚弓之鳥般,抱著抖抖的肩膀卷著影子一路小跑著,沒了方向,差點被一輛出租車撞了。
出租司機在旁邊打開門,她坐進去,還沒來得及說出娘家的地址,司機大聲喊:“啊呀,你流血了!”
低下頭,淺灰色的絨褲濕透到大腿,汩汩黑流迅速向座位裏滲透……
新聞聯播還沒播完,何中天就接到了醫院來的電話,何琳流產了。夫妻倆飯也顧不上吃完,開了車直奔醫院。雪白的病房裏,他們看到了蓬亂的頭發下鼻青臉腫的女兒,臉色灰白,目光渙散,正在輸液。何琳看到父母,眼淚嘩嘩直流。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0)
當得知乖乖女被暴打成這樣後,老何夫婦氣得渾身發抖,要報警,要找王傳誌討個說法。卻被趕來的鬱華清攔住了,“這事你們哪適合幹?也不用找警察,十天半月的拘留有什麽用?頂多就丟丟人。你們找大夫驗傷,其他的交給我吧。”
鬱華清不像她姐姐那樣除了震驚還是震驚,磕巴也沒打來到走廊裏給何衝打電話。何衝已返回學校,正在宿舍和同學玩電腦遊戲,二十分鍾後就到了醫院。大男孩還不知道怎麽回事,進了病房,半分鍾沒待就衝了出去,在大門口又被小姨拉住,“等等,一起去!”
過了一會兒,鬱華清人高馬大的二兒子大慶開著獵豹過來了。大兒子出差了。
三人一合計,上車走了。一刻鍾後到了,停下來,鬱華清上前咚咚敲門。
繡花小心翼翼問了句“誰呀?”開門一看,不認識。
為首的一個身材富態眼光很高的中年婦女很有威嚴地說:“何琳家人,把防盜門打開!”
繡花抖抖地照辦了。
“傳誌呢?”
鬱華清剛問了句,何衝就躥上了樓,一腳把虛掩的門踢開。傳誌正坐在床邊發呆,小舅子兩步跨過去開腳把姐夫踢下床,然後就是乒乒乓乓一片密集的聲音。
鬱華清大慶母子怕何衝吃虧,也快步跟了上來,看著這個突然暴烈的青年正拳腳相加。讓他們意外的是傳誌沒還手,開始還隻是自衛,到後來隻本能地護住頭任人打了。
王老太太也跟上來,一聲淒厲尖叫要撲上去,卻被大慶伸手抓了衣領給提溜回來,“站遠點!濺著血!”
“別打了!別打俺兒了!求你——打死俺吧!反正俺也不想活了!傳誌,兒啊,你個憨熊咋不還手啊!”
傳誌就是不還手。
老太太急了,掙不脫,回腳踢大慶。
“想打架啊?我可還手了!”
王老太太幹脆雙膝一跪,磕頭,“打出人命了!老爺,不要再打了!作孽啊……”
繡花躲在樓梯口,嚇得哆嗦,沒敢上去。
看情況差不多了,鬱華清才過去把打紅眼的外甥拉開,代表娘家人說話了:“王傳誌,這一頓打是你自找的,活該!你們結婚時我說過什麽,你隻要敢對她不好,我就讓你好看!你偏不聽,把她打進醫院,打流產,你覺得她娘家人好欺負,不能怎麽著你是吧?!小賊,我再給你說一次,何琳也是我們家嬌生慣養的,有什麽事自有她爹娘教育,你不能碰一根手指頭!這隻是一個教訓。你們能過就過,不過吱一聲,能死多遠死多遠!隻要還有下次,你等著瞧好了,見你一次打你一次,直打到你生活不能自理為止!”
然後三人丟下混亂場麵,揚長而去。
王老太太放聲大哭啊,爬過去察看兒子的傷勢,滿臉鮮血,蝦米一樣縮成一團,可不是一般的重啊!
“俺的兒啊——把俺兒打死了……”
傳誌卻翻轉開,掙脫母親,踉踉蹌蹌跑下樓梯,到大門口支撐不住,倒了下去,手伸向外麵寒冷漆黑的夜,悲苦地叫了聲:“何琳……”
1
何琳從醫院轉移到娘家,躺在一年多前出嫁的閨房裏,眼淚縱橫,思慮萬千,對所謂的愛情,剝掉鮮豔、神秘和幻象,就像張愛玲所說,上麵原來爬滿了虱子。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在深夜中看到一個分不出性別的嬰兒,張著無助的小手,血淋淋地看著她哭泣。有一忽兒,她的心墜入深淵,陷入淤泥,像一條剖肚刮鱗的魚一樣,停止了呼吸和思維,再不願醒來,在河床上慢慢變成化石。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1)
她滿心疲憊和厭倦,隻想靜靜地一個人,讓疼痛的地方更疼痛,讓懊悔的更懊悔,讓迷失的更迷失,她隻想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什麽也不想麵對,隻求離疼痛更近些,讓麻木的神經好好知道她失去了什麽,甚至心裏狂喊著:報應!報應!對她曾經幼稚的選擇和單純的一廂情願的報應!
傳誌每天下班都去嶽父家看老婆,非常準時、虔誠,經常會抱著麵容慘淡的老婆哭,說對不起她。
經常被橫眉冷對陰陽怪氣的鬱華清趕出來,“男子漢大豆腐,不一頭撞死就憑掉幾粒金豆管屁用啊?趕緊,趕緊,讓何琳消停一會兒吧,媳婦哪有娘重要,媳婦又沒生你養你,又沒供你上學當京官,在這兒浪費感情!快點回大房子住去吧,沒人跟你爭跟你搶了,記著把你家七大姑八姨、鄰居二姐的小舅子、家禽豬狗牛羊都牽來啊,三層呢,空著就白瞎了!”
傳誌被趕出來,迎麵碰上嶽父。老何這老好人也不待見這曾經相當滿意的女婿了,轉身去了臥室。嶽母鬱華明更是拿著圍巾和車鑰匙冷著臉從一旁走過,眼皮都不翻,去學校了。
傳誌受此冷遇,感到從未有過的悲痛和壓力,突然之間他害怕失去何琳,害怕失去在北京的一切,害怕回到空落落不再有爭吵和溫暖的家。倍受折磨,他憎恨自己生在農村,有那麽多的習俗去遵守,有那麽多的壓力去麵對,有那麽多的感情和物資債務需要償還!何琳說得對,這一切像個無底洞!他憎恨自己的母親,她有五個孩子,為什麽直到現在才把全部希望和注意力都寄托在她過去並不疼愛和重視的這個兒子身上?她太自私和功利了;他憎恨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們看到他剛好過一點就那麽理所當然地擁過來啃咬他,好像幫助他們是應該的似的!但——難道不應該嗎?
也許他最憎恨的是自己的貧窮和沒有本事掙更多錢,貧窮讓他失去尊嚴,讓他內心敏感又脆弱,掙不到更多錢就得不到人的尊重,在危機發生時,也沒有資本去挽回。
他是個窮小子,工作一年多了,依然是個窮小子,嶽母家的門檻依然高不可攀,他依然融不進這個都市裏的高尚人家,他們就像攆隻狗那樣攆開他。
傳誌心裏湧動著無名的悲哀,本以為命運的軌跡改變了,現在才發現,可能又要返回原點。過去一年所謂的幸福,隻不過是過眼雲煙,他並沒有抓住本該擁有的東西。也許那種一直與命運抗爭不服輸的念頭又湧上來了吧,極度悲痛失望又手足無措之餘,心中又堅定無比地立起了這種信念:一定要把研究生念下來,一定要發憤努力掙更多錢!一定要把何琳爭取過來,不讓她家人看不起!這是當務之急的最高任務!
何琳也是做著思想鬥爭,本考慮好了,一定要離婚,但她父母從最初的憤怒中平息下來後,卻要她重新考慮:你們的感情根本沒破裂,就要為了他的家人、他母親離婚?!
何琳也一直把矛頭對準過分的婆婆,對準他的兄弟姐妹,覺得嫁的男人有這麽一大堆負擔也就夠了,但這個表象下,是這個男人根本沒有現代家庭觀念,他個人的家庭是他母親大家庭的附庸,隻要有需要就毫不遲疑地向大家庭供水,小家隻不過是大家的蓄水池;他不是獨立的個人,從來不是,他隻是他母親的兒子,是他大家庭中的一分子,會下金蛋能撈取榮耀的一分子,他其他的身份也是從屬的。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內心也認同這種觀念。他拒絕過嗎?沒有,他隻怕從屬地位的他貢獻少了還惹大家庭的重要成員不高興。他人雖在城裏,成了這個以物資為基礎的發達城市裏的一員,但內心還停留在農村的血緣、宗族的秩序和觀念裏;他是一個家庭的兒子,為那個家庭付出、犧牲個人都是值得的,他有責任為他的兄弟姐妹擺脫貧困而努力,這種責任使他潛意識裏尋求一種助力來幫助家庭擺脫命運鉗製的力量,而他的老婆甚至孩子都應該是這種助力的一部分。又回到原點上,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他大家庭裏的一個小附庸,是可以被犧牲掉的。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2)
在冬季和煦陽光的照耀下,何琳終於弄明白了這一點,籲了口氣,也從骨子裏了解了所嫁的男人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正像父親一貫所評價的:他是個不錯的青年,積極上進,脾氣也好,踏實能幹。正是這樣外貌類似忠厚善良的人,可能做他的家人、他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受益更大,要做他的伴侶,卻要正麵承擔他所有優良個性的負麵作用。也許,一個無惡不作壞事做絕卻對妻子一往情深的溫柔男人更能博得一個女人內心的愛憐和敬意,博愛博不到身邊最重要的人,才是問題。
那天,何中天,鬱華明,鬱華清,三人都端坐在何琳房間裏,就這件瀕臨破產的婚姻提出探討。
何中天說:“離婚這事很重大,你要仔細考慮好了。原則上我們沒有決定權,但可以給你提個忠告:結婚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想太美好了。傳誌打你雖過分,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沒把你家裏的事情打理好……”
鬱華明不能同意,“傳誌的媽、懷孕的嫂子都住在她這裏,你讓她怎麽打理?轟出去?這不就是轟人的後果嘛!這裏麵最重要的原因是兩個人的觀念差異太大,別看傳誌受了幾年高等教育,也找到了工作,但很多關鍵的東西和一般人不一樣,這一年發生了這麽多事,所有的差異基本上都是他家人引起的,一個人很難擺脫伴隨他成長的生活習俗,這往往成為一個人一輩子的印記。我不覺得他能改變。現在何琳無論做什麽,我原則上不反對,但希望你做決定之前,一定要考慮好,一定要將來不後悔!”
該鬱華清了,她堅持了她一貫淩厲的反對作風:“離吧,這種山溝溝裏飛起來的草雞也就我們家當成鳳凰當作人才了,我自始至終還真沒看出來他有哪一點出奇?老實能幹?現在老實能幹的孩子多了去了,沒什麽本事沒什麽盼頭不老實能幹行嗎?積極上進,這年頭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優點,現在有幾個孩子自甘墮落的?我早說過,嫁人就要嫁給富人、天才,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就是不能嫁給隻會對你好的窮光蛋,弄到最後雞飛蛋打,人家還分你財產!咱那套小樓現在四百萬不止了吧,他媽的夥著他一家子白住了一年最後還能套走二百萬!你們一大家子工作幾十年了,多少年能存下二百萬?我早說什麽來著,婚姻這東西靠不住,讓他們暫時住一下就算幫忙了,非很大方地貼出去!這下臉大了吧?”
提到那幢小樓,老何夫婦麵麵相覷,誰也沒料到北京房價這一年多升值這麽快呀!
老何說:“那是十多年前一個老上級幫忙給的機會,五萬就把地買下了,主要是這塊地值錢,賣地給地產商,可不止四百萬,四百萬是咱的房子,那塊地六七百平呢,一畝多,以前那垃圾堆都是咱們的地。”
小姨子冷笑,“現在想起那塊地了,早幹嗎去了?手大捂不緊財的賤骨頭!”
何中天給罵激動了,“我不是想好來著嘛,誰長了向後看的眼睛?你事後諸葛有什麽用?打擊我又有什麽用?能代替一個好辦法嗎?”
鬱華清火暴脾氣上來了,“現在想起好辦法了,當初欠條你也不屑打呢!這可是你心甘情願送出去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何中天給氣糊塗了,“五十萬的欠條怎麽和今天的四百萬相比?一年前的事情誰能想到今天?”
看到父親與小姨在那幢房子上爭吵,何琳在內心歎了口氣,房產雖事關重大,但她並沒看到眼裏。她在思索她今後的生活,如果傳誌請求她看在一年夫妻的份上主張財產對半分,她則毫不猶豫地讓他拿走二百萬。不是有句話嘛,因為愛過,所以慈悲……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3)
還是鬱華明結束了丈夫與妹妹的爭吵,“房子的事先放一放,現在主要看何琳和傳誌還能不能一起走下去。如果過下去,房子的事以後不要再提了,估計傳誌心裏也不好受,但何琳你以後要注意保護好你的財產,能吃一塹長一智吧?”
“就是!傳誌都知道把工資給他家人花,給他娘花,你怎麽不把你的工資放到你娘家?你爹媽還能花你的?還不替你存著!”
“如果實在不能過了,你要長點心眼把後事做利索,別留一大堆後遺症……總之,你的婚姻,你做決定。”
“那房子還真分他一半?”鬱華清轉向她姐姐。
鬱華明深思了一下,“我不情願他分,年紀輕輕的一個男人,在短暫的婚姻中得到的實在太多了。”
太俗氣了!太俗氣了!何琳心裏喟歎,三句話不離錢!唉,就不能讓這個家靜一靜嗎?
的確,何琳沒想好,如果給傳誌一頓厲害的懲罰,她能默認;如果就此一刀兩斷,從此放過他,她得想想,心理準備得做到最佳,就是離開,也要離開得心甘情願,永不回頭,也算蕩氣回腸,給自己一個交代了。但現在好像還沒醞釀出這個情緒。
2
晚上,小雅來看何琳,二人促膝而談。
“真想離?”
“有這個打算。”
“他能同意?”
“我隻管我自己。”
“你父母呢?”
“他們聽我的。”
“你們的房子怎麽辦?”
“沒考慮房子。”
“不後悔?”
“不知道。”
小雅歎了口氣,“其實我也早想離了,都說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我就是第二次投錯了胎,哭著鬧著找了這麽一個變態的人家。”
“你後悔很久了,為什麽不離?”
“你小姨說得對,我還在深度套牢,我還愛他,我還不甘心吧。其實陳哲說得對,我被他們家同化了,老妖婆嫌我掙錢少,我也覺得掙得真不多,盡管比一般人多,老妖說,我是他兒子的人,不能顧太多娘家——自從給我媽買了房子,我就一直有罪惡感;鴻俊說隻要我肯忍讓老妖婆,他就一定會報答我,所以我就一直遷就老妖婆,一直在等待他報答我……你為什麽不說話?”
“無話可說。”
“說實在的,你的情況比我要好,就算離婚,傳誌也會求你別離開。”
“你不覺得我們兩個很蠢嗎?”
“你不如我蠢,我都罵不醒自己。”
“傳誌要找你這樣的就好了。”
“我看不上傳誌。”
“為什麽?”
“他竟然打你!鴻俊比他更可惡,但沒打過我——他不是我想要的那道菜。”
“方鴻俊也不是我想要的……即使不打我,也不是我想要的。”
“萬一離了你怎麽辦?”
“沒想好。對婚姻太失望了,對男人他媽的全無信心。”
“不考慮再給一次查看的機會?最後一次?”歎一口氣,“離婚的女人與男人不一樣,女人貶值更大些,男人好像不太受影響。太不公平了!”
“因為我們的核心價值不一樣,女人離了婚,美貌不比前幾年了,也不像以前那麽單純了;而男人,他的工作恰恰越來越好,人也越來越有魅力……”
“你離後,估計看上傳誌的肯定不少,轉眼他就又結婚了,你培養了他,他卻比你搶手,像陳哲的導師——真是我們的悲哀!”
何琳呆呆的。
3
傳誌下班了,先出去隨便吃點東西,然後去嶽父家看何琳,能多待一會兒就多待一會兒,她理不理他沒關係,她家人理不理他也沒關係,然後回家睡覺。他矢誌不移地貫徹這條鐵棒磨成繡花針的“打磨”路線,賴皮也好,無賴也罷,就是不放棄,隨你們罵、指責好了,每天都給發泄的機會,隻要讓露露臉不冷了氣氛就行。怎麽說呢,就當做重新追求何家的千金吧。時間長了,伸手能打笑臉人嗎?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4)
後來,這個年輕人見進展太慢,革命曆史學得不錯,有了各個擊破的想法,比較嶽家三個人,嶽母的妹妹是死硬派,死對頭,想都甭想;嶽母比較容易受她妹妹觀點的影響,加上教授、博士這名號太響,知識淵博的女人總令人敬畏,也不好搞;還就是嶽父老何這人平易近人,不清高不傲慢不倔強,可能多年在物業公司工作的緣故吧,與人很好溝通,也講道理。
傳誌於是又加了一道路線,去嶽父公司接嶽父下班。嶽父不是有輛老捷達嘛,他就堅守副座;嶽父去菜市場了,他就自告奮勇給提著,有機會還付賬,但話不多,像保鏢似的,跟著。時間一久,老何也受不了了,這女婿每天晚上都跟屁蟲似的跟在屁股後麵也不是辦法啊!於是老何提議:周末,大家聚一聚,暢所欲言,有話都說開吧。
那天除了上學的何衝其餘人都參加了。何琳被她母親強製拖出來占了一席之位,兩邊是父母與臉色不佳的小姨。對麵的位置是傳誌。傳誌像坐在審判席上。
“說說吧,久拖也不是辦法,你們要怎麽辦?”老何的第一句話。
“我要離婚!”何琳斬釘截鐵。
“我不同意!”傳誌同樣斬釘截鐵。
嶽母說:“那你們以後就經常這樣吵吵鬧鬧,何琳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鼻青臉腫地跑回來?結婚才多久啊,就有兩次了!”
“媽——”傳誌第一次這樣隆重地稱呼嶽母,以前都是叫鬱老師,“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狗能改得了吃屎?”鬱華清冷哼一聲,毫不掩飾輕蔑的眼神,“你的保證值幾個錢?你上半年的保證呢?你媽的聖旨到了又怎麽說?是你說話算數還是你娘說話算數?沒那麽大臉就別說那麽大話!按說你都沒有資格坐在這裏與我們談話,讓你娘來,讓你娘代表你與我們談!”
傳誌臉青一陣紅一陣。
老何雖覺得小姨子的話太刺激了,還是溫和地提醒了一句:“傳誌,你也二十好幾了,都有自己的家了,雖說百善孝為大,但你也太孝順得黑白不分了。”
傳誌連連點頭,“是,是,我有時是有些糊塗,我媽老了,愛嘮叨,也有些糊塗……”
“我沒覺得你娘糊塗,我隻覺得你一腦袋醬湯,你娘哪糊塗啊,比那千年狐狸精還精,一個兒子過好了,其他兒子沒過好,當然出麵均財富共產主義一下,不然心裏多難受啊!問題是你也認同你娘‘共’你‘產’的想法,你娘讓你供你弟弟讀書你二話不說就供,你弟弟沒成年啊?你弟弟沒有父母是孤兒啊?誰生養誰負責任,你生了養不起生那麽多幹嗎啊?讓別人勒緊褲腰帶給你們養兒子啊?再說你弟弟上個三流大學就不能自己貸款啊?就不能自己打點零工養活自己啊?你借給他也是無息的,他從銀行借也是無息的,為什麽覺得從你一個月幾百塊的工資裏扣二三百拖累你也比從銀行裏拿合算呢?是不是以後沒打算還呀……”
“不……不是這個意思……他工作了就還……”傳誌小聲解釋。
“問題不是還不還,他為什麽不像其他貧寒學子那樣去銀行貸款?”
傳誌下了決心,“……過了春節,讓他貸款!”
“行,再說第二個問題,你嫂子懷孕了,為什麽吃住都在你這裏?你嫂子沒男人啊?你沒出生的侄兒沒父親啊?”
這話夠難聽了。傳誌的臉又青又白,硬著頭皮解釋:“老家計劃生育緊。”
“北京不他媽更緊!你老家緊也就拆你那幾間破房子,這邊連你一輩子的飯碗都給你砸了,孰輕孰重?知道的人以為那是你嫂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是你私生子!小樣的,今天你還正兒八經上班算你福大命大造化大!”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5)
“我……已經把她們送走了……”
“第三個,你掙的那點工資,是你自己的還是你和何琳的共同財產?你們有沒有簽協議各人掙的各人花?”
“沒有,我和何琳共有的。”
“既然是共有的,你這一年掙的工資都去了哪裏?公務員工資也就是一部分吧,每月的獎金呢?為什麽何琳不知道?”
這時何琳也硬氣地抬起頭,覺得這個小姨簡直太厲害了,句句都說到點子上,實在比自己學問大大、高深莫測又一本正經的父母強多了,而且氣勢上一下就將對方罩住了,就是在審判嘛!
“主要是我掙得太少了,獎金有點,少得可憐……第一年是實習……”
“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是錢的去向!”
傳誌沉默。
“一個家庭,隻要錢去向不明就是天大的事。你是不是覺得你掙的錢都拿去孝順你母親那一家人是應該的?你結婚成家的目的是什麽?人多力量大,和你一起孝順你娘,一起累死累活幫助你兄弟姐妹一大堆脫貧脫離農村……”
傳誌淚流滿麵,甚至有點哆嗦起來,“農村人生活太苦了,你們在城市根本就不能理解……”
老何夫婦有點吃驚,鬱華清卻不吃這一套,繼續挖苦:“那你找我們何琳就是看上我們有點小錢,有現成房子住,更方便幫你孝順你家人吧?”
傳誌有點惱羞成怒,“這是我和何琳兩個人的事!”
“你家人、你娘、你姐、你嫂子、你兄弟、你沒出世的侄子都參與進來了,怎麽到你沒理時又成你兩個的事了?現在是兩家人的事了!小子,你不用跟我跳腳,你肚子裏有幾個蛔蟲別人猜不透老娘我還不清楚?你拿給你兄弟錢,是你在幫你娘盡供養的義務,你養你嫂子侄子那是還你兄弟的人情,我還知道這人情沒有還到頭的時候,你就是你娘一大家子的搖錢樹!你和何琳是一家人嗎?不是,你和你娘家兄弟才是一家人,你找何琳是共建你的家園,順便解決了一些生理問題和在北京站住腳跟,她隻不過是你共苦之人,你家人才有資格與你共甘!婚姻嘛,一紙婚姻不值錢,今天有益處還是夫妻,明天沒用了就是路人,而你與你娘家兄弟姐妹才是血濃於水!不然想不出來一到關鍵時刻你會順你娘的意打得媳婦住醫院回娘家!你就是一農民,雖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在北京上了大學並端上了國家公務員的飯碗,但你從骨子裏還是個農民!你還按照農村思維去生活,而且你還要求習慣了北京生活的何琳去適應你的農村思維。現在全國人民都知道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代表了先進的生活方式和人文關懷,你為什麽就不能脫掉那一身枷鎖和土氣適應城市的生活方式呢?非得倒回去學?現在改革開放大環境你以為是改什麽革什麽呢?你要覺得你老家那種七大姑八大姨猛啃一個人發財致富更先進,我沒話說,就勸一個字:離!現在的夫妻誰能保證白頭偕老?保住自己的利益才是主要的。門不當戶不對,就是生活觀念和生活習慣難磨合,想法出入太大,一輩子都彌合不了!我勸你還是回你老家娶個媳婦,天天在家侍候你娘,給你家當牛做馬又能看你臉色就行了——唉,誰家姑娘這麽倒黴啊!連你姐都知道在婆家受了氣都要往外跑!”末了,又補上一句,“哼,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像你們這麽一大家子極品也是世上難找!”
傳誌頭埋得很低。數落都數落到臉上,能說什麽?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6)
“作為成年人,你的生活價值觀有些問題,你還是沒適應城市生活。”嶽母終於說話了,“也沒做好準備過婚姻生活。”
“我就說嘛,他單身一輩子最好,禍害連累不了別人,掙倆錢獻寶似的獻給他娘,他娘再拿出來重新分配,接濟那些過得不好的孩子,一奶同胞嘛,手足之情,互相幫助互相啃是應該的。他們一家子都是這麽想的。我還把話說到前頭,等他老娘老了還是這一個兒子的事,依靠是有習慣性的,你出錢出東西出習慣了,到時候到這裏養老還不是理所當所!放心吧,活到老吵到老打到老!為什麽就不明白,世上就有一種人,打死也不能紮堆兒,就是說的婆媳!”
何中天說:“以後你母親還真不能來長住,都是不少事兒的,兩天打架三天冷暴力,真不是事兒!”
傳誌:“以後少來,一定少來!”
“你娘來也行,你一年少說掙個三五十萬,每年拿出十萬八萬的給你娘買套房子,你孝順誰也不會說什麽,就憑現在每月仨瓜倆棗你自己都吃不飽肚子還想在你家當孝子賢孫?想當孝子是有資本的,不是拿了媳婦和媳婦娘家的東西去貼補,你家有點像吃軟飯的——吃軟飯的有帶著一大家子理直氣壯吃的嗎?”
老何覺得“吃軟飯”有點過頭了,連忙往回找,“傳誌是要麵子。”
“麵子?麵子是自己真本事掙來的,不是別人給的。別人給,是情分,不給,也沒什麽錯!”
“那是他母親無理取鬧……”
“人老了,倚老賣老是免不了的,什麽叫老小孩老小孩,大腦退化,脾氣舉止有時就像小孩那樣胡攪蠻纏。這個時候成年的兒子就有義務教育這些老小孩懂道理、守規矩,就像你小時候你父母教育你那樣!不知道人老了也要適應社會形勢嗎?憑什麽年輕人就得什麽都得聽他們的?明明是錯的,也聽?老人不會做人,也就是年輕人引導教育的失敗,滿腦子醬湯的糊塗蛋!”
傳誌突然站起來,深深一鞠躬,“爸爸媽媽,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對不起何琳,讓她受委屈了……我想單獨待一會兒……”
何家的女婿轉身出門走掉了。門輕輕地關上。
老何看著小姨子,“不是說那些狠話刺激著他了吧?”
鬱華清撇撇嘴,“有些道理你得讓他懂,大學裏又不教這些,讓他一個人悟悟一輩子也悟不出來!”
鬱華明不無擔心:“這孩子自尊心強,不會想不開吧?”
“嗨,想不開?!想不開他娘、兄弟姐妹一大家子怎麽辦啊?就衝這點傳誌也得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就敢打這個賭,這種人我太了解了,怕死怕沒麵子怕窮怕丟人,排名不分先後。這個婚姻,我看可留可不留,改造好這種榆木疙瘩腦袋,沒有半輩子功夫耳提麵命都怕改造不好。四十歲的傳誌要啥有啥,四十歲的何琳還能有什麽?看人看事看長遠點,別到時候弄得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雞飛蛋打的,像我這樣!”
老何咕噥了一句,“你厲害,何琳可沒這個本事。”
鬱華明歎口氣,“離不離我們隻是參考意見,大主見何琳拿,我們要尊重她的意見,畢竟是他們過日子,我們不宜越俎代庖。我們把事情的利害關係分析清楚,就行了。”
於是這場由鬱華清親自演變成“批鬥大會”的家庭協調會議以男主角的中途離開草草結束了。身為社會學教授的鬱華明開始從更精細的微觀角度來打量中國社會群體的不同對立麵,尤其是農村以血緣宗族為基礎的族群價值觀。在二○○五年春節的最後一堂課上,鬱教授在大課堂給兩個班的學生出了一份簡單測試題,前三道是: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7)
父親,母親,兄弟,妻子,女兒,姐妹,兒子,自己。
一、你認為在你生命中上述人哪些最重要,請逐一排序。
二、如果其中有人撒了謊,你認為上述人中誰最無辜?請排序。
三、當你四十歲時,你的核心家庭成員為:
一共大約十道題,分別以家庭、金錢、未來和人際關係等為主題。這些學生年齡大約在十八到二十三歲之間,城市背景的占百分之四十七,農村背景的占百分之五十三;男生占百分之五十八,女生占百分之四十二。
第一道題,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五的男生這樣排序:母親,自己,兒子,父親,女兒,兄弟,姐妹,妻子。排除現在很多都是獨子生女,又變成這樣:母親,自己,兒子,父親,女兒,妻子。
百分之九十的女生排序:母親,父親,自己,兒子,女兒,丈夫,兄弟,姐妹。排除現在很多都是獨生子女,又變成這樣:母親,父親,自己,兒子,女兒,丈夫。
第二題在男生答案裏,按每個人得票排序:母親,女兒,兒子,父親,妻子。
在女生答案裏,按每個人得票排序:女兒,兒子,母親,父親,丈夫。
第三題,未來四十歲男生的核心家庭成員為(無先後順序):自己,兒子或女兒,父母,妻子。其中,百分之九十的男生把父母放在裏麵。
未來四十歲女生的主流核心家庭成員為:兒子或女兒,自己,丈夫;其中僅百分之八把自己父母列在中間。
4
二○○五年的春節熱情洋溢地到來了,電視上唱“雄雞一唱天下白”和“聞雞起舞、發財起早”,窗外的鞭炮從醃臘八蒜那天就沒消停過,到了大年初一簡直是爆竹的狂潮,劈裏啪啦綿延不絕的聲音如海嘯,知道開頭,看不到尾聲,整個天空一片電閃雷鳴和天女散花。
何衝背著一口袋鞭炮和煙花出門了,和什麽狐朋狗友要找個開闊地兒放。客廳裏電視響著,老何夫婦一邊在陽光上眺望一邊不停地接電話,親戚朋友、下屬、學生拜年的。
何琳也有人騷擾,大多是短信段子。心情不佳,全部打包群發。在無聊的時候,傳誌突然泥鰍似的閃進來,二話不說,掀開被子擠進去並排躺著。何琳不讓地,也不理他。
傳誌就緊緊地抱著她,把腦袋放在她懷裏,凍得般渾身顫抖,聲音極盡傷感:“老婆,原諒我吧,你不要我我自己也不要我自己了,沒有你我去死好了。”
何琳瞪著天花板不說話。
“你不是讓我認錯嗎?我錯了,我不該動手,你就用十倍的力氣捶我吧,我活該!求你不要生氣折騰你自己折騰我了,你覺得好受些,怎麽對我都成,你還是懲罰我吧,任何方式——”
何琳不作聲。
傳誌快哭出來了,“我知道你內心已經看不起我了,我一直很有壓力,其實很早以前我就活得很壓抑,兩方麵,一個是你各方麵條件都比我好,你甚至不用太努力不用高分數就能上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比同班同學一百分才能上的的同樣的大學!你不必太上進就能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以前沒有戶口,我覺得在這個城市寸步難行,二等公民似的,處處看人眼色。現在有了戶口,依然——你家人幾乎沒什麽負擔,我費好大力氣能給你的也許是你並不想要的或看不上的東西,使你滿意我總覺得太難。因此我拚命工作,努力多為家裏做點事,希望讓你感覺到我是有用的,不比其他人差,更不是吃軟飯指望你才在這個城市裏立下腳!我一直覺得我隻是起點低,過幾年就會各方麵都有發展的,一個小公務員,我並沒覺得這是一輩子的職業,開始階段,苦點累點,你多犧牲點,將來混好了我會補償你,加倍補償你,不會讓你跟著我受苦受累!我知道我欠你一個蜜月,你不提我也記在心裏,有朝一日我會帶你去周遊世界,你得相信我!我考研了,覺得沒問題,人民大學的經濟係,老婆,要是考上了,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學習,好好照顧家裏好好照顧你,不再讓你受委屈。我知道你對我家人有意見,唉,難啊,人的出身是無法選擇的,有的人一出世就命中注定要背負一生沉重包袱。在我生存的那個環境,年輕時父母就無怨無悔地把最好的時光都給予了孩子,他們做的一切,包括活著的目的都是為了孩子,現在他們年紀大了,幹不了活了,顧不上自己了,又不像城市一樣有養老保險,有醫療保障,有最低生活金,什麽也沒有,如果不靠孩子他們指望什麽生活?隻能活活餓死!老家裏的事一直是我另一個壓力,我媽按農村的慣性思維,也對你有意見,所謂懶、饞、愛花錢、不孝順,我覺得就是兩種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的不同罷了,並沒有太原則的矛盾,多方忍忍,各退一步,不至於水火不相容!這中間我也有錯誤,不該相信一頭的,不該偏信我媽的,讓老婆你受了這麽大委屈,礙於麵子又不肯向你認錯——很多時候我極端壓抑,千方百計委曲求全,讓你們雙方平衡,結果兩頭不討好;也悲觀,也累,心累,有時真想突然消失,到一個沒人煙的地方去,出家當和尚當道士也清靜啊!總算沒壓力,不在老婆麵前謹小慎微,不惹她不高興,也不心力交瘁了……”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8)
然後傳誌端來了一盆熱水,給何琳洗腳。何琳有個毛病,就是洗澡時也不好好洗腳。以前傳誌就給她洗過,粗糙的手指按摩著腳趾關節,那種感覺很好,而且女人很容易被這些溫暖細膩的細節所感動。
何琳眼淚簌簌而下,竟產生了一種莫名奇妙的罪惡感,與婆婆吵架、打冷戰、爭地盤、爭女主人地位和話語權,有時也是蓄意而為,有一忽兒竟像瘋了一樣非在某一問題上較出高低,沒想到卻把眼前的男人推向那麽一個絕望悲慘的境地,愛一個人,就要包容他的親人,接納他的一切啊!
傳誌握著老婆的腳,邊洗邊懺悔。於是男人的眼淚和深深的自責、檢討加哭訴奏效了。
何琳告訴他下一步的計劃,“過一段時間我可能去美國姐姐那裏過一段時間。”
“我也去!”
“簽證我都辦好了。”
“我馬上補!”然後款款弱弱的眼神,“怕你變了心,不回來。”
“我想待一個月。”
“我請假,能請幾天就幾天,要陪你一起去——出遠門,絕不能讓你離我太遠!”
像傳誌這樣有正當職業和房產的人,申請探親簽證並不難,難的隻是要說服母親。老太太陪著還在肚子裏的王家大孫子就在保定,離北京市一個半小時火車的小城。那裏好歹物價便宜,一個地段一般的小二居季付才六百塊,繡花一個曲裏拐彎的遠房親戚在那裏,租人家房,隻求有個緊急事情的照應,決不沾半點光。老太太對裏人外人分得很清,知道哪些人能沾光就沾,哪些不能。不想走太遠,離兒子遠了中不了用,挨太近又危及兒子前途,保定這個城市正好,周末兒子早上花一個半小時過來,下午還能回去。
傳誌擔心母親、嫂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受委屈,把年終獎金幾千塊錢都給了她們,發的實物油、米、超市折扣券之類的,能換成現金的兌換現金,不能換的都提到保定了。老人和孕婦逃難似的,是最該關心和最需要關心的,自家裏反正什麽也不缺。
“兒啊,過年了,你啥時過來看看俺啊?!”
“娘,不過去了,你和嫂子好好過年吧,該吃吃,該喝喝,別心疼錢。我有事,忙!”
“有啥事啊年都不能過?半天時間也沒有?俺不信!”
“這工作不都是越到年越忙嗎?請客,送禮,吃飯……”
老太太沒話說了,對這個很熟悉啊,“人家有給你送禮的啵?”
“我無權無職誰給我送?我是幫我領導送,上級部門一大幫,過年不打點一下怎麽行?”
老太太想了一下,“也不能光送禮啊,你在哪過的年啊?在何琳家過的啊?”
沒承認,也沒默認。
“拉把兒子中啥用啊,誰家把自己的娘丟下跑丈母娘家過年啊!這麽近都不知道過來看一眼你娘……”
傳誌便把陪同何琳要去美國過一段時間的事說了一下,老太太挺高興,兒子要出國了哇!
“兒啊,遠不?”
“遠,一天的飛機呢。”
“一天的……飛機……花錢多不?”
“得花啊,現在哪有免費的午餐。”
“你花還是她花?”
“她花吧,我哪有錢。”
“你們去美國準備幹點啥呀?”
“玩,玩唄。”
“花那麽多錢跑出去玩?!老爺,咱能不能省下飛機錢,省下玩的錢,不去?要去坐火車去!”
“哎呀,你懂什麽呀,不給你說了。我得去!”
“俺在這邊住著,動一動就得花錢,又不能賺人家兩個,你大侄子再有仨月就出來了,坐月子,小孩用的,奶嘴奶瓶,要沒奶還得買奶粉,啥不需要錢!你少玩一趟省給俺又沒缺胳膊少鼻子的有啥委屈的?”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49)
“娘,你別想了好不?我不去何琳省下的錢也給不了我,也到不了你手裏!真是,三個月再說三個月後的事,現在不缺吃少穿吧?行了,別管我了,我自有安排。”
放下電話,老太太不知是羨慕、顯擺還是氣急的語氣,回頭對正洗土豆的大媳婦嚷:“養兒養出個憨熊來,又去老丈人家過年了,人家多富多好要什麽有什麽啊,真是!北京這麽大的城市玩不開,還跑出國去玩……根本就把他娘忘到後牆角了!”轉了一圈,又把話往回說,“俺要不是沒個這事那事的,能離得開,俺也得跟著俺兒子去!”
繡花低著頭,不說話,一雙粗糙的手掌浸在冷水裏使勁搓土豆皮。
5
出其不意又與傳誌和好了,怕轉變太快不好意思,何琳拿腔拿調,故意對老公愛搭不理:傳誌勤快地拖地板,她就“不屑”地躲到陽台上去;傳誌撿嶽父的漏,做一頓齊魯風味的晚餐,她就不給麵子地拒吃,非三請才出來;她洗完臉,傳誌殷勤地遞著毛巾,非趾高氣揚揚長而去,找點紙巾慢慢擦不可。
嶽父母終於看不下去了,怕深深挫傷女婿的積極性和自尊心嘛,殺人不過頭點地,再說人家也挨打了,挨得還不輕,也挨罵挨埋怨了,卻一聲怨言也沒有,心甘情願在自家當牛做馬,哄小孩似的,蒼天可表啊。你可以修理他,但不能這樣折磨加輕賤他!
“傳誌,別理她,冷她兩天不驕傲的小公雞了!”老何也覺得何琳不像話,事情恢複到這樣子,全是你有理兒,還不快點提要求提條件,就知道使小性子,等什麽呢?
傳誌卻不在意自己受冷遇,自己越受到不公平對待,嶽父母反而對他越客氣,幫他找平了,以前讓何琳受委屈了,她隻有“欺負”了自己才能心理平衡,現在他十二分願意給這機會。能被所愛的人欺負,說明關係在修複中。
可這麽明顯地欺負、修理別人,也讓老何夫婦看傻了眼,他們自己彬彬有禮、互相體諒慣了,默契和相依的程度有點摸不清夫妻之間關係再度惡化的邊界,生怕彈性不夠又一次攪冷了,畢竟女婿誠心誠意來認錯好多天了,何必痛打落水狗?把狗打死打跑,不是兩敗俱傷嗎?
終於擺夠了臉,何琳在父母的勸阻中要往“正確”上靠一靠了,不再冷言冷語和“不屑”。老何夫婦也很高興,心底一塊磚頭落下來,過了許多天,憤怒勁頭下去了,還真不希望女兒為此離婚。哪對小夫妻不是磨合過來的?隻要一方肯認錯、改造,日子就有的過。
事情在僵持時,傳誌運氣好,及時遇到了。春節前夕下了一場小雪,老何有個工作習慣,常到小區各處溜達著看看,凡有不幹淨地麵或沒收拾到位的地方,都會責人再幹,幹到他先滿意為止,然後才能期望眾位業主滿意。他這次出去是察看掃雪工作進行得如何,那可是幾萬人的大社區啊,他拿著掃帚轉前轉後,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老頭給摔得不輕,都快站不住了,那邊救護車卻遲遲開不進來,雪融化結冰了,打滑。恰好傳誌下班去討好嶽父,毫不遲疑地推開眾人,背起老人就走,這一走就近一公裏,才上救護車。到了醫院,又是拍片又是檢查,都是傳誌腳不連地地忙,飯都沒吃。在鬱華明和何琳趕到醫院時,老何安祥地躺在病床上了。萬幸的是:無大礙,虛驚一場。但老何夫婦都對女婿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特別是老何,感動啊,自己的兒子都沒這麽讓自己感動過。於是天平傾斜了。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0)
當傳誌羞答答地提出要照顧何琳,一塊兒去美國看看大姐何晶。嶽父母非常讚賞:去吧,去吧,工作累了一年了,該玩幾天,不耽誤工作就行。
春節後第五天,他們登上了飛往洛杉磯的飛機。
倒是鬱華清,在倆兒子家高高興興過了一個年,去姐姐家發紅包時,聽到外甥女與傳誌又雙棲雙飛了,兩眼一瞪,“這麽原諒了那小子?我還以為你們倆老東西多個心眼趁這機會讓傳誌寫個保證書呢!說幾句好話就哄過去了,這麽輕易打發了?”
鬱華明奇怪:“寫什麽保證書?”
“咱們最關心什麽?房產證啊!讓那渾小子寫上:下次再這麽渾,再動你寶貝閨女,自動讓出那幢小樓的房產份額!白白扔了大好時機,嗤!”
老何夫婦麵麵相覷:“這等好事,他傻,他能答應?”
“試都沒試,他十有###會簽!現在咱家對他還有吸引力,他當然不會放。再說,他有把柄在咱手裏啊,窩藏親哥的老婆生二胎——生三胎!一告一個準!”
她姐姐十分嚴肅地,“你可不能揭發他,一揭發傳誌就完了!”
“威脅他行嗎?”鬱華清哼了一聲,“就逼他簽字,再有下次就放棄那一半房產,以後他家裏再亂七八糟,就讓他淨身出戶,立馬滾蛋!”
老何不緊不慢說了句:“傳誌的大方向不錯,他家人不對,連累的他,得給他改正錯誤、成長的機會。剛結婚慢慢磨合,誰一生也不會十拿九穩不犯錯。犯過幾次錯,就成熟了,打打鬧鬧,說不定關係更好了。我那邊物業公司經常碰到這樣的業主,今天鬧一頓,再過幾天哭鬧一番,幾年一直如此,但好的時候恨不得像一個人。反而那些相敬如賓的,敬到後來就相敬如兵——兵器都上手了,徹底鬧了,徹底離,勞燕分飛了。總之一句話,我覺得傳誌本質不壞,讓他們磨合去吧,我們總不能釜底抽薪,拆散他們吧?”
鬱華清向來不惜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別人的婚姻,對姐姐姐夫的樂觀,隻是冷冷地回了一句話:“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不聽我的勸,你們就等著瞧好了。”
6
何晶來美國六年了,五年內碩博連讀,從生物係畢業,然後應聘到加州一家生物製藥公司做研究,年薪七萬,握有綠卡。
何晶十二歲時被老何夫婦收養,至今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老何夫婦也不知道。從計劃生育起,女孩從不受待見跌至更不受待見,很多家庭為了生兒子必須先把第一胎第二胎的女孩“解決”掉。何晶一直認為自己是某個農村或城鎮家庭解決掉的“多餘”出來的女兒,隻是很幸運遇到了何中天和鬱華明夫婦,他們在自己已有兩個孩子的情況下勇敢地給了她一個遮風擋雨溫暖的家,而且作為“長女”,並沒受任何歧視。
老何夫婦是非常尊重知識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家裏在二十世紀末期還有文盲,何晶幸運地在中國首都的某小學開始了遲來的第一步正規教育,並一發不可收拾。與何家生來養尊處優的孩子不同,何晶知道一切都來之不易,上天垂青她有機會改變被拋棄的不幸命運,憑真功夫,她上了中國還不錯的大學——人大,又以優良成績上了美國常青藤大學之一達特茅斯學院,後又到加州伯克利讀了博士。你可以說是智力優勢,也可以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何晶是那些在大洋彼岸陸續憑借高學曆、名校走向優裕中產階級生活的華人中的一員。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1)
現在這個何家的長女與丈夫一起坐在寬敞明亮的House裏招待自己的妹妹與妹夫。老公是上海人,氣象學博士,儒雅英俊,殷勤而周到地為餐桌上每一位服務,自然而親和。
“姐,你房子真漂亮,和國內的House不同,國內的往往豪華而不現代,你這房子簡潔,布局也合理,整體典雅大方。”何琳是搞設計的,從設計的角度看問題。“樓上空著啊?不是給未來公婆預留的吧?”
何晶笑了一下,看著老公。姐夫DavidZhong善解人意地說:“樓上是書房,將來也許開辟個兒童房間,在小朋友到來之前,歡迎雙方父母來短暫居住。鑒於婆媳的天敵潛力,我父母說他們更喜歡上海。但我更希望未來嶽父母大人到來,有了家長監督,你姐就不敢明月張膽地欺負好人了……”
鍾大偉很幽默。何琳轉頭看著老公,“你為什麽不覺得婆媳是天敵?”
傳誌腦袋轉得快,“你們都是天敵了,總不能我是天使吧?”
何晶笑,“真是,如果David的母親在這個房子裏照顧她兒子並以此指手畫腳,我說不定也會發瘋,我的男人我照顧,我的家我來統籌安排,一山是容不了二虎的。”
David點頭補充:“一山容不了兩隻性別相同的虎,一公一母就可以。”
“過去一年,我家山頭上經常兩隻母虎在打架,那隻公虎卻什麽也不管。”何琳有所指地看著傳誌,“有一天它終於管了,合著另一隻母老虎,把我這隻嫩虎給修理了。”
何晶David就故作驚訝地看著傳誌。傳誌滿臉漲紅,“現在山頭上不就隻剩下我們倆了嗎?”
“你倒想那隻母老虎陪你呢,可惜它太老了。”
飯後到了臥室,傳誌抱怨:“現在不是出來玩嗎?不提以前行不?你們仨合起來擠兌我一個。”
何琳不讓他,“你要行得端、走得正,還怕影子斜怕人說嗎?心虛個什麽勁?”
傳誌央求:“寶貝老婆,不要讓咱丟人丟到美國來吧?”
“你這種蠢相地球人都知道!”
傳誌憋氣,好久才歎一口,“我們總這麽爭吵不是辦法啊,說吧,怎樣才能把怨氣清空為零,不再提舊賬,毫無負擔地生活?現在我可是說話做事小心翼翼,就是害怕一不留神讓你抓到把柄數落。”
何琳也歎口氣,“積怨可都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有個作家說過,感情像一個存折,從開折子那天起,你想想,你往裏存過錢嗎?你隻會支取、透支,現在又想錢取不出來你著急了!現在想辦法想把負債清空為零了,等最後一根稻草把駱駝壓死了,你再想拿下那根稻草管用嗎?”
傳誌結巴了,“你、你說我該怎麽辦?我豬腦人笨想不起來,你友情提醒一下也算造三級浮屠吧。”
“身邊就有個例子,你眼又不瞎不能照葫蘆畫瓢啊!”
呃,傳誌明白了,剛才那個叫David的家夥太會來事了,嘴甜體勤,一比把他比到地下室去了。“你家兩個上海男人啊……”
“不服啊?”
“服!服!有葫蘆畫瓢,我一樣樣學還不行!”
第二天,何晶夫婦去上班了。何琳和傳誌吃了早餐沒事幹就在外麵溜達,怪不得美國地廣人稀,地大物博呢,小街上空蕩蕩的,走了半天連個人影也沒瞅見。但周遭環境卻非常優美,稀疏的歐式風格House前麵,是整齊的枯草坪,高大的樹木在涼風中一直排到天際線。
傳誌驚呼:“這是農村啊!”
“此農村非你家那個彼農村。”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2)
“這邊的農村不錯啊,比咱那邊的城市還好。”接著感慨,“中國什麽時候能沒有城鄉巨大的鴻溝啊?沒有了鴻溝倆也就沒有這麽多矛盾了。”
何琳白了他一眼,掩不住輕蔑,“就指望你們這些泥腿子當官從政,中國差異猴年馬月也消失不了,倉廩實而知禮節,三代才出一個貴族知道嗎?”
晚上何晶單個找何琳談話了,“你們一直爭爭吵吵,算和好嗎?不是等著矛盾隨時激化嗎?”
何琳極其鬱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刻薄,心裏想原諒他,就是嘴巴和行動上不能,卻歸為一句:“可能積怨太深了吧,每句話都能與過去對應,沒辦法一筆勾銷。”
“就沒解決的辦法?”
何琳沉默。
“你讓他跟著來,我以為你們冰釋前嫌了呢。”
“我也以為。”
“那怎麽辦?爸,媽,小姨可是非常擔心你,他們讓我開導你,我能說什麽?有一句忠告:不合適的鞋子脫掉,沒什麽大不了,不必為一雙不合腳的鞋子糟蹋腳一輩子吧。”
何琳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我隻想讓他保證:以後不讓他娘來打擾我的生活!”
“你開口對他講啊!”
“發生了這麽多事,他為什麽不反省一下,主動對我保證?”
“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樂生活自己去爭取,怎麽可以寄托在別人身上?明確告訴他你的想法,如果他辦不到,你就有理由做決定了,總比悶在自己心裏好!”
何琳擦幹淚,回頭,“姐,我是不是很失敗?”
“一點也不,為自己取舍,你已變成成熟的好女孩。記著,幸福和不幸,快樂和不快樂,是可以選擇的,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你是為你自己生活,不是為別人。”
不知為什麽,何琳沒有馬上找傳誌攤牌,可能她覺得對方還在理虧階段,應當找她主動坦白才顯誠意吧。但傳誌覺得一切都過去了,是何琳太小女人心眼,抓著過去不放,動不動就神經質。也許男女天生的差異性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包容。
何晶看他倆仍在外鬆內僵著,又找傳誌談話了。
“你們老是這樣等待對方的空隙就出口傷人也不是辦法,再好的感情也會磨完。”
“唉,我也搞不清她的想法,以前是我的不對,我也被教訓了,現在什麽法子我都試了。”
“你們的症結還是你媽,估計她患上了婆婆恐懼症,你為什麽不明言說以後你媽不再介入你們的生活了,讓她安心呢?”
傳誌呆了一下,“不介入——什麽意思?”
何晶瞥了他一眼,心道這小子裝什麽呢?“不介入就是以後少讓你母親參與到你們的生活中來,你和何琳組成一個新家庭,這個家庭的主人隻有你和她,還有未來的babY……”
“參與?”
“對,參與,就是把你媽放在你們的新家庭裏,與何琳搶地盤。”
“搶地盤?”
何晶氣結了,“就是指你媽和何琳兩個女人,你要選擇一個一起生活,當然你有權力選擇你母親,ok?但現在你選擇了兩個,把她們放在了一起掐架,這就是你眼前所有生活不順的症結,不明白?”
傳誌頹廢地坐下來,“姐,你在美國生活太久了,這邊生活相對富裕,社會福利好,你不了解中國農村生活的現狀,有些老人,如果不依靠兒女,隻有死路一條……”
“ok,她可以依靠你,但能不能分開住?不住在一起,讓這有天敵潛力見麵就掐架的倆人不碰麵?”
“姐,有兩條,不知你考慮過沒有,一、中國有百分之九十的家庭,老人是跟著兒子媳婦住的,自古就這樣,人家不過得很好嗎?二、中國父母為了兒女都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都是不給自己留後路的,而兒子靠父母的犧牲有了點出息,就把父母一腳蹬一邊去了,這樣的兒子你們真能看上嗎?”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3)
何晶聽明白了,“一、你的意思是百分之九十的中國家庭都能這樣過下去,而你們不能,是你和何琳有問題,尤其是何琳有問題,而不是這種家庭模式有問題,對吧?二、帶上你母親與妻子一起生活,恰恰說明了你有良知,符合傳統道德習慣對吧?”
傳誌歎口氣:“姐,實事求是地說,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又能怎麽辦?David的父母在上海有醫療保障,有退休金,關鍵是離了你們能生活!我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媽苦死累死在老家不管嗎?中國的底層現狀你不明白,但你看看就知道了,十多億農民十多億人口呢!”
何晶沉默不語,其實心裏想對妹妹說:男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可能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但你的路和生活是可以再選擇的。
何琳徹底後悔了,這麽快就原諒了傳誌,以為聽到他一番表白他幡然醒悟了呢,原來是讓她理解他的處境。特別是有了David這個高學曆、高收入、性格平和又善解人意的家庭婦男型新好男人的對比,委屈感就更大了,人在不平衡時也就特別容易變得暴躁和神經質,晚上連同床共枕這種夫妻最基本的形式也不想持續了,自己抱著被子去客廳睡沙發。傳誌一是不舍得老婆睡沙發,二是不敢在人家姐姐家裏讓人家妹妹睡沙發,每次都自覺地去搶沙發。搶來搶去,給何晶一種感覺:小夫婦互不相讓,是過不長了。
她問何琳:“如果你們分開,你們的房子怎麽辦?”意思是,那房子本身就是父母的,萬一離了不是讓人家分走一半家產嗎?所以不要這麽急。
何琳神經質了,輕易說出:“離婚就把房子賣掉,揣上幾百萬我也到這裏讀碩士!”
“可房子在法律上也有傳誌一半啊!”
“什麽他的一半,都是我的!”
“你能大過法律?”
何琳忽然號啕大哭。
看著年輕的妹妹易怒易暴,越來越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緒,何晶憂心忡忡地給爸媽打電話,“何琳精神不好,估計患有輕度抑鬱症。”
老何夫婦也很難過,“剛結婚一年就又打又鬧,我就怕她在家憋出病來,才讓去你那裏散散心的。何晶啊,勸勸你妹妹,開導開導她,她從小就小心眼,愛鑽牛尖角,拿得起放不下,爭強好勝,還什麽事都想不開……”
晚上何琳收到小姨發來的電子郵件,一看就是法律人士專門潤色過的,語言很正式很有邏輯性,也黑白分明,大意是如果傳誌想維持這個婚姻,就請他簽署放棄嶽父母贈給女兒結婚禮物的房產。
何林正頭腦發熱,立馬打印出來,拍在傳誌麵前,大喊大叫讓他簽字。
“這本是我們何家的財產,吃進去,你得本著良心吐出來!”
傳誌說:“我不簽,我不會離婚的!”
“不想離婚,你就得簽!”
“簽了離離也不遠了。不簽,你給我機會,我會改正。你放心,真到離的那一天,我不會要你房子的,這是我心裏話。”
沒得到想要的,何琳大哭不已,咒罵老公,還把姐姐的馬桶搞壞了。傳誌不得已,跑了出去,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裏轉悠,一夜不知轉到哪裏去了,反正第二天才灰頭土臉疲疲遝地回來。
看到事態嚴重了,何晶帶著妹妹去看了心理醫生。何琳的那點四級英語早還給老師了,就呆呆地一邊盯著人家桌子上的一盆綠色植物一邊左耳進右耳出地聽姐姐和那個滿頭銀發四十多歲的女心理醫師哇啦哇啦說英語。
什麽話何晶都代她說了,她現在沒有說話的興趣。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4)
這麽說吧,心理醫生的大意是:當事人首先要自己調整好心態,並給了幾個建議:一、改善當事人的人際關係,從好的方麵來說,改善你的人際關係,能幫助你從抑鬱中恢複時獲得精神支持;二、增加每周從事愉快活動的次數;三、不要依賴藥物治療。藥物隻是一個輔助的治療,什麽病都不能全靠藥物,主要靠慢慢恢複。這個恢複時間可能比較長,也可能很快,但都不要著急。
為了讓何琳高興,鬱悶心情得到緩解,何晶請了假,開車帶妹妹四處兜風,專門去看了伯克利大學和加州一些好玩的名勝和公園,還去了好萊塢和影星雲集的貝弗利山。傳誌也了解抑鬱症是怎麽回事,索性什麽異議也不提了,她說什麽就是什麽,隻要開心就好。
在迪斯尼公園,被淘氣的米老鼠追著跑,何琳樂得像個孩子;在呼嘯的過山車上也大呼小叫,吃熱狗也會抱怨不如米飯好吃,都與正常人無異。如果這樣正常時間長了,抑鬱就慢慢消失了。唯一不正常的是,她不想回家,隻想像小孩子去玩,特別是追著別人小推車裏嬰兒癡看的眼神,特別讓人心焦。
有一次在沃爾瑪門口,大周末,很多家庭都開車去購物,年輕的一對,三口、四口之家,大人領孩子,或年長的老人,很少有混搭的,年老的拖著年老的,年輕的帶著年輕的。何琳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呆呆看了好一會兒,指給傳誌看,可憐巴巴地說:“人家都不和婆婆一起住,你看老的人都是自己拿著東西進去出來,自己開車回家,人家婆媳肯定不打架。”
傳誌說:“對,這邊人情味淡一點,中國重倫理。”
剛到超市門口,David就和一老頭搭上了話,好像認識。那和善的老頭看了看傳誌和何琳,不知怎麽的,好像想誇中國文化吧,溝通之前,讚美一下對方的什麽東西也是人之常情吧,大意是:中國社會有一樣很好,人老了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享受天倫,不易產生孤獨感。不像美國,孩子的天堂,中年人的戰場,到了老年就成了墓場。美國人老了相比之下有點可憐了,有被人遺忘之嫌。
何琳的英文四級蘇醒了一下,加上姐姐的翻譯,脫口而出:“我寧願老死在孤獨的墓地,隻要年輕時沒人打擾我!”
