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花落人亡兩不知

夜色似心底的哀涼,無知無覺層層迫上心翼。李長緊趕慢趕趕來了,急忙賠笑道:“可找到娘娘和公子了,皇上說要和二位一起用晚膳呢。”
我點頭,“勞駕公公一聲,說本宮換件衣裳便和兄長過去。”
李長覻著我,小心翼翼道:“鸝妃突然歿了,這……”
我望著暗夜的雲舒雲卷縹緲如煙,沉聲道:“公公也知道是突然。是她自己想不開,不念太後饒她一條命的恩典麽,與旁人無幹。”
“娘娘說得是。”李長悄悄瞟一眼哥哥,我知他意思,“家兄一下午都在本宮宮裏閑敘家常,哪裏都沒有去,這是奉旨的。沒有風言風語傳出去,自然不會連累了公公。”
李長微微一笑,“是,說到底,都是那些伺候鸝妃的人不當心。”
“嗯。”我看他一眼,“公公自然知道怎麽回太後的話。”李長躬身去了,我轉頭看哥哥,“哥哥先去洗把臉吧。”
哥哥略略有些倦容,淡淡道,“我有些乏了。”
我眸光沉沉,伸手牽住他衣袖晃一晃,“不去,便是心懷怨懟。他的心意不易知,哥哥不能不當心。”
牽袖相告,原是在家中時兄妹間親密無間的舉止,他露出淺淺一痕笑意,輕噓一口氣,“皇上曾如此疑我,總是尷尬。”
我輕輕一笑,“哥哥,做人會看戲,也得會做戲,既然皇上的忘性比哥哥好,他都能坦然,哥哥為何不能做得坦然?伴君如伴虎,君恩反覆,不會永遠得意,也不會永遠失意,隻看你是否還有利用價值。哥哥明白這一層,便不會在乎君恩是否真心。”
哥哥凝視我片刻,語意憐憫,“嬛兒,你似乎在說你自己。”
“天下所有人都不過是他的臣子,說誰不都一樣嗎?哥哥不必多心。”我為他正一正髻上綰發的白玉簪子,柔聲道:“咱們去吧。”
刻意撤去所有華麗的衣飾,小巧玲瓏的絹花點綴發間,換過一件家常衣裳,淺淺的杏紅色,淺得如輕輕嗬出的一口如蘭氣息,略深一色的折枝杏花暗紅紋,乳白的裙角一曳也帶出些許溫馨隨意的意味。我牽著朧月,抱著靈犀,哥哥抱著予涵,才要見禮,朧月一從我手中脫出,扭股糖似的撲進了玄淩懷裏,甜甜喚道:“父皇。”
玄淩抱一抱她道:“今日可乖了,自己跟著母妃來,很像個姐姐的樣子。”
朧月大眼睛撲閃撲閃,“那是父皇疼朧月,朧月自然要乖了。”她停一停,左右張望著道:“母妃怎麽還不來?”朧月已有幾分帝姬的氣勢,仰著臉便問小廈子,“德妃娘娘還沒來,小廈子快請去。”
小廈子不知如何回答,隻得道:“淑妃娘娘已來了。”
朧月小嘴一撇,作勢就要生氣,玄淩忙拉住了笑道:“今*****舅舅來了,德妃說讓著你舅舅呢。”
我隻得彎腰哄道:“德母妃知道你喜歡吃蟹肉包兒,正著人做呢。蟹肉包兒可難做了,她不看著都不放心,若你德母妃現在趕來,奴才們把包兒蒸壞了可怎麽辦呢?”
朧月嘟一嘟嘴,又心心念念著唯有起了秋風才能嚐的蟹肉包兒,隻好不說話了。朧月如此一鬧,君臣禮數便自然免了,也添了幾分家常和氣。玄淩看著哥哥道:“質成,如今身子大好了,秋風起了夜涼,素日還是要保養的。”
“質成”是哥哥的字,素日隻有親近之人才這般稱呼。玄淩這樣的口氣,是極親切的,也撇開了君臣的禮數。哥哥聞言欠身,“多謝皇上關懷。”
我笑道:“四郎成日家慣會說嘴,自己怎不當心身子呢。”說罷轉頭喚上花宜,指著桌上一盞湯羹,“知道皇上今晚必叫膳房做了蟹黃羹,螃蟹性涼,臣妾已經叫花宜拿菊花瓣煨了黃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朧月即刻道:“也給母妃留一份。”
予涵與靈犀漸懂人事,正牙牙學語的時候,予涵學著姐姐道:“也給父皇留一份。”
玄淩極高興,不自覺便含了慈父的笑,抱過予涵親了又親,哥哥隻含笑瞧著。玄淩抬頭見他如此,不禁也笑,“如今你孤身一人也不成個樣子,家中無人主持事務,奉養父母也不便。身子既好起來,也該考慮再成個家。”
哥哥笑容一僵,我曉得他牽動心中嫂嫂與致寧之痛。嫂嫂慘死,鸝容又暴斃,哥哥一時間自然無心再娶。可若是一力推辭,難保玄淩不疑心哥哥記恨當年之事。我笑吟吟斟過一杯酒遞到玄淩唇邊,道:“舅父的責任可大呢,哥哥一成家,倒顧不上我了。臣妾原想著要哥哥親自來指點涵兒的讀書騎射呢,四郎倒好,偏偏幫他躲懶。”
玄淩舉箸而笑,“質成,瞧瞧你這妹妹,越發嘴上厲害了。”他夾過一筷子鵪子水晶膾給我,“朕原是好意,你若不喜歡,朕給賠罪就是。”如此一笑,玄淩也不再提,予涵小小年紀很守著規矩,頗逗人喜歡,朧月又笑語如珠,如此言笑晏晏倒也歡喜。我喚過花宜道:“你回去瞧瞧四殿下醒了沒有?若是醒了,該囑咐平娘煮了牛乳粥給他喝。”
花宜依言離去,柔和的衣風卻被李長驚促的腳步帶亂,李長俯身在玄淩身邊,輕輕道:“皇上,鸝妃娘娘歿了。”他小心地看一眼玄淩的神色,旋即低頭。
玄淩手中的銀筷輕輕一震,筷子上細細的鏈子便索索作響。哥哥忙起身道:“皇上節哀。”
玄淩一怔,方淡淡道:“一個罪人罷了,要節哀什麽?”
我恍若方才才知道,便問:“什麽時候的事?”
“酉時一刻,鸝妃娘娘午後想吃杏仁,傳了好些。其實那些杏仁的分量是不會致死的,誰知鸝妃娘娘將從前一點一點要去的杏仁全藏了起來今日一並吃了。太醫診了說是服食杏仁過多中毒而死。”
玄淩雙眸微黯,將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沉沉道:“她定是知道了安比槐已死,所以存了死誌。朕已寬待她饒她一條性命,她如此不念君恩,死不足惜。”
李長忙跪下道:“都是奴才不當心,才讓鸝妃娘娘自裁了。”他停一停,一臉自責,垂首道:“妃嬪自裁是不祥之事,都是奴才的差錯。”
玄淩聽他說起“不祥”之句,眉心湧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與悵然,他揮一揮手,示意李長起來,“若不是安氏早存死誌,也不會把那些杏仁積起來尋死了。怪不得你。”
“她此身隻得幽閉景春殿中,安氏蒙寵多年,如何能過得下這樣的日子。與其說是為她父親,不如說她是死於絕望。”我幽幽注目玄淩,“安氏雖然作惡多端,然而畢竟侍奉皇上多年……”
他斷然轉首,“朕不會去看她。”
“是。”我停一停,“即便皇上不與她死後的體麵也無妨,隻是皇家體麵也要緊,流言紛紛,鸝妃聖寵多年猝然自裁,民間流言喧擾,要是認為皇上因其父而遷怒她逼她自裁就不好了。”
他麵色冷凝如鐵,“你不恨她?”
我含著得體的微笑,坦然道:“臣妾與安氏同年入宮,一直交好,卻不想安氏如此暗算臣妾。正因為怨恨,臣妾才不願以協理六宮之權操辦她的喪事,未免臣妾兩難,也為保皇室體麵,堵住攸攸之口,皇上不若請皇後為鸝妃安置喪儀吧。”我行禮如儀,“還請皇上親去囑咐皇後操辦,也算一盡對鸝妃之心了。”
玄淩略略思忖,道:“知道了。”他起身喚過李長,“朕有些累了,去榮嬪那裏。”回首又囑咐我,“淑妃,你再陪質成坐坐,朕去瞧赤芍。”
我忙起身送他至儀門外,夜風裏他荻青色的九龍穿雲袍被風揚起一脈雪白的袍角,紋飾的金線在清亮的月光下有凜冽的奪目。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指,“方才提起你哥哥娶妻之事,他仿佛有些悵然。”
我細膩地捕捉到他今夜的敏銳,溫然道:“嫂嫂是哥哥唯一的妻子,而且致寧,他小小年紀與母親同一天早夭,哥哥重視妻兒,一直很傷心。當年神誌不清的病也是由此而起。”
“朕也憐他失了嫡妻愛子,隻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我輕輕應了一聲,道:“是。隻是總要讓時間緩和。”
他頷首,“好好送你哥哥出宮去。”他停一停,溫言叮囑,“告訴你哥哥,從前的事已經過去,他的才具朕不會浪費。”
我躬身送他離去,槿汐扶住我,低聲在耳畔道:“安氏是太後厭棄之人,不必皇上費周章。”
我挽著衣上細細的垂珠流蘇,淡然道:“太後真心厭棄之人,皇上未必深惡痛絕。即便深惡痛絕,也未必不留一分舊情。讓他此去了盡情分,免得日後再念及她半點好來。”
“餘情了盡,才不會有慕容氏那樣的遺禍,累娘娘今日還要費心傷神。”她悄然看我,“那麽此事勞煩皇後,想必娘娘已經有了主意。”
我沉吟一晌,道:“李長是個有主意的人,他久懷置鸝妃於死地之心,每次少少地進一些杏仁給鸝妃,日子久了,鸝妃也會慢慢中毒死去,神不知鬼不覺。”
槿汐低下睫毛,“昔日鸝妃給奴婢與李長的羞辱,沒齒難忘。”
我含了憐憫之意,拍一拍她的手,低低道:“罷了,她這樣活著,還不如有個了斷。”
院中植著數叢“晚玉丁香”,花期甚長,每每入秋十數日才有凋落之跡。此時青磚地上落了一地紫色丁香,薄薄絲履踏過,了無一絲痕跡。
人亡如花落,殘風一卷無影蹤,似不曾來過一般。
永巷深長幽寂,我與哥哥緩緩行去,槿汐與小允子遠遠跟在身後。哥哥沉默良久,低聲道:“其實皇上對她不算無情。”
“我也知道她對皇上無甚情意,隻是她為除傅如吟,便借她之手使皇上服食五石散,如此不顧龍體,已不是一句無情而已。”
哥哥沉吟不語,我亦不語,待回到柔儀殿,我摒去眾人,方看著他道:“哥哥,你是否一直知曉她的情意?”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2就中更有癡兒女

皇後已被玄淩冷落多時,如今得玄淩親來囑咐操持喪儀,自然不能不盡心盡力。皇後為禱宮中祥瑞,鸝妃的靈位被停在延年殿請法師祝禱七七四十九日,一壁又開始打理喪儀一切事宜。
彼時已是初冬,花宜捧了一束早梅來侍弄,娓娓道:“嬪妃自裁不祥,皇後以暴斃的名目掩了過去,宮裏人嘴上不說,誰不知道她是畏罪自殺。到底便宜了安氏,以‘鸝音貴嬪’的追諡下葬了。”
“鸝音貴嬪?”我“嗤”地一笑,撥一撥纖白手指上的素銀戒指,“想必是皇後的傑作。”
“是。”花宜蹙著眉心,疑惑道:“皇上久久不去看皇後了,好容易皇後得了這個差事,竟不親力親為,什麽事都隻吩咐了劉安人和剪秋打點,隻說頭風疼得厲害,難為她肯費心去想安氏的諡號,也不知什麽緣故。”
“能有什麽緣故?”我輕拈一朵初開的紅梅,仿佛一朵血花綻放於指尖,“宮中為人處世的緣故再多,歸根究底都是為了自己。”
她“嗯”一聲,又道:“皇上去了皇後宮裏,皇後也沒能複寵。如今鸝音貴嬪的喪儀已了,皇上倒像是越發多嫌著皇後了,連素日請安都不大願意見了。”
我頷首,披衣起身道:“本宮去瞧瞧貞妃。”
彼時冬寒疏落,燕宜正在殿中捧了一卷書入神。芽黃對襟褙子挑著一縷縷朱紫團花暗紋,湖綠細褶百合裙,寶髻鬆鬆偏側,隻以一枚鏤花流蘇金簪挽住。我不禁暗讚歎,芽黃那樣明麗嬌俏的顏色亦可被她穿得如此沉靜溫雅。
殿中疏朗開闊,隱隱有梅花的清香細細,晚陽被簾子篩碎了鋪陳滿地,仿佛開了滿地金紅燦爛的花朵,愈顯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我掀了簾子進去,輕笑道:“又在看什麽書?這樣入神。”
她見是我,擱下書卷笑道:“能有什麽入神,好容易沛兒睡著,不過打發辰光罷了。”
她身側的牆上新掛著一卷手繪的莊子秋水圖,疏疏數筆畫就,筆意卻灑落通脫,全不似閨閣女子手筆。我點頭笑道:“妹妹的畫藝益發精進了。隻是若畫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或許皇上會更中意。”
她淡淡一笑,“皇上不常來,來了也不注意這些小節。既然畫什麽都無妨,不如畫自己喜歡的。”
我拉著她的手坐下,“安氏已死,妹妹也該寬心些。”
她微微一笑,“鸝妃在時我總是怨她,其實如今想破了,沒有她也會有別人。皇上對我並無幾許真心,不會因旁人而多幾分少幾分。”
我將眸光投向她,“妹妹真如此想,也可不必介意榮嬪。”
她眸色微涼,如被秋霜,“我往往想得破,卻做不到。”
她親手斟一杯苦丁茶與我,恬然道:“如今安氏已死,卻落得‘鸝音貴嬪’這樣不倫不類的追諡,實在也是難堪。”
我凝神嗅著茶香,輕緩一笑,“那是皇後一片苦心。”
“隻是皇後這苦心並未得皇上諒解。娘娘辭去為鸝妃操持喪儀之事,皇後便是接了這個燙手山芋。鸝妃是皇後一手提拔起來,即便今日皇後在追諡一事上加以貶抑,又借口頭風對喪儀之事未加悉心料理,可是皇上眼中到底是已視皇後與鸝妃親近。鸝妃已死,皇上留她體麵已是耗盡舊情。他日皇上想起鸝妃所作惡行,必會想起是皇後主持她風光喪儀,想起她生前與皇後親近。皇後精明,怎會不解其中道理。隻是即便想出‘鸝音貴嬪’這般追諡來貶低安氏撇清自己,她終究已被遷怒,所以連日來連想見皇上一麵都不得。”
我驚她心思之通透,不由更加喜歡,含笑道:“妹妹聰慧過人。”
“是姐姐聰慧。”她盈盈看我,“皇後明知如此,但因皇上親自囑咐,終究不能推脫。隻能明知其險而無法躲避。”她停一停,頗有疑色,“姐姐這般費心,難道與莊敏夫人一般,意在鳳座?”
我輕輕搖頭,“一登後位便成眾矢之的,我不必以身犯險。何況我若真有此意,胡蘊蓉早已視我為眼中釘,還能容我至今日?”
她笑,“我想姐姐也不會這樣魯莽。”
黃昏已至,幾重縱深的宮苑被明明滅滅的絹紅宮燈漸次點亮在燈火裏,燭火搖曳,幾樹豔色的茶花被光線化成一片漣漪嫣然的豔湖。燕宜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深處,“赤芍無禮卻恩寵漸深,連新來的瑃嬪與珝嬪也奈何不得呢。”我見她笑容寥落,亦不覺感觸,如今宮中出身王府的三嬪甚得玄淩愛寵,尤以瑃嬪與珝嬪為甚,如花開並蒂,一雙芳菲,瑛嬪江沁水雖則稍稍遜色,亦算是得意。然而即便如此,赤芍依舊深得玄淩眷顧,並未被冷落分毫。
然而,與瑛嬪同住的珝嬪卻曾悄悄說與我聽,“無人處常見瑛嬪垂淚呢,也不知是為什麽。”
我道:“大約是她家中還有父母,思念家人罷了。”
珝嬪卻搖頭,“初入宮時也未見她思念家人啊,如今反倒難過了。”
珝嬪出身清河王府,本是王府中極出挑的歌女。玉隱曾向我笑言,“雖然王爺無心於他人,然而采芷的相貌在王府侍女中堪當第一,我倒不能不防著,正好趁此機會送入宮來。”
我微微詫異,“你一向在府裏治下極嚴,想必采芷即便在王府也不敢如何。”
玉隱似笑非笑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趁著要挑人入宮的方便,我便求著王爺做主把幾個有姿色的女孩子配了人家或者打發了出府。縱然王爺無心,這些女孩子大了,仗著是王府的老人,又有幾分姿色,難保不起什麽心思。有一個尤靜嫻在府裏也夠了”
我不覺道:“王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何必這樣不放心。”
她麵色微微一沉,看向我的眼神不免有些哀怨之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王爺的性子的,隻是我自己不放心罷了。”
我自悔這話說得莽撞,叫她多心了。正待拿話岔開,抬眼卻見她已是如常安靜和氣的樣子,倒叫我疑心方才是錯認了她的怨艾了,於是道:“你一向不把尤靜嫻放在心上,也說王爺不大理會她,如今怎麽倒上心了。”
玉隱微一沉吟,“王爺雖不喜歡她,然而她到底出身世家,頗識詩書,有時能與王爺攀談幾句。”她微有憾色,“終究是我讀書不多,在這些上吃虧了。”
於是玉隱把采芷更名為“含芷”,順勢送入宮來。珝嬪不知其中緣故,隻當報答當年玄清收留之恩,倒也願意和我這位清河王側妃的姐姐親近。
我這番心思一動,燕宜猶是靜靜坐著,我曉得昔年的事是玄淩叫她傷了心,她的一腔赤誠生生被冰水覆滅,然而再覆滅,她對玄淩的心腸終是熱的。因愛,才生哀怨。
我勸解了幾句,隻得告辭,扶著槿汐的手在上林苑行走了良久,心思猶被燕宜淒清的身影牽絆不已。上林苑夜風寂寂,吹得滿苑枝頭殘葉簌簌發顫,冬來寒意襲人,也生了蕭條之意。我緊一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足下加快了腳步。有幽幽一縷泣音如脈,緩緩逼入耳中,我疑惑,“這麽晚了,是誰在哭?”
小允子忙打了燈上前趨看,過了一盞茶時分,卻見小允子引了一人過來,身段窈窕,麗姿含春,不是瑛嬪又是誰?我見她穿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錦長衣,身形略微有些單薄。想是在寒風中哭得久了,鼻尖凍得通紅,一雙妙目也微微紅腫著。瑛嬪見是我,嚇得一怔,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方才想起要行禮。
我一眼瞥見她係在衣襟上的絹子已濕了一片,於是壓住心底的疑惑,關切道:“天寒地凍的,怎麽瑛嬪妹妹一人在這裏哭?”
她身子輕輕一縮,怯怯道:“嬪妾不敢在宮中哭泣。”
我見她如此欲蓋彌彰,愈加溫和道:“快到年下了,妹妹可是想家了?”我轉身吩咐槿汐,“等下著人去回皇上,就說瑛嬪身子不適,請她家裏人來看看。”槿汐答應了一聲,我笑問瑛嬪:“本宮擅作主張,不知瑛嬪可還願意?”
瑛嬪慌忙跪下,“多謝淑妃娘娘厚愛。嬪妾福薄,父母去世,家中已無親眷,所以才被德太妃從府裏挑了送入宮來。”
“哦?”我長眉微挑,“既不是思念家人,本宮卻不知瑛嬪為何傷心了?皇上對妹妹聖眷頗隆,難不成有人為難你麽?有什麽委屈隻管和本宮說就是。”
她微一躊躇,套著米珠團壽金護甲的手指微微發顫,輕聲道:“昨夜鳳鸞春恩車接了瑃嬪去。”
我的目光落在她煙籠寒水似的眉眼間,忽而笑道:“宮中嬪妃眾多,皇上難免不能兼顧。妹妹須得自己寬心才是,莫要為此傷心吃醋,反倒叫人閑話妹妹小氣。”
她抬眸望我一眼,小聲道:“娘娘不怪罪?”
我輕輕一笑,“你我都是女子,難免有相思吃醋傷心的時候,本宮亦不能避免,何必苛責於你。”我唇際的笑意逐漸意味深長,“隻是這點心思自己須得會克製,若輕易落淚被人知曉,是禍不是福。”
她眼中有晶亮的淚意一閃,旋即屈膝,“嬪妾謹遵娘娘教誨。”
她怯怯告退,我凝視她離去的身影,半晌不語。小允子笑道:“瑛嬪小主可真是夠直腸子的,連這等吃醋慪氣的事也說出來,可見娘娘德高望重,她不敢撒謊欺瞞。”
我隻瞧著小允子笑,槿汐道:“奴婢瞧瑛嬪這是推諉之詞。”
“她已無家人,這一哭必定不是思鄉,皇上喜歡她們三個,素日不是接了她便是瑃嬪和珝嬪,她也不算失寵,要哭何必等到今日。”
槿汐道:“是。妃嬪嫉妒的罪名不小,她情願冒險受責也不願說出真相,可見那個真相帶來的罪責遠比嫉妒之罪要大得多。”
我頷首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何必追究到底,隻要她自己不行差踏錯就是。”我見小允子訕訕的,便道:“如今已是掌事內監了,凡事別想著奉承本宮為先,多跟槿汐學著點。”
小允子恭恭敬敬答了聲“是”,便引著我回宮。回柔儀殿的路必得經過儀元殿,我掰著指頭算道:“這個時辰,皇上應該翻了牌子了。”
小允子道:“是。這幾日多是灩嬪、榮嬪、瑃嬪、珝嬪和瑛嬪幾位小主。”
話音未落,卻見儀元殿下立著一名宮裝女子,見我遠遠已經屈膝,“嬪妾給淑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我仔細一看,卻是珝嬪。我見鳳鸞春恩車便停在她身後,不由問道:“夜黑風高的,你怎麽站在這裏?仔細吹壞了身子。”
珝嬪望一眼儀元殿,不無害怕地道:“嬪妾奉旨而來,不巧大殿下正在裏麵,李公公說皇上正生氣呢,叫嬪妾先別上去。”
話音未落,已聽玄淩的聲音直貫入耳,“朕要你背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你背得倒是很流利,想是費了一番功夫;朕問你什麽是垂衣拱手而治,你也曉得是治政不費力。可朕問你太宗如何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你隻曉得將這篇文章裏的死背與朕聽。唐太宗善於納諫,聽了魏征這篇文章的諫言難道不是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一種法子麽?你隻知死讀書,卻不曉得舉一反三,難道你在書房師傅也不曾講過太宗的德政?”
皇長子的聲音怯怯的,“《貞觀政要》已經講過了,母後也叫兒臣細細讀過。”
玄淩連連冷笑,“你師傅和你母後倒勤謹,你卻混賬憊懶,你五歲上書房,如今也十年多了,竟不知將書都讀到哪裏去了?朕記得你前兩年還能將《貞觀政要》背出好些來,如今竟全渾忘了?虧得你師傅好耐性,若換做朕,在書房看你一天便能氣死!”
皇長子大約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想是息怒,是你不讓朕安生半刻!你是朕的長子,朕不求你建功立業為君父分憂,但求你能為你幾個幼弟做個讀書的榜樣,好讓朕少操心些!你卻偏偏做出這許多不成器的樣子來!”
風大,玄淩的聲音遠遠傳下,連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隱約有怒氣蓬盛。珝嬪入宮未久,不曾見過玄淩盛怒之景,不覺有些瑟縮,惶然地看著我。我微微一笑,“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似王爺這般隨和無拘。”
珝嬪溫婉一笑,“王爺還沒有孩子,他日若有,愛子情切起來隻怕比皇上還要管教得緊呢。”
我聞得“孩子”兩字,心頭突地一跳,臉上熱辣辣的,連寒風撲麵也不自覺。再抬頭時,已見皇長子滿麵頹喪地踅了出來。玄淩的怒喝猶被風聲拖出長長的尾音,“這三天好好把這文章讀通,再不知文義,便不要來見朕!”
皇長子見了我與珝嬪,不免滿麵通紅,忙低頭拱手道:“淑母妃好,珝母妃好。”
珝嬪與皇長子年齡相仿,受他如此之禮不禁紅了臉,怯怯退開兩步。我笑道:“你雖年輕,但長幼之序擱在那裏,受皇長子一禮也無妨。”珝嬪這才安心受禮,我道:“你也等了許久,趕緊進去吧。皇上正在氣頭上,謹記言語溫柔。”
珝嬪點一點頭,忙進去了。
我瞧著予漓,他已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因養在皇後膝下,言行被調教得十分守禮。他的長相本不俗氣,一襲藍狐滾邊墨色裘袍華色出眾,更添他天潢貴胄之氣度。然而他自幼被約束甚嚴,不免神色拘謹,眸中亦無半分熠熠神采,此時此刻,更多了幾分頹喪之色。我伸手撣一撣他肩上的風毛,好言安慰道:“你父皇在氣頭上,難免話說得重些,你別往心裏去。父子終究是父子,過兩日又好了。”
予漓低聲答道:“是。多謝淑母妃關懷。”
我溫和道:“天色已晚,你還要出宮回王府,夜路難行,趕緊回去吧。”
他愈加低頭,幾乎要將臉埋進衣服裏,“母後還在宮裏等著問我的功課。”
我微微吃驚,“已經這麽晚了,明*****什麽時辰起來上書房?”
“寅時三刻。”
我驚覺,“寅時三刻?天還墨黑,你每日隻睡這幾個時辰麽?”
“母後常說笨鳥先飛,我比不得別人聰明,便要比別人勤奮,所以要日夜苦讀。”
我歎息道:“皇後希望你爭氣是不錯,可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我笑看他,“聽你父皇說已經在給你物色王妃了,早日成家立業,有人照顧你也好。”
予漓聞言並無喜色,“母後說兒臣年紀還小,讀書要緊,不要兒女情長分了心愈加叫父皇生氣。”
我隻得道:“皇後養育你辛苦,你且聽她的吧。”
我轉身待走,卻聽予漓低低喚我,“淑母妃請留步。”
我溫言道:“還有什麽事?”
