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6鶯啼驚夢魂
進了八月後,連月的豔陽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瀝瀝幾場涼雨過後,空氣裏到處都漂浮著清爽的潮濕氣息。秋意,竟這樣緩緩來了。
彼時我斜臥在庭院中,與前來探視我的德妃與端貴妃閑話家常,槿汐則為我在外含笑推拒一切無關緊要的喧擾和探視,“淑妃娘娘倦得很,正在內殿小憩,怕一時半會兒不能與各位娘娘小主相見了。”
花宜半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銀錘子敲著核桃,德妃笑著拈過一枚吃了,道:“你可自在了,隻辛苦了槿汐在外頭替你應付。”
我靠在十香浣花軟枕上,懶洋洋道:“我是真怕見她們那些臉,明明對你腹中的孩子忌妒的要死,偏偏湊了一張笑臉來問東問西,多少厭煩。”
德妃伸手為我掖一掖身上的紅錦團絲薄被,柔聲道:“也怪道你心裏不自在,前些日子那些事,擱誰心裏也是一萬分的不舒服。皇上,也的確叫你委屈了。”
我按住她為我掖著被子的手,笑道:“哪裏就這樣嬌貴了,倒勞煩姐姐。”
貴妃笑道:“不是德妃要格外嬌貴你,而是你的確有福,你已是三子之母,腹中這一胎產下的即便不是皇子,哪怕是位帝姬,你在宮中的地位業已如日中天,不可輕易撼動。你細想想,兩位宮嬪的事接二連三撲上你身,若非你為皇上育有三子,這事焉能輕輕放過?”她的語氣有微不可覺的哀傷,“果然有自己的孩子,萬事可依靠些。也難怪皇後要恨煞了你。”
有輕靈的笑語聲在不遠處傳來,我目光所及之處,溫儀帝姬帶著朧月在搭了七巧板玩,予涵好奇,亦半蹲著看兩位姐姐擺弄,隻有靈犀安靜坐在德妃膝頭,似懂非懂地聽著我們說話。
有疏落的風吹過,林花謝盡,唯餘一大片連綿不絕的楓葉燒得秋紅如火如荼漫上雲際。我含笑看著孩子們取樂歡愉的情景,心中亦覺舒暢。胸口有難言的煩惡感覺湧起,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醃漬的蜜餞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花宜的手藝到底不如浣碧,這海棠果子醃的一點也不酸。”
花宜停下手,抬頭委屈道:“哪裏不酸了。為了娘娘嫌不酸,這已是第三回醃的了,奴婢都覺酸的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尋常。”說罷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頭大皺,忙不迭吐了出來,又取了茶水漱口,連聲道:“好酸,好酸!”德妃素來是穩重的人,她這樣失態,可見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喚了宮女取綿糖韻果兒來給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錯怪了花宜,也叫姐姐嘴裏不好受。”
德妃猶自蹙著眉頭說不出話來,連連擺手不言,貴妃“撲哧”笑道:“聽說懷著皇子的人口味才這樣重,你卻比旁人還厲害,已經有了一對龍鳳雙生,還要再生一對雙龍戲珠麽?”
端貴妃是鮮有笑容的人,如今一笑之下竟鮮妍若春曉,叫人不覺癡住。我按著心口道:“此番有孕倒奇怪些,尤其容易反胃惡心,心口總悶悶的不痛快,口味也格外重。當年生養朧月時也不曾這樣。”
端貴妃細心道:“如此,也該叫衛臨來看看。雖然你生育過,凡事還是當心些好。”
德妃此時緩過神來,聞言便道:“我記得當年安鸝容有孕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不過妹妹福多壽長,怎是她這樣薄命人可以比的!”
貴妃若有所思,低低道:“當初純元皇後懷著第一胎的時候也是百般不適。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純元皇後當時這樣精心養著終究還是母子俱亡,宮中傷陰騭的事太多,孩子難將養。你前些日子又這樣傷神,還是多多保養為宜。”
我正欲問貴妃純元皇後當年如何養胎,卻見靈犀一溜從德妃膝上滑了下來,拉著我的手笑音如鈴道:“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眾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朧月搶了一塊紅色七巧板滿臉得意地跑在前麵,口中笑道:“沒了這一塊,溫儀姐姐的兔子便缺個耳朵了。”
溫儀既心急要搶七巧板,又怕朧月摔了,提著裙角在後麵追,“綰綰慢些跑。”
靈犀見姐姐追逐打鬧,亦覺熱鬧,口中不斷笑著,“姐姐追著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我聽得靈犀笑語,腦海中似有一道眩亮霹靂赫然閃過,照得我目眩神移。哥哥曾向我轉述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皇後,殺了皇後。”是安鸝容真恨毒了皇後,還是她借著哥哥之口在轉述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
我一時難以分明,口中低聲喃喃道:“皇後,殺了皇後。”
此刻近旁隻有貴妃與德妃在側,德妃忙來捂我的嘴,低聲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後也好,這些話豈能宣之於口,不要命了麽?”