7
何琳在美國顯露抑鬱症跡象時,北京也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是關於鬱華清的,大年剛過十五,她前夫老翟帶著老婆孩子從南京又回來了,還是想要回以前單位發給他的福利房,小二居,在玉泉路附近。離婚時,他作為過錯方讓給了鬱華清,小產權,隻有居住權。現在想把居住權要回來。估計在南京生活不下去了吧,否則也不會兩次都討個房屋的居住權吧。以前有錢生意順時,這點東西可是看不到眼裏的。
老翟知道前妻的臭脾氣,不敢直接討要,采取哀兵之策,找到了鬱華明和老何拉關係套近乎,說以前何琳在自己家裏住時,雖然自己與華清感情不和,但對孩子不錯;然後哭窮,說自己一家子過不下去了,如果大姐能搭救一把,一報還一報吧,扯平了。
老何夫婦為人清高,仗義,一生不曾虧欠過別人,但一提到兩個孩子小時候,尤其是何琳,讓妹妹操這麽大心就有還不完的恩情。前妹夫這麽一說,兩口子就坐不住了,心道既然華清一人有五套房子,拿出一套給前夫解解燃眉之急,也不算過分吧。這兩口子還請了老翟一家三口一頓大餐,全是看在過去“對何琳不錯”的分上,答應勸勸妹妹。但話沒說死,沒說一定能辦成。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5)
幸虧沒說死,鬱家老二一聽眼瞪似銅獅,桌子拍得叭叭響,“做他媽的春秋大夢去吧,離了好幾年了現在跟我借房子,我欠他的呀?能死多遠死多遠,趕緊的!”
老何說:“畢竟夫妻一場,至於嗎?他怎麽著也是你倆兒子的親爹,不看僧麵看佛麵吧。”
鬱華清冷著臉,“他現在死在我麵前,我眼都不帶眨一下的!”
華明也勸妹妹,“我知道你對他的痛恨,本來我們也不想過問這檔子事,畢竟何琳在你們那裏住時你們還沒離,他也算供養了何琳的,為了這個——”
“這是他說的吧?放他媽的春秋大屁呢!姐,你沒必要為這個好像欠了他的,當年都是花的我那點工資,他根本不往家裏拿錢,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養,我反而還得養著他多事多到找屎吃的媽!想當年,孩子為吃一塊冰糕能哭一上午,我恨不得能為了一袋鹽去醫院賣血……他看見我的苦了嗎?他就在外麵花天酒地,找年輕的女人玩!冤有頭債有主,誰到哪一步都活該!你先不仁,休怪我後不義!借給他房度難關?死了這條心吧,養狼養出毛病了我!?”
鬱華明給老翟打電話,告訴他她和老何盡力了,妹妹脾氣不好,太記仇——說完後,竟一塊石頭落了地,不是不幫他,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能怪他們了吧。
老翟不死心,五十多歲的男人了,想在生意場上翻身沒那麽容易了,人落了勢後,坐吃山空很快,那點老本哪經折騰啊。不過眼下還得養孩子啊,五六歲的女孩,花老錢了,大人可以餓一天,小孩餓一下試試?也顧不得老臉了,得從前妻眾多房產中要過來一套,想想也是,以前對她太大方了,北京所有房產都給了她,她竟反過臉來一丁點兒情義也不顧他!咒怨之後,還有點佩服這前妻,竟知道把錢投在房產上增值,前後竟積累五套房了,輕鬆地算,資產也有三百多萬了,要是自己以前不胡花八花,在南京少說也擁有幾套包括別墅在內的房子了,大形勢下架不住房價一個勁地噌噌地漲啊!
打定主意,這個猶如困獸的老男人讓年輕的妻子去找他前妻,孤注一擲,興許女人與女人,問題反而好溝通。
於是一臉菜葉色的南京妹子玉琴在一個晴朗的中午敲開了鬱華清的門。鬱華清正和鄰居搓麻將,嘴裏叼著一根中南海,手氣不佳,正念叨著要撈上來,卻被迫因敲門聲而離開了麻將桌。
她目光凜冽地從門縫裏打量著前夫的女人,竟一時想不起來她是誰。
“姐姐——”
嗨,鬱華清想起來了,情緒從麻將桌上徹底移開,調門很高地叫著:“幹嗎?大過年的,跑出來嚇人啊?!”伸手要關門。
玉琴前行一步,把胳膊攔在門框內,輕聲央求:“鬱姐姐,你行行好,你有好幾處房子,我和老翟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你沒有落腳的地方是你命不好!”鬱華清倒咧嘴笑了,“世上有那麽多男人,你卻偏撿這個又老又沒用的,睡大街你也得跟著啊!沒眼力勁的,還有臉到我這裏告狀!”
她索性打開門,讓她進來。麻將桌上那三位長舌婦正眼巴巴地朝這邊看。
“老鬱,這誰呀?”
“討飯的,跟著個流浪狗似的男人過不下去了,哭著鬧著想租我的房子,我不租她,現在租金月月漲,要多要少都不合適。”
玉琴被激怒了,咬牙切齒地叫:“鬱華清,玉泉路那一套房本是我老公單位分的福利房,你憑什麽不還給我們?”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6)
哦,現在麻友們知道來者何人了,趕緊打量老翟的小老婆幾眼。可惜落難鳳凰不如雞,有年輕的優勢,卻一臉寒酸相的玉琴還真不能給老翟那個曾經風光的男人撐起臉來,尤其在玉潤珠圓心寬氣順一臉強勢的富姐兒鬱華清麵前。
“哎喲!”老翟前妻故作姿態地看了麻友們一圈,納悶了,“玉泉路的房子是我前夫協議給我的,不給我就不離婚。那時我還是翟東升的正牌老婆,你才是個什麽東西呀!”
麻友們也不省心,一個個猜啞謎似的,“第四者吧?”
“雞!”
“鴨!”
“鵝!”
玉琴不甘心,“可那時你們已經分居了,我和老翟相愛!”
“分居又不是離婚!什麽相愛,分明是通奸!你一個大閨女家,兩腿一叉老翟就不回家了——摸、摸!”鬱華清招呼著麻友,又玩上了,“我和老翟分的是婚內財產,你這個三幫子貨吃擰了還是怎的,來給我要東西?一對兒——老翟是不是又狗急跳牆了?”
玉琴低眉順目的,“老翟說那套房是公房,沒產權,不能轉賣什麽的,您留著也隻能居住……”
鬱華清摸一手好麻將,脾氣也漸好,不溫不火了,“現在啊,老翟的二兒子住著呢,你讓老翟去跟他兒子要去吧。不過我勸你不要親自去,你男人的二兒子人高馬大的,又不認識你,免得當你神經病踢你一邊去,擠兌都是輕的,挨了你不白挨嘛!你這身段還得留著侍候老頭呢。”
玉琴似乎看到了某種希望,“大姐,你說一句比老翟說一萬句都強啊!”
“幹嗎我說啊?你也不想想我怎麽可能把我兒子趕到大街上給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老流氓和他的姘頭騰房?把我想象成王母娘娘了?要去讓老翟去,好歹人家是父子,打斷骨頭連著筋呢!”
“姐姐——”
“哎,別這麽稱呼我,好像我與你真有什麽瓜葛似的。現在我心情好,自從你進來,手氣不錯,三處聽頭,所以我才有心情跟你說話,要擱以前——有多遠你給我死多遠!趕緊!”
玉琴灰溜溜地離開了。
她這一走,鬱華清和了,一邊斂錢一邊眉開眼笑,“這娘們上輩子就欠我的哈,她一進來我就連來兩對!”
麻友們卻惡心壞了,打麻將很講究財運、撞運的,紛紛罵上了,“瞧她雞賊樣,一臉晦氣,不知丟人現眼幾個錢,怪不得老翟一頭栽了呢!”
“蟹找蟹,蝦找蝦,烏龜專找大王八!”
玉琴回到旅館就與老翟暴吵,把在鬱華清家裏遇到的火氣一古腦兒撒回去了,揚言:“要不回房,分道揚鑣!一個爺們連老婆孩子也養不了,算什麽男人!”
老翟被逼無奈,硬著頭皮去找二兒子。二兒子大慶早就接到了母親電話,對父親看也不看,隻說了一句話:“你去法院告我吧,隻要法院讓我騰房,我就騰!”
訴訟十有###是要不回來的,那是你以前心甘情願給的,而且是自己婚外戀在先的基礎上。於是老翟親自上門向前妻叫陣。正趕上鬱華清沒打麻將,正閑著沒事,兩句話給罵了回來:“誰認識誰啊?哪來的叫花子,我知道你是誰呀?死一邊去!”
“行,鬱華清,算你心狠……”
“滾!從我眼前消失,趕緊的!沒見過你這沒臉沒皮的,白天沒空晚上也得找塊豆腐撞死去!”
老翟沒辦法,還想去何琳家暫住幾天,因何琳夫婦出國沒鑰匙而罷了。
8
何琳在加州度過抑鬱症最嚴重的那幾天,情緒開始慢慢好轉,起碼她能控製住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再沒節製地亂發脾氣。那一天,何晶的白人同事結婚,何晶把妹妹帶到肅穆高大的教堂裏,一本正經的牧師麵對著兩位既緊張又興奮的新人: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7)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當以溫柔耐心來照顧你的妻子,敬愛她,唯獨與她居住,建設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她的家族為你的家族,盡你做丈夫的本分到終身,你在上帝和眾人麵前回答,願意這樣嗎?”
新郎莊重地答:“我願意!”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當以溫柔端莊,來順服這個人,敬愛他、幫助他,唯獨與他居住,建設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他的家族為本身的家族,盡力孝順,盡你做妻子的本分到終身,你在上帝和眾人麵前回答,願意這樣嗎?”
新娘嬌美地答:“我願意!”
然後牧師要求新郎隨著念:“我斯科特?赫爾茨願意承認接納凱瑟林?布羅德做我的妻子,誠實遵照上帝的旨意,和她生活在一起。無論在什麽環境,願意終生養她、愛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以至奉召歸主。”
何琳突然淚流滿麵,悄聲問傳誌,“我們也曾經這樣純潔純粹過,對嗎?”
傳誌也被這莊重正式的氣氛感動了,連忙點頭。
“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願意終生養我,愛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護我,直至死亡?”
傳誌:“我願意!”
“你媽不講理欺負我,打我,你也保護我?”
傳誌鄭重點頭。
牧師要求新娘隨著念:“我凱瑟林願意承認斯科特?赫爾茨做我的丈夫。誠實遵照上帝的旨意和他生活在一起,無論在什麽環境願順服他、愛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以至奉召歸主。”
在莊重的承諾中開始交換戒指。牧師說:“戒指是金的,表示你們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愛,像最珍貴的禮物交給對方。黃金永不生鏽、永不褪色,代表你們的愛持久到永遠。是圓的,代表毫無保留、有始無終、永不破裂。”
然後新郎深情款款地看著新娘,跟著牧師,就像對上帝承諾那樣莊嚴地說:
“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娶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環境好壞、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丈夫。”
何琳眼含淚花,心裏那塊抵觸與不甘的堅冰,那道堵在心裏過不去的坎,釋然了,疏通了。
淚光盈盈的新娘專注地凝視著上帝派到她身邊守護著她一生的男人,跟著牧師向上帝做出承諾:
“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嫁給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環境好壞、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妻子。”
牧師以背負上帝的神聖婚約的名義對一對年輕人說:“從今以後你們不再是接受父母養育的孩子,而成了一個新的家庭。以後也不再是兩個人,而是一體的。以後你們不能再分你我。兩人要同心一意,無論是教養兒女、工作、參加社會活動,都要先在家裏充分溝通,無論在家在外不分你我,今後不再有自己,完全以家為重。請你們兩個人都一同跟著我說:你往哪裏去,我也往哪裏去。你在哪裏住宿,我也在哪裏住宿。你的國就是我的國,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然後在莊嚴的唱詩中,牧師宣布:“根據神聖經給我們權柄,我宣布你們為夫婦,神所配合的,永不可分開。”
9
二○○五年四月,王家千人呼萬人盼的大孫子在一雙雙焦慮和祈盼的眼神中隆重降臨!身體隻胖了不到二十公斤的繡花生下了四點五四公斤的大胖小子,被喜得合不攏嘴的婆婆笑稱“皮薄餡大”和“廢料不多。”
九斤左右的粉色肉團,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雙腿間的大蛋蛋和大###,比一般男孩的大一倍,據說從娘胎裏下來時就是撅撅著。孩子的奶奶托著那根命根子觀賞了半晌說:“將來肯定能娶個俊媳婦!誰家閨女有這個福氣呢?”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8)
何琳精神好多了,本不想去,但老公說想讓她呼吸一下北京之外的空氣。王傳誌和何琳到保定時,孩子的爹已經到了,坐在小小的客廳裏嘿嘿個不停,眉骨舒展著,全身的細胞都綻放開了,讓人想起春天每一個枝丫上都擠滿花骨朵的桃樹。
奶奶把王家的長孫抱到客廳裏向兩個兒子展示。眾人何等歡喜,老大像完成了雙重任務,既完成了傳宗接代,在家裏也有地位了,將來也有人養老送終,以後說話肯定有麵子有分量了!老二覺得母親心願完成了,自己壓力減輕了,將來自己萬一生個女兒也沒太多罪惡感了。隻剩下臥室裏筋疲力盡的繡花“殺雞取卵”後被人遺忘在一邊了,頭發髒得打綹,一拍簌簌的頭皮屑落下來,帶血的髒衣服堆了一地,房間內有一股難聞的氣味。英雄的母親解釋說:“月子裏不能洗澡,不能活動,更吹不得風,免得以後下身落下毛病。好歹一個月過去也快。”
估計是等著婆婆收拾。但老太婆更迷戀孫子,看都不看一眼孫子的副產品。客廳裏又傳來心滿意足充滿驕傲的聲音:“看看俺的蛋和雞雞有多大,遺傳,和他爺爺一路貨色,將來誰家閨女到了咱家可有福氣了!”
何琳差點沒吐出來,心想要是自己的孩子絕不讓老妖婆如此炫耀,沒見過雞雞似的,人越老越沒羞恥心。
回頭看看繡花,這個王家的功臣非常高興,眉宇間顯示一種特別的尊貴和驕傲:無論你怎麽誇,他都是俺兒子,是俺生出來的!潛意識裏母以子為貴吧。
何琳莫明其妙地想起第一次去老太婆家吃雞的情景,自己和招弟吃最好的那一盤,她和老太太吃雞頭雞爪和蘿卜,她竟一點也不在乎,估計孩子是她意識的延伸,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吧,孩子是可以代表她的,不虧待孩子就是不虧待她,所以自己受冷落——不覺得是受冷落,而是和孩子一起受優待。
何琳無法理解這種精神上的聯體,可能還沒做母親吧,但預感出嫂子和婆婆的相同點越來越多,人與人在一起久了,是可以相互影響相互同化的。
新媽媽床頭上放著一隻碗,裏麵是紅糖水,放著兩隻剝好的雞蛋。那雞蛋身上有可疑的紅道子,據說是喜蛋,被染過的。繡花抱怨說吃了兩天了,吃不下去,膩歪。何琳喊老公打車去了保定的大超市,買了些魚、補品、孕婦奶粉等,一小推車,然後又找了個農貿市場,抓了三隻活母雞。這些都是從小姨那裏聽來的,月子裏的孕婦需要大補,雞湯最好,鮮鯽魚催奶。
如果真喜歡這個孫子,起碼得對這孫子的母親來點實惠吧,孩子得吃奶啊。
背過這家人,看著保定寬敞馬路上的明亮太陽,感到心有點痛,有點無聊,有點鄙夷,甚至詛咒了自己。
回家後,傳祥殺了雞、退毛、把雞大卸八塊,何琳就把收拾好的雞放在鍋裏煮了,香噴噴的味道很快飄進了月子房。繡花都哭了,拉著何琳的手,“就在你家吃過幾隻雞,來保定後一次也沒給買過!”用胳膊肘指指外麵,“老東西嫌雞貴,說吃一個雞趕上吃一個月的雞蛋了,不給買。俺天天吃地蛋(土豆)、紅薯,所以俺兒子生出來地蛋紅薯一樣,虛胖。”
何琳心說這話應該讓老東西的倆兒子,尤其是二兒子聽聽啊,親娘照顧了大肚子的大媳婦十個月整,他們不用想也覺得勞苦功高吧,最後還不是一樣被抱怨!難道都是媳婦錯了,沒良心,就他們的娘一個老女人對!?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59)
王老太太把倆兒子叫到自己房間裏,關上門,開家庭閉門會議了。
“傳誌,俺大孫子也有了,你們近年不打算要孩子,對不?”
傳誌點點頭。
“說個事你考慮,你大侄子是超生的,在咱家上戶口不容易。我也考慮了,就是上了戶,也是個農村戶口,將來考學考出去也難著呢!你想想你自己怎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來的。這是咱家的長子長孫,放在以前社會的大戶人家就是一個大家族的領頭人,以前的皇帝不都是長子長孫繼位的嗎?反正這是咱家的寶貝疙瘩,王家下一輩的香火,你們能幫忙的幫忙,能出力的出力,都不能虧待他!”
老大自然沒的說,喜得貴子有分紅般,全憑老娘獎賞了。
老太太麵對大兒子,“傳祥,你的任務這一階段算完成了,不管以前怎麽作難,反正兒子你是有了,以後好好幹吧乖乖,伸長胳膊站直腿,當爹要有當爹的樣子!”
傳祥嘿嘿。
老太太又轉向二兒子,“傳誌,這事你一定要考慮,我覺得行!”
傳誌:“什麽事啊娘?”
“把俺大孫子的戶口上到你那裏,咱王家的長子長孫,有了北京戶口,將來肯定有出息!最差也當個工人唄。”
傳誌嚇一跳,“娘,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個啥?說到底她是個女人,是咱家娶來的媳婦,你的侄子你不心疼還指望人家心疼?!叔侄親叔侄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你和你哥是親哥倆,一奶同胞,這關係多近,還用說?幫你哥多分擔一點,你哥就少緊張點,你侄子是咱王家的後代,說不定何琳以後生個丫頭,你侄子也是你的後人啊!”
傳誌小聲嘟噥,“就是生丫頭,那丫頭的戶口上哪兒?我和何琳隻一個戶口名額。”
“生個丫頭戶口往哪兒放不行?姑娘大了就嫁人,有娶不上老婆的漢子,你見過有嫁不出去的丫頭嗎?”
傳誌垂著頭,“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個啥,先把生米做成熟飯,你先報上戶,定下來,給她說好話賠不是唄!指望她為咱家著想太陽能從西邊出來。唉,沒見過你這樣窩囊的,怕婆子,說出去讓人笑話。現在你兄弟幾個就你混得還行,你不為咱家著想,誰該著為啊?你哥想為,你哥有這能耐嗎?”
傳祥嘿嘿。
傳誌被母親一套一激,心眼活動了,還是有點擔心,“我怕何琳毛手毛腳照顧不了孩子,她也不待見小孩哭。”
“嗯,你隻管給俺大孫子落戶就行,俺不去你家,俺抱回俺家養。俺大孫子一落戶,那些*****的當官的也不罰了,咱裏外兩得!”
傳誌回到家,考慮了好幾天,不知怎麽向何琳開口。從心裏覺得自己手中的名額,隻一個名額的情況下,給男孩子才能利益最大化,女孩子嘛,現在雖講男女平等了,但女孩能靠得住嗎?能代表得了一個家族的利益嗎?能傳承“王”這個姓氏嗎?
終於一天晚上,二人AA後,高高興興躺在床上閑聊,傳誌就把將侄子的戶口安在自己家裏的想法說了出來。
何琳眨巴著大眼睛,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你把你侄子的戶口安在咱家裏,你自己的孩子安在哪裏?安在牛糞上?”然後開腳把傳誌踹下床去。翻臉了,學著他媽的口氣,“你這個憨熊,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死了這條心吧!還說願意終生養我、愛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護我,直至死亡,你現在就氣死我氣得我吐血!”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60)
傳誌從床下露出頭,“氣成這樣?不是商量嘛。”
“商量你個頭!主權不容商量!沒有你這個家賊怎麽能引來那麽多外鬼!滾!滾一邊去!”
傳誌怕何琳舊病複發,美國心理醫生已叮囑他了,抑鬱症需要心理輸導,不可動怒、憂憤、生氣,有時看似好好的一個人,可能因為某件導火索瞬間迸發。總之這是抑鬱症引起的慢性心理疾病。
何琳現在也不想為做好人而控製情緒了,而且發現每次發火都能收到比預想的多得多的效果。有了成果的激勵,更不想妥協了,鐵了心為自己而活,我的地盤我做主,不讓任何外人入侵!
沒幾天,老太太電話追來了,傳誌硬著頭皮接。
“兒啊,你大侄子的戶口辦得怎麽樣了?有啥困難不?”
“娘啊,困難不小,這邊查得嚴,何琳準生證還沒辦呢,這麽快就有孩子入戶,誰相信?”
“那你趕快辦娃娃證啊!一個男人家的磨不拉嘰!”
“誰都知道何琳並沒懷孕,我怕有多事的到處說……”
“能說什麽啊,你有一個戶口名額,又不是挪用了人家的,除了何琳說,誰能腆著臉說?又不礙他事,城裏門對門都不認識!”
“娘啊,還就是何琳……”
“我就是知道是她!自私不顧人的東西,娶了這麽個禍害!你媽×也沒啥用,連女人的家也當不了!”
傳誌給罵急了,“我的孩子往哪安?安牛糞上?”
“行,你有能耐,跟你娘強上了——安牛×上!娶了媳婦不管娘的東西,有點能耐分不清親疏遠近了!你有孩子,你有孩子不能想辦法上你老丈人家的戶?!人家一家都是有能耐的人,人家能看著外孫沒戶口不管?你大姨子不是在美國嗎?不能安到美國去?俺不管,反正你得把俺大孫子的戶口落在北京,要不你想辦法給俺安到美國去,就不能放農村!又不是沒辦法,你看著辦吧。”電話啪一聲掛了。
傳誌頭大了,直覺告訴他,大哥肯定在一旁鼓勵娘向他施壓。這男孩要在北京落了戶,名義上就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侄子了,今後能享受到首都市民所有的好處,有幼兒園上,有中國最好的小學、中學讀,也可以不用很高的分數讀一流大學,將來的市民福利一直保障到老。戶口,說到底,是分享資源的一種資格。當然,這是侄子,血緣上也是很親的人,幫了這個忙,也算幫了大哥一個天大的忙,等於為他這個貧寒底層之家培養了一個人才,功德不可估量。除了血脈上的親,另一條親自實踐的理由也讓他覺得幫助侄子並不荒唐,自己費了多大的牛勁才跳出農門來到北京的啊,每一步,都一個字:拚!光有實力不行,還有運氣。要是再從頭來過,他都不能保證還有今天的一切。那時一步一個腳印的攻堅中,不也咒罵過命運的不公、社會的不公嗎?做夢都想有個城市戶口,使自己的奮鬥姿態略微舒服點。現在他有能力拯救另一個男孩的命運了,有機會帶給他相對的社會公正和更容易的人生道路,為什麽猶豫和退縮?而且這個男孩不是別人,是母親的大孫子,自己唯一的侄子,大哥唯一男嗣,也是王家第三代男孫的標誌!他能有今天是舉全家之力,今天他有能力有機會為什麽不能回報王家下一代的“王傳誌第二”?
衝動之餘,他去翻找戶口本,卻怎麽也沒找到。早讓何琳拿回公司給鎖到抽屜裏了。
於是這一撥努力先告一段落,對於母親的催促,他既不想讓親娘失望,又不想她老人家抱過大希望,“慢慢來”是他的——算承諾,也算借口吧。一個字:拖!拖黃更好,拖不黃先過著。
婆婆來了 第三部分(61)
有一陣子,風平浪靜,夫婦倆一個正兒八經讀研,一個又找出張藝謀的電影碟片看,看上麵賞心悅目的色彩構圖。周末,兩人到媳婦的娘家吃飯。何衝也在,因為時常逃課去798工廠鬧騰的事被老師告狀至家裏,被他媽兩句話罵進房間裏閉門不出。
鬱教授很生氣,“三個孩子中,從大到小,呈幾何級遞減沒出息,就你這個小混蛋墊底!老老實實拿到畢業證出來你就是跑到月球上去應聘嫦娥老公,我們也不管了,為什麽大三就提前不務正業?以為你比比爾蓋茨聰明啊?”
傳誌連忙安慰嶽母,說了些藝術係學生就得打破常規、不按常理出牌才能形成顛覆性創新的好話,不破不立嘛。
嶽母歎氣:“我還真沒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和何琳一樣順順當當本科念下來,以後做什麽全憑個人能力、際遇和造化了。我的要求不高吧?”
傳誌附和。和丈母娘談起現代教育與現實的脫節與弊端,談到了目前的就業行情,實踐的重要和個性的複蘇,談到了社會財富的增長,木桶理論最高的那塊板——房地產,房地產為什麽這麽異軍突起地繁榮。傳誌的優點之一便是善於集中精力思考問題,並給出讓人信服的答案,也就是直線思維,從地產業的上下遊產業滲透到相關行業與政策,而不是直接從房價扯到針頭線腦這種散漫想法。這也是鬱華明特別欣賞女婿的一點。而且傳誌闡述他的道理時還時不時地去廚房幫一下嶽父,是那種信手拈來自自然然的幫法,不是做給人看的。
當午餐端上桌時,嶽母就感慨了,“在咱家還就數何晶和傳誌達到了我的要求,可惜不是我們生的,何琳何衝不知道像誰!”
老何說:“像我,都是平凡人。”
鬱華明還自顧自:“你看傳誌,也就讀個在職碩士,看問題的角度和深度比我那些畢了業的脫產碩士都強得不是一般多。何琳你也該學學,不知道你平時瞎忙什麽,和傳誌每天討論一個問題也能長點水平。”
何琳專心吃魚,頭也不抬,“我們在家不談房地產,不談社會學,我正在另一問題上長見識。”
“什麽問題?”
“他打算養他侄子,把他寶貝侄子的戶口安到我們家。”
老何夫婦唬一跳,齊齊看向女婿,“你們想丁克?”
傳誌有些窘,“不丁克,我們想要孩子。”
他嶽父提出了相同的問題,“你侄子的戶口進來了,你們將來孩子的戶口安在什麽地方?”
飯桌上出現了片刻的寂靜,顯示出每個人都非常認真對待這個問題。
“如果以收養關係安進來,你們就不能再要孩子,否則算第二胎。你們怎麽再要自己的孩子?”
一向低調不參與飯桌討論的何衝突然笑嘻嘻地來一句:“姐也快點生,明年一起安個雙胞胎。”
老何:“如何在醫院開這個證明?弄虛作假對傳誌的仕途沒什麽好處。”
鬱教授斥責兒子,“還有心情說別人,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我有什麽事?十有###我將來就丁克了,不要孩子。”
老何反應很大,“不要孩子我就不認你!現在你覺得孩子是累贅,五十歲以後就覺察出孩子是個好東西,心理安慰。”
嶽母家一頓飯,傳誌打消了侄兒戶口丈人家能幫點忙的想法,潛意識中又對小舅子的話上了心,何衝若真不要孩子可就瞎了一個名額,現在落戶也可以隨男人了。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
11
小雅把白花花的藥丸一瓶瓶倒出來看,“舒必利、博樂新、氯硝西泮、寧神補心片,我老公和老妖婆覺得我神經不正常,就讓我吃這些。”
“你怎麽不正常了?”
“我和老公在我那個大床上睡到半夜,發現老公擠我,打開燈,發現老妖婆正擠在我老公另一邊呢。我們三人同床共枕到天亮,哈哈。”
何琳張大了嘴巴合不上,“你、你,哈,我、我要罵人了!你家老妖婆光著沒有啊?”
“沒有,穿著寬鬆的睡衣,睡衣裏麵光沒光不能拉出來看,反正我一手就把老公的JJ給握住了,這是最後能堅守的陣地了,一直握到天亮,害得覺也沒睡好。”
何琳歎:“該吃藥的是你家老妖婆啊,你吃了管屁用!”
“第二天我越來越無名火三丈,就和老公、婆婆暴吵起來,罵他媽老變態、神經病,老公不幹了,說他媽孤獨,孤獨了一輩子,老了要有個依靠,睡一張床怎麽了?小時候不還吃過她奶嗎?可能我反應動靜太大了,他娘倆一致認為我受刺激了,神經問題、抑鬱、狂想。老公帶我看了神經科,那個不要臉的醫生竟也說我有點受刺激什麽的,媽的給開了這堆藥。”
“我要是你就扔到垃圾堆裏去,分明是你老公你婆婆的神經有問題,畸形戀,特別是你老公,在日本沒幹別的呀,光學變態了?這事也能容忍?我一直覺得傳誌在他媽身上是非不分,你老公更是極品到天上去了,還讓吃藥,呸!偶爾發一頓脾氣控製不住情緒怎麽了?前一段時間我在美國姐姐家天天這樣,感覺很好,毫無顧忌地大吵一通,哭一哭鬧一鬧,別提什麽麵子,把心中的積怨全衝光了。人家醫生還說我輕度抑鬱,不用吃藥,自己調節,開心一段時間慢慢就自愈了。我沒覺得我抑鬱,隻是借題發揮,有感而發,一下子把傳誌治得服服帖帖,就是現在也不敢隨便氣我。我現在說發作還能發,敢給我藥吃,呸,不把他腳趾頭給剁下來!”
小雅眼中泛起悲涼的淚花,“可能鴻俊並不真的愛我吧,他告訴我他心目中的老婆就像日本女人那樣,不用出去掙什麽錢,收拾家,照顧一下老人,生生孩子,等著老公下班就好了。”
“你老公臉真大呀!”
“是啊,這夢做得多好啊,他的薪水他媽保存,我在家像個傭人一樣侍候他媽和他,還要負責生孩子……”
“嗯,古代的小媳婦!”
“那我娘家的房子誰供啊?既然現實是各人照顧各娘家,各人顧各人利益,為什麽讓我做出犧牲?”
“無恥!”
“對,無恥!無恥得無邊無際!”
“我們怎麽苦似黃連似的?這社會到底進步了沒有啊?”
“你見過黃連嗎?”
“沒有。”
“我也沒有,但苦味天天嚐。”
“你是不是打算晚要孩子或不要?”
“哼,敢不要,老妖婆還不越俎代庖休了我!現在嫌我的肚子老沒動靜嘀嘀咕咕呢,大有引狼入室之感。”
“呸——什麽意思啊?”
“神經病唄,在外麵又看中誰了吧,他兒子收入不錯,長得不錯,一表人才,估計有不要臉的女人獻殷勤討好她了吧?或是她看上誰了,所以話裏話外有苗頭了。”
何琳嚇一跳,“拖出去,打!你婆婆何止神經啊,簡直犯賤!我小姨所說的掃把星,就是你不消停的婆婆!”
“唉,我也覺得該要有個孩子了,孩子是夫婦的黏合劑。孩子出來,讓老妖婆婆照顧,估計她不會閑得嘴裏長草了吧?再說早生身體恢複也快。”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
“哎,你不會投降了吧?好,是妥協。”何琳也歎氣。“唉,我也得快點生一個了,你不知道我婆家那幫人像狼一樣正盯著我家一個戶口名額呢。非讓和我八杆子打不著的大伯子家的小屁孩安在我家,用屁股想想也得知道,憑什麽!?”
小雅抿嘴笑了一下,“就憑你嫁給人家兒子了。”
“所以我就冤得慌!嫁一個中不溜傻瓜似的男人,就搭了無數拖油瓶的,被人當傻瓜欺負,擱誰家不難受啊!要不是我攔著擋著把戶口本給藏起來了,我家說不定現在就變成三口之家了!”
小雅也覺得事情可笑,“說戶口是可利用的資源,人人想要倒也理解,但養侄子,寧願自己的孩子黑戶,還是第一次聽說。可能你老公家族觀念太強了吧。”
“呸!他就是一個軟耳朵的神經病!侄子而已,現在自己的孩子還不一定靠得住呢,別人的兒子不是更遠嗎?我覺得傳誌就是犯病,胳膊不是一般往外拐,排行中間,從小就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中間分子,嚴重缺乏母愛,現在剛有點出息了,他媽看到有油水可撈,對他重視了,他就屁顛屁顛地不知所以。我覺得他百分百是這個病!弗洛伊德這麽說的吧?”
小雅還是羨慕的,“好歹你婆婆在千裏之外遙控,不像我婆婆,快吹枕頭風了。”
“你說這些老妖婆怎麽這麽愛把自己拴在別人老公的褲腰帶上呢?更年期過不完了?”
“會不會將來我們當了婆婆也會潛意識地黏兒子?”
“不會吧?當婆婆之前我寧願咬舌自盡了,省得晚節不保!”
“那也得先生出兒子啊。”
“哼,我就生閨女,氣死老不死的!”
“估計我生閨女——老妖婆沒意見吧?”
“你婆婆還是有優點的,不重男輕女,不像傳誌媽,你說她自己就是女人,還如此輕賤女孩,是不是她覺得自己首先就一文不值,是社會和男人的累贅?沒有女人,男人從哪裏冒出來啊?真是人至賤天下無敵!”
12
出了月子,王老太太要抱著大孫子回老家了,本想著給孫子落了戶再走的,但不肖的二兒子辦事不濟,等不到了。回到老家肯定要為超生挨罰的,想想那個心疼啊,好不容易自己剛從兒子那裏摳點,到頭來都交給公家那幫畜生了,心尖就難過得打戰。現在舍不得一分錢了,想想生孫子之前可是發誓花十萬也要買個帶把兒的。
保定沒有直達老家的車,有的話也沒座,北京是北方交通總站,可選擇的車多又有座位。
老太太帶著大兒子、大媳婦、大孫子和幾箱衣物及鍋碗瓢盆浩浩蕩蕩殺北京來了。
當然他們到時,何琳已經上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傳誌沒告訴她。
當然票得傳誌買。傳誌是王家唯一掙錢有出息的人。傳誌也這麽認為,並當仁不讓。
傳誌沒客氣,買了當晚的硬座。過夜何琳又會爭吵不休。他已認識到何琳缺乏忍耐,他的母親也讓人無法忍耐。硬座是事先征求了母親的意見,母親說就那個花錢最少的。
他去最近的旅行社買的票,多了二十塊手續費,三百元左右。回來時家人正在廚房煮東西,冰箱裏的熟食、水果和牛奶都在鍋台上。
吃過早餐,母親和大哥坐到客廳沙發上與他談話。嫂子在臥室照顧孩子。
“兒啊,”和前幾次在電話裏咄咄逼人不同,老太太改弦更張轍,哀兵先行,“要不是害怕你們倆打架,俺和俺大孫子就在你這裏住一陣子了,隻要回家,大隊裏那幫狼準到咱家要錢,沒錢拉糧食,沒糧食扒屋。來之前俺把幾袋子麥子藏到二愣家了,怎麽也得吃上飯。想在你這裏躲一躲,眼不見為淨,隨他們怎麽弄咱們家!唉,你這個媳婦不擱人,俺心疼你,不麻煩你了,回到家隨他們怎麽對待俺娘幾個了,反正孫子也有了,要殺要剮,磕頭跪門都隨他們了。”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
老太太語調沮喪無奈,加上傳祥的歎息,傳誌心裏難過,“娘啊,有什麽事你說吧,能幫上我就幫。”
“還是戶口的事,俺就覺得你大侄子能落戶到你這裏,可就省了俺的心了,俺大孫子有北京戶口以後還有啥心煩?”
“可……將來我有孩子就沒地兒安了。”
守著大哥,將孩子分出你的和我的,不知為什麽,傳誌心裏有一種自私和罪惡感。不由看了一眼老實巴交的大哥,好在大哥沒什麽反應。
老太太也歎口氣似自言自語:“你要有個兒子還好說,誰也不和你爭,萬一何琳生個閨女……”
“閨女也得安戶啊。”
“閨女安到咱老家去,不安放幾年也行。你們還能要。”
“我是公務員,隻能要一個!”傳誌有點斬釘截鐵,“北京查這麽嚴,沒必要冒這個險!我們同事不管男孩女孩都一個孩子。”
“一個閨女的話,也到咱家安戶吧,和你侄子換換。閨女你們還拉扯你們的,俺們拉把俺大孫子,但俺孫子得要你這個戶口!”
這時繡花輕手輕腳到廚房倒水喝,靜靜地向客廳張望,但有意回避正在進行的話題。她是利益直接當事人,為她兒子爭就是為她爭,至少她的概念裏是這樣。但誰都能看得出來,現在母憑子貴,連走路氣勢都不一樣了。
“我說不好我們什麽時候要孩子。”
“你和何琳趕快吧,早晚都得要,晚要不如早要,俺大孫子的戶口反正一時半會安不上,就等你這邊吧。生兒子你安你的戶,生閨女就跟你大侄子換換,還想再生,俺也等著。這是俺這一次來主要和你說的意思,思想工作你給何琳做。其他事都可以商量,都可以當耳旁風,兒啊,這是關於咱王家後代的長遠大計啊,你不可不當心!”
傳誌心道:很久遠嘛,有的是時間。
老太太再說第二個話題,“兒啊,你看你哥,無才拉用,大字不識一筐,空有一身蠻力,在農村除了麵朝黃土背朝天能有啥出息啊,這一輩子緊追慢趕是望不到你的後影了——”
母親在誇呢。傳誌一邊同情大哥一邊自我——悄悄膨脹了。
他母親接著說:“兒啊,有能力幫你哥點就拉一把吧,除了你還指望誰拉他?尋摸著,有合適的工作給瞅著點,掙人家倆毛就比窩在家裏不動彈強!反正你哥有力氣,不惜力,你得記心上給找找,他一個男勞力得養活你大侄子啊!”
“行,我問問。”傳誌答應了。
老太太第三個問題,“兒啊,你還有點錢給俺不?”
傳誌猶豫了一下,“要多少?卡上不多了。”
“你看著給,給多少都行,俺不嫌少。”
“咱娘、你嫂子不在家,家裏地都是我一個忙活,今年的收成肯定好不了,地旱。”傳祥嘟嘟噥噥地說。
傳誌又到超市門口把卡裏僅有的五百塊取出來,隨後又透支了兩千五百塊,湊成三千塊,交給了母親。
在何琳回家之前,他把他們提前三小時送到火車站,安置在候車室,停了片刻就回家了。前半路還很沉重,覺得責任無盡頭,後半路就輕鬆了,終於都走了,大大小小的事,真的,眼不見為淨。
13
何琳回家一般直奔樓上臥室,脫掉高跟鞋,打開電視機,換上衣服,往床上一躺,休息腳丫子,直到樓下喊吃飯才懶洋洋地下去。現在傳誌越來越懶了,以前還都上樓拉她哄她下去,現在樓梯也不屑上了,扯起嗓子——她還就乖乖下去吃。
不過今天沒喊,那個親愛的男人又上來拉她了,還在耳邊念叨著,“臭小豬,小豬豬,乖,吃飯飯了……”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4)
何琳眼皮倏地一翻,心道這家夥是不是做錯什麽事了?突如其來的殷勤在為什麽事做補償?
“在外麵偷吃了?”
“偷吃了一根小蔥,還有個小黃瓜頭,都是下腳料哦。”
“哼!”何琳一本正經地看著他,看到他發毛為止。
“什麽?”
“突然這麽肉麻兮兮的讓我覺得好生奇怪。你不心虛?”
“神經,對你好還有錯了?”
“買衣服買貴了?”
“瞎說,沒買。”
“弄壞我的什麽東西了或把我的什麽東西送人了?”
“有點正經好嗎?”
“為什麽如此親密地討好?”
傳誌故作神秘一笑,“吃完告訴你!走,先去吃飯,回來吃你。”
何琳屁顛屁顛跟著跑下去了。
其實去掉一切外在因素,男人取悅女人也是件相當容易的事,臥室是很理想的場所,一個蘿卜一個坑,生殖器的天然銜接就是快樂幸福的方向。前戲做足,充滿愛意和情欲的撫慰是任何女人也抵擋不了的,那種玉潤珠圓地動山搖的高潮過後,再厲害的河東獅吼也變成乖乖的小貓咪了。反過來,女人也是通過這種途徑去征服男人的。一句話,床笫之歡能讓你忘記傷痛,化解積怨,心地柔軟。
以前一次高質量的性愛能讓何琳高興,活脫脫高興兩三天,會勤勞有加地把所有衣服放進洗衣機洗了,甚至會給他疊衣服,做一些可愛的小動作。王傳誌覺得這次也應該差不多。可惜,這次輪著何琳懶了,打嗬欠,賴床,急躁——還給慣出脾氣了。
一天早上,何琳有點困乏,不舒服,不想動彈,突然想起了什麽,跑進衛生間,一會兒便大驚小叫,失了火似的。傳誌連忙從廚房跑出來,迎麵看到老婆手裏拿著試孕紙,上麵隱隱兩個杠杠。
傳誌呆了一下,“是不是真的?百發百中啊!”
“什麽百發百中,發這麽久,這一次才中!”
傳誌發自內心的喜悅,“噢,我也有兒子了!”
“別高興太早,生女兒怎麽辦?假懷孕怎麽辦?去醫院再確定。”
當天中午趁午餐功夫,何琳去了附近醫院一查,呈現弱陽性,十有###就是了,也就一個月左右。準媽媽心裏沉甸甸的,一個小生命喲,又植入肚子裏了,正在生根發芽。不知為什麽,又想起上次流產,孩子應該又回來了吧,唉,這次一定要好好準備,迎接天賜的小寶貝!
那天晚上傳誌回家很早,做好幾樣菜等著慶祝。
何琳一進門就宣布:“三口之家,咱家的丫頭來了。”
傳誌馬上急赤白臉,“誰說丫頭?”
“醫生說的。”
“才多長時間,查得出來性別嗎?”
“查不出來你激動什麽呀?”
“你別嚇唬我啊!有你這樣嚇人的嗎?”
何琳不依不饒了,“我怎麽嚇唬你了?不是你今早要說生兒子的嗎?”
“我隻是說說而已。”
“許你說就不許我說?”
“好,許你說,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傳誌轉變之快,連他自己也沒料到,笑嘻嘻的,把肚子還一馬平川的老婆當國寶熊貓,攬到飯桌上坐下,筷子遞在手裏。但何琳心裏落下了陰影,剛才的爭執暴露了他的潛意識:想要兒子。
於是睡覺時,她躺在床上給他做功課,“生兒生女不一樣嗎?”
傳誌愣了一下,“嗯,一樣,男女平等了。”
“你說生兒生女,女人有責任嗎?”
傳誌用枕頭砸她,“沒責任他從哪裏出來啊?”
“我是說嬰兒性別是女人決定的嗎?”
傳誌正了正腦袋,“男人決定,X、Y兩個染色體。”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5)
“女人有兩個一模一樣的X染色體,貢獻一個,還缺一個,你貢獻不出Y染色體怎麽辦?”
“你怎麽知道貢獻的不是Y?”
“好,咱等著瞧,九個月後看你做了點什麽貢獻!”
於是球給踢回去了,何琳心裏還挺得意。輪到傳誌坐臥不寧了,拽著老婆說話,“我要真貢獻出的X染色體……”亮晶晶的小眼睛在黑夜中閃爍。
“恭喜,你有了閨女!”
“我要一下子貢獻出兩個Y,會不會一對雙胞胎?”
這個比較高深的生物問題,何琳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卻沒有打擊老公,“想高效率生一對啊?一、看看你祖墳上長青蒿冒青煙了沒?二、你——咱那點薪水,養得起倆嗎?男孩生下來就負債一百萬,女孩生下來負債五十萬,你還想一下子就負債二百萬啊?想什麽呢你?”
傳誌也急了,“怎麽養不起啊?你隻管生兩個,你看我養起養不起!”
“是不是抱回你老家一個,多添一雙筷子,多添一隻碗,讓你媽當個小狗拉把了?”提醒別人也提醒了自己,何琳一骨碌坐起來,歎口氣,一本正經,“咱們商量一下吧,估計孩子來早了,咱們還沒做好準備……”
傳誌急了,“怎麽沒做好準備?還記得上次孩子沒了你跟我急,怪我,這次有了,幹嗎不要?是老天爺給我們的禮物!”
“可這禮物也太費錢了!”
“不怕,人家能養我們就不能?你老公現在掙得少點,過兩年碩士畢業,肯定有辦法!”
“問題是這兩年怎麽辦?我半年後能不能工作還是事呢,哺乳期內沒工作呢?靠你那點工資——你老家裏人還指著你呢,哪有錢養兒子!”
黑夜中,傳誌考慮了好一會兒,鄭重其事地向老婆保證:“好吧,你安心養胎,別想別的,我的工資卡交你,你保管著。”
“真的?老公真好。那就現在給我吧,讓人家安心一下嘛。”何琳是學聰明了,好處或許諾一張嘴,立馬要求兌現,再不像以前那樣過夜了,第二天成了空頭支票。
被老婆嬌嗔一誇獎,傳誌噔噔下床,從上衣裏摸出工資卡,繳了上去。
嘿嘿,何琳暗喜,結婚兩年了,今天算第一次掌控了財權,做實了財政大臣。以前太笨,臉皮也太薄,更太自尊了。現在都孩子他媽了,要看緊巢穴看緊碗中食了。嗬嗬,卡卡讓老公更加貼心溫暖哦。
何琳是寒體質,還有點過於敏感,懷孕不到兩個月就反應很厲害,嘔吐,嘔吐,膽汁都吐出來了,且不能沾一絲油腥,抱著馬桶能吐出血絲來,然後頭暈腦漲四肢無力,按她自己的話說:像死豬一樣隻剩下躺在床上大喘氣的份了。
王傳誌緊張啊,這樣一天天不吃飯,營養跟不上孩子怎麽受得了?而且新買的《聰明寶貝漂亮媽媽》上說了,頭兩個月正長五官呢,五官都長不好,這小人還不廢了?
但婦幼醫生說:“很正常,吐了再吃,多吃幾頓,總有一些食物會留在胃裏。”
傳誌就煮半鍋白米粥,切了一小盤鹹蘿卜絲,逼著何琳吃,一天吃十頓,總有幾粒白米留在胃裏補咱兒子的小臉蛋吧。
何琳嘟嘟囔囔,鼻涕眼淚一大把,躺在被窩裏拉不起來。這可怎麽辦呐?老何夫婦聽說女兒懷孕了,都挺高興,但工作忙得抽不開身,華清也雲遊四海去了。過來看了兩次,一看女兒反應超出常人,不能上班也照顧不了自己,幹脆,請個阿姨吧,照看兩三個月,五六月份孩子坐實了就好了。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6)
請人照顧,何琳是樂意的,也不用把老公折騰得白天上班不放心,晚上睡覺睡不好,人都累瘦了。而且索性她把工作給辭了。上次流產和爭吵時,請了一個多月的假,人家老板覺得一是她工作做得的確出色,想留住她;二是平麵設計熟手比較缺,能遷就就遷就。何琳不好意思啊,就這身體狀況,要拖人家一年半載的也太不夠意思了,幹脆,騰地兒,讓人家培養新人吧。如果到時自己能上班人家還想要就去,不想要了,憑自己這兩下子再找個超出傳誌幾倍薪水的也當玩似的。專業好嘛,趕上了中國廣告業爆炸性發展的好時候。
請阿姨,傳誌有點不樂意,怎麽也得七八百上千的工資吧,吃住都在自己家,還不如省省讓自己媽來侍候呢。婆婆替兒子照顧懷孕的媳婦怎麽就不天經地義了?去年照顧嫂子照顧得那個歡!於是把這個提議小心地說給何琳聽。
何琳老大不樂意,“讓你媽來,準備與我吵架兼大打出手啊?日子還想不想過了?”
“寶貝,我媽看到你懷孕肯定高興!非常時期也很收斂,不會與你一般見識,怎麽著也是懷的她老人家的孫子啊!”
“哼,黃鼠狼給雞拜年——我不相信!”
“你沒見過我媽侍候我嫂子啊,我嫂子養尊處優像不像皇後?”
“哈,有那樣養尊處優當皇後的?大庭廣眾下的明活是沒幹,背地裏當牛做馬樣樣不少,而且蘿卜白菜可沒少消耗……”
傳誌又急赤白臉了,“那些活你統統不幹不就行了?吃過飯你愛幹嗎幹嗎;愛吃什麽你給我說,我都買來。再說,幹點活對身體好,書上也說了,孕婦多活動活動將來生孩子順利,不用剖腹產。”看何琳沒反應,繼續做工作,“你想想,我媽來了,都是自家人,熟人,說話做事都方便。請個阿姨來,陌生人,我不放心,也不舒服……”
“我覺得放心、方便又舒服!”
“方便舒服你得付工資啊!我媽也能做到方便舒服,不用付工資,傻樣,不用白不用啊!”
何琳不買帳,還反唇相譏,“你媽不用付工資、白用?這幾年你孝順她的錢還少啊?還怎麽付工資?你都替你娘養她兒子孫子外孫子了……”
要到爭吵邊界了,傳誌立馬打住,苦口婆心,“對呀,你不用她照顧她也一樣需要我孝敬,過了六十歲就是我們——是我,主要是我的法律義務養老了,你幹嗎不使用你的權力對衝一下?雖然婆婆沒有法律義務侍候懷孕的兒媳婦,但非法律層麵有啊,民間有啊!其實也是權利和義務對等的意思。”
嗯,這麽一說,何琳心眼活動了,對啊,過去兩年老太太沒少花這邊的錢,過了六十歲更理直氣壯地花了,雖然法律規定了是她兒子主要孝敬養老的義務,孝敬養老不用錢啊?婚姻法規定夫妻財產共有呢,怎麽算她兒子的主要義務?矛盾嘛。哼,不用白不用,憑什麽媳婦對婆婆隻有義務沒有權力?就得讓她來侍候!
13
傳誌讓母親來,是這一段日子一直醞釀的想法,先不說在他有限的人生經驗裏婆婆與媳婦本來就是相互撕咬相互扶持的生活模式,就是前一段,何琳剛被證實懷孕時,他第一時間就向母親激動地報喜了。老太太高興之餘有點感傷,原來和大媳婦繡花又牙錯咬腮爭吵了,話裏話外讓傳誌覺得大嫂自打生了兒子,母憑子貴,在家裏地位陡升,說話硬氣了,腰杆挺直了,把老太太的家長地位快擠沒了;而且大哥傳祥也不敢管了,以前還能壓得住,現在三句不和,繡花就能鋪蓋一卷抱著兒子氣呼呼地回娘家——把寶貝孫子抱走啊,老太太肝兒疼!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7)
這種婆媳間犬牙交錯、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關係在農村自古就有,並習以為常,但本家出了新內容的是:老太太嘴快,好大喜功,為了討好生了孫子的大媳婦,早早預定了二兒子家的北京戶口,而二兒子並沒攔著。老人家以為吃了定心丸啦,拚命向大媳婦邀功顯擺:你看,俺一句話就把大龍弄成小北京人了,別說咱村裏人,就是縣裏人有幾個說有北京戶口就有的?雖說是為了俺大孫子,但兒子到底與娘親啊!意思是:大龍沾了俺的光,你沾了大龍的光,也就是沾了俺的光。
繡花也是識時務知道眉眼高低的,於是拚命巴結回報婆婆,天天說軟話賠笑臉,一星半點吃虧也就吃了,並不計較。
誰知一等二等北京戶口沒下來,原來傳誌沒擺平,何琳握著死活不答應。
繡花不怪何琳,人家得給自己的孩子留著呀。怪婆婆,大嘴一張四處兜風,有一著沒一著地瞎張羅,沒影的事兒就先四處叨叨,多有能耐似的,哄誰呀?最後還不是把一個大耳刮子打到自己一張老臉上!
人一泄氣,態度就下來了,不僅不追捧婆婆了,還踢三打四的,以前的好態度起了報複性反彈,氣勢上來,就不怎麽把做錯事的老太婆放眼裏了,再加上隊裏對她家超生的廣而告之和罰款,家裏處處充滿了火藥味。
老太太不甘心啊,心道俺千辛萬苦拚著一張老臉不要,與二媳婦爭吵打架也在所不惜,為你安置了一個好地方,近一年盡心盡力侍候你,現在你生下兒子了轉臉就忘了良心了!生氣、憤怒加失望,老太太就不想在老家裏待了,去哪裏呢,大閨女和那個劉王八蛋去了南方打工,小兒子還在上學,小閨女還沒結婚成家,想來想去也隻有二兒子家能躲一躲。
傳誌聽到老娘在老家裏受大嫂氣,大哥又管不了,於心不忍,於是湊個機會要把老娘接過來。接前約法三章:“不要跟何琳吵,有一星半點不順,讓著她點,她有孕在身,正好脾氣又長了。本來脾氣就不好。”
“兒啊,你把心放肚子裏吧,怎麽著也是懷的俺的孫子!俺好吃好喝侍候她,不說話不回嘴就行了唄。”
“別指望她幹活。”
“不指望,俺幹。”
“別提孫子孫子的事,一提她準翻!”
“兒啊,你咋娶個刺蝟來著……行,不提,生個啥就是啥。”
嗯,這老娘多通情達理啊,願意做免費的保姆,當然肥水也沒流外人田。
三天後老太太就提著包包熟門熟路上門了。何琳沒像少奶奶般躺在床上等侍候,從來話都是狠巴巴地說,行動上都給找回來。人家不是來侍候照顧咱的嘛,盡棄前嫌,笑臉相迎吧,而且提前一天還到超市給她買了一身絲綢衣褲,老太太就喜歡這種看上去亮亮的衣服。
老太太伸手一摸,抖抖擻擻的不孬,心道來幹活和來享福,到底待遇不一樣啊。
第一頓飯是傳誌做的。這個人對老婆好,對老娘好,隻要老婆老娘在一起了,會做得更好,恨不得把所有活都幹完了,隻要那兩人不橫眉豎眼地打架。
飯桌上,何琳略顯可憐地喝著清淡的白米粥,夾著沒半點油腥的小鹹菜,對麵母子吃著香噴噴的雞蛋麵和炒土豆絲。那種味道,要讓何琳嘔吐出來。
婆婆熱心地給兒子做老家的新聞匯報,主題是大路西邊的那大片樹林:“那幾十畝的樹都讓當官的王八犢子砍得一個不剩,都賣給縣裏造紙廠了!說來就來了一群穿製服的,扛著電鋸,一個人摟不過來的大楊樹、碗口粗的槐樹,齊茬從根上抹斷!那一段時間多亂你不知道,雞飛狗跑,白天公家的電鋸震耳朵,晚上周圍村裏老少爺們都是偷砍,人家勞力多的人家,一晚上能砍下來十個八個的,當晚拉到幾十裏外的別村,倒倒手就是真金白銀的現錢!一晚上能撈幾百塊!”老太太接著歎氣,“你不在家,你兄弟又不在家,就指望你哥一個人,偷不了幾個,偷了也不能當夜拉出去賣,一個人力氣有限。俺,你大嫂,婦女有多大用?反正這撥偷樹上咱家損失不少。”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8)
何琳有點驚訝,飯桌上大談特談明裏暗裏鼓勵偷東西呀?同時有點心疼,婆家那灰暗的農村,好像隻有那片可愛的樹林給她留下的印象最正麵了。分明又聽到老公在說:“去叫我舅家的表哥幫忙啊。”
“唉,你兩個表兄無用拉才,一點用沒有,沾到公家的事他們害怕!公家天天大喇叭上喊:公家財產不能動,逮住拘留罰款!他們害怕被抓著拘留。那些大膽的人誰當回事啊,全當耳旁風,反正多偷多砍了就能換錢花,看誰都砍得歡!前幾天劉長勝從廣東回來看看,俺說叫這個人精過來幫一下吧,倆人分工幫著,就比一個人幹活快,賣了錢兩人分唄!誰跟錢有氣啊?這個不幹人事的,平時耍流氓充能豆子比誰都有種,趕上正事了,他泥坯遇水——先軟了,出溜了,晚上和你哥出去剛一杯茶功夫,遇上巡防了,扔下斧子扭頭就跑,跑多快你知道不,就是窩裏橫的那種孬人!你哥沒跑過他,給拴上了,第二天俺去給公家要的人——”
傳誌笑,“你怎麽要的?”
何琳也很有興味。
“怎麽要的?抹淚巴拉地找領導唄!人家偷,咱也偷,憑什麽咱偷得少還要挨拘留?罰款更不中。俺就在人家大領導門口哭天搶地,不放俺兒俺就不活了,吊死在領導院子裏,奶奶的,俺就這樣了,願意咋處理一個老媽子隨你們便了,但你得把俺兒放出來!”