他抬頭,眸中有懇切的溫意,“聽聞母妃得享哀榮是淑母妃的好意,兒臣未能親自登殿感謝已是不孝,今日便在此謝過。”
我一怔,才想起他所指的母妃乃是他生母愨妃,不覺笑道:“你是皇上長子,你生母又去世得早,有這份哀榮也是應當的,你不必謝我。”
他的神情沉鬱下去,好似這個時節的天氣,“母妃死得不明不白,多年來流言蜚語不絕,連父皇也不憐惜。兒臣這個做兒子的無能為力,今日得以如此,也是得淑母妃之福才能盡自己的一點孝心。”
予漓深深一鞠到底,我忙攔住道:“這原不是我一個人的心意,皇後是你的嫡母,也是她允準的。”
予漓唇角勉強一揚,苦笑道:“母後待我確實不薄,但她一直認為母妃言行失矩,連提也不許我提,又怎會為母妃身後之事著想,淑母妃不必安慰我了。”他拱手,低聲道:“夜寒,淑母妃當心。兒臣告退了。”
愨妃早亡,予漓不得父親疼愛,皇後教導又嚴格。雖是長子,然而十餘年來便他生活得壓抑而自製,並不曾真正高興過,何曾還是當年在棠梨宮前要我折花哄他的無憂孩童。我望著他離去時微躬的身影,不覺輕輕歎了一口氣。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3庭院芳菲次第開

這一年的冬日,便這樣寂寂過去了。然而這寂寂,也不過是湖麵浮波而已。素來選秀唯有皇後才能陪伴皇帝前往雲意殿,其餘妃嬪一概不得前往,也是尊崇皇後母儀天下之意。然而這一次的選秀,玄淩卻是早早知會與我,定要陪同前去,“皇後坐在那裏隻是個擺設,朕還是要聽聽你的意思。”
皇後早被冷落,後宮之事皆由我一手安置,我本不欲拒絕,於是沉吟道:“皇後娘娘自然是要去的,隻是祖製所定嬪妃不得陪同選秀,臣妾去了言官必要多事,好好的又要被人議論。不如皇上請貴妃與德妃姐姐一同前往,既是後妃一心的意思,也省得言官隻看著臣妾一人。”
玄淩頷首笑道:“也好。終究皇後隻看著便成,無須拿主意。”
我盈然望著他,“臣妾曉得,自然要先為皇長子挑選賢內助,再為皇上物色佳麗。”
為著選秀一事,我與貴妃、德妃早早便預備起來。其實人人心中有數,宮中年輕一輩裏已有灩嬪、榮嬪、瑃嬪、珝嬪、瑛嬪五人姹紫嫣紅,平分春色,此次重在為皇長子選定正妃,所以條件格外嚴苛。太後又特特將我與德妃、貴妃喚去再三囑咐,選秀之事當慎重待之,務必要為皇長子選定一位端莊持重的好女子為妻。又道選正妃是要重德不重色,不必隻看是否美貌,更要留意言行舉止種種,此外還得選幾個德才兼備的良家子在皇帝身邊,斷斷不能再出安鸝容與傅如吟這般人物。
這一日玉嬈入宮來陪我,正閑話間,我忽地想起一事,便問她:“九王待你可好?”玉嬈紅暈暈頰,笑著以團扇掩麵,“來來去去就問人家這些,也不怕煩?”
我“撲哧”笑道:“我是你姐姐,怕什麽。”
玉嬈含羞點頭,“很好很好。”
花宜在旁忍不住笑道:“很好便夠了,王妃何須要說‘很好很好’,生怕人不知道王爺疼王妃呢。其實滿宮裏誰不知道,王妃每每入宮,都是王爺親自送到宮門前的,到哪裏都是出雙入對。”
玉嬈笑著掩麵,向我道:“姐姐不掌這壞丫頭的嘴我便不依,油嘴滑舌地討人嫌。”
我笑著攔下她,打發了花宜出去,方悄悄道:“你與王爺成婚半年多了,既是夫妻恩愛,為何還不見動靜?”
玉嬈一愣,才明白過來我話中所指,“呀”一聲捂住了臉,羞道:“我怎麽知道?玉隱姐姐和六王不是也沒動靜麽?”
我不便與她解釋玉隱與清的關係,隻道:“你且說你自己的。”
玉嬈滿麵緋紅,絞著衣帶道:“我真不知道。”
我不好再問,也不便再問,正好槿汐進來道:“莊敏夫人來看望娘娘。”
我與玉嬈對視一眼,心想蘊蓉甚少往我這裏來,此番前來也不知何意,更不欲怠慢,便起身迎出去,遠遠便笑吟吟道:“妹妹難得有這樣雅興。”
自皇後被冷落,蘊蓉春風得意,在衣飾上更著意於華貴莊重,今日一襲朱紫色貢緞外裳,繡宮妝樣式千葉攢金芙蓉,花蕊上皆綴了瑩亮水晶珠子,頸間一抹疊翠繁花絲錦中衫透出一絲春意,映著頭上一色赤金嵌朱紅瑪瑙的十二支景福長綿簪,行動間但聞環佩玲瓏之聲,整個人便似被籠在那一團金色的光暈中,叫人不敢逼視。相形之下,隻著一身煙霞紫吳錦長衣,佩白玉長簪的我倒像是位份在她之下的尋常妃嬪了。
蘊蓉一手牽過我手,細細打量我兩眼,方似笑非笑道:“姐姐穿得好簡素,難怪表哥總在我們麵前稱讚姐姐賢惠會持家,倒不似我一味喜愛奢華,不得表哥的眼緣。”
“哪有女子不愛豐麗多姿的?”玉嬈挽一挽手上的翠玉鐲子,悄悄笑道:“別說我大姐姐不敢,連我也不能呢。”
蘊蓉笑看她兩眼道:“這可是奇聞了,你們姐妹一位是當朝正一品淑妃,一位是親王側妃,四小姐更是九王府最最尊貴的正妃,怎麽連略略打扮些兒也不能呢。”
玉嬈輕輕搖了搖頭,朝著未央宮外掃了一眼,低聲道:“姐姐從甘露寺回來,宮裏的風言風語還少麽?連帶著我們也被人可以留心著。人言可畏,不能不忌憚些。”
蘊蓉的眼風瞬時往昭陽殿方向一揚,會意笑道:“她如今很不入表哥的眼,難免滿心不痛快,有些怨言也是人之常情。”她近前一些,道:“淑妃可是聽見什麽了?淑妃賢德,我卻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必要為淑妃姐姐分辯才是。”
我搖頭,歎道:“她是個多精明謹慎的人,哪裏能露出什麽不好聽的話來叫我們捉她的痛腳。罷了,都是些不相幹的人嘴裏說出的不相幹的話。”
蘊蓉微微頷首,隻是沉吟,“也是。”
我向她笑道:“妹妹難得出來走動,今日興致倒好。”
她“嗬——”地一笑,引過身後一名女子,“這是隨國公夫人的養女許怡人,姐姐瞧瞧可是個可人兒麽?”
那女子大約十五六歲年紀,容色嬌麗,是個極出色的美人兒,恭恭敬敬向我請了安。我隨口笑道:“難怪叫怡人,一見之下果然叫人覺著心曠神怡。可許了人家了嗎?”
蘊蓉微微偏轉了頭,看著許怡人的目光似在打量什麽精致得意的玩意兒似的,“怡人雖然不是隨國公嫡出的女兒,可是國公夫人把她自幼收在身邊,養得跟掌上明珠似的,一樣的尊貴,怎肯隨意許人呢?”
我隱隱猜到她的來意,稍稍繃住笑意,盈盈看向她道:“妹妹最是古道熱腸的,可是為許小姐相中什麽人家了麽?”
蘊蓉曼步至庭下,隨手折下一朵雪白香花,道:“好花也得種在淑妃姐姐的宮苑裏才開得豔,若隨手栽在什麽窮家小戶裏,怎會有這樣好顏色?既然姐姐都覺得怡人叫人心曠神怡,不如就讓這朵好花在姐姐調教下開在宮裏吧,也叫看見的人都能賞心悅目。”我正沉吟,她已牢牢將目光迫在我臉上,“怡人與本宮性情相投,本宮也想宮裏多個作伴的人。若姐姐覺得怡人不配入選不適合侍奉皇上,讓她在我身邊伺候也可。”說罷,隻調弄著指尖香花,再不看我。
怡人盈然拜倒,“奴婢蠢笨,能侍奉夫人左右已經萬幸,怎敢高攀入選宮中侍奉皇上。”
我在轉瞬之間已定下心意,不覺含笑,“妹妹是直心腸的人,這點最難得。怡人既與妹妹性情相投,又是隨國公夫人的掌上明珠,我想大選之日,必定能得到皇上的注目。”徐徐上前折下一朵粉色香花別在怡人如雲的青絲間,“妹妹就如此花有色有香,定然能得到陛下的鍾愛。妹妹既與莊敏夫人親近,便是和本宮親近,有空多來柔儀殿走走也好。”
胡蘊蓉唇角微揚,眉色勝春,“有淑妃這番話,我也能安心了。”她仰首看一看如金日光,“天色不早,我也要去向太後請安,先告辭了。”
我殷殷送至儀門下,方與玉嬈攜手進來。玉嬈捧了盞清茶給我,托腮道:“大選還未開始,她就急著往宮裏張羅自己的人了。”
我吹一吹茶水,道:“年老色衰,是女人都會怕,怎能不為自己安排後著。”我擱下茶盞,伸手撫一撫眼角,“連我每日晨起也會發覺自己今晨容顏老於昨日,在宮裏,色衰便是愛弛,不怪她要未雨綢繆起來。何況在這宮裏,防人不夠,還得有自己的人,盡管這自己人未必可信,甚至會有倒戈相向的一天。可是多一雙眼睛看著多一張嘴幫襯著總是好的。皇後如此,我如此,她也如此,都是一樣的。”
玉嬈傍在我身邊,親昵道:“誰說姐姐老了,靠得這樣近我也看不出一絲細紋來。”
我挽過一縷發絲細看,“青絲未白,心境已老,都是一樣的。”
她依著我的手臂,蹙眉道:“姐姐不怕老,心急的人才怕老。她哪裏隻是為自己的後路未雨綢繆,皇後失寵許久,她這個做表妹難免得隴望蜀。如今姐姐位高權重,若她真有爭奪後位之心,倒是不能不防,隻怕來日會視姐姐為登上後位的絆腳石呢。”
我感知她的憂心,拍一拍她的手臂欣慰道:“做了王妃心思也細致明白了許多,你不用擔心我。”
她點頭,“好在她這人心思倒直,沒那麽多拐彎抹角的。隻是那個許怡人像是看著有心思極機靈的,否則胡蘊蓉也不必走這一遭一定要許她入宮。”她又道,“今日那個許怡人的事,姐姐原可不必答應她,或者推說皇上定奪就是。”
我抿了一口茶水,“在宮裏心思直的人自然吃虧些,可她卻不一樣。她的身份是越說得直接皇上越肯接受,無往不利。方才我若不答允,她自然會直接領了許怡人去見皇上,雖說有些不合規矩,但她未必做不出來。何況,皇上對美人是來者不拒的,又不肯拂她的麵子。”
玉隱腳尖點著地下一盆盛開的珠紅杜鵑,細密的花瓣映著她緋紅的金絲蝴蝶雲鞋,一色的春意穠豔。她口中道:“她也原可自己帶了許怡人去,何必要姐姐幫襯她?如今答允了她,那日大選這許怡人就十拿九穩地進來做她的臂膀了。”
“如今是什麽時候,皇後雖說失勢,卻也不曾兵敗如山倒,她何必這樣去點眼惹人非議?倒累得許怡人受人矚目,得寵了也未必長久。”茶水的清馨彌漫在唇齒間,餘香滿口,“好茶”,我忽而明媚一笑,“何況,我方才答允她什麽了?”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4名花傾國兩相歡

這一廂許怡人之事才興起來,皇後這邊卻已在為皇長子的婚事先挑人了。
彼時正是百初開的時節,而鳳儀宮地氣和暖,牡丹開得最早最好,自然是豔冠群芳。這一日午後春光醺暖,連殿前芳渚上一雙鴛鴦也伴著沙暖慵睡,我斜倚在紫檀床上拍著靈犀午睡,眼看著垂珠簾帳白茫茫低垂散出熠熠柔光,不覺也生出幾分慵怠之意。正睡意朦朧間,卻聽小允子進來悄悄站在了身邊。我聽得他良久無語,亦懶得睜眼,隻道:“說罷。”
小允子陪笑道:“擾了娘娘清眠,皇後宮裏傳話來,說是請娘娘賞牡丹呢。”我未應聲,他自己接口說了下去,“其實名為賞牡丹,不過是替皇長子先相看正妃罷了。何況再相看,也不過是他們朱家的八小姐罷了。”
朱氏一門自太後起已有三位後宮之主,自然不甘權位旁落。隻可惜朱氏自皇後姊妹之後再無出類拔萃之女,更兼連連夭亡數位未出閣的小姐,如今最年長的八小姐乃是皇後堂兄的小女兒,不過十四而已。若非皇後在選秀之日已無擇定之權,更無力置喙,又何須這般費盡心思。更何況,親上加親之舉,也能保她後位安穩。
小允子道:“娘娘不去也罷,什麽要緊事呢。無論她心裏看中誰,終究選秀那日,皇上還是要聽您的意思。”
我緩緩起身,撥開重重簾帳,淡淡道:“叫槿汐進來伺候梳洗。”我瞥他一眼,“皇後是中宮之主,太後至親。切記,謹言。”小允子忙忙垂首,不敢再說話。
還未入鳳儀宮宮苑,遠遠便聽得笑語盈盈,如斛珠傾落,異常熱鬧。我問:“皇長子也在麽?”
宮門上一個小內監道:“回淑妃娘娘的話,皇長子已在了。”
皇後病中喜靜,這些日子來鳳儀宮一直冷冷清清,這樣熱鬧倒是極難得的。隻見滿苑衣香鬢影,鶯聲燕囀,人麵春花相映輝然。這般春光可人,皇長子卻隻枯坐在皇後身側,滿麵恭順,卻不見他抬眼細賞。皇後含笑看著眼前十數佳麗,再瞥一眼皇長子神情,不覺微微蹙眉,旋即含笑道:“皇兒可有中意的女子?”
皇長子抬頭迅疾掃了一眼,忙又低頭道:“母後慈愛,有母後做主即可。”
皇後伸手撫一撫皇長子衣襟上的團福蛟紋,溫言道:“你自己放出眼光來挑,若看中了哪一個,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長大了,母後隻為你安排,不為你做主。”
皇長子愈加低頭,一轉臉瞧見我,如逢大赦一般站起身來,“淑母妃萬安。”
眾人聞得聲音,皆停止了嬉笑,一一跪在皇長子身後,誠惶誠恐,“淑妃娘娘萬福金安。”此中唯有一人遠遠站在後麵,亦未行初見嬪妃的跪拜大禮,隻屈膝一蹲算是見禮。我見她神色倨傲,衣飾亦十分出挑,遠勝諸人,心中已經有數,隻作不見而已。
皇後取過茶盞抿了一口,淡淡道:“尋常相見而已,不必行這樣大禮。”
我和顏悅色道:“起來吧。今日初次相見,來日雲意殿選秀,與諸位小姐還有相見之日呢。”說罷含笑看著皇長子,“皇長子愈發長高了。”
皇後意在正妃之選,隻邀請了我與德妃來應景。不過片刻德妃便已到了,趁皇後不見,悄悄笑道:“拉了我們在,來日說起來皇長子看中了哪一位,也好拉上我們說嘴,那是皇長子自己的意思挑中的,不是她說了算,就連咱們也是中意的。”
我隻吟吟一笑,微微搖頭不語。
此刻一後二妃皆已入座。皇後亦吩咐十數女子一一坐下,“今春鳳儀宮的牡丹開得早,恰好又逢選秀之年,當真是好兆頭。今日邀請各位入宮,一來是賞花,二來也是彼此親近之意。”說罷又看我與德妃,“今日來的幾位小姐,無一不是出身公卿的大家閨秀,又是這批秀女中最出挑的,容色既美,又識詩書,舉止端莊。皇上曾向本宮說起,今年選秀,是重在為皇長子選位正妃。淑妃寵冠後宮,自己又有著皇子,就當為來日三殿下選正妃試試手吧。”
言下之意,皇長子挑不入眼的才會放進宮裏封為低等宮嬪,且有寵冠後宮的淑妃,新人們前途如何,茫然未卜,自然不如成為皇子正妃穩當。
話音未落,眾位女子看向皇長子的眼風也仿佛被春風染上了嬌豔欲滴之色。皇後微微一笑,隻作不覺,一一介紹過去,被言中的女子便含羞行禮,趁著行禮的間隙一個俏生生的眼風便遞了過去。待到最末一個時,皇後的語氣已帶了微不可覺的鄭重,“這是太學禮官朱衡銘——也是你堂舅舅的幼女,家中排序第八,你也該叫她‘表妹’。”
我冷眼瞧過去,正是方才神情倨傲不願行跪禮的女子,此刻也依舊是淡淡的樣子,像極了皇後平時那股冷淡端莊的神氣。隻是,她並不是十分美麗的女子,淺芽黃色盛裝之下,原本俏麗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矜持的氣息襯得黯淡了三分。
皇長子依言稱呼:“表妹”
聽見予漓的話,她亦隻是欠身,“臣女小字茜葳。”
皇長子頷首為禮,再不多言。朱茜葳細白的牙齒微一咬唇,也別過臉不再說話了。德妃所到之處必帶朧月,此時朧月早已悶了,見茜葳裙上繡著的東方曉色一般的滴露牡丹繡得十分精致,不覺玩興大盛,伸手撫了一下,吃吃笑道:“這花和母後宮中的牡丹一樣好看呢。”
朱茜葳笑不露齒,異常端莊,“多謝帝姬誇獎。”雙手輕輕一翻,仿如不經意般把朧月撫摸過的地方悄悄撣了一下。德妃眼見已是眉頭微蹙,挈過朧月的手笑道:“那邊幾朵‘玉版白’開得好,母妃帶你去看。”
我心下亦生不悅,皇後耳聰目明,如何不覺,旋即笑道:“今年本宮宮中的魏紫開得最好,諸位盡可自行觀賞。”
眾人聞言散去,皇長子一襲秋香色長袍佇足花前,正是最矜貴的名品姚黃,金燦燦的花朵開得繁複錯落,每一朵皆如玉盤大,姿態巍然,凝露含香,恰似一輪旭日初升。皇後揚一揚臉,茜葳起身捧了一碟果子上前,道:“聽說殿下喜食薑香梅子,臣女特來進與殿下。”
暖風熏得人醉,秋香色長袍的皇長子與芽黃衣衫的茜葳並肩立於金色耀目的花朵之側,宛如一對璧人。
皇長子拈過一枚,淡淡笑道:“也說不上喜歡,隻是母後說梅子生津止渴,薑能暖胃,所以製成果子要我多食。”
茜葳正色道:“皇後是為殿下身子著想,殿下應該聽從皇後之意。”說罷又雙手奉上一枚。
皇長子不置可否,隻看著朧月撲蝶追燕、輕嗅花香的身影,道:“你似乎不喜歡小孩子。”
茜葳蹙眉道:“小孩子總是頑皮不懂事,我們做大人的無須計較,也不必理會他們。臣女這身衣裙是為覲見殿下特意所製,若讓人碰壞了可怎麽好?”
皇長子聞言一笑,接過茜葳手中的果子喚朧月,“綰綰過來。”說罷摟過朧月,“這些薑香梅子是你最愛,都給你罷。”
朧月歡喜一笑,牽著皇長子的手道:“大皇兄最疼朧月了。”茜葳臉上紅白不定,隻好別過臉去再不做聲。
我笑向皇後道:“大約我們在這裏,孩子們也會不自在。”
皇後微微頷首,“外頭起風了,淑妃陪本宮進去更衣吧。”
我才要應聲,朧月卻跑來牽我的手,嘟嘴道:“母妃不見了,淑母妃陪我去找找吧。”我環顧左右,果然不見德妃蹤影,皇後亦不欲為難,道:“你去吧。”
才轉了一周,已見德妃從儀門外進來,我便問:“怎麽出去了也不說一聲?幸好皇後未曾怪罪。”
德妃“嗤”地一笑,“她心心念念在朱氏的榮華富貴上,怎麽會理會咱們。”她笑道:“鳳儀宮悶得緊,也沒咱們的事,不如去上林苑逛逛,那邊的牡丹花也開得極好呢。”她瞥見皇長子與朱茜葳悶悶相對,身旁一幹女子或拉他賞花,或與他說話,不由道:“皇長子很不自在呢。綰綰,你去拉大皇兄去沉香亭賞花,告訴他那裏的牡丹花亦開得好。”
朧月點點頭,“我也瞧大皇兄被鬧得頭疼,哪裏能賞花呢。”說罷,歡歡喜喜去了。
憑欄而望,繁花錦繡裏重重宮闕的飛簷翹角宛如印在五色迷離上的影。我看著圍著皇長子極盡妍態的女子,如此天家富貴,如何不叫人心醉神迷。
說是去上林苑,太液池夾岸桃花敷水開,輕紅飛亂於黃綠不勻的柳色卻牽不住德妃一絲賞玩的雅興。我素知她不是莽撞之人,便也不多問,隻隨她往沉香亭去。還未走近,便已聽得絲竹歌舞之聲悠揚,大約是有人錯了拍子,樂聲停了片刻,又再度響起。我循聲而去,見沉香亭畔一位玫瑰色春衫的女子正按歌起舞。她連轉了十幾個胡旋,複又停下,似有苦惱之色,便向樂師道:“我還轉不滿十六個胡旋,再來,再來!”
樂師好言勸道:“許小姐已練了一個中午了,也該歇歇了。”
那女子似是賭氣,“轉不滿十六個胡旋,我便不歇息。”
幾位樂師相視苦笑,隻得重撥絲弦。我輕輕一笑,喚道:“怡人妹妹。”她轉身看見是我,略帶些驚愕與尷尬,忙迎上前來,欠身行禮,“臣女偶然練些雕蟲小技,叫娘娘見笑了。”
她想是練得辛苦,滿麵通紅,嬌喘微微,額上沁出些晶亮的汗珠。我笑道:“你若想學胡旋舞,何不來問我?”
她愈加臉紅,垂首低眉道:“臣女怕打擾娘娘。”
我取下臂上金線曇花披帛交到德妃手中,向許怡人道:“平舉雙臂,手臂一定要直,但切忌過分用力,定要做到柔若無骨之態。足尖踮得高,深深吸氣,十六個胡旋轉完,一口氣正好吐完,氣息平順,才能做到輕盈完整。”說罷,我親自示範與她看。
許怡人極聰明,不過三四次便學得很好,她驚喜不已,“請娘娘收臣女做弟子吧。有娘娘教導,臣女便不會學得這般吃力了。”
我忙道:“怡人妹妹是隨國公的千金,怎麽好委屈做本宮的習舞弟子,那是萬萬不可的。”
怡人神色一黯,似生了委屈之意。德妃見機知意,笑著嗔我道:“那有什麽要緊,你是舞中國手,怡人妹妹又誠心求教,兩人既然投緣,何不成全這段佳話。”
怡人喜不自勝道:“還請娘娘多指教才是。”
我忙扶住她,笑吟吟道:“妹妹有莊敏夫人幫襯,入宮自是情理之中,學舞也能為妹妹博得皇上青睞。”
怡人忙垂首道:“臣女不敢這樣想。”
我挽住她的手,推心置腹,“你現下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也要教你,免得你白費辛苦。——這胡旋舞你不學也罷,皇上已有半年多愛不看這舞了,一看便道頭暈眼花得緊。”
怡人微微吃驚,“皇上從前不是極喜歡胡旋舞麽?”
“那是從前,我不妨告訴你,自安氏以五石散毒害皇上之後,皇上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其實是差了許多。雖然也常常笙歌夜宴,但並未上心去看。瑛嬪是最擅胡旋舞的,如今也不大跳了,改跳了竹枝舞。其實皇上偶爾得空,不過是在幾位年輕的嬪妃那裏消磨辰光,也極少看旁人的舞了。”
怡人微見驚疑之色,德妃笑道:“皇上最常和淑妃在一起,自然是淑妃最知皇上喜好,不信你可去問問身邊樂師,淑妃最擅驚鴻舞,是否也許久不舞了。”
見幾位樂師紛紛頷首,怡人麵上漸顯沮喪之色。德妃笑向我道:“不過再怎麽說,終究是新寵不敵舊愛的。你雖然不舞,皇上對你還是愛重逾常,瑛嬪、珝嬪、榮嬪幾個再如何能歌善舞、騎射彈唱,終究也不過是嬪位罷了。皇上也是一時新鮮勁,勁頭過了,再加上新選宮嬪進來,她們幾個也不過和在冷宮裏一般熬日子罷了。”
我急忙看了德妃一眼,笑著掩飾過去,“德妃姐姐說笑罷了,妹妹別往心裏去。何況即便這樣的事宮裏年年有,也斷不會落到妹妹這般豪門閨秀身上。”
怡人緩緩憑欄坐下,唇角悄然漫上一縷愁苦之意,隻是望著一叢深色牡丹沉思不已。
德妃自悔失言,忙拉住我道:“出來這樣久,皇後必定尋我們了。我也想看看,今日為皇長子相看正妃,是哪家的小姐最合人意呢。”
我挽過煙翠披帛,搖頭道:“罷了罷了,那些所謂千金自恃身份高貴,十分倨傲,皇長子喜歡溫柔和順的女子,隻怕都看不入眼呢。”
我與德妃邊行邊言,漸漸行得遠了。大約一柱香過去,我與德妃複又回轉來,一灣碧水迤邐如綢繞沉香亭而過,水聲淙淙如鳴琴。兩邊花木葳蕤,芳草青鬱,幾位樂師已經散了,唯見沉香亭前麵的幾大叢牡丹,映著一身玫瑰色的許怡人,開得明豔欲燃。
立於叢叢佳木之後,德妃望著遠處,忽而展顏笑了,“朧月真是個乖巧的孩子。”
春日的陽光帶著薄薄暖意,有透明的淡金色,拂過沉香亭四角飛起的碧色琉璃瓦,拂過叢叢雍容牡丹,細碎地灑在一對男女身上。
朧月好奇道:“這花的顏色怎麽和早晨母妃帶我來時不一樣了?”
予漓一時答不上來,不免踟躕。怡人握著朧月的手,溫柔細語,“此花喚作‘美人麵’,朝則深紅,午則深碧,暮則深黃,夜則粉白,晝夜之內,香豔各異。豈非像美人麵孔,一日多變,嬉笑怒罵,喜嗔皆宜。”
朧月知道怡人喜歡自己,抬手指一指她麵龐,笑道:“姊姊便是美人麵孔。”怡人麵色緋紅,朧月愈加不依不饒,“大皇兄說是不是?”
予漓微微含笑,“名花傾國兩相歡。”
沉香亭畔牡丹芍藥花開繽紛,衣衫輕盈拂過猶有餘香。那股清甜氣味,即便我與德妃遙遙遠立亦能聞到。
芳草如茵,遺鈿猶帶落蕊甜香,鬱鬱芳芳,是方才怡人習舞時自雲髻間落下的。予漓俯身拾起一枚,“是不是你的?”
怡人含羞點頭,伸手取過。予漓道:“這花鈿上的珠子倒貴重,隻是式樣是乾元初年的老樣子了,誰給你的?”