貴妃稍稍隔得遠了些,聽得不甚分明,轉首疑惑道:“你說誰殺了誰?”
貴妃如此一問,我心頭疑惑的濃霧似又散去幾分,低低道:“皇後殺了皇後。”
端貴妃在宮中資曆最深,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聽之下雙頰立時變得雪白,霍然站起道:“皇後?”端貴妃起身太急,發髻上的瑞珠赤金壽字步搖累累作響,“你知道了什麽,是不是?”
夜色逐漸低迷下來,我披衣起身,端貴妃並肩走在我身邊一同走進內殿。德妃甚少見我與貴妃如此怪異的神情,忙囑咐好平娘與鍾娘看顧幾個孩子,隨即一言不發跟了進來。我半倚著梨花木雕花圓桌,點燃了一支河陽花燭,小小一團橘色的光暈映照在我與貴妃相對而視的麵龐上。良久,我輕歎一聲,“並非我胡言亂語,這句話,是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我有意掩去哥哥與鸝容最後的相見,“安鸝容自裁前,她托人將這句話轉告於我。我總以為是她恨毒了皇後想要我為她殺了皇後。”
端貴妃目光灼灼,呼吸綿長,“以她的機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動手,不必臨死才來托付你。”
“我從未細想她這句話,直到今天聽靈犀偶然一句話才想起其中關竅,——原來,還有另一層意思。”我注視著貴妃,“看姐姐方才神情,仿佛早有此猜想。”
我雖然不知端貴妃昔日與純元皇後的情誼,然而端妃一手琵琶盡得純元皇後真傳,想必情分不淺。端貴妃似是沉浸於往事之中,並未聽到我的問話,隻低柔道:“當時我還年輕,總是不明白。我十歲時便被太後養在身邊,雖然出身將門,但我心裏也明白,這一輩子,我也隻能是皇上的妃嬪,絕不會有登上後位的機會。所以,我心無旁騖,被冊為端貴嬪後隻是專心侍奉皇上與太後。太後母家有兩位適齡的女子,嫡出的純元皇後朱柔則與庶出的朱宜修。純元皇後入宮前便已芳名動天下,更早早被許配了撫遠將軍之子,隻待成親罷了。太後自己是庶出,也怕嫡出之女未免嬌氣,所以屬意雖是庶出但心思沉穩的朱宜修入宮。因為皇上還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冊封為皇後,所以先立為嫻妃,隻待生下皇子便可冊封為後。其實朱宜修一入宮,這便是眾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對她不錯,彼時宮中隻有我與她,日子也還順遂。不久,朱宜修便懷孕了。一切都在眾人的期望之中,直到那一日……”端貴妃微微唏噓,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純元皇後奉旨入宮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誰知,在太液池邊遇上皇上。也合該是緣分,皇上竟對純元皇後一見鍾情,立時去求太後迎她入宮為後。皇上執意如此,太後也不能違拗其心意。純元皇後當年被許給撫遠將軍之子亦是為皇上登基多一份助力罷了,彼時攝政王已死,太後鐵腕任誰也不敢違背,撫遠將軍隻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後又好意撫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顏麵。”
德妃問道:“皇上之前沒有見過純元皇後麽?”
貴妃道:“純元皇後早已許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麵聖的,所以一直都未見過。”她又道:“皇上與太後如此,朱宜修亦不敢有異議,到底是她自己提出嫡庶尊卑有別,長姊入宮應居後位,皇上和太後也鬆了一口氣。柔則為中宮之主,朱宜修為四妃之首。如此這般,她生子而封後的話也成了一紙空文了。不久,朱宜修產下皇子,可皇子胎裏不足,未滿三歲就去世了。而那時,純元皇後也有了身孕。純元皇後入宮後寵冠六宮,與皇上琴瑟和諧,比她晚一日入宮的先德妃與先賢妃早已滿腹怨氣,常常尋釁,隻不過皇後不計較而已。那一日許是有孕易動氣,先賢妃說了幾句極冒犯的話,皇後一時動氣,罰了她兩人跪在殿外思過,結果先賢妃的孩子便沒有了。其實當時誰也不知先賢妃已經懷有身孕,皇後也是無心之失。結果皇後為此自悔不已,常常心內鬱結。朱宜修略通醫術,又一向對皇後禮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別人照顧,就讓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幫著太醫一同看方子。皇後有孕的時候總有不適之狀,末了臨盆之時慘痛異常,生下一個死胎便撒手人寰。臨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遷怒太醫,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說皇上哀痛欲絕,連我們也不忍心,皇後一直善待宮中諸人,誰知天不假年,連那孩子,我悄悄看過一眼,那孩子身上帶著好幾塊青斑,一出生便沒了氣息。”
“青斑?為何會身帶青斑,皇上知道嗎?”