老太太聲情並茂,把自己的強勢和民間智慧演義得惟妙惟肖。傳誌樂了,何琳也樂了,沒料到老太太還有這麽一把橫勁。老太太也很得意,“俺撒潑了一上午,下午你哥就給放出來了,沒罰款。罰款誰交呀?晚上照樣去偷!這些樹都是當年俺們栽的,去一裏地外挑水,一天就給幾個饃饃頭,長成樹了給他們這些傷天理的!你不知道咱村裏這次從小樹林裏發的財,勞力多的人家都趕上兩年地裏的收成了。咱人少,憑你哥一個人瞎折騰,還折騰來幾百塊呢!”然後歎口氣,像是懷念一個發財機會的逝去,“現在都砍光了。以前有樹擋著,看不見西莊的人家,光聽見狗咬,現在也能看見了。公家的狼群走了,你哥現在就每天拿著鐵鍁、钁頭,刨樹根。周圍村裏都來刨,定期有廠家來收,也能造紙……”
何琳有點難過,北京就是缺水的城市,北邊的沙漠就快推到家門口了,卻仿佛看到老公老家西邊那片珍貴的樹木正一棵棵轟然倒下,塵土飛揚後是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後光禿禿的荒涼景象。真沒想到那片在秋天深一簇淺一簇不同層次的美麗樹林會在短短三年內遭到這種命運。
回到娘家後,何琳把婆家村裏偷砍樹的事添油加醋講給父母聽,當然沒忘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真是野蠻、貪婪、愚昧,以顛覆普羅價值觀為樂的自私、混亂又原始的農村現狀!
老何聽了沉默不語。她母親站在“教授”級別上卻發出了不同論調:“農村人生活太窮,也太苦,放任何人幾代人都這樣也得去偷去搶。首先一點便是財產權不明,農村人有什麽呀?祖祖輩輩生活了幾千年了,到了現在都沒有土地所有權,除了一家一個剛能遮風擋雨的窩,他們真正擁有過什麽呀?也別笑話別人貪婪愚昧,大環境如此殘酷,你不能要求個人的品行操守嚴謹端莊。這些人得活著呀!何琳,以前的事就算了,想過日子就追究不起,以後你也別笑話你婆婆落後,也別因此看不上她,那不是她的錯。是她的錯,她的錯也有限。”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9)
她父親也說:“你婆婆能過來照顧你就不容易,別那麽多事挑剔人家,站在老太太立場上想想,她這一大家子挺難的。你們就是觀念不一樣,真比起優缺點來,你還真比不上人家,起碼把你放在那個惡劣的環境裏,你能怎樣?”
於是何琳悶悶地從娘家回來了。小姨出去玩了,找一個同盟者還真難。
14
老太太給媳婦煮了白白的大米粥,鹹菜切得細細的,揪了幾片香菜葉放去,綠油油的怪好看。
現在何琳不用等誰了,餓了就吃,量少而頓多,粥又不經餓,加上吐,基本上就是想起來就吃,轉一圈就吃,像過共產主義社會似的,供應充足,按需分配。有一度何琳沾沾自喜,雖胃不舒服,但生活不錯呀,就是消耗的絕對值低了點,大米不值錢呀。
到了晚餐正點,有點不平衡了,婆婆精心給兒子燉的瘦豬肉,還清炒了一個豆腐,滿桌誘人豐盛。加上老太太毫不遮掩地疼兒子,把瘦肉、小豆腐塊夾到傳誌碗裏,夾成小山。何琳受不了了,湊上去吃。傳誌疼老婆,把自己碗裏的紅肉和嫩豆腐夾給她。
老太太翻了翻眼睛,到也什麽沒說。何琳心裏美滋滋的,心道,你疼你兒子吧,我有老公疼。正吃得津津有味,胃裏又排斥了,跌跌撞撞跑進衛生間稀裏嘩啦地吐,吃進去多少,吐出來多少。傳誌跟過來,關切地,“沒事吧老婆?”
婆婆用眼神把兒子拉回來,“很自然的事,女人懷孩子誰不這樣?吐得越多,孩子越好,害喜!”
“醫生說何琳體質比一般人敏感。”
“城裏人幹活少、不鍛煉的原因。農村人天天忙得顧頭顧不了腚,誰有閑功夫這麽在意自己的?當年我生你們五個的時候,都沒啥感覺就過來了,想找個地方歇一歇來,有那個閑時間不?現在就是生活好了,不用出力了……”
傳誌:“娘,別說了,聽到又該不高興了。”
“唉,兒啊,你是變成城裏人了!”
“現在不是非常時期嘛。”
“啥非常時期?女人生孩子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想當成大事就是大事,想不是事又有什麽事?”然後輕聲歎了一聲,“這麽早就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吃,還讓人侍候著,現在的小孩忒會享受了!”說完,把盤裏的紅肉全夾給兒子,“你快吃吧,吃了不疼瞎了疼。懷孕的頭幾個月就得喝稀粥就鹹菜啃窩窩頭,小孩坐得壯實,想吃別的也是浪費。”
傳誌抬頭,看見何琳搖搖晃晃出來了,小聲關照母親:“別說了。”
老太太也小聲:“是個人都長著嘴,說一句也不讓說啊?”
何琳此時正受生理激素的控製,滿腹情緒和多疑,看到老公那娘倆一唱一和的姿態,心道:行,又在背後說我是吧,不就是吃了你兩肉嘛,心疼成這樣,還不是花我的錢買來的!小氣。一來準沒好事,天生事兒媽。
不過那天火氣都不太衝,隻在心裏過了過,沒燃起來。雙方還沒熟稔吧。
第二天,傳誌一早就上班了。老太太也了個大早,煮了粥,切了鹹菜,自己隨意吃了點,沒在客廳坐著看電視,出去悠悠搭搭找屋前屋後的街坊說話去了。
何琳餓得後背貼前胸了,光著腳丫起來,到廚房,一掀蓋,好嘛,一大鍋豬食似的,喝上三五七八天沒問題。餓呀,先來半碗吧,吃了一半就特想吃西紅柿炒雞蛋,突然湧上來的想吃想瘋了的勁頭。乖,卷起袖子自己做。用了兩個西紅柿,兩個雞蛋,沒放油,炒得粥似的,多半碗,皺著眉頭吃光了。上樓時,從樓梯的窗戶裏看到婆婆正與胡大媽語氣激昂地聊天,手指頻率很高地指向自己兒子家,手指一點一點的。何琳一口咬定都在大倒苦水,聲討自己媳婦釋放委屈呢,這氣氛正像自己與小雅在一起十有###的話題是聲討自己和對方的婆婆差不多!出了偏差她敢把腦袋割下來。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0)
何琳也不用割腦袋,女人的多疑和直覺總是以大量事實為基礎的合理推測,且多半都有準星。
胡奶奶說:“老姐姐,自從你上次回去後,我也坐不住了,不想待了,不想與她們生氣了,侍候著這一窩子還氣得心窩子疼,自己收拾收拾回老家該幹嗎幹嗎去唄,心寬體胖說不定再多活幾年!”
老太太:“俺也不想在這裏待,城裏樓上樓下,人多鬧哄哄,水電都要錢,花的錢多硌得腰疼,忒不習慣。還不是老二家懷孕了,嬌氣,有點小反應,俺老二非叫來不可,侍候媳婦。要不是為了俺兒下一輩人煙,說什麽俺也不來,兒子不願意,一天八個電話地催!”
“兒子讓你來,肯定媳婦也願意,既然是請的,你就住著唄,你家地方又寬綽。不像俺家,客廳裏打折疊床,還拉簾子。你跟著你兒子算享福了,在北京有這麽一所房子,還有啥心操?就差媳婦生個大胖小子了。”
王老太太一半得意一半擔憂,“一直想要胖小子呢,誰知肚子能爭氣不?”
胡奶奶沉下了聲音:“不試試那個偏方?”
“俺想試,可媳婦這兩天沒頭的雞似的,動不動就有找事的愣勁頭……”
“讓你兒子試啊。”
“嗯,哪能讓他知道,現在年輕的小孩有幾個相信這個的?都以為能的上了天了。俺說俺大孫子因為喝了這個藥水懷上的,沒一個信的。”
“大兒媳婦也不信?”
“她倒信,都生出來再不信?二媳婦刺蝟似的,說她一句,蹦蹦蹦,侍候都侍候不好。當城裏媳婦的婆婆難著呢!”
“現在小媳婦都嬌氣了,生個孩子,八抬大轎抬,一家子慣著,陪小心,王母娘娘似的。想當年咱那時候,誰慣誰?出去幹活拉大車,飯點能抓著饃頭填飽肚子就喜滋滋的,生孩子生在路邊上,褂子一脫,一包,自己咬掉臍帶抱回家,那時小孩餓得小嘴張張著……咱們和孩子不一樣過來了?小孩誰長到茄棵裏去了,不一樣長大成人?”
“唉,社會不一樣了,俺兒這麽大的官都怕老婆。媳婦剛懷上不到倆月,小孩沒有豆粒大,就嫌苦,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玩、玩了吃,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你哪一天一丁點兒沒弄妥,就甩臉看!唉,現在養兒子,跟養豬似的,還不就那麽回事,他啥用也給你中不了!”
“婆婆侍候著還有啥不滿意的?不滿意回娘家,讓親娘侍候去!”
“不假,下次俺就得這麽說,嫌侍候得不好,回你娘家吧,你娘侍候得好!屁事不幹還挑肥揀瘦,能準生出兒子也好啊……”
何琳又餓了,下樓時還看到那兩位正說的唾沫星子亂濺。不理。到廚房熱了粥,熱好了沒食欲了,想吃火鍋,帶上零錢到超市附近的台灣餐廳要了份素餐,十五元的,一大盤子青菜、雞蛋、魚丸的那種,自己守著個小鍋美美吃了近一小時,茼蒿、白菜、菠菜、油麥、白豆腐,吃得肚兒滾圓,心滿意足回家了。剛上樓,就跑到衛生間,痛苦地大吐特吐,一口膽汁嘔出後,喉嚨火燒似的,她一下子瞪著鏡子中臉色蠟黃的自己,不好,聲帶給生生撕壞了。全部吐完後,一點點力氣也沒有了,勉強爬回床上,癱倒了,淚水一下迸流出來,真想自己的父母和小姨了,如果她們中的一個人在,也能噓寒問暖,給端點熱水喝……婆婆不是媽,現在又一次真切地體會到這個偽命題,這兩個都稱為“媽媽”的人的真正區別,前者隻會幹點浮事,做點表麵文章,且做了一定讓你知道,卻永遠想著受了哪些委屈,一丁點兒也不會站在媳婦立場上看問題的。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1)
傍晚,傳誌回來了。何琳向他喊餓。這個準父親二話沒說,下去熱了粥,一會兒端上來一大碗,還端來了小鹹菜。何琳給逮著了,稀裏嘩啦喝了兩大碗,邊喝邊喊嗓子疼。
“你怎麽像小餓豬似的?”
“哼,一天就指著這頓呢!”
“嗓子怎麽了?”
“咳的,聲帶都出血了。”
傳誌搞不明白懷孕怎麽會出現這麽多匪夷所思的事故。“傻瓜,以後別再餓著了,叫我媽端上來啊!”
“哼,你媽早跑得沒影了,指望她老人家,我還不餓死!”
晚餐又豐富得讓人咬牙切齒,豬肉燉茄子,醋溜豆芽,涼拌豆角,流著金黃油汁的鹹鴨蛋,別看菜色都不咋的,老人喜歡放醬油,顏色重,就是聞起來香得要命!看著婆婆和老公津津有味吧唧吧唧地吃,何琳站在外圍一個勁地咽口水,一肚子粥啊!好在與一桌子美味犯衝了,跑到衛生間,吐完了高高興興湊上來抓起筷子吃。
婆婆說:“你還是喝點粥去吧,吃了也白吃。”
兒媳態度堅決:“白吃也得吃!”
老公在一旁笑著打趣:“你一天吃幾頓飯啊?”
“吃的頓數再多也不如你一頓頂事!”
於是這頭餓狼不管不顧地把盤子、碗拉自己近一些,要風卷殘雲。
婆婆又說:“少吃點吧,少吃點就少吐點。”
兒媳態度依然堅決:“嫌我吃得多呀?我願意!”
老公又在一旁笑著息事寧人:“吃吧吃吧,不夠再做,快一家四口人了。”
婆婆自己嘟噥了一句:“眼饞肚飽……”
事實證明何琳的確有點眼饞肚飽,“白吃”的預言很正確,到了樓上沒五分鍾又到衛生間倒得一幹二淨。傳誌又下樓盛粥去了。
這麽折騰來折騰去,第二天何琳受不了了,小臉黃黃的,餓得眼冒金星,胃空空的卻不住地翻騰,想喊婆婆給弄點酸菜湯、西紅柿什麽的都行,喉嚨卻幹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使出全身力氣磕磕碰碰下了樓,看到婆婆正在廳裏看電視,看韓劇。韓劇裏老太太生氣了,躲在自己屋裏不出去,大兒媳婦大兒子都在門外一聲一聲“媽媽”、“媽媽”可憐巴巴地賠罪呢。
何琳扶著樓梯扶手說:“還有飯吃嗎?”
一連叫了兩聲,老太太茫然回過頭,“有粥啊,昨天還沒喝完呢。”
何琳晃晃悠悠走到廚房,掀開蓋子,看著多半鍋白咧咧熱了幾百次再熱幾百次也喝不完的白漿糊,氣不打一處來,轉手端到衛生間,倒進馬桶衝走了。然後又晃到客廳,“還有飯吃嗎?”
婆婆:“灶屋不是有粥嗎?熱熱。”
“沒了,我倒了。”
婆婆難以置信地站起來,跑到廚房一看,黏糊糊的空鍋沒刷,放在那兒,“你倒哪裏了?”
“衛生間。”
婆婆跑到衛生間,又跑出來,嚴厲地,“喝不了倒了幹啥?你不喝俺喝呀,俺能喝!白米白麵的,又沒瞎,你倒了幹啥?”
何琳語氣平靜,但態度堅決:“我要喝新的,昨天剩的沒胃口,看著就想吐!”本來她以為婆婆會跳腳吵呢,至少會張口來句:“想喝新的你自己弄吧,侍候不好你了還!”
令人驚異的是婆婆什麽也沒說,直接到廚房做飯去了。何琳呆了一下,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變得敏感又矯情?好,老太太出來時,先給她個微笑。她昏昏沉沉坐了好一會兒,婆婆出來了,端了一碗稠麵湯,裏麵有數不清的麵疙瘩,然後又端上來兩隻碗,一隻是鹹菜,另一隻是黑黑的半碗可樂狀的東西。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2)
婆婆語氣極盡和藹溫柔,指著那隻黑湯碗,“來,先喝這個吧。”
何琳馬上報之一個燦爛的微笑,問了聲,“什麽呀?”
婆婆信心大增,“好東西,喝了吧。”
何琳有點疑惑,“到底是什麽啊?”
“喝了再給你說。”
何琳左看右看,又對比了一下婆婆的反常態度,堅決不喝。
婆婆急了,“喝了吧,不喝怎麽生兒子?”
何琳馬上離開了桌子,指著那碗來曆不明的東西,厲聲質問:“到底是什麽?你讓我喝什麽?”
“秘方!祖傳秘方!生兒子的祖傳秘方!”
何琳端了那隻碗轉身噌噌上樓了,一會兒下來,沒事一樣坐在桌前吃麵疙瘩。
老太太納悶:“你給端哪裏去了?”
何琳聲音冷冷的,“你放心,藏起來了。”
“祖傳秘方你藏起來幹啥?”
“回來讓你兒子喝!”
“俺兒子喝了中啥用?孩子又不在他肚子裏!”
“不在他肚子裏他才得喝!”
婆婆給繞糊塗了,“你生不出兒子咋辦啊?你大嫂喝了才生出大龍的……”
何琳勃然大怒,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生不出兒子也怪你兒子沒那本事,回來你問問,他為什麽就貢獻不出Y染色體!”說完端起麵疙瘩上樓了。
喊了兩嗓子,撕裂的聲帶有點疼,氣消了少半,還有一多半沒下去,氣呼呼地上床睡覺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做夢似的,防盜門有聲響,傳誌下班回來了,被他媽拉著拽著不讓上樓。何琳立馬跳下床,跑到樓梯上,果然看到老公正被婆婆拉到客廳沙發上,竹筒倒豆子般密密匝匝小聲說著什麽。於是清了清嗓子,倍幹脆地叫了聲:“傳誌,你上來!”
一分鍾後,傳誌屁顛屁顛地上樓來。何琳在想這一分鍾裏婆婆在他耳朵裏灌了什麽?於是指著桌子上的那碗形跡可疑的黑水說:“你想不想喝這碗能生兒子的祖傳秘方?你不想喝我就拿到相關機構化驗去,看看裏麵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傳誌一聲不吭,端了那碗直接進了衛生間,“嘩”倒進馬桶裏,衝幹淨,出來了。
何琳氣蒙了,大聲吼叫起來:“你什麽意思?共犯!謀殺共犯!你他媽生不出兒子還不怪你自己沒本事!你倒了幹嗎?為什麽不去化驗看看你媽是不是謀殺我?!一屍兩命,正合了你們的意了!”
傳誌小聲而嚴厲地,“閉嘴!”
何琳跳了腳,“就是不閉!”
話音未落,婆婆激憤的聲音傳來,“傳誌,你別攔她,讓她化驗去,看看俺是不是黑了心謀害她!不知好歹的東西,讓你生兒子是害你呀?還不是為了你們將來生活得更好點!自己肚子沒用,還賴這個賴那個,賴得了別人頭上嗎?”
何琳兩步跳到了樓梯上,居高臨下與婆婆隔空對罵:“誰不知好歹的東西?你才是!倚老賣老,不知臉皮厚!我生兒生女關你鳥事?我愛生什麽生什麽,生隻豬,我樂意!”
婆婆冷笑三聲,“生隻豬?生隻豬你試試!有那能耐生個豬殺了吃肉嗎?叫喚比誰叫喚得都響,一個豬羔子你也生不下來,不是俺激你,嘴尖福薄,沒那命!”
何琳普通話字正腔圓,卻沒婆婆口才溜,一下給氣蒙了,想不出下句該說什麽,先將一隻鞋子踢下樓,人就往下衝,一下子被後麵過來的傳誌給抱住了。何琳轉身與他打,“拉我幹嗎?剛剛你媽說的是人話嗎?咒我的孩子,我要與這個老不死的拚命!你他媽拉我幹嗎?”廝打中還是被老公抱著拖進了房間。憤懣中,何琳聲嘶力竭地喊出來:“滾!都滾出我的房子……”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3)
然後門哐地一聲關嚴,嘶啞的聲音被隔斷了。
老太太氣得渾身哆嗦,轉身就向門外走,都走到門外了,被疾步趕上的兒子一把又拉進來,“娘,你幹嗎呀,還嫌家裏不夠亂嗎?”
老太太嘩閃出來一臉老淚,“兒啊,你也看到了,罵也罵了,就差一步打到身上了,侍候還遭人煩,你娘在這裏還啥意思?俺這都不是為你嗎?擱大街上的路人,誰愛管她呢!”
傳誌把一把鼻涕淚兩行的老娘拖回房間,關上門,踱了兩步,不無埋怨地,“娘,你說你為啥非給她那碗黑水喝?”
老太太哀怨地瞪了一眼兒子,“萬一你生個閨女咋辦?”
“生閨女那也是天注定的事,正懷著,改變不了啦!”
老太太很篤定:“這祖傳秘方就能改變能——逆轉!”
傳誌呆了一下,沒想到大字不識一筐的老娘能說出有點文化和科技含量的“逆轉”這種非大眾化的詞,看來沒少研究啊。“這是封建迷信你知道不?”
老太太僵著臉,“俺沒喝那麽多墨水,啥也不知道,隻知道凡是喝了這祖傳秘方的藥,都能生兒子!你大嫂也是喝了才生了大龍的!”
“娘啊,那是巧合!”
“咱家再巧合一回也行啊!”
傳誌苦口婆心,“你不知道——根據科學研究,沒有後天‘逆轉’一說,都是捕風捉影的事!今天這事,追根問底,還真怪不了何琳。相信你兒子吧,這來曆不明含某些不知名化學成分的東西還真不能瞎喝!知道不?感冒了,醫生都不讓孕婦吃感冒藥,就怕對胎兒有不良影響!”
老太太依然嘟噥:“想當年俺懷你兄弟姐妹五個的時候,還不有啥吃啥?哪有啥忌口的?現在科學越來越先進了,又怕這怕那小心成這樣……”
“行了娘,這事到此為止,以後不要再提這事了。何琳不是懷著咱家的小寶寶嗎?您就大人大量,不跟她一般見識了,以後什麽也不提!”
老太太還是很聽兒子話的,但依然不解:“她怎麽說生不生兒子不關她的事,關你的事?你怎麽了?”
傳誌有點尷尬,有關染色體配對的事兒又給她解釋不清,隻得糊弄,“你不懂,以後再告訴你,複雜得很呢!”
“那現在懷的是閨女?”
“說不定呢,可能是第二個大龍呢。”
剛安撫了這個,回到樓上,傳誌看到何琳正在啃麵包,啃得津津有味。氣氛不錯,忍不住用軟話敲打一番:“你啊,現在脾氣大撒把了,知道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何琳冷笑,“幹嗎?剛才你媽沒吵過我,報仇呢?”
“嗯,我媽都哭了。”
“我沒哭,你不平衡啊?”
傳誌語塞,“小嘴巴越來越會說了,不是在吃著嗎?我就說你一句還不行了?剛才在樓下我狠說我媽了!現在說你吧,能不能得饒人處且饒人?怎麽說那也是我媽,是長輩,行為方式不當,但目的是好的,為了我們好!你咋就不能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咱兒子爹的薄麵上忍讓兩句,少說兩句呢?今天我要不在,你們是不是又扭打在一起了?最後又弄得無法收拾?”
何琳哼了一聲,已不吃這一套了,“怪我是吧?她在咒我孩子呢,為了我的孩子我能與任何人為敵!”
“看看,又激進了吧,雌性激素分泌過剩,還‘敵’、‘敵’的,你老公可是你‘敵人’的兒子啊,你在給你‘敵人’生孫子呢,手心手背都不分了你!”
何琳不理他,拿起手機發短信。一會兒跳下床,套上衣服往外走。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4)
“幹嗎去啊不讓親愛的老公陪著?”
“吃渴了,找點稀的溜溜縫去。”何琳已經下樓了。
回娘家。鬱華清從新西蘭、澳洲取道香港回來了,在香港買了好幾件時髦的孕婦裝,正在姐姐家派發禮物呢。
那小衣服太好看了,純棉,泡泡袖,都是粉藍粉黃粉紅的嫩色係,寬鬆、舒服又可愛得要命。吵架吵贏了——打個平手就算贏了吧,主要是老公向著自己了!像得了豐厚戰利品似的,心情倍好,一穿上新衣服,便大呼小叫起來,與小姨熱烈擁抱後開始喝老爸煮的粥了。“寶貝啊,你婆婆小樣的沒給你臉看氣受吧?”鬱華清看著外甥女的吃相,由衷懷疑。
“哼,倒想給我看呢,被我頂回去了。士別三日,吾已非吳下阿蒙!”何琳超級牛,“這個愚昧到家的老恐怖分子,還哄我喝什麽能發生逆轉鐵定生兒子的祖傳秘方藥水,好一頓吵,把她吵哭了!她兒子還哄了半天。”
鬱華清打著響指,“這個封建老太太,重男輕女,五迷八道,治她兩次下次就長教訓了!”
鬱華明看著女兒和妹妹一唱一和,趕緊熄火,“別那麽渾身是刺,怎麽也是老太太專門趕來照顧你,知人家點情,別像人家欠了你似的!一個老太太一輩子種地沒見過外麵的世界,有點落後迷信思想不足為怪,不信就是了,別針鋒相對地吵架,你讓傳誌在中間怎麽做?”
“他怎麽做?這一切還不是他自找的?忠孝想兩全,本是兩家人,非拉著並入一家,左右沒臉,裏外不是人,不正是這種二十四孝子想要的結果嗎?你管他在中間怎麽做呢,天下難當糊塗蟲呢!”鬱華清的絮叨。
老何突然想起了什麽,“我在電視上看過,河南一些農村流行一種藥水,婦女喝下去,能生多胞胎,前幾年那幾個村子經常一家四五胞、五六胞地上新聞,那孩子生下隻有斤把重,一個大信封就能裝進去,的確是男孩偏多……”
鬱華清叫起來,“哎,想起來了,叫什麽催卵劑,生小孩就像生豬仔似的,一窩好幾個,那小孩胳膊都跟手指頭一樣細,嚇死人。沒幾年的事,就是不知長大後智力怎麽樣,別一窩傻子、神經病,跟豬似的,男孩倒是男孩,就是光知道吃……”
何琳嚇了一跳,心道:這死老太婆,想害死我,幸虧是懷孕後,要是孕前,生出一窩人工操縱的傻孩子該怎麽辦啊!?
15
老太太從早市一個俗家和尚手裏買了一個粗製濫造的瓷菩薩,俗豔的口紅,不怎麽合比例的纖纖玉手裏捏著一隻不那麽順溜的水淨瓶,裏麵插了幾枝綠塑料柳枝。反正怎麽看都無法讓人生出敬畏之心。
老太太把它供奉在自己房間的窗台上,早晚一炷香,兒子上班走後虔誠地敲木魚,當當當,繁密無盡頭的聲音讓樓上的何琳每分鍾心跳兩百下,頭痛爆裂得要撞牆,撞到眼冒金花才舒服。她為此氣衝牛鬥,第一次敲開了婆婆的房間,“沒法睡覺,不敲了行吧?”
婆婆停下手中的木魚,眼皮都沒翻,“求人不如求天,俺在求俺第二個孫子。”
“有用嗎?”
“人在做,天在看,有用沒用做了再說。”
行,何琳在屋外溜達了多半天,等傳誌一來,立馬告狀:“讓你媽別敲那個破木魚了行嗎?北方哪有在家供神的?連我小姨這樣的大俗人都從來不供,她說請神容易送神難!把咱家當廟了怎麽的?”
傳誌對老婆、母親的爭執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民不告官不究,現在有人告了,平衡被打破了,他這隻蝸牛就得出麵了。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5)
兒子到了老太太屋裏,進門和觀音菩薩對上臉,三隻香在嫋嫋冒著青煙。還別說,這個從小學裏就受無神論教育的青年才俊還真有點不能適應。
“娘,你把菩薩弄家裏來幹啥?”
他媽很平靜,“求菩薩再給俺添個孫子!”
“迷信。有用嗎?”
“有用沒用俺問心無愧!”
“天天敲木魚,何琳睡不著覺。”
“誰說俺天天敲了?自己心裏沒事怕什麽木魚?事多的!”
“以後少敲吧,裝神弄鬼的事少做吧,在自己家裏,你兒子可是國家公務員呢!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傳誌也覺得母親這一次過分。以他對母親的了解,雖然有點迷信,也不至於要把菩薩供在家裏做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吧?有點奇怪呢。
不過何琳並不奇怪,從第二天傳誌一上班,樓下的木魚聲又敲起來時就明白了,婆婆在老公麵前失寵了,找不到由頭,以歪門邪道奇技淫巧之術出奇製勝呢!哈哈,不敢在兒子麵前敲,專門惡心她,還帶著“求觀音送子”的大帽子,不過是與兒媳爭奪話語權爭取地盤爭奪對這個家裏唯一男主人影響力的一種心理戰術而已。女人,不管她十八歲還是八十一歲,心裏也不過那點小九九,用對生活的諳熟和豐富的沉澱為自己爭取更有用的東西罷了。窺探到這一點,何琳驀然覺得自己強大了許多,對婆婆的小把戲也居高臨下藐視起來,甚至有點小小的得意和同情,說到底是一個得仰望兒子爭取到最好的生活條件的老女人罷了,身體和心理都衰落到很可怕的境地了,一戳即倒的稻草人,根本不必與她一般見識。
不過那木魚雨點般的密集聲也太可怕了,一度令她坐在臥室溫暖的床上恐慌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是一種宗教幻覺般的心理暗示,甚至是一種神經戰,讓人瞬間失去理智,陷入抓狂。
不過到底何琳在精神上戰勝她了,一度聽到自己滿意的笑聲,響徹雲霄,驚得天上的鴿子都劈裏啪啦掉下來,血淋淋地砸碎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她捂上耳朵,挪過去打開電腦,用高音量讓魅惑男高音vitas亮開那尖銳高亢、響遏行雲之音周而複始地唱《星星》、《歌劇2》、《俄羅斯岸邊》,瞬間把下麵的木魚聲壓到地下室去了。狠著心,何琳聽了多半天,聽到頭疼欲裂、胃翻難受也在所不惜。以暴製暴嘛。
老太太這一著又算體麵地輸了。除了二人較勁,外人並沒有真切地看出兩人內鬥的彼消此長,而且老太太還有一個殺手鐧:做菜。每一個母親對兒子保持的最終極的影響力除了血緣便是對其胃口的塑造。她培養了他的口腹之欲,這一點怎麽想怎麽像個陰謀,使她在以後的歲月中還能時時占據他心中最可靠甚至最核心的位置:你每天得餓啊,你每天得吃飯啊,這時你會想起誰來?
這一點何琳承認落了下風,好在男人除了胃還有更重要的生殖係統,這一點沒有比妻子更合法更端莊也更勝任的女人了。何琳無需跟她爭,不然就陷入好友小雅和她婆婆那場更深沉更像陰謀的心理戰事了。她隻需要恰到好處地點到為止就行了。
傳誌下班了,婆婆在廚房裏又燒了幾樣拿手好菜,可不像以前豬食似的了,油放得多多的,香,一巨盤一海碗地盛上來,現在也學標致路線了,少而精,樣式多,且都是兒子愛吃的。看來看電視有長進啊,端上桌子就等於接管兒子了。
何琳可不想到了床上再接管老公,更不想到了床上老公的腦袋還停留在美味的餐桌上。這年頭社會分工發展迅速,掌握拿手好菜甚至以此為職業的比比皆是,哪個男人沒養成嘴大吃四方的胃口?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6)
因此那親愛的人一進門,可愛的嬌妻就先於老娘蹭上去,先啵啵左右開弓啄兩下,然後吊在老公胳膊上,撒嬌弄癡說餓死了,饞得流口水了,想吃火鍋想瘋了,又不貴,嗚嗚,然後撅著小嘴巴等著官人英雄救美帶路。
此時就這個男人最幸福了,兩個女人想方設法拉攏他並為此競相提高服務的花樣和質量,他因此陷入家庭和美和天倫之樂的臆夢裏,當然誰的服務質量最高、最用心良苦、最能討得他心軟之處,就跟誰走了。
留下老太太一人麵對做了一下午佳肴的桌子,也無限傷懷,誰讓那是自己的兒子也隻是兒子呢!暫由他去吧。不過婆婆的生存之道遠較年輕的媳婦窄,除了掛著兒子別無他法,隻能寄求於下次,做得更好更細心,補回來。
以何琳的智商,一對一,專心致誌地與婆婆打對攻,玩這種爭寵遊戲並不一定輸,以前沒經驗,感覺不到有這種技戰術,常像生瓜蛋子被婆婆提捏在手心裏。現在她知道了,你不能把婆婆當單純的婆婆和長輩,當一個時時事事與你爭寵、爭老公、爭地盤、爭女主人地位和話語權的對手你就找到了製敵之道,也欣然發現了自己的優勢、劣勢和敵人的優劣勢。大部分時間,你手裏的王牌和可利用資源要多得多,隻要操作得當,再擠她也擠不進傳統上她一直夢想和仰望的舊社會大家庭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去。實權,隻要你不放手,會一直在你手裏。
因此何琳擺好站位,以最佳姿態和心理迎接婆婆的下一招。反正不上班,時間和精力有的是,白臉紅臉都奉陪。
不過讓她失望的是,婆婆的過招日程表讓一突發事件給打擾了。二十一歲的小叔子王傳林打來電話跟老娘要生活費,雖早已成年了,依然那麽心安理得的要法。老太太也覺得這是義務,更有轉嫁義務於他人的理所當然。
“俺哪有錢?跟你哥要!”
這個“哥”,一般指二哥。
“我哥說目前手緊,二嫂懷孕了,不上班了,開銷大,暫時給不了。”
“該上班不上班,天上掉錢啊!你也是,錢花得忒快,不能緊著花啊!養你到八十啊?去,跟你妹紅霞借兩個。”
裏麵沉默了片刻,“說了,她也沒錢……”
“你說先借借,以後還她!”
“我說借了,她說沒錢!”
“……咋都沒錢了?”老太太有些納悶,轉身給小閨女打了個電話,悠揚的《致愛麗絲》後很久,對麵才響起了像是機械的嘈雜聲。女孩喂了半天,總算找了個比較安靜的地方與母親通電話。
“紅霞,你三哥沒錢了,跟你借點,你咋刺蝟似的不借他?”
女孩有些激動,語速有些快,“誰說我沒借給他?這兩年從他上大學裏裏外外給他快兩萬了,還不算高中花我的……”
“他是大學生,畢了業掙了錢還你!”
“懸!我沒指望他還,隻求他現在不要找我要錢了,欠他似的!上個月剛給了他四百,這個月才幾號,又要!我一個月累死累活、每天幹十幾個小時才掙一千塊錢!哪天晚上十二點前睡過覺?”
“他咋花這麽多……”
“談女朋友啊,請人家吃飯啊,再多也填不滿無底洞!”
嗯,問題出來了,老三這幾個月花錢多半是因為談戀愛了。老太太又給三兒去電話,談戀愛花錢還給家裏要?還談它幹啥?和誰談的呀?老三磨磨嘰嘰一陣後,說實話了,和一個不同係不同班的老鄉談的,姓甚名誰、家裏狀況也一五一十說了。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7)
老太太勃然大怒,立即從與二媳婦的微觀競爭擴大到對未來三兒媳婦的宏觀調控上,“啥?找了個農村的?三兒啊,三天不揪著耳朵交代你你咋就憨完了,沒一點大人心眼呢?你還在上學階段,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掙獎學金一門心思想著玩想著和女學生談戀愛?你哥你妹辛辛苦苦掙幾個錢哪能這樣瞎花?看著是倆錢了,吃一桌子菜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窮,掙不了幾個錢,你出去兩年就忘了咱家是啥樣的啦?聽你娘的,這個戀愛不能談,又花錢又耽誤學業,沒一樣好——啥?還是老鄉,咱西邊村裏的,不行!咱不能願意,長得再俊也不能願意!俺供你上大學的目的你忘了不?就是讓你有知識有文化在城裏安個家,你找個農村的考慮後果了沒?農村人負擔重,將來掙倆錢還不夠填窟窿的,多半輩子翻不了身!你工作了不能再找啊?一起上班的一個公司裏,挑個小閨女,有門有戶,也靠點譜!你別不聽俺的,知道不?俺今天給你下達命令,你要不聽俺的以後你別回家,也別認俺這個娘……”
老太太氣得不輕,傳誌回來後,就一五一十地絮叨給兒子聽,什麽老三不聽話,野了,竟然在學校裏談起了戀愛,和咱鄰村,西林家,林三孬的大閨女好上了。你還知道西林家不?就是小樹林西邊的那個二十幾戶的小莊子,現在樹都砍了,從這邊的大路上能看到那邊,都窮得要死,還不如咱王家店,咱王家店地多。他們按人頭每人分八分地,前幾年年年都有出去要飯的,這林三孬就背著口袋出去討過飯,穿得叫花子似的,跑得遠遠的,跑近了,鄰裏熟人啥的,嫌丟人。挨家挨戶求爺爺告奶媽,喊人家大爺大娘,給口吃的吧。要三天背著多半袋子饃饃頭窩窩頭回來給四個閨女吃,那些年可沒少受罪。他家大閨女還真爭氣,也能考上咱家老三上的大學。怪不得前一陣子俺去地裏薅草,地頭碰個臉對臉,她家裏的,一臉黢黑的老娘們招呼俺,說她大閨女與咱家傳林是同學,還高咱一年,坐火車啥的,一同來一同往,能有個照應……這俺都沒多想,原來他們早有這個點了!傳誌,這門親咱不能答應,讓老三躲那閨女遠點,千萬別碰人家,碰到身上揭不下來!林三孬家忒窮,老大上大學,聽說還有兩個妹妹念初中和高中,另一個妹妹去青島打工了,掙錢供她們上學。這一家子負擔忒重,擱一般人家都擔不了。倒是三孬家的閨女都俊是真的,個個鴨蛋臉大眼睛,水靈靈洋娃娃似的。
傳誌說:“讓他自己選吧,你別摻和。”
“不能讓他自己選,他懂個屁!一天鋤頭沒摸過,就知道吃飽不餓。小孩子家,哪知道裏麵的利害,林家的重擔他擔不了!”
“當他擔不了時不就知道了?”
“說的啥話?那不行,俺不能讓俺兒走這個彎路。他耳根子軟,那個小閨女肯定說好話迷他了!不行,這幾天俺得去一趟武漢,揪著他的耳朵給他說清楚!”
傳誌對母親表現出的力量有些驚訝,“喲嗬,還真去呀?華中的門能摸到嗎?”
老太太不屑地哼了聲,“還別嚇唬你娘,下了火車站,俺沒嘴不會打聽啊?俺不會給老三打電話呀?放心吧乖乖,在北京沒迷過,到武漢也走不迷俺!”
這娘倆沒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看上去很親密,何琳有意見了,這死老太婆隻要有時間,肯定有辦法把兒子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養婆婆就像養狼似的,凡事以她家的芝麻粒為準,防媳婦就像防賊似的。不過你隻要防,就有偷聽,還不如在客廳裏都大大方方說出來,別人興許沒這個摻和的興趣。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8)
傳誌上來了,何琳說:“你媽還真要幹涉你弟弟的婚戀自由呀?”
傳誌:“嗨,我媽年紀大了,想起什麽就是什麽,隨她折騰去吧。”
“你媽真在華中大學門口打滾撒潑,找人家校長什麽——你別不信做不出來!”
傳誌一呆,沒想到老婆在惡心他,“不會吧?”隨即又從床上爬起來,“我得告訴她不能去……”
何琳摁住他,“婆婆大人怎麽可能這麽做?想哪裏去了。她老人家願意去,說不定是想老三了,天天在下麵,又要煮飯侍候你兒子又要敲木魚念菩薩,也挺累的,去武漢散散心也好。”
傳誌一想也是,對老婆學起豬頭樣,大手擺在耳朵上招風。何琳甜膩膩的,“你說你媽吧,娶個鄉裏鄉親鄰居的俊閨女怎麽了?人家窮,你家又富了?怎麽就非拆散人家?”隨即又歎氣,“這一對苦命的小鴛鴦,大棒底下要各自飛了,多慘!當年你媽怎麽就沒棒打咱倆呢?”
傳誌也歎口氣,“你不明白農村的情況,家裏隻要走出一個大學生,有機會改變命運,其他人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緊抓不放……”
“就像你家一樣?”
傳誌打了個寒戰,忽地坐起來,臉色都變了,“你什麽意思?我沾你光了?我家人沾你光了?都沾你什麽光了?”
何琳冷笑一聲,“那你怎麽不娶個你鄰村的同學?”
傳誌梗著脖子,“我有鄰村的同學嗎?”
“你弟弟有,他要不要娶?”
傳誌瞪著眼喘氣。
何琳輕輕一笑,“是你媽不讓吧?你媽當初怎麽就沒反對我嫁給你呢?”
傳誌青筋暴起,手指指著何琳,“你、你別過分!不要以為你懷孕了就可以一再挑戰底線激怒我……”
何琳舒舒服服地躺著,根本不怕他,“你呀生什麽氣,被人揭短了也無須擺出氣急敗壞心虛的樣子。我隻是提醒你,你家人很多時候都沒擺正自己的位置,你能不能跳開用一種比較公平公正的眼光打量一下,而不是你媽兒子的眼光?你被你媽綁架了都不知道,在她身上,你不能長長第三隻眼睛?比如她自己就是女人,還變本加厲地歧視女孩,比如她本身就很窮,還嫌別人貧寒……”
那一晚傳誌什麽也沒說,既沒冷淡她給個大後背,也沒親熱地變成勺子,而是仰麵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看了好久。
但婆婆還是如期去了武漢,心急火燎的,晚了人家姑娘會賴上她兒子似的。傳誌給買的火車票。
16
婆婆走了,沒人煮飯了,何琳很高興,那就自己煮,放點米放點水,夠喝一天的就行;想吃菜了,帶上錢去火鍋店吃一大盤鮮葉子。吃飽喝足了,進了婆婆的房間,先給觀音鞠三躬,賠不是,“神仙姐姐,我家廟小,香火不盛,怕委屈了您,給您挪個地方,找個真正一心虔誠禮佛的,您別在意啊,我可是一心一意為您好!等我將來有時間讀佛經了,一定再把您請回來!”
然後把觀音像、木魚、香什麽的,一塊兒裝入一個還算精美的紙箱裏,抱到外麵屋前屋後地轉了轉,看到胡奶奶的孫女甜甜了,送給她,讓小姑娘轉給她奶奶。
終於把神請出去了,回來後一邊如釋重負一邊不安,觀音不會怪罪吧?婆婆這個死老婆子真是欠,沒事非自己找出事來!神仙就是那麽容易往家裏請的?以前可以不屑一顧,可以敬而遠之,現在腹中有未出世的孩子,那種冥冥中不可預測的人事和因果是那麽容易置於腦後的嗎?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19)
每個人心中或隱或現都有一種源於神秘感的宿命情結,尤其是本身情緒最薄弱最易波動的時候,隻要有個火星引著,就有慢慢放大控製你的思維和情緒的傾向。人有時就有一種邪性,捕風捉影,自從送走了觀音,何琳內心深處一直處於隱藏狀態的神秘和恐怖因素被激活並引導了出來,與子宮內那個正在形成的小生命有了奇特的聯係,她感覺出有一種聯係,黑暗中有一張惡毒的臉孔正不懷好意地看著她腹中已在發芽的一粒種子,眼光像刀子一般咒罵這粒種子——她在看電視、煮粥,或站在窗前眺望大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時,就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這種毒辣的詛咒和目光,一個激靈,出一身冷汗。並且這念頭像著了魔一樣,鑽進了她的腦袋裏,大白天象發癔症一樣,思維能突然中斷被截走,如蒙太奇手法。
傳誌也發現了何琳這兩天神色不對,魂不守舍、戰戰兢兢的樣子,一會兒要哭一會兒要笑,很納悶,懷孕會使女人心情不好,神經也要跟著不好嗎?直到一天夜裏他才知道出了大問題——大概淩晨三點,何琳從床上坐起來摸著肚子大哭,那聲音那勁頭讓人頭皮發麻。
傳誌擔心死了,哄她:“怎麽做噩夢了?有我呢,我打它!”
何琳上氣不接下氣,“我看見咱們的孩子兩個腦袋,後麵還拖著一個長長的尾巴……”
傳誌氣,“哪那麽多不吉利的,想什麽呢?別胡思亂想了!”
何琳對他咬牙切齒:“還不是你惡毒的媽,招來神靈外鬼詛咒我的孩子,你們一家子都惡到家了……”
傳誌又氣又驚,“你都沒事瞎想些什麽啊?我媽都不在這裏了,怎麽又得罪你了?捕風捉影也沒這個捕法啊!”
準媽媽卻很篤定,“還有臉說,我都聽見你媽敲木魚了,當當,當當,還敲,還敲!”
傳誌有點怕了,“……哪有聲音啊?沒敲啊!”
“現在不敲了,剛才我就聽見她敲,樓梯下麵的影子呼啦啦往上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何琳說什麽也不在家住了,說那種聲音指不定又在耳朵眼裏響起來。傳誌沒辦法,請假陪老婆回了娘家。
老何夫婦聽了何琳的噩夢,有點怪女兒意誌薄弱,疑神疑鬼,胡思亂想,同時也抱以理解之心,第一次做母親嘛,緊張是免不了的,也都沒太當回事。也沒太多時間陪她,就上班去了。
鬱華清接到姐姐電話,就顛顛跑過來陪外甥女解悶,但一見何琳神經兮兮的樣子,也大吃一驚,問清了情況,大罵傳誌的娘老糊塗,牛鬼蛇神是那麽容易往家請的嗎?你請進來怎麽送出去?而且請不在你自己家請,在兒媳家請,沒腦子的老東西!
鬱華清多明白的人啊,知道外甥女這是心病,入了腦子轉不出來了。於是帶著她去潭柘寺燒香拜佛,舍了一些香火錢,求了一串念珠,回來了。
何琳心裏的結還是慢慢解開了。老何夫婦很高興,真的擔心她是抑鬱症呢,現在人生活壓力大,患抑鬱症人群比例並不低。
傳誌也很高興,他在小心翼翼且艱難地陪著老婆熬著孕育生命的周期,好在風波平息了,一切又好轉起來。
雖然不停地吃,不停地吐,何琳心情卻大好,又能去火鍋店吃大盤青菜了,正常的生理反應還都在情緒控製之內。
17
一天下午,她從超市提著二斤小西紅柿慢悠悠回來,一進門,喲,老妖婆回來了,在客廳看電視呢!腦袋瞬間空了一下,好像看到東西風對刮枝葉亂擺的情景,即:一種戰鬥的前奏。婆婆這個滿臉幹成核桃皮的老太婆像緊張不安因子的LOGO,預示不平靜生活和明爭暗鬥的開始。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0)
正因為有情緒頂著,媳婦沒說話,也沒禮讓水果,而是提著直接上樓了。婆婆也沒說話,隻是乜斜了下媳婦的背影,不屑。
晚上,多重角色的傳誌回來了。這個男人累啊,一邊兢兢業業地工作,一邊辛勤地念碩士,一邊又要小心陪侍有孕在身的妻子,又要時時擔心婆媳兩人一不留神互掐起來,天天提心吊膽!
婆婆看到兒子,傷心事有了訴說對象,娘兒倆一邊在廚房做飯,一邊討論著家裏的大事。何琳雖不屑,到底好奇嘛,一改以前鬼鬼祟祟的偷聽狀態,拿了個小棉墊鋪在樓梯台階上,幹脆一邊吃小西紅柿一邊正大光明地聽。
“傳林聽你的?”
“不聽?敢!打斷他的狗腿!你們哥幾個哪個不聽你娘的也算不了完,也肯定落不了好!”
“聽你的,你還拉個臉幹嗎?”
“紅霞這個小死才,氣死俺了!俺拉把大的兩個閨女,沒一個好東西!你姐當初要死要活,不聽俺的,落到個今天在外麵漂著的下場。紅霞又是一根筋,撅嘴的驢犯倔,死催的,哭著鬧著非跟一個南蠻子窮種過日子!說話起秧子掛葫蘆,滿嘴裏跑舌頭,聽都聽不懂!家裏還有個病歪歪的老娘,爹無用拉才、架不住事的人,三間瓦屋頭天上下大雨屋裏下小雨,上輩子犯了啥事了這輩子非要進這樣的人家?都他媽的死心眼子一腦袋狗屎,蒼天也沒長眼把這個死妮子打雷劈死俺也不用跟著二回煩心了……”
“娘!”傳誌尖厲地叫了一聲。
“罵!罵死她!天上也不打雷劈死這個不長窟窿眼子的瞎貨!跑不了跟大妮子一樣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給俺丟人現眼!還嫁那麽遠,有個啥事能叫娘家知道?讓那一窩子窮種淹死在糞坑裏咱也別心疼!”
傳誌待母親發泄完了,勸道:“生氣、罵都沒什麽用,你得好好給她說,把利害關係擺清——”
“俺咋沒說啊,在你兄弟那裏俺在街上的長途電話裏把所有好話都說盡了,她豬油吃多了糊了腦門,一頭栽進去什麽也聽不進了,俺氣得要抓住她掐死她!也別活在世上惡心你娘了,想死到哪去死哪去!”然後對兒子,“你去登報,俺要和她脫離關係,以後她的死活與咱們無關!”
傳誌淨手出來了,估計是想打電話吧,扭頭看到何琳,就那麽瞬間尷尬了一下,有點惱羞成怒的意味,但什麽也沒說很快恢複了常態。何琳也有點小小的尷尬,心裏還是得意洋洋的,裝著臉皮厚厚的,什麽也沒放心裏去,站起來,一手提棉墊一手提小西紅柿悠悠搭搭上樓了。走到門口又定住,側耳傾聽——
傳誌在撥電話,長長一串,足足一分鍾,又是IP號,又是區號,又是電話號碼,終於說話了,“紅霞啊,我,二哥。你怎麽回事啊……把咱娘氣得……好好說,嗯,你也是,人生大事怎麽不先征求家裏人意見呢?娘有事想不開,你沒大哥二哥呀?什麽都先斬後奏,你一個女孩子跑那麽遠,懂什麽?知道保護自己嗎?讓人騙了怎麽辦……”傳誌開始還矜持,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冒火,然後啪地掛斷,下麵沒聲了。
何琳籲了口氣,看來紅霞闖禍不小。
晚飯,老太太沒吃,回屋生悶氣去了。何琳心說連觀音菩薩也顧不上了吧,哈哈。傳誌悶聲不語吃了兩碗,就何琳快快樂樂細嚼慢咽享受了晚餐,然後顛兒顛兒地上床睡覺,倒想逗老公來著,怕他再惱羞成怒。嘿嘿。
第二天,傳誌上班走了,何琳正撅著屁股睡大覺,電話來了,還是個長途,對020的區號愣了一下神,接通,裏麵傳來細細而膽怯的聲音:“嫂子嗎?我是紅霞……”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1)
何琳一下子全醒了,一骨碌坐起來正兒八經聽電話,“紅霞,出什麽事了?”
裏麵躇躊了一下,娓娓道來。這麽說吧,紅霞十六歲到了廣東打工,開始在一家領帶廠工作,月薪五百塊一個月,季發,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工作強度相當大。第一次出遠門,由於水土不服,小姑娘病是免不了的,在工廠簡陋的宿舍躺了三天三夜,工廠開除了她,錢也沒給她結清。走投無路的小姑子頭重腳輕在街上瞎轉,一家一家找工作,人家嫌她有病,不要。紅霞隻想先找個宿舍,看好病再上班,但沒有一家工廠主管人員答應。這個時候,當地一個叫小雨的男孩給她介紹了一個工作,就是現在這個木雕廠,小雨因與主管沾點親帶點故,讓她先住進了宿舍,病能好,就留下幹活,病不好,到時候再說。
紅霞正值青春年少,也沒什麽大病,水土不適應而已,加上吃東西吃壞了肚子,又不太舍得去醫院花錢,並不是一時半會好不了。一針抗生素下去,第二天她就奇跡般能進車間上班了。上班後的紅霞對小雨非常感激。小雨是當地人,身材不高,個頭略顯單薄,皮膚不像北方人顯白,有點黑不溜秋的,加上學曆一般,掙錢不多,當地一般姑娘還看不上他。紅霞是北方姑娘,性格開朗,身材不矮,長相也水靈可愛,加上心靈手巧,倒受工友們喜愛,其中不乏追求者。一個遠離家鄉千裏之外的小姑娘的確需要人關心照顧,車間的流水作業枯燥乏味,千篇一律,如果沒有愛、希望和歡樂作點綴,再堅強的人也熬不下去。
紅霞與小雨戀愛了,像野百合雨後石頭縫隙裏探出頭,看到了春天的綠影。在繁重勞累的工作之餘,兩人訴說衷腸,憧憬未來,互相關懷和鼓勵。紅霞自從到了廣州,過年過節就沒回過家,一是路途遙遠,路費是一大花項;二是家裏孩子多,好像缺她一個不顯缺,多她一個不顯多;沒有人說想她、過年特想見見她,回不回倒也無所謂了。但與小雨確立戀愛關係後,她成了另一個家庭大年三十的常客。小雨家裏窮,是廣州郊區底層的貧困戶,媽媽身體不太好,一年中有半年在生病;父親無技無本,到處找點零散雜活做;小雨在工廠裏掙些錢常貼補家用,三口之家就勉強維持著。紅霞的加入給這個單調沉悶的家庭帶來了變化和希望,她靈動、手巧、勤勞,加上愛笑,每個人突然覺得有生氣,有快樂,有想頭了。這個家庭每個成員對這個北方來的孤單女孩非常好,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心疼和愛護,有好吃的給她留著,下雨了給她送傘,他們希望她能留下來,和自己的獨子好好過日子。四年中,紅霞生過病,闌尾開過刀,所有的病痛都是這個家庭每一個成員陪她度過的。
一年前,她和小雨同居了,出於謹慎,一直非常擔心,但半年後還是不小心懷孕了。小雨和他父母都非常希望把孩子生下來。紅霞比較保守,覺得要生就得結婚,未婚先育有點丟臉,有婆家也就名正言順。小雨及家人也十分讚成,隻是紅霞剛滿二十歲,未到法定婚齡,但可以先辦婚宴儀式,年齡一到馬上補證。擺婚宴需要新娘娘家來人呀,顯得莊重正式。紅霞從沒把在廣州交友的事告訴家裏人,家裏人也從沒過問過她,現在突然來了個奉子成婚,難怪王老太太勃然大怒,要她立即打胎還要打斷她的狗腿。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2)
何琳全聽明白了,都不敢馬上下結論,這紅霞的婚姻怎麽與青霞的異曲同工?都是未婚先育,都是在千裏之外生米煮成米粥了再通知家裏人,難怪老太婆那麽敏感。
“紅霞,我不了解情況也不好說什麽,但有一個問題,貧富先不說,你確定這個家庭十分珍愛你?”
“二嫂,我在外好幾年了,真的好孤單,很害怕,我公婆像疼愛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對我,我在自己家沒得到的在這裏全得到了。大去年我闌尾手術,住院半個多月,大熱的天,都是我公公婆婆給我送飯,婆婆每天還給我擦兩次身,手術費是我男友掙的,沒有他們我恐怕早死在外麵了,而家裏人誰問過我的死活?嫂子,不是我抱怨,有些事真是不好意思說,這四年多來我大部分工資都給了我娘給我哥他們上學了,我自己買件衣服都舍不得,我家裏人都認為我的付出是理所當然的!這些年沒有人問我過得怎麽樣,生病了沒有,受人欺負了沒有?而我就這一次沒及時寄錢他們就懷恨在心了!上個月吧,我三哥打電話說又沒生活費了,其實我早給他說過我這段時間出了點問題,由於意外懷孕,有點反應,上個月沒怎麽上班,也沒有錢,是小雨給他寄去了一些。我覺得我供我三哥這麽長時間了,他應該對我親近和支持一些,就把我懷孕和想擺婚宴的事給他說了,想讓三哥代表全家出席我的婚禮。三哥雖然覺得我私自做主張不對,但也答應了。我是不太想讓家裏人知道,條件不成熟,本想過得好一點再通知家裏人,省得為我擔心。但三哥……這個月又向我要錢,我沒給他,說了他兩句,他就讓我娘跟我要,不得已我把他的事說了,給他的錢他不僅自己花還大手大腳地請女朋友——作為報複,三哥也把我的事告訴我娘了……”
何琳大致明白了,情不自禁嘀咕了一句:“老三真不是個東西,活活一個白眼狼!”
紅霞在裏麵就嚶嚶哭了,“這個月我沒給他寄錢,一是我確實沒錢,以前的都給他花了,四年來一分都沒存下;二、就是我真有兩個錢,我要生孩子,就不能給孩子留下一點買點衣服,或防止什麽意外嗎?我非身上一分不剩才能對得起他們嗎?四年來我天天為他們著想,現在這非常時刻,我為我自己為我肚子裏的孩子著想一下,有什麽過錯嗎?”
“沒過錯,沒過錯!”何琳連忙安慰她,感覺到對方很激動,“紅霞,你幾個月了?”
“嫂子,我知道你也懷孕了,我比你月份大呢,快六個月了。”何琳聽到對方溫柔的歎息聲。
“啊,我的寶寶要有個小表哥或小表姐了!“但現在事情僵了,昨天我聽到你媽非常生氣,傳誌也有點生氣,你打算怎麽辦?”
對方明顯地猶豫,歎口氣,事到如今,我不能聽我媽的了,她讓我打掉,離開小雨。我現在才感覺到我娘有多自私,她根本就不考慮我的感受,看到我結婚成家不能幫她供我三哥了,她才急了。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掙錢的工具,本該沒有喜怒哀樂和其他要求的。”
何琳倒覺得婆婆有一部分擔憂是怕重蹈青霞的覆轍。但這家人確實太過忽略這個最小家庭成員的成長,直接把她當成了為整個家庭脫貧服務的機器,直到她到外麵尋找到溫暖,情感反彈。
何琳體會得到她的痛苦、悲哀和失落,“紅霞,別哭,對身體對寶寶都不好。你說吧,我能為你做點什麽,隻要我能做到的,義不容辭!”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3)
裏麵深深歎了一口氣,“嫂子,你能讓我二哥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你們什麽時候辦酒?”
“隨時。我公婆、男友都聽我的,我就等著家裏來人了,總得來個代表吧!也不大操辦,隨便擺幾桌,讓至親的人知道就行了。”
這種委屈讓何琳的心揪疼,“這麽簡單?”
“將來領了證攢些錢再補吧。我不能再往後推了,衣服快不能穿了,總不能挺著大肚子給親戚敬酒吧?”