“是莊敏夫人。”怡人愈加麵紅,囁嚅著答,“妾身本就粗笨,戴什麽式樣的都不要緊。”
予漓隨手折下一朵“美人麵”簪在她鬢邊,“宮中不會為牡丹取‘美人麵’這樣風雅的名字,可是因為你,我會記得這花喚作‘美人麵’。”他柔聲詢問,“你叫什麽名字?”
怡人仰起姣好的麵龐,含羞帶怯,“殿下,臣女是今屆秀女許怡人。”
牡丹雍容的花盤慵慵欲墜,每一朵的花瓣都重重疊疊如若絹綃輕盈,花香浮漾,染上了春衫裙裾,亦染上了相對而視的兩人的麵龐。
我唇角輕揚,對著一樣笑意輕綻的德妃道:“許怡人真正乖巧。”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5沉香亭外倚欄杆

這幾日細雨霏霏,空氣裏彌漫著帶著花香青草氣味的潮濕氣息,大捧大捧的桃花沾雨欲濕,漸漸盛放到極致,透出欲仙欲死的繾綣奇香。我自儀元殿為玄淩送了枸杞桃花羹回來,豁然聞得這樣鋪天匝地的濕潤香氣,不覺閉目沉醉,卻聽得輕輕一聲喚,“淑母妃。”
我睜眸一望,上林苑沉香亭側,正是舉傘獨立雨中的予漓。
我溫婉笑道:“殿下雨中賞景,頗有雅興。”
他頗為躊躇,似有話要說。片刻,隻道:“母妃可是從父皇處來麽?父皇今日心情可好?”
“雨天人易煩悶,何況案頭堆積如山。”
他陪笑,似有些擔憂,“有母妃幫忙看閱奏章,妙語連珠,想必父皇不會煩悶。”
我見他欲語還休,不覺想起方才玄淩所言,“予漓這孩子這幾日請安來得勤,總像有什麽話要說卻不敢說似的。”
我當時便笑,“兒子來盡孝心皇上還猶疑,皇長子是純孝之人。”
玄淩一嗤,“朕倒這樣想,隻是見不得他那優柔寡斷的樣子。”
我抬頭見予漓微鎖的烏眉,其實他溫和得有點懦弱的性子是很像他的母妃的。我正欲說話,一眼瞧見他擎著的傘是淡淡櫻色底子的油紙傘,上麵是疏疏落的寫意山水,橫刺裏一枝玫瑰含露欲滴婉孌而出,極是動人。留心瞧去,那工筆手法偏於纖弱,並非宮中畫師的手筆。
我心念一動,於是溫言道:“皇上最近總誇讚你常去請安的孝心,說殿下是要成家立室的人了,懂事許多。”
他眉間一鬆,“父皇難得誇讚我。”他停一停,試探著道:“兒臣對選秀一事不甚了解,想請教淑母妃。”
“殿下但說無妨。”
“選秀那日,選秀那日……是否兒臣選中了哪位秀女即可?”
“自然不是。”我含笑看他,“身在帝王家,亦不可廢了父母之命,自然是要皇上與皇後做主。”
他目光一黯,低聲道:“如果兒臣挑選的人母後不中意呢?”
“天子一言九鼎。”我隻含了溫和的笑意看他,“殿下似乎已經有了意中人。”見他慌忙搖頭,我故意道:“可是朱家八小姐?親上加親,那皇後自是樂見其成的。”
予漓聳一聳眉心,“淑母妃一向善解人意,莫拿兒臣取笑。”他想一想,“父皇是天子,此次選秀自然是父皇先擇人選充斥掖庭。”
我心中好笑,抬眼看一看滿目桃花琳琅,“此次選秀重在為殿下選妃,掖庭人選等殿下中意後再說。所以那日殿下也忙,既得顧著自己放出眼光來挑,更要顧著看皇上皇後眉眼間的意思,再決定將手中玉如意交給哪家小姐。”
予漓神色一怯,“兒臣自知愚笨,一定會顧此失彼。萬一父皇不中意……”他眸中漸漸流露焦灼的神氣,仿佛很不安心。
“選妃是一輩子的事。雖然天家多妻妾,可要找一個既明理又可心意的人白頭廝守,主理家事亦不容易。其實皇上也向本宮提過,選妃之事終究要看殿下您自己的意思,否則皇上再如何中意,夫婦不合到底也成怨偶。皇上也知皇後心疼殿下,怕關心則亂,所以少叫皇後置喙此事,皇後才要事先安排殿下與各家閨秀見一見。皇後其實早為殿下指點迷津——‘若看中了哪一個,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長大了,母後隻為你安排,不為你做主。’那麽殿下若有自己的主意,何不先悄悄告訴了你父皇,也是殿下的孝心。”
予漓愈聽神色愈鬆弛,到了後來,眉梢眼角幾乎要飛起來,滿盈盈地都是笑,“多謝淑母妃指教。”
“本宮何來指教,不過是鸚鵡學舌記得皇後娘娘的話罷了。倒是得提醒殿下,若殿下真有了意中人,悄悄地問問皇上的意思即可,若傳出任何風聲來,一來要議論殿下不自重,二來成與不成都落了人閑話。——殿下可是來日要身當大任之人。”
予漓一揖到底,“成與不成,兒臣都謝母妃一番照拂。兒臣自當銘記於心。”
我愈加笑得和婉,“你我一家人,倒說起這生分話來。本宮先走一步,沉香亭畔牡丹出眾,本宮祝願殿下能花好月圓。”
到了夜間,我正坐於內殿陪朧月把玩一把燒槽琵琶,那是先朝楊淑妃的愛物,收拾庫房時理了出來,那琵琶槽是些邏檀木製成,光亮可鑒,有金絲紅紋形成的兩隻鳳凰,弦是西越國所貢的淥水蠶絲製成,音色如新,婉轉玎玲。朧月素來心性跳脫,一見之下倒喜歡得緊,太後便賜了她,先叫放在我宮裏校弦。於是朧月夜夜手不離弦,到我這裏來撥弄幾下。
翠竹窗櫳下,霞影紗影影綽綽映著窗外一本新開的西府海棠。雨線漫漫,打在簷頭鐵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猶開著粉色的花,聲音清越。
朧月素來最愛聽雨聲,此時卻神情專注撥著琵琶,那是樂師謝金娘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簡單,在這雨夜聽來,卻隱隱有哀怨之調。我不覺笑道:“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朧月倒能深領琵琶幽怨之意。”
話一出口,隱隱覺得不祥。朧月正在學王安石的詩書,自然知道王昭君的典故,側首甜甜一笑,“人生樂在相知心,實在無須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我倒不意她是這樣想,便笑著喂了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濃,花宜上前又點上幾盞燈,將燈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燈花。卻聽一把聲音道:“燈花爆了,可是有什麽喜事麽?”
我轉首見是玄淩,笑容愈恬美,“皇上即將再得新寵,又是要做家翁的人了,如何不是喜事?”
玄淩“嗤”地一笑,“此次選秀重在為予漓選妃,宮嬪之事本是充數而已。若說起來,朕若成了家翁,你也要做人家姑,以後日日被人這樣稱呼,你怕不怕被喚老了?”
我撇一撇嘴,輕笑道:“臣妾哪裏配讓齊王妃稱呼‘家姑’呢?皇上與皇後才是正經的翁姑。”
玄淩刮一刮我的鼻子,笑意愈深,“愈加小孩子醋性了,也不怕朧月笑話。”
朧月“噗嗤”一笑,做了個鬼臉,自顧自撥著琵琶玩。
他推一推我,“見朕來了也不讓朕坐下,你可越來越霸道了。”我笑著啐他,不情願地讓一讓,他便靠著我在妃榻上坐下,“說起做家翁的事,有件事朕要聽聽你的意思。”
我隨手撿過一枚橘子剝著,口中仍不忘和他賭氣,“臣妾能拿什麽主意,聽著便是了。”玄淩摘下我挽發的玉牙梳,徐徐劃過我如緞的烏發,像要梳理什麽心事一般。“午後予漓來請安,說是看中了一個叫許怡人的秀女,想納她為妃。朕一打聽,是蘊蓉舉薦的人,偶爾會住她宮裏。”
我一怔,回頭看玄淩,“臣妾知道那個秀女,是隨國公的養女,人是極端正秀氣的。隻是……”我看他一眼,“蘊蓉妹妹曾告訴臣妾,要臣妾留她侍奉皇上。”
他“哦”了一聲,淡淡道:“蘊蓉有心了。”他略略有些生氣的樣子,“既然是蘊蓉為朕準備的人,予漓怎的看中了。這孩子確是不知好歹?”
我遞了一瓣橘子給他,輕聲細語,“這事蘊蓉隻和我提過,怕是皇上也不知道,皇長子如何得知?至多是機緣巧合罷了。”我抿嘴而笑,“難為了皇長子來和皇上說這番話呢,看來這許怡人確是有動人心處。”
玄淩若有所思,“也是,這孩子一向在朕麵前怯懦,如今敢來說這個話,倒也難得。”
我微微頷首,“皇上一直說皇長子氣性不佳,如今看來是很有些氣性的呢。果真男兒有賢妻是極要緊的。”
玄淩含笑,“如此說來,那許怡人當真不錯。若她能讓予漓有些氣性,朕倒是放心了。”
我忽然斂了笑意,猶豫道:“許小姐是蘊蓉為皇上準備的,怕她知道了要吃心呢。且前幾日皇後已為皇長子安排相看了十幾個最出挑的秀女,還有皇後母家的朱茜葳。”
玄淩輕哼一聲,很是不以為然,“相看不過是幌子罷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朱茜葳罷。朕已不許皇後過問選秀之事,可她還是費心不少。”
我溫言勸慰,“畢竟是皇後親自撫養長大了皇長子,母子情深。”
“朕也希望是母子情深,皇後隱約和朕提起,朱茜葳姿容雖不出眾,但性情十分和順。”
朧月聞聲轉頭,眉心隱隱有怒氣,忿忿道:“母後說得不對!那個朱八小姐很不喜歡兒臣,兒臣喜歡她裙子上的牡丹花摸了摸,她嫌兒臣手髒,趕緊抹了。”她擱下懷中琵琶,扭股糖似的往玄淩身上爬,“兒臣不喜歡那個朱八,大皇兄若娶了她,一定也不喜歡兒臣了。”
玄淩一向最疼這個女兒,幾乎氣得發怔,“童言無忌!看來皇後察人不明,任人唯親了。她既然嫌朕的帝姬手髒,自然也很嫌棄皇家了。朕也不會勉強她!”
“那麽蘊蓉那裏……”
他冷道:“朕曉得蘊蓉的心思,她千方百計舉薦佳麗給朕,無非是要朕不要冷落她,朕會善待她,無須她費盡心機!”
我溫婉依在他臂膀上,“蘊蓉是有心人,最體貼皇上的心思,皇上看重皇長子選妃,若有合意的人選,她必是肯的。”我搖一搖他的手,“隻怕皇上到時見了許怡人會不舍得。”
玄淩繃不住笑,“別說玩話。隨國公的養女,門楣不算特別高貴,然而朕是看重她能讓予漓有心性些,其餘都不是要緊事。等選秀那日朕再好好看看,若真是好的,朕自然允準。”
窗外雨聲沙沙。我伏在他胸前,靜靜想,這雨真好,原本隔得渺渺無極的天與地,就這樣連在一起,難舍難分。恰如緣分與人為,隨意一牽,便是一段姻緣。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6姹紫嫣紅開遍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式春光融冶之時。
春日的陽光如輕綢軟緞靜靜鋪滿未央宮的每一個角落,庭院內十六株花樹開得白粉粉新雪初綻,樹枝花間彩蝶翩翩紛飛,格外好看。不過這一切都比不上雲意殿內的選秀盛事,即便是沒有鼓樂山呼震天,亦可從歡慶喧鬧的絲竹管之聲感受到那份熱鬧與期待,不用想也知是春臨人間的繁盛景象。
所謂春光如醉,此刻皆在雲意殿中。
因皇後身子仍然需要靜養,不宜過分勞神,故而讓貴妃、淑妃、德妃三名高位妃子前往相陪,一後三妃陪同皇帝在雲意殿內甄選。秀女早已初選過兩遍,生肖八字不可與皇帝相衝,不可有殘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種種條件,細到嗓音粗細皆在考選之列,今日能來到雲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難得一見的佳麗。
天際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裝。這是大周開國以來第一次妃子親自選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我如此,想必德妃與貴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後還與德妃笑談,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蘇遂信聽聞淑妃出席選秀大典,立刻上奏玄淩指我“狐媚君上,敗壞宮規。皇後健在,竟敢僭越犯上。”直到玄淩笑吟吟勸他,“皇後的確健在,身子卻不好。況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與貴妃不也成了狐媚。淑妃協理六宮,卻不專斷跋扈,凡事皆求教於貴妃與德妃,極為賢淑,乃是後宮的表率。”我笑言,“沒有德妃姐姐與貴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兩位姐姐,我便是賢淑的表率,可見兩位姐姐才是賢淑的大旗,我到哪裏都得躲在你旗下才好活著。“
德妃笑的打跌,“沒有你,我與貴妃姐姐不過是架空了的德妃與貴妃,自己尋地方涼快去罷了。不必說貴妃姐姐,且說失了生母的溫儀,如今有誰敢小瞧她?”
我合上雙眸不語,滿朝文武,誰不會看玄淩的臉色。而司空蘇遂信,他是老臣嗬。當年力保朱氏登上後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點點將皇後寶座蝕空。
槿汐的手勢均勻輕柔,紫葵粉將一張臉妝點得精致而細膩,渾然不見昨夜為玄淩看閱奏折至夜半的疲憊。我輕輕一笑,老臣貴在“老”,兩朝元老,輔佐帝王。然而,也失之於“老”,我何必與他鬥,他的敵人是時間。
睜眸時槿汐已為我梳妝完畢。我慵懶的微笑,因為主持選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草翟衣,比正宮皇後的朱紫略暗一色。衣著太過華美,總有喧賓奪主之嫌。畢竟,皇後尚在其位。衣著太過簡約,又是不敬禮儀。這樣盛典,豈可隨意疏忽。我無意在此等場合挑釁皇後的權威,陡起風波,因此還是中規中矩地佩戴淑妃禮製的赤金綴玉十六翅寶冠,梳望仙髻,別無他飾。
天方亮,皇後宮中的繪春已來相請,“淑妃娘娘萬福金安。秀女已在雲意殿候選,皇後娘娘命奴婢來請淑妃娘娘,莫誤了時辰。”
輦轎早已備好。皇後早已端坐其上,我輕笑,人前,她永遠是氣度不失的正宮皇後。貴妃之位居左側,我與德妃在右側。玄淩尚未到來。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個到的。
景宏深遠的大殿中,站滿了秀女如花堆玉,卻安靜得連衣聲窸窣也不聞。亦無人教識,已有秀女帶頭跪下請安,山呼之聲蓋過環佩玎璫,我和顏悅色吩咐了“起來”。我向皇後行禮後。再與貴妃、德妃互相問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邊笑,“方才皇後先到,秀女們請安可沒有這樣整齊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看不出悲喜的皇後,低低道:“宮中吹什麽大風,宮外下什麽雨,向來如此。”
德妃看向皇後的溫和目光裏透出無限蒼冷,“宮中淑妃得勢,皇後無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有誰不知呢?”
待到玄淩來,一眾秀女目光皆被點燃,似暗夜裏亮起的明星灼灼。一番行禮過後,選秀開始。
其實無甚新意與意外,此番選秀重在為予漓。而我與玄淩是心知肚明,這一番功夫皆以落定在許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隻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的俯視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坐在這樣高遠的殿堂深處,妙齡眾生之上,聽著內監特有韻的尖尖嗓音報著每個女子的家世、姓名、年齡;聽著德妃偶爾治安我耳邊私語評論幾句秀女的樣貌。看著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顏遵照宮規虔誠而恭敬地跪下行禮,仰頭麵聖;看著她們流轉的目光柔婉地流過玄淩的臉,流過炫耀的寶座,流過她們對未來榮華的期許與憂慮。
她們,多麽像極了從前的我,從前的眉莊,從前的安陵容。
時光一宕,隻叫人覺得無情。雲意殿還是雲意殿,隻流轉了花樣容顏。如今,隻剩下我獨自置身寶座之上,看著從前的時光仿佛又回到眼前,一場鏡花水月的繁華。
“太學禮官朱衡銘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內監念這個名字,音調拖得格外長。
玄淩轉首問皇後,“朱衡銘——仿佛是皇後的堂兄?”
皇後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笑意,“是。茜葳是堂兄的幼女,倒是很聰慧懂事的姑娘。”
“聰慧懂事便好。”玄淩喚她,“你上前幾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後揚一揚臉,德妃會意,舉起盞中茶水往地上一潑。茜葳卻是從從容容踏水而過,並未有半分遲疑猶豫,也無避讓之色。
玄淩不覺含笑,“確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後微微含笑,如春風吹動波心,“茜葳今年14,予漓16,年齡上也正好相配。倒非臣妾偏心,隻是很喜歡茜葳的穩重,恰如淑妃當年。”她笑著看我,“妹妹當年也是如此,可還記得?”
玄淩憶幾及往事,不覺嘴角含了溫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帖,清減而不失貴重。”
茜葳著一身湖水藍色紗地彩描花鳥紋大袖衫子,一條暗綠色牡丹紋齊胸襦裙,的確襯得她頗有幾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後兩列的正是憂心如焚的許怡人,她咬著嘴唇,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麵的秀女個子太高,實實遮住了她的容顏。
這幾日玄淩朝政繁忙,或許忘了許怡人之事也有可能。我心口不覺吊起,玄淩似乎還是喜歡朱茜葳的,若等他開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種種功夫,可都是白費了。
我莞爾一笑,“皇後抬舉了臣妾當年哪有朱家這般年少穩重,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我眼波溫柔,隻定在玄淩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長子,朱小姐出身後族,身份尊貴,匹配給皇長子倒也堪宜。朱小姐與皇長子本是姑表之親,不知素日宮中來往可曾見過,彼此可還心儀?’
皇後正待要說話,德妃恍若未覺,笑吟吟的說道:“朱小姐很會選衣裳顏色,湖藍色原是皇上喜歡的眼色,臣妾倒是記得,皇長子素日倒是很喜歡櫻色。說起來,若皇長子看到了朱小姐,也是覺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緣呢”。
玄淩搖頭輕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慣會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貴妃正襟危坐,舉起障麵的水墨團扇遙遙一指,“話說起來,與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著櫻色的女子麽?”
玄淩隨手一招,出來的正是許怡人,一色櫻子紅對襟綃沙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紋淩波裙裾,橫挽一隻梅花銀珠長簪,清爽中不失嬌豔動人。
司禮內監唱到:“隨國公養女,許怡人,年十六。”
玄淩聞得許怡人三字,眉心一動,便往下瞧去,不覺頷首道:“姿容不錯,年歲也與予漓相仿。”他問利於階下的怡人:“可讀過書麽?”。
怡人不假思索,“女則之外,也略讀過詩書。”
玄淩略想了想,:“朕考一考許氏和朱氏,你們各自想好再回答朕。”“是”。
玄淩道:“詩經開篇,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
茜葳略一沉吟,從容不迫道:“詩三百,思無邪,關雎是講後妃之德,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身為賢德後妃,應為君王求取淑女,繁衍子嗣。”
這是毛夫子所解詩經,照本宣科,必不會有差池。皇後含笑頷首,端過茶盞飲了一口,頗見輕鬆之色。
怡人頗為躊躇,隻是沉默不語。經不住內監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極大的狠心,鎮定神氣,仰麵含笑道“詩三百,貴在民風純樸,舉止自然。淑女與君子皆出自民間,淑女窈窕,君子見而思之,可見百姓不頑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禮,之輾轉苦思,可見民風淳厚,並非強取豪奪之人,乃是教化之功。所以臣女以為,《關雎》隻寫民風,不講後妃之德。民間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貴之人不拘於後妃之間,天下又怎會大治呢?”。
玄淩沉吟片刻,含笑撫掌道“以小禮而見大德,很好。”
皇後眉心微蹙,輕輕向玄淩道“聽聞隨國隻有兩子,這許氏是養女,門楣不高。”
玄淩看她一眼,依舊笑著,“皇後心中已經先入為主了嗎?朕求淑女為媳,未必要出身豪門。”
皇後忙垂首,“那倒不是。。”皇後想一想,“皇上不讓臣妾多置喙此事,不如……讓皇長子自己選擇吧,畢竟是他自己的婚事。”
德妃笑著看我一眼,轉首向皇後道:“其實皇上與皇後拿主意就可以了,何必要問皇長子呢。皇長子究竟還是要聽兩位的。”
皇後略一遲疑,瞧見玄淩看向怡人的讚許神色,眸光倏然一沉,道“讓皇長子自己做主吧。”
片刻,皇長子已到,皇後溫言喚他上前,為他正一正束發金冠,“這許氏與朱氏都是父皇與母後相中的,你自己選定了誰,把玉如意交給她就是。”她鄭重叮囑,“娶妻娶德,該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時候了。”
予漓握了如意在手,遲疑不定,“還請父皇母後為兒臣做主。”
玄淩蹙一蹙眉頭,“現下不必求誰問誰,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予漓見皇後麵無表情,玄淩亦不多言,求助似的看向我,溫厚的麵龐滿是憂鬱與優柔。我溫和道:“殿下去吧。娶妻可是一輩子的事呢,最緊要感情親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
予漓略一躊躇,再不多想,徑自往許怡人身前走去。皇後麵色頓時一變,呼道:“漓兒——”
予漓猝然回頭,優柔之色如浮雲再度蔽上眉心。他猶豫不決,喚道:“母後有何囑咐?”
皇後和顏悅色一笑,“母後能有什麽囑咐,不過是提醒你玉如意重,小心拿穩了才是。”
予漓的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他眼神間無奈之色漸重,輕聲道:“是。”
我心中微微發急,隻冷眼看著下麵,目視同樣焦灼而無奈的許怡人。
她抬起的眼簾正撞上我冰涼目光。她是何等聰明樣人,怎會不知自己已在被皇長子選擇之列,一旦落選,連玄淩都不回納她。如此興衝衝入宮,慘敗而回,隻怕連隨國公府都不能再立足。
不過是一瞬間的軟弱,許怡人輕撩長鬢,盈然笑意若一朵嬌豔玫瑰綻放在她暈紅雙頰。她柔聲道:“皇後說的是,殿下小心。”
予漓驀然深吸一口氣,手勢一緩,玉如意生生從茜葳麵前劃過,順至怡人麵前。
皇後神色一黯,正要出言,可再來不及,怡人的雙手已牢牢握住如意,平舉下跪,乖巧答道:“臣女多謝殿下厚愛,多謝皇上皇後厚愛。”
皇後籲出一口氣,似是長長一句輕歎,尾音融入雲意殿靜謐的空氣中。朱茜葳難掩失望之色,慢慢退回列中。予漓似乎有些不安,看著皇後道:“母後不同意嗎?”
皇後默默搖頭,旋即回複神色,“沒有。你有自己的主意,母後很歡喜。”她停一停,意味深長道:“皇長子果然長大了。”
予漓頷首,伸手握住如意柄,牽過怡人一並行禮。玄淩微笑頷首,“極好。朕也屬意許氏。下月26,朕就給你們完婚。”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7風送宮嬪笑語和

塵埃落定。再選秀隻是過場而已,我也無甚興致,隻是靜默不言陪坐著,玩味著皇後平靜神色後難掩的失落。
玄淩亦有些疲態,偶爾有看中的秀女,皇後輕輕說一句,“這些人是上次臣妾召進宮給皇長子先看過的,皇上不宜留用了。”
如此幾次,一些格外出挑的秀女都被摒棄不用。玄淩愈加興味索然,隻礙著皇後的臉麵不能發作。皇後恍若不覺,神色和靜如秋陽下一池靜水盈盈,“為皇上挑選名門淑女侍奉左右乃是臣妾的職責。”她溫柔一笑,“秀女眾多,怕皇上勞累,臣妾已選出幾名絕佳女子,請皇上過目。”
皇後合掌三下,但見三位妙齡少女緩緩自殿外踏入,為首一名身段纖細婀娜,姿容清麗難言,一步一嫋,皆曼妙若飛鴻轉羽,待得近了,能看見一雙清幽妙目藏著人生幽幽沉沉的心事,寂寞如幽夜。
內監唱道:“弘文館從七品校書郎衛步延之女衛筠,年十七。”
衛步延?這名字仿佛哪裏聽過。然而玄淩微怔的目光已容不得我細想,他在那仰起的秀雅柔美的臉龐上停留須臾,側首問貴妃道:“貴妃,你覺得她像誰?”
貴妃素來聰穎,隻微微笑,“像她自己。”
德妃細細看著我,以團扇障麵,掩口歎道:“冤孽!冤孽!當年傅如吟入宮便是這個樣子,你已在這裏了,她還要找和你相似的人來做什麽!”
其實細細看去,衛筠和我頂多三四分相似,以端妃此時的平和,仿佛她與純元皇後也並非十分相像。我輕輕一歎,即便與我有相似,衛筠亦有自己動人之處。
衛筠身後跟隨兩位麗姝,個子高挑那一位宋氏神色清冷,略見豐腴;個子嬌小那一位薑氏似一灘月光破空照下,溫溫柔柔地包裹著你,極是嫵媚婉約。
三人一齊行禮如儀,皇後凝眸玄淩,“皇上意下如何?”
玄淩麵上神情怔忡,也看不出喜還是不喜。如此沉默半晌,一眾秀女皆有些不安,李長悄悄湊近了問道:“皇上——,可是留牌子?”
“嗯。”明帝眸色飄忽不定,在李長手心寫一“衛”字並一“薑”字。
我冷眼旁觀,三中取二,皇後已是勝券在握。
“恭喜皇上!”皇後安閑地笑,“也恭喜妹妹,幾位親妹妹出閣,現下來了一位與妹妹相似的新秀入宮陪伴。”
“與臣妾相似有什麽好,臣妾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怎比衛妹妹年輕貌美,得天獨厚。”
玄淩深深望我一眼,柔聲道:“美人總有相似,嬛嬛卻隻有一個。”
有傅如吟在前,衛筠的入宮必定要掀起不小的波瀾。然而,她並不十分像我,也不很像玉嬈,應該也不是很像純元皇後。但不可否認,她的確有這種似是而非的神韻,讓人遲疑覺得不像之後,又忍不住去探究。
這樣恍惚一向,司禮內監已經唱過好幾列秀女,側首看過去,玄淩也有些心神不定,隨意留了幾個秀女,其中也有一個容色極美,讓人過目不忘。
待到宣唱完畢,玄淩隻覺意興闌珊,起身吩咐道:“你們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著。”
皇後福了一福,“那麽新宮嬪的名位,是淑妃妹妹擬定麽?”