“知道。太醫說是胎中受驚不足,才會如此。”
“因有皇後遺言,太後也不願皇上去別門女子為後,便也同意立朱宜修為中宮。再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貴妃寸把長的指甲狠狠掐在軟絨福字珊瑚紅桌布上,“純元皇後去時朱宜修幾度哭暈過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當時年幼不明白,這些年冷眼旁觀,朱宜修極重皇後之位,難道當年被人橫刀奪去,她竟一絲也不恨麽?於是我暗中留神,越想越是害怕,隻是苦無證據罷了。”
端貴妃素來少言寡語,說到此節已屬肺腑之語,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神傾聽,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純元皇後懷孕之時是她陪在身邊,要收買太醫和皇後身邊之人也未嚐不可。依她的性子,我當年對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顧惜,何況是奪走她後位之人?!而她喪子之時皇後正好有孕,豈不更要叫人發狂!”德妃說到末節已有驚懼之色,然而這驚懼裏慢慢透出一些暗紅的狂熱,“如果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害死了純元皇後與皇子……”
貴妃截住她的話,冷靜道:“咱們沒有證據。”
德妃緊緊握住拳頭,斬釘截鐵,“一定會有。安鸝容在皇後身邊多年,心思又最細密,她一定發覺了什麽,否則她斷斷不敢說這樣的話。”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許是我們多心也未可知。”
貴妃撫一撫德妃肩頭,溫言道:“我曉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沒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擊將敵人擊倒時一定要心平氣和,極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閃過一絲晶瑩的亮色,“其實我們,與戲子又有什麽分別。”
我轉首,卻見軟簾下的陰影裏站著小小一個人兒,我一驚之下不覺低呼,“朧月,你怎麽來了!”
不知何時,朧月已悄悄進來。我不曉得她聽了多少,也不曉得她明不明白,隻看她靜靜走到德妃身邊,倚著她的臂膀小聲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烏沉沉天色,捧著她的臉柔聲哄道:“好。我們這就回去。”
貴妃麵色沉靜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還須從長計議,誰也不得大意。”
我靜靜頷首,忍住心下漸生的寒意,和自小腹深處漫起的一縷冰涼酸楚。
夜深人靜,整個紫奧城終於沉寂於無聲無息的夜黑之中,夢境朦朧的輾轉間,恍惚聽得披香殿遠遠有琵琶聲整整一夜低續不停,恍若簾外細雨潺潺。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7花動拂牆紅萼墜(上)
許是動的心思太多,或是懷這個孩子時我本就氣虛,偶爾晨起或臨睡前,我嘔吐的次數總是特別多,伴隨著的,更有小腹中難以忍耐的涼滑感受。
每每問及衛臨,隻是見他越來越深鎖的兩道濃眉和鄭重的請求,“娘娘隻宜靜養,實在不能再費任何心思了。”
可以靜養麽?我喃喃自問。
已經發生過的事,心思已經費盡。還未完結的事,連自己不願去想都難以忘記。我夜夜夢見陵容臨終前的情狀,氣息漸微,她口中仍舊喃喃低語,“皇後,殺了皇後。”
夢中的事難以解決,采葛亦在來看望我時難掩憂心神色,“自從靜妃有了身孕,沛國公府無比托大,國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顧愛女,即便王爺不忘照顧隱妃,但難免權柄另移,隱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這樣的話,玉隱自己是萬萬不肯告訴我的,她每每來看我,依舊是妝飾華麗,笑容清淡,不露絲毫近況的窘迫。
我若以話試探,她卻極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著身孕,多寧神靜氣才好。靜嫻也是如此,我能體諒姐姐,自然也能體諒她一些。”她輕輕沉吟,“畢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爺的。”
我愕然於她深明大義的轉變,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麽委屈,不要憋在心裏,告訴長姊就是。”
她笑得溫婉而柔順,似九月含露而開的小小雛菊,“王爺並沒有顧此失彼薄待於我,我已經很安心了。”
玉隱如此安分而柔順,太後在病中聽聞,亦不覺讚歎,“能這樣體諒,的確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來越頻繁的涼意折騰得寢食不安,再要管玉隱的事也有心無力,隻能婉轉請采葛轉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隱。
衛臨一日五六次來到柔儀殿請平安脈,我卻越來越不敢接受他略顯無力的說辭“安心靜養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藥中,當阿膠的甜香被越來越濃重的苦澀藥味所掩蓋時,我也能明白無誤地感受到這一點:我的胎並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個夜晚,我終於不得不請來了在為眉莊守陵的溫實初。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打擾他對眉莊的思念的。
一別良久,他似乎別上次所見又蒼老憔悴了一些。其實細細算去,他也不過才三十許人而已。在我感歎於他的憔悴支離時,實初亦為我的麵色和虛弱驚愕不已。
“娘娘的麵色怎如此青白?”