裏麵有某種尊嚴立不住的悲慘,讓何琳心裏打翻了五味瓶,可能是義氣,也可能對這個小姑子一向有好感,讓何琳輕易許諾:“紅霞你放心吧,我肯定讓你二哥去!你二哥不去我就去!一定不會讓周圍人笑話你!”
“謝謝!謝謝二嫂,大恩不言謝,我也不多說了,我欠你份情,希望將來有機會報答……”
裏麵哭了。何琳也哭了。
肩負重任的何琳開始想辦法,想辦法分化老公與婆婆的立場。婆婆是反對方的強硬派,老公未必一定反對,隻不過要附和他母親。
一整天,何琳也不像以往那樣在老公不在時就與婆婆分管樓上樓下,互不幹涉對方的活動範圍。她有意識地下樓,神色輕鬆地哼著小調東轉轉西轉轉,心情很愉快很好說話的樣子。果然,婆婆從她房間裏探出頭,打量了她好幾眼,突然來了一句:“何琳,你們娃娃證辦了?”
娃娃證即準生證。
“過幾天去醫院產檢,產檢後辦。”何琳表麵上笑嗬嗬的很可人,心裏可罵人了,老不死,不能給好臉色,又惦記上我家戶口了,就是生頭豬也輪不上你孫子!
晚上傳誌回來,門一響,何琳就在上麵撒嬌地叫人了,不管媚術還是精神賄賂,就是要把老公與婆婆分開,不給機會讓婆婆的意誌強加到老公頭上。就憑婆婆那個化整為零的嘮叨勁,謬誤講上二十遍在她兒子腦子裏也和真理差不多了。
“老公啊,咱們兒子踢我了。”
傳誌又喜悅又驚愕,“不到四個月就長腿了?”
“哼,咱兒子嘛,早慧,早熟!”
傳誌馬上眉開眼笑,屁顛屁顛的。
老太太對兒子一臉“奴相”頗有微詞,在樓下高喊:“吃飯!吃飯!”
樓上那兩口子,尤其是媳婦頗高調地挽著老公的手下來吃飯,其實孕婦的好胃口是好廚藝的證明。見媳婦這麽開心,老太太又在飯桌上向兒子提及:“啥時辦娃娃證啊?”
她兒子張口即來:“何琳做了大產檢就辦。”
婆婆似自言自語:“明年咱生個雙胞胎多好……”
傳誌沒聽明白,隻是傻高興。何琳卻小心翼翼地想:老太婆又在動什麽歪腦筋呢?哦,不會生兩個,其中包括她大孫子吧?哈,這老太太智商一點也不低呢!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放心吧,隻要我不鬆口你們就做白日夢去吧!
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可是小姑子的事要緊。吃過飯,傳誌洗碗,何琳一反常態,膩在廚房裏念手機笑話給老公聽:“一、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二、鑽石恒久遠,一顆就破產;三、水能載舟,亦能煮粥;四、火可以試金,金可以試女人,女人可以試男人;五、喝醉了我誰也不服,我就扶牆;六、避孕效果,不成功,便成仁……”一扭頭,婆婆在門外。好,接著念,“男女同事駕車外出,停車做愛被警察查獲。警察問男人:車是你的?答:單位的。又問:車上是你老婆?答:單位同事。警察好生羨慕:你們單位福利真好!”回頭再看,婆婆已逃回屋裏去了,在“停車做愛”那一句就躲了。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4)
傳誌嘴巴笑得很開,快樂得神仙似的。以往的日子,一個高興另一個沒意見的時候還真不多。
二人到了樓上,何琳光光地一脫,雙腿壓在老公大腿上,以往這是親密活動的開始,現在可是講點正事了。傳誌那個享受啊,看著隻許看不許碰的老婆納悶地說:“今天怎麽這麽高興?”
何琳摸著肚子,“咱們寶寶要有個小表姐或小表哥了!”
“嗬,你姐也懷孕了?”
“什麽呀,是你妹,紅霞懷孕了!我這個高興啊,我最喜歡你這個妹妹了!”
這個話題雖然讓當哥的顏麵無光,但何琳可是強調“正麵”性,而且以姑嫂的身份,又與他家人對立的情況下,推崇他家人中的一個,也很難得。所以傳誌沒感覺被冒犯,反而推心置腹與妻子交談起來。
“高什麽興啊,你沒見我媽這幾天氣的?”
“多好的事啊,生什麽氣?”
“年齡這麽小,交友不慎,算什麽事……”
“年齡小是小了點,不過二十歲也小不到哪裏去了,很多國家十八歲就可以自由結婚了,咱們不是特殊國情下遇到了特殊情況嘛,咱們也要特殊對待才行啊!交友不慎倒也未必,”接著把紅霞在廣州四年的遭遇說了一遍,說得傳誌低頭不語。忽地抬頭,“你怎麽知道這麽清楚?”
“看,我這個當嫂子的外人都知道了,你這個當哥的受過人家恩典的,和樓下的親娘竟然一無所知!”然後又嘖嘖又搖頭,“我們通過電話了。”
“我看你們是同一戰線了!”
“哎,你這話就沒勁了,我可是幫理不幫親!”
傳誌歎氣,“我倒沒什麽,隻是我媽嫌人家窮!”
“你家也不富啊,好歹人家還城郊,你家就是純農村,也算門當戶對了。”
“我媽擔心她——像青霞一樣遇人不淑吃虧……”
“我倒覺得紅霞的婆婆比紅霞的親媽還仁慈。我說幾句公道話不準惱羞成怒啊,給你還原一下真相:這四年多來紅霞的那點錢還不都被你家人,主要是你媽和老三榨光了,當然你也榨了點。她一個小姑娘家沒學曆沒技能,就憑一雙勤勞的手和透支青春在一個以黑心工廠著稱的年代能掙多少錢啊?她卻毫無報怨地都支援了家裏!而你們這些至親的人關心過她的痛苦、煎熬、歧視和苦難嗎?說白了,她就是一個為你家掙錢的工具,過年過節有些好事,你們誰真的想到在南方光憑一雙手和無止境的加班掙點血汗錢的小妹妹了?她怎麽就活該為家人犧牲?誰想到過她會生病?會割闌尾?手術後誰又照顧她?那麽大熱的天,是人家未來婆婆公公給送吃的,一天幾遍地擦身,是人家男友的錢支付的手術費!現在懷孕了,人家婆家不富,卻十二分樂意讓她從血汗工廠回來養身體、待產!老三還不知死活地跟她要生活費,我就不明白老三為什麽不申請銀行貸款?一次申請不出,多申請幾次就不行?紅霞不掙錢了,是人家男友用自己的錢寄給了老三!人家小雨欠老三的呀?這樣的婆家怎麽了?窮是窮了點,但窮得有人性,有尊嚴,放在我身上,我也‘嫁’就一個字!”
何琳是個容易感性的人,說著說著就異常激動,嘴唇都哆嗦。
傳誌異常沉默。半晌,“紅霞和我媽在這事上關係緊張到水火不相容,我媽要和她脫離關係。”
“脫離好啊,失去一個鎖鏈得到的是一個自由的世界,我沒看出紅霞有什麽損失,隻不過一個奴隸脫離了奴隸主。”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5)
“幹嗎說這麽難聽呀!”
“自家人嘛,和老公交流一下對某一問題的看法怎麽了?”何琳又用那種親昵撒嬌的方式找回了坐標。
“那你說我能怎麽辦?”
“親妹妹大婚擺酒宴,當哥的當然要獨擋一麵賀喜了!”何琳等的就是這句話,“總不至於親媽生氣要脫離關係,當哥的也跟著脫離關係吧?腦袋進水了?你媽糊塗了,年紀大了,容易把錢看得比誰都重要,更容易把她的人生經驗擴大想象成別人的,你是我和寶寶的一家之主,你可不能糊塗啊!而且紅霞當年幫過你的忙,咱不能昧良心啊!你媽不去,你去,你去把一家人代表了,高高興興把妹妹嫁出去!老太太能怎麽說呢,你是她至親,總看不全麵……不管怎麽說,當她糊塗時你要起校正作用吧!你想想,紅霞的月份比我還大,再拖衣服都蓋不住了,大腹便便眼巴巴地等娘家人同意參加婚禮——不是讓她丟臉嗎?咱們也是快有寶寶的人了,給孩子積點德吧!”何琳快眼淚汪汪的了。
傳誌也眼睛濕潤,躺不住了,握著老婆的手,“你說我什麽時候去?”
“越快越好,這個周末或下個周末。明天我和紅霞商量。”
“老婆,謝謝你!”這個男人深情款款。
“不用謝,你老婆在任何時候都是深明大義講道理滴!”何琳還沒忘記為自己加分,同時重複小姨的話,“也別和你媽吵,老人一過六十歲就大腦萎縮,智力也就相當於###歲的孩子,現在你是大人,她是小孩,老小孩,你就不能指導她?”不過說完又有點後悔,這教學是不是早了點?她可沒把婆婆當成小孩,也不敢。
“放心吧老婆,以後我聽你的。”
“廣州遠,早訂機票能打折。你還有錢嗎?你得給紅霞包個紅包啊!”
傳誌難為情,“我就那一點錢,都做生活費了,平時發的獎金,都不夠交學費的,我這個在職研究生少了也得兩三萬呢!”
“機票我出了,再給你一個五千元的紅包。但你得告訴紅霞:這錢是我這個二嫂的一點心意。不準你大著臉說是你全家人出的份子!你人可以代表紅霞娘家,但禮金隻可以代表我個人!如果你說錯了,哼,我回頭會給紅霞打電話!”
傳誌雞啄米般點頭,“好,好的老婆,我聽你的。”
這算全贏嗎?反正是按自己的主意辦事了。
18
兩天後,何琳去醫院體檢,建正式檔案,前兩次查血啊,查尿啊,都是一時擔心所致,四個月後才能按醫院要求查驗孕婦各項指標。由傳誌這個準父親陪著,何琳在醫院連排隊加一項一項地檢查,幾乎花了一天時間。口腔、血常規、尿常規、白帶常規、肝腎功能、黃體期、乳腺檢查、HW、乙肝、血鉛、血微量元素、TOYO-CMV、膳食營養等,能檢查的都檢查了。
醫生還單獨給準父親上了教育課,比如如何寬心、大度、勤勞地與生理和心理都失衡的孕婦交流,她情緒不穩、反複無常什麽的,反正都是當爹需要付出的代價。忍上半年,孩子出來就好了。對了,還看B超了,傳誌看了一會兒竟能看懂,還與護士討論了一會兒。何琳就隻能看B超報告,想問孩子性別來著,人家不告訴,再問,人家說“這是規定,不是逼著我們犯錯誤嗎?”才作罷。
回來路上,準媽媽納悶啊,“不告訴我們性別,怎麽準備衣服啊?”
“小孩的衣服不分性別也一樣穿啊!”
“問題是我就是想知道性別啊!”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6)
“老婆,不著急,咱們再猜六個月吧!”
“不想猜,鬧心!”
“護士說,按規定是不能隨便說的,為了保護女嬰。”
“以後我得想辦法與那臭護士搞好關係,讓她告訴我,反正咱們又不重男輕女,隻是不想猜來猜去。”
“嗯,到時你別告訴我啊,我要猜,猜到足月。”
“哎,你不是會看B超嗎?怎麽沒看出來?”
“這是專業的護士才能看出來,還太小,估計再過兩三月我也能。不過咱兒子健健康康才是第一位的。”
“你怎麽知道是兒子?”
“猜的呀!”
“猜的準嗎?”
“百分之五十。”
“哼,你那是說話嗎?”
兩人高高興興回了家。何琳胃口大開,跑到廚房找吃的。傳誌眉開眼笑在客廳給他母親做匯報,特別興奮地提到在電腦上看到孩子會動了。老太太一言不發,盯著兒子手裏的收據,“老爺,這就花了四五百?”
準父親樂嗬嗬地點頭,“都這樣,小孩在肚子就一路監控到生下來。”
“你嫂子生大龍時也沒花這些閑錢,還不一樣生個大胖小子!”
“娘,生活水平提高了,能科學就科學,能規範就規範唄。大家都這樣,我們也得這樣。”
“照出來是男是女?”
傳誌搖頭。
“塞兩個錢呀,拉到一邊就說了。”
何琳拿著蘋果從客廳裏路過,“勤儉過日子,我們就心疼那倆錢呢!”然後上樓了。
老太太冷眼瞅了兒媳背影和樓梯半天,見兒子也要跟著上樓,又把他拉下,“兒啊,咱得要個男孩子啊!你將來家大業大,得有個兒子!”
“娘,你別操心了,這哪是我們定得了的?又不是去早市買菜,蘿卜白菜一眼就看得見。”“要不讓何琳回咱老家,去咱縣城醫院,一照一給錢馬上就說!”
傳誌猶豫了一下,“她肯定不去。”
“你讓她去啊!”
“她現在吃飯都吃不好,整天喊餓,怎麽再坐長途車?醫生都說要多休息,少操勞。”
“憨兒啊,查孩子就這個把月,時間長了,打胎就困難了!”
傳誌突然一溜煙離開母親跑到樓上去了。剛剛看了B超,孩子像海洋生物般動一下,動一下,把他興奮得要死,現在竟說到打胎上,還不是醫院宣傳欄上所說要把剛成形的嬰兒活生生地夾碎,一塊塊再夾出來——這麽血淋淋的場麵,敗壞了他的好心情,寧願幸福地讓脾氣反複無常的孩子他媽折騰呢!
躺在老婆身邊,準父親翻來覆去烙餅了,其實母親的話還真合他的意,在北京他隻能生一個孩子,絕無可能生第二個,如果生一個,他內心百分百渴望是男孩,渴望他的身體、頭腦像自己,渴望他穿衣服將來也跟自己一樣,家裏有一個穿裙子的就可以了。
何琳轉過頭,“想你兒子了?”
“如果是個兒子就太好了!”
何琳哼了一聲,開始洗腦,“是不是兒子還不是你的責任,你拿出Y染色體不就行了,你偏拿出和我一樣的!再說,X染色體也是你的,你不會歧視你身體的另一半吧?這一半可是你媽給你的,你歧視另一半不是歧視樓下你媽嗎?你歧視你媽……”
傳誌伸出手掌把老婆呱呱的小嘴巴合上了,“打住!打住!唐僧,吵得我頭蒙蒙的,我誰也沒歧視,以後咱家兩個穿裙子的,你們就爭著來寵我吧!”
“這樣好吧,”何琳把嘴巴掙脫出來,“萬一是個閨女,就姓何吧,反正你媽也不喜歡。是個兒子就姓王,行不行?”
傳誌歪了歪腦袋,“不好吧?姓你姓?”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7)
“怎麽不好了?法律規定也可以隨母姓呀,關鍵是你家不缺女孩,雖然我家也不缺,但我家對姑娘沒什麽成見。姓了何,我父母說不定對我們的孩子更加疼愛,指望奶奶是指不上嘍。”
“不說我媽行吧?”
“行,讓我閨女姓何我就不說!那,你能不能大度點?”
“隨你便吧。”
沉默了一會兒,兩口子又嘰嘰歪歪好上了,談孩子,談未來三口之家,興奮得半夜睡不著。
“老婆,我研究生畢業,工資能長三級,再混個科長當當,養活你和孩子綽綽有餘吧。”
“你有這個心就行了,我不能在家待著,生了孩子我再找個工作也得五千多塊吧。現在平麵設計吃香呢,我辭職時boss那個不舍啊,可是他把我培養到現在啊!不過也沒辦法,如果他給我一個市場價,我還去他那裏幹,少了五千,我就去別的公司了。”
第二天天不亮,樓下廚房裏傳來洗菜盆撞擊大理石台麵的咣咣聲。何琳在迷糊中憑感覺說:“咱們昨天體檢查你兒子錢花多了,你媽在抗議呢。”
傳誌不樂意了,“做給你吃,你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何琳睜開眼睛,“做給我吃,你不吃?”
“主要是照顧你的吧!”
“照顧我?我就像兔子似的吃點素食,喝點稀粥,為了給你生兒子可憐兮兮瘦成這樣,還照顧我?行,打個賭,如果不是為花錢的事,我把頭揪下來給你玩!”
傳誌馬上麻利地跑下樓了。這兒子一下樓,廚房的“咣咣”聲還真停止了。何琳趕緊下床,把門打半開,又跳上床,聽他們講話。
婆婆:“……俺不做給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吃了,俺要回家,你們每天天明玩到天黑,一屁股睡到太陽出來,吃了玩,玩了吃,有空侍候你們這些小舅子熊呢!”
聽出來老公一臉諂媚:“侍候誰呢,嘿嘿,又不是外人,還不是你孫子!”
“你怎麽知道是孫子?”
“嘿,掐指一算算出來的。嗯,你怎麽知道不是孫子?”
“真是孫子,人家醫生就說了。”
“在這兒,就是雙胞胎孫子人家也不說,比縣城醫院嚴多了,您得入鄉隨俗!”
“隨俗個屁!奶奶的,俺想回老家,就不想看臉色侍候了!”
“看誰臉色了?你再給我看嘛。再說,你侍候我大嫂,整天做飯什麽的,該何琳了,你不管了,不是有意見嗎?再說,在這裏做飯,什麽都有,洗衣服有洗衣機,做飯有燃氣,不用下地幹活還有電視看,怎麽也比老家強吧!”
婆婆:“強是強,俺就是看不慣你們有一個花倆,還毛驢站著拉屎不挪窩——死懶死懶的!”
“娘啊,這體檢費是少不了的,省不下來!體檢合格了,要辦準生證呢!”
婆婆的聲音突然緩和,“兒啊,辦了準生證,明年能有機會把大龍的戶口一起上了多好!”
老公為難的聲音:“娘啊,這話別再讓何琳聽到,她非翻臉不可!”
“不用翻呀,又不占用她的名額。俺想了好一陣子了……”
何琳側耳傾聽聽不清楚了,急了,跳下床赤著腳跑到樓梯口。這一段已過去了,那娘倆在說早市上的菠菜一斤又長一毛錢。何琳納悶,這老妖又算計什麽了?又不占用她的名額又要把大龍的戶口安上,想的什麽轍?好像傳誌保留了意見呀!
一會兒,那娘倆把早飯端到客廳要開吃了。粥和饅頭片,照例,傳誌主吃,老太太陪吃,一邊陪一邊念叨著,什麽兒大不由娘,不聽話,和娘不一條心了。不是真的抱怨,就是叨叨,叨叨觀音菩薩沒了,沒長翅膀它能飛?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8)
她兒子息事寧人地說:“我給扔了,非在家裏供什麽神!”
“你扔了做啥?敗家子。”
兒子扔的沒事。老太太繼續叨叨,叨叨大兒媳繡花,有了兒子腰硬了臉就變,連大兒子也管不住了;叨叨大閨女命瞎,命裏虧,找了那麽一個不成體統不成器的東西;叨叨二兒子心高命薄,混到現在也當不了媳婦的家,享福也就一個人,讓娘得不了濟;叨叨小兒子沒眼光,挑媳婦也不會……
傳誌隻是聽,沒異議。當叨叨到小女兒的醜事時,他當場就翻起了大白眼珠子頂撞了。在這個問題上,前兩天晚上何琳的枕頭風吹得太係統太難以推翻了。
婆婆當場發飆:“你這是說的啥話?你還能當了你娘的家?!”
“事已到此,你還想怎樣?你這不是火上澆油嗎?你怎麽不為她的處境想一想?這些年你管過她問過她嗎?現在著急了!”傳誌拂袖上班去了。
婆婆把盤盤碗碗收拾得叮當響。何琳權當沒聽見,過了一會兒,哼著歌兒下來盛白粥了,在客廳裏津津有味就著粥吃鹹菜,那個香啊!
這一段時間婆婆開始避她鋒芒,主動或被動不與她一般見識,一是媳婦懷孕了,有點恃寵而驕;二是媳婦覺醒,有意識地打擊婆婆的話語權而行使自己一家之女主人的權力。這與以前恰恰顛倒了過來。以前婆婆試著在兒子家找到自己支配和話語權的邊界,媳婦退讓,在中間的兒子也答應給媳婦額外補償。現在媳婦不樂意了,像拔河比賽繩子中間綁著的手帕,勢頭又要向相反的方向移動了。婆婆由於在人家屋簷下,暫時忍受,等著兒子回來哭訴,要補償。
但今天,婆婆終於忍不住了,站在她後麵,“你讓他去廣州的?”
何琳頭也不回,“傳誌是成人了,他願意去哪兒別人能‘讓’得了嗎?”
“他咋突然想去廣州了?”
“他願意去唄!”
“不可能!”老太太很篤定,“自己的兒啥心眼脾氣咱摸不清?大昨天還沒這想頭,突然今天就說要去,你給他灌了些啥黃湯?”
“我給他灌:那是你妹妹,她曾經在你困難時幫你付過學費,現在她有困難了,你不應該袖手旁觀,做人要有良心!”
老太太勃然大怒,涉及她自己籃中的菜了,張揚起來,“這是俺們自己家的事,不用你管!你也別在裏麵瞎操操,本來就是一團亂麻,操操了更瞎了!”
何琳冷笑一聲,“我沒管別人,隻管了我老公。管別人還真沒那份閑心。”
“那是俺兒子!俺自己的家事,不能聽你的。”
“在我家裏,先是我老公,然後才能是你兒子!在你家裏,那是你兒子,我還真不與你爭。”
老太太跳腳了,“俺拉把大了二十多年的兒子聽你的?你才是俺家裏的二媳婦,不跟你一般見識,你還真趟著渾水試著來了!”
何琳哈哈大笑,沒有了老公的掣肘和羈絆,與這老太太吵架繞圈真下飯。
“你放心,你拉把大的兒子也得聽我的,你拉把大他你還能陪他一輩子嗎?從他結婚那一天起,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歇歇,到一邊去,該讓位了,也別不服老不服輸,您當媳婦時,公公活著時,您也不整天與您婆婆吵架嗎?此一時彼一時,做人就怕做到好了傷疤忘了疼!”
老太太愣了一下,牙齒尖厲起來,“你這個作惡的王八妮子說的啥話?說俺婆婆,你咋知道俺沒侍候那個老不死的!”
何琳一點也不怕她,冷笑,“這麽多年怎麽沒見你照顧她?你怎麽不給你兒媳婦們做個榜樣呢?你先回去照顧你瞎眼的婆婆啊!”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29)
老太太氣得哆嗦,就咬著一句:“你這個作惡的王八妮子怎麽知道俺沒侍候她的?”
何琳沒出賣大嫂,“你兒子說的呀!你兒子說你嫌棄那不是你親婆婆,沒必要照顧她!”
老太太有點傻眼,“傳誌說的?俺不信!你這個瞎×亂編排!”
何琳恨得牙齒癢癢,“老恐怖分子,你三個兒子都說了!”
“說也是你蠱惑的!”
“我蠱惑怎麽了?人在做天在看,我們也在看,有樣學樣,學不像都對不起您!”
把個老太太氣的,一蹦三尺高,不由自主脫了鞋子,拿在手裏,“你這個有人生無人管的東西!”
何琳看了看舉起的鞋底,還真愣了一下,“你又打我啊?別忘了你第一個孫子就是因為你流產的,這個孫子再沒了,你信不信你兒子會吃了你!而且我一定會把你送進大牢!請你不要低估我的決心和能量!你想讓你兒子家破人亡你就動手吧!”
老太太還真沒在氣頭上下手,鞋底重重地拍在沙發的扶手上,放聲大哭啊,很高的分貝:“何琳啊,人在做天在看啊!”
何琳不理她。
“何琳,你生了兒子會有報應啊!”
“哈哈,放心吧,我生閨女!”
“你也就是個閨女命!”
“閨女命?大家不都是閨女命嗎?閨女不好,你怎麽沒托生成男人啊!”
老太太背後手指一晃一晃指著媳婦,“生了閨女,俺兒子就休了你!”
何琳回頭嘻嘻笑,“就你兒子一個月掙的,隻夠他自己吃的,還想休我?你指望他什麽啊?你也就命好碰上了我,換成別人,你都沒有資格坐在這個家裏說話!”
當了近三年的媳婦,早不肝火上升了,與其自己氣得要死,不如轉轉方向,把老太太氣死。
果然老太太氣得幹嚎了一嗓子,瞪起眼睛,“這話你敢守著俺兒子說不?”
何琳心一凜,“好,你打電話吧!”
老太太一骨碌爬起來就去撥電話。何琳開始飛快地盤算,要不要再來一場大家共同撕破臉皮的?反正事已到此了,也想到了最壞的打算,還想到了傳誌曾經打的欠條五十萬,很惱怒自己把欠條丟了,好好一把牌搞到自己沒理,恨不得現在掐死自己!不過可以用錄音詐他,詐他承認,反正與他媽吵上了,這一架很重要,影響著以後關係的長遠走向;如果這次突然沉默或表現出某種方式的示弱,以後也不用在這個家裏混了,自己找個魚塘跳進去喂魚去吧!因此她緊張地盯著老太太。
老太太也不知怎麽搞的,電話老是撥不通,撥了三次,罵罵咧咧的幹脆放棄了,又坐在地上捋著小腿到膝蓋到大腿哭、吆喝她。
何琳心中竊喜,這次博弈,自己贏了,老太太沒敢把戰線擴大到他兒子身上。
老太太戰略上處於下風,但要在戰術上補過來,坐在地板上一把鼻涕淚兩行地咒媳婦,要在語言上出一口惡氣似的,“毒!毒!毒!何琳,老天報應啊!”
何琳原本不打算理她了,站起來要上樓了,又回過頭,“我能毒過你嗎?娶兩個媳婦就被兩個媳婦恨。放心吧,我會比你長壽的!”
“哼,被兩個媳婦恨,挑撥離間挑吧你乖乖!俺大兒媳婦哪一樣都比你強!俺兒娶你也是瞎了眼!”
何琳也不示弱,“你兒瞎了眼,可你瞎了心!有一點好心眼嗎你?”
“瞧你小樣的瘦眉削骨、窄頭尖臉、二寸寬倒黴小腮幫——”老太太手指點著何琳,用特有不屑的語氣惡心挖苦,“麵相上薄!你自己的孩子也孝順不了你!指不上!”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0)
“哈,我可沒指望我的孩子會給我養老,我也沒指望將來到他的小家裏當攪屎棍。”何琳雖也氣,但並不上當,就是不氣急敗壞急火攻心,而是倍有耐心地學著婆婆的樣子也竭盡挖苦之能事,“哪像您臉大臉寬賽飛機場,臉厚似城牆拐彎,掠奪了這個姑娘,搶劫那個媳婦,就你兒子一個個倒黴鬼樣,哪個媳婦願意甩你?還不是你死皮賴臉找上門!”
“何琳,你吃俺兒喝俺兒的,還這麽有種!”
“吃你兒喝你兒是看得起你兒!看不起他早把他踹一邊了。”
“何琳,你可沒給你爹媽積德!”
“您放心,我爹媽這樣的一等一好人都比你長壽!”
“何琳,你小心報應你下一代身上!”
何琳冷冷地瞅了她一眼,“那也是你兒子福薄沒那命,祖墳上既沒冒青煙也沒長青蒿!”
“何琳,你這個遭天打雷劈的,咒俺兒——”
“我還咒你這個老不死的老妖怪,有多遠你給我死多遠!別讓我看見你,趕緊滾出我的家!”
老太太氣瘋了,“行,乖乖,俺就這一句:這輩子俺再進你這個門你得給俺磕頭跪門!”然後老太太也不哭了,找到鞋子穿上,甩門走了。
何琳氣瘋了,拿上鑰匙,也甩門走了,回娘家了。如果老太太玩失蹤,她也玩失蹤;如果老太太死在外麵了,她也不回來了。想讓別人承擔後果,休想!
這次沒有第三人佐證的爭吵謾罵,算惱到心窩子裏去了。但老太太沒玩失蹤,而是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票,找了一個便宜的公用電話打給兒子。一聽到兒子的聲音,老太太張開嘴巴放聲大哭啊!
傳誌嚇壞了,“怎麽了這是?有話說話啊,你哭什麽呀真是!”
於是老太太也顧不得電話後麵攤主半張著嘴一眨不眨驚訝的眼神了,一把鼻涕淚兩行,對二兒媳婦進行了長達十分鍾的連續控訴,有些句子長得都不用標點符號,像“我還咒你這個老不死的妖怪有多遠死多遠趕緊滾出我的家不走把你打出去!”“那是你兒子福薄沒那命祖墳上沒冒青煙也沒長青蒿”等等,都基本上原話複述。
老太太口才了得,居然在十分鍾內把吵架的起因、經過、高潮、結果原原本本滴水不漏地轉述給兒子,最後總結:“兒啊,就這樣你娘被你媳婦攆出來了。誰叫你娘沒用、沒錢、被媳婦瞧不起呢!乖乖,以後別想你娘了,你娘老了,是累贅,就當你娘死了吧,死在外麵大家眼不見清靜,省心也省糧食了!”放下電話就往外走。
走了好遠了,電話攤主才回過神來,快步追出去,拖住了老太太要電話費。
老太太恍然青著臉掏錢,找回了零,倔強而決然的身影就消失在北京站的人流裏了。
傳誌反打那個公用電話,問清了位置,急忙請了假以最快速度趕到北京站,每個候車廳挨著找,找了半天,不見老娘的影子。老娘大字不識一筐,往哪去了呢?別急急巴巴上車去了東北或大西北寧夏山西哪個山溝溝裏,這年頭人多,又那麽亂,走丟一個人還不跟玩似的!找到北京站廣播台,也廣播了,根本沒用。心急火燎的傳誌給何琳打電話。先打到家裏,沒人接;再打手機,通了,麵對裏麵的沉默,他一頓劈頭蓋臉:“你他媽把我媽趕哪裏去了?有你這樣半吊子的悍婦嗎?我告訴你我媽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弄死你!不想過了就他媽趕緊離!”
裏麵砰然掛了。
19
何琳心說,這是他第四次威脅她離婚,第一次因為他媽有個三長兩短弄死她。她站在小姨家的窗前向下眺望,有一種念頭,如果這樣被老妖婆推下去,一屍兩命,傳誌要不要弄死他媽?第一次感覺,孩子要的不是時候,腹中的小生命成了她前行的阻力和沉默的最大理由。她突然有說不出的厭倦和不屑,對這個男人,又一次誠實地懺悔,自己真不該這麽早結婚,至少不應該與他。在骨子裏他們就不是一路人,她是溫馨的個人主義者,我行我素中能與周圍人輕鬆打成一片;而他恰恰相反,貌似忠厚的集體主義外表下深藏一顆自私、功利、不辨是非曲直的心。因為誤解,他們走在了一起,慢慢通過了解,她感覺到了事情的可怕,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有成長,他的思想和家庭觀念還囿於童年和青少年他母親給他灌輸的框架裏,他是他大家庭的附庸,是那個大家庭前行中探出的觸角,他有本質的使命,也有本質的責任,那就負責把他母親的大家庭從農村底層打撈上來,而不是推著自己的小家前進。某種程度上說,他沒有自己,至少沒有完整的自己,所以在最緊急關頭,他不會與婚姻中的另一方達成妥協,形成和平溫暖的局麵一致對外,而是激化關係,讓自己重新回歸婚姻之外的溫暖角落,好像那才是他內心最平靜最應該找回的歸宿。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1)
何琳也意識到,自己給他尊重、溫暖和地位都可能沒用的,他在他另一個大家庭裏會輕而易舉得到這些,因而他並不一定會感激她、攜她手走完一生。就因為那種看不見的依賴和關係,她想到自己以後漫長的一生都會與他的大家庭爭風吃醋,打一輩子爭奪一個男人的戰爭。
她煩了,倦了,疲憊了。
人一鬆懈,出現了奇特的心理,竟然對婆婆的出走、失蹤甚至幻想中的死亡都不緊張和上心了,而她剛跑出家門時還有些內疚的,甚至還祈禱老太太跑到胡奶奶家咒她去了。
她想著,離婚就離吧,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不離,日子不一定稱心,離了,不一定不快樂。離與不離,也第一次在內心深處半斤八兩,勢均力敵,唯一心疼的就是腹中的胎兒和那幢房子了。
王傳誌瘋了般把火車站、早市、街邊公園,母親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找遍了,打電話千叮囑萬叮嚀老家裏的大哥,萬一母親回去,一定及時打個電話。但這個電話一直沒響,傳誌一夜沒合眼,經常錯覺般聽到樓下門響,以為母親生完悶氣回來了,每次都是一場空。終於第二天十點多,沉不住氣,又給老家打電話,潛意識裏覺得母親買了火車票回老家了。如果潛意識是對的,那麽母親已經到家了。
果然打大哥手機,大哥有點不高興,聲音悶悶的,“到了!”
傳誌隨即憤怒,“到了你怎麽不給我說聲?就等我打電話問?”
裏麵也不甘示弱,“家裏掙點錢容易嗎?都打長途了!這個電話也就該著你打,能把咱娘攆出來,你多打個電話還叫屈!傳誌我給你說,別以為當上官就能豆子的不知自己姓啥,娘是你的娘,她在哪裏都是你的娘!從今以後你要寄生活費,沒有兒是白養的,你該咋辦咋辦,對你這種人還就不能客氣!供你上學花那麽些錢,你這個憨東西竟然連媳婦的家也當不了,讓咱娘氣跑回來……”
關上手機,雖有點鬱悶,傳誌心裏還是一塊石頭落了地,最壞的情況沒發生,事情隻是起了一點小波瀾,但最壞的話卻說出去了。現在他要去找何琳,解決第二個問題。電話打到嶽父家,嶽母接的,說何琳沒回家,看樣子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麽事。那麽就可能在小姨家。傳誌發現自上次家庭危機這個小姨幹預後,何琳就與她走得很近,有些芝麻粒大的事也和她交流討教,人就還逐漸變得僵硬、多刺、無理找三分來。人是群居動物,容易跟著什麽人學什麽人,傳誌希望老婆為人做事像嶽母一樣,開明,大氣,爽朗,該疏時疏,該密時密,而不是像嶽母的妹妹,尖銳、攪和,刻薄猛於虎,牙風外露,就怕天下亂得輕!
嶽母說:“你們明天都到家裏來吃飯吧。”
傳誌小心翼翼,“何琳呢?”
“通知到了,和她姨一塊兒來。”
第二天傍晚,傳誌就提著菜蔬和水果去嶽母家了,是準備在廚房占個位,話少說,賣力表現一下的。嶽母家的傳統是對正勞動著的人民嘴下留情,從寬赦免。
該著心想事成,那天還真和上海男人調了個位,女婿當了主廚,嶽父打起了下手。傳誌腰掛圍裙,很是那麽回事地做起煎、煮、炸和烤肉。
烤肉烤到一半,何琳和鬱華清才到來。何琳笑嘻嘻的,小姨手裏拿了幾根芹菜,一到客廳,芹菜扔到櫥子上,三個人嘰嘰喳喳東家長西家短開聊。先是鬱華清粗門大嗓地朝廚房裏喊:“傳誌,聽說你媽回去了?”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2)
傳誌連忙應:“回了,家裏離不開。”
然後聽到小姨在客廳並不是特小的聲音看似自言自語,“哎喲,把你媽累著了吧?你媽也不少受累,可何琳也瘦成這樣,哎,這一對兒好像天生相克啊!回家也好,在一起待長了難保不新鮮,再待下去搞不好就貓狗大戰了。”
傳誌專心聽著,有一忽兒膽戰心驚做好準備被罵被損被當麵數落到臉上然後被扔進油鍋炸得外焦裏嫩,聽到最後,嗯,什麽都是預想。嘿,何琳進步懂事了,不什麽事都叨叨給別人聽了,一顆心就此放了下來。
客廳裏聊著聊著聊到正在上升的股票大盤上。
傳誌探頭一看何琳臉上根本沒有陰影,很開心,心想與婆婆吵架並把婆婆趕出家門,是件很嚴重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生氣了吧。
烤肉和醬端上桌,挨著何琳坐時,又發現何琳眼光疏離,根本不愛搭理自己,有點鬱悶了,她原來是在生氣啊!不過好在同桌的另三個人絲毫不知情,也沒有人找他麻煩,更是覺得老婆成熟了,不事事往外說,能內部消化就消化了,竟忽然有些感動。
鬱華清還著急地對小兩口說:“你們快點攢錢買股票啊,更大的牛市就要來了!”
老何對小姨子說:“姑爺不用你教,我指導,我炒股比你在行,你也就亂跟風,跟對了就賺,跟不對就怪別人,我可都是從真憑實據中分析出來的。”
“那我拿出十萬放你手裏吧,隻要是比我多贏利的部分,分一半給你!”
“我看行。”上海男人轉向老婆,“家裏的菜錢給解決了。”
晚上回去時,何琳沒出岔子要住娘家,而是什麽事沒發生般跟著老公出來了。傳誌想牽她的手,何琳避開了,不是刻意避開,是自然避開。兩人走得很近,心卻遠了些。一直到上床休息,何琳一直獨善其身,自己占了三分之一的右邊床沿,臉朝外,安心地睡下了。
傳誌放下姿態,就勢要抱她,甚至故意騷擾了她胸前脹了一些的咪咪,何琳都不像以前那麽在意,也就是你再怎麽上臉也不搭理,讓你自己臊著自己。果然傳誌無聊了,心裏有些歎氣,覺得可能自己的母親也做得過分了,母親的潑辣與嘮叨,也真可能惹懷孕的妻子不高興了,不然怎麽那種話也能說出來?
何琳慢慢從老公身上體會到了一種惰性,那種隱藏至深的延展性和妥協的一麵,像泥巴一樣,搓成什麽樣就能成什麽樣,在頑固之外,還會從外界反應反思和調整自己的做法和姿態。他也會懷疑自己,糾正自己,為自己造成的後果支付代價。可這種代價是可以討價還價的,如果憑他自覺償還,可能選擇那種成本最小的,賠個笑臉,說句好話,或做幾個賣乖的動作,希望把溝壑拉平。何琳偏不,就要讓你支出更多代價,通過代價的加大讓你反思你犯過的錯誤,絕不是一毛錢的小事,現在是三十萬也補不平,所以你要想明白這三十萬後麵相應的目錄,你以為正確或理所當然的事情可能都站不住腳,你都要付代價矯正。
矯枉過正之嫌也有,反正何琳不知不覺中要下點猛藥,讓你徹頭徹尾地反省。也不逼你,就是不搭理你!這一切局麵可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還別說,這對王傳誌很有效,自己是一麵鏡子,可以照出別人,別人是一麵鏡子,可以照亮自己。他是踏踏實實地改正,老老實實地在媳婦麵前做一個好人,比如做飯,一直的客觀理由是老婆上班路遠,掙的錢也多,他一個男人有時間有精力做就做了,也虧不著外人——現在則不,這飯我一定做!理所當然我做!合該我做!即使以後老婆有時間有精力了,我也要求做!因為曾經我做錯了,讓她生氣傷心了,我要將功補過!做飯收拾房間應當天然在我名下。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3)
我也要用洗衣機,這衣服就得我洗,我才覺得舒服!哪一天老婆願意洗了,好,算她替我幹活了,我得感激!
得給老婆端倒洗腳水。這事不大,可以讓她充分信任我,覺得沒有我還真不一樣!我就願意什麽都為她做,誰讓我在關鍵時期做得不夠好讓她傷心失望呢!
傳誌一門心思低姿態挽回補救的誠懇,何琳是看在眼裏的,也明白那種妥協的韌度,如橡皮筋一樣,拉得太長就不能持久,一個現代奴隸靠反省和自覺是不能長遠的,你還得給他翻身的甜頭和希望。再說,他現在這麽老實巴交地當牛做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有孕在身,孕婦視覺上的身體變形會影響到心理的,他情緒上也很容易接受一個身體在慢慢變形的老婆有其他反常舉動,因此在他身上某種自卑和固執性情因素沒起反作用,潛意識的某一方麵,孕婦比他更弱更需要遷就和保護。
為了不使老公在做牛做馬的反思和被救中長反骨,何琳試著原諒他,試著給出一些胡蘿卜。比如:洗腳後,她濕淋淋的腳丫會因等著擦幹而翹起來,翹到他臉上;睡覺時會等著他拉被子蓋上;吃飯時等著他給她夾一塊最好的瘦肉……這些小動作本無須他勞,但作為一種包含親昵依賴甚至曖昧的姿態,體現到對一個男人舉手之勞的需要,你就是煩惱也是沾沾自喜的煩惱,被需要很容易生出責任和自豪感。這一點小事你都不厭其煩地幹了,大一些的事你更責無旁貸了。
用這種方式,何琳教育並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傳誌。很多時候,她會想到自己父母和他們的生活模式。父母的相處方式給了她深遠影響,以前對父母很煩,恨不得逃之夭夭,現在才知道那是對她有關家庭的啟蒙,遇到問題她會潛意識地在父母婚姻的軌跡中求解。老何夫婦關係中,鬱教授比較單純,比較孩子氣,某種程度上還很固執,是最簡單無城府的一個,倒是父親用心很細膩,很理性又相當藝術地與學術型妻子輕輕鬆鬆地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生活難題。老何像個太極高手,不露痕跡便能化解於無形,用堅韌的男性手法“剛柔相濟”地與妻兒相輔相成。
何琳總是在參考父親的手法和思想,覺得父親太厲害了,完全是一個成熟的家庭主夫式職業經理人。
這個時候,何琳可能還沒意識到她與王傳誌已陷入犬牙交錯,在相互撕咬中進入妥協穩定的局麵。就像兩塊巨石放在一起,天長日久,會風吹日曬掉自己的棱角,慢慢進入對方,彼此成長為一塊。進入的過程就是對抗、妥協和互相適應的過程,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了解彼此掣肘、彼的左手就是此的右手時,默契、包容、和諧也會共生出來。
幾天後,傳誌去廣州嫁妹妹了。他前腳剛走,後腳何琳就給紅霞發了短信:你哥出發了,我讓他捎給你五千塊錢,別嫌少,嫂子的一點心意,有寶寶了,留給自己零花。
紅霞立即熱淚盈眶,潛意識裏家裏人都是抽水機,沒完沒了地抽水,現在竟然是嫂子給了她一大筆錢,可是一次麵都沒見過的嫂子啊!
何琳就是要自己與婆家人做個切割,不沾他們邊,也不讓他們沾她邊,不忿他們,不與他們共用一張麵子,就是不與他們一幫人在一起攪和!
20
紅霞與小雨的婚禮比較簡單,在當地城鄉結合處的一家二星酒店裏擺了幾桌席。來的人多是男方的至親,關係一般的都沒通知,喝喜酒是要給紅包的,給別人給自己增加負擔不說,過幾年領證時說不定還要舉辦一次呢。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4)
傳誌作為新娘娘家代表,被當作貴賓中的貴賓隆重招待。廣東人的普通話不是一般的差,但非常具有地域文化的自信,沒覺得講好普通話能怎麽樣,講不好又怎麽樣,大家常看香港的電視台和廣東地方台,中央1-12台是輻射不了他們內心的。傳誌和他們在一起感覺簡直就是兩國人,但在喝酒和對美食的愛好上又覺得大家差不多。
紅霞穿著蓬鬆的婚紗與有些黑瘦的小雨在幾張桌子間穿梭敬酒,伴娘也沒請,是新郎的表妹在後麵捧著一大杯涼白開時不時地給新表嫂斟滿。傳誌看著嬌豔的妹妹(也許是化過新娘妝吧,他簡直震驚自己的這個小妹妹竟像仙女一般漂亮),簡直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好在親戚不多,又很體諒尊敬新娘,白開水就白開水吧,心到,意思一下就行了。親戚嘛,主要是靠以後走動、交往的。
娘家哥來了,新娘開心啊,小臉兒紅撲撲的,豔若春花,腳不連地忙忙叨叨。婆婆,一個很瘦小幹癟的老太婆,怕兒媳累著,一會兒過來勸,坐下吧,歇歇,守著你哥說幾句話,請假,過來一趟不容易。
傳誌除了新娘娘家哥的身份,他的國家公務員、在北京部委上班的這種“政治”地位備受大家尊重,大家不覺得媳婦來自北方,尤其是北方農村有什麽該指責該歧視的,也沒人叫她“北妹”,起碼小雨一家人就不樂意,媳婦受了冒犯就像自己受了冒犯。因此傳誌這個在中央當差的“當朝”幹部出麵,一是抬了妹妹這個異鄉人在婆家的底氣,二是抬了婆家在親戚人麵前的底氣。很多人際關係是很微妙的,別人給你長臉時,你自己首先也得有臉。起碼傳誌就感覺到這個年輕的小妹妹靠著她本人的努力已贏得大家的尊敬和愛戴,他來算錦上添花,本來能添更大一朵,何琳來就更好了。何琳是大學教授的女兒,雖人悠悠搭搭、有一爪沒一爪有時挺二百五的,但她自小養成的眼界和氣質在那兒。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和心理傳統向來如此,沒有兩百年###與自由的熏陶是改不了下意識向上看的。
青春嬌豔的紅霞一直沒依婆婆的好意坐在娘家哥身邊好好吃飯說會兒話,她蝴蝶般興高采烈地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避免挨著哥哥坐似的。傳誌心裏有點難過,這個妹妹離家人太遠了,誰都沒怎麽給她過真正的關懷,她一直都在忽略中成長,突然有一天家人送來久違的親情和溫暖,她竟不敢走近,不敢伸手去接,比“近鄉情更怯”更讓人心酸。
紅霞的確刻意避免與哥哥挨著坐,這種幸福來得太不易又太突然了,一度燙得她渾身哆嗦,雖然一直盼望著這種場景出現,可能盼太久了,失去了信心和渴望,一旦真實場景出現,她反而失去了“得到”的勇氣,給自己一個緩衝般,懼怕突然走太近會眼淚迸發控製不住自己激烈的表達。因此她選擇了最輕鬆最幸福的表達方式,在哥哥和婆家人注視下以最美麗的身姿快樂無比地在親戚們桌子間忙碌。
但有些東西是躲不掉的,隻是需要不同場合才能表達出來。酒宴完畢,傳誌回機場時,妹妹撲到哥哥懷裏算是痛快地哭了一場,把過去十九年的淚水嘩嘩全流出來了。傳誌除了深深自責和悔恨外,覺得妹妹在南方選擇成家是對的,人缺啥補啥,貧窮的確是普遍的心頭大患,比這個大患更可怕的是家庭成員親情的缺失和匱乏。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5)
紅霞和小雨當然沒讓二哥空著手回去,越是底層的人禮數越周到,不周到怕人笑話似的。這小夫妻天很晚了還勤快地去街上張羅,把廣東的特產尤其是南方的水果、荔枝、菠蘿蜜、香果、楊桃、番木瓜、番石榴、黃皮、油柑子、蓮霧、火龍果等等,凡是北方不容易買到的,都水靈靈巨新鮮的每樣幾斤,裝進了一個大個的拉杆箱裏,說是給嫂子嚐嚐。
於是什麽包包也沒帶的傳誌回來時拉了一箱子熱帶水果。何琳那個高興啊,就喜歡這種善意良性的互動,不在乎花了多少錢,起碼對方知你的情,能給你尊敬和真誠的回應。
她自己興高采烈洗了一小盆吧嗒吧嗒吃了一小堆還不算,有一半都堆到冰箱裏以後慢慢吃,另一半拿出去顯擺去了,去娘家,小姨家,兩個表哥家,當禮物送了,當然沒忘好友小雅,還特意交代:不能給你婆婆吃,看見她不煩別人了!
和老婆塞倆棗就喜形於色不同,回北京後,傳誌好幾天過不來,半夜坐起來會唉聲歎氣,覺得自己母親在最小的女兒身上做得真不咋樣,當自己的孩子看待了嗎?何琳不用珍惜晚上睡覺的時間,就坐起來與老公一起聲討婆婆,當然聲討過分時會遭老公白眼,他自己的娘,他自己批評就沒事,想怎麽批就怎麽批,別人隻能聽著,附和著,學他的一句狠話他都不樂意。嘿嘿,何琳就鼓勵他批。
21
心情快活了,何琳就到附近的小公園裏轉轉,陽光明媚,銀杏樹的葉子快要黃了,不少人在用杆子打下白果,據說這東西是中藥,有補肺養腎、強身健體的功效,就是吃多了會中毒。她自己也撿上一枚,又撿幾片黃透的葉子,精美的小扇子似的,等待做母親的日子裏,心情越發格外地好。溜達了一會兒,悠悠搭搭回家了,惦記著紅霞捎給的熱帶水果。
剛從冰箱裏拿出來洗了一小盆,要端上樓吃,就聽到屋後麵有吵吵和哭叫的聲音,站在樓梯的窗子旁一看,胡奶奶家正在炸鍋,她平時低眉順目的媳婦張牙舞爪吼叫著追著他兒子劈頭蓋臉地又打又抓,都不踹屁股和腿,專門啪啪扇耳光,打臉,打腦袋,狂風暴雨似的。那男人也不還手,隻是抱著腦袋慢慢躲,看上去少有的逆來順受,後麵的潑婦卻是越打越起勁,粗著喉嚨,像一隻野獸那樣狂呼大叫,那狂暴勁頭,仿佛打了別人她也不活了,要撞牆一頭撞死似的。
樓上樓下的鄰居像忽然被驚醒的鴿子,都扒著窗戶裏往外看,孩子們卻飛快地湧到胡同裏笑嘻嘻地看熱鬧,這中間沒有尷尬的小甜甜。忽然見胡奶奶從拐角後麵追出來,雙膝著地梆梆磕頭……眾人從他們口中也聽不出什麽來,隻看得一頭霧水,大約心裏清楚,這個平時不怎麽出聲一門心思幹活的媳婦今天算是給正經惹著了,看樣子破鍋破摔豁出去了,倒是常有理的婆婆和男人不作聲了。
狂打了一刻鍾吧,這家人又縮回地下室了。剛才熱鬧的戰場突然冷清下來,就像一場幻覺似的。
何琳邊吃邊納悶,甚至還有點興奮,要是自己哪一天這麽收拾一下傳誌多好呀,不讓他媽磕頭,認個錯少攪和就行了。何琳平時也不怎麽與後邊的鄰居往來,都是些老太太和中年婦女,與她談得來的不多,倒是以前婆婆常到後麵找人說說話。現在發生了打架的事,她也沒覺得有什麽,權當一場熱鬧,以至幾天後胡奶奶一家從這裏搬走了,她也不知道。後來她身子更重時,經常圍著房子散步時,才從這些鄰居偶爾的閑話中慢慢了解到一個秘密:胡奶奶除了這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一直在老家裏,這個女兒有個兒子,很受重視,十七歲了,考不上學,也沒有事做,就想到北京的舅舅家來看看有沒有發展。胡奶奶家本來是租的地下室,二居室住著三代四口人,甜甜有時跟奶奶睡,有時在客廳獨自睡。這外甥一來,就在客廳裏打地鋪了。都是自家親近的人,胡家媳婦雖然很討厭,但也強忍著,希望這男孩子快點回家。但胡奶奶卻是超級喜歡這外孫,男孩子嘛,即使閨女生的“外人”也比兒子生的親孫女強,因此想讓兒子給外孫找個工作。胡奶奶和王老太太一樣,是個異常節儉的人,就是去早市買菜也要等到快散市去抄底,買一塊錢一堆的蘿卜青菜。所以經常大清早的這個地下室的大人就都出去了,就剩下兩個小輩。按說都是孩子而已,都沒預料那男孩都十七歲了,已是個男人了,還在躁動的青春期,造孽也好,衝動也好,就和不到十歲的小表妹發生性關係了。但小女孩畢竟太小了,陰道都沒發育成熟,抱到醫院,私密處被縫了四針……按說這應該是強奸案了,還是未成年女孩,但這男孩是獨生子,其一家人磕頭跪門想讓弟弟弟媳放外甥一馬,一進監獄孩子就全毀了。而且胡奶奶也流淚默認“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孫女給糟蹋了,後悔沒用了,還要再把外孫也搭進去嗎?所以甜甜的媽就發瘋呀,發瘋地捶打丈夫,怪他保全外甥不顧及女兒。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6)
這件事到底給自家人壓下了。沒有不透風的牆,為了不在鄰居眼皮底下被指指點點,這家人迅速搬了家,搬哪去了誰也不知道。所以胡奶奶和小甜甜再也沒在何琳家旁邊的槐樹底下出現過。
這件事就像一隻羽毛一樣,好像輕飄飄地存在過,甚至這傳說得都不太相信真的發生過,但真的發生了又能怎麽樣呢?畢竟事不關己,鄰人想到的是以後要看管好自己的女孩,即使想象的悲劇也不要發生在自己身上。於是這事逐漸再沒被提起過。
22
金秋十月,小雅提了三盒新鮮草莓來看何琳。
何琳在廚房捧著草黴吃,小雅在旁邊做午飯。近六個月了,肚子已驕傲地隆起,不是隨便什麽衣服就能遮蓋了的,同樣遮蓋不了的是其好胃口。早不吐了,裏麵的嬰兒已適應了母腹溫暖的環境,胃口與母親趨於一致,隻等著更多營養建小房子呢。
小雅好生羨慕,“我要是懷孕了,也要在你家待產,你家風水好,吃嘛嘛香。”
“快點要吧,你生個閨女,我們結娃娃親,親上加親!”
“不行,我要生兒子!”
“行,反正我有女兒不會嫁你兒子。”
“自私!隻管進不管出。”
“擔心我家閨女嫁到你家受氣,你萬一繼承了你婆婆的遺風,我家閨女不是跳了火坑嘛!”
小雅急了,“我都是受害者,怎麽可能學我家老妖再去禍害別人?”
何琳不真不假的,“就因為你是受害者,沒見過好婆婆,所以將來才更有可能像你婆婆!”
做飯的女子突然停下來,摸著自己的臉,“我是不是變得比以前尖刻猥瑣了?唉,老妖的確影響了我的性情和思維,我也不知道我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如果我將來有兒子,娶了媳婦,要因為我的原因過得不幸福的話,我寧願跳樓去死!”
何琳嚇一跳,“話趕話開玩笑嘛,這說這麽嚴重幹嗎?不怕嚇壞你幹女兒?跟你說,將來我要當婆婆,估計行事風格也會和傳誌的媽很像,三個字:能攪和!靜下心來我會發現那死老太婆對我當婆婆這一未來角色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的,不當攪屎棍我都想不起來該有第二條路走。就像現在夫妻相處,我常想起我父母曾經的樣子,那是本能參考的模式,做一個潑婦也需要動很大腦筋的。”
小雅突然很響地歎一口氣,“我過得夠夠的!”
“不愛你老公了?”
“愛他媽的大波!操他大爺。”
何琳笑噴了,小雅也禁不住樂。
“不想要寶貝了?”
“想,今天來就想沾沾你們的喜氣,我和鴻俊努力好久了,也用枕頭墊過腰,不管用啊!”
“別著急,沒懷上意味著你們還沒準備好。放輕心情,慢慢準備,說不定哪一天寶貝就不會與你們捉迷藏了。”
“唉,不來也好。”小雅一改口氣,“來了說不定麻煩。我還在猶豫呢,一會兒特想要,一會又覺得不是時候。就我與他媽的關係,我要懷孕了沒法工作了,等吃等喝,還不天天看人家一張老臉!嚇也嚇死了!”
“那你們就分開住吧。”
“分開?估計他母子與我分開吧,我要懷孕了,分也是他們母子我們母子,各人的孩子各人疼,各人孩子找各人媽,哈哈,可怕吧?鴻俊隻是個工具,連父親這個角色都是從屬的。”
何琳突然惡狠狠地,“你就不能想辦法給你家老妖一點手段瞧瞧?光聽見你抱怨了,有什麽用?別顧慮那麽多,先給她點厲害嚐嚐,哪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呢!起碼她下次再給你上眼藥時也得前思思後想想,知道你不會坐以待斃,不是好惹的!”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7)
“我想過,鴻俊會向誰?”
“像你這樣投鼠忌器怎麽再翻身?想得到什麽是先要付出代價的。我前一陣子和傳誌媽就在這客廳裏高聲對罵,我沒膽怯,豁出去了,媽的再打一次也可以,我都準備好拿樓梯後麵的木棒敲她了,自衛!結果是老妖婆給驚著了,坐地上大哭啊!給她一次教訓以後她就再不敢在我麵前有恃無恐了。這樣的老人,一把年紀都活豬身上了,給她講多少道理都沒用,還是我小姨說得對,你隻能惡媳婦撒大潑來捍衛你的地盤和權利了!”
愣了一下,小雅有些怯,輕聲說“前兩天我撒過一次……”
“肯定力度不夠,你隻有豁出去,他媽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我老公說我有抑鬱症。”
何琳又看了好友幾眼,“你讓他們氣得心理亞健康吧?我告訴你,千萬別聽你老公的瞎吃藥,我不是說過去年我在美國時也有一陣子心情不痛快,那邊的心理醫生說想辦法自己快樂,抑製精神的藥物能不吃就不吃,有依賴性,也會上癮的。”
“媽的,我恨不得撕了他們!”
“你這種狀態還要孩子?”
小雅就開始抽抽搭搭地哭,顯得無助而窩囊。
何琳感覺到不妙,看似平靜的好友好像控製不住情緒了,她在美國時也有控製不住時,有一部分是裝的,但小雅卻不像裝。好在那天兩人又談了些輕鬆的,高高興興吃完飯,分手。
23
在何琳與傳誌關係恢複到最好最親密無間的時候,又一個破壞性難題出現了。
傳誌說:“冬天老家沒活了,我大哥想來北京找工作……”
何琳馬上神經質地嚷:“能不能不住咱家裏?!”