玄淩略一思忖,“朕處理完政務,會到鳳儀宮。”
眾人請安告退,端貴妃在前,我與德妃緩緩行於身後,往太液池便散心。尋了一處安靜所在,端貴妃閑閑坐下,吉祥輕輕巧巧為她捶著肩,她望著太液眼波浩淼,“許久沒有這樣累了,選秀而已,如同男人們的政局,波雲詭譎。”
“可不是波雲詭譎,險象環生麽?”德妃撫著額頭,歎道:“皇長子選妃的事倒是天隨人願了,可橫刺裏竄出一個衛氏和薑氏,隻怕以後有得頭疼。想起當年傅如吟的樣子,我便害怕。”
端妃看我隻是望著湖水出神,握一握我的手,“她並不是很像,不值得你為她頭疼。”她輕輕一噓,伸出纖長兩指輕盈接住湖邊被風拂落的落花朵朵,“沒想到皇長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其實是皇後太急了,若讓皇長子娶朱氏也不好,皇上眼前雖說是親上加親,但難保不讓人揣測拉攏外戚為帝位圖謀;但娶了許怡人,許氏是養女,並無多深厚的背景,血脈不正,即便做了皇子正妃,但太子妃之位總難企及,終究吃虧的是皇長子。”
我向德妃深深鞠一禮,“此事還得多謝德妃姐姐的智謀。”
德妃望定湖心,冷笑一聲,“總不成讓我看著皇後倚仗著皇長子做了太子,她便坐定皇太後之位。與其來日眼睜睜看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便不能讓她得償所願。”
貴妃默然一笑,“總之眼下這局棋,皇後是兩頭不討好。”
三月的春風,溫柔撫摩重重殿宇與道道城牆。“若能左右逢源,她不必如此辛勞尋得衛氏與薑氏。”
端貴妃溫然一歎,“是皇後自己看不穿,隻是試問宮中,有幾人能夠看得穿呢?”她遙遙指著燕禧殿,“尊貴如她都要未雨綢繆,防著年老色衰失寵,何況旁人。隻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罷了。”
賜許怡人為皇長子正妃的聖旨出來後,胡蘊蓉即便驚愕萬分,倒也沒有鬧起來,隻吩咐了人把許怡人送回隨國公府待嫁,一番心思為他人做了嫁衣裳,蘊蓉始終有些忿忿。然而無論她如何打聽,終究事情的首尾落在許怡人與皇長子早已兩情相悅上。蘊蓉既怪不得玄淩,又不能怪皇後,隻閉門賭氣病了兩日,饒是玄淩好好哄了兩日才罷休。
待到新宮嬪的位分頒賜出來,蘊蓉又是神清氣爽的樣子。最後入選的六人,其中以衛氏位分最高,冊為正六品貴人,賜號“瓊”。接下來便是薑氏和後來隨意所選的女子李氏,薑氏冊為從六品美人,李氏為從六品才人。另冊有一名選侍並兩名采女。
槿汐笑言,“薑氏原是美人兒,又封做美人,她又姓‘美女薑’,可見有多巧。”又言及燕禧殿之事,“娘娘曉得莊敏夫人為何又心情好轉,皇上後來所指的李才人與胡氏淵源頗深,原是莊敏夫人父親族人之女。”
我彼時看著予潤與予涵在窗下教他們識字,聞言不由一笑,“她失了左膀又得右臂,自然又舒心了。”我雖笑著,卻難掩心頭的鬱結,衛氏與薑氏的得選,玄淩對皇後似乎又多了些許溫和與厚待。
春光滿園,昭陽殿,終究又有了陽光的照拂。
新宮嬪入宮的日子本在四月初,為了避開皇長子成婚的喜事,特意挪到了五月初八。皇長子大婚之事全由內務府打理,我隻與德妃、貴妃幫忙看著是否有禮儀上的差池。而真正要勞心的,是預備六位新宮嬪進宮之事。皇後與玄淩商定名位之後,餘下瑣事一應交給了我,我便每日著李長與槿汐一同打理種種事宜。忙碌之中,仿佛時光也去得格外不留情麵。
四月的時候,終於有片刻的喘息,玄淩為了慰勞我的辛苦,特意在太液池泛舟相陪,與我一同慶生。
因為宮中忙於皇長子的大婚,我的生辰便沒有鋪張。其實對於年近三十的女子,每一年的生辰都不啻於是樹幹上多的一圈年輪,昭然若揭蒼老的到來與歲月的冷漠。
而我,隻是陶醉於這樣難能可貴的清閑,花香薰暖,禽鳥翩然,連太液春水都有別樣的清澈與溫暖,正一年中最美最好的季節。
人間四月,芳菲天。
我伏在玄淩肩上,與他交握雙手,暖風拂上我們的麵,船艙裏,是快樂嬉戲的涵兒、潤兒、靈犀和朧月。朧月是長姊,很像模像樣地帶著靈犀撥弄琵琶玩,涵兒是謙讓的孩子,和潤兒撥著棋子玩弄,十分得趣,連頭發亂了也不理會。作為一個母親,這樣的場景,我是很滿足的。
湖上風大,龍舟逆風而行有些緩慢,玄淩為我緊一緊披風,溫柔凝睇,“嬛嬛,似乎歲月特別厚待於你,你與十年前,並無什麽分別。”
“能無分別麽?”我低低在他耳畔細語,婉轉柔膩,“隻是四郎不老,嬛嬛未敢老去。”
他唏噓,“這幾年,朕總覺得大不如前了。嬛嬛,朕是否已有老態。”他微一沉聲,“予漓要大婚了,前朝再提立太子一事。——你知道朕有多厭煩,是不是那些大臣都覺得朕老了,所以要急著立太子了?”
“四郎”,我好言安慰,“四郎年富力強,不必急於國本。皇長子再好,也還需曆練。隻是前朝臣子怕四郎辛苦,想有人分憂罷了。”
他愈加握緊我的手指,有點生生的疼,“朕瞧了你代朕擬的詔書,極好。有你幫朕,朕很安心。”
我神色一斂,作勢便要跪下,“臣妾不敢幹政。”
他擁緊我,“別怕,朕心裏有數。”我輕輕閉上雙眸,好吧,若他真這樣信任我,餘生歲月,或許我們可以過得輕鬆而安慰些。
風急浪高,連太液池也有浪拍船舷的晃動,玄淩溫言道:“風大,進船艙去吧。”
我正欲答允,卻見太液岸青柳成蔭之下,一係離舟漂泊無根,隨波搖晃。孤舟上,似是神情落寞支離的瑛嬪。我低聲呼道:“是瑛嬪呢。”
玄淩軒眉一掀,不耐煩道:“她又發什麽瘋,朕這兩回召她,她都推脫了身子不爽,今日倒在這裏吹風。”
我心下疑惑,隻得柔聲道:“瞧瑛嬪的神情,怕是真的身子不適,別等下失足落水了。皇上還是派人接她上船吧。左右衛太醫也在船中,可讓他瞧瞧瑛嬪究竟是什麽病。”
李長揚一葉扁舟把他接上龍舟,瑛嬪卻有些臉色蒼白,勉強請了安,隻坐著沉默不語。玄淩素來不喜看嬪妃病懨懨無限淒苦的樣子,便吩咐衛臨道:“你給瑛嬪把把脈,瞧瞧是什麽症候。”
瑛嬪身子一縮,淺粉色素櫻廣袖長衣下的她愈加伶仃得似一般隨風飄零的櫻花。她怯怯道:“臣妾隻是偶患風寒。”龍舟的搖晃,使她的麵色愈加難看,她用力壓著胸口,似要把惡心不適壓回腹中。
玄淩揚一揚手,不再多言,衛臨恭聲道:“小主請。”
瑛嬪無可奈何,隻得伸出瘦伶伶的手腕,衛臨食指與中指輕巧一按,已然搭住了脈息。他沉吟片刻,忽然含了欣喜之色,“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是有身孕了。”
瑛嬪一怔,似是不能相信,與玄淩異口同聲問道:“真的麽?”
衛臨失笑道:“千真萬確,小主已有兩個月身孕。”他笑嗬嗬道:“小主自己也沒察覺月信不準麽?”
瑛嬪茫然地搖頭,迷迷茫茫的樣子很是我見猶憐。我溫言安慰,“一定是第一次知道要做母親,自己也嚇壞了,臣妾當年也是這樣的呢。”
玄淩十分欣喜,忙吩咐了李長道:“你好生送瑛嬪回宮,不要叫她與珝嬪、瑃嬪住一起了,萬一磕著碰著,將玉屏宮的正殿先撥與她住。朕等下再去瞧她。”
瑛嬪仿佛是歡喜過了頭,懵懵懂懂地謝了恩,被送回宮去。
我笑著向他作了一揖,“恭喜皇上,可要晉封瑛嬪妹妹了。”
玄淩很是滿足,笑道:“是該好好晉封,隻是眼下還不急。眼前事情繁雜,待忙完了手邊這些事,朕自然會晉她位份。否則忙中生亂,也容易出差錯。”
我“撲哧”一笑,伏在他耳邊悄悄道:“皇上才抱怨自己老,誰知就跑出個皇子來告訴皇上您正當英年。隻怕新妹妹進宮,皇上便有無數皇子來告訴你要返老還童了。”
玄淩下頜一低,便吻上麵頰來,“什麽皇子,朕隻想再和你生一個皇子。”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8兩處沉吟心自知

瑛嬪有孕乃是宮中一樁喜事,因著眾人都忙於皇長子成婚與宮嬪入宮之事,玄淩便托了素日與瑛嬪氣性相投的貞妃多去照顧,欣妃與瑛嬪住得近,便也常去看望。
這一日我方理妥手頭瑣事,想起昨夜玄淩說與我聽皇長子成婚,淑和帝姬亦要下降之事。
我不免愕然,“素日從未聽皇上提起,怎麽突然提起淑和帝姬下降之事。”
玄淩刮我的鼻子,“你以為朕不提便是不上心麽?你何嚐不是在朕耳邊三番兩次說起過。”
我不好意思,故意與他慪氣,“誰知四郎會這樣把臣妾的話記在心上呢。”
他饒有興致地說起幾個人選來,一一評說過去,我側耳聽著,素日奏章上所見,倒都是青年俊才。末了玄淩告訴我,“你得空看見欣妃,也將此事說與她聽。畢竟她是淑和的生母,也該她知道。”
於是我更衣起身,便往欣妃處去。淑和帝姬本陪伴在母親身邊,聽了一句半句,早羞得紅了臉躲進內殿去了,倒是欣妃一句一句問得分明,末了向我慨歎,“阿彌陀佛,皇上果真是用心擇選了。我雖沒親眼看見,但聽著倒都是很好的。”
我笑盈盈看她,“淑和帝姬是皇上長女,皇上能不用心擇選駙馬麽?皇上嘴上不說,心裏卻是極疼帝姬與姐姐的。”
欣妃喜不自勝,撫著胸口道:“我也不盼別的,但求不要和親或是遠嫁就好,能嫁在京中朝夕相見,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於是說起昔年幾位長公主擇駙馬的舊事來,鶯鶯嚦嚦又是一大篇話。好容易止了話頭,欣妃興致不減,添了珠釵拉著我出去道:“瑛嬪自有孕後一直精神恍惚,咱們同去看看她罷。”
玉屏宮中瑃嬪與珝嬪正在研習舊年的琴譜,瑛嬪獨自在廊下逗著鸚哥兒,見我們來了,忙行禮如儀。我一把扶住了瑛嬪便笑:“使不得,別動了胎氣才好。”我問她,“太醫囑咐你多走動可以安胎,可去走了麽?”
瑃嬪性子活潑,口快接道:“哪裏呢。瑛嬪姐姐懶怠動,成日在屋子裏悶坐著,這鸚哥兒還是內務府變著法子孝敬來的呢,否則姐姐連門檻都不邁出來。”
欣妃拍著手笑道:“那可巧了,我正與淑妃娘娘一同說來帶你走走散心呢。如今太液池景致最好,你看多了心思鬆快,來日小皇子也愛說愛笑的。”說罷不由分說,挽過瑛嬪便走。
一行人走得極小心,欣妃一壁看著路,一壁與瑛嬪說起淑和幼時趣事。瑛嬪偶爾一笑一語,算是回應。我心下總有說不出的異樣,一時也看不出什麽,隻留心看著路,陪著一同說話。
行至歲寒閣前,已是湖麵開闊,湖光山色俱樂佳之處,一行人便一同坐下歇息。遠遠有莊敏夫人的歌女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古風《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歌聲回環往複,極是動人心魄,連上林苑內滿溢的盛春的柔靡光豔亦為之停駐不前。
瑛嬪在歌聲中有一陣恍惚,那種失神的怔忡似湖心的蓮花被水波漾起細密的漣漪,晃碎她清麗的容顏。順著她目光望去,似是凝神看著太液池邊一樹冬青盈翠。然而眼波的一轉,仿佛有羽林郎赤褐色的衣袍一閃。幾乎以為是自己眼錯,然而瑛嬪眼中亦有一樣的波縠蕩漾,隻更潮濕而溫潤。心底漫出一絲如縷的狐疑,我悄悄按捺內心的波瀾,臉揚一揚,花宜會意,便悄悄往那棵冬青樹後去。
我拉過瑛嬪的手入內,含笑道:“你才有孕,要自己更當心身子才是。”瑛嬪的目光似還有些眷眷不舍,隻得答應著“是”。
我瞧出她未及掩藏的心不在焉,愈加細細分說。欣妃笑著簇擁上來,“這話合該淑妃囑咐你,宮中唯有淑妃兒女雙全,自然她最有經驗。”
我笑著啐她,“欣妃姐姐最輕嘴薄舌的了。倒是該咱們請教你,如何把帝姬養得如花似玉一般,又聰明又端莊呢。”
為人母者說起孩子便是滴滴瀝瀝好大一串話,便把瑛嬪的神思也岔開了。
待得說倦了,花宜上前來扶我的手,笑生生道:“娘娘該回去歇歇了,燕窩都燉好了呢。”我扶過她手,銀白色織錦裙裾拖曳過潔淨無塵的長長的鵝卵石甬道,有拂上落花的簌簌微響。指間握著一枚隨手折下的細長柳枝,隨口吩咐著花宜,“回去把柳枝刮在宮門前吧,用紅繩係了,可以祈福。”
小允子笑嘻嘻上來道:“‘柳’音同‘留’,春日裏各宮娘娘小主們都這樣做,想要留住皇上呢,其實娘娘原不用,皇上哪一日不來咱們宮裏呢。”
我正欲斥他貧嘴薄舌,然而眾人皆在,也不便出口,隻輕輕抿唇含了可有可無的笑意,不欲分辯。仲春的暖風教人醺然欲睡,欣妃猶自在笑:“小允子這話很是。待瑛嬪妹妹生下一子半女,皇上也是這樣待妹妹的。”
我覺得有些倦,正欲轉身,卻猝然,看到了清。
太液池煙波翠柳之畔,他一身銀白長衫立於風中,軟軟的風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縷烏黑的發,神態瀟瀟,若不是腰間那一根明黃絲絛表明他親王身份,一切,都宛若當年。
我有些意外的愕然,瑛嬪怯生生地退開兩步,卻是欣妃笑迎上去,打趣道:“許久不見王爺了,成了親有家室的人,可不比以往自在逍遙了。如今一左一右兩位側妃,若架住了你,可插翅也難逃了。”
一眾宮人被欣妃逗得一齊笑起來,玄清淡淡笑道:“欣妃最風趣不過。”
他側首看見立於欣妃身後的我,微微一怔,旋即欠身道:“淑妃也在此。許久不見了,淑妃可好?”
他那句“許久不見”叫我心生感慨,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在玉隱出嫁那一日,距今也有八九月多了,此後宮宴相見,不過是遠遠望上一眼,彼此各安而已。
我如常答他:“勞王爺掛心,本宮身體安康。不知王爺今日為何入宮?”
我的聲線與形容舉止完全符合宮規禮儀,並無一絲破綻,正如眼前的他一樣,“久未進宮,今日來給太後請安。”
我才欲開口,卻見他身側垂柳之後娉娉婷婷步出一位女子,口中道:“太液池邊風大,王爺還是披上披風吧。”語未歇,一件銀絲素錦披風已隨著一雙纖細的手輕巧落在他肩上。
那樣溫柔的語氣,那樣親密的舉止,仿佛天地間她隻能看見一個玄清而已。玄清微一側首,避過她要親自結上帶子的手,“多謝。”
她不以為意,隻溫軟笑道:“你我夫妻,王爺何必客氣。”
“你我夫妻”四個字出自她口中自然而微含得意的欣喜,原來能這樣光明正大地陪伴在他身邊,是那樣驕傲而幸福的事。
我注目於她,相貌姣好,身量勻稱,衣飾華貴而不失雅致。我未曾見過這女子,然而她自己已經嫋嫋行禮如儀,“妾身清河王側妃尤靜嫻向淑妃娘娘請安,願娘娘長樂未央,萬福金安。”
我這才想起昔日清河王大婚,這一位側妃尤氏尚在病中,並未出來見禮,所以今日是我第一次見她。不意,她竟是這樣樣貌溫婉的女子,如一掬靜水,潺潺流入人心。
我忙伸手扶住她,溫言道:“咱們是一家人,靜妃何須這樣見外。”
她軟軟一笑,“早該來向淑妃娘娘請安的,奈何身上一直不好,是妾身失禮了。所以今日與王爺一同入宮,是向太後請安,也是向各宮娘娘請罪。”
“靜妃身子不好原該養著,本宮與太後都很掛念靜妃的身子,怎會在這些虛禮上計較。太液池風大,靜妃牽念王爺的身子,也該顧忌著自己,免得王爺不放心。”
她臉上一紅,忙垂首絞著絹子,“淑妃娘娘說得是。”
我笑道:“玉隱今日怎不同來向太後請安,真是沒規矩。靜妃既和玉隱一同服侍王爺,得閑也要替本宮好好教導她。”
靜嫻隻是笑而不語,倒是玄清溫言道:“今日田莊上來報節上的收成,玉隱留在府中料理,所以不能來了。”
她略帶愧意,“玉隱姐姐善於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隻會拖累旁人。”
我溫言道:“靜妃過慮了,聽聞靜妃頗通詩書,又得太後喜歡,怎可說是拖累。”
玄清亦溫和向她道:“你別多心。”
她聞言方肯怡然露笑,可見我所說的一大篇話全抵不過玄清這一句,她星眸微抬,“玉隱姐姐是娘娘的義妹,娘娘若不嫌棄妾身愚笨,隻當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我隻是淡淡笑:“靜妃這樣抬舉本宮。”
“時候不早,別讓太後等著。”玄清看我一眼,似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微微扶住她手肘,“走穩當些。”尤靜嫻兩頰緋紅,嚶嚀答了聲“是”,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心中一酸,別過頭去看那岸邊幾株開滿了花朵的玉蘭樹,那瑩白厚密的花朵似一隻隻潔白的冰雪盞,看著擠擠挨挨地熱鬧,卻這樣冷清清地綻放在春風裏。欣妃隻顧笑,“六王待靜妃好親厚,想必不遜於對娘娘的義妹隱妃,這叫什麽來著……平分春色,六王可真是多情。”
我眼見他一雙身影消失於碧波翠柳之畔,與欣妃她們閑話幾句便也散了。甫回柔儀殿,卻見葉瀾依早已端坐殿中,端了一盞菊花蜜凍正飲得得趣,不覺詫異。倒是小允子捧了茶上來道:“灩嬪小主才到,娘娘就回來了。”
我由著花宜為我脫下外裳,笑道:“妹妹難得來坐坐。”
她頭也不抬,隻向小允子道:“上碗熱熱的茶來,記得要燙些。”
小允子不解其意,見我不作聲,也隻得去了。她見無人,方淡淡道:“太液池風冷,怕娘娘心口被冷著了,才叫上熱茶來。”
我心知肚明,坐下道:“你見到了。”
“王爺一雙嬌妻,見過隱妃怎能不見見這位靜妃,癡情之名耳聞已久,百聞不如一見麽。”說罷忙去捂自己的嘴:“說錯了,王爺沒有妻子,隻是一雙嬌滴滴的妾室陪伴左右而已。”
我睨她一眼,“你又躲在哪裏看好戲?”
她嘴角一揚算是微笑,“做人辛苦,到哪裏都得演戲,宮裏更到處都是好戲,我便不妨礙娘娘與王爺辛苦一場。”
“你倒不認為靜妃是逢場作戲?”
“許多事看著太假,人家卻是情真。娘娘不過見了一回便心下不舒服,不知這靜妃的癡情日日落在隱妃眼裏。——我隻曉得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戲人人都愛聽,聽了都要唏噓,可落在馬文才眼裏,恨不得殺了梁山伯才好。”
我撥著茶盞,低首道:“玉隱未必是馬文才。”
她不置可否:“別小覷女人的嫉妒心。我倒忘了,馬文才還真未必有殺梁山伯的心,但女人,就一定會。”她停一停,“自成婚以來,王爺隻與隱妃一同進宮,如今靜妃身子好轉,隱妃今日料理家事之餘怕是要一長冷落滋味了。”
“不怕,”我矜持微笑,“她見慣我當年被冷落的情狀,她不會怕。到底,如今玉隱與尤靜嫻平起平坐。”
“正因為平起平坐,勢力平衡,王爺對誰稍稍好一點,另一方若心胸狹窄都勢必不能相容。”她徐徐調撥著菊花蜜凍,那琥珀樣的晶瑩倒影著她似笑非笑的容顏,“王爺為何會娶甄玉隱,娘娘比我更心知肚明。那張小像無緣無故怎會輕易掉出?王爺不是那樣不謹慎的人。”
我暗讚她的聰慧與洞察世事的機敏,喟然道:“木已成舟,灩嬪應當明白,握在手心的才最可靠。隻是我與你,一早便無玉隱這樣的機會。她雖是私心,卻也無可厚非。”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隱妃別誅滅了自己的良心才好。”她舉起蜜凍一飲而盡,“先告辭了,回去先歇著養養精神,日後怕是好戲不斷,不能不看呢。”說罷自行離去,淺綠衣衫隱現在繁花團簇之中,背影索然如孤鴻。
她是寂寞的,因為深愛,因為永不可得,才會寂寞如斯。
槿汐見我沉思,自畫屏後轉出,為我奉上一碟蜜漬櫻桃,笑吟吟道:“知道宮中妃嬪為何愛吃甜食?”
我隨手拈過一枚,櫻紅的色澤如血,“大約心裏苦,隻能多吃些甜食彌補。”
“是了。那麽娘娘該多吃幾顆。”她停一停,“灩嬪小主的話,娘娘未必要聽進心裏。”
我歎息,“可是她的話,也是我對玉隱的擔心。今日所見便知尤靜嫻是父母寵愛長大的女子,她喜歡王爺便坦然表示愛意,不管是在人前人後,恰如當年為王爺病倒引得人言如沸一般。而玉隱,她要內斂許多。”
槿汐笑著安慰道:“隱妃是有福之人,自然知道要惜福。再說,王府中到底隻有兩個女人,即便隱妃為當初靜妃橫插一足成為王爺側妃而惱怒,畢竟她也得明白,她與靜妃無論誰被算計了,另一個都會成為眾矢之的。娘娘先顧好自己才是。”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9小簟輕舟各自寒

選秀之事塵埃落定,入選的新宮嬪也已安排了教習姑姑出宮各自管教。我一壁忙裏偷閑緩一緩心氣,一壁又囑咐槿汐派人整理出新的宮室,安排宮人服侍。一應事務皇後隻是撒手不管,我亦不便向她請教,隻與貴妃、德妃商量了辦,正忙碌不堪,倒是玉隱與玉嬈入宮問安留下與我幫手。玉嬈隻是一時好玩,而玉隱料理慣王府事宜,有她相助愈加得心應手。如此幾日,玉嬈早起入宮,傍晚向玄汾生母養母兩位太妃請安後回府,不幾日遇見玄汾入宮,便笑向他道:“玉嬈在我這裏,拖累了王爺要分心看顧王府之事。”
他卻隻是含笑憐惜,“她喜歡便由得她。臣弟若不在府中,她也無趣得緊,不如在嫂嫂這裏說說笑笑的好。”
玉嬈聽聞後亦好笑,不日便少來了,倒是玉隱住在柔儀殿偏殿方便為我料理,一住便是好幾日。這一日槿汐捧了一卷宮中宮室圖來與我看,說是有幾處宮室彩繪舊了不及補畫,不宜給新宮嬪居住。玉隱本在替我選繡花樣子,聞言便也過來道:“長姊你說過選秀之日皇上對這位薑美人青眼有加,那麽自然要為她選與皇上儀元殿相近的地方,但又不能不防她與長姊爭寵,所以長姊的柔儀殿得是她去儀元殿的必經之路,才能方便姐姐掌控,後頭萬金閣不錯,地勢既好,風光也不錯,想必入住後皇上和薑美人都會感念長姊細心。薑美人是皇後親厚之人乃是人盡皆知的事,不妨順水推舟由她們住近些,所以綺望軒也不錯,既與昭陽殿近,四周又多山石奇趣,哪天長姊不想見她們來往了,薑美人會摔上一跤也未可知。”說著,她自己亦忍不住輕嗤而笑。
我凝視於她,“你心思細密,既肯為我打算的這麽周詳,也肯為別人的居處安排,為何自己不想想為自己安排一個好居處。柔儀殿人來人往,你幾日不回去,王爺也會擔心。”
她纖細的指尖劃過細絹畫就的宮室圖,輕輕道:“王爺待我,不是如九王待玉嬈。姐姐,這點你不是不明白。”她輕輕一噓,“那一位憑著太後的寵愛在王府裏拿嬌拿癡得很,我名為理家,如今她興起來,府裏的人竟也漸漸敢覷我與她兩邊的意思掂量著辦。”
我好言安慰,“府裏並非隻你一位側妃,如今她身子好了,奴才們是要掂量掂量。所以我囑咐你,好好把住府中掌事之權。”
玉隱微一怔忪,仿佛是歎息,“她是千金之軀,凡事講究些也罷了,隻是我既掌事,聽了她意思去辦東西,倒似我矮了她一頭,成了侍妾一般聽她的吩咐。”
“虛名與實權那個要緊,你掂量著辦。她與你平起平坐,你自然要聽取她的意思。但辦與不辦,如何去辦,終究都是你的意思。”我拍一拍她的手,“人在其位,才能謀其政。你是清河王府的側妃,這個地位是你自己選的,自然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穩,你一走開,便是別人的天下。”我停一停,“雖然尤靜嫻看似無機心,但是防人之心也是要有的。”
“她怎會無機心,她是最富機心,她已經有身孕了!”玉隱這幾日偶有失神,我確是看在眼裏,卻總以為不過是與尤靜嫻爭風吃醋而已,竟不料……我一怔之下忙問道:“是什麽時候的事?”