“是麽?”我在小小的手鏡裏窺探自己被脂粉掩蓋的容顏,的確如他所言,那種青白交錯的衰弱氣息,連上好的玫瑰胭脂也遮蓋不住,脂粉撲在臉上,似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淒豔地浮著。
我無奈歎息,“不到萬不得已,我實在不敢勞煩你。”
他說:“你我之間,何需這樣客氣。”他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脈息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溫熱的粗糙與沉穩。燭火被初秋的涼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閃爍。
良久,溫實初低低歎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無可褪去的憂傷與無奈,“我相信衛臨已經盡力了。從你的脈相上看,衛臨一早就察覺你的胎氣比常人虛弱,所以一直用黃芪、白術等溫厚補藥為你補養身體。隻可惜……”
“隻可惜什麽?”我追問。
“嬛兒你剛剛有孕後便心氣躁動,五內鬱結,恐怕深受某些人與事的滋擾,以致胎像不安。再往深裏說,你懷孕之時,當年產下雙生子時的虛虧尚未完全補回來,說實話並非懷孕的好時機。所以即便有衛臨盡心補救,以大量溫補之藥續力養胎,但容我說句實話,我與衛臨都已經回天無力,隻能養得住龍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塊被凍結的冰,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無從彌合。仿佛有無數針尖從五髒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覺地伸手緊緊抱住肚腹,感受著身體裏無比微弱的胎動,淒然流下淚來。
他不忍,溫然道:“嬛兒,自己身子要緊。”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顫抖,輕輕道:“你告訴我一句實話,這孩子還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經懷胎四月,這個孩子,即便我與衛臨拚盡一身醫術也不能保他超過五個月,否則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是個死胎,隻怕連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保。”
“五個月?那麽我們母子情分豈非隻剩下一個月了?”
“是。”溫實初滿目憫色,溫言勸慰,“你還年輕,嬛兒。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不要過於傷心。”
茜紗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風肆意穿行而過,滿院花樹被風攜過,輕觸聲激蕩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傷心又能如何呢?頰邊淚痕漸幹,若非依舊有繃澀的觸覺,誰能看得出我曾淚流滿麵?我伸手,極力拭去淚痕留下的苦澀觸覺,沉聲道:“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說,連玉隱和玉嬈也不可以。你和衛臨隻需盡力保住這個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默然頷首,“在不傷害你身體的前提下,我一定會盡力做到。”
我點點頭,“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溫實初悲憫地看著我,隻身離去。
次日玄淩來看我時我正在喝槿汐燉了許久的燕窩薏米甜湯,綿甜的滋味讓鬱結的心胸稍稍得以紓解。玄淩憐惜地撫摸我的麵頰,“朕忙於政務,怎麽兩日不見,嬛嬛你便這樣憔悴。”
“回稟皇上,”溫實初自殿外踏進,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笑著道:“皇上無須多慮,娘娘腹中胎兒一切安好。”
我拉著玄淩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這個調皮鬼兒折騰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裏鬧騰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淩喜孜孜地把臉貼在我的腹部,“這個孩子這樣好動活潑,必定是個身子強健的皇子。”
他以溫柔而愛護的姿勢伏著,隔著我的肚子和孩子說著話,“你好好安分些,再過六個月便能見到父皇和母妃了,現在這樣鬧,你母妃也被你鬧得沒了力氣。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著你玩,比陪你幾個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輕輕別過臉去,悄悄是去眼角的淚珠。溫實初見機道:“皇上,娘娘該服安胎藥了。”
玄淩笑道:“難得你肯來照顧淑妃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這裏還唬了一跳,還以為淑妃的胎有什麽不妥當。”