傳誌小聲地說:“不住,隻是周末過來坐坐,洗洗衣服,洗洗澡,換換衣服,行吧?”
何琳的恐怖和煩惱出於本能,也出於孕期中無法平衡的內分泌失調,就趁著這個勁把心中的話惡狠狠地說了出來:“別讓我看到你家裏人,看到他們就不煩別人了!”
“你怎麽像個潑婦?”
“媽的,還不都是被你們逼上梁山!誰有本事一開始就是潑婦?”
確切地說,她不知道大伯哥什麽時候來的,在哪裏工作,幹什麽工作,也不想知道,聽到老公老家裏的任何消息都腦仁疼。日子安靜了幾天,冤家總有碰麵的時候,一天她在樓上看張藝謀的《英雄》,搞設計的,不愛追究什麽電影的藝術性和主題性,隻是覺得好看,動作片嘛,大場麵和武打鏡頭搞得好就ok了,尤其天然愛看畫麵的視覺效果,大紅大綠大紫,那種大麵積色調運用,驚心動魄地合她胃口。一張碟片半醒半睡間看了N遍,無聊了,突發奇想跑到樓下客廳裏坐著去了。坐在陽光斜照的沙發上發呆,想著電影上的武打慢鏡頭,特別是帥哥李連傑坑坑窪窪清晰可見的臉,還有張曼玉塗了厚厚脂粉麵如石膏的臉,一點質感沒有。突然背後有人走動,她知道是誰,有些氣憤他幹嗎在她一個人的時候回她家啊,又不是節假和周末的,孤男寡女不知道避嫌啊!
她頭也不回地從幾上拿起一聽椰汁,打開慢慢喝,也是慢慢轉移心中無名火。隻聽後麵噗嚕嚕一串雜音,那個大伯哥在肆無忌憚地放屁呢。
她舉起手要把椰汁砸在地板上——手都在半空了,改變路線,有力地頓在幾上扭頭上樓了。
傳誌回來,她不無埋怨:“不是說好你哥周末才過來嗎?今天過來幹嗎?”
傳誌息事寧人,“特殊情況吧?”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8)
“以後你告訴他,讓他周末你在的時候再來!”
“寶貝,不要那麽多事好嗎?”
一遇到老家人的麻煩,傳誌就不由自主地硬著頭皮告軟和說好話。但在老婆乜斜的眼睛裏,卻顯得委曲求全到卑賤。
“不好,我坐在那裏喝東西,他就在後麵嗵嗵放屁!”
“嗬,這種自然現象你也好意思說……”
“以後不準這種自然現象再發生在我家裏!”
傳祥也向弟弟抱怨了:“看弟妹那個樣,不想讓我再去你家裏呀!”
傳誌安慰他,“你別多心,她懷孕了,事多。”
“怎麽說俺也是大伯哥啊!”
“又沒說你什麽。”
“那臉擺給誰看呢?”
“她心情不好。”
“大冷的天幹活,誰的心情好啊?”
“以後你少招惹她。”
“俺怎麽招惹她了?”
“那你……在她身後放屁了……”
“老天爺管天管地還管不到屙屎放屁呢!”
兄弟倆對看了幾眼,大街上分手了。弟弟本意想讓哥哥去自己家吃飯,哥哥死活不肯。
很多天之後何琳才知道這大伯哥在一家瀕臨破產的機械廠給人家看設備,管吃管住,每月給七百塊。這工作是老何給找的。當時老何手裏有兩份工作,一是在他手下的物業公司做社區清潔工,二是朋友的機械廠缺個靠得住的人給看著點廠子。傳祥審視了一下,覺得在富人社區裏搞衛生有點丟弟弟的人,而且離弟弟嶽父太近,不好意思,就選擇了機械廠。傳誌也希望大哥去機械廠,機械廠裏一些還能幹半天活的老師傅們都能說,跟著熟練的老工人在一起說不定還能學點技術。
傳祥是需要學點技術或手藝的,他有兒子了,家裏又多了一張嘴,而且鐵定將來要上學受教育,按繡花的說法,花錢的門路忒多,當爹的不能在家靠著那畝把不中用的田地,得出去找門路掙錢!於是給地位越來越高的繡花攆出來了。出門時老婆和老娘都交代:能學點啥就勤快點學點啥,不能懶,藝不壓身,又沒啥文化,以後還能靠手藝吃飯。
對弟媳的抱怨歸抱怨,傳祥還是很理解弟弟的處境的,以後的周末,隻有當髒衣服一大堆了不能再穿時才去用用弟弟家的洗衣機,順便用浴室的蓮蓬頭噴噴自己。弟弟不強留都不吃飯。
傳誌想了轍,一到周末他就鼓動老婆回娘家玩,他全力陪同,把廚房、浴室讓給大哥,想吃什麽自己做,想洗什麽隨便,隻要收拾幹淨就行,反正何琳對廚房和樓下衛生間沒印象。
還別說,娘家還正好有點喜慶事。鬱華清五十三歲嘛,平時不幹活不上班,也沒什麽操心事,麻麻利利輕輕鬆鬆的人,就顯得特年輕,加上做做美白、按摩,把年輕時遭的罪加倍補了上來,能年輕十歲。她一個牌友鄭重其事向她介紹了一個“條件相當不錯”的老男友,五十六歲,死了老婆的,國家某部委幹部,快退休了,現有一套房,每月有近四千塊的收入,退休後也有二千多的退休金,一雙兒女早已成家另過,倒沒什麽負擔。兩人還見過麵了,那老頭倒還體麵,身體硬朗,沒事時在家栽花弄草的,對鬱本人評價也甚高,兩人就交往起來。老何夫婦和何琳也對這個“河東獅吼”找到知心的老伴大為高興,單身的人,活得再痛快有多痛快?世上有男有女,本來就是搭夥過日子的。
這邊的叫好還沒持續兩天,出岔子了,那老頭的一雙兒女有意見了,他們認為父親的房子是他們父母辛苦一輩子積累的財產,母親過世時他們本應繼承母親的那一部分,因為父親年紀大了,需要有一個安靜清閑又手頭相對寬綽的晚年,才沒有分割母親的財產。現在父親又找了女友,估計也麵臨著婚姻,那父母一輩子辛苦的房產和其他財產不能因為父親晚年一個婚姻而讓後媽分走了啊!因此這兄妹倆提出父親如果再婚就做婚前財產公證,不圖別人的,但也不能讓別人圖了咱們的。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39)
讓鬱華清鬱悶的是,老頭沒反對,某種程度上也認可這事。
一把火沒燃起來讓水給澆透了,不是因為不該公證,而是你先做了有罪推定,我還沒這樣推定你呢!鬱華清便不再理會那老頭。那老頭吃了閉門羹,也反思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男人不能太斤斤計較,以後的生活不得需要個女人照顧嘛?但他的孩子很堅持,還放出話來:看,圖財不成,撤了;若真心與老爺子好,還計較老爺子的房產幹什麽?本來嘛,房子是老爺子老太太早年創下的,留給自己孩子的……
話說到這種地步,媒人不樂意了,到老頭家說了狠話,而且撒手不管了。那一雙兒女一聽鬱華清的財產遠在他們家之上,一時沒了言語,也不再堅持婚前財產公證了,老年人嘛,隻要活得快樂,隨他們去吧,小輩人樂得老一輩有個幸福的晚年。老頭也有意去鬱華清那裏賠不是,還有意與老何交個朋友,連何琳都在娘家招待了他一次,接了他一個電話,怎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鬱華清背地裏大笑三聲後,麵都不露一個,寒了。這場本來的天作之合就此告吹。
所以呀,何琳基本上忘了自家裏的事,每個周末都賴在娘家大肆吃喝和等著小姨的八卦新聞。傳誌又對她言聽計從,也不見大伯哥來了,時間久了,也生出悔悟之心,覺得自己可能太過刻薄,老公的親人偶爾來一次,隻要不過分,她並不計較的。
24
轉眼二○○六年春節臨近,傳誌本不想回老家過年的,要陪近八個月身孕的妻子。不料老家來了一個電話打亂了布局:老太太重病,想看看兒子媳婦。確切消息是老太太有可能病入膏肓,想最後見一麵兒子媳婦。在中國人的觀念裏,這種願望恐怕比孩子出生還要責任重大,重生更重死,孕婦也得理解這個並不為過的請求,瀕死的老人為最大嘛,何況是老公的親生母親,以前的積怨先一筆勾銷吧,俗話說人死債走,當人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沒什麽不可寬恕的。
這一年春節還來得早,正趕上北方最嚴寒的四九天氣,北風刮得路上行人稀少,但沒有熄滅這個城市四百萬外來打工者回家過年的熱情,火車站又例行排起了長龍。
何琳挺著大肚子沒法擠火車了。老何夫婦心疼女兒,本不想讓去,可想到親家快撒手人寰了,見一見兒子媳婦也是人之常情,隻要一路平安安全才好。於是鬱華明把她那輛藍色的別克君越借給了女婿,並一再叮囑路上不要太趕,一切安全為上,尤其是對走路都覺得累的女兒,容不得半點閃失。
但一邊的鬱華清一邊嗑瓜子一邊時不時潑冷水,“這麽冷的天,人家兒子自己走就行了,兒媳去不去能有多大意思?婆婆看媳婦兩眼幹嗎?有什麽可惦記,有什麽可看?”
她姐姐不滿,“不是老太太快不行了嘛,想看看小輩,滿足這個願望有什麽不應該?”
鬱華清翻著白眼,“關鍵是沒意義!老太太是要緊,何琳身子現在要不要緊?人死就死了,逃不了一死。這麽遠,來回奔波,孩子出個什麽事怎麽彌補?人家兒女一大堆,我就不相信這個婆婆在這個時候對兒媳婦有什麽話說!”
不管怎麽老大不樂意,何琳還是去了,六百五十公裏,開了近八個小時,上午走時陽光燦爛,回到北風溜溜的王家店已上夜影了。傳誌下了車,蹲襠式了好久,快走不了路了。何琳好點,在後座上坐、臥、躺,除了累,竟沒多大反應。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40)
在院子裏昏暗的低瓦電燈泡照耀下,何琳沒覺得和三年前有什麽不同,平靜有點髒亂的小獨院,到處是幹硬的雞屎,低矮雜亂的葡萄架上,塑料口袋在風中嘩啦啦作響。倒是東廂房亮著燈,聽到響聲,門打開,先是招弟然後是王傳祥的腦袋探了出來。
看來生了孫子,孫子的媽有資格在婆婆院裏住了,雖然沒住進正屋。
“招弟啊,你花嬸嬸帶著寶寶來看你來了。”何琳對小姑娘有好印象。
小姑娘比以前高了許多,頭發也長了,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卻沒以前好奇和熱情了。她就那樣扒著門框看著企鵝似的“花嬸嬸”,什麽沒說,也沒動。
王傳祥也沒說什麽,出去招呼他二弟去了。
何琳訕訕地,在招弟身後依稀看到了大嫂繡花的輪廓,那種觀望或敬而遠之的神情——倏地閃過,裏麵有孩子拉長了聲音叫,就不見了。
何琳也收回了客氣與熱情,隨著老公徑直走向堂屋,就聽老太太一聲哽咽的“兒啊”,老大老二就急步進入正屋西邊一間老太太的臥房,由一層布簾與客廳隔開。何琳站在布簾外麵,一側身,看著老太太倚在貼著彩色報紙的牆上老淚縱橫地拉著二兒子的手,斷斷續續說著什麽,邊說邊劇烈地咳嗽,咳嗽的當兒瞅見了何琳,隻是沒聚焦。何琳認為從她一進屋就看到她了,她躺的那種角度能通過布簾的縫隙把客廳一覽無餘,隻是故意裝著沒看見。而且何琳堅信老太太沒大事,臉色雖然不太好看,但絕不是惡劣的不健康,比一路顛簸一臉蒼白的自己和傳誌的氣色還要好。
傳誌說:“我和何琳來看你了。”
老太太繼續抓著兒子的手,繼續口齒不清黏黏糊糊絮叨地講。何琳見婆婆沒召見自己的意思,徑直走到東麵一間小屋裏,熟門熟路摸著細細的燈繩,打開燈,那張硬板床還在,便把從家帶來的薄毛毯一鋪,蓋上厚毛毯,最後搭上婆家沉甸甸的棉被,躺下了。冷啊,沒暖氣,加上又在車上窩了一天,累就一個字。躺下才發現,婆家鳥槍換炮了,映著院子昏暗的光線,竟看到窗子上裝了空調,這才發現空氣裏有點暖,空調沒開,沒見生爐子,一扭頭,從門縫裏看到客廳一角裏的發紅的光源,一定是大功率的電暖器了。闊啊,自己家的電都小心用。
在她尋思的當兒,招弟和她母親過來了,推開東間的門,沒進去,在門口低低的聲音問:“餓不?餓得話做點飯吃。”
嫂子的胳膊上抱著一個近一歲的胖嘟嘟的孩子,肥頭大耳的,明顯營養過剩,但不知###還大不大。小家夥也是很可愛的,歪在母親身上,吐著舌頭好奇地看著黑暗中床上的陌生人。何琳禁不住向小家夥伸出手,怎麽說也是在她家住了好幾個月的胎兒變來的呀,天然有點親近感。隻是搞不明白她們的神情為什麽這麽冷漠,難道因為沒給這個孩子上北京戶口?
“謝謝,不餓,不麻煩了,”她本能地抗拒。
招弟和她媽媽轉身走了,都忘了帶上門。
何琳下去關門時又在客廳看到了海爾冰箱,在門後看到了滾桶洗衣機,都實現現代化了,誰的錢呢?難道是老大養兒子又要交超生罰款的每月七百剛拿上沒幾個月的工資?老太太在對麵還在不停地回億從前,回憶兒子們小時候,回憶她老頭活著時的幸福時光,邊說邊哭……
何琳又回到床上,縮進被窩裏,看了看牆上,確定沒蜘蛛沒多足動物在潛伏,安安心心閉目養神,在心裏一百遍對自己說:大度,大度,大度,誰也不招惹,誰也不理,過了這兩天就回去了。時間很快就過去。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41)
心態好,睡覺就快,在溫暖的被窩裏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聽傳誌叫她,推她。
“何琳,我媽病重快不行了,你得起來,過去看看——”
王家的二媳婦一下子就醒了,慢慢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盯著老公看,心道,這麽快,老太太真要死了?
“聽話,我媽就是一口怨氣憋著上不來,你多順順她,怎麽說我們也是晚輩,老人再有不是也不能看著她有氣不出……”
何琳都不知道什麽意思就被扶下了床,給披上棉衣走過了客廳,來到婆婆的房間。那情景還真嚇她一跳,老太太直愣愣倚在牆上,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臉上的肉都是僵的,不知是幻覺還是心理作用,真像瀕死之人——
“何琳,你與媽向來不睦,爭爭吵吵打打鬧鬧中傷了老人的心,我媽心裏有一團怨氣,不出來估計是過不了這一關,你、你、你得說句軟話,道歉——”
何琳給嚇傻了,腦袋也有點不夠用,心說道歉就道歉啊,這關口,也甭追究誰對誰錯了,但歉怎麽道啊?說對不起行不?
“跪下吧,說說自己哪裏錯了,請老人原諒,俺媽一生太不容易了,總不能給生生氣死吧?那俺們兄弟也忒不孝了,活著還有啥意思?”
跪下?!何琳有點蒙,一扭臉,傳誌已雙膝落地,跪在床前了,“娘,我不孝,讓你老人家生氣,你老人家千萬別想不開啊,現在我就和何琳一起向你認錯了……”
老太太突然咳嗽,一塊痰似的東西堵著上不來,手都顫抖了。
“娘啊,你原諒我們吧,我們不會再惹你生氣,不會再讓你受苦受累……跪下!”
何琳被老公使勁拽著,心裏又是驚慌又是疑惑,老太太當真要死了?恍然瞥到旁邊大伯哥的臉,氣憤又鄙夷的神情……
慌亂中雙膝一軟,何琳艱難地跪在了地上,雙手放在沉甸甸的肚皮兩旁,屁股坐在腳後跟上。
“娘,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何琳給你老人家認錯了——快說啊!”
“媽,我、我……錯了……”說完話何琳忽地發現跪在地上認錯的隻有自己,傳誌已爬起來向他媽指證了。那邊大伯哥臉上似輕鬆滿意之色。
剛剛還一口痰狀上不來氣的婆婆此時一通渾厚的哽咽,“俺的命啊——”在倆兒子麵前哭開了。
何琳在後麵站起來,渾身發抖,轉過身僵硬地挪過客廳,移到剛離開的被窩,手腳抖得竟爬不上床,心裏數著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她哆嗦著坐在毛毯裏,腦海裏一片空白。老太太哭著對她兒子們說了什麽講了什麽,她一丁點兒興趣也沒有,根本不屑聽到,隻是在試圖搞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麽事,那一幕是做夢還是想象的?發生了還是沒發生?
忽然,大嫂繡花如影子般躲進來,端來一碗雞蛋湯,放在她能夠得著的桌上,遠遠地站著。她看著她的臉,那種遙遠不可捉摸的神情,即使沒直接參與,也仿佛是陰謀的一部分。大嫂輕聲招呼了她,她沒聽到,也不想聽到,隻是冰冷而僵硬地坐著。繡花轉身走了。
一會兒,招弟又鑽進來了,不像她媽那樣站得那麽遠,挨著床,一會兒看著花嬸嬸蒼白的臉孔,一會兒看她隆起的球似的大肚皮。好長時間,受了冷遇,小姑娘也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何琳就起來了,挎了自己的小包包不聲不響走出了屋子,走出婆家的院子,在四九寒冬呼呼的小北風裏跑到了大街上,順著土路往縣城的方向走。土路左邊還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堅硬的風小刀子般從空曠的大地上刮來,嗚嗚作響,土路右邊的樹林,已被砍伐得隻剩下到處的大坑小坑,鬆軟的土層被刮起來,像麻雀群一樣一撥一撥飄向遠方。走在荒涼的田野上,何琳覺得自己簡直太渺小太脆弱了,隨時可能像這塊土地上的枯草一樣的命運。她也突然以另一種的方式理解了婆婆這種命硬的人物的生活方式,在這種條件下她也隻能以銅豌豆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存在,也明白老公在這麽粗糲的生活下性的養成,他對生活的變通方式是那麽簡單而直接,因為更苦的日子他都過了,新生活再糟糕也遠沒探到他的底線,他們對生活底線的要求是不同的,對各自生活的人生際遇要求也不相同。一棵長在熱帶的水蔥恐怕永遠不能適應嚴寒的凜冽。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42)
走了好久才碰到一輛走親戚的三輪車,何琳攔住人家,主動給錢,隻要給捎到縣城。
三輪車主沒要錢,把她放在了有公共汽車的柏油路上。何琳花了八塊錢,終於讓一輛破舊的大公共汽車帶到了公共設施更健全的縣裏。太陽出來了,她找了家較幹淨的店吃了早餐,還買了幾聽露露,縣城小,沒有火車站,她就到處找出租車。
“到北京。”
那司機愣了半天神,才蹦出四個字:“多少錢啊?”
“需要多少啊?”何琳一點底沒有。
“你能出多少?”
“一千。”
“再多出點吧,一千三,中不?”
成交。
何琳坐上出租車一路北來。
傳誌發現何琳不見了,到處找,沒找到,害怕了,打她手機,響了兩聲,關了。
跑一趟北京進賬一千三百塊,除去油錢和過路費,怎麽著也得一半純利吧。那司機玩命開啊,而且不走高速,路上加了一次油,讓何琳掏的錢,說是到了北京,油錢從一千三裏刨去一部分,大過年的,路途遙遠,出長差也不容易。說到底是有點不相信她,一個大肚孕婦,把她送到北京了,她再說沒錢,你能怎麽著她?
何琳不在乎那點油錢,一心隻想快點回到家,要求走高速,過路費自己也掏。
整整顛簸了近十個小時,精疲力盡的出租車司機把孕婦放在一家銀行門口。孕婦下車到ATM機上取了一千多塊。行了,噩夢結束了,終於回到自己的地盤了。
站在自己的三層小樓前,已是夕陽夕下,冬天的夜晚來得早,路燈次第變亮,寒冷的光線拖著她的影子,長長地印在牆壁上。她第二次要悔恨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本該是自己的房子,本來是娘家的房子,為什麽非要加上他的名字,和他成為共有人?這個賤人!什麽樣的家庭出什麽樣的賤種!這一次我一定不讓你得逞,絕不寬恕!她咬牙切齒咒罵。
打開門,客廳裏電話貓爪般響起來。她沒理會,徑直走向廚房,給自己煮了一大碗雞蛋麵,端到桌子上狠狠地吃,湯都喝得精光,唉,餓死小寶貝了,在肚子裏一個勁地東踢西踢呀。然後撫著肚皮上樓了,躺在床上,淚如雨下。
25
第二天淩晨傳誌開車也到家了,顧不得連夜奔波,開門就跑到樓上,臥室沒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原以為何琳會在床上睡覺。在臥室呆了片刻,又到樓下客廳裏坐了一會兒,抽了幾支煙,飛快想著事情的後果,這下鬧大了,如果何琳丟了,別說嶽父家裏不能放過他,他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一句話,打算給老婆孩子陪葬了。其實在飛奔回家的高速路上,他已再度感覺到老家人在給自己脖子上套枷鎖,直直要了他的命,每一刻,內心湧出了痛和恨……
天剛蒙蒙亮,就又出去了。
在三層閣樓上的何琳看到傳誌開車走了,才披著棉衣回到臥室,腳都站麻了,睡了一會,電話鈴聲大作,肯定是父母打來的,傳誌到嶽父家找人了。
為了怕父母擔心,何琳先給小姨打了個電話。對方立馬咋呼起來:“寶貝啊,你在哪呀?昨晚你爸媽都急瘋了!出了什麽事啊?”
看來小姨不知道,父母估計也不知情呢。何琳寧願這事就此爛在肚子裏。
“寶貝啊,不會那該下油鍋的老東西又找你事了?我說什麽來著,臭狗屎惹不起,咱躲著,不踩它!你都這樣了,就不該去,這種蹬鼻子上臉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家咱有多遠躲多遠!你還傷疤沒好忘了疼去看她——咱看她幹嗎?看得著嗎?要死,趕緊!咱燒香呢!惡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家子……”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43)
何琳淚流滿麵,那種無聲洶湧的哭泣。
“寶貝,你在北京嗎?”
“嗯。”
“趕快回家,你爸媽一夜都沒睡了,擔心都快擔心死了!”
何琳收拾了一下,回了娘家。開門的是老何,滿臉倦容,眼袋都出來了,人一下子老了好多。看到女兒突然而至,一臉驚愕,然後悲喜交加,分明是壓抑著責怨,“姑娘,你可回來了,昨天一夜都在哪啊?也不知道往家裏打個電話……”
隻見母親氣衝牛鬥地走過來,赤著腳,以一種嚴厲、受傷害的目光盯著她,揚手一巴掌劈空打在她額頭散亂的劉海上,“何琳,我生你時是生了骨頭的!”
何琳掩麵哭泣。
一直站在後麵的傳誌萬分尷尬,悄悄走上來安慰老婆。何琳蠍子蜇了似的甩開他,冷漠而鄙夷地,“滾!死一邊去!”然後奔向自己閨房,門砰一聲巨響關上。
然後客廳就熱鬧了,鬱華清趕來了,知道真相後,從門後拿起掃帚追著打傳誌,隨手拿起一個塑料果汁杯扔到他頭上,一邊追一邊罵:“就你娘那點操性還讓我家何琳下跪,不怕閃了她的腰折了老命!你娘要死就趕緊死,死一個少一個!七年八輩子沒見過你他媽給臉不要臉倚老賣老的大傻×……你個小傻×趕緊給老傻×陪葬去,枉吃這麽多年的麵粉長這麽大個的腦袋還不如驢,胳膊往外拐得找不著你媽的傻×的門了,連老婆孩子也照顧不了,我家何琳找了你這個蠢驢真是八輩子倒了血黴!滾回你的驢圈裏,甭出來禍害人!”
鬱華明徹底傷透了心,女兒下跪竟像她下跪一樣,無地自容,所有尊嚴感都被踐踏無存。這個清高的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中的例如“磕頭”、“卑躬屈膝”、“夾著尾巴做人”等僵硬過度內斂到謙卑的為人處事之道深惡痛絕,從小就教育她的孩子,做人要有骨氣,有人格,要光明磊落,自尊自愛,尤其男兒膝下有黃金,女兒膝下也有;上跪天,下跪地,中間不跪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你可以用任何其他方式表達你的喜怒哀樂,但不包括下跪,奴性和卑賤的骨頭,從她這一代人身上就得徹底根除。
但何琳的事讓她感到失敗,沮喪,感覺斯文掃地,尤其遭致的那種致命羞辱感。這個虔誠的中國微觀社會群體的社會學教授突然懷疑起她近一輩子的研究,她所謂的人生經驗、常引以為傲的數據和受人尊敬的職業素養,是不是都建立在空中樓閣上,並沒有下探到社會層麵最本質的那種東西?三十多年的國民研究,到底遺漏忽略了什麽?
然後社會學教授大病一場。
但按鬱華清這個平凡自在的都市潑婦來說,姐姐的苦惱那都是知識分子式的矯情,一個體麵的人突然被人打了耳光般,沒顏麵了,不知怎麽辦好了。不就是以前一直為多數人的良心、沉默的大多數代言,真以為真理掌握在多數人手裏似的,現在被她擁護的沉默的大多數咬了,又不敢說大多數人的壞話,否定真理似的,又不好意思也不敢說自己錯了,憋著唄,憋出病了!其實哪有這麽多爛事,這年頭人心不古,誰能替誰說話呢?你能代表自己說話就好了,哪一堆人是正經好人不犯錯呢?真沒必要把自己打扮成大多數的代言人,也沒必要堅持什麽真理,自己不吃虧,也不幹損人利己的事,暈頭暈腦往前過就是了,一輩子不問兩輩子的事,操那閑心幹嗎呀?
26
小雅那天神神道道地跑到何琳家裏,神經質地咕咚咕咚地喝水,大笑,“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要跑來了,哈哈,痛快!一輩子都沒這麽稱心如意過,哈哈!”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44)
何琳正心情亂糟糟的,有一搭沒一搭地,“你婆婆遭搶了?”
“嗬嗬,哈!”
“她存折丟了?”
“嗬嗬,哈哈!”
“把你家老妖摁在水池裏淹了個半死?”
“哈哈,嗬嗬!”
笑夠了,小雅才活靈活現惟妙惟肖陳述起來,“前天夜裏,我和我老公都忙著趕場似的,老巫婆不是肚子不舒服病了嘛。我洗完,噴了點香水,穿著那身半露不露的性感內衣到床上去了。我老公餓了幾天了,興奮得要死,抱著我就親,沒親兩下,你猜怎麽著,那老不死又抱著枕頭火燒眉頭地敲門了,說害怕,心慌,睡不著。我去開的門,是我去的,然後回來就躺下了,老妖躺在我老公左邊,麵朝外,好像不幹涉我們似的。那怎麽行啊,嗬嗬,我老公就眼睛幹瞪著天花板,身子僵僵的,鹹魚似的。我也壞著呢,不做了,行,就伸手摸我老公的小弟弟玩,弄得硬邦邦的,就不管了。你猜怎麽著,哈,我老公就像黑熊受了攻擊似的雙手抱著腦袋鑽到被子下麵起勁叫喚起來,都變聲了,很悶,從胸腔裏發出的,瀕死絕望的野獸似的,那長腔拖得轟轟的,整個床都微微打顫!我害怕了,拉開被子看看他憋壞了沒有,他就像個大蝦那樣一動不動弓著!全身繃著勁,媽哎,我心想別把老公折騰壞了,這股勁下不去怎麽辦啊?這人會不會以後廢了?你又猜怎麽著,隻見老妖馬上下床出去了,轉身又回來了,端了一杯冷水,撩開被子,嘩一聲澆在她兒子褲襠裏了……哈哈哈……”小雅笑得直不起腰來,“你猜怎麽著,我老公當場就傻掉了,不叫喚也不繃了,轉過臉來直瞪瞪地看著我……哈哈!”
何琳震驚之餘也咧嘴笑了一下,然後就收住了臉上的笑肌,看著小雅抖著肩膀笑完,又號啕大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把心中的憋屈苦悶哭完,擦幹眼淚,到衛生間洗了把臉,整整衣裝,又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地坐在了何琳對麵,笑吟吟的,大杯地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
何琳都有一種錯覺,如果不是好友的眼睛還是紅的,臉上水珠未幹,她都記不清剛才誰在哭,她還是自己?或僅僅是半分鍾的幻覺?
“對不住何琳,本想給你說個笑話來著,你多笑對孩子有好處。”
“我也經常哭,睡到半夜醒來就流淚,情不自禁。”
“你婆婆比我那死老太婆好得沒邊吧。”
“我是突然覺得現在要孩子不是時候,時機還沒成熟,我沒有做好接納的準備……”
“傳誌說什麽了?”
“沒。我就覺得不是時候。”
小雅鄭重地看了看何琳鼓鼓的大肚子和臉,“都這麽大了,你又說這種話……”
何琳絞著手,“我發覺我遠沒有你那麽大抗壓性,我有點撐不住了,一直在判斷我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錯誤?是否在拿下半輩子為上半輩子的一次錯誤買單?”
小雅沉默。
何琳都不好意思把老太婆詐死把她騙到鄉下給老太婆磕頭跪門認錯的事說出來,一想起來就渾身哆嗦,就反複一句:“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的快念不下去了……”
小雅搶在好友前麵說:“想想我們以前幼稚得可笑,以為結婚了就幸福了,以為領了證這個男人就屬於你了,以為嫁給一個男人就能像自己的媽媽那樣生活了,甚至能矯正她生活的弊端能生活得更好——現在我才發現我媽一輩子有多不容易,她已盡了最大努力才能像現在這樣,我吃不了她所吃的苦,受不了她所受的罪,恐怕也做不到像她一樣有一個比較平靜的晚年……”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45)
何琳有點麻木,“這些天我常感覺活不下去了。”
“你那是生理原因導致的吧?我常想活不下去才是真的呢,搞不好,我先死在那死老太婆前麵,讓她守著她寶貝兒子過,她就自在了!”
何琳歎口氣,“我覺得你和你家老妖快有一拚了,都那麽固執、鬥氣,何必呢?又沒孩子,趁早。”
“我也覺得我快被那死老太婆同化了,與天鬥地鬥與婆婆鬥,其樂無窮!這老不死在外麵人五人六的,一點毛病沒有,回到家就變態,在心理上跟我搶老公!跟我一個樣,全方位需要這個男人。日子過得很惡心了。”
“鴻俊還是沒什麽措施?”
“他也無奈吧,讓我忍。一個勁地忍。從前天一大早就走了,這兩天沒回來,也覺得沒臉吧,尷尬又難受。”
“忍,忍,傳誌也常這樣壓製我,讓我當忍者神龜。”
“你婆婆好點,再頑固糊塗也不會在心理上在床上妒忌和恨你霸占了她兒子。”
“但她在經濟和家庭支配權上最愛在這個家爭當女主人,我就應該像她五個孩子中的一個,哄著她順著她又孝順她,成為以她為圓心的梯隊中的成員最合她的意了。房子按家庭利益最大化分了,分給那些最窮最沒用的孩子;薪水拿出來,均貧富,她隻有掌管了全部的給予和剝奪的權力,才會心安!”
“唉!”
“人家明白無誤地說了,就羨慕政府,人民沒有敢反對政府的,兒女也不能反抗父母,人民養著政府,兒女也得養著父母。這是老妖告訴他兒子的,他兒子回來告訴我的。”
“唉,你婆婆好歹還明著來,不像我婆婆來陰的,更過分!我算看明白了,兩個人過日子,隻有兩件事處理好才算好,一是性,二是錢,我他媽哪一樣都沒歸置好,每一樣都糟心!”
“你還不甘心,我都甘心了。”
“我也快甘心了,沒甘心是沒懷孕,沒生出寶寶來,我們一家三口快活,讓老不死肝膽欲裂,妒忌得吐血而亡!哪怕一次也好。”
何琳打了個寒噤,“我孩子生下來就擇機離婚,反正死活不想跟他耗了,今年我都二十五了,人生有幾個二十五啊!?再過幾年連青春的尾巴也看不見了。”
“把老妖婆暴打一頓我也離!我就不能讓她如意好過了。”小雅轉身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幾粒小藥丸,喝水送下。
“什麽呀?”
“抗抑鬱的藥,醫生他媽的竟一下給開了五瓶,吃瘋我!”
“那你還吃?”
“吃了心裏好點,不發瘋了。”
“我給你說幾遍了,主要靠自我調節,麻痹神經的藥少吃,真有好處似的!”
“老妖婆和我老公都說我要瘋了,不吃藥不治療他們就能送我到六院強製性治療,懂不?北兵馬司那個精神醫院。”
何琳一怔,“不會吧,這麽嚴重?”
“有個狼心狗肺的老妖在身邊,我死得慢都不行!”然後咬牙切齒,“有朝一日我要讓她付出代價!”
何琳不知道這是與小雅最後一次聊天共同詛咒婆婆無限同情自己,也不知道兩個星期後與這個神神道道的鮮活生命從此相隔陰陽兩界,否則一定說勸慰她的話,繼而讓她快刀斬亂麻:婚姻也許是陷阱,但不是宿命,是可以選擇的。
27
二○○六年三月三十一日,是傳統農曆的春分。春分,太陽運行到黃經零度時,這一天陽光直射赤道,晝夜幾乎相等,其後陽光直射位置逐漸北移,開始晝長夜短。分,即是一半,這一天為春季的中間。
婆婆來了 第四部分(46)
就在這一天草長鶯飛桃花染紅大地同時北方沙塵暴也蠢蠢欲動的時刻,小雅被送進了位於北兵馬司的北京第六醫院,專門治療精神病的醫療機構。人一進去就像從人間消失了般,電話,E-mail,一切都沒了形跡。何琳不知道她在哪裏,從她家人中也問不出來,而娘家人隻從姑爺那裏聽說女兒需要休息幾天,不久就能回家……
一個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麵的陰霾上午,空氣裏飄著從中亞刮來的沙塵顆粒,一個身影悄悄從北兵馬司一個胡同裏鑽出來,迅速上了出租車離開了。半小時後出現在六裏橋的一幢居民樓裏。
鄭老太正在廚房切心裏美,紅豔豔的蘿卜絲一根一根碼在印有蘭花的白盤子裏,煞是好看。
心裏美有清喉潤肺功效,老太太一門心思做給兒子吃。聽到門響,從廚房探出頭,瞬間愣住了,就見媳婦心無旁騖地給自己倒水喝。
“你怎麽回來了?”
“我自己的家我還不能回來了?”
“你怎麽不待在醫院了?可是交了錢的!”
“我也給你交錢,你待上幾天試試?”回望婆婆的眼神有些飄忽,但重要的是乜視和不屑。
鄭老太也沒客氣,“你有抑鬱症你不看啊?誰受得了你?”
“沒有你我能得抑鬱症?你怎麽沒得?”
婆婆把腳邊的圓蘿卜踢一邊去,“我怎麽得,我心寬體胖德高望重又沒做什麽虧心事,還怕抑鬱症找上門?”
小雅冷哼一聲,單揀難聽刺激的話說了,“沒做虧心事,積了德,自己的男人怎麽還那麽短命?這不是早早找上門報應了嗎?”
鄭老太尖厲地“呃”了一聲,受過傷的野獸被人扒開了傷疤般,一股氣流從胸腔裏頂了出來,三步衝到兒媳麵前,抬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到下巴上。
小雅冷笑一聲,抬腳踢在婆婆小腹上,踢出好遠,老太太一下子後退撞到廚房門上。婆婆定了定神,難以置信的樣子,立即又尖叫一聲,撲了上來,小雅又扇了她兩耳光,婆媳倆就此扭打到了一塊。媳婦人高馬大,正年輕,三扭兩扭婆婆節節敗退到廚房,然後猛一用力,婆婆在慣性後退中趔趄了一下,要坐在地板上,正好地板上有剛剛洗蘿卜的水盆,就那麽恰好地坐進了水盆裏——鄭老太也是節儉慣了的,洗東西用盆子,然後還能二次利用衝馬桶——水盆不大不小,屁股放進本不容易,但一旦放進去,能抽出來更不易。老太太就坐在水盆裏一邊扭動一邊大罵媳婦,摸起一個圓蘿卜扔過去。反了,媳婦竟狗膽包天敢對她開戰!
小雅一聲不吭地轉身,提了旁邊半袋子古船麵粉噗一聲倒在婆婆頭上——老太太雪人似的滿頭滿臉啊!她一邊用手乎擼臉、頭發,一邊起勁罵啊:“傻×你等著,我兒子回來剝了你的皮!你個傻×就等著被拋棄吧!有我在,鴻俊再要你,我就喊你一聲小媽——”
小雅走過去咣咣幾腳把婆婆踹翻在地,叫你厲害,叫你胡說八道倚老賣老!老太太就殺豬般號叫起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腦袋蒙蒙的——嘩啦一聲,外麵有玻璃響,她沒有聽到,隻顧一邊拍打麵粉一邊從地上爬起來,左手菜刀右手擀麵杖罵罵咧咧找出來,再沒看到媳婦,找了所有的房間,就抖抖擻擻哭了一會,要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回來,讓他看看自己的慘樣,不知為什麽座機電話沒在原來的地方,剛才打架不知給撞哪裏去了,於是就收拾著到衛生間洗洗,還沒洗完,門外敲門聲震天,鄰居大聲喊:“鴻俊媽,你兒媳婦跳樓了!”
小雅那天走時是十一點三十五分,太陽剛從雲隙間出來,薄薄的一層亮光照在大地上,也照著她單薄扭曲的身體和身旁一攤觸目驚心的鮮血,染過沒多久的一頭銅色秀發在陽光下是一片溫暖的葡萄酒色,一枚寶藍色發夾仍緊緊地卡在發梢。十五層樓,落下來肉餅一樣,已沒希望了。一刻鍾後120急救車到了,都沒怎麽搶救。後來110來了,調查了半天,定性為自殺。
何琳第二天下午一點多鍾知道消息的,不知為什麽非常疲憊,大腦皮層缺氧般,撲到床上就睡了,且輕易睡著了,無夢。有一種悲痛超過心髒的負荷,無法直接麵對,需要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方式一點一滴地接受,脆弱的承受力在不設防時,極需要疼痛抽絲剝繭般慢慢滲入,直達心底,而不是一股洪水般直接把石頭衝走。人的身體和思維在重大事件發生時就會自動生成一種保護機製,這是物競天擇中的進化選擇吧,你甚至可以微笑著流淚,但不是一下就被擊倒。晚上八點多鍾醒來,傳誌還沒回來。她已經不想他了,誰也不想,赤著腳上了三樓。平時很少上,上麵房形不規則,空間狹窄,放了些雜物和以前買的半死不活的花草。現在,她站在菱形窗口向外眺望北京城的萬家燈火,這個巨大、喧囂的城市在吹拂的夜風中漸漸安睡,讓人想起另一個永遠寧靜的世界,那個世界一定很美,要不去了那麽多人怎麽一個都沒回來?如今好友也去了,了無牽掛,奔赴她一直向往的安寧明亮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堂,死亡也許不是終結,不是痛苦,也不僅僅意味著逃避,你隻是累了,煩了,心衰力竭了,想翻過這一頁,找另一個出口,和另一個開始……
何琳攀到窗欞上,艱難地把大腿抬出來,邁向窗外,低下頭,借著微弱的光,甚至看清了騰空的五個腳趾頭,它們自由,安閑,正等著飛翔的一刹那……突然,右邊動了一下,接著是左邊,腹中的小生命在吹泡泡般左右各踢了一腳。何琳一下子護住了肚皮,本能地想,她不能在瞬間的身體與地麵撞擊中磕著碰著小寶貝,不能因為母親不能呼吸了,小寶貝就得活活憋死,小寶貝也不能因為母親流光了血就像落潮時困在淺水裏的魚一樣幹涸得閉上眼睛……那天晚上,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夜晚,一個永遠要埋藏的秘密,她是這樣收回腿離開窗台的。
第五章
1
公元二零零六年四月二日淩晨,何琳在海澱婦產醫院提前一周產下一女嬰。
前天下午陣痛,拉近醫院,宮縮緩慢,從一指到四指用了前半夜,而骨盆相對窄,醫生建議剖腹。何琳一直沒打算剖,想自自然然通過產道擠壓讓孩子更聰明健康一些,也不想肚子上留一道難看的疤,可實在受不了那份漫長煎熬了,像在生死界打滾一樣,一不留神可能滾出界外也回不來了,加上醫生不厭其煩地灌輸剖腹的必要和好處,省時省心,快,大人孩子都不用受罪,而且目前的剖腹手術非常成熟,除了近兩年不能再生產外基本無副作用。當然剖腹要比自然分娩多花一倍的錢。
於是那個肉乎乎一路啼哭的小姑娘在母親被劃了一刀的情況下提前給提溜了出來,聲音那個響亮呦——好,首先保證不會是啞巴。
半麻的情況下,呼的一聲何琳感覺肚子坍塌下去,像一直撐得滿滿的大包被突然把裏麵的東西掏空一樣,大包壓力是減小了好像形狀沒縮回去,肚皮像包裝紙一樣趴下了。然後聽到嬰兒的啼哭很開心,鬆了一口氣,也不管肚皮的事了,就想看看她,雖然早知道是個女孩了,但男女真的無所謂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長相齊全啊,別兩個鼻子三隻眼睛六個手指呀!
護士抱著恭喜她,舉給她看,何琳竟有些傻眼,皮膚皺皺巴巴的一個小肉團,小老頭似的,好像有點不對稱的小臉上還黏黏糊糊的不太幹淨,媽哎,怎麽這麽醜?!
嬰兒體重三點二千克,身高四十九厘米,每隻手五根手指,一切都健康正常。被護士洗幹淨再抱過來時,視覺上已變得非常可愛了。
母女二人被推出去,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傳誌、老何、小姨從她頭天進了醫院就一直候著,神經緊張地守了大半夜。中間老何還回去煮了蛋湯,用保溫瓶盛著,護士有交代,分娩十二小時後再進水進食,父親就寧願先煮好等著。傳誌被小姨支使到街上買了夜宵,多備了份衛生用品等,還給醫生護士準備了紅包,沒多少,隻是喜慶,意思一下,也是間接催促醫護人員要上心,對孕婦母女照顧得周到一些。
讓何琳心裏難過的是自己的母親沒有來,心髒不好,讓姐姐接到加州休養去了。何琳明白自己那一跪挫傷了母親的心,傷了她內心的矜持和驕傲,那種一輩子維護的尊嚴感忽地坍塌下來,母親憤怒、難過、失落,兒她則不能備原諒。
好在有小姨及時頂了上來,這個在平凡世界中越蠻橫越快樂的女人可不像她的姐姐那樣久在象牙塔長了一副高貴脆弱的心靈——像泥鰍一樣,淤泥,渾水或清水,沒什麽能遮蔽得了她活躍的身影。就像何琳這次生產,她就坐在產房外紋絲不動,理直氣壯地支使著與孕婦血緣和法律關係最近的父親和丈夫團團轉,行動慢了都挨白眼挨斥責。一年後小姨才告訴她:她看多了產房外一切無良和醜惡,莫測的人心比天空的雲彩變化還快,而生產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柔弱最無奈最易受人宰割的時候,她擔心醫生突然出來宣布孕婦有危險,大出血什麽的,兩命隻能保一條——她聽說太多男人此時站在醫生麵前猶豫、彷徨,最終留下了兒子,放棄了孕婦的生命……即使是個女兒,她也不希望這種選擇發生。雖然她沒有簽字權,但有監督權,一旦姑爺猶豫,她會立即撲上去撕破他的臉!孩子是很可愛,但她隻想擁有現在,不想考慮未來。而且孕婦一旦出來,她一定用超乎尋常的高興與熱情去迎接,新生父親有時不喜歡女孩,那她更要用加倍的氣氛提醒和刺激他:你不喜歡沒關係,有人喜歡又稀罕!
也許多少年後何琳想起這一段會淚流滿麵,自己的親生母親給了她高貴、辨別是非的心靈,給了她看懂世界的眼界和最本質的善惡標準,而這個小姨則教會了她如何在現實的陰暗角落裏反抗、生存、生活,如何對待自己的命運與困境,如何免受侵擾和傷害。這是真實世界裏非常踏實的母愛。
由於剖腹產,下體疼痛不能動彈,何琳在醫院住了七天,住到她自己煩煩的,非吵著回家不可。醫院太擁擠嘈雜了,不如自家樓上寬敞安靜。鬱華清早就預定了最有經驗的月嫂,每月五千薪水,夠傳誌兩個月收入的。傳誌工資漲了,何琳抓著他的工資卡呢,當然獎金和其他灰色收入就算了。
傳誌頗有微詞,並不是不心疼老婆孩子,而是從心裏覺得冤,有錢沒錢這個花法都不對頭,月嫂幹的那些活,他緊緊手都能幹,而且還想把自己母親接過來伺候月子,婆婆伺候月子好像是天經地義的,畢竟是自己的孫子孫女嘛,不會不盡心盡力,想吃什麽想做什麽,都是一家人,都非常方便。即使當奶奶的重男輕女,但有中間兒子在,兒子寶貝閨女,奶奶能逆兒子之勢?進而也彌補犬牙交錯的婆媳關係,增加祖孫之間的情感。
可惜這個主意不僅遭到何琳的激烈反對,連嶽父都保持沉默,此時掌握了主導權的小姨更是聽也不要聽,先把月嫂錢拍在桌子上了,稱:“以後有錢時想著還我就行,這月嫂請定了!月子中的女人也就指望娘家人對自己好一些。好鋼用在刀刃上,現在恢複期不留後遺症,花多少錢都不為過!我生了兩個兒子,現在又有了一個孫子,沒有人比我 更了解這個時期的女人,不想吵架打架的話都別再計較了!”
於是何琳過了一個比其他大多數孕婦都幸福安定的月子期。那五千塊月薪的月嫂覺非漫天要價浪得虛名:按摩、喂奶、洗嬰兒衣服、燉豬蹄、煮桂圓銀耳湯、陪孕婦說話聊天、教新媽媽如何照顧嬰兒等。什麽都做,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不休息。嬰兒白天睡,何琳白天要吃飯,晚上何琳睡,嬰兒卻鬧騰,一會兒拉屎,一會兒尿,頻率特別高。由於小孩皮膚太嬌太嫩還有些過敏嫌疑,用紙尿褲不透氣,小屁股一天到晚紅紅的,月嫂毫不遲疑用柔軟的棉布,一天能換一大堆。為了防止大人衣物的細菌傳染給孩子,月嫂堅持不用洗衣機,全是手洗。二樓陽台上搭了一根竹竿,女主人也不在乎有礙觀瞻了,十幾塊白尿布和花花綠綠的小衣服萬國旗似的迎風招展。
王傳誌忽然感覺輕鬆了,除了上樓逗逗那個愛在陽光下大睡的嬰兒,沒什麽要他幹的了,本以為洗尿布是他的,洗妻子的衣服是他的,然後母親看不過,把他解救出來,現在看來不用感謝母親,得感謝小姨。他隻要做頓好吃的就可以了,月嫂可不負責一家人的飯,當然給產婦燉催奶的湯類除外。為了便於照顧嬰兒,月嫂晚上也不下樓,傳誌就睡樓下。與同事那些焦頭爛額倆眼烏青就去上班的新爸爸比起來,他算得上幸福輕鬆的爸爸了,還能集中精力上班,還能精神抖擻地上課,還能睡個囫圇覺。有時想想也自我感覺良好。
大哥傳祥有時過來洗衣服,會嘿嘿地瞅著弟弟笑。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很奇怪的平衡能力,就像封閉的鐵屋子裏有個出氣孔讓人愉快地呼吸一樣,這個衣著不那麽體麵
工作
也不那麽有麵子的人卻有兒子,而生活更優越的弟弟沒有,讓這個隻比社會最底層好一點點的農民有些說不出的驕傲和優越,關鍵是弟弟有了女兒後再沒機會生孩子了,女兒會陪伴他一生。
傳誌可沒大哥想象的那麽鬱悶和悲觀,有個女兒怎麽了?城市裏隻有一個女孩的上流人家多得是,人家可是高興快活著呢!
不過讓他感覺到有壓力的是得想辦法增加收入,家庭增加一口人,可不像請個高薪保姆那麽簡單,孩子的小嘴巴一張,無底洞一樣,至少得吃十八年,另外還要穿衣、培養、帶著玩耍、接受教育等等一大堆開銷,是一個龐大的係統工程,但需要金錢是第一位的。
這種壓力何琳也感覺到了,就說紙尿褲吧,間歇著用,一百多塊一包,三十幾片,按她這樣尿下去,一個月得小一千;奶粉吧,母乳不夠,多美滋、美讚臣,一桶隻夠半個月的,另外還有各種隱形卻必不可少的花費。這些數字還隻是開頭,後麵更是每月每年必須兒穩定的消耗。於是這個新媽媽難能可貴地明白當家方知油米貴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道理,又想到開源節流了,現在節流是節不了,想想怎麽開源吧。這一想有想到了目前住的大房子,同時想起了婆婆說過的一句話:屎殼郎占山頭,瞎了那塊好地兒!現在這塊地不能瞎了,她得盤活它!因此她明白無誤地對孩子爸說:“得買小房子,借債也得買,把這房子租出去,養閨女!”傳誌一聽,對呀,這也是個辦法啊,不能守著宮殿吃了這頓沒下頓吧,表麵窮奢窮要麵子有什麽用?由於去年過春節讓何琳下跪一事,把嶽母徹底得罪了,何琳也不愛搭理自己,現在老婆有令,他當然地順著杆子向上爬了,能緩和關係就緩和嘛。當下就有點討好地向老婆招供:房子他買,他眼光好,運氣好,一年前在股市井噴時小賺了一把,現在翻了十七倍不止。
“多少錢?”
“馬上套現,提出十五萬沒問題!”
“好,就買個一居。”
受到老婆眼神的讚許,傳誌樂滋滋的,和嶽父商量了一下,要忍痛清倉。
老何說:“這樣也好。十五萬首付能買個多大的?”
“何琳要個一居。”
“都有孩子了,一居能住得開嗎?不行我搭個十萬,買個二居吧?”
傳誌馬上把消息報告給老婆大人。何琳守著他的麵就給老爹打電話:“爸,你掙那幾個錢不守著養老,借來借去有沒有個頭啊?你以為initial輕易借給我們,我們能輕易還上你嗎?上次借你的五十萬還沒有頭緒呢,再搭進十萬,你以為我們是證券公司啊!我可告訴你,人民幣是逐年貶值的,三年前的五十萬還能在三環買個像樣的小居三,現在得跑到四環外了,說不定五環內也買不到了呢!有錢你自己留著吧,我們不惦記著您就不錯了,您還往狼窩裏扔!”
說得傳誌訕訕的,尤其是那五十萬他親手打的欠條,這麽久沒人提起過,還真給忘了。這次讓老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主動提起,有點不是滋味。
當了母親的何琳可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了,明著給父親打了電話後,暗裏又打了,老公炒股的資金來曆可疑哦,她得問問,而老公炒股這事八九要歸結於父親,老何明著說過,要指導姑爺炒股。
“老爸啊,傳誌什麽時候開始炒的股呀?”
老何不知就裏,“你們結婚不久吧,那時
股票
才1100點。”
“他哪來的錢?”
“不是你們自己的錢嗎?我以為你給他的……”
何琳一下子想起來了,她放在抽屜裏的現金總是莫名其妙見少,有兩次明顯被動過,可惜那時她太單純,對錢一點數都沒有。也就是他拿了娘家給她的禮金或是大姐給的錢炒的股!要不是買房的契機,都不知道他有小金庫。不行,得讓他掏出來!
由於老婆孩子被照顧的不錯,傳誌得以有空去周邊
看房
子,不想買太遠的,這一帶就不錯,北四環北五環有
大學
區不說,還有中關村這樣的高
科技
紮堆之地,而且北城向來是北京的上風上水之地。
他這邊尋摸著房子,老家裏人也情緒高漲,坐不住了,要來北京看孫女。
2.
老太太這一段時間心情很不好,讓老三氣的。老太太三個兒子,本來都要指望一下,俺眼下的情形,老二和老三要更靠譜,兩人都是大學畢業,都能掙錢,將來更有能力供養回報老娘;而且在老三身上投入更大精力和希望,加上在北京和二兒媳婦處得疙疙瘩瘩,內心裏,何琳真不是她想要的媳婦,雖然也讓她下跪道歉了。所以老太太打心眼裏希望老三不要辜負她的心血。
畢了業的傳林終於來電話了,按母親的要求也是自己的要求在武漢市找了一個女朋友,不是同一公司裏看上的小閨女,是漢口一私營企業加工廠小老板的千金,中專學曆,人比較精明漂亮的那種。目前形勢大學生出了校門就意味著失業,找了個做老板的未來嶽父,傳林在武漢的工作也順理成章地解決了。現在打電話,要談婚論嫁了,兒子試探母親能為未來媳婦準備點什麽。
老太太失望之餘,很幹脆:“城裏房子貴,把你娘賣了也給你買不起房!”
“知道你買不起,又沒讓你買……”
“現在讓買啥也買不起,乖乖,家裏有兩個錢全讓你拿走上學去了,也別想著你娘出點啥了,現在你娘啥也出不起!家裏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憨完了?現在你們能掙兩個,自己能顧自己了,想怎麽辦自己想辦法吧。”
“……現在不都是興見麵禮嘛……三金嘛……”
“你把錢給俺,俺就給她見麵禮,你把三金交到你娘手裏,俺不就有三金討好媳婦了!”
後來總算聽明白了傳林支支吾吾的意思:和二哥借一借,婆媳見麵應該有這一節禮數的,不然未來嶽父家有意見。
“那也行,給你二嫂多少見麵禮,也給小芳多少,著一碗水俺得端平!”
男孩在那邊撒嬌:“四年前的錢和今天的錢不一樣了啊!”
“哪不一樣了?”
“四年前更值錢,長期看人民幣是貶值的!”
老太太挺明白了,“那就再給你加二百!”
於是母子在見麵禮上商量好了,又談了些別的。傳林好像挺滿意,把嶽父家人誇成一朵花似的,都很會做人,也很懂事,還把人家的應景之詞顯擺出來:盼著早日看到親家,商量一下孩子下一步的事。
哎呀,老太太坐不住了,在二兒子家受了冷落,說不定在三兒子家能補回來。考慮了兩天,和周圍鄰居一說,大夥都鼓勵她親自去看一看,武漢雖比不上北京,好歹也是大城市,讓兒子領著轉一轉,就當旅遊了;貨這麽大一把年紀,省個啥勁啊,這前半輩子受的苦,後半輩子有條件補,就堅決補!別讓自己太不值。
老太太心眼活動了,也覺得和這個小兒子更貼心。三個兒子,活都讓大兒子幹了,巴掌都
讓老二挨了,就老三最受疼愛,從小有點好吃好喝的都搗騰到他窟窿眼裏了。
老太太手裏還是有些私房錢的,孩子大了,沒錢都能去想辦法掙 ,她老了,得為自己藏點棺材板錢。於是老人從床板下翻出包得層層疊疊的票子,取了十幾張,咒罵了老三沒有預付,然後吧大龍交給繡花,在鄰居們羨慕的目光中驕傲地去武漢了。
傳林電話裏嘴巴很甜地說歡迎老娘去,但一旦老太太真到了武漢,給他打電話去火車站接時,小夥子驚訝得下巴差點掉在地上,有點不明白老娘為什麽在他最忙的時候給他添麻煩,而且沒聽出她最近一定要來啊!
傳林在嶽父手下幹活,顯而易見並沒有享受到乘龍快婿的優待,隻是人家閨女有些喜歡他慵懶的小資情調,也睡過覺了,生米做成了熟飯而已。在沒有得到正式認可之前他需要乖乖的,好好表現一下,他稱這種狀況為“先夾著尾巴做人”。先前給老家打電話,他隻是想從另一方麵促成他和小芳的穩定關係,如果婆家人重視一下,正式地給些錢物,讓嶽父家人覺得他家裏人很重視,說不定能鬆鬆口,把婚事定下來,他的生活更穩定一些,畢竟在年輕人中,他的資本太有限,沒房沒車沒存款,前途未卜,還是個外地人,他需要在這個城市先穩住腳跟。城市裏談男女朋友,自由談是一回事,到節骨眼上雙方家庭的重視也是很重要的推動作用,如果自己家裏此時能推動一把,出點錢,他能保證將來穩定後加倍還回去。
老太太是在這種情況下到武漢的。遠遠的隻看到兒子一人有點著急慌忙地去接她,想象中漂亮的未來三媳婦沒跟著。
傳林沒吧母親帶到他和小芳的住處,雖是租來的房子,給老太太臨時找了個幹淨的旅館,一百塊一天的那種,在市中心,也不算差。老太太進了房間,心有些涼了,一是沒比上在北京住的四星級酒店,二是晚飯是不僅親家沒露麵,小芳也沒露麵,隻有兒子陪著她沉默地吃。她難受的是,兒子沒瘦,沒曬黑,但很餓呀,三扒兩扒就把碗裏盤裏扒光了。
兒子放下筷子突然問:“準備了多少見麵禮啊?明天我把小芳帶過來。”
“八百。”
傳林好像給這個驚人的數字嚇著了,“就給這一點?”