玉隱蔥白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泛起一帶灼烈的潮紅,“我不知道!我竟什麽都不知道!我這樣蠢,——我隻知道她病好後常與王爺一同品評書畫,也一同進宮向太後請安,可是突然傳出消息來,說尤靜嫻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我竟什麽都不知道!”玉隱過分激動,肩膀激烈地顫抖著,似撲棱著翅膀掙紮於籠中的困鳥。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即便是見過玄清對靜嫻的溫和,心底仍有一股酸氣直衝眼角,他,終於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由一個愛他的女人為他生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叫他“父親”。我微笑起來,這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嗎?然而,我的唇角這樣酸楚,笑容的僵硬無須對鏡便能自覺。槿汐適時遞上一碗熱茶托在我的掌心,那樣熱,滾燙滾燙地熨著掌心,似有一條熱熱的線直逼進跳動的脈搏,抵著心頭的酸涼在血液裏狼奔豸突。我輕輕道:“別著急。即便她有了孩子,稍加時日,想必你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怎麽會有我的孩子?!”玉隱猛一抬頭,眸中的精光如要噬人一般,犀利刺入我的肺腑,“自我嫁與王爺,至今日已是十個月十二天——”她怔怔地,癡惘地,“為了避開尤靜嫻的癡情,他幾乎每夜留宿在我的積珍閣。可是,除了新婚那日他穿著中衣睡在我身邊之外,其餘每一夜,他都是連外衣都不曾脫去。”她的目光如刮骨鋼刀一般,狠狠自我臉上刮過,“你放心。王爺從來不曾碰我一下,即便白日裏他與我同行同坐無比厚待於我,但是他從未碰過我。連相擁而眠都沒有,更何來孩子!我與王爺最近最親密的,也不過是一起談論你而已。長姊,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憐!”
心底似被人擂著戰鼓,咚咚地混亂而震動。我從未想到,他們的婚姻被撕開恩愛的表象後竟是這個樣子!
“長姊,我早就不怕了!自我嫁給他,我便知道他心裏隻有你。因為一直知道,也曉得無從改變,所以我認命。左不過我是這樣,尤靜嫻也這樣。可是,眼下居然是尤靜嫻有了孩子,唯獨我被蒙在鼓裏,唯獨我沒有孩子——”她淒厲地叫了一聲,驟然軟軟地墮下身子去。
她的哭聲幽幽的,無比哀怨,似一條吐著鮮紅信子的小蛇慢慢鑽進腦海裏冰涼地遊走。她嗚咽著,如癡如狂道:“薑美人以後也有了孩子,她會去皇後的昭陽殿,她會貪看山石奇趣,顧不得腳下踩了青苔一滑,她摔了一跤孩子就沒有了,說沒有就沒有了。”
我越聽越是驚心,忍不住低喝一聲,“玉隱,孩子是無辜的!”
玉隱的哭聲漸低漸止,她緩緩站起身來,神色在刹那間恢複如常的平靜,她安靜而迅速地拭去淚水,淡淡道:“長姊,我說的是薑美人,她以後的孩子和您的孩子一樣,都是皇上的。我這般說是提醒長姊,那路不好,以後薑美人若真有了孩子也得小心。而且……”她意味深長地探尋我麵上憂慮神情,良久,才輕描淡寫,悠悠一笑,拍著額頭道:“長姊別憂心,尤靜嫻沒有孩子,方才是我說糊塗錯了。”
我立時怔住,旋即明白,徐徐道:“你合該去梨園演戲,比梨園子弟演的好多了。”
她唇角一揚,耳垂上的明金藍寶石墜子晃出海水樣的豔光,“看戲不止消遣,也為警醒世人。我與長姊皆為甄氏女兒,自然得提醒長姊,尤靜嫻不是蠢笨之人,當初她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潑出了漫天風聲得了相思病硬要嫁進清河王府,長姊就該知道她是舍得出去的人,也會用狠辦法。如今她得太後喜歡,來往宮中會更頻繁,長姊若不當心露出一分半分神色,那麽牽累的不止是王爺——自然,我是相信長姊的分寸與耐性的。”
鬢角的垂珠流蘇涼涼地在發燙的耳畔簌簌打著,冰一下,忽地蕩開,耳根又熱了起來。心中波濤樣的震驚慢慢被寒意凍住,不想,自己的親妹妹竟這樣的來試探我。縱然心底寒涼如冰,我亦極力平靜地微笑,“說話行事何須這樣大費周章,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我停一停道:“王爺是你的夫君,我的妹夫。”
“長姊一向最聰穎,難怪最得爹爹偏愛。隻是……”她瞥我一眼,“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妹妹隻是怕長姊貴人事多,又一時決斷不了,才多嘴提醒一句。”她幽幽歎了一聲,“王府中三人之局已成定數,我也無力改變,隻是有時與王爺二人相對,總還是覺著隔了長姊。我也無需瞞騙長姊,自成婚以來王爺自然沒碰過我,大約也不曾碰過尤靜嫻。我也好,尤靜嫻也好,與王爺都不過是明麵上的夫妻罷了。他心底真正當成妻子的人,始終隻有你。”
她步步逼來,滿腹委屈,我語調清淩道:“你自己說罷,要我如何做!”
她滿目哀怨如秋色生波,欲說還休之間,她驀地跪在我足邊,哀泣道:“我哪裏還能知道怎麽辦,我一向隻有些糊塗主意,但求長姊疼我。”她哀哀道:“長姊比我還明白,王爺若一輩子想著長姊,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我身子一震,心下酸楚難言,仿佛心上舊傷又被人潑上無數新鹽一般,隻生生地痛,“你要我親口對王爺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麽?”
她眸中有雪白淚花,“妹妹怎麽敢叫王爺傷心!隻是敢問長姊一句,方才我假說尤靜嫻懷孕一事時,姐姐心裏難道沒有半分難受麽?妹妹別無他想,隻求姐姐不要再有這樣在意王爺的心思,給妹妹和王爺一條路走,也給甄氏滿門一條活路。”
一言一字冰冷傾入耳中,我倒吸一口冷氣,“你既嫁與王爺,便該明白我再無牽念王爺,更無妨害你們夫妻之心。我若真還為王爺之事憂心,也是牢記一家姻親,本該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而非彼此算計試探。所以,你實在無需費心憂慮。”我壓抑住內心的洶湧,生怕漏出一絲一縷神情再叫她多心,隻得佯裝回身去看內務府送來的應時綢緞。手指翻過一匹匹綾羅春錦,似翻疊著自己淩亂的心緒,層層疊疊,翻出無數暗湧激流。姐妹血親,原來,也不過如此!忍著齒冷,好容易靜下心揀選出一匹煙紫垂花錦,淡淡道:“皇上喜歡看我穿紫色,拿這匹緞子裁剪春裝自然好。妹妹也選一塊去裁製新衣吧。”我轉首,極力逼出一笑,“你是不是與王爺做明麵夫妻我並不知曉,我隻知道,既然你是他的側妃,就要在其位,謀其政。在身邊的才是最要牢牢抓緊的,王府裏的日子天長地久,你要懂得抓住最要緊的才好。”
她緩緩站起身來,含了一縷稀薄的笑意,連神情亦如霧氣一般朦朧微涼,“長姊今日的教導,玉隱銘記在心,但求長姊也要記著妹妹今日所求,許妹妹一個安穩。等下我還要去探訪珝嬪,有些話長姊不方便開口為王爺說的,珝嬪大可代勞。”
我瞥一眼案上的宮室圖,“看你方才運籌帷幄,謀劃周全,在清河王府中,你自然不會吃虧。”
玉隱淺淺一笑,微見得色,“還好,暫時未落下風。”
她話音未落,花宜進來道:“娘娘,六王府的靜妃到了,說是給娘娘請安。”
我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可見不能背後說人。”
玉隱蹙眉,眉心的花鈿也成了扭曲的殘花,“我不愛見她,在王府裏就夠看她纏著王爺了,躲到長姊這裏就為避開她得些清淨,竟也不能如意。”
我極力平息心氣,示意她往畫屏後躲去,“眼不見為淨,我打發了她也就罷了。”
玉隱點點頭,起身往畫屏後的閣子去。我略略整理衣衫,向花宜道:“去請進來吧。”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0忍將慧心費思量

尤靜嫻一色粉嫩嫩的春衫微薄,衣裙皆是寬敞的式樣,衣帶上的絲絛既不係墜子也不鑲珠,輕飄飄地垂落著,行動時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風姿。我笑著讓她,“靜妃今日怎麽得空來坐坐。”
她怡然而笑,輕聲細語,“才剛來向太後請安,上次入宮倉促,還未來得及向娘娘請安。”
我客氣地笑,“靜妃非要拘泥這些禮數,倒叫咱們生分了。”
她低首,“娘娘客氣,妾身不能不懂規矩。”她轉頭看左右,“聽聞玉隱姐姐這兩日住在娘娘這裏,怎麽沒瞧見她?”
“真是不巧,玉隱才剛去了德妃那裏,說是要給朧月帝姬裁衣裳呢。”
她淡然笑:“玉隱姐姐很喜歡孩子呢。”
花宜捧了一盞“桂眉”來,我笑道:“也不曉得靜妃喜歡喝什麽茶,這桂眉不是什麽名茶,倒是難得茶葉裏有桂花香氣,靜妃隻當喝個有趣吧。”
她捧起輕輕一嗅,不由讚道:“好香,當真有趣得緊。”然而她隨手放下,歉然道:“娘娘勿要生氣,妾身不宜飲茶。隻可惜妾身沒福了,否則真想品一品這好茶。”
我忙問:“靜妃身子不舒服麽?可傳太醫看了?”
她臉上一紅,害羞別過臉去,“也沒什麽,太醫說了妾身有了一個月身孕,胎氣未穩,所以暫時不宜飲茶。”
她話音未落,隻聽畫屏後頭的隔間裏“哐啷”一聲巨響,似是衣架子倒地的聲音。我微微一驚,已見尤靜嫻疑惑的目光探尋了去。
槿汐聞聲而動,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嘴裏笑罵道:“這落櫻是才入宮的,竟這樣笨手笨腳,連個衣架子也擦不好,倒驚了娘娘。”說罷一閃身隱進畫屏後,隱隱約約聽得裏頭槿汐的嗬斥聲:“弄倒了衣架子也不快扶好,外頭兩位娘娘在呢,不許哭起來驚擾了娘娘。”
我心中狐疑,口中卻如常笑著向靜嫻道:“哎呀,當真是大喜事呢。”我一徑喚花宜,“快換燕窩來。”一徑笑道:“難為本宮也是生養過的人,竟沒察覺,真該打嘴了。”
槿汐若無其事出來,捋了捋鬢發,殷勤接過燕窩親自捧到靜嫻手中,又陪笑道:“小丫頭不懂事,都是奴婢管教無方,還望靜妃恕罪。”
靜嫻一笑置之,“新來的丫頭都有些毛手毛腳的,我們府裏虧得玉隱姐姐能幹,若換做妾身怎麽能看得住下人呢。”
我含笑道:“玉隱再能幹,也不及靜妃為六王誕育世子的功勞。等下玉隱回來我也得細細囑咐她要照顧好靜妃呢。太後可知道了?想必高興得很。”
靜嫻臻首微側,徐徐站起身來道:“還沒有呢。妾身今日來,是特地來向玉隱姐姐請罪的。玉隱姐姐是王爺所愛,又與妾身同日嫁入王府,總是妾身理虧有搶了玉隱姐姐的嫌疑,如今妾身又先有了身孕,想必玉隱姐姐會傷心,所以妾身特來負荊請罪。”
我忙道:“靜妃可是多心了。王爺和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玉隱斷斷不會這樣想。”
靜嫻似是鬆了一口氣,複又坐下,左手按著心口,“是這樣就好了。”她曼妙眸光自我臉上緩緩劃過,無端讓我生出被霜雪侵染的寒意。她看著我低低道:“其實,娘娘是除了妾身之外第一個知道妾身有孕的人。”
我頷首,“本宮覺得無比榮幸。”
“雖說妾身想要向玉隱姐姐負荊請罪,其實更有一個極大的困惑想請娘娘為妾身解答。”
我淡淡含笑,“靜妃如今有孕在身,矜貴無比,為使妹妹安心養胎,本宮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慢慢靠近我,一抹粉色的春意停駐在我身邊緩緩坐下,全不似她此刻語氣的微涼如霜,“自妾身嫁入清河王府以來,一直聽聞王爺鍾情玉隱姐姐多年才納入王府,又極盡尊崇冊為側妃,玉隱姐姐也一朝飛上枝頭。王爺如此,的確是情深意重。”
我淡淡接口,“玉隱對王爺也是情深意重,自然,靜妃對王爺也是如此。”
“玉隱姐姐對王爺的好妾身自然看在眼裏。可是……妾身嫁入王府近年,留心之下卻也有些疑惑。”她側頭沉思,“似乎,王爺是很厚待玉隱姐姐,府中之事皆由她打理,也常常宿在她閣中,可是……王爺對玉隱姐姐的那種喜歡,並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歡。是遷就……是同情……妾身不知道,反正不是那種男女相悅的喜歡。”
我自自然然地“哦”了一聲,溫婉道:“孕中多思,本宮當年也是如此。或者王爺如今是鍾情靜妃多些,所以靜妃才會如此覺得,那更應該高興才是。”
靜嫻微微搖頭,唇角淒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王爺對妾身隻有同情而已,再無其他。所以也隻有妾身自己知道腹中這個孩子是怎麽得來的,妾身隻有那一次機會,也算是上天垂憐。隻是他當時便不算情願,恐怕如今知道有了孩子也不會高興的。”
“王爺膝下無子,怎會不珍視靜妃腹中的孩子呢?何況對靜妃而言,無論手段如何,目的都已達到,終歸是留住了王爺的血脈。”
她垂下眼眸,低聲道:“那是因為,妾身不能沒有這個孩子。隻有有了孩子,才能寄望王爺的心會留在妾身身上。妾身既然嫁與了王爺,自然不能眼睜睜瞧著王爺對自己理也不理。妾身已經用盡了辦法投其所好,與王爺談詩詞、論歌賦,可是王爺怎麽也都是淡淡的不涉兒女情長。直到妾身發現,玉隱也在這樣努力地投其所好。若是王爺真與外間所傳與玉隱姐姐兩情相悅,她又何須這般費力討好。所以,妾身開始疑心。”
我笑吟吟直視她,“靜妃好奇什麽?不妨說與本宮聽聽,本宮也好奇得很呢。”
她略一沉吟,露出沉靜的神色,“妾身開始疑心玉隱的婚事是一場精心布下的局。或許是玉隱自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想盡辦法要嫁與王爺,可是若真如此王爺大可不理她,更不必大費周章尊崇她的地位。所以,王爺這樣做或許是在借玉隱尊崇另一個人,而他接受婚事的起因是一張小像……”她話鋒一轉,“妾身起先以為那張小像是九王妃,畢竟當時皇上也對淑妃小妹青眼有加。可是九王妃既能嫁九王為何不能嫁六王,且她與九王這般恩愛,那必定不是的了。聽聞淑妃還有位閉門修行的妹妹,想來是心如枯井的人了。那麽……”
她隻是波瀾不定地望著我,眸底有猶疑的暗影。我粲然笑起來,“靜妃怎的不說了,本宮正聽得入味呢。”
她細細探究我的神色,極欲在我麵上尋出任何一絲破綻。而我,隻以略帶好奇的笑意相對。良久,她輕輕歎息,“妾身不敢再疑心了。再疑心,王爺便是滔天死罪。”
我驚歎一聲,急忙掩口道:“既是如此,靜妃妹妹可別再瞎疑心了,真叫人聽了害怕。”我當窗臨風,伸手拈過一片伸進長窗的翠色竹葉,道:“靜妃既嫁入宮中,本宮亦不妨把自己生存於紫奧城中多年的經驗講與你聽: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愈多想,愈害怕,就愈加容易被人察覺生事。就譬如貴妃,她是諸妃之首,位高權重,但若紫奧城中的人與事她日日都要掂量揣測,盤根究底,她豈能像如今這般安享福壽。所以,不多慮者,方是智者。”
她蹙眉,大有忌憚之色,“但願如此。若此事當真,必定會為王爺招來殺身之禍,不堪設想。”
我頭也不抬,隻低頭撥弄著手指上滾圓碧綠的翡翠珠子戒指,淡然道:“無憑無據,當然不會當真。本宮說過,靜妃妹妹是孕中多思。”
她起身告辭,“好吧。隻當是妾身多思了。妾身如今是王爺枕邊人,許多事除了枕邊人,外人是瞧不出來的。王爺是妾身夫君,妾身一定萬事以他為先,決不讓王爺置身危牆之下。”
我盈盈含笑,“夫婦之道,這是應當的。”
她深深地望我一眼,似要從我麵龐上探究出什麽,然而她終無所得,眸中軟弱之情漸漸如霧彌漫,低聲告辭。
我見她身影消失於柔儀殿門外,才緩緩鬆開一直藏於袖中的左手,才發覺自己已是滿手冷汗。我的話,尤靜嫻未必聽不進去。然而,她已經有所察覺,接下來,又會是誰?這樣一個秘密,一旦被人撕破一角,所有真相都會難以保全。
正沉思間,玉隱豁然從屏風後轉出,凝視靜嫻離去的方向良久,喚我,“長姊,”她冷然吐出幾字,“這人留不得了!”
我回視她,無聲無息泯去手心的冷汗,心平氣和道:“你不要胡來,她腹中有王爺的孩子。而且她心中隻有王爺,不會做出傷害王爺的事。”
玉隱眼中有冰冷的殺氣,不相稱地漫上她小家碧玉般的溫婉麵龐,“尤靜嫻太過聰明,女人的心又最易嫉妒,我不能賭這樣的萬一。”
“是她嫉妒,還是你嫉妒?不管這孩子是怎麽來的,既然是王爺的孩子,你就不能動尤靜嫻!否則,以王爺素日溫厚的性子,你和他之間會就此決裂,永無回旋的餘地。你要細想,走到今日這一步你是何其艱難,你肯為了尤靜嫻滿盤皆輸?”我迫視她,“投鼠,也須得忌器。”
玉隱一開口,似吐出無數森冷的冰珠子,“我自有無需忌器的法子。”
那終究是清的孩子!不!不!我心中一急,連口氣也顧不得斟酌了,“你若真對他的孩子下手,別怪我不顧姐妹情分!你別忘了,你是怎樣做成清河王側妃的?”
玉隱一愣,直直望向我道:“我怎樣做成王爺的側妃?”她眼中瞳孔激烈一縮,轉而笑道:“自然是姻緣天賜,也得長姊一心成全。”
我望著她富貴裝束,金玉錦繡,輕輕一歎,“玉隱,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否則,那張小像怎會那麽巧就落了出來?”
她睫毛劇烈一顫,如羽翼垂下,避閃著我犀利目光,“長姊與我玩笑麽?”
我搖頭,“我並不與你玩笑,也無心去計較。隻是尤靜嫻都會疑心的事,難道我從未疑心過麽?我隻是想著你是我妹妹,想著你對王爺一片癡心,但你若真動了傷害王爺血脈的念頭,我必將此事訴之王爺。你想一想,王爺能容得下一個拿著他與我的情分來步步算計的人?能容得下一個處心積慮害他血脈的人?”
玉隱脫口道:“長姊,你知道我一向最疼涵兒和靈犀!”
“他們倆是你外甥,你身為姨母,自然疼愛。”我緩一緩氣息,慢條斯理道:“尤靜嫻腹中是王爺名正言順的孩子,你也是這孩子名義上的母親,更該疼愛。”我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是安撫,也是告誡,“甄家的二小姐,清河王的側妃,應當賢良淑德。”
玉隱眸中的殺氣漸漸縮小,凝成雪亮如針的一點,慢慢隱退到長長的羽睫之後,取而代之的是幾許惶惑與憂懼,幽幽垂下一滴淚來,囁嚅著道:“長姊,你一向明白我一片癡心,當時我也是糊塗油蒙了心,見王爺病中念著長姊,怕這樣下去終要出事,才動了小像的注意,想了這李代桃僵的法子。”她淒然道:“王爺總不成為了長姊孤苦一輩子,是不是?”她停一停,“方才我也是氣糊塗了,我既心疼王爺,自然不舍得那孩子。”
我緩下口氣,輕輕揮一揮手,“從前之事皆不重要,我亦無心再去探究。”我語重心長道:“方才我口氣急了,隻是為王爺打算也好,顧慮甄家也好,忌憚太後也好。太後器重尤靜嫻,這又是清河王府的第一個孩子,斷斷不能有閃失。你,要照料好尤靜嫻,也要懂得避嫌。”
玉隱臻首輕輕一點,算是應允了。她苦笑,“我真糊塗,竟然什麽都不知道!”
我看她,平心靜氣道:“這句話方才你已經說過許多次。”
她的目光牢牢定在極遠處的一點,似是茫然無措,似是若有所思。漸漸,她喉嚨裏漫出低低的嗚咽,“一語成讖,我真後悔我方才胡說。”她無措地瞪著我,“長姊,如果方才我沒有這樣試探你,這件事就不會成真,是不是?”
我看著她,心底微微生出憐惜,“無論你有心無心,事已至此,隻顧著日後吧。”
不出幾日,尤靜嫻有孕的事便傳遍紫奧城,宮內宮外無人不知。連去請安時亦見太後唇角含笑,“當真是難得的福氣,與隱妃的事固然是一段佳話,終究是靜嫻有福氣拔了頭籌。”彼時玉隱、靜嫻與玄清皆在座上,玄清略略尷尬,回頭望了玉隱一眼,眼風的末梢卻在我麵上拂過,那樣涼涼的觸覺,似無奈拂動的風。
終究還是我起身先向他道賀:“恭喜六王,恭喜靜妃。”又向太後笑道,“太後為六王的子嗣懸心多年,如今也可安心了。”
太後含笑頷首,也便留了玄清等人在宮中用膳。我思慮著相見不宜,靜妃亦道“身子乏”,便也早早告辭了。三人並肩而去,走了十步開外,玄清隨著靜嫻的步子,玉隱漸漸被落在後頭。二人齊行,玉隱隨後,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再無他言。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1玉樹纏枝作煙羅(上)

無論我是否擔心,日子終究是看似波瀾不驚地過了下去。
衛氏的入宮似為表麵波平如鏡的後宮投入了一塊巨石。入選的諸位秀女之中,玄淩對她的厚愛顯而易見。先是未入宮便賜正六品“貴人”之位,封號亦是寓意甚美的“瓊”字,甚至玄淩親自囑咐了把臨近太液諸芳的恰春堂理了出來賜予她居住。此屆入宮的秀女多是位份低微,唯獨她一枝獨秀,占盡風光。
皇後雖不管宮中事務,然而聽聞之後亦不由歎息,“如此厚愛,連當年淑妃入宮亦不過如此。”
皇後是謹言慎行的人,這一番喟歎比較倒是來得突兀。如此將瓊貴人與我昔年入宮之景相比,越發引得眾人好奇。終於連心高氣傲的胡蘊蓉亦知道了,說道:“這樣說來,美倒美得很,我倒聽那日選秀時的宮人說起,衛氏美得狐氣。”
人美似狐該是如何美法?眾人未曾見過,愈加明裏暗裏揣測。終於韻貴嬪來向我請安時試探道:“聽聞這位瓊貴人美豔無比,娘娘不怕?”
“怕什麽?”我徐徐吹著盞中的清茶,抬眼看她,“貴嬪不妨直說。”
韻貴嬪笑嘻嘻比著護甲上的金珠,“瓊貴人未入宮就聲勢顯赫,比之娘娘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娘娘不怕她入宮後狐媚惑主,奪你的寵愛。”
我笑著睨她一眼,“怎麽韻貴嬪以為皇上是不經誘惑之人,輕易便會叫人狐媚了去?”
她斂聲,“不敢。”她唇際綻開一絲冰冷的笑,“我隻是為娘娘擔心呢。娘娘已是三子之母——自然,娘娘望之如二十許人,當真看不出隻差幾年便三十了呢。”
我如何聽不出她的諷刺,以眼色製止花宜眼底的怒氣,笑吟吟道:“多謝韻貴嬪。說來你在宮中已久,雖然位份上不如本宮,可論年齡,本宮終得喚您一句‘姐姐’。可若不細說,誰知您比我年齡大呢。大約不曾生養過的女子不顯老些,真是好生羨慕姐姐。”我喚來花宜,“姐姐眼角已有皺紋了,恰好太醫院送來幾盒珠容養顏膏給幾位老太妃,先給姐姐用著正好呢。”
花宜笑著捧了上去,“貴嬪娘娘真好福氣,聽聞宮裏的老太妃都用這個,娘娘用了一定能年輕十歲,看上去隻像四十了。”
韻貴嬪冷冷一笑,“娘娘客氣了。我比不得娘娘凡事寬宏,連皇上寵愛也不放在心上,不似咱們日日念著皇上。”說罷氣衝衝出去,連撞上了在門口等著請安的瑃嬪也不曉得。
瑃嬪嘴快無忌,不出半日便合宮皆知韻貴嬪在我宮裏無禮冒犯。到了夜間居然連玄淩也曉得了,晚膳過後特特來瞧我,安慰道:“韻貴嬪不懂事,你別與她一般見識就是。”
我才哄了孩子們睡下,正卸晚妝,聞言不由駭笑,“什麽要緊事,臣妾倒不放在心上。”
玄淩狐疑道:“外頭傳得厲害,說韻貴嬪如何在你這裏撒潑吃醋沸反盈天,你倒也不生氣,究竟她與你說了什麽?”
“外頭傳得厲害,皇上竟連她為何鬧將起來也不曉得?”我想一想,“哪裏什麽要緊事,不值生氣。”
玄淩取過我一縷青絲把玩,道:“還真不知她為何鬧騰,也罷,終歸她不懂理罷了。”
如此一宿無話,晨起槿汐為我梳妝時亦說起,“韻貴嬪原不是那樣衝動無謀算的人,昨日倒有些有心做出脾氣來呢。何況小事罷了,外頭什麽傳言竟那樣快?”
槿汐道:“也似是有些小題大做了。娘娘留神些才是。”
我伸手撫一撫梳得油光水滑的長樂髻,眉心有髻上正中垂落的和田玉琢成的玉蘭飛蝶步搖,雖說玉光清雅,卻也晃得眉心盈然如水。我比著一對明珠耳璫,道:“該留神的是今日的新宮嬪入宮罷了。”
新入選的宮嬪在正午前皆已到達自己所居的宮殿。因著玄淩的另眼相看,也因著眾人的好奇與忌憚,妃嬪的禮物饋贈便似流水價一徑到了瓊貴人所住的恰春堂。然而瓊貴人隻道身子不爽,皆吩咐了侍女應付,連個“謝”字也不出來說一句。如此幾次,眾人更議論起來,這位新貴人的架子倒是端得恁地大。
花宜悄悄來告訴我,“那瓊貴人可不得人心了,才一來便生出那麽是非,好張揚的樣子,各宮的娘娘們都不喜歡呢。”
我掐了一串連珠蘭在手心,緩緩道:“不喜歡又怎樣,隻要是皇上寵幸的,有幾個她們能喜歡?與其到時陽為親昵,暗藏不軌,還不如早不來往?何況隻要皇上喜歡,她們也還不敢動瓊貴人呢。”
話雖如此,然而到了夜間卸妝,小允子道:“欣妃娘娘送了幾匹宮緞去給瓊貴人,誰知貴人不領情,還道上用的緞子料子花樣還不如官用的呢,可把欣妃娘娘氣著了。”
花宜冷哼一聲,“還未承寵便如此跋扈,得罪了六宮的人有什麽好處?再者這般不順心那般不順意,娘娘送去的東西還不知該怎麽議論呢?”
我有一下沒一下篦著頭發,淡然道:“本宮不過按規矩賞些東西,人人都一樣。既送了她,她愛做什麽說什麽都由得她,無需置氣。”
然而話音未落,卻有宮女的步伐帶起風聲而進,恭聲道:“恰春堂的瓊貴人來拜見娘娘,娘娘可要一見?”