溫實初笑道:“正是因為小皇子太強健了,微臣才不能不來,否則娘娘從此便不必安睡了。”
玄淩接過他手中烏黑的湯藥,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邊,柔聲叮囑了許多。我婉轉求懇道:“臣妾有孕後便少走動,太醫也叫精心養著,實在悶得慌。”
玄淩笑道:“這有什麽難的,如果朕沒有空閑,你大可請德妃她們多來陪你。即便你要請皇後,朕也讓她來就是了。”
我笑著睨他一眼,“皇後是什麽身份,怎能臣妾一請就來?皇上說笑也太輕易了。”
玄淩為我仔細拭去嘴角藥汁,“隻要你喜歡,沒有什麽不可以。”
十月秋風漸起的時候,我下腹的墜脹感愈加嚴重。為了掩飾我的虛弱氣色,槿汐每日必須得花上兩三個時辰為我妝飾容顏,才能顯現出太醫一貫所言的“身子強健,胎氣無恙”。
這一日金風送爽,恰巧西越進貢來一枝三十餘尺高的珊瑚,玄淩高興之下便送到了柔儀殿給我把玩。我也不覺納罕,“宮中珊瑚並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經罕見,何況是這樣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淩很是得意,“正因為罕見,所以想來想去隻有放在你的柔儀殿最合適,與朕的布置相得益彰。否則放誰的宮裏都是突兀了。”
我笑吟吟依著他,“這樣好的珊瑚臣妾一個人觀賞也可惜了。宮中妃嬪聞得有這樣的稀罕物兒,隻怕都很想看呢。”
他吻一吻我冰涼的額頭,笑道:“朕知道你喜歡熱鬧,不如請合宮嬪妃一同來柔儀殿觀賞。”
我撫摸著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椏,歎氣道:“好好一樁事便給皇上弄得不好了,若臣妾廣發邀請,旁人興許要揣度臣妾恃寵生驕,借了皇上的恩典炫耀呢,反倒叫人說閑話。而且皇後如今不愛出門,旁人請她她都要推托的,若皇後不來呢,終究也是不合適。”我擺手道:“算了算了,何必為臣妾的興致生出許多不圓滿來。”
玄淩怕我生氣,忙擁過我道:“你若喜歡,朕請她們來就是,朕在這裏,皇後必定也會來,便再無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輕輕歎息,“要皇上費心了。”我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紅的蔻丹如一簇簇跳躍的火苗,即便閉上眼,那抹殷紅亦閃爍在眼前,無可逃避。
三日後暮色深沉之時,玄淩在柔儀殿大宴後妃,同賞珊瑚。皇後之下,這兩年來頗有寵幸的嬪妃一一到場,連被玄淩要求靜心思過的榮嬪也精心打扮,著了一身清新的粉藍團繡煙霞紫芍藥宮裝前來。
我是東道主,自然也是盛裝出席。一襲瑤紅色攢心海棠吉服深淺重疊,月白“蝶舞雙菊”抹胸,底下桃紅底色繁複華麗的蹙金線長擺鳳尾裙拖曳於地,燦色宛若眼前無數女子豔麗笑靨。遠山眉仿似水墨輕煙畫意盎然,襯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點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鈿上綴著赤紅寶石更是閃耀奪目,映著兩腮的磨夷花胭脂撲成鮮妍的“桃花妝”,宛若春日桃花一瓣一瓣盛開在麵上,如此盛裝打扮,再也無人可看出我妝容底下的虛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淺叢叢,開在宮燈如星裏暈染開無限春色,火紅、粉白、淡黃、橙橘、瑰紫,各擅其美。柔儀殿外青鬆與紅楓交映成輝,蒼翠與嫣紅交錯林立,似一卷斑斕錦緞華麗鋪陳,無比壯美,比之春花爛漫的景色更加動人心弦。
一眾妃嬪圍著珊瑚評頭論足,嘖嘖稱趣,連一向自矜的胡蘊蓉亦不由笑言,“從前隨父親去看東海漁民進貢的珊瑚,枝椏光潔完整,顏色通體均勻,雖然隻有十餘尺高,亦是人人稱奇,夾道觀看。”
皇後執了一杯“竹青”緩緩飲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時蘊蓉的父親還是先帝的寵臣呢。”
胡蘊蓉原本滿麵笑靨,聞言不覺放沉了麵色。家門之變,父親的官途隕落,彼時年幼的胡蘊蓉未必不知。所謂世態炎涼,即便身份高貴如她,想必也曾經飽嚐。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這樣華美的珊瑚,勻稱完整更勝我當年所見那株,更何況高三十餘,顏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見。到底淑妃榮寵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後麵上橫過,複又再玄淩身邊坐下同飲。這一夜所飲的酒大多出自皇後珍藏,她得玄淩所邀,不欲壞了他興致,更拿出兩壇珍藏多年“水仙陳”,顏色清澈如掬養水仙的清水,氣味清甜如盛開的水仙,入口綿甜,後勁卻極大,與我所製的“梅子釀”一同入口,更是酒力驚人。
貴妃體質不宜飲酒,德妃飲了幾口,問起皇後配製酒石的事,又是當做趣話連篇累牘。榮嬪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淩身邊連連勸酒不已。
今夜月色淺淡如霧,縹縹緲緲如乳似煙。歌台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此醉去,何況人哉!