“當年何琳回咱家時,俺給了五百人家也沒嫌少,那五百還是你個提前塞給俺的!”潛台詞是:這八百你也得回頭塞給俺!
傳林臉陰鬱下來,苦笑不得,“那你還大張旗鼓跑來幹嗎?這樣看媳婦哪拿得出手?”
老太太不高興了,“哪有這樣說話的?俺是你娘,你交了女朋友俺來看看,認認你家的門你哪有這麽多屁放?這幾年不是供你上學那麽多錢,俺還能沒錢給小芳見麵禮?你這個沒人心眼的憨貨!”
傳林無奈,道理和母親是講不通的。那一晚老太太自己在旅館裏孤獨地度過,本指望老三能留下來娘倆說說話的,但大學生的三兒語氣多有不耐煩,留不住他,悶著氣看著他一晃一晃走了。
傳林不敢把母親的到來跟未來嶽父母說,怕寒磣,跟小芳說了,說母親要到廣州看妹妹,中途下來看看她,請她給點麵子,配合一下。
小芳何等聰明之人,在其市井父母影響下,早把王家太後在二兒媳婦家的事跡查清楚了,別說婚後不讓婆婆上門,就是結婚前也不可能,你們又不出房又不出車,什麽都靠女方家操持,那就當上門女婿好了。女孩隻管答應陪著見一麵,見麵禮什麽的,不要!擺明了就是要和婆家人兩清,互不欠,將來也是。
第二天飯桌上,當老太太擺出八張粉紅色毛爺爺時,小芳眼睛抬到老太太頭頂的牆上,堅決不要。
傳林說:“這次出門沒帶多少錢,給你買身衣服的。”
“還是留著阿姨自己買吧,我自己掙錢,能自己買。”
稀稀鬆鬆吃完飯後,女孩就不冷不熱的告辭了。
老太太歎口氣:“長得比何琳高,也比何琳俊,就是不會來事!”
不僅三媳婦不如何琳會來事,三兒也不如二兒如她意。老太太還想看看兒子未來嶽父家的工廠在哪裏,老三推托累,哪裏也不想去;老太太退而求其次,想知道兒子在什麽地方住,老三推不過,就帶著母親轉了好幾圈,終於轉到一個能俯瞰長江的整潔漂亮的花園小區裏,指著某一幢高處說:“我和小芳就住在那裏,二居室,裏麵中檔裝修,放心吧,生活還可以。”
老太太稍顯可憐地:“不能上去坐坐?”
老三麵有難色:“……鑰匙忘到了小芳包裏。”
拿著見麵禮,滿懷一腔熱情,卻連兒子的家門也沒進去,老太太回老家後難受呀,坐臥不寧,就坐在牆角避風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剝僵硬的棉殼。那些嫩的,冬天來臨前還沒有開花的棉殼皺巴巴幹癟地縮著,隻來及裂開一開一道或兩道縫,能看到裏麵的白棉絲,需要粗硬的手指用力掰開,掰不開就用剪刀或磚頭砸,才能扯出裏麵硬邦邦一團發黃的棉絮,留下棉殼當柴燒。越想越糟心,老太太幹著活,眼角裏就不由自主噙滿了淚。
一個鄰居抱著簸箕路過,走走停停,老遠看到她就說:“傳林娘,還不去武漢享福去?讓三兒媳婦孝順你!熊老媽子在家裏幹坐著撿點棉花做啥呀,輪也輪到三媳婦了。”
老太太冷笑回答:“眼珠子都指不上,還指望眼眶子?”由於怕人笑話和小視,聲音很小,小得隻有她自己聽見。
一個人至少難受了半個多月吧,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念叨:這個兒算是養瞎了,指不上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繡花知道了,鄰居知道了,在北京的傳誌知道了,何琳也知道了。
不過老太太沉悶了一段時間後,也不怎麽在乎了,現在不孝順的孩子多了去了,誰笑話誰呀。好歹她還有其他兒子指望。
這天老太太在家接著二兒報喜的電話,先是心裏涼了半截,罵媳婦不知好歹,不信她的偏方,終於生了個小丫頭吧!自古的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好歹自己有個大孫子了,沒那麽徹心悲哀。自己去田裏鋤地時,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了地頂頭的鄰居,而且沒有隱瞞自己的不滿。
有鄰居寬慰她:“城裏有一個閨女的也不少,怎麽不是過一輩子?人家也過得不錯呀!”
“你可別這麽說,城裏人也很想男孩子的,就是沒那命,沒攤上,沒啥辦法呀!”
“你二兒在城裏,有個閨女過過也不孬,你這個熊老媽子別先吃蘿卜淡操心了。”
老太太劈裏啪啦把棉棵上的棉殼摔下來,收攏到簸箕裏。“沒有男孩子過個啥勁的?心裏沒勁!想想俺二兒子幹一輩子將來物件給誰啊!”
鄰居笑,“人家城裏沒兒的物件都給了誰?”
“給了誰?反正心裏也好受不到哪裏去,俺得讓他倆再想想辦法。”
“你有那空給抱過來養著唄,他們再添一個。”
“俺一把年歲了,給他們侍候孩子?”
“誰叫你是奶奶呢,兒家有事你個老媽子不幫誰幫?”
老太太又找到自信了,“俺得去,王八孫子沒那命,不聽咱的還充能,瞎能豆子!現在不能了吧?”
鄰居起哄,“不聽話,你去城裏罵他們!”
“得罵!肚子不爭氣磕頭認錯有個屁用?有二兩本事給俺生個孫子呀!”
“哎呀,老媽子,還是你厲害呀,估計這回你兒子媳婦還不乖乖的,你說幾是幾!快點去北京吧,享福!像俺這樣的,這輩子沒啥指望了,老老實實拴在這幾畝卡拉頭子地上等死吧。”
另一個也說:“對呀,走了還回來做啥?給媳婦侍候月子——城裏媳婦興讓婆婆給侍候月子嗎?”
“興不興,俺都去,看看她有啥臉給俺交代!”
“老媽子,別忒性急了,讓媳婦給攆出來……”
被鄰居追捧和擠兌的王老太太很快給兒子打了電話要求北京。傳誌吃了一驚,“娘啊,你現在來……有用嗎?”
“咋沒用?這叫啥話?兒子有孩子了,俺去看俺孫女去,誰能擋著?”
“不是啊,何琳正在坐月子……”
“坐月子,你娘不能幫把手?”
“有月嫂,請了月嫂,別人不用幫了……她小姨給請的。”
“老爺,得花多少錢啊?”
“娘,幾千塊錢,你不用管了,反正就一個月。”
“呃,生個孩子光請個侍候的人就花幾千塊,你咋沒想著請你娘掙這幾千塊?”
“娘啊,你不懂,這月嫂是經過正規培訓的,科學照顧月子……”
“再科學不就是侍候個人嘛!又不是製造飛機,不行,俺得去,你這個憨兒攔著你娘幹啥?你娘去看孫女,不能看啊?”
“娘,不是攔你,家裏不是忙嘛……”
“俺忙不忙你能擔點什麽事?你別攔了,你娘這次去有要事與你商量,不然也不會扔下地裏的活做給你吃!”
傳誌一愣,有點緊張,“什麽事?”
“你這個憨熊!俺就不能給俺剛出生的孫女塞點禮縫個小褥子做幾件小棉衣?你咋就憨完了?何琳和她娘家人哪個是能動個針動個線的?當奶奶的知道孫女落地了,能裝個不知道不去看看啥的,叫人笑話?家裏這二畝坷拉頭子地又有啥要緊的?”
傳誌一想,對啊,當奶奶的來看孫女天經地義啊,老人容易隔輩親,也是個禮數。
於是在何琳月子裏的第十六天,婆婆大駕光臨了,帶著菜地裏的鮮玉米棒子,幾斤剛摘的茄子辣椒等,一包還挺沉。傳誌去火車站接的她,老太太拉著個臉,心裏煩,“生個小閨女!”
傳誌心裏急,“反正都生了,沒法的事,你別回家因這個亂說話啊!”
“生個小閨女!”
“那也是你孫女啊!跟你說,回到家別這樣煩了,何琳她能高興?”
“生個小閨女還怨旁人不高興?”
傳誌站住了,“娘啊,你要這態度咱不回家了,找個旅館住下吧。”
老太太這才算完。
婆婆又來了,何琳何止不高興,一聽到“老公的娘或媽”就頭皮發麻,心情惡劣,情不自禁發神經,快形成神經官能症了。
傳誌是這樣說的:“咱們有了寶寶,我媽高興,非要跑來看孫女一眼,我能攔著老人不讓看一眼自己的孫女嗎?”
“沒覺得不是孫子遺憾啊?”
“嗨,想孫子那是肯定的,但生下來,孫女也是自家的啊,疼還是要疼的,老人容易隔輩親,以前的氣話你還真當真?”
“不是要把女兒抱走,換你侄子的戶口吧?”
傳誌愣了一下,這個問題要是放在孩子出生前,他真沒覺得是什麽大問題,何嚐不是優化家庭人口資源的一種方式?這年頭把女孩藏在農村老家為男孩提供一種更有利的成長空間的事兒太多了也太普遍了。不過,孩子出生了,心裏的天平多少就變動了一下,從床上抱起那個粉嫩的肉團兒,自己的親生女兒,她的小手你呢個緊緊抓住他的一根手指頭了,看著她明亮的眼睛看小小的嘴巴,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動和喜悅;而一年前抱侄子時,隻是高興,而沒有這種激動到骨子裏的心情。不足月的女兒,顯得那麽可愛,那麽弱小,這個時候把她抱到千裏之外的老家去接受粗糲的喂養和前景不明的童年成長,他感覺到內心疼了一下,還真不舍得了。
“放心吧,我們自己養女兒,她就在我們家待著。”
何琳為之自豪了一下,雖然內心已發過誓不管別人如何對待這個女孩,她一定要把女兒看成掌上明珠,不準在生長中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不過私下裏,還是有些擔心老公受他家人的影響,不喜歡自己的女兒,畢竟否定女兒也是連她一起否定了。現在聽著老公的話看著老公的神態,骨肉情深發生作用了,沒被家族利益取代。
不過小寶貝也太可愛了,粉嘟嘟的,雖未滿月,但皺皺的小皮膚已經長開,高挺的鼻梁,明亮的黑眼睛,集合了她和傳誌兩個人的五官優點,經常吐著小舌頭,嘟著小嘴巴,讓人心地柔軟、憐惜、滿心疼愛,有今生今世擁抱她照顧她的感覺。
於是那個一出生就像個小老頭、臉上粘著分泌物的“奇醜”小姑娘如脫繭之蝶,光彩奪目起來。
王老太太在樓下住了兩天了,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盯著月嫂看。月嫂在廚房燒開水燙尿布,她就在門口一眨不眨地盯著瞧,月嫂幹點別的她就在後麵直勾勾地瞅著,倒也沒什麽閑話。但月嫂明顯感覺到了不自在,到樓上就對何琳說了,“老太太不是對我有意見吧?看得我直發毛。”
“嗨,你別理她,剛從農村出來,最愛大驚小怪,事兒多著呢。”
“來了兩天了怎麽不上來看看寶貝孫女啊?”月嫂是何等精明之人,抱著寶貝逗,“瞧瞧我們多可愛多精神呐!聰明就聰明在一雙大眼睛上,將來可是要念大學念博士呀!”
傳誌傍晚回來,在廚房準備晚餐時,他媽就在旁邊念叨:“老爺,幹了點啥事呀,就掙五千!”
傳誌笑,“這不是特殊情況嘛,月嫂也是一項技術兼體力活呢,一般人還真幹不了。”
“有啥幹不了的?抱孩子,洗尿布,尿布也沒洗多,都用尿不濕了;女人當了娘,天生就會,不用老師教的,累是累點,有啥技術?一個月掙一大摞票子,累也值呀!這,你們男人都不懂。改天你也給俺找個侍候月子的活,俺要不多,三千按也能把人家侍候得好好的!”
“你侍候月子?別把你累個好了不好了的。”傳誌知道母親心疼錢,忙轉移話題,“看你孫女了嗎?”
老太太沉默不語。
“可好看了,一會兒抱下來,你等著。”傳誌馬上淨手跑到樓上,一會兒,抱著寶貝下來了,笑嘻嘻地給母親看。
老太太認真地瞅了兩眼,“怪白,不胖,小鼻子小眼睛的,隨誰呢?”
她兒子樂滋滋的,一臉驕傲,“隨我,女孩都像爸爸。”
他媽接過孩子,不同意,“你小時候虎頭虎腦的,有些呆,那是福相。這可不如你小時候肉頭肉腦的有看頭。老天爺,穿的這是啥呀,還繡著花,錢少了可買不來。”
傳誌嘿嘿笑。
“叫啥名,起名字了不?”
“起來,還沒定下來。”
“叫念弟吧。”
傳誌愣了一下,回頭啞然失笑,“忒難聽了,土!我們商量著叫天勤,天道酬勤。”
顯然老太太沒聽懂,“念弟好,念弟有說處的,老家裏凡是生閨女的,都叫念弟、招弟、想弟、保弟,多準你知道不,下麵保準是男孩子!”
“娘啊,我們沒法子要第二個了,我是公務員,上邊管得緊。”
“俺抱走,誰知道?”
“誰不知道?這醫院、居委會都有記錄的。”
“孩子沒了,有記錄咋了?”老太太意思:孩子就不能有個病有個災的……沒了?
“何琳也不會答應啊,她把閨女看成半條命了。”
“何琳不懂事你也憨完了?”老太太不舒服了,“有人想替你們藏起來拉把著,你們還想啥呀?啥年代有個男孩子也是正經!到時候有了,隨那些王八蛋咋處置去,有了男孩子你還怕啥?過幾年不知興啥了,這年頭變化忒快,說不定那時又興要倆孩子了呢!”
“娘,這是國家政策,一時半會變不了。”
“變不了?人會變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家那麽多當官的難道都一個孩子?捂得緊,別人看不見唄!”
“娘啊,肯定露陷,不像你想的抱回去養就沒事了,哪有不透風的牆?”
“牆透風也是從門裏漏的,咱把門關嚴——”
“怎麽關嚴?”
“不就是個孩子唄,把大龍的名頂上,相差一歲,兩三年後誰看得出來?”
傳誌有點結巴,“娘啊,以後你別、別再提給大龍安戶口的事了,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何琳還不跟我拚命!”
老太太吧寶貝送回兒子手上,不情不願,“好不容易有個戶口名額,給小閨女上就等於瞎了這個名額!閨女無論怎樣,俊了醜了窮了富了,將來都能找上個婆家,怎麽不是一輩子?男孩將來過得不行,再趕上機會不好,就有可能混得不是,連個媳婦也說不上!”
傳誌就是不鬆口。
“要不,俺給何琳說?”
“你別說,說了就是事!”
傳誌抱著寶貝轉身上樓了。
老太太撅著嘴,生悶氣去了,這可是關鍵時期啊,能不能行,在此一舉了。
晚上寶貝睡了,月嫂出去買一些東西,傳誌何琳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何琳說:“想破腦袋了,咱家臭寶叫什麽好呢?”
“字典都看兩遍了,也沒找出個有意義的字。”
“《詩經》、《論語》又看了,好像生僻字不容易在電腦字庫裏查到啊?”
“還是叫天勤吧,天道酬勤就沒錯。”
“那叫——何天勤?”何琳笑著搔了搔老公。
傳誌看了她一眼,“還真是跟你姓啊?”
“法律上都說跟父姓母姓一樣,再說我們以前不是講好了嘛,生男孩隨你姓,王天勤;生女孩隨我姓,何天勤。正好你家重男輕女,姓我姓吧,何家不嫌女兒的。”
傳誌矯正,“我也沒嫌是女兒啊!”
何琳難得嘻嘻笑著,“可你媽嫌啊!”
“我媽有不能何我們過一輩子!”
“可你媽要把我們的寶貝偷偷抱走怎麽辦?看什麽看,你以為她做不出來?如果叫何天勤,老太太估價沒興趣養別人姓的孩子吧?”
傳誌心裏一凜,他何母親說的話莫非讓她聽到了蛛絲馬跡?當下表態:“放心,咱們的寶貝是不會讓媽抱回鄉下養的。”
“那當然,我的孩子絕不能唄流放到窮鄉僻壤當成小狗小貓吃了上頓沒下頓地去養!我在哪兒她就在哪兒,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傳誌心裏暗自歎了一口,這兩個人還真鉚上了。
不過緊接著還有一件事令她分心和萬分憂心,差點讓一個好月子的心情泡湯。
小雅不在後,她與方鴻俊的房子分割成了問題。這房子自二零零三年買了後,從首付十餘萬到五年後總價一百五十萬,去掉銀行貸款,淨贏利一百多萬。這財產有小雅一半,俺法律規定,小雅的這一半,第一順位繼承人方鴻俊和小雅的父母可以各分百分之五十,也就是小雅的父母可以分到二十多萬,方鴻俊從這套房子得到七十多萬。這種逼死人後的“豪賺”讓小雅的好友陳哲驚跳起來,給何琳打電話。
何琳立即從生產後的喜悅中震驚得心尖打站,以為這事徹底過去了呢,人死了都不能安生,誰都知道這房子大部分是小雅辛苦賺錢換來的,從首付到大部分還貸,方鴻俊的薪水存在了他母親鄭老太戶頭上,現在他們夫妻的公共財產隻剩下了小雅負擔的房產,他的錢則順理成章變成了老太太的錢。更令人震驚的是,鄭老太提出不分割現在房產,因為兒媳也給娘家買了房,要分割,連兒媳娘家的房一塊分割了,若不就一家守著一套房子相安無事吧。
小雅的父母屬於城市底層中老實巴交的下崗工人,平時吃低保,小雅活著時還能明裏暗裏接濟一下,現在女兒沒了,主要財路斷了,房子沒法供,隻能等銀行給收回去。眼下隻有哭的份了。
何琳問:“我們能怎麽辦?”
陳哲咬牙切齒:“讓姓方的吐出來小雅的那一半房產,不然我寧願找人做了他!讓死老太太有寡婦變成絕戶!做人不能太過分,這麽明顯地欺負人!”
何琳在月子裏,幫忙有限,但想起來小雅幾年前好像放在她手裏一張欠條,本是一式兩份,小雅手裏的還了,但她手裏這一份卻沒能證明還過了,得讓姓方的重新還!於是趕快讓月嫂幫忙翻箱倒櫃地找,找了一下午,還真給翻出來了,兩萬!
為小雅父母掙財產的主要任務就落在了陳哲身上,陳哲已碩士畢業,利用導師大人的能量現就職於北京一家大報。這個甘願為好友兩肋插刀的女子膽大心細,為了心中的公平和正義不惜走極端。她知道方鴻俊對小雅的感情,愛情是有的,他真愛她,隻不過讓他唉嫉妒能攪合的母親利用親情的巨大影響力對衝了。
那天她單獨約了這個心情憂鬱外表變得有點邋遢的男人,把一張醫院鑒定書拍到她麵前,硬邦邦鄙視的聲音:“都是兩個孩子父親的人了,還不能保護自己的骨肉!是不是純爺們?”
已陷入巨大悲痛的方鴻俊兩手還是哆嗦起來,那張寫著妻子小雅名字的單據上有醫生特有的潦草字體,但裏麵的“單卵雙胎”四個字還是很容易辨認出來的,也就是小雅跳樓時,正懷著兩個月的雙胞胎!突然而現的新悲劇差點讓他昏過去。
“這是何琳陪她去做的檢查,她不是一直精神心情看似不正常嗎?她在六院時就跑出去找何琳了。你可以給何琳打電話證實一下,何琳正在坐月子,生了一個千金。”
滴水不漏。她就賭他巨大悲傷再雪上加霜時不會給醫院打電話,就是打,也有她一個護士姐妹應付。當然何琳也沒接到電話,她還指望著拚勁全力罵他個狗血淋頭呢。
一個星期後,方鴻俊把六裏橋的房子出售了,揣著一半的錢到順義他的工作地點附近新買了房子,就此從親朋好友眼裏消失了。當然何琳的那兩萬欠條他也再沒計較,連著一半房錢都還給嶽母了。在陳哲和何琳的眼裏,他多少有些灰溜溜的,後半生將在無盡的自責和悔恨中度過,妻子因為婆婆跳樓了,帶著腹中的兩個孩子,這種悲劇能對抗對他母親的孝順嗎?估計這母子以後也會人不人鬼不鬼縮在郊區不用出來了。
這多少是個勝利,告慰了小雅的在天之靈。何琳對自己的婆婆更加看不順眼了。
盡管傳誌上班前特意到母親房裏千叮嚀萬交代,不要提抱回去養的事了,至少最近不要提。老太太很聽兒子的話,也就聽了八小時,又觀察研究了月嫂半天,看著月嫂在樓下洗尿布。直到兒子下班回來,也笑模笑樣地跟著兒子上樓了。
何琳看著婆婆上來有點吃驚,心道真的上來了呀,以為不邀請就不上來了呢。但心裏真不情願讓她上來。
但老太太上來的理由多正當啊:看孫女!無論孫女在哪裏,當奶奶的看自己的孫女總是合情合理的。
“妮妮啊!俺的小臭丫頭!看看俺的小妮妮喲,吃啥呢這是?就是跟個小嘴近!婆婆直奔嬰兒而去,抱在懷裏一個勁兒的親昵念叨。
“小臭丫頭“,自己有時也會這麽叫,但不知為什麽婆婆叫起來怎麽顯得這麽虛偽有恐怖,明顯言不由衷,真稀罕她似的,太多做戲的成分,可能全給他兒子看的吧。不用轉頭也知道傳誌在一旁嘿嘿笑。一個討人嫌的臭丫頭,怎麽就能轉眼就這麽親了呢?小姨也喜歡叫小臭丫頭,那可全是真心實意的心疼,這婆婆與小姨的誠意相比哪在同一量級上呀。
“咱們妮妮起名了嗎?沒起名奶奶給起個?“婆婆一邊抱著嬰兒,一邊含著笑問媳婦。
“還沒箱號,想叫天勤,媽有什麽好名字沒有啊?“
何琳硬著頭皮。
老太太看著兒子,那叫高興,“念弟,想弟多好啊。”
傳誌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老婆。
何琳一聲清脆的爆笑,“叫‘兄弟連’吧!”
老太太納悶,“‘兄弟連’啥?啥名字?”
“‘兄弟連’就是一個連的全是兄弟,比招一個弟弟壯觀多了,哈哈!”
傳誌想笑沒敢笑。老太太臊著了,沉下臉責怪,“你婆婆沒文化,不興這樣作踐啊。”
一上崗上線,何琳也正經了,“沒作踐呀,兄弟連怎麽就不好聽了?招弟念弟保弟怎麽就好聽了?傳誌你說叫什麽?”
傳誌有點煩了,“以後不要再提名字的事兒了,就叫天勤,天道酬勤!”
何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裏那叫一個美。
老太太陰了會臉,說話了,“報上戶口了不?啥時報啊?”
傳誌連忙說,“快弄好了,我和何琳一起去報。”
“報兩個吧,抱個雙胞胎!”然後老太太有自言自語,“能報上吧”能報上再好沒有,大龍不占妮妮的名,俺還是在老家養,就圖將來考學容易點,在北京找個工作也方便。“
傳誌愣住了,沒想到母親還真敢打這個擦邊球!這一球擦的好,兩全其美,擦不好,頂多人家不給登記唄,應該問題不大,也就是賭一把,沒準是花花錢請請客,各方麵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這一刻他想起了嶽父老何,老何在北京人緣好,認識人多,加上嶽母桃李滿天下,有出息的學生眾多,大家也應該給些麵子。隻要嶽父母能幫忙,十有八九應該差不多,雖然有風險,畢竟母親說了,能成就成,不成也努力試過了,將來不後悔,畢竟能把侄子的戶口弄到北京,將來對他的命運肯定會產生非同小可的影響,一個人的人生可能就此發生根本改變。因此雖然煩,還是不自禁地看何琳,隻要她願意,嶽父家十有八九也能同意吧。
但何琳分明在說:“你以為報個戶口就那麽容易啊?出生證明有記錄嗎?明明就一個,哪兒搞出的第二個,還大一歲,公安局、居委會、鄰居都沒長眼睛和耳朵啊?公安局是你兒子開的好了,咱們一下子登記五個!”
婆婆忍耐著媳婦的白眼,保持著低姿態說:“花點錢,請請客不行啊?”
“拿十萬塊吧,根本不是雙胞胎,能獨立買個戶口了。”
“忒貴,哪有這些錢。”老太太低下頭,沉思了一下,終於說,“還有什麽別的辦法能讓大龍的戶口落下?讓大龍跟妮妮換換你們又不同意,一個閨女家,有沒有戶口有什麽關係?”
“哈!”何琳聽到自己響亮地笑起來,“辦法隻有一個,看你們能為你家的寶貝孫子付出多大犧牲了:讓你兒子離婚吧,他單身一個人可以落個孩子的戶口!但以後結婚再娶就沒權利再要孩子了,倒可以想辦法落到你們老家去。”
老太太和她兒子同時驚訝了,沒想到媳婦會想到這種分崩離析的辦法。老太太見多識廣啊,在張口之前沒被嚇到,卻被她兒子推下樓了。在樓下母親房間裏,傳誌惱羞成怒地發脾氣:“娘啊,這話你怎麽有提了呢?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大龍戶口的事不要再提,能辦就辦,不能辦你就別強求!”
婆婆無所畏懼地說:“辦不辦在你們,說不讓說啊?又不是給辦了,不給辦,辦不了,就說不給辦,辦不了的!”
“辦不了!”
“行,乖乖,說辦不了了,你娘今後永不再提了!”
老太太有些氣咻咻的,根本沒試就先說辦不了,萬一人算不如天算呢!
傳誌見與母親講不通,索性不管,又去安慰何琳去了,“我媽糊塗了,老人這麽一說,我們也就這麽一聽,無須當真。”
何琳既不買帳,也沒打算息事寧人,“以後這種不沾邊的話也別說,各家的事個人負責,別人沒必要考慮我孩子的事,我也無須考慮別人的。你們一大家子的各種爛事,你有能力幫他們你就幫,沒有能力幫別讓我和女兒參與其中,我和女兒是一家,和你們一大家子沒關係,別和著夥損壞我們就行了!”
傳誌急了,“你這是什麽話?”
“什麽話?正經話!你和你老家一大家子親,是一家人,是一個娘生的,一切關我和女兒什麽事?他們過好過不好都是你的親姐親媽親哥親嫂親侄子,卻不是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女兒和這個家,兒女兒也是你的女兒,家也是你的家,這麽簡單的關係你都不理解不了還指望你怎麽當家過日子怎麽當好父親?”
傳誌拉著臉,“真不可理喻!能這樣對比嗎?你是我老婆,那邊是我老家裏的人!”
“怎麽不能對比?把你閨女和你侄子放在天平上,你是不是也覺得你哥的兒子對你更重要一些?你自己沒有親疏遠近不怪別人罵你不長腦子……”
傳誌逃了下來,再晚一步何琳要丟鞋扔他了。
這讓他無比煩惱,何琳生了孩子,態度越來越僵硬惡劣,性情越來越喜怒無償,像隻母狼般會在突然間呲牙咧嘴攻擊他。他作為一個家庭中的男主人,卻越來越沒有主導權,以前就沒有,現在惡化中還經常伴以難堪,好像女人一旦擁有母親這一角色,姿態、責任和核心義務都變了,她成了孩子最堅強的的保護人角色,對老公都毫不留情地撕咬和指手畫腳,好像她一個人說了算就能萬事大吉!
雖然何琳不是這麽想,但的確是這麽做的,她現在有無限的力量去充當一隻母狼或母老虎,嘶吼著去保護自己的小崽,可能月子裏恢複得太好吧,她全身充滿了戰鬥精神,一定要把樓下唱歪經的狼奶奶趕走才能鬆口氣。
老太太暫時還不想走,每天也不怎麽做飯了,反正不是兒子做,就是月嫂做——月嫂有時給何琳做多了,老太太就跟著喝,不喝也是倒掉;兒媳婦不愛吃剩的,自己喝總比月嫂偷喝了強,拿那麽多錢還要吃最好的,便宜占的忒大了。另外,老太太還想辦法讓月嫂義務做全家人的飯,或拖地板這些樓下的活。月嫂不樂意啊,侍候月子侍候產婦和新生嬰兒還侍候到產婦婆婆頭上了?超過合同規定了。於是到樓上給何琳說了不少老太太的壞話,而且何琳都信。
不知怎麽的,老太太知道孫女不打算隨兒子姓,而是姓了媳婦的姓,震驚得要暈過去,比兒子倒插了門都心涼和恥辱,這兒子在這家裏到底還是不是男人啊?被人欺負成啥樣了?
兒子一回來,她就不可抑製地在客廳裏質問:“為啥小閨女不隨你的姓?不姓王姓啥?你這個小舅子熊!你還有爹嗎?”
傳誌解釋:“以前說著玩的,生閨女隨她姓,生兒子隨我姓,現在也隻是隨便這麽一說,還沒最後報戶口呢。”
“你個憨熊,沒事就拿著這說著玩?有這樣拿自己孩子的姓瞎說著玩的不?跟樓上的比,你就是個傻子沒心眼!”
傳誌委屈:“娘啊,這一家人跟誰姓都沒大關係啊,法律都規定這小孩可以選擇母姓……”
“法律?法律就一定對?人家講的是離婚帶小孩的婦女,或死了男人的女的,沒有男人了,能跟自己的姓就跟自己的姓,你掰著手指頭數數有幾家男人在就姓娘姓的?那還要爹幹啥?”
樓上“哇”一聲響,如樹上的知了聲。兒子忙把母親拖到她的房間,關上門,小聲:“娘啊,這事我們可以從長計議,現在何琳正做月子,不能吵吵嚷嚷吧?再說隨便叫叫何天勤也沒什麽啊,在戶口本上咱是王天勤啊!”
老太太一聽也有這理,語重心長地說:“兒啊,你得撐住,小閨女得跟咱家的姓,不然讓大家夥怎麽看你?能笑話死你!你爹在陰間也閉不了眼啊!”
“知道了,你放心吧。”
安慰完母親,頭大的傳誌上樓了。
何琳問:“今天回來這麽晚啊?”
“去看樓盤了。”
“找到合適的了?”
“看了好幾個,看了一個不到一萬的,六十平方米大一居,五十萬左右,還有一個與這個差不多的小二居,你看著哪個合適就把定金付了吧?”
何琳心中高興,看了看老公帶來的樓盤宣傳折頁,在四環外一點,位置和戶型還真不錯,關鍵廣告詞裏麵說將來建個雙語幼兒園,而且一居,以後就可以徹底甩掉樓下的老妖了。
“哎,你挺有眼光,改天你再去看看,沒有缺陷就定了吧,反正現在房價一天天張,去年我小姨買的那套小二居現在都漲一倍多了。”
傳誌喜滋滋的,要從二零零六年大牛市裏提錢了,提到同樣大牛的樓盤裏去,而且將現在的住的小樓一出租,手頭反而寬裕多了。現在他才知道,有個其樂融融的小家比守著空蕩蕩讓人四處盯著四處拿去說的大房子有滋味多了。
第二天傳誌去上班了,下班後還要看房交定金。老太太還對昨晚的是耿耿於懷,看著兒子滿臉光彩,一臉討好老婆的媚相,特別擔心孫女的姓稀裏糊塗給瞎了,就兒子那個粗心勁,那個小妖精說幾句好話估計就拉倒了。
因此她決心上樓以看孫女的名義親自和媳婦商議,一般知書達理的小媳婦別人一提自己也就滾坡下驢了,哪有兩口子過得好好的孩子隨娘姓的?
那天也趕上心情好,何琳正在逗天勤玩,小寶貝閃著黑黑的眼眸一邊抓著母親的衣襟一邊吐著小舌頭,母女倆躺在床上那叫一個幸福快樂,養尊處優。
當奶奶的顛顛走上去,就見媳婦看了自己一眼,光顧逗孩子,沒做聲。老人家也沒去抱嬰兒,也在旁邊逗了兩逗,就說話了:“何琳啊,小妮妮叫王天勤還是叫何天勤?”
何琳本不愛搭理她,但心情好嘛。“無論叫王天勤還是何天勤,都不會叫朱天勤。”
老太太本姓朱,嫁到王家店時間長了,周圍鄰居都習慣叫她王老媽子,一是男人姓王,王朱氏,隨男人叫;二是朱同豬同音,農村人嘴碎,唱唱喊,避諱。但人人都知道王老太太本姓朱,娘家還有兩個朱姓兄弟呢。所以何琳那天話趕話提了起來,本意是,孩子姓什麽是何家與王家的事,不關朱姓人的事。
王老太太勃然大怒變色,“哪有孩子姓娘姓不隨爹姓的?她爹有好好的,沒瞎沒聾沒抽風!”
“隨誰姓是孩子媽與孩子爹之間的事,什麽時候輪到孩子奶奶說話了?”
“這可是俺孫女!俺兒子是她爹!俺咋就說不上話了?何琳,你別欺人太甚,生了孩子就敢騎在俺兒子頭上拉屎,不就生了個小閨女嗎?有什麽牛的?臉大也得有本錢……”
月嫂從樓下提著開水上來了,連忙把老太太勸下去了,“大媽,您消消氣,媳婦正坐月子,說話好聽不好聽你多多包涵!再說把您老氣著了,也是傷身體不是!您到樓下,喝杯茶,消消氣,一家人沒什麽大不了的事……”
老太太氣咻咻地邊往下走邊急赤白臉:“哪有孩子隨娘姓的?孩子爹是死了還是找不著了……”
何琳則抱起吱吱叫的女兒,輕輕地說:“不害怕,改天啊咱拿著大棒攆走這死老太婆,讓她滾回老家去,不再禍害咱。”
但天勤的姓落在戶口本上歸根結底也是王。何琳倒想堅持來著,除了小姨外沒一個重量級的娘家人支持,連老何夫婦都搖頭,已經不怎麽管她的鬱華明隔著大洋在電話裏說:“要是何衝將來有孩子不跟父親的姓,我就會生氣,你的孩子不姓何,我們潛意識裏麵就沒有她該姓何的念頭。”
“姓何又不姓鬱!”
“這是傳統文化心裏,也是家庭平衡和持續發展的要素。”
何琳又轉向父親。
老何說:“你媽說得對。”
這件事中最高興的莫過於王傳誌了,孩子終於姓了他的姓了,跟打了大勝仗似的,表麵雖不在乎,內心深處的石頭還是落了地。所以像欠了何琳似的,老婆長老婆短的大獻殷勤,甜言蜜語,人也更勤快了,從月嫂幹滿月走人後,就主動接過大部分工作,做飯做家務洗尿布,外加唱歌解悶兒,日子在忙碌中倒也悠哉遊哉。
王老太太有點生兒子的氣,姓你的姓那是理所當然的,有必要這麽樂唧唧當添腚倌嗎?一家之主的男人,不怕丟人!
怎奈兒子不聽她的了,一氣之下跑到大兒子的機械廠訴苦去了。王傳祥在這個即將倒閉的工廠裏也沒學到什麽手藝,和人家師傅性格不合,那師傅原是八級焊工,是工廠裏遠近文明的人才,但年紀大了,性格有點倔,不愛親民,不唉禮賢下士,勁兒勁兒的有點清高,是順毛驢的那一種類型,但能和謙謙君子老何談得來,也願意買他麵子。老何的本意:傳祥沒文化,年齡又不小了,給人魚不如授之漁,學門技術將來就可以靠自己吃飯了。
但傳祥剛從農村來到大城市,人不由自主變得敏感又自卑,嫌師傅看不起他,給了他兩次臉看後,再也不肯學了,反而專心致誌給工廠當起保安看大門看機械了,一月管吃住七百,也挺好。那師傅也是脾氣大的人,不肯舍下臉來說軟和話,一氣之下收了另一個真正看廠護院的保安學徒,沒教幾天,有一個外企大型汽車廠招聘了他,那師傅就帶著新徒弟走馬上任了,徒弟薪水都翻了一番還多。
但王傳祥不後悔,沒什麽事光散步似的看個工廠掙七百塊就相當不錯了,沒能跟著師傅去掙更多,隻能說沒那個時運,自己隻有掙七百的命,輕來輕去的,也是上簽。
老太太彎著腰來了,嘮嘮叨叨,很不痛快得抱怨傳誌不當家,當不了家,大龍落戶的事,沒指望了,那小閨女的名字報上去了。
傳祥正在曬太陽,表麵不想在意,心裏也憋悶著呢,做夢都想當小北京人的爹呢,現在有沒影了,又不能太責怪弟弟,隻說:“現在不是他當年上學求著咱的時候了,人一闊臉就變,比天氣變化還快!”
老太太附和:“對呀,給閨女上還不是瞎了一個戶口名額!主要是他當不了何琳的家,俺把小閨女抱回老家,把大龍的戶安進來多好!誰家先吃蘿卜淡操心非跑到家裏來看到底是哪一個孩子?媳婦說到底是媳婦,到底不為咱家著想啊!”然後抬頭盯著兒子洗的幹幹淨淨、刮了胡子的臉,衣服也整齊了,乍一聞,還有細細的香味,人整個變精神了。
“你當領導了?”
“哪呀,這破廠還什麽領導。”憨憨的傳祥竟靦腆地笑,像個孩子那樣。
“你臉洗的這麽幹淨?還擦香香了。”
“瞧你說——幹淨點不好嗎?”
兒子臉上閃爍的神情,讓母親心裏狐疑不已,這城市就是不一樣啊,人到這裏也能變幹淨變俊了,怪不得城裏人都那麽有精神,馬上叮囑兒子:“不許亂花錢!都留著給大龍上學用,這是原則!”
中午老太太沒回家,跟著大兒子吃盒飯,一盒米飯,一盒菜,一葷兩素。在老太太眼裏和老二家裏吃得差不多了,就是兒子住的宿舍忒破,連個熱乎水也沒有,上廁所得跑一裏地遠,所以門口拐彎處就是臭氣熏天。
“兒呀,你要晚上餓了怎麽辦?”
傳祥又嘿嘿笑,顯然是沒餓著。
飯後,大兒子帶著母親轉了轉,轉到一處工地,指著還沒封頂的一個樓盤說:“傳誌就在這裏買的一居室,錢都交上了。”
老太太瞪著眼瞅了瞅,“一居室有多大?”
“和咱老家三間屋差不多。”
“買個三間屋做啥?錢多!又不是沒住的地方。”
“給你老人家住唄,何琳不想與你住一起,到時你住這裏,我搬來和你住。”傳祥笑嘻嘻的。
老太太還是不高興,“樓上樓下,誰也不認識誰,住這裏有啥意思?”
“沒意思也五六十萬呢,傳誌給你你也不要?”
3
何琳一邊奶孩子一邊看購房合同,末尾簽字人隻是王傳誌一個人,讓她火冒三丈。
“為什麽不等我一起簽?”
傳誌說:“你那天不是忙嗎?我叫你了,你說頭疼不想出去。”
“但是你沒說是買發啊?要是買房,就是頭掉了我也去!”
“誰簽不一樣,還不是婚內財產……”
“誰簽都一樣,你幹嗎不等我去簽?”
由於太激動,乳頭脫離了孩子的小嘴,還沒吃夠的天勤放聲大哭。
傳誌連忙息事寧人,“這隻是購房合同,等辦房產證時在加上你的名字不一樣嗎?”
對,房產證最重要,一切一房產證為準。
老太太回來了,把兒子叫到自己的房間,“你給俺買房了?要俺搬出去住?”
傳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何琳一直想買……”
“何琳一直想讓俺搬出去,那你呢?”
傳誌呆呆的。老太太有些氣憤,“你給買房,俺也不搬出去住!俺就挨著兒子住,隨你們心裏貓抓去!”
傳誌聽明白了,連忙澄清,“不是給你買的……”
“給誰買的?”
“何琳嫌著房子大,買個小的,這個想租出去。有孩子了,不是手頭緊嗎?”
老太太眼直了,頹然坐在床上,“房子不是給俺買的?”
傳誌支吾一下,沉默。
老太太把杯子打在地上,歎著氣,拍著床,“你哥就住在那個狗窩裏,你娘整天在你眼皮子低下不得好,你姐弟來北京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你一聲不吭有添了個小房,沒人心眼兒啊你!好日子都讓你過了,讓你兄弟姐妹喝西北風?”
傳誌頭大了,又不知該和老太太怎麽講,“娘啊,這是我和何琳之間的……唉!”
“沒有你娘吃糠咽菜,沒有你兄弟姐妹幫襯著,你哪來的今天?現在翅膀硬了,有倆錢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老太太越說越急,“俺把話撂在這裏,這小房你得給俺,給了俺,你兄弟姐妹都能住,都能沾沾你的光!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兒……”
“娘,這是何琳的錢!”
“別一掌不知道四指近糊弄俺了乖乖,你哥都給俺說了,沒你炒股她那萬把塊錢咋能變成十五六萬?你偷著買給你娘還有啥事?獻寶似的跑去邀功,不出事你睡不著覺,隨你爹隨得多像吧!”
那邊何琳也沒閑著,找出來售樓廣告給銷售人員打電話,要求重新簽合同。房子賣出去了,作為地產公司,銷售任務基本完成,已不屑讓客戶擺布了,再說你們有結婚證,寫誰的名字配偶沒有天然的另一半擁有權呢?那銷售人員就以經理沒在,沒辦法蓋章為由打發了。
現在何琳可沒這麽好騙好哄了,自己拿不定主意時給小姨打電話。鬱華清一聽勃然大怒,“這傳誌不是故意的吧?非等到你身體不舒服的那一天簽合同?早一天晚一天怎麽了?改簽,咱得改合同把名字加上!這年頭誰信得過誰呀。”
這疑似母女的二人開著車帶著寶寶去售樓處了,進門就把方頭大腦西裝革履左胸前別個小牌牌的銷售經理抓了個正著。鬱華清有嘴有心,馬上責備經理說:“為了賣房子也不講道德了是吧?有你們這樣做事情的嗎?”
銷售經理八麵玲瓏啊,一看就是閱人無數的人精,一眼就看出這是惹起惹一身騷、惹不起可以躲的市井潑婦,在銷售大廳裏吵鬧起來還了得!因此哀兵先行,很委屈地講:“大姐喲,人家是寫明已婚的,夫人沒來,我們總不能八抬大轎去抬吧?再說了,法律規定了,寫一個人,也是夫妻雙方共同財產,和寫兩個人一樣!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法律嗎?”
鬱華清冷笑一聲,“哼,我誰也不相信,夫妻公共財產被一個人偷偷賣了揮霍了,追不回來的也多的是。既然你說一樣,就改成女方名字吧,你準備合同,現在就改!結婚證和身份證都帶來了,不會讓你們有什麽損失,加個名字而已,不然就別怪我囉嗦!”
鬱華清很強硬。大廳裏還有其他看房谘詢的人,不時地看過來。銷售經理連忙讓兩位進裏麵的房間,實話實說了:“合同都上報了,在這裏改不了,隻有等房證下來你們去房管局改吧,很簡單,交一點錢,就把夫人名字加上去了。”
出來後,鬱華清對外甥女說:“看來是真的,等著吧,房產證一下來你馬上去加你的名字,多交點錢也要辦。傻丫頭,別看不嚴自己口袋了,不為你也得為小寶貝呀!這年頭相信男人說話算數,母豬都會上樹!”
4
老何夫婦正吃晚餐。鬱華明已經從加州回來了,跟大閨女何晶和女婿大偉聊了聊,心寬了不少,不想以前那麽氣了。鬱華明活到現在,五十多歲了,也需要哄的,需要堅強的小輩人的指點和寬慰。大概人老了後多少都有點這種傾向吧。
中央二台上某公司讚助的模特大賽正在進行,清一水的酷哥兒打扮得另類有精神昂首挺胸走在T型台上,節奏明快的音樂衝擊著清淡的晚餐桌。其中一個精致有型的麵孔穿著吊兒郎當的皮草勁兒勁兒走過來,擺了個酷斃的POSE又走過去時,夫妻倆驚呆了,這不是壞孩子何衝嗎?
然後電話貓咬似的響起了,是鬱華清大喇叭廣播似的:“哎呀,你兒子上電視了!看到了沒?不說人家好,現在服氣了吧?多有型的衣服架子啊,怎麽看怎麽帥氣!”
同一時間何琳也知道了,正上網呢,稀客陳哲打來電話,倍兒神氣和驕傲,“看看央視二套,咱弟弟多帥呆多酷,我說什麽來著,事實證明了我的猜測和眼光!”
打開電視,何琳錯過了何衝,但看到了其他大步開走的一個個帥男,不由點明:“怎麽著,你真追何衝呀?”
裏麵爽朗的笑聲:“有好東西,我是不會置之不理裝著看不見的,按說也是近水樓台,誰讓我們是好朋友呢。”
“你導師大人呢?”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魚者也!”
“甩了他?”
“唉,太老了也沒啥意思,玩不到一塊兒去,我的心態都快給他帶老了。”
“何衝可比你小啊,你要把他心態帶老?”
“千萬別說我老,我生氣!兩個二八年華的我正當年,這樣的姐弟戀對大家都有好處。大個三五歲誰還在乎?”
“我在乎啊!”
“你?靠邊站!”
何琳正色:“你這個狐狸精可不能禍害我弟弟呀,沒準他還是處男呢!”
“哈,處男我喜歡,自己留著慢慢培養。唉,你操哪門子心,管好自己吧,男人什麽時候變得脆弱成這樣了?”
“怕我弟弟受傷害嘛,他還能玩過你?”
“打住,說的人家像什麽似的,記住,我可是認認真真的!哪個精品男人不是女人培養出來的?這是在栽培他!咱現在都是媒體人員了,再過幾年也熬成資深人士了,為什麽就不能真心實意地喜歡自己看中的男孩?你放心,就憑著咱弟弟一副人見人愛的臉,我的情敵還不少呢,靠魅力靠能耐我也得好好把她們一個一個清理幹淨,回頭在收拾你……”
對方掛斷了,何琳發了半天的愣。
自從處理過小雅的後事後,許久沒和陳哲聯係了,她竟變得越發彪悍了,不過這種生活法多少讓她羨慕,隻是擔心弟弟有點招架不住她的智慧和潑辣,鎮不住她。
除了這個電話,何琳還接到了繡花的,很意外,因為大龍戶口問題,雙方都是直接利益人,雖沒短兵相接,卻也彼此有了成見和隔閡。畢竟以前談得來過,彼此有點人情,兩人不僅沒有冷場,反而沒事似的高調問候對方,隻是誰都知道熱情背後的冷淡。
到正事了繡花有點吞吞吐吐:“……你知道傳誌的大哥在北京幹什麽嗎?”
何琳奇怪,“不是在機械廠上班嗎?”
“一天上幾個小時班?”
“八小時吧?不知道,現在是看守廠子,不知道點。”
對方有點心不在焉地應著。
“你可以打電話給大哥呀?”
對方有模糊地應著。
憑感覺何琳覺得應該有什麽事,隻是繡花這人有點肉,更願意不清不楚地悶在心裏。
晚上,何琳把大嫂的電話告訴了傳誌,傳誌明顯愣了一下。敏感的何琳立即詐他,“是不是你哥這幾個月在外麵有人了吧?”
傳誌斥她:“胡說什麽呢?可能嗎?”
“不可能你幹嗎那麽大聲?敏感個什麽勁兒呀?”
傳誌不再說話。
何琳心道,就憑傳祥一身粗魯土氣勁兒,誰能看上他呀!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大家眼都盯著新買小房的房產證,老太太想寫上自己的名字,將來住進去硬氣,其他兒女過來看娘,擠點也算有個落腳的地方,不用再看二媳婦的臉色了。何琳則一心要加進自己的名字,自家的房產,寫老公一個人不放心,怕他私自處分了,而且要讓他媽知道隻寫了他一個人的名字,還不立馬當他兒子的私有財產了,就憑傳誌的懦弱愚孝樣兒,白送出去讓兄弟姐妹共產也不是不可能。問題是她就是不白給他們,越想要越不給,再鬼迷心竅硬搶啊!
自從生下女兒,何琳心態變了,變得堅強和果敢了,隻要一看到女兒柔弱漂亮的小臉,就不由自主地充滿了戰鬥精神,她要為女兒清理門戶,絕不允許自己家裏再變得亂七八糟,也絕不允許有人敢說重男輕女的話,尤其是婆婆。
王老太太正奇怪呢,不就生了個小閨女嗎?牛什麽啊?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已主動回避何琳,不與她過招,就等兒子那套小房子了,到時惹不起還躲不起?
何琳為此逼過傳誌,“如果你媽覬覦咱的房子,我一定讓你知道最嚴重的後果是什麽!”
受夾氣板辦的傳誌馬上反應,“哪可能啊,沒你的同意,我就是想捐紅十字會,人家也不敢要啊!”
但一等就是近一年,房產證始終沒有下來,可愛的天勤已經會爬了,爬得還挺快,一眼看不見就會在床沿上探頭探腦,骨骨碌碌的大眼睛特別逗人喜愛,也加重了看護人的負擔,此時是最離不開人的時候。何琳正在為女兒忙的焦頭爛額時,家裏又發生了兩件事,一是婆婆帶來個女孩給何衝提親,二是繡花拖兒帶女突然過來了,兩件事都讓她莫名其妙,憑空多了譏笑打擊婆家的話柄。
老太太本在孫女兩個月時回老家了,何琳不給她好臉看,巧好大龍鬧了點什麽病,一個人種地又要照顧倆孩子的繡花發飆了,揚言傳祥不回去就把大龍賤價處理了。這話沒威脅到老公,卻嚇唬住了婆婆。把寶貝孫子當命根子的老太太二話沒說,馬上買火車票回去了,比何琳吵三天還管用。
何琳的家也寧靜了兩個來月,這兩個月簡直太幸福了,不順眼的人走了,沒人住她的打房子惦記她的小房了,心也不堵了。雖沒人給做飯了,沒關係,她與傳誌分著做。傳誌現在研究生課也很忙,時常需要加班,何琳也能自己獨立做飯了,而且進步很快,做得相當不錯。賢惠首先是一種勞動,然後才是美德;賢惠也是被逼出來的,沒有天生的賢人。婆家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從懷孕那天起她就自己照顧自己了,吃一塹長一智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切莫再引狼入室。
5
夏天,棉田裏的活多起來,除了站在密不透風的棉棵裏除草、除枝杈,棉蟲也活躍瘋長起來,肉肉的,一星期就能把一片好不容易培植到齊腰深的棉花啃得光禿禿。旱田的活多、累,一直如此,從苗長出來,到棉花收到包裏,就沒有歇口氣的時候。
毒辣辣的太陽下,繡花就就背著大藥桶給棉田噴農藥。陰天不行,趕上下雨藥就白噴了,農藥也貴著呢,需要去五公裏之外的集市上買。王家店周圍全是旱田,水少,一桶十五公斤重的農藥需要去二裏外的水溝邊上按說明書稀釋好,再背回來。這是累活髒活,在某種程度上還有危險性,同村的都是男人幹,幹完後就撲到齊腰深的水溝裏泡泡,一是天太熱,在棉田裏幹這活容易中毒;二是噴掃的農藥在身上有殘留,夏天人穿得太少,恨不得光著脊背,因此容易惡心、中毒。
多虧繡花身強力壯,一上午迎著刺鼻的農藥味,流著汗和淚呲牙咧嘴打完了三桶,肩膀都勒得紫紅,胳膊被棉葉劃出淩亂的痕跡,也幸虧在這種勞作環境下練就的皮糙肉厚,沒感覺怎麽樣,隻是一個累。但累也沒辦法,第一茬藥就得再大夥都打完時你也差不多能打完,不然那些靈敏到邪性的棉蟲會從隔壁的棉田裏爬過來到你棉葉上吃。
可以說這裏每一棵植株都靠她一雙粗糙有力的手和彎著的脊背從春天一點一滴撫育到夏天,還要乞求秋冬季的棉價不要降下來,每降一分都像殺了人似的。每一分錢都是血汗和心思的堆積。相比起來,她丈夫每月隻在工廠裏轉轉就能掙七百,白撿一樣;而且還可以穿著幹淨體麵的衣服,避免了大晌午陽光的暴曬,時間長了,皮膚就會好看,人也顯得年輕。不像她,還在地獄裏。不過為了孩子將來,上學受教育需要一大筆錢呢,孩子將來出息了,她的晚年也有保障了,一切都將值得的。當然她要比婆婆會做老人,起碼有眼色,要求不那麽多,讓孩子煩。
夏天每天辛苦地勞作後,身體像散了架,因此她需要回家能吃上現成的飯,孩子能不馬上纏著她,讓她喘口氣,恢複一下。也因此,她需要婆婆,也需要老公。
老太太就在家燒飯、洗碗、洗孩子的小衣服,一切都收拾利索了,惦著一歲多的大胖孫子,香餑餑似的屋前屋後到串門,坐一坐。以前鄰裏鄰居不用找家裏去,都在小樹林裏乘涼,東家長西家短說到一番,現在整個王家店西邊光禿禿的,一眼能望到二裏地的西林村。把大樹砍到的這片地,村裏也趕緊分了,各村分不公,就這一個村與另一個村開打;本村裏分不公,則這一戶與那一戶打架,還把上級單位鄉長招來了。已不是那個曾經坐著小轎車來看考上好大學的傳誌的那個人。好在經過一段時間充分的博弈後,現在都平靜下來了,各門各戶都有小塊地種點菜,茄子辣椒冬瓜南瓜什麽的,現吃現摘,很實惠。現在代替樹林的,就是一片片低低的綠色,滿眼是肥嫩的青菜,天去格外熱起來。鄰居便湊在一起找有大棗樹、通風的院子遮涼說話了。
打農藥她也知道,前幾年自己也常常背藥桶,現在她老了,該著別人背了。棉田裏的事也沒什麽新鮮,老太太在想農村以為的事,常常穿著二媳婦買的麻質褲或抖抖擻擻那種料子的上衣,往大棗樹下人堆裏擠。剛從北京大城市回來,京官的老娘,衣錦還鄉一樣,當然被人高看一等。可能以前的生活太苦太卑微太平凡了吧,別人的羨慕,成為一種巨大榮耀,像吃了鴉片一樣,內心希望這種榮耀的光環能越來越光芒萬丈越來越耀眼。
“兒媳婦不行,添了個丫頭,俺和傳誌能說啥?丫頭就丫頭唄,反正不能再生了,大城市管得緊,超出一個,工作沒了還得抄家!”
左鄰右舍,齊齊“哦”了一聲。
“俺心裏有氣,生個閨女還讓俺侍候照顧著做啥?兒子媳婦都拉著,俺說不和你們這一戶住一起!傳誌又給俺買了個樓,多高你知道不,上來下去得用電梯,嗖一下就上去了……
有看透事的提前喊出來:“傳誌娘,你是得二兒的濟要享福了,兒子媳婦都巴結你這個老媽子,以後還留在農村幹啥?回城裏挨著兒子吃香的喝辣的去吧!”
周圍人附和。
老太太挺高興,接下來把北京城貶了一通,人忒多,找個地方說話也不方便;超市裏東西忒貴,吃的錢香餓得腰疼;出門就花錢,一小瓶井水買三四塊……把眾人聽直了眼,以為天方夜譚呢。
這天高調正唱著呢,娘家二艘來看她了,提了不少東西。一般嫁出去的閨女回娘家要帶東西的,吃的喝的用的,不能像兒子那樣照顧家,平時走動時就得想著彌補,否則空著手回娘家一般讓人笑話的。農村向來物資短缺,孝道、懂禮和建立親密關係的最重要憑證便是你帶了多少禮品送了人家多少有用的東西。
現在連娘家嫂子都這麽客氣地帶一大包禮品來看自己了,王老太太自有一番內心的滿足,在娘家,臉麵也徹底撐起來了。這二嫂東拉西扯了一番,回歸到正題上:“妹子啊,俺有個大侄女大學畢業一年了,也沒找到個像樣的工作,在家又幹不了出力氣的活,現在上學的孩子在城市待了幾年,誰還能看得上種地啊!再說種二畝坷垃頭子地有啥出息?妹子,你在北京待了這麽長時間,能不能讓傳誌給找個活先幹著,你放心,我這侄女不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有個好點孬點的工作先幹著,自己能養活自己,以後有合適的,能在那邊找個婆家,女孩子,一輩子也算有個著落了。”然後拿出那女孩子的兩張藝術照片。
老太太一看,朦朦朧朧的,還真俊,畫上的一樣,加上是親三分向的道理,馬上想到親家的兒子了,如果那男孩沒有婚配,也算親上加親。
不過二嫂話還沒說完,“我這侄女的媽是回族,回族有好處啊,高考加分,還能生二胎,我這侄女就隨了她媽是個回族。她爹是我親大哥,漢族。”
老太太馬上給兒子打電話,喜滋滋地把自己娘家二嫂的親侄女也就是傳誌二親舅的老婆的大哥的二閨女小鳳的事說了一下。傳誌有點急躁,“北京的工作又不是遍地都是,哪有那麽好找?”