我頗為意外,新入宮的宮嬪未見皇後而先拜妃嬪,這並不合規矩,何況是如此漏夜而來,她又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我微一沉吟,道:“告訴她,本宮已經歇下了,三日後自會相見,不必急在一時。”
那宮女應聲去了,也不多話。倒是次日與玄淩一同用膳,他停了箸問道:“瓊貴人的住所她可還喜歡?”
我抿嘴笑道:“別的都不喜歡,隻對皇上選的恰春堂無異議。”
玄淩嗤地一笑,“朕不過掛個名頭,還不是你揀選了東西布置起來,倒叫朕白白承情。”說罷問我:“聽聞瓊貴人脾氣不好?”
我方欲將後宮諸人的怨懟說與他聽,他卻自顧自笑了,“但凡美人,大約都有些脾氣。瓊貴人年輕張揚些也是有的,不打緊,你好好教導著,也勸宮裏的人好好收斂些性子,別看朕喜歡她就心裏手裏折騰得慌。”
我訝然於他的偏心,隻做含笑,“若論姿色,瓊貴人的確貌美,隻是皇上並非沒見過美人,為什麽這樣喜歡瓊貴人?”
我隨口一問,他倒凝了神,圓潤的銀箸停在薄薄的指尖,“論婉約,她不及你;論冷豔,不及瀾依;論豔麗,也無從與從前世蘭平分春色。隻是她美豔中帶清寒倨傲,更兼一縷清愁,倒是氣韻獨特。”
我夾了一筷胭脂鵝脯在他碟中,笑道:“秀色可餐,皇上也要多進食才行。既皇上如此喜歡,想來侍寢之時自然是瓊貴人第一了。”
他頷首,笑意微微收起,“嬛嬛,朕這樣讚她,你竟不吃醋?”
我驚詫,我竟毫無醋意麽?如此豁達,或許是真的已經不愛了,隻是,他卻不樂意呢。於是故意蹙眉,停了筷子,低低歎道:“臣妾若吃醋,皇上也還喜歡她,他日總要一同侍奉皇上的,何必彼此難堪。大度不成,吃醋便是嫉妒之罪,臣妾也為難了。”
他見我愀然不樂,忙握住我的手,溫柔道:“朕知道你心裏其實不高興,想著你能不介意,卻怕你是因為不在乎朕而不介意。”
我揚起煙籠般的禾眉,低低道:“臣妾隻是相信在四郎心中永遠有嬛嬛,不會為任何人取代。”
他撫一撫我的臉頰,暢然一笑道:“朕的確如此。”
誰知到了夜裏,瓊貴人更早了一個時辰便來拜見,我才要拒絕,小允子勸道:“瓊貴人誰也不放在眼裏,獨肯尊敬娘娘,這份心思本就難得。何況她是皇上青眼有加的新人,娘娘何必有意避著?或許她有要事也未可知。”
我想一想,搖頭道:“皇後雖隻剩了個架子,卻也還是皇後,未見皇後而先見妃嬪,本宮何必為她落人話柄,不見也罷。”
小允子眉頭一皺,“娘娘也知皇上對她另眼相看,不是為她,是怕皇上來日遷怒起來……”
我思量片刻,緩緩起身道:“見。”
新宮嬪入宮後的第三日,照例要至昭陽殿參見合宮妃嬪。入選的宮嬪並不多,鶯鶯燕燕一起也不過站了一列,一個個按規矩先向皇後行大禮跪拜下去。剪秋在旁邊得了吩咐,上前道:“皇後娘娘有旨,免禮起身。”又一一按著眾妃的位份拜見,才一應入座。新入選的宮嬪難免有些局促,入座後皆垂頭不語,一時間殿內倒是鴉雀無聲。
皇後居於正中九鸞朝鳳座上,和顏悅色吩咐賞下早已預備好的各色禮物,朝下笑道:“諸位妹妹都是聰明伶俐,善解人意,以後同在宮中都要盡心竭力地服侍皇上,為皇家綿延子孫。妹妹們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處。”
話音未落,榮嬪的純銀護甲硌在茶盞上“叮”一聲響,皇後不覺抬眸橫了她一眼,意在提點她要行事穩重。榮嬪忙起身笑道:“回稟皇後娘娘,不是臣妾有意失儀,而是入選的妹妹既有六個,為何眼下隻有五個?方才臣妾用心聽著,似乎未見瓊貴人嗬。”
榮嬪的疑惑正道出在座嬪妃心中困惑,一時間不免互相詢問,竊竊私語。胡蘊蓉輕輕一嗤,揚起精心畫就的遠山長眉,不以為然道:“久聞瓊貴人豔名,又是好大的氣性,總不成今日參見嬪妃便要給咱們一個下馬威,不來了吧?”
皇後微微一笑,“什麽下馬威,蘊蓉你言重了。晨起淑妃先來已告知了本宮,瓊貴人昨晚便提起得了風寒,恐怕今日會遲到些許。”
我欠身道:“是。今日清晨,伺候瓊貴人的小內監又來回稟過一次了。”
榮嬪慢慢綻開的淡薄笑意,“終究臣妾不是選秀入宮的,不曉得有這樣的道理。原來風寒就可以不來請安,不知是風寒太重還是瓊貴人身子太嬌貴,抑或合宮參見,是我們這些妃嬪麵子不夠重呢?”
榮嬪的話雖然刻薄,然而瓊貴人自入宮便不得人心,欣妃心直口快,道:“她愛來呢便來,不愛來便不來,本宮知道自己人微言輕,隻是她是否連皇後和淑妃也不放在眼裏?即便皇上寵愛她,總不至於眼看著她這樣沒規矩。”
蘊蓉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鏤花小圓鏡,照著鏡子細看眉心墨玉花鈿,笑吟吟道:“罷了。一進宮便知道她是個美人胚子,心高氣傲,又是皇後親自引去選秀的,自然非同一般,誰知她連皇後的薄麵也不給,這樣的時候也推脫了不來呢。”
榮嬪俏生生一笑,“誰說的呢?我瞧瓊貴人是極會做人的,——隻是看是誰的麵子罷了。我可是連著兩夜在未央宮外瞧見瓊貴人了。誰說人家心高氣傲,見了真佛兒自然俯首帖耳上趕著去,隻不過瞧不上咱們罷了。”
榮嬪甫說完,挑釁似的向我一笑,滿座嬪妃皆在,我怎容她蓄意挑釁,唇角一揚,起身回道:“瓊貴人是曾連著兩夜夜訪柔儀殿,一回臣妾已經睡下沒有見到,昨夜是瓊貴人特來向臣妾告假,說身子不適今日的合宮陛見會晚些到。”
皇後的目光在我麵上似鋼刀厲厲一刮,瞬間又是和藹可親的神氣,“你協理六宮,她來告訴你也是對的。隻是既然說晚到,這個時辰也差不多了。”她轉首喚繡夏,“去恰春堂請瓊貴人過來吧。”
榮嬪猶嫌不足,加了一句道:“告訴瓊貴人,再不來,可是用午膳的時候了。”
蘊蓉笑嘻嘻向欣妃道:“聽聞瓊貴人很是得罪了姐姐?”
欣妃揚一揚眉,不以為意道:“左不過看不上我送去的東西罷了,也沒什麽要緊的。何況她來了才幾天,合宮裏得罪了多少人了,我也懶得與她計較。”
蘊蓉忽地正色,“欣妃不計較是你大度,但規矩不能不立。”她似笑非笑看著皇後,“瓊貴人是皇後引薦的人,不能叫人背後議論娘娘寬縱無度,毀了娘娘的聲譽。”她水漾眼波輕俏一轉,“瓊貴人既然身子不好,這頭一個月的侍寢,便免了她吧,如何?”
座中嬪妃正中下懷,早露出三分喜色,隻不敢言語,覷著皇後的神色罷了。
皇後倒是氣定神閑,伸出纖纖玉指端過茶盞輕抿了一口,道:“既然是妹妹的意思,倒不是不能教給她一個規矩。”皇後溫和道:“等下本宮告訴給她就是,至於薑氏、李氏五位妹妹,綠頭牌已經製成,今晚便有侍寢的資格了。”
五人到底年輕,羞得滿麵通紅,齊聲道:“嬪妾等謝過皇後娘娘關懷。”
然而,瓊貴人並沒有到。
她再也沒有出現在紫奧城過。
繡夏來回稟時,已經嚇得麵無人色,吃吃艾艾,“回稟皇後娘娘,恰春堂中並無瓊貴人蹤影,奴婢曾去查看她的臥室,床鋪整潔,並無有人睡過的痕跡。”
皇後聞言一愕,不免焦灼,“那去了哪裏?”
繡夏嚇得“撲通”跪到在地,“其實從昨夜瓊貴人回恰春堂後便再無人見她出來過。可是,她就是不見了。”
眾妃驚得麵麵相覷,皇後赫然大怒,一掌重重落在黃梨木雕花椅欄上,“胡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大周的後宮怎麽可以說不見了人便不見了人!皇上曾向本宮提起,今日便要瓊貴人侍寢,本宮可以回稟瓊貴人身子不適不能侍寢,卻如何跟皇上說他心愛的瓊貴人一夕之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皇後極少動怒,瑛嬪膽小,嚇得睜大了眼睛縮在貞妃身邊。我自入紫奧城以來從未曾見過如此咄咄怪事,一時不容多想,便由著皇後下令羽林軍遍搜紫奧城。
然而,終究是一無所獲。恰如皇後所言,“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仿佛一夕之間,瓊貴人便人間蒸發,再無蹤影。
而且,那人還是玄淩的新寵,心頭所愛。
自瓊貴人入選以來,玄淩心心念念至今,然而尚未得到便先失去。我完全可以想象,玄淩會如何震怒。
“其實,也並不算活不見人的”,一直在旁怯怯不語的薑美人輕聲道,她畏懼地看了我一眼,“昨夜,淑妃娘娘應該是最後一個見到瓊貴人的人啊。”
“本宮?”我不免吃驚而訝異,然而細細算起來,如果真的是她見完我便不見了的話,那我的確是她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淑妃娘娘待瓊貴人的情分不薄啊,且不說瓊貴人隻肯見淑妃娘娘一個人,淑妃娘娘也很維護瓊貴人。僅僅是因為皇上寵愛瓊貴人麽?也不盡然吧,並未見淑妃對薑美人另眼相待啊。”
薑美人挽一挽鬢邊長簪墜下的細細銀流蘇,眉眼低垂,柔柔弱弱道:“臣妾怎及瓊貴人有福,能得淑妃娘娘眼緣呢,那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呢,臣妾自愧不如。”
“可不是?前幾日淑妃為了瓊貴人還曾苛責臣妾呢?”韻貴嬪冷冷笑道:“臣妾當時還委屈得緊,瓊貴人是什麽來頭,淑妃要這樣護著她。”
我明知韻貴嬪信口雌黃,當日她在我宮中爭吵,瓊貴人不過是個由頭罷了,何曾真是為了她呢?然而這樣細細辯駁起來,其實是無從辯駁的。
“至於淑妃娘娘為何會厚待瓊貴人?臣妾倒聽說一樁新鮮事呢。”榮嬪比著手指上的護甲,輕輕在椅靠上劃來劃去,“瓊貴人姓衛,淑妃娘娘的心腹衛太醫也姓衛呢?”
德妃斜睨她一眼,溫然問道:“怎麽?不可以兩人都姓衛麽?”
德妃素來溫和無爭,然而她素有威信,宮中嬪妃無不敬她三分。
她乍然相問,榮嬪亦不敢故弄玄虛,道:“自然沒有不可以的。”榮嬪揚一揚手中的纏花帕子,點著唇角道:“淑妃娘娘的心腹太醫衛臨乃是瓊貴人衛氏的遠房親戚,算起輩分來,瓊貴人還該叫衛太醫一句‘表舅’呢。為了這一層心腹幹係,淑妃也不能薄待了瓊貴人啊。”
德妃以目光詢問於我,我搖一搖頭,雙目瞬也不瞬看著榮嬪,似笑非笑道:“還是榮嬪消息靈光,本宮倒不曉得還有這層關係呢,大約也是榮嬪與瓊貴人親近的緣故,她才肯告訴你。”
榮嬪冷笑一聲,抬眸看著我道:“再親近,也不比瓊貴人夜訪淑妃這般厚密呀。”
“好了。”真紅石青福紋的精致立領的襯得皇後頗含威嚴之色,沉聲道:“事已至此,又牽涉良多,本宮不能不稟告皇上。你們都先回去,不可私下再議論此事,以免以訛傳訛。”
眾人肅然起身,恭恭敬敬答了“是”,安靜告退下去。
這一宿,注定是無眠了。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2玉樹瓊枝作煙蘿(下)

午時我曾召來衛臨一問,衛臨不覺失色,“若細算起來,微臣與瓊貴人的確有親戚情分,隻是實在是遠親,而且多年不來往了,實在無從談起娘娘為了微臣厚待瓊貴人啊。”
我暗暗頷首,歎息道:“若真如你所說也便罷了,隻是今日有人蓄意提到了你,且連這層遠親關係都查得清清楚楚,隻怕是有備而來,事情不是你我想象得這樣簡單。從前是溫實初,如今是你,做本宮的左膀右臂,難免被人算計。”
衛臨不以為意,“若怕算計險惡,微臣早早就回鄉做一個江湖郎中,豈不快哉!”
我輕輕轉身,鬢發摩擦在青縷玉枕上有窸窣的輕響,午夜有風微微蘊涼,卷著五月初夏的甜美花香連綿送來,似一卷浪潮輕輕拍上身,又四散退開,無孔不入地在這寂寂深殿內蔓延溢開。我不能入眠,側耳聽著遙遠的殿外細碎的聲響,是羽林郎帶走了恰春堂的宮人在審問麽?是被審的宮人們在啼哭呼號麽?那麽細碎而散亂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在靜夜裏聽起來,愈發淒涼而滿含絕望。
槿汐聽見我輾轉反側的動靜,柔聲道:“娘娘早些歇息吧,明日的事等明日再說。”她為我掩我被角,停一停道:“皇上今日雖然震怒,可是此刻歇在薑美人處,恐怕也無心理會瓊貴人之事,娘娘何必操心呢。”
月光溫柔如網,漫天匝地鋪開,我低低“嗯”了一聲,複又睡在那如網的月光裏,心慢慢地冷下去,一分一分地似浸在寒水裏一般。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是在墜進一張精心織就的網中,像蛛絲網一樣,兜頭兜臉粘住我,網得我無從逃脫。
這一宿,我自然是睡不好,天光剛亮我便翻身下榻,隨意梳通滿頭青絲,揀件月牙白垂花宮錦長衫披上,由著花宜為我對鏡梳妝。
因著我要避嫌,玄淩將瓊貴人之事交給了皇後與端貴妃處置,我倒也極清閑。晨起喂過了三個孩子吃飯,便陪著他們一同玩耍取樂。約摸到了辰時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後,才要喚槿汐為我更衣,卻不見她人影。雕花長窗蒙了湖藍色冰綃窗紗,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繁盛花枝底下,仿佛是李長在槿汐耳邊悄悄說著什麽,槿汐隻蹙了眉心一語不發。
我心中一沉,再度喊道:“槿汐——”
槿汐帶著笑顏應聲而來,我仔細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憂慮,我溫言問道:“可是李長來了?”
“是”,槿汐微微遲疑,李長已經垂手進來,低聲道:“皇上請娘娘到昭陽殿一趟。”
我含笑直視他,“皇上要我去昭陽殿請安罷了,何以這樣說不出口?槿汐替我更衣吧。”
李長一怔,跪下道:“奴婢不敢欺瞞娘娘,據派出去追查瓊貴人之事的人回報,住在瓊貴人家中表哥也不見了。而傳聞,其實瓊貴人早與她表哥有私情……”李長漸漸說不下去,“皇上他,請娘娘走一趟。”
我心中一沉,到底定下心思更衣梳洗,往昭陽殿去。五月的天氣,正是初夏時柳蔭深碧、鳥鳴花熟之時,一縷縷清風也柔酥酥溫柔柔的撥人心弦。而我,隻覺得永巷這樣漫長,左右紅牆綿延的無窮無盡,倒影著幽光細細,遙遠的天光彼端,隱約可見鳳儀宮宮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藍如璧的天空下更見陰沉詭譎。
昭陽殿中人並不多,沉默不語的玄淩與貴妃,在窗下抄錄《太上感應篇》的皇後,各懷心事的韻貴嬪與薑美人,和銜著笑意撥弄指甲的榮嬪。很是尷尬的氣氛,因我的到來,而更有難言的微妙。
我方進殿,榮嬪先向我笑起來,親親熱熱拉過我的手道:“淑妃娘娘來晚了,還未向薑妹妹道喜呢,早起皇上已經封了薑妹妹為貴人了。”
我含笑向薑氏點頭,“恭喜妹妹了。”我摘下發髻上一支鯿鯤點金滾珠步搖插在薑氏的桃心髻上,“來得倉促,未及為妹妹準備禮物,小小心意,妹妹笑納就是。”
薑氏臻首一偏,為難地看一眼玄淩,怯怯笑道:“多謝淑妃娘娘,可是臣妾不敢接受娘娘的好意。”她停一停,似在思量這些話是否該說出口,思量片刻,她道:“臣妾怕接受了娘娘的好意之後,也會一夕之間被人送出宮去。”
我的手勢僵持在半空中,唯聽見步搖上珠釵玲瓏有聲,聲聲擊上心頭。我轉首,看著依舊沉默不語的玄淩,喚道:“皇上——”
他的神情陰晴未定,並不似抬頭天空晴雲萬裏。我心頭慢慢生出涼意,輕輕道:“不是臣妾。”
“不是淑妃,那麽會是誰?”皇後放下手中的筆,聲音清越,“羽林軍已經查出,前夜瓊貴人自你宮中離去後,你的宮裏便送出了一隻運水的木桶,淑妃應該知道的,那種木桶,要躲下一個人是綽綽有餘的。”
我看著皇後道:“宮中運水素來在夜半,日日如此,有什麽稀罕?”
“運水的車出宮日日都有人查驗,自然不稀罕,可是前夜自淑妃宮中出去的水桶,卻因押送的小內監小囬子有淑妃宮中的腰牌而免了查驗。淑妃在宮中權勢煊赫,連小小一個內監都有此權限,誰還敢查驗呢?”皇後說罷,自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鍍金腰牌,上麵是端端正正用隸書所寫的“未央宮”三字,四周嵌流雲紋,的的確確是未央宮的執事腰牌無異。
皇後將腰牌拋在我麵前,繪春端上準備好的赤金雲牙盆,恭聲道:“請娘娘浣手。”
皇後婉言歎息,“宮中爭風吃醋之事曆來層出不窮,這種汙糟事隻要不過分,本宮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知淑妃你現在竟這樣不能容人。皇上喜歡的人才入宮,你便敢把她悄悄送去宮去。你這樣跋扈後宮一手遮天,當真是本宮與皇上縱容壞了你麽?”
皇後仿佛痛心疾首的樣子,剪秋忙上來在指尖點了薄荷油,揉著皇後的額頭道:“娘娘別生氣,等閑氣壞了身子,又要頭疼了。”剪秋好聲好氣道:“娘娘在宮裏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麽這樣看不開,瓊貴人再得寵又怎地,終歸邁不過娘娘去,娘娘何苦這樣不能容人呢。”
“恐怕不隻是不能容人,而是淑妃娘娘善心大發,想做好人吧。”榮嬪輕嗤一聲,剔了剔水蔥似的指甲,慵懶道:“瓊貴人的遠房表舅是淑妃娘娘的心腹衛臨衛太醫,瓊貴人早已有心上人,恐怕他這個做舅舅的未必不知,想必也是瓊貴人漏夜拜見淑妃的真正原因所在。淑妃娘娘既要賣衛太醫一個薄麵,又可除去來日爭寵的心腹大患,在水桶裏裝個把人出去不過是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呢?”
太遙遠,仿佛隻是他人口中聽來的故事。那般稀薄不真切,卻全像是真的,樁樁件件都指向我,——是我,因為害怕瓊貴人奪寵,也為了成全她一段情意,放她出宮。
多麽像一個笑話,但它卻被人編織的如此真實放在我的麵前,叫人不能不信。
榮嬪站起身來,托著腮依在玄淩身邊,轉眸一笑,“話說起來,娘娘今年已經芳齡二七了吧,——不是二七十四的豆蔻年華,是年近三十的二十七了呢。若臣妾是娘娘,即便容顏不老,心裏也真正會害怕,後宮的美人層出不窮,而自己年華老去,更何況瓊貴人如此盛恩入宮,和娘娘當年一般。”
我冷冷睨她一眼,“若那是你怕的,不要把自己當作本宮來揣測。榮嬪你還沒有聰明到可以摸透人別人的心腸,否則——”我瞥一眼皇後,“你也無需被人玩弄於手掌之中。”
她嫣然一笑,“臣妾是否被人玩弄是不得而知,臣妾自然也怕年華老去,但更怕不明不白被人一夜之間送出宮去。”
“皇上,”我屈膝於他麵前,仰望他沉默的麵孔,“是非曲直臣妾無從辯駁,但求皇上找到那一夜送水桶出宮的小囬子,問他是否臣妾指使,臣妾願意與他當麵對質。”
他無聲地點頭,吩咐繪春,“帶小囬子進來,朕不想冤枉了淑妃。”
繪春裙擺一揚,轉身自殿外帶進一名小內監,他不過二十歲上下的模樣,淨白麵孔,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未央宮上下服侍的內監不下數十人,我並不太記得這個小囬子,隻是有些眼熟而已。我冷笑一聲,反問道:“皇後不以為茲事體大,臣妾應該吩咐小允子或小連子去辦更妥帖麽?反而指使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內監。”
皇後眼皮一抬,並不搭理我,隻吩咐剪秋,“再揉一揉,腦仁上突突跳得厲害。”
剪秋答了“是”,手勢愈加輕柔。韻貴嬪冷笑,唇角一勾,目光逼視著我,“小允子和小連子是娘娘的心腹內監,在宮中亦舉足輕重,派他們去不是太點眼了麽?”她用足尖點一點小囬子,“這樣的小內監,既不打眼,又有未央宮的腰牌撐腰,最合適不過。”
玄淩輕輕吸一口氣,微帶憫意,“將你剛才所說的再說一遍給淑妃聽。”
小囬子抬頭看我一眼,身子一哆嗦,受驚似的磕了個頭,“那夜瓊貴人來訪,淑妃娘娘本像前一夜一般打算不見的,誰知後來又見了,二人密談了片刻後天已經晚了。淑妃娘娘便要人送貴人回去,便是奴才去的。回來後奴才本打算睡了,誰知娘娘把奴才叫進內殿,說有個機會曆練,問奴才肯不肯去。奴才想娘娘素日有事隻吩咐給允總管和連公公,難得娘娘肯抬舉,就答應了。娘娘就吩咐奴才去恰春堂外學夜貓子叫兩聲,說叫完了瓊貴人便會自己出來了。”
韻貴嬪冷笑一聲,膩聲道:“果然呢,瓊貴人的性子,若不是她自己肯出來,誰能綁著她呢。”
玄淩一眼橫去,韻貴嬪忙低了頭,小囬子接著道:“然後奴才就看見瓊貴人換了宮女的衣衫出來了。奴才按照娘娘的吩咐把辦成宮女的瓊貴人帶到未央宮外後角落的水車那裏,把她裝進了空桶運出了宮。其餘的奴才就不知道了。”他極力想著,“對了,那夜瓊貴人到訪,是奴才在殿外守著伺候的,隱隱約約聽見兩句,什麽到了那邊自有人接應,你自在了,本宮也自在了這些話。”
榮嬪唇角泛起清冷而鄙夷的笑容,“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什麽自在不自在呢,終究逃不出皇上的聖明的。”
玄淩平視著我,眸底唯見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你自己告訴朕,她深夜找你是為什麽?”
我並不收回自己的目光,坦然看著他道:“的確隻是來向臣妾告假,因為她身子不適,次日的合宮陛見會晚些到。”
“可她若真的身子不適,大可打發人來告訴,不必親自找你。”
我搖一搖頭,“此事,臣妾當時也沒有細想,但柔儀殿眾人都可以為臣妾作證,臣妾並沒有說這樣的話。”
“柔儀殿眾人……”榮嬪冷冷道:“他們哪一個不是你的心腹臂膀,難道會說真話?也隻有一個小囬子敢說出實情罷了。”
我冷眼覷著小囬子,平靜道:“小囬子,她們給了你什麽好處,要你這樣來誣賴本宮!你若是個明白人,她們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也可以殺了你滅口。”
“淑妃是指本宮麽?”皇後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凝神端詳著我。“本宮的確有錯,錯在為皇上挑選佳麗時未曾弄清她的背景,不知她心中已有他人。”她看一眼玄淩,“這件事上臣妾責無旁貸,還請皇上責罰。”
玄淩的手指“篤篤”地叩在沉實的桌上,“算了,這些也不是皇後能查到的。”
皇後婉轉謝恩,方看著我道:“但既然瓊貴人是本宮舉薦入宮的,本宮又有什麽理由要漏夜送她出宮呢。要送她走的,隻不過是看不得她在宮內的人罷了。”
我垂眸道:“臣妾並未指是皇後所為,臣妾隻是不明白,瓊貴人若真有心上人,大可在入宮前就一走了之,何必要入宮後再大費周章呢。”
榮嬪一雙明眸骨碌一轉,“呀”了一聲道:“臣妾想,若是她在家時就走了怕會牽連家人,反正宮中自然有有權有勢的人送她出去,反而更周全呢。”
“本宮沒有榮嬪說得這樣蠢。”我橫她一眼,“瓊貴人入宮後不甚馴順,卻肯尊崇本宮,她離宮前最後一個所見的人就是本宮,難道本宮不怕皇上追查起來第一個就牽連了自己麽。”
“這……”榮嬪語塞,“或許是事出從權,淑妃也未考慮周全呢。”
“皇上,”一直未發一言的貴妃翩然起身,“此事大家各執一詞,眼下再議也無所結論,臣妾以為,終究要等找回衛氏與其表哥才可定斷。”
玄淩深以為然,才要說話,一眼看見門外探頭探腦的小廈子,喝道:“什麽事鬼鬼祟祟的?”
小廈子嚇得一溜跑進來,跪下道:“回稟皇上,京城護軍剛回報的消息,在離京城七十裏外的山上,發現有一男一女的屍體,身上有許多刀傷,身邊的錢財全被擄走,像是山賊所為。”
韻貴嬪拍一拍手道:“這下可好了,死無對證。”
榮嬪微眯了雙眼,含了朦朧而閃爍的笑意看我,“究竟是山賊劫財還是殺人滅口,倒是不得而知了。”
我看也不看她,“榮嬪真是心思機敏,這話正是本宮想問的。”
她笑,“咱們都是白問了,該回答的人去做了苦命鴛鴦。人已死了,怎麽說都由得娘娘。”
事已至此,他人已將所有一切做絕,隻逼到我走投無路的境地,映著殿外清曉天光,飛花滿苑,我的心境反而平複下來,我靜靜道:“臣妾辯無可辨,但臣妾的確沒有做。”
玄淩反手立在窗前,五月晴光拂落他一身鮮豔的光影,“嬛嬛,其實你也會吃醋,是不是?”