腹中的痛楚隱隱頂上胸臆,再難忍耐。留意過去,玄淩已經酩酊大醉,蘊蓉與榮嬪酒意深沉,一個伏在他手臂上,一個靠在他肩上。貴妃已經告了體力不支,陪著有孕的沁水和倦怠的貞妃早已回去。其餘嬪妃多半也有了醉意,清醒的幾個也隻顧看著歌舞嬉笑不止。隻有朧月十分歡快,笑著跑來跑去。
滿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我目光飄然漸移,直到,觸到那一雙寒潭深水似的沉靜雙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蘊了戾氣的冷箭,緩緩抵達我麵前。
我強忍著腹中下墜的冰涼疼痛,仿佛酒力不支,輕聲喚:“槿汐……”槿汐亦未聽見,她與宮人在殿外準備飲宴的酒菜。我隻好懇求似的喚那雙眼睛的主人,“皇後……”
她斂衣起身,緩步踱過來,俯身和緩道:“淑妃怎麽了?”
“許是服食了寒涼的食物,腹中有些不適。”我蹙眉,低聲呻吟。
她略一思忖,揚聲喚過槿汐,“扶你主子進去歇息。”
眾人皆醉,皇後不能不陪伴我進去,免得失了皇後應盡的職責。我足下無力,腳步綿軟,槿汐好容易扶了我進內殿躺下,已經是氣喘許許,汗水淋漓。我一手扶住床欄,一手捂住肚腹,無力喚道:“槿汐,我腹中很不舒服。”
槿汐手忙腳亂,茶水倒了一半,趕緊來幫我撫摩著小腹。冷汗涔涔滾落,洗去麵上嬌豔妝容,露出敗似棉絮的神色,槿汐嚇了一大跳,急得臉都白了,“娘娘,娘娘!”
我惶亂地揮著手,“快去,快去召太醫。”
槿汐來不及喚別人來服侍,急忙往外跑去。我腹中痛得如萬箭鑽心一般,那種寒涼的感覺,似冬夜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潤上身體。“皇後……”我死命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我好痛……”
皇後見我痛得死去活來,滿手冷汗滑膩握住她的手不放,極力掙開我的手向後退去,“淑妃,你先躺下,本宮拿水給你。”
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隻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8花動拂牆紅萼墜(下)
悠悠醒轉時,已不知人世幾許,隻覺得身體了那種空落落的痛楚無處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無力垂落一邊,似被手溫暖的手心緊緊地握住。我勉力想睜開眼來動一動身子,身體卻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動也動不了。
眼皮微微一動,人影幢幢,有人歡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參湯的溫熱從口中緩緩流入漫至喉腔、胸臆,仿佛為我注入了一星半點力氣。我極力睜開眼,雙眸卻似閉合了太久,隻覺得日光刺眼,幾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個秋日的午後了,晴光寂寂,慵懶散落。玄淩的聲音在耳邊驚喜響起,“嬛嬛,你終於醒了。”
我終於醒了麽?我看到玄淩焦慮而疲憊的臉,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烏壓壓的人守候在床邊。空氣裏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氣,腹中的空虛逼得我喑啞出聲,“皇上,孩子還在麽?”
玄淩的麵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話,德妃已悄悄背轉身去拭淚。我愈加驚恐,聲色淒厲,“皇上,孩子呢?”
玄淩痛苦地垂下臉去,低聲道:“嬛嬛,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掙紮著撐起身子來,奮力地在小腹上摸索,“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還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著了是不是?他怎麽不動了呢?”我幾近瘋狂地摸索著,淚流滿麵。
玄淩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再動彈,德妃緊緊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經沒有了,你要節哀。”德妃極力安慰著我,把靈犀、涵兒抱到我麵前,“你瞧,你還有韞歡和涵兒,你別怕!”