母親又提醒,“許個人家啊?閨女長得又俊,又大學畢業。”
“誰?我同事沒結婚的眼光都高著呢……”
“何衝!”
在傳誌要嚇一個跟頭時,他母親繼續補充:“何衝那孩子不是沒結婚嗎?先說說看看,萬一能成呢,也算幫你二妗子一把……”
“娘啊,你真老糊塗了,何衝是什麽樣的人你知道嗎?你怎麽想起他來!”
老太太狐疑:“在你結婚試我就隔著桌子看了他幾眼,長的挺受看的,就是身子骨單薄了點,年輕,養養就好了。咋的啦,他犯什麽事了?”
傳誌覺得母親和自己還真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想多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這心你別操了,沒沒可能得罪人,連我都不了解何衝,自找麻煩,省省吧!”
電話掛了,老太太有點納悶,這兒子不在眼前,說話怎麽就這麽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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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琳推著小童車在陽光明媚的上午去轉了自己的新房。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麽瀟灑了,隻要一出門,首先收拾一個大包,裏麵裝著奶瓶、水瓶、口水布、棉紙、尿不濕、奶嘴、嬰兒襪等等她所能想起來的東西,自己精致的小包包、口紅、眼線筆什麽早退位了,隻有小鏡子還在,人也不怎麽修邊幅了。
母女倆說著隻有自己才能懂的話,在樓下轉了轉,房子都蓋好了,鑰匙也交了,月供在供,隻是沒錢裝修,其實裝修了也不能住,孩子太小,不放個一年半載哪能放心。讓人惱火的是房產證還沒下來,開發商說在給個半年時間吧,並為誤期許諾免三年的物業費。好,那就等著它升值吧。二零零七年春天,這半年前買的房子已升值百分之三十五了。
然後悠哉遊哉地會娘家。鬱華明以前對女兒的婚事是本著添磚加瓦的建設性的態度,一直認為磨合時期許多荒謬的事都值得原諒,直到出現懷孕的女兒下跪的事件,像響亮的耳光打在臉上,以前所有的支撐都出現了坍塌,她一聲為人做事的底線好像被踐踏掉了,包括尊嚴、人格,這個清高有點認死理兒的知識分子受不了這種打擊,一百八十度轉變中在重塑自己的思想體係,重新認識社會的嚴酷現實。
得知女兒到來,鬱華明躲出去了,她有點不敢麵對女兒,心中的對撞還沒有完結。由此,何琳也很少回娘家,知道上了母親了,不是撒嬌弄癡就能補回來的,隻能少見麵。
母女進門,老何在家,正好何衝也在。老何不像華明有一顆敏感又纖細的內心,看到何家的第三代,就把不快忘光了。嬰兒總是很漂亮很可愛,屬於全是優點看不出缺點的人類早期藝術品,特別是天勤一雙黝黑的星辰般的大眼睛,她隻會盯著你一眼不眨的看,天使一般,偶爾會獎賞般笑一下,想陽光透過雲層,讓人從內心不由自主地發出愉悅的感慨;天哪,生命真美好。給她一隻手指,女孩就會緊緊抓著,粉嫩的小嘴巴裏小舌頭會吐出來,讓人愛煞。
何衝穿著那種滿身是口袋的工裝褲,捧著小女孩,被她緊緊抓著一縷頭發,一大帥哥一小靚女兩人就在那裏大眼瞪小眼,各自好奇地打量著。突然,天勤眉頭一皺,拉屎了。在廚房裏忙活的何琳就聽到了弟弟的大呼小叫。
何琳也變了,變得在娘家自覺地找活幹,自覺地把父親從廚房裏替換出來。沒有人知道她是從什麽時候變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同時改變的還有她的性情,變得粗糲,愛嘮叨,甚至有點刻薄。
現在她從廚房裏衝出來,一把把女兒接過來,有點粗魯地反放在沙發上,手腳麻利地換尿不濕,一邊換一邊口風嚴厲的責備:“什麽孩子,一會兒尿,一會兒拉,吃得都不夠拉的,養豬一樣,什麽時候能養大你就阿彌陀佛了!”然後把嬰兒又翻過來,把尿不濕綁好,像物件一樣,把孩子堆在沙發一角,又進廚房了。
天勤也不哭鬧,睜著大大的黑眼睛很有韌性地吃著自己的手指,然後就慢慢歪在了沙發裏。何琳有跑出來,把女兒扶正了,吧小嘴巴中的手指強行奪下,“吃,把嘴吃歪了!”
老何和何衝看傻了眼,一向文靜愛使點小性的何家二千金怎麽變得粗手粗腳粗枝大葉了?!對了,她剛換了尿不濕了手沒洗又去做飯了?怎麽粗糙成這樣?
吃飽喝足,何琳帶著女兒回家了,一進門,愣了,婆婆和一個不認識的女的在沙發上坐著呢。氣不打一處來,進門提著童車就往樓上走,連奶奶親熱地向孫女打招呼也不理。就等著傳誌上來解釋。
傳誌並沒有馬上來,好一會兒,把飯做好讓樓下的吃著才上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母親的來意說了一下——傳誌真是汗顏,母親竟惦記著小舅子何衝,哪跟哪呀,就憑何家現在對王家如此地防備和責怪,這就屬不該提的那一壺!然後他就痛心地看著何琳放聲大笑。朗朗笑聲讓樓下吃飯的人狐疑,也讓傳誌有點惱羞成怒:“至於嘛,老人糊塗,也是一番好意,你不用這麽狗眼看人低,拿捏別人的心態!”
嗯,這人還真敏感又有自知自明。何琳不笑了,反而幫他:“代我弟弟謝你媽了,真不容易,我們何家人又懶又笨,想打光棍也沒機會了。怎麽著,你去說還是我去說?”
傳誌厚著臉,“按我的意思她們就不該來,既然……”
“既然來了,能撮合一下就撮合吧,萬一將來真成了我的弟媳婦,就可以當牛做馬地侍候我爸媽了,生不了兒子還能數落到臉上,我這個當姐姐的還可以帶著孩子去蹭吃蹭喝兼指手畫腳,蹭不好就把丫打一頓出出氣再說……”
這指桑說槐的話,傳誌不愛聽,讓他痛心的是她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刻薄有暴躁。他看著何琳突然大放異彩的臉,“你承認我媽也是出於好心吧?”
何琳幾乎又笑出來,“我承認你們王家以前攻擊我們何家的話都是屁話,完全出於嫉妒,要不也不會把你們家的另一位優秀代表硬塞到我們家來。”
傳誌轉身蹭蹭下樓了。何琳也抱著孩子下去了,這可是看戲兼反攻的好機會。
王老太太對兒媳婦很客氣,還善意溫和地接過孫女到自己懷裏來。這是當奶奶的第一次對孫女表達愛意。何琳卻不買賬,做戲的成分太大了,還怕一不留神掐死她呢,又有就會生帶把的孫子了。她就一眼不眨地盯著婆婆。傳誌有點鬱悶,感覺老婆太神經質了,自己老娘姿態擺到如此低,還這麽疑神疑鬼的一副挑剔的樣子,像什麽樣!坐在老太太旁邊的小鳳乍一看還是個不錯的姑娘,五官很周正,隻是皮膚沒那麽白,渾身透著一股正經人家出來的小家碧玉的端正和淳樸,手指長長的,骨節有點寬,不用打磨就是賢妻良母的好料子,隻要給機會給舞台,隱隱約約有小姨鬱華清的影子,但不會有她的潑辣。唉,就因為此女太周正太傳統太淳厚了,明顯與何衝不是一路上的,何衝熱愛藝術,體型玲瓏俊美,性情不按常理出牌,喜歡劍走偏鋒,凡事不願走與常人相符的路數。當然他不是個壞孩子,隻是特立獨行與眾不同而已。這麽好的姑娘給他真是白瞎了。
小鳳很有裏麵,對何琳有點誠惶誠恐,與王家人的理所當然完全不同。何琳一直眼睛打量她一隻眼看婆婆,看著婆婆把麵條胡嚕進嘴裏,嚼碎,吐在手裏要塞進孩子嘴裏時,飛快搶過天勤,說聲孩子困了,要睡覺了,跑回樓上,嘔吐不已。一張老嘴裏有多少陳年細菌呐!
老太太卻並不尷尬,早看慣了這個媳婦的作風和怪模樣。
飯後,把小鳳打發到另一個房間,傳誌小聲責怪母親,“不說一聲你就領來了,何衝要是不同意,臉多難看!”
老太太不以為然:“不看,咋就知道不同意?小鳳長得又不賴,又是過日子的人,還大學畢業,比城裏姑娘差哪裏?”
“不是差不差的問題,現在對偶式自己找朋友,誰還介紹?”
“介紹咋的了,介紹好的又不是介紹壞的,好姻緣還分自己談的別人介紹的?”
“關鍵是你看何衝像不像安安分分過日子的人!”
老太太顯然沒明白兒子所指,“男孩子在結婚之前還不都那樣,丟三落四,吊兒郎當,結了婚就好了;隻要他爹媽是過日子的人,孩子一般錯不了,將錯錯一窩,兵錯錯一個。反正俺看那孩子不孬,將來小鳳在北京成了家,你二妗子家反正得濟。”
傳誌為難了,怎麽給嶽父說呢?一點過渡也沒有就把人帶來了,怕人笑話,現在已讓何琳笑話了。姑娘再好也沒這個送法的,叫人看低。傳誌拐彎抹角地與何琳商量:要不給小鳳找個工作吧,先幹著,以後再說。
“別價啊,人家是來相親的,你打什麽岔啊,再說,她工作了,住哪裏啊,住咱樓下?趕緊的,裝修小房,咱搬出去,這房租了你就不用四處招攬人了。”
正合傳誌意,“不是解決不了沒辦法嘛!”
何琳笑:“沒辦法你媽整天招這麽多人幹嗎?你以為你是北京市長啊?”
“提起我媽你就急。”
“你媽淨幹讓人急的事!”
7
何琳給何衝打電話,先笑罵著把事大致說了一下,“不感興趣也沒關係,你得過來一趟救火,你別讓我為難。再說,說一句no也沒那麽難,萬一你看中人家呢?”
何衝向來與姐姐們關係不錯,沒什麽事就答應了。
“找個飯店,你請客吧,別的不說,咱何家少爺得保持有款有型的啊!”
何衝也答應了,沒有錢不會借嘛。這事可大可小,姐弟倆本打算過過場賣個麵子吧老太太打發了,沒想讓父母跟著操心。恰恰鬱華明沒打算操這心,這麽沒譜兒的事根本沒想,倒是老何覺得過意不去,行不行反正人家給自己兒子介紹對象,中間還隔著女婿傳誌,父母都不露麵不好,自己就和兒子赴宴了。還有一個不速之客是鬱華清,都沒想到她會出現,也不知是何衝還是何琳的快嘴告訴她的。有點拍天下不亂,她穿戴整齊,非常及時地來湊熱鬧了。
老何有點擔心,提前悄悄告訴她:“咱話少說,讓人家說。”
鬱華清馬上聲明:“把心放肚子裏吧,我扛著嘴是來吃烤鴨的。”
何衝在馬甸烤鴨店宴請了大夥。老太太聽說一隻烤鴨二百多塊,吃了一驚,“都趕上養一群鴨子了!”
大家隻是善意地笑笑,唯有何琳充滿不屑。現在老太太的什麽事她都難有好感。相同姿態的還有鬱華清。
一行人坐定,門楣高下就顯出來了,絕不是為富人說話,打擊窮人和農民,老何一家早已是城市中產,早已過了溫飽階段,早已在禮儀、風度和修養上花時間話金錢了,也因此他們顯得從容、優雅、淡定、舉重若輕,反觀小鳳和老太太,置身與豪華飯店,局促、緊張甚至有點格格不入,加上有點自備,想大大方方都沒有那麽容易。這多少讓傳誌有點難堪,他可以說社會不公,城鄉二元化對立,忽視了八九億農民的利益,過度傾斜照顧了城市,這種大道理誰都可以聲討,卻無法拯救飯桌上微妙的眼神和尷尬。
菜是老何點的,大家推來推去,都不定。男方家長照顧回族,隻要了個羊肉,魚和素菜。
鬱華清快人快語:“這將來可吃不到一塊啊,我們家以前吃飯時,都是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原則。”
老何感覺給小姨子使眼色,打住,打住!
上過大學的小鳳思辨能力也很強,張口接了句:“有時照顧少數人並按少數人的標準也體現了一種進步。”
老太太幹笑了兩聲,看著對麵一身筆挺西服的何衝:“孩子多大了?”
何衝回答,“行了成年禮四年了,早不是孩子了。”
老太太還是搞不清楚他多大。“畢業了嗎?”
“畢了。”
“在哪裏工作。”
何衝又顯露了吊兒郎當的勁頭:“無業遊民,到處逛呢。”
老太太對親家說:“孩子大了,得給他找個工作,自己掙了自己吃,就懂事了,也穩當了。”
老何真心實意地說:“他和他兩個姐姐都不一樣,很讓我操心,不按正理來,唉,愁死人了。”
“成家就好了,這個歲數的小孩都一心思想著吃好、穿好、完好,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不工作晃蕩,晃蕩長了人就滑了……”
傳誌給老太太夾菜,想讓老太太少說幾句,但老太太沒停下來的意思,興致勃勃地看著何衝,“這叫小鳳,俺親戚,也是大學畢業,比你還早畢業一年,在學校學習好,你不知道,年年考第一!”
何衝也不知道真的假的,連連點頭:“我最崇拜學習好的了!”
老太太很歡喜,又對親家說:“在家她娘沒讓她幹過啥活,緊著看書學習,在學校就沒下過前三名,腦子好使著呢……”
鬱華清低著頭邊吃邊笑。連小鳳也不好意思了,覺得老太太誇人都有點落伍了,現在會念書隻意味著念書念呆了,白癡一樣,其他啥也不會。
何琳飯桌底下給陳哲發短信:何衝在相親呢,來晚一步帥弟就是別人的了。別說我沒警告你。
一會兒手機上回:我靠!你們一家人虐待人啊!先給我撐著點,搶人去!告訴咱地址先!
老太太還在飯桌上嘮叨,老何還在一臉忠厚地聽著,鬱華清一邊吃一邊翻白眼,要不是姐夫有言在先,估計早就將上了。也就和諧了一刻鍾吧,最閃亮的人物陳哲穿著那種飄逸拖拖長裙華麗地登場了,和何衝的西裝正好登對。此女長得不算漂亮,起碼比五官精致的何琳稍遜一籌,但其大開大合的性格和與此性格相符的“霸氣”氣質卻很鎮場,加上記者的職業特性,很容易在人群中鶴立雞群出來。
隻見這個很出位的人目光優越地掃視了一圈,飯桌周圍人已在她身上聚焦。她爽朗地先向何衝爸、何衝小姨打了招呼,隨意地向何琳、傳誌“hi”了聲,向王老太太說了省“大媽好”,向小鳳點頭致意了一下,便把手放在了何衝肩上,對著何衝爸:“不好意思老叔,今天何衝得參加個商業晚會,做職業模特嘛,這種事是免不了的。我現在是他暫時的職業經濟人,不好意思,為了前途,我現在得把他帶走了。帥弟,你要不要為告別說兩句?”
哇,把何琳佩服得恨不得以頭搶地,那種疏於親昵、淡於曖昧、低度的傲慢和驕奢,簡直把握得恰到好處,把每個人都照顧到卻沒有得罪誰也讓任何人無話可說。何衝站起來隻需一句“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下次找機會補”,就可以跟著走了。
老何和王老太太有點目瞪口呆。鬱華清趕忙接了句:“正事要緊,別耽誤了。”
眾人就眼睜睜地看著一對外表和氣質更登對的郎貌女才走出燈火輝煌的飯店。
事後老何問何琳:“何衝不會真的和你那個朋友有什麽吧?你跟她說我有意見,咱家孩子都是正正經經的,我和你媽都不歡迎‘姐弟戀’,你看她有多風塵!”
何琳也不覺得‘姐弟戀’有什麽障礙,主要也是陳哲的風塵,相對於何衝的“純潔”,她風塵確實多了點。
倒是鬱華清不以為然,“男孩子,還怕他吃虧?人家是記者,見多識廣,你看那眼神,咱家人都綁上不見得是人家對手!俗話說,一個成功女人的背後肯定站著一堆男人,要一個男人崛起,後麵沒幾個女人使勁,咱家的小帥哥怎麽能更快地成長為大模特大明星?我就特希望何衝能成為名人,成為雜誌封麵的‘少婦少手’,我警告大家不要用‘正統眼光’扼殺咱家未來知名度與影響力最高的藝術家!”
但讓人大吃一驚的是鬱華明聽說此事反應激烈,正在埋頭寫“農民工進城歧視調查”的老教授幾乎馬上離開桌子,嚴厲地問她丈夫;“咱家何衝怎麽會看上這麽一個生活不檢點的女人?那些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好女孩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告訴他,我不同意!我不同意這麽一個女人做我們家的媳婦!”
老何以同意和鬱悶的心情自嘲般哼了一聲,“華清為他們說話,說可以幫帶何衝的事業!”
“何衝完全可以去紐約做他的藝術,我們也可以支持他走下去!”
“但你妹妹喜歡她。”
“又不是她兒媳婦,她喜歡沒用!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們唯一的兒子與這種女人走在一起!”
然後氣呼呼的,給兒子打電話。
當時何衝剛拍完一則洗發水廣告,與陳哲在一起吃西餐,接到母親的電話,聽了她毫不妥協的堅韌語調,不安地看了看對麵炯炯有神的女友一眼,離開桌子,到僻靜處,小聲地安撫:“媽,這是我自己的事……”
“胡說八道!你從小到大我都放養著你,尊重你個人的意見,但這一次你要聽我的!”
“她怎麽不好了?”
“她很好,當普通的朋友很好,但當我們家媳婦不行!”
然後掛了,給多管閑事的鬱華清打電話,“你不要鼓勵何衝與陳哲在以前,我告訴你我的態度:反對!你要知道你兩個兒子都是找的正正經經人家出來的姑娘,我隻有一個兒子,就要一個賢惠、知書達理的,能作的瘋丫頭還是算了吧!”
華清清脆地笑:“喲,還沒當上婆婆就想當太後了,對何衝有利你管他呢!”
聰明又極具洞察力的陳哲也適時給未來婆婆打了電話,“阿姨,我喜歡您兒子,我為他豁出去了。我勸您不要插手了,俗話說一輩子不問兩輩子的事,我是不會退卻的,您不知道您越反對我們越有力量抱團嗎?”
華明很沉著,“別做夢了,我勸你打消進何家的念頭,你們能成為好朋友我衷心歡迎,但不能成為何家的媳婦,有我在,你還是另做打算吧!”
陳哲麵對如此決絕的話沒有退縮,很韌性地回了句:“您放心,您會成為我婆婆的,從現在開始我們看誰對您兒子更有影響力!不嫁給何衝我還就不罷休了。阿姨,您應該知道,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歸根結底是我們年輕人的。”
華明真是給氣瘋了。
華清卻適時評價了姐姐一句:一輩子好運氣沒婆婆,沒受過婆婆的氣,但也不妨礙她會做個惡婆婆。
於是有人護航,何衝與陳哲的事暫時作罷。
被閃下的小鳳怎麽辦啊?其實小鳳這孩子也是個明白人,一見何衝的樣貌,電視上的偶像似的,就覺得事情懸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台階低一點的就得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才能與人家配平,就像古代皇帝,對民女隻有一個要求:俊。如果他們的家世調過來,沒準還有點譜。
老太太也死心了,尤其看到光彩照人的陳哲後,真切感受到咱家小家碧玉隻能當個賢妻良母,那種出得廳堂為男人照出光輝前程的女人無論如何是比不上的。
姻親不成,既然來到北京,看到了大城市的秩序和繁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了,人人都看得明白,從鄉村到城市的道路越來越寬,越來越明亮,退回去,自找死路。反正姑娘大學畢業,有文化,慢慢找工作吧。說來也巧,大姑姐從南方打來電話,無意中告訴她母親一件讓老人家三天三夜睡不著的事兒,“娘啊,俺在這邊的製衣廠給人家縫扣眼,知道俺經理是誰不?是咱西邊莊上西林家林三孬的大閨女!人家比傳林早一年畢業,來深圳找工作,還找了俺公司副總這樣的男朋友,轉眼就發達了!把renj 一家人都弄到深圳來了,三個妹妹都在製衣廠,我是托了老三幫忙才進來的,俺也隻是認識老三……“
老太太恍惚記起這麽林三孬的大閨女曾經與她三兒談過戀愛,還記得林家很窮,林三孬要過飯,但四個閨女卻出落得遠近聞名的漂亮。
王青霞繼續說:“俺公司在北京順義還有一個分廠呢,製衣出口,俺想托林經理的忙,調到比較的分廠去上班,與你也近啊!“
老太太一聽挺高興,有加了一句:“你給林三孬的大閨女說,把小鳳也弄進廠裏去上班行不?“接著把她帶小鳳來相親沒成功的事說了一遍。
青霞也對小鳳相親二弟的小舅子不讚同:“人家自以為城裏人高高在上,你何必舍這張老臉呢,好像咱高攀人家似的!好歹小鳳也是個大學生,讓她去廠裏當工人她幹嗎?吃得了這苦嗎?我們這邊的人一個月就休兩天,每天上十個小時,有時還加班,沒文化找不到活的才進廠。”
“你哥說這邊不好找,這邊有學問的人、念過大學的人忒多,小鳳又沒工作經驗,能不能給林三孬的大閨女說說,小鳳有文化,坐個辦公室行不行?”
老太太很上心,關係到自己在娘家和娘家哥的臉麵。同時也隱隱有點後悔,要是當初同意了林家丫頭與老三的婚事,今天自己就可以給未來三媳婦打電話提要求了,自己人嘛,當然得照顧點。人沒有長後麵的眼睛,誰能看這麽長遠?不過又想到,人家是談了公司副總的男朋友才當上經理的,要是與傳林在一起,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但青霞給小鳳找“後麵”坐辦公室的機會並沒有很快到來,小鳳就天天吃住在何琳家,很快把何琳惹煩了。按說年輕的姑娘幫著老太太做做飯、買買菜也沒什麽,嘴巴甜點手腳麻利照顧好老太太就行了唄,可能親戚觀念重了吧,小鳳對表哥傳誌也死心眼地像對老太太一樣當成了自家人,有幾次讓何琳撞見這個外來者勤快地給傳誌削梨吃,親自遞到他手裏,當然也親自遞到老太太手裏了,看到何琳推著嬰兒床進門,乖巧的女孩就又削了一隻,要遞到臉色難看的二表嫂手裏,何琳冷冷地拒絕了。女孩委屈地哭了,老太太和二表哥誠心誠意地安慰,第二天何琳在樓梯上就聽到了這表兄妹在廚房洗菜做飯時快樂的一唱一和聲。正事這種快樂讓何琳怒火中燒,女主人被一群外人打擾得不快樂,她一個外人何以快樂成這樣?做頓飯需要這麽多人嗎?老太太在哪裏?幹嗎狹小的廚房裏非剩下他倆人?表兄妹還不是親的,民間的故事版本還少嗎?
當她佯裝去廚房拿奶喝時,小鳳突然驚愕低落下來的臉更讓她恨不得把她踢出去:讓我男人陪著玩著,還指望我給你道歉啊!
當天晚上何琳發飆了,讓小鳳走。
傳誌無奈:“她一個女孩子家,讓她去哪裏?”
“她沒家啊?我們的家為什麽要成為所有跟你沾親帶故的人的客棧?”
“她就住幾天而已,找到工作就搬走!”
“快點,我不希望這個家裏有年輕的女人橫差一杠子!”
“想哪裏去了?”
“沒想到哪裏去,三天後隻要你表妹還在樓下住著,我就到大街上拉個表哥住樓上!”
上麵吵,樓下客廳裏電視前兩個人做在沙發上看電視,也不說話。等樓上人告一段落了,老太太安慰遠房侄女:“別聽她胡說,腦子有病了,連我都罵。”
小鳳也突然不在乎了,反過來安慰老人,“二表哥也真是,怎麽找了這麽一個人,不孝順老人,不工作,還天天吵架,過個什麽勁啊!”
“傳誌命不好,被她治得死死的,找這麽個惡媳婦倒了八輩子黴了,沒有好時候,傳誌命裏該有這一劫!”
小姑娘蠻同情地歎口氣。
三天後,小鳳還是搬走了,在一家酒樓當服務員,管吃管住每月八百。老太太和小鳳都頗有微詞,看不上服務員這個侍候人的職業,丟人似的。老太太當場承諾了:“先幹著,等你大表姐托人調到北京製衣廠上班時,你去坐辦公室,那個輕巧又體麵!”
8
正在何琳煩得要命時,又一堆人馬上門了,繡花拖兒帶女進來了。
何琳抱著白白胖胖的女兒下巴差點沒摔在地上,“大嫂你怎麽來了?想大哥了?”其實內心很厭惡,這麽多人又住到家裏了。恨不得拿掃把打出去。
哪知繡花往沙發上一坐,放聲大哭,黑紅的臉膛上淚水像漿糊一般,把一夜坐汽車、火車積的塵灰糊成一片,而兩個孩子先是呆呆的,然後也跟著母親哭。尤其是大龍,自從生下來後何琳第三次見,一歲多了,在九斤多的基礎吹氣球似的繼續膨脹,那麽小就一臉橫肉,一顆碩大不成比例的腦袋,按她奶奶的說法這樣的才聰明,脖子如米其林輪胎的商標,一圈又一圈的豐厚輪廓,髒兮兮的胳膊比天勤的腿還粗,柔柔的小手還捏著一根雪糕棍,不知玩弄了多久了。何琳簡直難以置信,她們竟把孩子當成豬喂成這樣,兒老大招弟依然是個黑不溜秋瘦骨伶仃的黃毛丫頭。
繡花大嘴一張,哭什麽呢?原來繡花一直打電話讓老公把工資寄回家,給女兒上學、兒子零花吃穿用什麽的,以前都是高高興興往家寄的,後來沒那麽勤快了,還說給何琳的閨女買東西花了。繡花一想也是,以前何琳也沒少幫她,現在還人情應該的,哪知以後在沒收到傳祥工資,心道掙那點錢也不能月月花到侄女身上呀,再打電話催,傳祥就嘀嘀咕咕,繡花就罵開了。罵急了,傳祥幹脆給她一句:“離婚吧,反正過不下去了,混著沒啥意思。”
繡花一聽,天塌下來一般,田裏活也不管了,帶著倆孩子到北京找老公婆婆了。
何琳一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大伯子什麽時候給天勤買過什麽呀?這人都有兒子了,又發什麽瘋呢?耐著性子繼續好奇,“大哥為什麽提離婚呢?”
繡花甩一把鼻涕一把淚,“外麵有人了!”然後抽搭著,“媽的,家裏裏裏外外扔給我,孩子不管不問,得了閑了,在外麵與狐狸精勾搭上了!”
何琳有點不相信,“不會吧,我們怎麽沒發現?”
“他自己承認的!”
何琳狐疑,“不會這麽糊塗吧?”
繡花不相信地看了何琳一眼,“他家裏人肯定都知道,我是不會讓他得逞的,給他照顧老的少的,還忙著田裏,他享起清福來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發現事態嚴重了,何琳給傳誌打電話,隻說了句,“家裏出事了,嫂子帶著孩子也來了……”
對麵傳誌就聽到嫂子和侄女侄子的抽泣聲。
在傳誌回來之前,老太太先回來了。老太太現在常去大兒子那裏,常住在那裏,很多事情她可能知道。
繡花見了婆婆,像見了觀音菩薩,什麽也不說隻抱著大腿哭,而且扭了兩把,讓兩個孩子跟著一起齊鳴。
老太太皺著眉頭,坐下來,把孫子攬在懷裏,發話了:“閉上窟窿眼子吧,哭有什麽用,有話說話。”
繡花猛然抬起頭,有點咬牙切齒,“你兒子要跟俺離婚,你知道不?”
老太太有點輕言細語:“俺這不天天住在他那裏管著他嗎?天天看著他,不讓他出啥事……”
“大龍不能沒爹吧?”繡花十分激動。
老太太一直是平靜緩和、中間偏弱的語氣,“還沒到那地步,傳祥也糊塗點,你放心,有俺在,婚離不了!”
何琳下巴又快掉下了了,哇,憑傳祥那老實巴交的貨色,還真發生婚外情了,不由得對婆婆也多鄙視了一眼,原來早知道了呀!怪不得這一陣子不在這裏了,原來給老大擦屁股去了。
繡花憤憤:“噢,讓俺在家種地幹活、拉巴孩子,累死累活,讓他在外麵痛快找女人,錢也不往家裏寄,你以為不離婚俺就願意了?當俺憨當俺傻啊!媽×的不過俺也得把一個個狼羔子扔給你們,你們有種侍候拉把去!誰給你們養崽子啊?破罐子摔八瓣,不過散夥!”
大閨女見母親歇斯底裏說不要他們了,首先又哭出聲來;小家夥一見姐姐哭,也窩在奶奶懷裏哼唧。
老太太一見孫子餓了,不再搭話,牽著孩子到廚房裏弄吃的。
這時傳誌回來了,見客廳裏一片悲淒狼藉,有點愣。何琳把孩子叫給他,然後把他叫上樓,門一關,“你個真在外麵有人了?”
麵對何琳堅決的追問,傳誌有點尷尬,把女兒放在童車裏,“這是我本來不知道……”
“但你還是知道了?”
“我不知道。”
“你媽都承認了。”傳誌歎口氣,“這是他一手製造出來的爛事,自己負責去。”
“你是他兄弟,你們關係那麽好,他的爛事你也目睹了,怎麽我從來沒聽你說?不會把這事當做有本事吧?”
“胡說什麽?這是他瞎鬧搞出來的!”
“但你和你媽都知道!”
“知道又怎樣?這是他個人的事!”
何琳轉了兩圈,審視著傳誌,“你打算怎麽辦?”
“我能怎麽辦,他們都成年了,自己做的事自己負責。”傳誌有點氣。
這是樓下繡花和招弟又在哭。天勤在哇哇跟著叫。
“我覺得你哥負不起這責,他老婆孩子都過來了,吃喝住,還不都是我們的責任!”
傳誌火了,刻意壓低嗓音:“你什麽意思?這節骨眼上你要把他們趕出去?”
何琳反唇相譏:“他們是你哥的老婆孩子,你哥都不管,都掙不夠自己吃的那麽一個蠢貨竟還吃著碗裏占著鍋裏,在這裏待了一年多,好品德好技術不學學,無恥下流學他媽那麽快!都什麽東西!就得趕到你哥那裏,一點責任沒有,自己老婆孩子都讓兄弟、娘托著,他有點責任心才怪!”
傳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裏悶悶吐一口氣,“別火上澆油好嗎?這個時候我們不伸一下手,他的家就散了。”
“你哥又不弱智,他玩火時就應該想到這一天。我要是繡花,離就離,立馬把孩子丟給他,帶兩個拖油瓶你好好過去吧!”
傳誌白了她一眼,“就你心狠!”
“跟你們這些無恥不自重的人沒那麽多廢話!”忽然想起了什麽,何琳把女兒丟給傳誌,“好好看著,別讓她吃手指頭。”
“你去哪?”
“不能辦點私事啊。”
憑直覺,何琳覺得自己買的小新房有鬼,一個有兒有女有責任有擔待的男人竟然向鄉下同樣辛苦勞作的老婆開頭提離婚,那麽外遇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稀裏糊塗一腦袋漿糊能給灌成蜂蜜肯定也有時間成本,問題是她一個大老粗以什麽方式吊在一個女人身上或讓一個女人吊上,這年頭還有一無所有的女人看上一無所有的男人嗎?
何琳飛快地打車去了翠湖灣,乘電梯直上了二十層,打開門,一股居家香氣撲上來,小小鬥室裏也掛窗簾了,還鋪地板革了,十五平米六十塊錢的那種,還擺著個舊沙發,很有家的味道了。隻見大伯哥傳祥背著門坐在沙發上抽煙,雲山霧罩的,廚房裏有鏟刀碰鍋的響聲。
傳祥聽到背後有動靜,一扭頭,呆了,弟妹何琳臉色陰沉地站在客廳裏。
何琳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這小房交到手裏,因為手頭緊沒裝修,加上孩子小,裝修了也不能馬上過來住,毛坯房就一直空著,沒料到大伯哥竟先喬遷之喜了,過起了家外又家的神仙日子;不用說老太太也經常住在這裏嘍,教唆改房產證名字之前先鳩占鵲巢,什麽意思?想來個事實居住權,然後死活也不搬出去,要殺要剮隨你們了?
可能傳祥的說話聲驚動了裏麵,一個穿著鮮紅薄線衣燙著細碎發卷的女人走了出來,靠著廚房門,什麽也不說,用精明的眉眼打量著何琳。
何琳氣得哆嗦,看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一堆奸夫淫婦,把他們趕出去看樣子還真不是容易的事。轉身到了門外,給物業公司電話:“我是2002房業主,我的房從沒住過,也沒裝修,怎麽會有人住進我家裏?現在開始給我停水停電,然後請派保安把這一對不速之客趕出去,他們非法入侵民宅!而且在非法用我的東西!”
9
家裏,老太太勤快地做了一些飯讓孩子們吃,然後把傳誌叫下了與大媳婦三人在客廳裏商量事情怎麽解決。傳誌抱著天勤,天勤抱著一隻大香蕉啃得滿臉都是。繡花眼淚就沒幹過,屬越想越委屈那種。
老太太語氣平緩地:“傳祥是個憨熊,別人彎個小圈他就上鉤,現在打他罵他都晚了,事到如今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別激火鬧了,鬧來鬧去他搜星拔腿走了,日子還咋過?就是你也走,兩個小孩咋辦?小孩跟誰也不如跟自己的親娘,寧死當官的爹留著要飯的娘,一樣的道理,後娘還不是無所謂的事。乖乖來,事情趕上了,咱們就以事論事,本著家庭團圓、和睦生活的原則,誰也別哭也別鬧了,晚上俺叫他過來,再談談。就是談好,你脾氣以後也得改改,作為一個女人,你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他,整天嘰嘰歪歪的吵、罵,碰著個不吵不罵的,他可就不想回家了!”
繡花委屈:“俺成天在家照顧他倆,還得種地,你一走他一走這些地都是俺的了,他不光一點忙幫不上俺,還在外麵胡來……”
“婦女,誰不這樣,誰不照顧了老的照顧少的?誰不下地幹活?有幾個閑著的?現在大龍小,你這個當娘的隻能勤快一點,自己的孩子,長大就好了,不用操心了,也知道孝順你了。”這是大龍拿著一小塊饅頭走過來放在母親手裏。回頭又要姐姐手裏的。招弟揪了一小塊給他,男孩很不滿意,手勁兒很足地咣咣打在十一歲的女孩的後背上,直至另一大半饅頭到了自己手裏。這一切沒人注意。
繡花有點認命了,歎氣:“反正俺在家靠那幾畝地養活不了他倆,怎麽著都行,你們看著辦。”
見媳婦說軟話了,老太太馬上說:“慢慢來,大龍你放心,傳誌家也隻有這麽個小閨女,將來大家肯定都得幫你,你是大龍的娘,大龍將來有出息,遲早你也得濟,誰也搶不走,你有大龍,還怕那個狐狸精?傳祥一時糊塗,過陣子明白過來就好了,跟著誰也不如跟著兒過,將來連個指望都沒有能走多遠?”然後老太太有點不屑,“那也不是個好東西,肯定圖點啥,反正俺看不上,俺大孫子得跟著娘,不能跟著那麽個野不吊的東西受罪,俺得罵傳祥,不行就打斷他的腿!”
隻是高姿態的幾句而已,在戰略上就和繡花結成同盟了,這種有點虛偽類似麵子話的同盟,繡花當然得表現出至少表麵上的感激,畢竟自己不想離。但這種同盟卻是一把雙刃劍,一般婆媳團結好了,兒子是很難走出去的,倒是婆媳不和,兒子的立場是婆媳一個大隱患。但說過來,如果婆媳的聯合有一種交易性質,即使穩定了兒子,婆媳之間的帳秋後也得算。
畢竟他們的關係是:我幫了你的,日後你也得還回來。具體到老太太和繡花之間,無非是你以後得聽一家之長的,不準再與丈夫的媽掙這掙那,這是你欠她的。請遵從這種秩序。
繡花的想法是,先過了眼前的危機再說。
列席家庭會議的傳誌一直沒有說話,有點不知道說什麽,非常擔心大哥的婚姻解體是真的,隻要繡花一走,這倆孩子肯定都得跟著老娘住在這裏,要讓傳祥的另一個女人接納根本不可能的,著何琳還不鬧翻天,自己也別想過了。因此,對大嫂的妥協,他樂觀其成。
一會兒何琳鐵青著臉回來了,天勤伸著小手咿咿呀呀要抱抱。何琳接過孩子,同時用眼裏的目光吧傳誌召回樓上。傳誌當然沒馬上屁顛顛跟著走,在眾人麵前他需要一個時間差以顯得更從容。
“你把鑰匙給了你個,讓他在我們的新房裏招妓?我是否該懷疑你給他拉過皮條?”何琳毫不掩飾自己的咄咄逼人。
傳誌臉白一陣紅一陣,“胡說八道,他沒地方住,那裏又沒裝修,他就暫住一下。”
“暫住多久了?為什麽不讓我知道?”
“你知道你讓住嗎?你就知道對我家人有意見,敢告訴你嗎?”
何琳氣蒙了,“你說的是人話嗎?不讓你們住,你也不看看你家裏都是些什麽人,轉過頭來不顧屁股的家夥,誰跟你們扯上關係誰倒黴!”
傳誌正色:“小點聲行嗎?”
“還知道怕人聽,哈,真不敢相信你們一家子還有臉皮!”
傳誌關上門,轉身下樓。
何琳哄天勤睡覺,越想越不對勁,傳誌竟然知道他哥有外遇,阻止了沒有?老太太還住在大兒身邊,那女的竟如此坦然在那裏做飯呢,這一切意味著什麽?
同情繡花也好,看不順也罷,還有一份是自己內心的不安,傳祥這種要資本沒資本要什麽沒什麽的人,一個月掙七張毛爺爺都能以夫妻不睦的原因找第三者,還沒有引起他家人的勸阻和警告,那麽傳誌呢?有些效應傳遞和心理傳染會波及很快。
傍晚,何琳摟著孩子快睡著了,朦朦朧朧覺的樓下有乒乒乓乓的聲音,好像有繡花嘶啞的吼叫,然後就是婆婆焦急的“老爺,都放下!”的聲音。自覺有一場戰爭上演,便輕手輕腳下床,輕手輕腳出來,慢慢關嚴門,在樓梯上探頭一看,好嘛,家賊外鬼都到齊了,傳祥低眉順眼老實孩子似的抄著兩手站在一邊,被繡花劈頭蓋臉地罵,他身後躲著那個穿紅線衣的卷發女子,兩人一副“做也做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繡花拿起茶幾上的茶杯要砸過去,被傳誌一把奪下。老太太很有權威地喊:“都坐下!慢慢說。”特地對小卷發,“沒你的事,你走吧,俺們一家子自己關門說話!”
那女子柔柔弱弱的樣子,隻管躲在傳祥後麵,不肯走。比起河東獅吼五大三粗很有理但更有氣勢的村婦繡花,她已經贏了,男人更願意保護弱勢的女人,尤其是弱勢的男人。
大家坐下,傳祥與他姘婦擠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女的坐扶手;其他人成扇形,對著他們倆,形成了審判圍攻之勢。何琳也走過去加入扇麵。
老太太聲音洪亮而端莊:“傳祥,你這步走錯了你知道不?有兒有女的男人,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像什麽樣子?你的家快散了你知道不?你兒快沒娘沒家了你知道不?你個憨熊,從你開始往上數,十輩裏王家就沒出過一個離婚的男人!知道丟人不你?”
繡花開始啜泣。
傳祥眼盯著地麵,不說話,任憑母親數落。那女子應了句,“媽,我和傳祥相愛,也談得來……”
從生音上聽,東北女子。
“別喊媽,擔不起,現在你倆算咋回事啊?!”老太太繼續壓製。
其實單從長相說,這女子也就三十多歲,細皮嫩肉的,身條也好,外形上的確比繡花占優勢。但令人奇怪的是她這麽好的條件,為什麽就看上了五大三粗的糙漢傳祥?起碼在外觀上傳祥、繡花更有夫妻相。何琳一直理解不了這一點,而且對他們之間所謂的愛情很可疑,可能傳祥愛上她是真的,多癩的蛤蟆對天鵝肉都有真誠的向往。
繡花接了句:“你看上他什麽了?”
那女子輕聲細氣地:“傳祥是過日子的人,他對我好。”
“對你好?對你什麽好?*****!你圖他錢吧!他好不容易掙幾百塊錢,不管孩子吞風咽氣都堵你窟窿眼子了,哪天他不掙錢了,你說不定比兔子跑的還快!”
繡花激動起來,毛手毛腳站起來蠢蠢欲動,又被傳誌拽下。
傳誌對大哥說:“從明天起你就搬出去吧,不要住那房子了,我想收拾一下準備裝修。”
第一次,那女子鄭重看了傳祥一眼,有點驚訝。這種表情立即讓何琳捕捉到了,立馬說:“不瞞你說,你們在那裏同居造成的影響很不好,將來我們搬進去都難以向鄰居說明白,我們是有孩子的正經人家,平常很注意生活的檢點。
那女子突然向傳祥:“那房子不是說給你了嗎?”
傳祥垂著頭不說話。
老太太突然來了句:“給俺也給不著他呀,他住也是住她娘的,也得聽他娘的!”
何琳原來打算息事寧人不做聲了,卻分明聽到自己小聲而堅決地說:“那是我的房子,不可能給任何人!”
老太太愣了一下,抬頭看著二兒子,“傳誌,你是說那房子給你娘吧?”
何琳轉而冷冷地盯著老公。傳誌有點尷尬,“怎麽說到房子的事了?房產證還沒下來呢,以後再說!”
老太太瞪眼,“給你娘一套小房,你們住大的,你屈個啥?”
何琳冷靜的聲音:“明天我借錢裝修,裝好我就搬過去,這套房出租!”
老太太臉色很難看了,看著他兒子,想看自己碗裏的白菜,“兒呀,你掙得錢買的,你說給誰?”
何琳冷笑一聲:“本錢是我的,利錢也有我一半,……隻要敢轉一分錢……”
傳誌大聲喝住老婆,“有完沒完!今天你吵吵什麽?有你什麽事,有事不能改天另說?”
聲音是如此大,以至於樓上的天勤被吵醒了。何琳站起剛轉身之際,繡花脫下鞋子,如母老虎般想老公的姘婦撲去,劈頭蓋臉地打呀,聲勢之猛連傳祥都愣住了,竟沒敢拉架。身上挨了幾鞋底的女人見依賴仰視的男人如此不可靠,落荒逃出門外。
要不是天勤在哭,怕掉下床來,何琳就追出去看熱鬧了,趕緊跑到樓上,抱起孩子,站在窗台前,好嘛,兩個女人正在昏暗的燈影下廝殺成一團,明顯繡花有力氣,壓著那女人打,招弟則見縫插針,轉著圈踢那女人,為母親幫忙,睡醒了的大龍在一旁踢空腳,但被奶奶牽著。其他人都在門口觀望,沒人拉架。傳祥被母親攔著不敢上前。
兩個女人大肉蟲般,互相扭著,罵罵咧咧對峙了好一會兒,湊個空隙,那女人飛快逃跑,繡花厚重的背影追隨,還把一隻鞋子扔了出去。
何琳幸災樂禍,此時最想送給傳誌一句話:貧窮不是錯,但貧窮中流露的貪婪去很可恥!農村也同樣值得尊敬,請你家人先生出受人尊敬的品質來!
10
於蘭,那個叫於蘭的女人向傳祥提出要一萬元精神賠償費。他們同居四個月,彼此愛得死去活來。
傳誌這樣教訓他哥,“逞什麽能?早點告訴她那房子不可能是你的,她還對你有那麽大興趣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做什麽夢呢?”
老太太有點納悶,自言自語,繼而對兒子說:“她還照顧了俺一陣子,多喜慶的媳婦,翻了臉就咬人?”
傳祥則以另外一個角度考慮問題,“一個女人混北京不容易著呢,想找個有房子有安身之地的人好好過日子也不是她的錯,咱就是沒本事,沒混上一套房子而已!”
大獲全勝的繡花看清了所有症結,打消了向老公跪地求饒、向婆婆鞠躬問安的所有心理準備,這些人就是在城裏生活,所謂地位提高,所謂身邊改變,隻是幻覺,還是和她一樣苦哈哈的農民,隻是失去了農村土地和養孩子的辛苦拖累,就自以為能追求城裏的高尚生活了。從現在開始,她不必想任何人低頭,可以回去種地,但要把拉扯孩子的辛苦丟給他們。失去孩子心裏是萬分不得,但你得提醒他們什麽是責任,要負起責任有多艱難。
兩天後繡花買了一張車票,頭也不回地回老家了。現在該王家人著急了,一直無動於衷的傳祥腿哆嗦了,兩個毛孩子都扔給他不是要他命嗎?他哪有時間哪有精力對付這兩個貓狗都嫌的小毛孩子?王老太太此時最害怕大媳婦做傻事,現在男人娶媳婦難,可女人嫁人隻要不挑揀,什麽樣的女人都能嫁出去,農村哪個村莊沒有三五個光棍漢?繡花這樣老實能幹又生了兒子的媳婦真要是跟別人跑了,傳祥這一輩子可能就瞎了,帶倆孩子又要啥沒啥誰跟他呀!就是真找上了,孩子跟著後娘哪有跟著親娘好!
傳祥還去火車站堵了,沒堵到,長歎一聲戰戰兢兢地去上班了。老太太帶著孫子孫女住何琳樓下。何琳很煩,這是給她照看孩子嗎?又住下兩個小的還不是給他們貼吃貼喝,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會太計較,不下樓跟他們接觸就行了。
老太太牽著孫子,身後跟著孫女,唉聲歎氣地在門前屋後溜達了幾圈,想找個人說說,沒見著老熟人胡奶奶,多少有些鬱悶,連個說話的也沒有。
晚上傳誌早早回來幫母親做飯,何琳不去做,也不幫忙,一門心思照看女兒,愛吃不吃,反正不會讓自己和女兒餓著。傳誌也不叫她幫忙,能不與母親吵,能隔離開,他自己多幹點活也樂意。老太太也不像以前那麽嫌媳婦愛吃懶做了,大兒子的兩個孩子都推到這裏來,讓她有些沒話說,哪有主動撞槍口的道理。不過在一家人圍著飯桌吃飯時自言自語般隨口說了一句:“住在城裏有啥好的,連胡老媽子也回她老家了吧?”
何琳馬上接口:“也沒臉住了,重男輕女,非把閨女家的半大兒子弄來,把孫女小甜甜給糟蹋了。”
老太太嚇了一跳,“作孽!這個王八蛋喲……咋處理的?”
“還能咋處理,一窩子都是自己人,自己消受唄。要是把警察招來公事公辦,估計這胡老太太也能恨死兒媳婦了。”說完看了傳誌一眼。
“都吃飯吧,管人家什麽事。”說完這句,傳誌誰也不理會,專心致誌吃他的,轉身還喂了天勤幾粒米飯。
老太太聽明白了,沉默地喂孫子,好一會兒,又似自言自語:“唉,也沒法的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得顧全大局,要不就把兩個家都給毀了。”
何琳冷哼一聲,“顧全大局?哪個大局?要是放在我身上,毀就毀了,人家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不讓他蹲十年大牢都難解我心頭之恨!”轉過臉去就笑成一朵花,用一個小湯匙也給女兒喂水。
從此王老太太再不提胡奶奶了,一心一意侍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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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弟快十二歲了,對什麽都好奇,喜歡東看西看;大龍一歲多,真是狗貓都嫌棄的淘氣年齡,沒有他不敢懂不敢摸的東西,也沒有不敢去的地方,加上父母奶奶過度縱容,在他眼裏沒什麽是禁區,偏偏這姐弟倆都有旺盛的精力。
天勤這兩天有點發燒,半歲後的嬰兒從母體帶來的免疫力基本上要耗盡了,又正脫離母乳,總是不免有個頭疼發熱的。一有症狀,何琳便緊張,非大張旗鼓抱著去兒童醫院費點時間花點錢才覺得心安。王老太太每次都不以為然,以她老人家養大了五個孩子和目前正照看兩個孫女孫子的經驗,小孩有點頭疼腦熱實屬正常,死不了,哪用花這種冤枉錢。還是個小閨女,孩子小時,女孩難死,倒是男孩命脆,說不定腿就給翹了。何琳哪裏肯理她,誰的孩子誰心疼,老妖婆隻是嫌棄是個女孩罷了。
在醫院裏打了一針,拿了一包藥回來後,就忙著給女兒換尿布,拉屎了。養孩子可不就意味著成堆的麻煩。女孩光溜溜的被扔在床上,小手小腳八爪魚般都張了起來。
何琳正在衛生間清理,忽然聽到天勤知了般猛地哭叫,極不正常,衝出去,就見大龍的小胖手正在女兒的雙腿間摸索。做母親的吼叫一聲奔過去,一巴掌把男孩胡嚕到地上,認真檢查了女兒嬌嫩的私密處,萬分心疼的抱在懷裏,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燒,那一刻一年前胡奶奶家小孫女甜甜的遭遇在她腦海裏翻騰,恨不得再上前踢他幾腳。
大龍哇哇大哭不止,正在好奇看電腦的招弟馬上跑出去跺著腳大聲喊:“奶奶,嬸子打我弟弟了,把大龍打哭了!你快來呀!”
老太太從她房間裏跑出來,衝到樓上,一路喊著:“俺的孫子啊,打哪裏了?叫你王八羔子到處亂跑,不讓你上來你非上來……”然後在兒媳婦眼皮底下拉著撅著屁股又哭又打滾的孫子,但男孩就是不起來,哭聲也更大了。
一旁的招弟也哭起來,邊哭邊對奶奶說:“嬸子打了大龍的頭,一巴掌打過去了……”
王老太太蹦地起來,對冷漠的二媳婦濺著唾沫:“你打他的頭幹啥?一個吃屎的孩子,幹了啥天大的事你就一巴掌乎他腦袋上?打憨了咋辦?這是俺王家的一課獨苗,長子長孫,你生不出兒子就打別人的?”
何琳無法掩飾自己居高臨下的目光,冰冷而生硬的語氣:“都給我死下去!別杵在我樓上,嚇壞我女兒!”
老太太更加不幹了,手指著何琳,“傷天害理!心如蛇蠍,多毒呀你!現在不容人,將來人也容不了你!就別給自己積德!你也是當娘的人,人在做天在看,別怕報應,報應不到你身上你等著看報應到誰身上……”
“你這該死的老妖怪能不能給我滾下去……”何琳突然歇斯底裏,聲音震得自己耳朵都嗡嗡響,女兒差點脫手出去。就聽見天勤哇哇大哭。好一會兒,她忙著看女兒,再抬頭,婆婆、大龍、招弟都不見了,樓下傳來小聲嚴厲的指責聲。
傳誌下班了,老太太在客廳裏叫住兒子,祖孫三個一起哭,“傷天理,打俺大龍,一點的小孩,哪能禁得住大人的巴掌?單打腦袋,這麽一點的小孩打憨打傻了你說怎麽辦?打狗也得看主人呐……”
傳誌忙跑上樓,卻不見人影,一轉念,馬上跑到當倉庫使用的三樓,就見何琳抱著天勤一動不動站在窗前,呆呆地望著窗下的地麵。
傳誌悄悄走上前,一把抓住老婆的肩膀,克製住聲音:“我抱她,你歇歇……”
何琳突然像個孩子,淚如雨下,坐在地板上哭了起來。傳誌馬上把全部窗戶關死,把老婆扶回臥室,把天勤放在她懷裏,下樓默默給一大家子做飯去了。
樓上的何琳抱著九個月大的太年輕垂淚,樓下的老太太抱著一個二十一個月大的大龍流淚,兩撥人都在爭取一個人的同情和憐惜。傳誌發現自己不能站在任何一方,索性誰也不管,刀片切土豆,切的“叨叨叨”響。
招弟本是個遭人忽視的小姑娘,雖然平時話不少,但沒有人認真對待過她。這次她又靜悄悄地走到廚房門口,猶豫了一下,像說出真像又像安慰別人般對廚房裏的男主人說:“……二叔,大龍不是故意摸小妹妹的,他還小,不懂事……”
“以後你們都離遠點!”傳誌無不厭煩地吼了一聲,他從隱隱約約猜測,到現在證實侄子的小賤手摸女兒哪裏了,不然何琳也不至於真下手打他,這一刻他也想到了胡奶奶家的甜甜。
小姑娘嚇得縮著腦袋,訕訕地回到客廳奶奶身後,小聲地抽搭起來。
老太太卻沒有給她安慰,“沒眼色勁的,就知道往前湊!”白了她一眼後,卻覺得自己收了冒犯,大狗還得看主人呐,他竟敢在她麵前大呼小叫,因此也提高了聲音說給兒子聽,“小孩的事,你交換個啥?你還不是一樣這樣長大的!你小時候還不如他們呢……”
大龍在奶奶懷裏小狗般嗚嗚唧唧叫了幾聲,受了很大委屈般。
傳誌一步邁到門,分明對著侄子:“我警告你,以後不準你上樓,不準你碰小妹妹,你的手再賤,你再碰她我就宰了你!”
見傳誌動了真氣,樓下的全沒聲了。婆家人的囂張氣焰被老公打下去了,何琳不覺得他是為自己出氣,而是天勤,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讓他心疼了。在半斤對八兩的婆媳天平上,她贏取的希望永遠不會過半,她永遠無法達到他母親的重要位置;但一旦換上嬌弱的女兒,他的天平就要本能的傾斜了。血緣關係是他親情中的主線,女兒足夠親,足夠弱,足夠心肝寶貝,足夠需要保護,所以在關鍵時刻足夠對抗他母親這樣的聖人。聰明的何琳已看到手上擁有打敗婆婆的撒手鐧,不過這讓她悲哀,讓她厭倦,她討厭家裏東西風互壓和借刀殺人的遊戲。
12
傳祥在母親逼迫下給老家鄰居打了個電話,問繡花回家了沒有?鄰居說回來好幾天了,扛著鋤頭下地鋤草去了。
娘倆總算一顆心又放回肚子裏了。
老太太說得把孩子送回去,沒有孩子拖累,她一個人什麽事幹不出來?傳祥的意思是兩個都送回去,北京物價忒貴,他一個月那兩個錢養不了。但繡花很快回話,讓招弟回去,回去暑假幫著幹活,大龍留下,待個一年半載再說。於是招弟回去了,大龍還像尾巴似的整天不停嘴地跟在奶奶的屁股後麵吃著東西。
老太太一邊照看孫子,一邊要給二兒子做飯,還要去大兒子那裏監督,怕花錢,都是走著去,要麽借一三輪車載著大龍去。看大兒的第三者還糾不糾纏傳祥,有一度還認為是傳祥有魅力,但一轉臉那女人就反過來要一萬塊錢分手費讓她極度厭惡,至於兒子白睡了人家,純粹活該,誰讓你白送上門的,一個婦女,不管好自己,到處浪蕩,怪不著別人。她就是要耳提麵命,提防傳祥的軟耳朵,替大孫子看好他爹的錢袋。
沒幾天老太太病了,操心累的,得減一活,反正給二兒子家做飯減不了,飯也不做了,就喪失在二兒子家的必要了,而且吃住在老二家裏,還照顧著老大的孩子,何琳鐵定會想法攆走她。想來想去,把大龍送到幼兒園一段時間吧,也可以接受城市先進的嬰幼兒教育。對於有專家、高級講師指導的雙語幼兒教育,老太太還是相當迷信的;對神童、音樂啟蒙、早年天才這類幼兒園廣告有點膜拜。她的確應該相信教育對一個人命運的重要性。因此在晚餐飯桌上她試探性地提及,“人老了,不中用了,把大龍送到幼兒園讓人家老師看一段時間吧,也治一治光知道吃、喝、玩,不知道學習的毛病。”
上幼兒園得花錢啊,現在除了錢,其他什麽還真不缺。傳誌抬頭看了看何琳的臉。
何琳正在專心致誌地給天勤喂蛋黃和菜粥,沒聽見般。
晚上睡覺時,樓下不斷傳來老太太的咳嗽聲和大龍製造的叮當聲,兒子躺不住了,輕聲與老婆商量:“我聽說了有一家打工子弟幼兒園,就是路遠點,要不送大龍去試試吧,等媽的身體好了再說?”