我想起那日與他的對答,深知他的疑心,我溫然道:“嬛嬛是凡人,因為在意皇上,自然也會拈酸吃醋。可是皇上也說過,嬛嬛在皇上心中無可取代,所以嬛嬛從不害怕。”我說得坦然,無暇去顧及皇後聞得此話時眉心劇烈的跳動,“所以此刻,嬛嬛隻在意皇上是否相信嬛嬛,其餘皆不重要。”
“淑妃,”他轉身,伸手撫一撫我的頭發,“一個瓊貴人並不要緊。朕若知道她心有旁騖,自然也容不得她。就像當初,因為你在,如吟再像你,沒了也便沒了。朕隻是在乎,朕的女人是否敢背著朕玩著許多花樣,利用朕對她的寵愛在後宮翻雲覆雨,隻手遮天。”
“皇上,您說的那個人並非臣妾。”
“嬛嬛,朕亦希望如此。”他微笑,言語間卻憑空透出幾絲空洞,“朕隻覺得心煩,朕知道你也心煩。最近宮中瑣事太多,或者你也累了,有事放手讓貴妃和德妃打理吧,蘊蓉和貞妃也幫得上忙。”
我不敢多問,心驀然收緊,凝視他道:“皇上這樣說,是不相信臣妾麽?”
榮嬪急了,“皇上,此事證據確鑿,明明就是淑妃……”
“好了!”玄淩揮一揮手,溫和地打斷她的話,“赤芍,你知道朕為什麽這樣寵你容你,別辜負了朕的情意。”
榮嬪愕然片刻,不甘地垂首下去,不再說話。
玄淩握一握貴妃的手,“淑妃有孩子要照料,以後,多勞煩你。”
貴妃盈然下拜,“皇上客氣了,臣妾會盡力,隻是怕會力不從心。”
皇後靜默片刻,抬起頭時依舊帶了和氣的笑容,“皇上吩咐了就是,臣妾們都會盡心盡力去做。”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3一任珠簾閑不卷

瓊貴人的事便這樣不了了之了,漸漸,也不再有人把她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因為,新近得寵的薑氏和李氏恰到好處地平分春色,得盡了玄淩的寵愛。而相形之下,嫵媚溫柔的薑氏,比起開朗爽利的李氏,似乎更得一些寵愛。
瓊貴人的事之後,玄淩便很少來我的柔儀殿了,自然地,隨著他的少來,柔儀殿也逐漸冷清下來,鮮少閑人拜訪。與之相隨的,衛臨也被調離了我的身邊,轉去服侍一些地位低下的永巷妃嬪。對於一向心比天高的衛臨,這樣轉變帶來的落差無疑是讓他難受的,何況他又是無辜被牽連。
然而再不平,時光如綢緩緩展開,也到了七月流火的時節。
七月鳳凰花開,殿裏一片寂靜,午後懶洋洋的風掠過窗外的鳳凰花樹,綿綿的花朵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聲響。
失寵後的寂靜,大約如是。
連朧月跟著德妃來看我時亦曉得說:“淑母妃這裏難得有這樣的安靜,連花落的聲音也聽得清。”
德妃怕我聽見傷懷,急忙捂住朧月的口,想一想又撤了手,歎息道:“當年生你時,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憐。”
提起昔日傷心事,我隻是微微一笑,依舊伏在朱紅窗下看著紅河日落。天光這樣長,這樣長,仿佛是被聲聲蟬鳴拉長了一般無休無止。
長日寂寂,貞妃來看望我時生了許多感慨,“沒想到,連姐姐都會有這樣的境地。”
彼時我心平氣和,輕柔地拍著懷中熟睡的予潤,輕輕吻一吻他的額頭,微笑道:“比起昔年的失寵,這一次已經好了許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撫育幾個孩子的權利。至於恩寵,君恩似水向東流,遲早會有失去的一天,不值得憂懼。”
茜紗窗濾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獸熏爐的口中徐徐飄出幾縷淡色輕煙,是蘇合香清甜甘鬱的芬芳。霞光稀薄的光影裏,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麵前,專注繡幾針“鴛鴦戲水”的花樣,側影柔美。她靜靜道:“我入宮晚,有時見姐姐這樣盛寵,我偶爾也會想,姐姐也會有失寵的時候麽?那麽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樣熬過來的。”她悄悄看我,“姐姐會不會怪我,會想得這樣惡毒。”
“不會。”我伸手我掐了幾朵新鮮的黃月季,插入她輕薄如蟬翼的鬢邊。她的發絲那樣柔軟,叫人的心也生出溫軟的意味,“宮中的人,不會專寵一輩子。想明白了,便也不怕了。失寵,你若覺得煎熬,那麽這日子也過得煎熬。你若坦然,這日子也過得坦然。一切隻在乎心境,無關其他。”
我為她整理好小筐中的各色絲線,一截淺杏子輕羅袖子滑下來,腕上的纏臂金碰著赤金手鐲叮咚有聲,連那聲響,回聲在空蕩的宮殿裏綿綿悠長,也是那樣寂寞的。
貞妃淡淡一笑,“皇上如今有了薑氏,——你可知道,近日又封了小媛,連有身孕的瑛嬪也少了看顧了,倒叫我想起當年我有孕的樣子。”
我慵懶一笑,“如今我也少出去了,她得寵呢晉封也是應該的。瑛嬪那裏,還勞你多看顧著些,宮中養不下孩子的事太多了,不免叫人驚心。”
貞妃淺淺一笑,“即便想著我從前的境況,我也會多照顧她。德妃也很用心,留意著瑛嬪的飲食,瑛嬪自己呢也懶得出去,少讓人擔心些。”
遠遠有喜樂聲綿綿傳來,我側耳片刻,“是什麽聲音呢?”
貞妃亦好奇,扶窗靜靜而笑,“不知道,這會子難道又有什麽喜事?”她伸手招來花宜,“你去瞧瞧,是什麽事呢?”
花宜撅著嘴賭氣道:“能什麽事呢,大清早的鬧也鬧死了。”她頓一頓,終究不敢不講,“是薑小媛有孕了。”
貞妃停下手中針線,看了我一眼,輕輕“哦”了一聲。我接口道:“她倒是有福氣的人,正得寵的頭上,又有了身孕,以後更前途無量了。”
花宜不敢接嘴,端過幾色甜點,縷金香藥、紫蘇柰香、鬆子穰、茯苓糕、朱砂圓子並兩盞蓮子湯,皆是我與貞妃素日常吃的點心。貞妃揀喜歡的吃了幾樣,疑惑道:“姐姐怎麽不吃呢?”
我細細看了一遍,實在沒什麽胃口,隻好笑道:“許是平時吃絮了,沒什麽胃口。”我喚花宜,“去製碗酸梅湯來吧。”
貞妃道:“姐姐不太愛吃酸的。”
“倒不是愛吃,隻是夏天喝了解暑氣罷了。”
貞妃頷首笑道:“也是。等下我回宮也讓人做些送給瑛嬪,今日的事她知道或許不痛快,我也得早點回去陪陪她。”
我笑道:“好。勞你費心。”我沉吟片刻,喚過槿汐,“薑氏那邊懷孕了,又這樣熱鬧,咱們不能裝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來的‘送子觀音’圖送去給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應著去了,貞妃用過點心,便也告辭離去。
天氣炎熱似流火,然而我卻很喜歡那一抹豔陽燦爛,閑暇時便和貞妃在偏殿的藏書閣裏整理發黃的書卷,將它們放置到烈日下曝曬,以免被黴氣侵染了幽雅墨香。
這一日我正埋頭於書卷間,卻聽槿汐輕輕喚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問道:“怎麽了?”
她蹙著眉頭道:“薑小媛午後一直嚷著腹痛,鬧了好半天,結果小產了。”
“小產?”我揚一揚眉,問。
“是。”槿汐答道:“薑氏也真是沒福氣的,才兩個月大的孩子,太醫疑心是麝香所害,所以皇上動怒了,下令嚴查。”
“是該嚴查。”我用清水浣手,“宮中不明不白死了那麽多孩子,早該嚴查了。”
“可是……”
黃昏的暮色落在他清秀的麵龐上,無端添了一層焦慮,槿汐的話尚未說完,剪秋已踏進門來,她似笑非笑道:“又要勞煩娘娘走一回了。”
貞妃在裏見聞得動靜,急忙出來道:“什麽事?”
剪秋笑吟吟請了個安,“貞妃娘娘也在呢。淑妃娘娘流年不利,總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奉命行事,帶淑妃娘娘去問一問。”
貞妃眸中有憂慮的光芒一轉,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宮得空,煩請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宮陪淑妃一起去。”她嘴角含了客氣而不肯退卻的笑意,“免得如上次一般,被榮嬪之流微賤之人質問淑妃娘娘。”
剪秋依舊笑著,“這樣的場合,奴婢奉勸一句,貞妃娘娘不宜去呢。”
貞妃也不答話,伸手挽過我的手,“黃昏路難行,我與娘娘同去。”
貞妃甚少有這樣的執意,剪秋也不敢攔,隻得由著她去。我心中並不知是何關節又起風波,然而因著心中坦蕩,照舊是備下輦轎,梳洗後盛裝前往。
再失寵,我終究還是淑妃。
薑小媛居住的綺望軒在上林苑南邊,這裏地氣冬暖夏涼,到了盛夏時節依舊花木扶疏,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妝點綠玉藤蘿之間,映著向南牆架上的火紅淩霄,一冷一熱,濾去不少暑氣,也愈加顯得綺望軒綺色無邊。花葉蔥蘢間有太湖奇石突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宮中富麗景象,倒頗富江南庭院風雅韻致。
一進宮苑,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頷首道:“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致,可見薑小媛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這樣得皇上寵愛。”
貞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斂,“所以赤芍總像是個例外,聽說她的擁翠閣裏隻用金玉堆砌,十分豔俗。”
我暗暗歎息,這樣喜歡富貴,未必真是從未擁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害怕失去所以貪戀。
李長聞聲出來,打起了湘妃竹簾道:“淑妃娘娘來了,皇上已經在等娘娘了。”
數月之間,李長臉上也多了些愁苦之意,雖然他依舊是風光無比的皇帝近身內監,紫奧城大總管,可是因著與柔儀殿的關係,這些日子來,明裏暗裏的零碎委屈也不會少。他迎我進去,悄悄比了個“善自珍重”的手勢,便執了拂塵垂手立到了玄淩身邊。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沉悶,許是這個時節黃昏特有的帶給人的窒息感覺。薑小媛縮在臥榻的角落裏,兩頰蠟黃,雙眼通紅,不施粉黛,如雲的發絲亂蓬蓬散落在肩頭,身上隻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繡花寢衣,很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狹長嫵媚的眼簾小心翼翼地垂著,唇邊哀傷受驚的委屈還未褪去。玄淩正坐在榻前,與她嚶嚶私語,好生安慰。
我屈膝請了一安,“皇上萬福金安。”
玄淩隨口喚了我起來,問道:“往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滯夏吃不下東西,人也消瘦,今年還是這樣麽?”
我不想他勞師動眾喚我前來,卻是這樣溫情的言語,意外之餘隻好如實回答,“還是照常吃不下東西,不過習慣了也便好了。”
玄淩點點頭,“朕見你也是瘦了。”
貞妃行禮過後,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見著淑妃倒也不是很覺得,許是皇上許久沒見淑妃了,所以更覺得她顯瘦。”
玄淩不置可否,倒是縮在榻上的薑小媛“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皇上,臣妾的孩子就這樣沒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這樣淒厲的哭聲在小小的閣子裏左衝右突,撕心裂肺,我隻覺得頭疼和悶熱,背脊上沁出層層的汗來,我怔怔地想,這樣苦熱的日子,什麽時候才算完呢?
玄淩神色痛惜,安撫地拍著她的背心,柔聲道:“朕一定還你個公道就是。”
薑氏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隻是小聲地啜泣著,啜泣著,那綿綿的抽泣似一支緩緩推進肌理骨髓的針,連我亦心酸起來。我正色道:“小媛這樣傷心,看來孩子的確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還小媛一個公道。”
“既然淑妃也這樣說,”玄淩收斂了方才的溫情脈脈,他冷冷喚過剪秋,“你給淑妃娘娘看吧。”
剪秋答了聲“是”,將放在黃梨木桌上的一卷畫軸徐徐打開。兩端紫檀卷軸,畫卷筆法精妙,麵容栩栩如生,衣褶紋理無不纖毫畢現,正是我送給薑小媛的“觀音送子”圖。
“此畫有何不妥麽?”我問。
水藍色墜珠帳簾後徐徐站起一個女子的身影,“這畫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仿佛是前朝畫院畫師沈蘋之手,沈蘋最擅畫觀音圖像,自然不會有什麽不妥。”簾後的女子巧笑倩兮,正是榮嬪赤芍。她安慰似的拍一拍薑氏的手,打量我幾眼,“小媛失子之痛,娘娘還盛裝前來,不怕人見了刺心麽。”
我淡淡一笑,“原來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見到真的會生出不同的見解來,果真有心人有心生嫌隙了。本宮盛裝前來,正是不想薑小媛見了刺心,難道榮嬪覺得本宮素服前來才算是安慰小媛了麽?倒不怕小媛更觸景傷情。”
榮嬪一時語塞,隻好道:“淑妃機變過人,心思深沉,嬪妾如何能比呢?”
“既然自歎不如就要服管教。赤芍,當年你在本宮身邊時本宮是如何教導你的。”燭影搖紅,貞妃坐在窗前橫榻上,羅扇輕搖,窗外流螢點點飛舞雪白橙花之間,愈加顯得臨窗而坐的貞妃意態嫻靜,“與尊上應對,不可挑釁,不可輕浮,不可出言無狀,尤忌口出輕狂言語,你可還記得嗎?”
赤芍本是貞妃的侍女,如今舊主問話,她一時不敢抗辯,隻氣鼓鼓站著不說話。然而貞妃素來文靜少寵,赤芍又是心高之人,更兼在得寵的風頭上,到底按捺不住說了一句,“嬪妾如今已非奉人巾櫛者,不必再按貞妃娘娘教訓說話做事了。”
貞妃輕輕搖頭,並蒂海棠花步搖步搖上垂下的銀子流蘇晃出點點柔和的光暈,“如今你已不是侍奉灑掃的宮人,得寵而成上位,這是你的福分。然而無論如何身居高位,禮數教養都不可或缺,否則你位份再高,別人都不會心悅誠服。”
榮嬪平生最恨被人指點是貞妃身邊伺候的舊人,如今被貞妃當著眾人一言一語教導,她一時發作不得,不由氣得滿麵通紅,狠狠絞著手中的卷子。
閣中有濃重的草藥氣息,閣子太小,人又多,難免有些窒悶的氣息,有小宮女上來往角落的八珍獸角的鏤空小銅爐裏添了一勺百合香屑,香料才燃起來,已有年長的姑姑三步兩步趕上來,朝著後腦勺便是一掌,“不要命了麽?什麽時候了還敢用香料,也不怕傷了小主貴體。”她猶不解恨,雖不敢朝著我,可口中依舊碎碎罵道:“狠心短命的東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進去害小主麽?”
我不說話,隻瞟了李長一眼,李長會意,一把握了那宮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嗬斥道:“雖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宮裏規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當著皇上和娘娘的麵管教,成什麽樣子,嘴裏還不幹不淨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廈子,“掌嘴三十,好好叫她記著教訓。”
薑小媛一直未曾出聲,直聽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才要開口求情,見玄淩隻是毫不動容,隻好無可奈何地把話咽了下去。
榮嬪冷哼一聲,指著畫卷道:“這畫是淑妃娘娘所送無疑吧?”
我瞥了一眼,從容道:“是。”
“那麽,娘娘好機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鋒芒,“小媛緣何會小產,正是麝香熏然之故。而太醫已經查過,小媛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無沾染麝香。而小媛失子,正是因為她太過看重娘娘所送的這幅畫。”
薑氏掩麵,伏在玄淩胸口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縮著,抖動的起伏像海浪一樣一漲一落,“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送來這副觀音送子圖,臣妾又求子心切,想早日為皇上誕下一子半女,便日日在畫像前誠心祈福,誰知……”她指尖發顫,抖索著用力扯開畫卷兩端的紫檀木畫軸,“誰知這裏頭竟塞滿了麝香。”
她手指一鬆,空心的紫檀木卷軸內滾落許多褐色的麝香,那樣濃鬱的氣味,我嫌惡地屏住呼吸,別過頭去。
“這畫是淑妃遣人送來的,送來之後便懸在那裏沒人動過。除了淑妃還會有誰能動手腳?”薑氏恨得死死咬了唇,目光幾欲噬人,她痛哭失聲,“皇上,皇上,臣妾好害怕,與臣妾一同入宮的瓊貴人不明不白死了,臣妾一直怕的做惡夢。臣妾已經很尊敬淑妃了,從不敢得罪她,凡事小心翼翼,為什麽她還要害了臣妾腹中的孩子?”她猛地抬起頭來,眼睛迸得血紅,幾乎要縱身撲到我的身上,“淑妃,你若不喜歡嬪妾,嬪妾大可退居冷宮,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我後退一步,欲避開她失子後形如瘋癲的情緒。然而玄淩上前一步,緊緊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有粘膩的冷汗,那種濕冷的觸感有發滑的虛弱。他逼視著我,吐出喉底的暗啞,“淑妃,你有沒有?”
“不會!淑妃斷斷不會!”貞妃上前兩步,婉聲勸道:“皇上忘記了,臣妾當年有孕被禁足,是淑妃想盡辦法照拂臣妾,她既然肯與臣妾為善,又怎會去害死薑小媛的孩子?淑妃不是這樣的人!”
“娘娘,時移世易,您和小媛是不一樣的!”榮嬪笑吟吟吐出冰冷的話語,像小蛇的信子“噝噝”地鑽向貞妃,“您是無寵而有孕,對盛寵回宮的淑妃能有什麽威脅?而小媛是盛寵而有孕,萬一將來生下位皇子,可是前途無量,對失寵而有子的淑妃而言,能不防範於未然麽?”
所謂情勢,榮嬪已經一針見血,宮中諸人,大約也都是這樣想的吧。
貞妃一時無言,隻是反複道:“淑妃不會這樣做。”
玄淩看她一眼,“燕宜,或許是赤芍想得太多,但的確,有時你看人看事未免太簡單了。”
貞妃聞言訥訥,複又低下了頭,“皇上這樣看臣妾麽?”她苦笑,終於沉默,“但臣妾始終相信,淑妃不會這樣做。”
玄淩不再理會她,隻看著我道:“朕隻要你回答,做過或者沒做過?”
宮內靜極了,遙遙卻隻聽見遠處青蟬在楊柳間喋喋不休,聲聲知了知了,風動竹影移,月光漸照東天。紫銅鶴頂蟠枝燭台上的蠟燭燃得正旺,化下的滴滴紅蠟,當真似紅淚一般,靜靜滴垂落無聲。
“臣妾回答了皇上就會相信麽?還是皇上心中其實早已認定是臣妾所為,那麽臣妾回答與否其實真的無關緊要。”
玄淩伸手以二指輕輕托起我的下巴,目光直欲探到我眼眸深處。他的手指薄而修長,觸在我下頜的皮膚上有森森的涼意漫出。“淑妃,朕隻要你一句話。”
如此冷然相對被他逼問,是我與他都想不到的,眼角的餘光望見依牆而立的貞妃,暗紅的燭光散落她眉間眼角,神色悲憫,是憐我,也是憐她自己。
“臣妾以為皇上和臣妾相知至此,皇上是絕不會來問臣妾這句話的,終究是臣妾看人看事太過樂觀。”我的眼中不可抑製地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哽上了喉頭。
樹影透過輕薄如煙的蟬翼紗映入室內,枝葉縱橫交錯,似迷茫詭譎而不可知的人生。他眸中有熾熱一點彌漫上眼底深不見底的寒潭。
榮嬪急切道:“皇上斷斷不可再心軟了。上次瓊貴人的事已經不明不白饒過去了,若再不狠下心腸,隻怕宮中以後是非更多。”
我轉頭望著薑小媛,“這畫是本宮半月前讓槿汐親手送到的吧。”
薑氏哭紅了眼,瞪著我哽咽道:“是。若非這半月來我日日對著這幅畫,我的孩子也不至於是這樣下場。”
“這幅畫是氐州都督贈與本宮,在送給小媛前本宮自己已掛在宮中數月,所以斷斷不會有問題。”
榮嬪連連冷笑,“有無問題並非你說了算,薑小媛小產,你無可辯駁。”
風吹過千葉修竹響聲沙沙,好似無數的雨點落下。我轉首,窗外,卻是滿天星光,銀河千裏。我忽而微笑出來,望著玄淩深深的眼眸,“因為臣妾已經懷孕兩月,如果此畫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會是臣妾。”
我望著來不及掩藏好震驚神色的榮嬪,“自然榮嬪也會懷疑此畫本無麝香,是本宮專門為小媛所加,可是本宮又如何得知這畫小媛會是朝夕相對還是放入庫房置之不理,本宮沒有神機妙算,更不曾在小媛有孕後踏足半步,若真行此招,實在是險之又險。”
我的話未完,玄淩眼裏頓時如倒映進滿天銀河繁星,盛滿閃閃晶瑩,他喜道:“真的?真是有了孩子?”他伸手便要扶住我坐下。
我不經意地一避,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過他的臉,旋即安靜地垂目,“臣妾沒有衛太醫在旁照拂,所以一直不敢張揚此事。”
他歡喜道:“嬛嬛,那你先坐下,不要動了胎氣。”
我依舊垂眸,“臣妾已經被冤兩次,實在不想再有下次。皇上是否該將此事給臣妾一個交代。”
榮嬪猶不肯死心,掙紮道:“不是淑妃親手所為,也有可能是旁人,那畫不是槿汐送來的麽?或者是淑妃指使崔槿汐也未可知。”
“槿汐?”我含著渺漫如煙雲的笑意,逼近了看她,“如果不是槿汐,會不會是與她交好的李長,不是李長,會不會是李長的主子皇上?如你這般,何時才能善罷甘休,豈非宮中大亂,人心思變。不當其位,亂生是非,本宮不會罰你,隻看皇上的旨意。”
“皇上……”榮嬪極委屈,扭了絹子看著玄淩嬌聲喚。
“赤芍,這一晚你咬著淑妃不放,已經鬧騰得夠厲害。淑妃說得不錯,少生是非,你該學學你的主子貞妃,學人家是如何貞靜有禮。”
貞妃清幽眼波緩緩漾入玄淩眸心,“皇上該叫赤芍靜靜心思,當初臣妾沒有教導好她,終究是臣妾的過錯。”
玄淩思忖片刻,“小廈子,你送榮嬪回去,叫她每日抄寫三十遍《女訓》,不學會靜心安分,朕不會放她出來。”
榮嬪還要再說,終於被玄淩眼神嚇住,恨恨看我一眼,掀了簾子出去。
我眸光微轉,一一掃視閣中諸人,薑氏早被驚得不敢再哭,隻有一聲沒一聲地啜泣著,低低地壓抑著聲音。
我喚過方才伺香的小宮女,“你過來。”
那小宮女怯怯的靠著牆蹭過來,倏地腿一軟跪在我跟前,我看也不看她,“小媛宮中的香料可都是你伺候的?”
“是。”她嚇得頭也不敢抬,怯生生答。
“你把手伸出來吧。”
她的手瑟縮在背後,久久不敢動,薑氏狐疑地看我,“淑妃要做什麽?”
我淡淡道:“麝香氣味濃厚,用手觸摸後容易被察覺,所以要害小媛的人很有心,借紫檀的氣味來掩蓋麝香。但是那個人肯定會用手觸摸到麝香,小媛的閣子不大,人也不少,想要不被察覺,除非那個人的手本就經常會沾染各種香味。”我喚過李長,“你細細聞她的手,可有麝香的氣味。若無,那麽是本宮多心;若有,就細細審她,是誰背後主使。”
李長抓住小宮女的手用力掰開細細一嗅,已經變了臉色,“回稟娘娘,果然有麝香的氣味。”
薑氏淒厲地喊了一聲,已經猱身撲上去,隨手抓起一把尺子沒頭沒臉地打上去,綺望軒裏鬧作一團。
哭笑啼鬧皆是戲,平白做了他人衣裳。我隻覺倦怠,攜過貞妃的手,“我倦了,妹妹陪我回去吧。”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4鳳簫吹斷水雲間(上)

次日清晨醒來,澄澈日光瑩透深綠窗紗,衛臨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畢,見他笑道:“本宮知道你很快會回來,隻是沒想到那麽快。”
他請了個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聖旨專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來向娘娘請安。”
我點點頭,臨鏡戴上一副金絲圈垂珠耳環,“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夠的本事翻轉世事,福澤微臣。”
“不是本宮有本事,而是溫實初已經自顧不暇,本宮需要你在身邊。”
家常在宮中並不梳寶髻,委地長發一半用一隻玲瓏點翠垂珠扣鬆鬆挽在一側,一半梳的油光水滑,結成一條辮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緊緊挽起,再用金嵌寶插梳攏起腦後碎發。梳頭的花宜托起簪花小鏡,前後相映,襯得鏡中人明眸流轉、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葉紋的長衣,衛臨把了脈道:“娘娘氣色真好,無論失意得意,總是風采不減。”
我淡淡一笑,“何來風采,不過是人活一口氣罷了。”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這樣打扮,大約是不見客了。”
“今日大約是賓客滿門吧。”
“熱鬧如初,各宮都來向娘娘請安賀喜,連太後那邊也派孫姑姑來慰問。”
“花宜,你入宮幾年了,見識不少,自然呢知道該怎麽應付。”
花宜旋身出去,我看衛臨道:“胎氣還妥當嗎?”
“還妥當,隻是娘娘體虛時有孕,得多進溫補之藥,微臣自會去安排。”
我撫著腹部道:“這孩子來得及時,是本宮的救星。沒有他,也沒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善自當心,經曆此事你該知道,在本宮身邊做事,位高,自然也愈險,愈容易被人算計。”
他淺淺含了笑意,“富貴險中求,古來如此。”
我輕輕一嗤,“本宮最欣賞你心思坦白。”我想一想,囑咐道:“有空也幫本宮看顧瑛嬪的胎。”
向晚時分貞妃來看望我,我閑來無事,與她執了棋子黑白相對。北窗下涼風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簾青青,傳來蓮台下瓣瓣荷香清遠。遠處數聲蟬音,稍噪複靜,我執了白子沉吟不決,揉著額頭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孕了,不知為何,此次總覺得特別煩躁難言,神思昏聵。”
貞妃一襲玉白綃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來接二連三受了許多委屈,難免分心傷神,損了元氣。”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薑氏身邊那位伺香小宮女死了?”