涵兒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嚇得睜大了眼睛,一徑往我懷裏縮。靈犀大約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嚇得放聲大哭。德妃抱了這個哄了那個,柔儀殿內亂作一團。
玄淩緊緊抱住我,抱得那麽緊,似乎連我的骨頭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憑此來發泄他與我一樣失去孩子的傷心,他低低在我耳邊懺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該在柔儀殿飲宴,以致你勞累過度沒有了孩子。”
我迷迷茫茫地抬頭,輕輕推開他,“皇上,臣妾並無勞累過度。當時隻是覺得有些腹痛而已,想是貪杯所致。”我手足無措地哭出聲,“早知道臣妾就不喝那酒了,都是臣妾自己不好。臣妾怎知道,臣妾隻喝了一盅酒,並不敢多飲,誰知……誰知……”
皇後穿著真紅金羅大袖宮裝,在我榻邊坐下,她撫一撫我的肩膀,“淑妃,你要節哀。以後也不要貪杯再誤事,你曉得皇上為了你這次小產有多傷心?你昏睡了兩日皇上就陪著你兩日。”皇後好言勸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趕緊回儀元殿歇息吧。”
玄淩略點一點頭,“皇後費心了,朕再陪陪嬛嬛。”
我隻是無聲地啜泣著,啜泣著。豔陽秋暖,卻似有無限的淒楚荒涼迫人而來,無窮無盡的傷心哽在喉間,恨不能盡情一吐,我隻是啜泣不已。
溫實初端著一碗湯藥越眾進來,“娘娘該服藥了。”
我痛悔難言,一手揮開他的湯藥,“砰啷”一聲,濃黑的藥汁潑了滿地狼藉,我怔怔地垂淚,“是我不好,沒能保住孩子。”
溫實初靜靜負手而立,“娘娘,那一盅酒並不能傷了胎氣,那晚的宴飲也不會傷害娘娘的玉體。娘娘忘了腹中孩子的胎動麽?胎氣正常,孩子也十分壯健,怎會經不起一杯酒一場宴飲?”溫實初十分痛惜,“娘娘當時腹痛隻是正常的胎動,胎氣激蕩才會有些疼痛,很快就會過去,娘娘怎可痛昏了頭大力捶擊腹部,以致胎氣大動,孩子滑胎而死。”
我驚愕無比,仿佛有雷電在頭上一個一個炸開,我倏然抬起頭來,死死盯著溫實初道:“怎會?當時本宮隻是一時難耐痛楚,爾後暈厥過去,醒來後就已沒有了孩子。”我的神色懵懂而驚痛,“皇上,臣妾的孩子怎麽會是被捶落的!”
溫實初大驚失色,“皇上,微臣不敢妄言,娘娘的腹部的確有遭重擊的跡象,太醫院太醫皆可查證。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經常聽見孩子胎動,若非遭受重擊,孩子怎會滑胎?”
玄淩一語不發,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似山雨欲來前陰沉的天色。他的手緊緊地握在身後,握成一個發白的拳頭,“是誰?當時是誰陪在淑妃身邊?”
槿汐忙跪下道:“奴婢離開去請太醫前,是皇後陪在淑妃娘娘身邊,至於後來奴婢回來時,已有許多人在娘娘身邊。”
德妃麵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本沒有喝醉,想找朧月一同回宮,誰知朧月竟站在淑妃殿外發呆,臣妾想去帶她走,恰巧皇後出來找人幫忙,說淑妃痛暈過去了。”
玄淩沉著臉,又問一遍,“那麽當時誰在淑妃身邊?”
德妃一怔,不假思索道:“臣妾看見時隻有皇後。”
“槿汐離開後到你看到皇後時應該時隔不久,都隻有皇後一人麽?”玄淩口中問詢,目光卻在皇後麵上陰晴不定地逡巡。
“的確隻有臣妾。”皇後麵容沉靜如常,朗聲道:“那又如何?臣妾也不知淑妃為何會捶傷自己失去孩子。”
德妃稍稍思量,不覺疑雲頓生,“可當時皇後您明明告訴臣妾,淑妃已經痛暈過去,她又怎會再捶擊自己腹部?”
皇後亦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玄淩的目光如劍,並不肯從她麵上撤去,皇後隻得坦然道:“臣妾當時隻有留下照拂淑妃,但無論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皇後辛苦。”玄淩淡淡道:“隻是皇後為何不叫人一同照顧淑妃?”
皇後一怔,“淑妃痛得拉住臣妾的手連連呼痛,臣妾實在無法分身。”
“是麽?”玄淩問:“淑妃隻是痛得拉住皇後的手,並不曾掩住皇後的口。”
皇後麵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紫金鳳冠晶光閃耀,越發照得她麵如白紙,“皇上是懷疑臣妾?”
“朕不想懷疑皇後。可是皇後能告訴朕麽,是誰捶落了淑妃腹中的胎兒?”
皇後踉蹌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吟片刻,思索著道:“或許淑妃的胎像本就有異,否則怎會那晚突然大痛?”
“朕日日陪著淑妃,時常感覺淑妃腹中胎動,胎像怎會有異?”他想一想,“溫實初,你把素日給淑妃開的藥方拿來。”
溫實初轉身離去,片刻拿來一疊藥方,“皇後請過目。”
玄淩蹙眉道:“皇後亦懂得醫術,不必勞煩太醫就能看懂。”
藥方上,黃芪、白術、阿膠、黨參、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補氣的藥材,並無異樣。
皇後尋不出蛛絲馬跡,她似是自言自語:“或許,是淑妃在昏厥中自己不小心捶到腹部?”
玄淩連聲冷笑,笑到眼角有淚珠湧出,他清臒的麵龐上滿是勃然怒意,“皇後覺得能夠自圓其說麽?”
皇後的麵色清冷而剛毅,她一揮雲袖,不複素日溫和慈祥,傲然而立,“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這些年臣妾調度後宮,皇上可曾見臣妾蓄意害過誰?”