何琳少有的寬容與體諒:“其實我不是那種刻薄與斤斤計較的人,大龍是他奶奶的命根子和王家目前為止唯一的子嗣,我都能理解,別說讓他上幼兒園,就是上讚助的小學、中學按說都應該出一份力。”
傳誌靜靜地聽著。
“但我一直擔心,一直害怕,從大龍沒出生就惦記咱家的戶口,恨不得把這家裏值錢的東西、寶貴的機會都給了她的寶貝孫子,現在咱有自己的孩子了,天勤這麽小,你這個當父親的怎麽也得分個親疏遠近吧?就是再輕視閨女,起碼現在這個是你親生的吧?大龍再重要也隻能叫你聲二叔,你以為將來真與你我與偶什麽關係?”
傳誌嘟噥:“你想哪裏去了。”
“我不是替自己孩子的將來擔心嘛,你想要不是當初我動作快先行一步,現在咱戶口本上就有大龍一戶了,咱的房子咱的資產將來還能少了他的繼承?咱自己的女兒放到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自己嗎?都是為了天勤,為了你的女兒!”
傳誌唉了一聲,沒說話。
何琳聲音緩了下來,“讓大龍上幼兒園也可以,既然上,就不要上為打工者開辦的,質量和安全都得不到保證,你不是馬上就要畢業了嗎?工資也升了,明年我也能上班了,經濟狀況會好很多,就是將來大龍在這裏上小學,咱們也不至於手太緊,不過還是那句話,這兩個孩子,我們的女兒優先!”
傳誌幾乎脫口而出:“當然的呀!”
“那好辦,你先答應一個條件,把咱這套房產轉移到咱孩子的名下,我得確定大龍不會掙走該屬於咱女兒的東西,我才能對他,對你媽的一些做法放心。”
傳誌愣住了,沒料到何琳會提這個從未想過的條件。
何琳也不催他,“隻要我不擔心了,大龍和媽住在這裏我才能感覺安心,才能與United家人和睦相處,不然我會覺得身邊生活著一群虎視眈眈的狼。就像孩子奶奶這次來吧,說是看孫女,照顧孫女,你看現在她照顧誰?整天照顧的誰?當然我不說什麽,指不上奶奶向著天勤,咱家閨女指望自己的父母還不行嗎?”
講到母親,傳誌心裏鬱悶,不是鬱悶母親沒照看自己的孩子,而是何琳又拿出來說!好在語氣沒有讓他肝火上升,隻是合理的抱怨,而且躺在旁邊小床上的天真可愛的女兒,的確太弱勢了,比侄子脆弱得多,太需要最親近的人關愛照顧了。
“放心吧,咱家東西都是咱家閨女的。”
那晚在何琳的主導下,二人竟來了一場久違的性愛運動。幾分鍾不長,對傳誌來說意義非凡,自從有了女兒後,這是他身邊的這個女人第一次對性有了主道需求,很不錯的開端。
第二天是周末,小鳳聽說老太太病了,忙不迭地回來幫忙,先把大龍帶出去買菜去了,湊這個機會傳誌把何琳的意思轉達了。老太太開口打罵,“媽個×的就是不長好心眼兒,就怕俺們要她的東西!傳誌你別憨,這麽大的房子給了小閨女,你還有啥說話的地方?誰家孩子不是和娘親?她這是看俺住兒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按個套讓你鑽呢!大龍吃屎的孩子咋就跟小閨女搶東西了?自己心眼子不正就看誰心眼子都歪!乖乖,你長點心眼吧,別人家給個棒槌就當針了,這房子放誰手裏也不如放自己手裏放心!”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老太太給憋著了,讓兒子扶著躺好,“胸口有一口氣上不來,都是你們這些王八蛋給氣的!”
何琳推著天勤在外麵轉了一大圈,剛進家門,就聽到廚房裏有說話聲,是小鳳在埋怨傳誌,是那種親昵的“為你好”的語調,否則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在這個家裏怎麽可能對男主人有怨言呢。
“二表哥,你也真是,連二表嫂也不好好說說,真要把我姑氣出個好歹來,還不是你的事?老人年紀大了,不管她說什麽且隨她,有異心的晚輩,還有歹心的長輩嗎?我姑還不是怕你吃虧……”
何琳砰地一聲把椅子踢一邊去,惡狠狠的聲音差點把天勤嚇哭,“什麽東西,到處擋路!”
廚房裏除了流水聲瞬息沒了聲音。老太太卻頂著花毛巾從房間衝出來,“踢誰呢?罵誰呢?誰該你踢的,誰該你罵的?”
何琳就不消停,高亢著聲音,“誰找罵呢,誰找罵就罵誰!”
“你媽個×的再說一遍,反了你個小舅子熊!不和你一般見識你瞎子趟水試著來了!”
“你媽個×的老東西!給你臉不要臉,帶著你一窩老少都給我滾出去!”
小鳳在廚房裏“哇”一聲捂住嘴巴就哭了。
傳誌兩步竄到外麵,手指著何琳:“欠揍是吧?跟誰說話呢?你她媽是不是有病吃錯藥了?!”
傳誌在氣頭上,好漢不吃眼前虧,何琳心裏急速從一數到十,然後一副高傲神態對著一臉驚恐的天勤說:“走,寶貝,你爹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又顧他一窩子不顧我們了,真幸運你還有媽疼你!”抱著女兒上樓去了。
小鳳受了委屈,也是個有脾氣的,放下廚房裏的活計拿起包架著老太太就往外走,“姑,你這把年紀了,還看人家臉色,咱走吧,別寄別人籬下了,去找大表哥!”
正和老太太的意,一邊摸著腦袋一邊往裏指,“大龍。”
大龍已兩眼睜開,自己從床上下來跑出來了。三人收拾一下,出門等公交車去了。
樓上何琳也收拾了一番,抱著女兒,心裏萬分窩火表麵上趾高氣揚地回娘家了。
剛才還要打成豬窩的家瞬時冷靜下來了,傳誌看著半拉子午餐,心裏憋氣,怎麽做都是裏外不是人,頹廢坐在沙發上。
老太太一行到翠湖灣去了,傳祥說搬一直未搬。一進門,傳祥正在打電話,聽到動靜倏然把電話掛了,回頭驚訝地看著老娘、兒子和小鳳。老太太心裏罵,王八個憨熊,又給那小妖精打電話了,不被人家哄去萬把塊心裏難受!天生的賤骨頭,皮癢!
小鳳嘴巴快,有具正義感,把老太太與二嫂對罵的事說了。老大也有點窩火,但沒罵弟媳,隻罵傳誌做人窩囊,讓自己的老娘受這種委屈。老太太還把大龍上幼兒園和何琳想把住的三層小樓過戶給天勤的事說了,氣得不行。但傳祥心眼活動了,反過來勸母親,“她把小樓過戶到她閨女名下,你提出來把這間小房過戶到咱誰的名下呀,不就行了?你想想啊,那三層樓無論在誰名下,你去住都不方便,一樣看人臉色,傳誌又當不了媳婦的家,萬一這個小新房給了咱,娘你在北京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小房子也不便宜,總價四五十萬呢!傳誌你不用管那麽多,那房子無論是寫他老婆還是小閨女的名,他還不是一樣住?問題是你老人家得給自己要個長落腳的地方!現在看誰的臉色容易呢?”
傳祥在北京待了一年多,道理已會一串一串地講了。老太太一琢磨,也對啊,兒子混北京混的也不算賴,給娘弄個小房子怎麽了?到時候也不用看媳婦臉色,人家叫一聲滾,自己就得拖家帶口滾了。不過想想那套大的,好幾百萬,到底有點舍不得。
小鳳此時插話,“大姑,你要有了房子,不管大小,我們沾你的光可方便了!到時候納米啥也不用動,我就做給你吃!”
老太太把話給傳誌說了。傳誌犯難了,這一關何琳肯定通不過,她怎麽舍得把新一居給婆婆?其實這個男人內心充滿了悲哀,感到兩邊都和東西親,都已不在意他的感受,這樣分來分去,他反而落在了中間,誰真正在意他了?
兩天後,他去嶽父家接何琳。可能上次給何衝介紹女朋友,酒宴中何衝提前離席造成了冷場和尷尬吧,老何對女婿有歉意,因此很熱情。他對傳誌說,何琳這兩天玩得很高興,晚上還上網發簡曆找工作了,想把天勤送到幼兒園。
傳誌鬆了口氣,就怕老婆回娘家後繼續生氣,不容易哄好。俺嶽父指點,他去了小區花園裏,老遠就看到何琳在樹蔭下與幾個小朋友的媽媽們開開心心地聊天,天勤在童車裏與小朋友們咿咿呀呀地玩耍。這溫馨景象讓他感動,她在家裏總是繃緊了神經,做好隨時與自己母親戰鬥的準備似的,有一忽兒會害怕她做啥事,她神經有時很脆弱,會往極端上跳躍。他有點難過,他未能讓她像現在這麽幸福,做一個幸福的漂亮媽媽……
何琳看到他,用那種平靜加平淡的眼神,倒不如女兒天勤熱情真誠,老遠就張開小手叫起來。
他過去悄然在她耳邊說:“過戶吧,如果能讓你放心,把房子過戶到女兒名下吧,但產權沒滿五年還需交百分之五的稅,要不可以等到明年,省掉這筆錢?”
五年,他們的婚姻持續了也近五年了,未等歲月催人老,就在種種爭吵與妥協中慢慢物是人非。
何琳用無所謂的眼神:“沒關係,近日過戶吧,夜長夢多。”
“可現在拿不出這麽多錢。”
“我去籌。”
傳誌近乎討好地說:“我今年就畢業,已有不錯的公司聯係我,我可以繼續當公務員,也可以到外麵去,你覺得怎麽樣?”
“嗯,不錯。”何琳簡潔地說。
傳誌不死心,“過兩年掙多了錢,會送你一套房子,隻寫你一個人的名字。”他發現還是不能把小房給母親的話輕易說出口。
“謝謝。”何琳忙著逗女兒,臉上洋溢這母性的光輝。
傳誌決定先壓下,到時候再說,何琳有點不對勁似的,具體說不上來,好像態度淡淡的,寬容了,不願意針尖對麥芒與他吵了。這正是他所擔心的地方。
何琳什麽事沒發生般跟著傳誌回了家。不挑剔了,臉也不陰沉了。
傳誌上班時,何琳給小姨打電話:“房子隨時能轉。”
“想好了?”
“想好了。”
“再想想。”
“不用浪費時間了。”
“不後悔?”
“我後悔走到今天這一步。”
“其實我倒覺得——你有點冤不冤?人都被你培養到這份上了,你再丟手,你隻要一撒手,會有其他條件還不錯的女人很快接管他,人家都排隊呢。”
“我願賭服輸。”
“傻丫頭,以前我勸你離,你又年輕又沒孩子拖累,可現在我覺得最佳時間過去了,形勢對你不利了……”
“我知道自己怎麽做是對我負責……”還有點小小的不耐煩。
空氣裏沉寂了一會兒。
“那好,反正你媽對王家討厭的足足的。我找找關係,爭取少交點稅,唉,真會開玩笑,這三層小樓再回來,還得交一筆錢,吃一塹長一智吧,活雷鋒哪這麽好當的!都當媽的人了,說你什麽好呢?”
鬱華清委托了一家房產中介公司作評估,裝模作樣之後,那三層小樓竟評估出二百萬的價值,縮水了四五倍,這樣百分之五的稅就成了十萬,十萬也不是個小數字啊,尤其對於沒有任何積蓄的何琳來說。小姨說,我來替你交了吧,還不還不說,將來知道孝順我就行了。
13
不到一歲的王天勤名下有了市值近千萬的三層小樓後,王老太太坐不住了,得空就逼問兒子:“啥時給俺過戶?”
“現在開發商還沒給辦證呢。”傳誌心裏有點煩。幸虧開發商開發翠湖灣時有違規問題,致使房產證遲遲交不到業主手裏,才使傳誌合理地對老娘一拖再拖。平心而論,這小房過戶給老娘還真沒覺得沒什麽不合理,母親養大他不容易,他自己有寬敞的房子住,而母親住又不方便,這種家常便飯般的拉鋸戰和動不動就叫婆婆滾的場麵以使他毫無顏麵。現在他後退了一大步,按何琳要求自己不再享有大房子的一半產權,這區區小房給自己老娘算給他一點補償行不行?他寧願自己委屈,自己名下一無所有也不願讓老娘失望,誰叫她是自己的親娘呢!從小養成的家庭觀、家族觀念和孝道讓他心甘如此。
看著老婆開心地逗弄女兒,傳誌愈發鬱悶,愈發找不到平衡,甚至隱隱有點後悔,覺得家庭平衡的最重要的一顆砝碼在自己手中流失了。在母親病況漸好之際,他飛快地交了錢,把侄兒送進一家幼兒園,半年就要三千塊錢,好歹也工作幾年了,連工資、補貼加獎金,一月也有三千多塊,除了何琳手裏的固定工資,自己手裏也有一筆至少同樣數目的隱形收入供隨時調度。在嚴酷的生活麵前,男人沒有個小金庫,就憑老婆的摳門,日子沒法想象。
大龍入了托,母親有了清閑,兒子心裏好多了。不過馬上來的另一件事更讓他開懷,甚至揚眉吐氣,他這個部門有一塊地皮,通過巧立名目,與私營財團搞起了地產聯合開發,按比例拿出一部分給公務員做福利房,另一部分外銷。傳誌平時在單位勤快、忠厚,與人無爭且對上司忠心耿耿,姚之隊越是政府部門,越是派係林立,大家平時互相勾心鬥角,用盡心機。在這樣的環境中能站對隊伍並低調做人、積極做事,幾年下來,自然深得上司賞識和信任。恰逢老天開眼,讓他這個派係此時得勢,有了好機會和肥缺,領導自己避諱不能親自進入,就力推他進入地產公司。除了拿一份微薄的公務員薪水,合作方暗地裏給他年薪三十萬,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到時候他投桃報李,給領導幾套房,各得其所,就把事情圓融了。
這將是一次鯉魚跳龍門的飛躍,在他寒門之士的經曆中,除了考上大學,考上公務員,這次也是值得慶祝的質變,從一個小公務員,步入高薪管理階層,可能是未來職業經理人的起點。也行傳誌從此開始脫胎換骨。
此時的何琳正在鏡中端詳著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哺乳,又是照顧小孩,還得時時為看護家產與樓下的吵架,人不光變得神經質,易怒易燥,眼角都有皺紋了,黑發裏也偶爾抓出一個白頭發了。她為自己的繁瑣、碌碌和蒼老,感到灰心和無奈,大好年華整天窮耗在內鬥上,曾經單純文靜的她就在這四年的婚姻中流失了,像一杯清水慢慢變成了隔夜茶,一股苦澀恐慌的味道後,渣滓布滿了舌頭。這讓她試著找回自己時多少有些沮喪,回頭看看女兒,可愛的天勤正坐在大床上不斷摔打著一隻橡皮鴨子,啪啪作響,一邊摔打一邊看媽媽,突然,小姑娘咧開小嘴朝母親開心地笑了一下,口水流出來,還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麽,如陽光突然穿透陰霾照進洞穴般,何琳一掃心中的積鬱,撲上去把她抱起了,雞啄米似的在女兒小臉上親了又親:“臭小豬,臭寶貝,我們以後要天天高高興興的,我們不再生氣不再戴枷鎖了!”
然後她抱著女兒在陽台上看到傳誌下班回來了,胳膊一甩一甩鴨子似的,這是他遇到開心事的標誌。
看他進門,她馬上出門,站在樓梯拐彎處,若無其事地惦著女兒。
果然,傳誌進門後就去他媽房間了,去宣布到目前為止他遇到的最大利好的事情之一——他很快成為一家地產公司的副總,年薪三十萬!當然,這隻是個開頭。
老太太發出一聲暴響,“啊!俺的兒啊,不孬!這次俺一定得俺兒的濟!三十萬是多少?能買一套小房不?”
兒子在母親殷切的目光下變得如此高大,充滿了自豪與成就感:“也就是個首付,兩年就能還清。”
“兒啊,你得給你娘買個小房啊!俺這一輩子也算是得了兒子的濟啦!你兄弟姐妹來北京看娘也都有個落腳的地方,比住這兒強,刺蝟一樣,紮人心疼……”
然後是兒子的應和聲,“給您買個複式的……”
“啥叫複式?”
“就是樓上樓下。”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俺就帶著大龍住樓上!”
……
他永遠這樣,永遠第一個想到討他娘的歡心,其他人排到後麵;永遠不知道他的家庭核心成員是誰,有多少;他自己的錢永遠是他自己的,永遠先滿足他潛意識裏的家庭最重要的人物。這個人沒有長大,還在陰影裏,他依然不是個獨立、成熟甚至有信心的男人,也行這方麵他永遠成熟不了,永遠在母親與妻子、母親的家庭與妻子的家庭中疲於應付。這是他的價值觀和潛意識行為,掙多少錢都解決不了問題。她曾經盼著他心靈回歸,成為命運共同體,可他回歸也回到他潛意識的家庭,新家庭對於他,隻是個新家庭,裏麵的人並不重要。他有一套強大而頑固的家族、血緣、榮耀共享及彼此輔佐的家庭價值觀體係,她改變不了的,可能的是她也被同化為這個體係的一部分,小心地遮蔽起自己的幸福和感受,為一幫子人的未來去奮鬥,成為一個堅信成功改變命運的族群中的一個支撐,一片磚瓦,在爭爭吵吵、入侵反入侵中徹底淪為他們中的一分子。
何琳退回房間,輕輕拍著女兒入睡。天勤小嘴巴搭在母親肩窩處,一個又一個的哈欠,要睡覺了。
這時傳誌興奮地上來,先去衛生間嘩嘩啦啦開閘解壓,然後換了拖鞋,撿了個最好的姿勢在沙發上坐好——這一過程中還納悶老婆怎麽不對自己發表意見了呢?偏偏何琳晃動著不看她。
這個興高采烈的男人先咳了一聲,“嗯,以後你上不上班也沒關係了,在家好哈看孩子吧……”
何琳不說話。
“給你說個事,明後年我單位可能要分房,價格很便宜,白撿一樣,到時我們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打著滾都住不到邊,猜猜我……”
“我們離婚吧!”
連空氣都僵了一下,傳誌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大聲地:“你神經病啊你!”
何琳態度堅決:“我們離婚吧!”
傳誌火了,“找事啊!你什麽意思?你不能等我把話說完?我她媽單位開眼了,天上掉餡餅,砸到我頭上了,你一直不掙錢不夠維持家用的老公馬上要年薪三十萬了,還有福利房可分,你發什麽神經啊!”
傳誌簡直氣得哆嗦,以為她又提高抗衡他新增長的社會地位。但聲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嚇哭了。
何琳拍著女兒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不正好嗎?你現在能掙大錢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們眼色了,我們的作用也越來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該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為你的家族你的母親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磚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淨簡單一點的生活。”
傳誌鐵青著臉,“說到底你還是對他們有意見!你一直對我家人有意見,你怎麽不想想那是我媽,說的是人話嗎?沒有她當年的付出怎麽可能有現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兒決定把你再還給你媽,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兒就夠了。”
傳誌突然有點鄙夷的聲音:“你是處心積慮吧,剛把著幢房子過戶到閨女名下,你就耍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兒,你的陰謀休想得逞!”
何琳並不著惱,坐在他旁邊的床上,搖著女兒跟他說:“有什麽陰謀?這房子本來就是我父母的,倒是讓我們陽謀了過來!隻許你對你家人親啊?現在我隻是要回了屬於我的東西,不使點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應嗎?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潑辣點也得聰明點,不然能讓你一家子欺負死。再說,有什麽陰謀可耍?反正收益的也是你閨女!”然後端詳著女兒慢慢熟睡的小臉,“你要這臭丫頭幹嗎?你家丫頭不少了,也行老三說不定也生個丫頭。寶貝跟著我起碼不會受苦,要跟著一個後媽或重男輕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複了單身,也有了獨立戶口名額,這名額給大龍或留給你自己的兒子——你還有生兒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場,別惦記女兒名下的房子啦,本來也不屬於你,現在當你學學我父母,也怕閨女沒地方住,送給她了吧。”
姿態擺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聞言細雨,主力打親情牌。
傳誌一下就哭了,轉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離開……不要說的像真的一樣,我有錯改進……”
何琳像拍天勤一樣拍著他的背,“我們在一起並不幸福,你比我還不幸福,隱忍壓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歲我們就得瘋。我融不了你的家庭,我們對家庭的看法差異太大,你沒發現我越來越神精質越來越無法控製地發脾氣、發瘋?連我自己也害怕,我怕被……同化,我被同化的結果就是這樣,比你家裏的女人更過分,對別人更苛刻。但這並不妨礙我做一個好媽媽,就像婆婆對你是一個了不起的母親一樣,大姐青霞也是一個盡責的媽媽啊!”
傳誌淚眼朦朧,“老婆,求求你,以前是我考慮不周,以後我補償你,以後我有能力補償你了!”
何琳聲音更溫柔了,“老公,以後你可以來看女兒,你知道嗎?再和你這樣生活下去,我每天都有從窗戶跳下去的衝動。”
猛然想起前天何琳在窗前僵硬的身影,還有她跳樓的朋友小雅,傳誌心裏受到了一場不亞於台風般的掃蕩,戰栗般心疼,揪緊,同時感動溫度在一點點變冷。在妻子溫情柔和的目光了,他看到了決絕和堅毅。
年輕的父親摸著女兒的小腿,哽咽了,“孩子這麽小……”
“放心,你永遠是她父親,隻要你能做到,她永遠會有個好父親!”
這讓傳誌羞愧又安慰,這之前他不是個好父親,給予女兒較少,女兒快一歲了,他抱的時候比較少,更沒喂過她,沒換過一片尿布。在他頭腦裏,照顧嬰兒本來是女人的職責,況且是個嬌嫩嫩的女嬰,他不便好像也不該插手似的。但你一定要把孩子塞到他手裏,那他一定會好好抱著;你不塞,年輕的父親會覺得他已出去努力掙錢養家了,再說母親不是出場替他照顧了嗎?一旦這個嬰兒以後不再時時出現在他麵前,有了“分開”的距離時,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做的是那麽少,可以忽略不計。
何琳拿出早已擬好的一份離婚協議書,大意是:如果有一天離婚,為女兒天勤今後成長考慮,歸母親撫養。讓傳誌簽字。
傳誌突然跪倒在地上,最後一搏,“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孩子有個完整的家的份上,再等一等......我出去住行吧?出去住一段時間,你再想想,何琳,我們已為人父母了,遇到關係一家人的事要三思而後行,你得為女兒多考慮,我們得學會講理、講和、妥協、讓步.....我讓步行嗎?你讓我怎麽讓我就怎麽讓!你讓我媽——不願見她,明天我就把她送走。你得先提意見,不能一刀切啊!”
何琳倒是很平靜,“你快起來吧,我不喜歡看到你這樣。”
“你在女兒心中應該是有尊嚴的父親,不能隨便向人下跪!”
傳誌起來了。
“其實我考慮很久了,為了女兒隱忍到現在。我和她奶奶的關係是不可調和的,即使她回到鄉下,這種爭鬥、爭奪還在,時空隔不斷,她需要你這個投資成功的兒子回報更多,相比起來我的投資成本很少,卻想擁有這個男人的全部,這還不夠一輩子的爭吵和憎惡嗎?我感覺我自己的脾氣變了,越來越像她奶奶,經常在一件小事上我們也鉚著勁一定要戰勝對方,像戰勝邪惡敵人一樣,彼此之間仇恨、厭惡、深惡痛絕,恨不得讓對方發生點什麽事快點死。。這麽尖銳地對立卻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你沒感覺到事情很扭曲很殘忍嗎?你憑心想想你自己心裏就沒點變化就很高興嗎?”何琳自己都意外,有這麽平靜的情緒。“促使我做出改變的正是女兒,這麽小她就感覺到氣氛不對,就會戰戰兢兢、察言觀色,就會想辦法做個夾縫人,當我和你媽爭吵時,她不哭不鬧,因為她哭鬧我會對她嚷,她覺得不是時候。很早她就會笑了,但後來就挑時機對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興,快樂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緒,這個家裏的情緒不由自主地影響了她,我不想她這麽小酒這麽不快樂,就需要適應家裏本不該存在的對立情緒......”
傳誌呆呆的,然後默默走出屋門,到了三樓,站在窗前,展現在眼前的事北京五環內璀璨的萬家燈火,每個窗戶裏都是幸與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盡頭了。低頭看樓下暗淡的光線,沒想到往下跳,卻閃過何琳抱著女兒縱身躍下的慘象,心裏就那麽一凜。回到臥室,女兒在小床上酣睡,何琳還在等他簽字。
傳誌走過去把字簽了。
這畢竟不是離婚協議,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傳誌開始修補也不知何時與老婆漸行漸遠的關係,當然首先從母親這裏入手,告誡母親:一、不要與何琳吵,有不同意見,自己擱著。二、不要與何琳有過多接觸,去大哥那裏或是找鄰居打發時間都可以,總之要避免發表有關她的評論。三、有活多幹活,不願幹放著,千萬不要攀比讓她幹,她照顧天勤就夠了,話能少說就少說。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擱著了,說不著。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觸,誰願意看那張臉!三、俺天天做給她吃,她幹啥活了?說啥話,早就不說話了。
憑經驗,老太太猜出兒子媳婦之間又有問題了,兒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會這麽懦弱熊包。但紙裏包不住火,沒幾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兒子媳婦簽了一份協議,呆住了,這不是典型的放個老鼠夾子讓兒子鑽嗎?偏偏傳誌這個比老鼠還憨的東西還真把頭伸進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準備了一張紙和一支筆,單等兒子下班回來,一把拉近自己的房間,“兒啊,你得給俺白紙黑字寫上,隻要你們離婚,那小房子你轉給俺!”
傳誌苦笑不得,“娘啊,別那麽財迷了,沒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財產,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個人轉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這個大房子給她了,她為啥不能讓給咱那個小房子?”
傳誌沉默。
老太太頓覺自己吃虧了,自己兒子一人當不了家,那就說給兩人聽,理不說不清,不辨不明嘛。
於是晚間飯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幾個好菜,還特意把大龍讓父親接走了。有大龍在,何琳很少下樓跟大家一起吃飯,自己端上去與女兒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點習慣了。
但今天被叫下來同桌吃飯,該何琳不習慣了,不過她已聰明理性了許多,若無其事抱著女兒下來了。
傳誌不知道這兩位怎麽回事,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如果是和呢,自己樂觀其成,如果準備開吵呢,他就把母親帶回她的房間,讓她單獨吃,不能攆何琳了,有女兒不說,反正不能再讓何琳讓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給媳婦夾菜,第一次給媳婦夾不給兒子夾,還用公筷把一片菜葉小心地送進孫女的小嘴巴裏。非常難得的友好姿態,何琳也沒拒絕。
見氣氛不錯,婆婆語重心長地說話了:“何琳,你們得好好過,有孩子了,傳誌也能多掙不少錢了,日子也算熬出來了,以後還能有啥困難?往前看吧乖乖,小閨女越來越大,你們還不往她身上花大心思?人這一輩子,年輕時熬日子,年紀大了熬孩子,以前有個言差語錯的,你別往心裏去,人越老越糊塗,越老越想靠孩子,俺這個老媽子,年輕時正確多,年老時錯誤多,俺這樣說俺,行不?”
傳誌都驚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層次地幫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驚,這話要放以前,說不定要淚眼婆娑了,大善莫過於此!現在——嗯?妖婆轉性了?真的假的?她沒馬上高興,支著耳朵聽下去。
“老三也畢業了,在武漢找了個人家倍好,五個孩子都找著地方了,俺這一輩子的任務算完成了。以後俺到俺小閨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漢看孩子,平時沒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給老大家做做飯,這一輩子也算交代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誠懇的心裏話,“俺這是希望你倆往好處過,要是真過不下去了,何琳,這個三層小樓也過到妮妮手裏了,那個小房你就給了傳誌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讓他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吧?”
傳誌連忙打斷母親,“說什麽呢?說哪去了?這事你別管,越管越亂,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決,吃飯吧。”
老太太有點委屈,話還沒說完呢。
何琳心裏冷笑:在與我分家呢!還去武漢給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門也沒讓你進!
飯後到樓上,何琳問“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沒?”
“上了。”
“一年三十萬?”
“稅後,不止。”
“好,你考慮過沒有,把翠湖灣的小房給我?”
傳誌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給!”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慮我將來一個人撫養孩子。”
“沒讓你一個撫養!”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你得把這個還了。”
何琳變戲法般掏出一張借款複印件,正是五年前傳誌打的五十萬借條,貨真價實簽著他的大名。
傳誌腦袋轟了一下,還有這筆巨額外債呢!自己早忘記了,他清楚地記得何琳說這張欠條丟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裏,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動手色,“要麽你放棄小房,要麽你還錢。本來你答應給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這算到你給女兒的撫養費上,這筆款我就不要了。”
傳誌傷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給你了,哪還有五十萬的債務?你說這五十萬哪來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看著他,“那好,請你再簽一份無論天勤怎麽樣,你都與這房子無關的協議,這五十萬債務才算免了,因為你是她父親,你有她的繼承權,律師告訴我這是隱患。另外,你必須簽,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給你我結婚用的,你我又送給了女兒,但這房子本來是我家的,沒有你把房子還給誰之說。你沒還給我父母,你給了你女兒!”
傳誌忽然對麵前這張麵孔深惡痛絕,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後處心積慮,而他還打算修複關係和這個女人過日子!“我是不會還得,你別精打算盤太過分!”
何琳很鎮靜,“我沒過分,如果你放棄未來與這幢房子的任何關係,這五十萬的債務就當不存在;那個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擺一個高姿態,讓給我和女兒,當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進撫養費,你並沒有吃虧;你進這個家門時空著手來的,隻是一個月薪七百多塊的小公務員,現在你走出去,雖然也是空著手,但五年後你年薪稅後三十萬,這五年了也算我培養了你吧。那時你餓薪水都不夠租房的,卻還供著你媽,你兄弟上大學,你大哥生孩子......我沒精打細算,隻想拿回我的東西,也沒過分,我隻是不想再這樣生活了,近五年,夠了。”
傳誌覺得受了侮辱,“這五年我除了白住這房子,我沾什麽光了?什麽不是我腳踏實地一手創造的?就因為我憑空得了嶽父這套房子,我一直覺得像孫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拚命工作,拚命讀研,拚命尋找個好前途報答你,你家無論有個什麽事,隻要用得著我,哪次我沒跑的最快?哪次我抱怨過?我也有壓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掙錢、升職,就是要你們有朝一日覺得跟著我值!你們押對了籌碼!我是那個最可靠最正確的人選!可你不給我證明我自己的機會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媽媽的小事兒上,你還是五年前的何琳嗎?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在傳誌瘋狂的追問中,何琳沒有激動,也沒有退縮。沒錯,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女孩演變成一個所向無敵的潑婦,時間刻在人臉上的年輪遠沒有五年來的事件在人心裏更顯沉重和荒涼,愛情已變成了記憶中的廢墟不能回首,現實卻像個結實的尼龍細繩在勒緊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會兒,醒了,小姑娘翻轉過來支著身子張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著爸爸媽媽在冷眼中對望。
13
不到一歲的王天勤名下有了市值近千萬的三層小樓後,王老太太坐不住了,得空就逼問兒子:“啥時給俺過戶?”
“現在開發商還沒給辦證呢。”傳誌心裏有點煩。幸虧開發商開發翠湖灣時有違規問題,致使房產證遲遲交不到業主手裏,才使傳誌合理地對老娘一拖再拖。平心而論,這小房過戶給老娘還真沒覺得沒什麽不合理,母親養大他不容易,他自己有寬敞的房子住,而母親住又不方便,這種家常便飯般的拉鋸戰和動不動就叫婆婆滾的場麵以使他毫無顏麵。現在他後退了一大步,按何琳要求自己不再享有大房子的一半產權,這區區小房給自己老娘算給他一點補償行不行?他寧願自己委屈,自己名下一無所有也不願讓老娘失望,誰叫她是自己的親娘呢!從小養成的家庭觀、家族觀念和孝道讓他心甘如此。
看著老婆開心地逗弄女兒,傳誌愈發鬱悶,愈發找不到平衡,甚至隱隱有點後悔,覺得家庭平衡的最重要的一顆砝碼在自己手中流失了。在母親病況漸好之際,他飛快地交了錢,把侄兒送進一家幼兒園,半年就要三千塊錢,好歹也工作幾年了,連工資、補貼加獎金,一月也有三千多塊,除了何琳手裏的固定工資,自己手裏也有一筆至少同樣數目的隱形收入供隨時調度。在嚴酷的生活麵前,男人沒有個小金庫,就憑老婆的摳門,日子沒法想象。
大龍入了托,母親有了清閑,兒子心裏好多了。不過馬上來的另一件事更讓他開懷,甚至揚眉吐氣,他這個部門有一塊地皮,通過巧立名目,與私營財團搞起了地產聯合開發,按比例拿出一部分給公務員做福利房,另一部分外銷。傳誌平時在單位勤快、忠厚,與人無爭且對上司忠心耿耿,姚之隊越是政府部門,越是派係林立,大家平時互相勾心鬥角,用盡心機。在這樣的環境中能站對隊伍並低調做人、積極做事,幾年下來,自然深得上司賞識和信任。恰逢老天開眼,讓他這個派係此時得勢,有了好機會和肥缺,領導自己避諱不能親自進入,就力推他進入地產公司。除了拿一份微薄的公務員薪水,合作方暗地裏給他年薪三十萬,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到時候他投桃報李,給領導幾套房,各得其所,就把事情圓融了。
這將是一次鯉魚跳龍門的飛躍,在他寒門之士的經曆中,除了考上大學,考上公務員,這次也是值得慶祝的質變,從一個小公務員,步入高薪管理階層,可能是未來職業經理人的起點。也行傳誌從此開始脫胎換骨。
此時的何琳正在鏡中端詳著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哺乳,又是照顧小孩,還得時時為看護家產與樓下的吵架,人不光變得神經質,易怒易燥,眼角都有皺紋了,黑發裏也偶爾抓出一個白頭發了。她為自己的繁瑣、碌碌和蒼老,感到灰心和無奈,大好年華整天窮耗在內鬥上,曾經單純文靜的她就在這四年的婚姻中流失了,像一杯清水慢慢變成了隔夜茶,一股苦澀恐慌的味道後,渣滓布滿了舌頭。這讓她試著找回自己時多少有些沮喪,回頭看看女兒,可愛的天勤正坐在大床上不斷摔打著一隻橡皮鴨子,啪啪作響,一邊摔打一邊看媽媽,突然,小姑娘咧開小嘴朝母親開心地笑了一下,口水流出來,還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麽,如陽光突然穿透陰霾照進洞穴般,何琳一掃心中的積鬱,撲上去把她抱起了,雞啄米似的在女兒小臉上親了又親:“臭小豬,臭寶貝,我們以後要天天高高興興的,我們不再生氣不再戴枷鎖了!”
然後她抱著女兒在陽台上看到傳誌下班回來了,胳膊一甩一甩鴨子似的,這是他遇到開心事的標誌。
看他進門,她馬上出門,站在樓梯拐彎處,若無其事地惦著女兒。
果然,傳誌進門後就去他媽房間了,去宣布到目前為止他遇到的最大利好的事情之一——他很快成為一家地產公司的副總,年薪三十萬!當然,這隻是個開頭。
老太太發出一聲暴響,“啊!俺的兒啊,不孬!這次俺一定得俺兒的濟!三十萬是多少?能買一套小房不?”
兒子在母親殷切的目光下變得如此高大,充滿了自豪與成就感:“也就是個首付,兩年就能還清。”
“兒啊,你得給你娘買個小房啊!俺這一輩子也算是得了兒子的濟啦!你兄弟姐妹來北京看娘也都有個落腳的地方,比住這兒強,刺蝟一樣,紮人心疼……”
然後是兒子的應和聲,“給您買個複式的……”
“啥叫複式?”
“就是樓上樓下。”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俺就帶著大龍住樓上!”
……
他永遠這樣,永遠第一個想到討他娘的歡心,其他人排到後麵;永遠不知道他的家庭核心成員是誰,有多少;他自己的錢永遠是他自己的,永遠先滿足他潛意識裏的家庭最重要的人物。這個人沒有長大,還在陰影裏,他依然不是個獨立、成熟甚至有信心的男人,也行這方麵他永遠成熟不了,永遠在母親與妻子、母親的家庭與妻子的家庭中疲於應付。這是他的價值觀和潛意識行為,掙多少錢都解決不了問題。她曾經盼著他心靈回歸,成為命運共同體,可他回歸也回到他潛意識的家庭,新家庭對於他,隻是個新家庭,裏麵的人並不重要。他有一套強大而頑固的家族、血緣、榮耀共享及彼此輔佐的家庭價值觀體係,她改變不了的,可能的是她也被同化為這個體係的一部分,小心地遮蔽起自己的幸福和感受,為一幫子人的未來去奮鬥,成為一個堅信成功改變命運的族群中的一個支撐,一片磚瓦,在爭爭吵吵、入侵反入侵中徹底淪為他們中的一分子。
何琳退回房間,輕輕拍著女兒入睡。天勤小嘴巴搭在母親肩窩處,一個又一個的哈欠,要睡覺了。
這時傳誌興奮地上來,先去衛生間嘩嘩啦啦開閘解壓,然後換了拖鞋,撿了個最好的姿勢在沙發上坐好——這一過程中還納悶老婆怎麽不對自己發表意見了呢?偏偏何琳晃動著不看她。
這個興高采烈的男人先咳了一聲,“嗯,以後你上不上班也沒關係了,在家好哈看孩子吧……”
何琳不說話。
“給你說個事,明後年我單位可能要分房,價格很便宜,白撿一樣,到時我們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打著滾都住不到邊,猜猜我……”
“我們離婚吧!”
連空氣都僵了一下,傳誌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大聲地:“你神經病啊你!”
何琳態度堅決:“我們離婚吧!”
傳誌火了,“找事啊!你什麽意思?你不能等我把話說完?我她媽單位開眼了,天上掉餡餅,砸到我頭上了,你一直不掙錢不夠維持家用的老公馬上要年薪三十萬了,還有福利房可分,你發什麽神經啊!”
傳誌簡直氣得哆嗦,以為她又提高抗衡他新增長的社會地位。但聲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嚇哭了。
何琳拍著女兒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不正好嗎?你現在能掙大錢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們眼色了,我們的作用也越來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該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為你的家族你的母親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磚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淨簡單一點的生活。”
傳誌鐵青著臉,“說到底你還是對他們有意見!你一直對我家人有意見,你怎麽不想想那是我媽,說的是人話嗎?沒有她當年的付出怎麽可能有現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兒決定把你再還給你媽,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兒就夠了。”
傳誌突然有點鄙夷的聲音:“你是處心積慮吧,剛把著幢房子過戶到閨女名下,你就耍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兒,你的陰謀休想得逞!”
何琳並不著惱,坐在他旁邊的床上,搖著女兒跟他說:“有什麽陰謀?這房子本來就是我父母的,倒是讓我們陽謀了過來!隻許你對你家人親啊?現在我隻是要回了屬於我的東西,不使點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應嗎?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潑辣點也得聰明點,不然能讓你一家子欺負死。再說,有什麽陰謀可耍?反正收益的也是你閨女!”然後端詳著女兒慢慢熟睡的小臉,“你要這臭丫頭幹嗎?你家丫頭不少了,也行老三說不定也生個丫頭。寶貝跟著我起碼不會受苦,要跟著一個後媽或重男輕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複了單身,也有了獨立戶口名額,這名額給大龍或留給你自己的兒子——你還有生兒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場,別惦記女兒名下的房子啦,本來也不屬於你,現在當你學學我父母,也怕閨女沒地方住,送給她了吧。”
姿態擺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聞言細雨,主力打親情牌。
傳誌一下就哭了,轉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離開……不要說的像真的一樣,我有錯改進……”
何琳像拍天勤一樣拍著他的背,“我們在一起並不幸福,你比我還不幸福,隱忍壓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歲我們就得瘋。我融不了你的家庭,我們對家庭的看法差異太大,你沒發現我越來越神精質越來越無法控製地發脾氣、發瘋?連我自己也害怕,我怕被……同化,我被同化的結果就是這樣,比你家裏的女人更過分,對別人更苛刻。但這並不妨礙我做一個好媽媽,就像婆婆對你是一個了不起的母親一樣,大姐青霞也是一個盡責的媽媽啊!”
傳誌淚眼朦朧,“老婆,求求你,以前是我考慮不周,以後我補償你,以後我有能力補償你了!”
何琳聲音更溫柔了,“老公,以後你可以來看女兒,你知道嗎?再和你這樣生活下去,我每天都有從窗戶跳下去的衝動。”
猛然想起前天何琳在窗前僵硬的身影,還有她跳樓的朋友小雅,傳誌心裏受到了一場不亞於台風般的掃蕩,戰栗般心疼,揪緊,同時感動溫度在一點點變冷。在妻子溫情柔和的目光了,他看到了決絕和堅毅。
年輕的父親摸著女兒的小腿,哽咽了,“孩子這麽小……”
“放心,你永遠是她父親,隻要你能做到,她永遠會有個好父親!”
這讓傳誌羞愧又安慰,這之前他不是個好父親,給予女兒較少,女兒快一歲了,他抱的時候比較少,更沒喂過她,沒換過一片尿布。在他頭腦裏,照顧嬰兒本來是女人的職責,況且是個嬌嫩嫩的女嬰,他不便好像也不該插手似的。但你一定要把孩子塞到他手裏,那他一定會好好抱著;你不塞,年輕的父親會覺得他已出去努力掙錢養家了,再說母親不是出場替他照顧了嗎?一旦這個嬰兒以後不再時時出現在他麵前,有了“分開”的距離時,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做的是那麽少,可以忽略不計。
何琳拿出早已擬好的一份離婚協議書,大意是:如果有一天離婚,為女兒天勤今後成長考慮,歸母親撫養。讓傳誌簽字。
傳誌突然跪倒在地上,最後一搏,“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孩子有個完整的家的份上,再等一等......我出去住行吧?出去住一段時間,你再想想,何琳,我們已為人父母了,遇到關係一家人的事要三思而後行,你得為女兒多考慮,我們得學會講理、講和、妥協、讓步.....我讓步行嗎?你讓我怎麽讓我就怎麽讓!你讓我媽——不願見她,明天我就把她送走。你得先提意見,不能一刀切啊!”
何琳倒是很平靜,“你快起來吧,我不喜歡看到你這樣。”
“你在女兒心中應該是有尊嚴的父親,不能隨便向人下跪!”
傳誌起來了。
“其實我考慮很久了,為了女兒隱忍到現在。我和她奶奶的關係是不可調和的,即使她回到鄉下,這種爭鬥、爭奪還在,時空隔不斷,她需要你這個投資成功的兒子回報更多,相比起來我的投資成本很少,卻想擁有這個男人的全部,這還不夠一輩子的爭吵和憎惡嗎?我感覺我自己的脾氣變了,越來越像她奶奶,經常在一件小事上我們也鉚著勁一定要戰勝對方,像戰勝邪惡敵人一樣,彼此之間仇恨、厭惡、深惡痛絕,恨不得讓對方發生點什麽事快點死。。這麽尖銳地對立卻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你沒感覺到事情很扭曲很殘忍嗎?你憑心想想你自己心裏就沒點變化就很高興嗎?”何琳自己都意外,有這麽平靜的情緒。“促使我做出改變的正是女兒,這麽小她就感覺到氣氛不對,就會戰戰兢兢、察言觀色,就會想辦法做個夾縫人,當我和你媽爭吵時,她不哭不鬧,因為她哭鬧我會對她嚷,她覺得不是時候。很早她就會笑了,但後來就挑時機對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興,快樂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緒,這個家裏的情緒不由自主地影響了她,我不想她這麽小酒這麽不快樂,就需要適應家裏本不該存在的對立情緒......”
傳誌呆呆的,然後默默走出屋門,到了三樓,站在窗前,展現在眼前的事北京五環內璀璨的萬家燈火,每個窗戶裏都是幸與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盡頭了。低頭看樓下暗淡的光線,沒想到往下跳,卻閃過何琳抱著女兒縱身躍下的慘象,心裏就那麽一凜。回到臥室,女兒在小床上酣睡,何琳還在等他簽字。
傳誌走過去把字簽了。
這畢竟不是離婚協議,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傳誌開始修補也不知何時與老婆漸行漸遠的關係,當然首先從母親這裏入手,告誡母親:一、不要與何琳吵,有不同意見,自己擱著。二、不要與何琳有過多接觸,去大哥那裏或是找鄰居打發時間都可以,總之要避免發表有關她的評論。三、有活多幹活,不願幹放著,千萬不要攀比讓她幹,她照顧天勤就夠了,話能少說就少說。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擱著了,說不著。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觸,誰願意看那張臉!三、俺天天做給她吃,她幹啥活了?說啥話,早就不說話了。
憑經驗,老太太猜出兒子媳婦之間又有問題了,兒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會這麽懦弱熊包。但紙裏包不住火,沒幾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兒子媳婦簽了一份協議,呆住了,這不是典型的放個老鼠夾子讓兒子鑽嗎?偏偏傳誌這個比老鼠還憨的東西還真把頭伸進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準備了一張紙和一支筆,單等兒子下班回來,一把拉近自己的房間,“兒啊,你得給俺白紙黑字寫上,隻要你們離婚,那小房子你轉給俺!”
傳誌苦笑不得,“娘啊,別那麽財迷了,沒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財產,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個人轉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這個大房子給她了,她為啥不能讓給咱那個小房子?”
傳誌沉默。
老太太頓覺自己吃虧了,自己兒子一人當不了家,那就說給兩人聽,理不說不清,不辨不明嘛。
於是晚間飯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幾個好菜,還特意把大龍讓父親接走了。有大龍在,何琳很少下樓跟大家一起吃飯,自己端上去與女兒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點習慣了。
但今天被叫下來同桌吃飯,該何琳不習慣了,不過她已聰明理性了許多,若無其事抱著女兒下來了。
傳誌不知道這兩位怎麽回事,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如果是和呢,自己樂觀其成,如果準備開吵呢,他就把母親帶回她的房間,讓她單獨吃,不能攆何琳了,有女兒不說,反正不能再讓何琳讓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給媳婦夾菜,第一次給媳婦夾不給兒子夾,還用公筷把一片菜葉小心地送進孫女的小嘴巴裏。非常難得的友好姿態,何琳也沒拒絕。
見氣氛不錯,婆婆語重心長地說話了:“何琳,你們得好好過,有孩子了,傳誌也能多掙不少錢了,日子也算熬出來了,以後還能有啥困難?往前看吧乖乖,小閨女越來越大,你們還不往她身上花大心思?人這一輩子,年輕時熬日子,年紀大了熬孩子,以前有個言差語錯的,你別往心裏去,人越老越糊塗,越老越想靠孩子,俺這個老媽子,年輕時正確多,年老時錯誤多,俺這樣說俺,行不?”
傳誌都驚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層次地幫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驚,這話要放以前,說不定要淚眼婆娑了,大善莫過於此!現在——嗯?妖婆轉性了?真的假的?她沒馬上高興,支著耳朵聽下去。
“老三也畢業了,在武漢找了個人家倍好,五個孩子都找著地方了,俺這一輩子的任務算完成了。以後俺到俺小閨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漢看孩子,平時沒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給老大家做做飯,這一輩子也算交代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誠懇的心裏話,“俺這是希望你倆往好處過,要是真過不下去了,何琳,這個三層小樓也過到妮妮手裏了,那個小房你就給了傳誌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讓他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吧?”
傳誌連忙打斷母親,“說什麽呢?說哪去了?這事你別管,越管越亂,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決,吃飯吧。”
老太太有點委屈,話還沒說完呢。
何琳心裏冷笑:在與我分家呢!還去武漢給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門也沒讓你進!
飯後到樓上,何琳問“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沒?”
“上了。”
“一年三十萬?”
“稅後,不止。”
“好,你考慮過沒有,把翠湖灣的小房給我?”
傳誌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給!”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慮我將來一個人撫養孩子。”
“沒讓你一個撫養!”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你得把這個還了。”
何琳變戲法般掏出一張借款複印件,正是五年前傳誌打的五十萬借條,貨真價實簽著他的大名。
傳誌腦袋轟了一下,還有這筆巨額外債呢!自己早忘記了,他清楚地記得何琳說這張欠條丟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裏,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動手色,“要麽你放棄小房,要麽你還錢。本來你答應給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這算到你給女兒的撫養費上,這筆款我就不要了。”
傳誌傷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給你了,哪還有五十萬的債務?你說這五十萬哪來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看著他,“那好,請你再簽一份無論天勤怎麽樣,你都與這房子無關的協議,這五十萬債務才算免了,因為你是她父親,你有她的繼承權,律師告訴我這是隱患。另外,你必須簽,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給你我結婚用的,你我又送給了女兒,但這房子本來是我家的,沒有你把房子還給誰之說。你沒還給我父母,你給了你女兒!”
傳誌忽然對麵前這張麵孔深惡痛絕,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後處心積慮,而他還打算修複關係和這個女人過日子!“我是不會還得,你別精打算盤太過分!”
何琳很鎮靜,“我沒過分,如果你放棄未來與這幢房子的任何關係,這五十萬的債務就當不存在;那個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擺一個高姿態,讓給我和女兒,當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進撫養費,你並沒有吃虧;你進這個家門時空著手來的,隻是一個月薪七百多塊的小公務員,現在你走出去,雖然也是空著手,但五年後你年薪稅後三十萬,這五年了也算我培養了你吧。那時你餓薪水都不夠租房的,卻還供著你媽,你兄弟上大學,你大哥生孩子......我沒精打細算,隻想拿回我的東西,也沒過分,我隻是不想再這樣生活了,近五年,夠了。”
傳誌覺得受了侮辱,“這五年我除了白住這房子,我沾什麽光了?什麽不是我腳踏實地一手創造的?就因為我憑空得了嶽父這套房子,我一直覺得像孫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拚命工作,拚命讀研,拚命尋找個好前途報答你,你家無論有個什麽事,隻要用得著我,哪次我沒跑的最快?哪次我抱怨過?我也有壓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掙錢、升職,就是要你們有朝一日覺得跟著我值!你們押對了籌碼!我是那個最可靠最正確的人選!可你不給我證明我自己的機會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媽媽的小事兒上,你還是五年前的何琳嗎?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在傳誌瘋狂的追問中,何琳沒有激動,也沒有退縮。沒錯,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女孩演變成一個所向無敵的潑婦,時間刻在人臉上的年輪遠沒有五年來的事件在人心裏更顯沉重和荒涼,愛情已變成了記憶中的廢墟不能回首,現實卻像個結實的尼龍細繩在勒緊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會兒,醒了,小姑娘翻轉過來支著身子張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著爸爸媽媽在冷眼中對望
第二天中午,老何夫婦就把閨女招回去了。不用說,傳誌又跑到嶽父家曲線救國了。傳誌深信這個和睦家庭對老婆的影響力,他不相信到了今天這個家庭中還有勸離不勸和的。鬱華明要退休了,她申請不再帶研究生,也不願出去串聯講課,而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和同事老肖合寫的一部《城鄉二元結構貧富差距與社會各階層變遷》上。
老何經常去順義郊區看房,聯排別墅、花園洋房什麽的,真的打算老兩口退休離開鬧區,過休閑的田園生活了。2007年股市大漲,老頭掙錢了,股市5500點拋的,這個並不貪婪的人沒等到2008年短短五個月下跌百分之四十在哭天搶地。哭天搶地的是鬱華清,她二十萬元的本金曾達到最高值一百多萬元,現在還剩下二十萬元,白玩讓她恨得牙癢癢。
何琳帶著小寶貝回來了,一家人一邊逗孩子,一邊數落她這個“潛力股”的短視丫頭。
鬱華清的話最有代表性:“垃圾股,垃圾了這麽長時間你都挺過來了,現在這支股漲滿停,你拋你傻瓜啊?早不丟?隻要你這邊丟手,立馬有人會撿去,信不信吧?”
傳誌在一旁坐著,經濟強大了,人就容易自信心滿滿,不僅有超強的抗打擊能力,也能用幽默的眼光看待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姨的話了。隻要能讓何琳回頭,隨便說。
老何也說:“何必呢,孩子都有了,有些事還能都怪傳誌?成家過日子,彼此就體諒,有些事吵也吵了,就過去了,下次吸取教訓,哪像你這樣沒完沒了的?”
隻有嶽母鬱華清沒有說話,隻顧逗外孫女玩。
何琳顯然鐵了心腸,“這次我離定了,誰的生活誰知道。我一個人一樣帶孩子,我又找了份工作,可以把天勤入全托。當年我嫁給他是我自己的主意,現在離開,也是我的主意。”
鬱華清急了,把外甥女拉到另一個房間,關上門,有點氣急敗壞:“臭丫頭,你腦袋怎麽了?單身媽媽有多辛苦你知道嗎?你低估了一個人帶孩子生活所遇到的困難!我離婚時你二表哥都十五六歲了,天勤才多大?你得為孩子考慮考慮吧,衝動是魔鬼!現在傳誌讓你培養出來了,幹嗎?就為一錢不值的一口氣傻了吧唧成全別人?你以為你做慈善呢?你婆婆那死老太婆還能活幾年?你氣死她不就完了!”
何琳倔強地走出來。小姨若無其事地倒水喝。 老何接著說,“日子是磨合出來的,不行再等等,再給個觀察期,你心急如火幹嗎?傳誌又不是無藥可救。傳誌也是,以後不要動不動一大家子捆綁,這樣生活難幸福。”
傳誌猛點頭。
何琳卻不理會,“隻要我們還在一起,他是不會吸取教訓的;隻有我離開,這個教訓才足夠讓他記住,所以能和他過下去的命中注定是別人。有他油裏鹽裏都伸一手的媽在,任何女人都甭想和他過清淨日子,傳誌性格太軟,也沒原則性,改造他是一輩子的工程。我煩了,沒耐心了,讓我過自己的生活吧,請放心,未來的我再也不會哭著回娘家了。”
傳誌急了,向所有人保證:“我怎麽沒接受教訓了?看我行動行不行?以後何琳不用出去工作,就在家帶孩子吧,而且我保證單住,搬到我們的小房裏,大房合租,租金給爸爸媽媽。爸媽退休了,也需要個靈活錢。”
這話說得既誠懇又是時候,當即受到了在場除他之外一半人讚揚:鬱華清和老何。
誰也說服不了誰,事情僵著了。關鍵時候母親鬱華明回頭說了一句:“自己的生活,自己拿主意,當年我們沒阻止你找這樣的人結婚,今天也不會阻止你離婚,隻是勸你慎重,為孩子考慮一下。”
傳誌沒有想到嶽母因為女兒下跪的事現在還沒有走出陰影,一直就不能原諒他,這個清高的老知識分子最後關頭沒有幫他——沒幫他等於幫何琳。在內心深處,沒有母親的壓力,何琳以為自己走得沒錯,父親隻是從一個女人的安全生存角度看問題,小姨則從一個家庭的經濟角度看問題,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麵對的支離破碎的一地雞毛的情感和麻木到無法承載的靈魂。
轉眼大房沒了,小房也沒了。老太太有些心慌和惱怒,什麽都讓媳婦拿去了,自己和兒子孫子以後住哪啊?住大街上?反正媳婦怎麽也是離,她沒必要拖著掖著讓著哄著了,直接上了二樓對麵何琳。
“俺兒和你生活了四五年,他就應該什麽也不落下?”
“你覺得他應該落下什麽?”
“俺兒這些年天天上班工作,工資沒養著你啊?”
“很遺憾你兒子雖當官,但官太小,沒撈著什麽油水,這些年的工資都養著他娘他兄弟姐妹他老家人了。這些年分明是我養著他,免費提供他吃、喝、睡。”
“這房有俺兒一半!”
“別做夢夢見大頭鬼了,這房子以前是我父母的,現在是我女兒的;曾經有過你兒子的份兒,但你兒子沒福消受,身邊小鬼太多,現在物歸原主了。”
“小房子是俺兒的錢買的!”
“小房的本金是我的,是我結婚時我家親戚朋友和我姐給的禮金,你家親戚的禮金你拿走了;就是股票贏利的部分也有我一半。你想要,行,去法院告我吧,法院支持你,我就給你一半!”
“難道俺兒這幾年光忙活了,什麽也沒落下?”
“落下了,落下一個閨女,他要付18年撫養費;也落下一個年薪30萬元的金領,一個正在走向成功的高收入人士。你值了,不值的是我。”
何琳坐在灑滿陽光的椅子上,腳下是素雅的淡綠色地板,窗欞的格子影印在鞋子和地板上,恍然看到光陰如水般在客廳裏嘩然流逝。這個屋子像舞台般,上演的家庭流水劇在她腦子裏回響,以前她是那麽氣急敗壞,充滿激情的拉開架勢要打一場家庭反入侵戰爭,一打竟是好幾年,房子每一個角落裏甚至還有吵吵的回聲。現在她隻有平靜,隻有內心潰敗後的勞累和淡然,像花開花落,像塵埃落定。
2008年秋天,何琳向法院遞上了離婚訴狀……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