我隨手落了一子,問:“怎麽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宮女說是薑氏平時苛待她,與荷香兩人對她動輒打罵嗬斥,她才發了狠下麝香害薑氏。”
“那是胡話!”我一嗤,“我還是那句話,小小宮女,哪裏來這樣貴重的麝香?又是誰給了她這樣的膽子?敢謀害聖上寵妃,她真的活膩了麽?”
“皇上也是不信,再審時更用了重刑要問誰指使的,連鑽手指的竹簽子也紮斷了好幾根。那小宮女熬不過刑,咬舌自盡了。結果再查下去,在和薑氏一同入宮的采女劉氏那裏找到了一模一樣的麝香,劉氏一向對薑氏得寵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財勢,內務府的人便抓了她去應差事。”
貞妃心軟,不覺微露憫色。我低首彈一彈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劉氏做的麽?”
“以假亂真,混淆黑白,素來是宮中之人最擅長的。”
“可憐了劉氏,一進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來也成個廢人了。”她眸中深顯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裏揣測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後自己舉薦入宮的,會不會是她……她可有這樣狠心麽?”
我怡然一笑,讚道:“妹妹素來聰明。”
花宜和品兒手中握著尺把長的翠綠蕉葉扇,一下一下地扇著風,花宜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嬪跟了她半輩子,到死還是沒有過孩子,娘娘可曾記得皇後賞她的那串紅麝串,是人帶著都不會有孩子。”
貞妃麵色一變,指尖一鬆,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錯子兒了。”
她鬱然一歎,“這些年我冷眼旁觀,總以為自己是猜錯了。”
“妹妹耳聰目明,心思細膩,必定不會隻憑猜的。所以妹妹顧得好二皇子,我也請妹妹幫忙看顧瑛嬪。”
她輕歎一聲,“我盡力而為吧。”她托腮良久,轉了話頭道:“姐姐還不肯理皇上麽?午後皇上在我那兒愁眉苦臉得很,其實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親臨了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爾一笑,“妹妹別舍不得,一縱一收,我自有分寸。”
目送了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團扇輕搖,道:“槿汐,陪我去給皇後請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勿要勞動了,這個時辰皇後怕是已經睡下了呢。”
“你以為她會睡得著麽?”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宮闕,輕聲喟歎。
至鳳儀宮時依舊有燈光數點自昭陽殿內殿的窗格漏出,仿佛不經意漏出的一星半點心思,讓人探尋。
迎出來的是繪春,她揚眉驚詫,“是淑妃娘娘,這麽晚了。”
我一笑,“皇後娘娘不也還沒睡麽?夏夜熱得難熬,本宮來陪娘娘說說話。”
繪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並不敢攔,隻得畢恭畢敬引了我進去,一路仔細為我看路,生怕我借機在昭陽殿生出什麽事故來。
昭陽殿大氣開闊,南北長窗對開,涼風徐來,紗幔輕拂,清涼飄逸宛如仙境。皇後穿著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納涼,她麵朝裏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貴妃榻上,剪秋一壁為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語著什麽。
聞得我來,皇後尚未轉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來向我行禮問安。我吩咐了剪秋起來,笑道:“連著兩日見了剪秋姑姑,才曉得什麽叫前倨後恭,判若兩人。”
剪秋略略尷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婢也是對什麽人做什麽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之中,奴婢也身不由己,還望淑妃寬宏大量不與奴婢計較。”
她恭恭敬敬扶著皇後坐起來,皇後也不看她,隻緩緩攏著頭發向我道:“對什麽人做什麽事說什麽話,淑妃言傳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難得有機會,她也該學以致用,才不枉費淑妃素日的教導。”
“皇後娘娘客氣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後身邊,自然受皇後耳濡目染最多,怎會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來獨自納涼,皇後也是服飾整齊,頭上雖未用任何釵環,卻依舊把一個最簡單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紋絲不亂。
皇後的目光徐徐打量著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麽還深夜出來走動,小心身子為上。”
“有勞皇後關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後還未向皇後請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趕來。皇後是中宮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禮數叫宮中嬪妃群起效仿。”我平視皇後,淺淺笑道:“何況自選秀以來皇後自損兩員大將,臣妾也怕皇後心痛到難以入眠,所以特來安慰。”
皇後半倚在榻上,靠著一個塞滿了菊葉和粟米的蠶絲靠墊,微微一動,便有“沙沙”的聲響。她溫然微笑,“淑妃說話越來越有禪機,大約是心機深沉之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本宮竟不明白。可別是淑妃有了身孕歡喜得說胡話了。”
“皇後聖明。既然皇後要把臣妾的話當作胡話來聽,臣妾就當是說胡話給皇後聽罷了。”我揀了瑪瑙盤中剝好的石榴子吃了幾顆,“選秀之前,皇後娘娘一定費盡心機才找到這位與純元皇後有幾分相似的瓊貴人和溫柔嫵媚的薑氏,皇後娘娘其實也很明白皇上喜歡怎樣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擊即中。至於皇上越看重瓊貴人娘娘越高興,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會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於探知人心,臣妾實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氣了。本宮也自愧沒有淑妃這般機巧百變,又福澤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麵前將薑氏小產之事與自己推脫得一幹二淨,本宮雖沒有親眼目睹,然而剪秋回來告訴本宮,本宮也能想見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後能這樣想就是臣妾的福氣了,原來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無需娘娘為小媛失子一事費盡心思。隻是折損了娘娘千辛萬苦尋來的兩位妹妹,臣妾也萬幸沒有被奸人暗算,思來想去,除了感謝皇後福澤庇佑之外竟是無人可謝。倒也為娘娘心疼,這筆買賣,隻怕是娘娘虧損了呢。”
皇後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攢珠流蘇,“本宮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買賣,所以也不知何謂虧損何謂賺取。隻是淑妃應該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時之事得意萬分,宮中之事恰如天氣萬變。譬如昨夜一場風雨,僥幸雲開月明,隻是並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氣,如此好運氣。”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禮,“皇後教導的是,所以不見皇後一麵,本宮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來日方長。那麽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後再來向娘娘請安。”我福了一福,欠身離去。
才走幾步,忽然聽得身後沉沉一句,——“莞莞”。那聲音極冷毒,似有無限怨恨,全凝在這兩個字上。
雖然是夏夜,我仍被這語氣中的森冷激得一個激靈,明知她喚的未必是我,卻忍不住停下腳步,駐足躊躇。
皇後的笑影如同鋒銳的劍氣寒氣煞人,一字一字道:“這麽多年,你以為他那一聲聲‘莞莞’叫的是你?”我紋絲不動,隻垂下眼瞼看著裙腳上密密匝匝的團花刺繡,那麽密的針腳,直纏得心也透不過氣來,一絲一線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涼意。
我轉身,忽地抬起頭逼視著皇後,嘴角凝聚成一個無比甜美柔和的笑顏,緩緩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這個後宮裏,從來沒有別人,隻有她一個。他心裏,也是如此,永遠隻是如此。”我的聲音不大,卻足以在這個花香熏然的庭院裏讓皇後聽清我所有的言語,皇後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強自鎮定道:“本宮和你們不同,本宮是皇後,是天下之母!”
“皇後又怎樣?天下之母又如何?這個宮裏所有的女人都在鬥,拿心計鬥拿時間鬥甚至拿命鬥,誰也不例外。你以為我們會贏?錯了,所有的人永遠都隻會輸,半分贏麵也沒有。任憑你死我活,鬥得過活人卻鬥不過死人,我們一生一世也鬥不過死了的純元。這後宮裏唯一的敵手,從來就隻有純元。”嘴角淒微的笑凝結得僵硬,像開在秋風頹敗的花朵,“其實這個道理皇後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後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身子一軟,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著皇後道:“我很像她麽?”
她目光中如同凝結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我整個人都凍住。我和她,整個大周後宮最顯赫的兩個女人,這樣對視了許久,她才搖一搖頭,“你們長得並不像,隻是你站在那裏,無端端就會讓人覺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並不是她。”
皇後輕輕頷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絞絲鐲子在月光下閃爍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複又睡下,背對著我,“本宮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覺,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靨呢。”
連著數日,玄淩連連賞下無數奇珍異寶,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長來問我安好。我隻淡淡應對,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長捶著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當是心疼奴才吧!奴才還有旁的差事,這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當磨心使,奴才自個兒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窩慢慢吃完,方道:“這話,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宮也不樂意一日七八回的見你這愁眉苦臉。”
“奴才哪裏敢呢!”李長討饒道:“娘娘避著皇上不肯見,皇上每回見了奴才都要問上許多話來。”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費心賞下那麽多東西來,本宮都不喜歡,全退回去吧。”
李長苦著臉道:“那可更不成了,皇上瞧奴才這點小事也做不好,定要殺了奴才呢。”
我“撲哧”笑出聲,“皇上這樣看重本宮是不壞,可同樣有身孕的瑛嬪隻怕會吃心呢。”
晉封瑛嬪的旨意在次日午後遍傳六宮,因著身孕的緣故,江沁水循例被晉封一級,升為五儀之首的婉儀,又遷出玉屏宮,獨居芳心院養胎。
午睡醒來沐浴後,身上金銀花浸泡的清香還未散去,我便前往芳心院去看望江婉儀。入芳心院時還是午後時分,炎熱的暑氣被院中鋪天匝地的芳芷藤蘿一隔,隻覺清涼愜意,別有天地。連偶爾從枝葉縫隙間落下的星星點點日光,亦是帶了溫柔氣息的橙色小光暈。我笑道:“怪道叫芳心院,原來好處皆在這芳芷藤蘿上。”
迎出來的碧禧是沁水的貼身侍女,原是太妃身邊伺候的人,因而極是得力。她陪笑道:“是呢。搬過來前奴婢已問過太醫,太醫道這些藤蘿香花皆是靜氣寧神的,對養胎格外有益,要多謝皇上和娘娘擇的好地方呢。”
我扶著她的手進去,隨和問道:“你們小主呢?”
她微微顯出憂色,“在裏頭逗鸚哥呢。娘娘也勸勸小主吧,總這樣悶著是要傷了孩子的。”
我心下疑惑,“可是因為想家麽?”
碧禧憂心忡忡地搖頭。我安慰道:“宮裏是非多,難免你們小主有不高興的地方,本宮自會好好勸解她。”
碧禧引了我進去,院子裏靜靜的,一隻丹頂鶴縮著腳在大卷翠綠的芭蕉下睡得正酣。廊下一溜放著時新花卉,多是潔白的香花,馥鬱雅潔。青花缸裏粉色碗蓮開了兩三朵,底下遊著幾尾大眼紅泡金魚,尾巴一搖,恰如一把紅綢羽扇迤邐拖開。江婉儀繡衣錦裳,雲鬢高攏,倚著美人靠坐著,抬頭百無聊賴地逗著鍍金架子上那隻黃腹紅嘴鸚哥。
“婉儀。”我柔聲喚她。
她不意是我來,驚惶地轉頭,頰邊猶有淚痕未曾拭去。我心下疑惑,含笑拉了她坐下,道:“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以後可別這樣了,幸好是本宮,若叫別人看見豈非無事也要生出許多是非來。”
她急忙拭了淚痕,勉強笑道:“多謝娘娘關懷,是嬪妾太不小心了。”
我一壁打量她新居,一壁問道:“住得還習慣?宮人們伺候得可上心?內務府一應照顧是否周全?”
她垂首恭謹,“有娘娘的照拂,皇上也很關心,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妹妹為何總是人前歡笑,人後傷心?”
“沒有啊。”她掩飾著笑道:“嬪妾隻是思念家人而已。”
“是麽?”我看著她,仿佛不經意道:“今晨去向莊和德太妃問安,本欲請妹妹的家人入宮陪伴,誰知太妃告訴本宮,妹妹早年入府便是孤兒,家中已無一個親人,不知妹妹思念的家人是誰?”
她麵上一驚,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得無影無蹤,她囁嚅著道:“因為家人早亡,所以……所以思念家人。”
我伸手撫一撫她的額頭,溫柔道:“妹妹受驚了吧,所以神智糊塗說起胡話來了。”我停一停,看向她的目光已經有了探詢的意味,“這都要怪宮中守衛的羽林郎不好,不能護得妹妹周全,連讓妹妹心安也做不到。”
“娘娘說什麽?”她倏然站了起來,惶恐地睜大了眼睛,極力想擠出笑容來,“娘娘說什麽羽林郎,嬪妾半句也聽不懂。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5鳳蕭吹斷水雲間(下)

周圍並無外人,我收斂了笑意,“前幾日偶爾聽瑃嬪說起,妹妹有孕後宮中的羽林郎格外盡心,常常在玉屏宮外巡走。瑃嬪心眼兒小,還以為是皇上特意囑咐,所以格外羨慕。幸好她沒有拿這話去問皇上,否則皇上自個兒也要疑惑起來了,幾時下過這樣的旨意呢?所以隻好本宮替皇上承了情,告訴瑃嬪是本宮囑咐他們去的。自然話說白了,本宮說這話是承情,也是擔了黑鍋,妹妹說是不是?”
沁水滿麵紫漲,耳後燒得都透明了,低低道:“嬪妾並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情。”我看她一眼,伸手拂去她耳邊垂落的碎發,“你若知情,也不必一入上林苑便目光遊離似要尋人,早知他時常在你宮外,豈非走出去就能相見。”
沁水驚得連連後退兩步,“娘娘怎知?”
我覆手於膝,意態嫻靜,“一個人若發現了蛛絲馬跡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簡單的事,何況出賣自己心思的,往往是自己。你還記得那一日六王帶靜妃入宮請安,你神思恍惚地看的那個躲在冬青樹後的羽林郎是誰?”
七月尾的天氣奧熱到難以言語,紫奧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連白鴿也沒有了飛翔的白翅。整個碧藍的天空也熱得像要淌下汗來,而眼前江婉儀,卻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擇給你的芳心院清涼宜人,妹妹不至於會出這樣多的汗。至於那個人是誰,不必妹妹告訴本宮,本宮自然知道他是誰,也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我拂袖離去,“妹妹隻消管好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安心養胎。其餘的一概不用妹妹來操心。”
藤蘿寂寂,垂地無聲。因著沁水生性喜靜,周遭素來少有宮人陪侍,連近處的蟬也被宮人們用粘竿粘走了。這樣靜,靜得仿佛不是在天光下,不是在紫奧城裏。
“娘娘,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忍不住淌下淚來,“嬪妾求你,求你不要殺了陸離,不要!不要!嬪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得住自己的嘴,娘娘放心,但求娘娘不要殺了他,嬪妾已經知錯了!”她痛哭失聲,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叢生,“嬪妾知道自己無用,有時忍不住會去看他,可嬪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嬪妾害怕,好害怕——嬪妾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懼地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肚子,死死不發一言,隻是垂淚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見她如此,驟然清明過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一時不敢遲疑,一把拉起她便往內堂走。
芳心院的內堂布置得極舒適雅致,窗下一溜長桌上堆滿了玄淩賞下的古玩珠玉,猛然瞧見,定會閃花了眼睛。然而那些東西隻是那樣堆放著,絲毫沒有人把玩過的痕跡。
芳心院沉香繚繞,華幕低垂,可江沁水的心並不在這裏。
我方坐下,她腿一軟跪倒在我麵前,我抑製不住心底的驚愕與訝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陸離自幼與我一起在九王府長大,他是九王的陪射,而我是王府的舞姬,雖然從前我們什麽都沒說過,可我和他都明白的,隻要不離開九王府,咱們總會在一起。誰知兩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習送入宮成了羽林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辦法了,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人再有來往的,更何況是娶王府的舞姬為妻。不久,六王側妃與各府商議挑選佳麗入宮,我也被德太妃選中,送入宮中。入宮後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陸離,那時他已是皇上看重的羽林軍,可以在紫奧城內城守衛,我不能影響了他的前途,所以彼此一直忍耐,未曾相認。那一晚我奉旨去儀元殿侍寢,二月裏冬寒剛下過大雪,誰知我的轎輦經過永巷時永巷積水未除冰凍三尺,幾個抬轎的小內監和碧禧都摔傷了,連我也扭傷了腳,一時又尋不到人。天寒地凍,我既擔心皇上那裏得不到消息要怪罪,又擔心即便前去也無法侍寢,正氣急交加的時候,我遇到了巡夜的陸離。他幫我遣人去儀元殿回稟了皇上,其實那時珝嬪和瑃嬪已被召往儀元殿侍寢了。他又幫忙請守夜的永巷內監照看碧禧和小內監,我的腳傷不輕,他便背我回玉屏宮請太醫診治。本來太醫應該很快到來的,可是……”
我接口道:“我記得那時候太後病勢反複,宮中太醫盡數守候在頤寧宮中,並無空閑之人。”
“是。我不敢前往頤寧宮驚擾太後,又……實在貪戀與他相處的時光。所以,所以……”她的眼簾輕輕垂了下去,像倦了的雲朵,簾外的朵朵火紅石榴映著同樣石榴色的紅暈慢慢飛上了她白淨的雙頰。唇角一絲笑意,似悔非悔,似喜還羞。
“你瘋了。”我心中頹然,低低歎道。
“隻有那麽一次,隻有一次。”她似在夢囈一般,“可我不能不瘋那一次。”
隻有一次?我也隻有一次。眉莊,或許也隻有那一次。可是如果沒有那一次,我的人生會是什麽?枯井?死水?還是無窮無盡的自製後的煎熬與後悔。
我不知道。
可那一次,也會要了人的性命。
隔簾望見庭院中一樹樹火紅的榴花,紅得像一灘血似的,無遮無攔潑進我的視線裏,我倏然驚醒過來。
她猶自低低道:“我也不知道,竟然會有了這個孩子。”
我心中一團亂麻,“你拿得準麽?那段時間你時常承寵,這個孩子也許是皇上的。”
“我不曉得。”她迷迷茫茫的,眼神迷離而沉醉,“或許是皇上的,或許是陸離的,可我覺得是陸離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睜大了水汪汪的眼,拚命搖頭,“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
我心中發狠,這個孩子,留不得的。萬一這個孩子是陸離的……玉嬈、玄汾、德太妃、我,陸離和沁水,我們都會被這個孩子害死。我不能冒這樣的萬一。
“不要再向任何人提這件事,也不要見陸離。”我見她馴順點頭,“你的事,太妃也是無心之失,她也不知情。否則太妃一向心腸仁厚,斷不肯做這樣傷陰騭的事情。”
她苦笑,無限淒惶,“是我和他沒有緣分,我怨不得別人。”
我歎口氣道:“你有著孩子,別多想。本宮自會打算。”我停一停,“你放心,我不殺陸離。”
沁水滿目淚光,怯怯而溫順地應了。
夜間煩熱難言,我在燭光下把玩著牌九,一記又一記摩挲著,心事重重。槿汐手中正捧著一隻蓮花紋亮銀盅,紅棗燕窩,熱氣氤氳,“娘娘再煩心也該顧忌著自己身子,晚飯就沒胃口,吃些燕窩吧。”
我鬆鬆地垂著頭發,係著一件薄綢碎花寢衣,心煩意亂,“這件事,我不打算告訴玉嬈。”
“娘娘做得對,宮中的事在宮中就料理掉,無謂讓九王妃和王爺煩心,德太妃年紀也大了,不必知道這些事。”槿汐緩緩舀著燕窩,“那孩子不管是誰的,但隻要有一分可能是陸離的,萬一生下來長大了和陸離長得一模一樣,皇上也不是傻子,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我輕歎一聲,隻是無言。槿汐問:“娘娘還是拿不定主意麽?”
我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我隻是想起了從前沒了的那個孩子,宮裏的孩子,總是難以長大。”
“孩子命薄也好,有人陷害也罷。”槿汐長籲一口氣,“薑小媛失子的事不明不白過去了,其實若細細查下去,皇後那邊……”
我心頭恨起,沉聲道:“其實不是皇後做的,也大可以說成是皇後做的。隻是還缺個機會罷了。”我低聲吩咐槿汐,“去準備一些墮胎的狠藥來,不能再留後患了。”
槿汐眼神一跳,低頭應允了。我慢慢吞著燕窩,其實口中並無滋味。
夜深,漸漸有如水的涼意漫上身體,我兀自沒有睡意,槿汐一下一下打著扇子,陪在我身邊。窗外月光皎潔如清水流瀉,旁逸斜出的花樹影子映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紋雲錦華帳上,蜿蜒曲折猶如無限憂慮心事倒影其上。
驟然,有兒啼的聲音大作。我倏地醒轉起身,有穿著雪白睡衣的孩子赤足奔進殿內,一頭撲進我懷中,露出幾顆乳牙大哭,“母妃——母妃——”
是予潤。我心疼地一把擁住他,緊緊抱在懷中。乳母緊跟著跑進來,滿麵憂慮,“小殿下又做噩夢了。”
我點頭,把潤兒抱在身邊睡下,柔聲哄著。孩子還小,對我極為依戀,他睡在我的臂彎裏,軟軟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憐惜,低頭去吻他汗涔涔的額頭,為他抹去汗水。
這個小小的生命,是眉莊的延續。
我緊緊擁抱孩子,一夜無眠。
次日晨起醒轉,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為我用妝粉掩蓋,一壁心疼,“娘娘有身子的人了,怎能再這樣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裝,向太後請安過後,便依舊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著在廊下梳妝。她見我來不免驚惶,險險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來,“小主快要做母親的人了,越發毛手毛腳了。”
沁水揮一揮手,屏退身邊所有人,“我和淑妃娘娘說會兒話。”
我往內堂坐下,一言不發。沁水很是忐忑,隻用手下意識地護著小腹,怯怯喚我,“娘娘。”
我狠一狠心,單刀直入。我將一包墮胎的粉末用指尖推到她麵前,我的指甲塗了暗紅的丹蔻,那暗沉的顏色,似凝固的鮮血,有血腥氣。
我沉聲道:“服下這個,你便永無煩惱。”我頓一頓,“孩子,以後總會有的。”
她大驚失色,“為什麽?”
我不欲與她多廢話,“這個孩子是皇上的,你看宮裏那麽多皇上的孩子,能活下來幾個,薑小媛的孩子也沒有了。若萬一是陸離的,萬一孩子又長得像他,你猜會有多少人為你腹中的孩子陪葬?”
她手指發抖,不敢伸手去拿,甚至不敢睜眼去看那包粉末。我皺眉,“這是上好的紅花,服下後痛一會兒就沒事了。長痛不如短痛。”
沁水哭得壓抑而悲傷,那種哀傷,仿佛從靈魂底處彌漫出來,她哀求,“娘娘,不要殺了這孩子。”
胸中躁鬱難言,一陣一陣酸氣從胃底像沼澤一樣泛著氣泡衝上腦門。我別過頭,“你現在就要哭,隻怕孩子真的生了下來,你哭的時候更無窮無盡。”我喘一喘氣,“九王府待你不薄,你真想牽連死所有人。”
沁水驚得止住了哭,她無力地垂著頭,手心緊緊握著那包粉末,似要用全身力氣掐爛了它。良久良久,仿佛時光都被膠凝住了,那麽窒悶,叫人無法喘息。
我靜靜說著,“這個孩子沒了,本宮擔保你不會有事,陸離也不會有事。他照樣是前途無量的羽林郎,你還是皇上的寵妃,未來皇子與帝姬的母親。”
沁水艱難地思索著,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著,“你整日煩心,寢食難安泣涕漣漣不就擔心這個麽?本宮替你了斷了他。”沁水低著頭,抖索著打開紙包,黃褐色的花瓣精心研磨成粉,是上好的西域紅花。她驀然一閉眼,將紙包往口邊送去,然而不過是一瞬間,那包粉末又盡數灑在地上,一地斑駁。
沁水忍著哭,神情堅毅而決絕,“淑妃,我再不見陸離,也再不軟弱哭泣叫人疑心。我會好好活著,求您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真的情願不再見陸離,也情願過比貞妃更冷清寂寞的日子,哪怕讓我去冷宮也好,求您讓我有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好,是陸離的孩子也好,我不能失去他。”
我的雙色緞孔雀線珠繡芙蓉軟底鞋自那些粉末上碾過,“你做得到?”
她點頭,每一頷首,似有千斤重,然而她肯定而堅決。
“既然你懂得怎麽在宮裏活下去,本宮也無謂為難你。”我的食指在她唇上輕輕一點,“直到你老死宮中,這都是本宮和你之間的秘密。”
兩行清淚自她眸中滑落,她再度頷首。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那人不能再留在宮中做羽林郎,否則哪天你們情難自禁起來,不止本宮,連太妃和九王府也一並會被你們牽連至死。你放心,本宮說了不會要他的性命就決不會說到做不到。而你,也要記得答應本宮的,既然下了決心,就要好好活著。紫奧城,容不得你兒女情長。”
她默然,榴花勝火中,隻以眼角一縷瑩然淚光相應。
槿汐在芳心院外等我,見我出來,院中又無任何異常動靜,悄悄鬆出一口氣。
“娘娘可把事情辦妥了?”她悄悄問我。
我知她不放心,“妥與不妥,都看她自己以後的造化了。”
“那包紅花……”她試探著問。
我隨手折下甬道邊一枝雪白梔子輕嗅,“可惜了你為我尋的好紅花,臨出門前被我換成了一包紫褐茉莉粉,即便她狠得下心吃下去,也隻會養顏美容。”
槿汐好奇,“娘娘為何突然不忍心?”
我隻是淺淺笑,“昨夜抱著潤兒睡了一夜,忽然很想念她母親。”
“可是江沁水並非沈眉莊。”
“我知道,隻是物傷其類,我不忍心。我自己,何嚐不是身在其中。”
槿汐總還有些憂慮,“可是為了上次懷疑娘娘送瓊貴人出宮之事,已經連累娘娘數月。”
“那還是得多謝皇後。”我冷笑,“就當我賭氣也好,不忍心也好。要不是她為我設下這個圈套,我怎麽敢再做一次比她所言罪過大十倍的事。”我叮囑槿汐,“想辦法把陸離調出紫奧城,至於調他去哪裏,你知我知即可。”
槿汐應允,陪我緩緩走回宮去。恰巧玄淩下朝歸來,見我與槿汐攜手而行,不覺又驚又喜,“你老躲著朕,朕總怕你見了朕要生氣。”
我眼波欲流,橫了他一眼,“誰愛生四郎的氣,最最不值了。”
他笑,緊緊擁抱我。我看一眼身後被無邊花木遮住的芳心院,無聲無息歎了口氣,靜靜閉上眼睛。
五個月後,江沁水順產下一個小小女嬰,封號“懷淑帝姬”,是玄淩第五女。彼時正是滿天風雪之際,她懷抱幼女喜極而泣,而陸離,正在數百裏外的館林行宮戍守,彼此再無交集。自然,這也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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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2 -Teddyh- 給 Teddyh 發送悄悄話 (82631 bytes) () 09/12/2009 postreply 17:4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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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 後麵的發布上來了,有誰可以幫我一下嗎?謝謝! -Teddyh- 給 Teddy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2/2009 postreply 17:49:08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5 -Teddyh- 給 Teddyh 發送悄悄話 (12293 bytes) () 09/12/2009 postreply 17: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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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 後麵的發不上來了,我已發給版主全文了?謝謝! -Teddyh- 給 Teddy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2/2009 postreply 18:50:33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8(全文完)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195800 bytes) () 09/13/2009 postreply 06: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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