貴妃輕輕屏息,聲音清越似碎冰玲瓏,“此刻並未說皇後害過別人,皇後勿要多心。”
皇後神色稍稍鬆弛,“多謝貴妃直言。”
“皇後誇獎。”不過一瞬,貴妃的話已追到耳邊,“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義子四殿下,已經寵冠後宮,手執協理六宮大權。若淑妃再產下一子,誰會最受威脅,權柄動搖?”
玄淩深深吸一口氣,呼出無盡失望與鄙夷,“果然。”
聽得此言,皇後霍然而起,神色冷竣,發上別著的一支金鑲玉鳳凰展翅步搖振顫不已,“貴妃,你向來與世無爭,為何要害本宮!”
“不是貴妃要害你。”玄淩冷然道:“皇後不解釋清楚,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皇後緊握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猙獰泛白,玉翠如雲的高髻上珠光寶氣華影流彩,掩蓋不了她此時失去血色的麵龐,“臣妾有一言,不得不進。”皇後霍然抬頭,看著一味低聲飲泣的我,語意森森,“唐高宗年間,昭儀武媚娘得寵,為除王皇後,武媚娘親手扼殺尚在繈褓中的女嬰然後離去,隨後王皇後到來看望孩子,卻未發現女嬰已死便離開。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訴女兒被王皇後扼死,當時看望女嬰時隻有王皇後一人,王皇後百口莫辯,終於被廢。臣妾今日情狀,恰如當年王皇後!”
我並未動怒,隻森森地笑著,寂靜中聽來,極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親手殺子?!”我冷笑,“皇後好無辜!是皇後親自告訴眾人,臣妾痛暈過去,臣妾如何能在暈厥中捶殺孩子?”
有須臾的沉靜,我與她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與狠辣。對峙多年,彼此刀光鋒刃俱已施盡。我與她之間,今朝必得有個了斷。
“哇”地一聲,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眾人循聲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後的朧月,小小的朧月,縮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子底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著道:“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玄淩素來最疼朧月,見她哭得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懷中,柔聲哄道:“綰綰,你看見了什麽?快告訴父皇!父皇在這裏,別怕別怕!”
朧月隻是一徑地大哭,淚眼迷蒙中,有無限淒惶與冷清從我與皇後麵上刮過。玄淩再三詢問,她隻是拚命膩在玄淩身上,往他臂彎裏躲。
皇後聽得一線生機,伸著手極力哄道:“朧月,告訴母後,你看見什麽?”
記憶千瘡百孔的縫隙間,我猛然憶起,那一日,殿門未完全關上——小小的朧月就站在門外!
她看見了什麽?
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長成,與皇後相處的時日比我多得多!而且,這孩子自小不與我親近。
宛若在臘月被人從頭頂塞入無數冰屑,那蝕骨寒意細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朧月,她似受了極大的驚嚇,猛地推開皇後的伸出欲抱的手臂,厲聲尖叫起來,“母後去打淑母妃的肚子!她在淑母妃打肚子!”
德妃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抱住厲聲喊叫滿頭大汗的朧月,一徑跺足喊:“快拿安神湯來!快拿安神湯來!”
皇後厲聲冷笑,指著我道:“是你教她的!是不是?”
玄淩盛怒之下抬手將皇後的手一推,又反手一揮,生生將她推開尺許,“朧月隻是八歲的孩子,她能撒謊麽!何況她自那夜起便沒和淑妃說過話,她自小又不是淑妃撫養,誰能教她!”玄淩眉心愈緊,眼眸暗沉,極是動怒,“皇後,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還有何話說!”
皇後麵如死灰,“臣妾早說過,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後,墜入陷阱百口莫辯!”
“荒謬!”玄淩太陽穴上幾欲迸出的青筋顯示了他升騰不滅的怒氣,“你以為朕是唐高宗,輕易被人蒙蔽?還是你心中早已視嬛嬛如死敵,必欲除之而後快!”
皇後驟然跪下,厲聲道:“臣妾以朱氏先祖發誓,臣妾並未做過傷害淑妃腹中胎兒之事。”
玄淩轉過身,留給皇後一個冰涼的背脊,冷然道:“這樣的毒誓,你去說給太後聽罷。”他吩咐,“皇後心腸歹毒,殘害皇嗣,即日起不許踏出鳳儀宮一步。太後那邊,朕自會去回。”皇後還欲再說,玄淩嫌惡不已,“李長,帶她走。”
我再忍不住,伏倒在玄淩懷中哀哀慟哭。
數日後,我已能起身下地。太後聞及此事大驚不已,然而細細查問下去,皇後自然難以洗去嫌疑。而朧月,並無被人調教說那番話的機會。
太後無可反駁,隻好由得玄淩禁足皇後,由我執掌六宮事。
宮中流言四起,原本許多孩子,都是死在皇後手中。
但是廢後的旨意,遲遲沒有下來。玄淩對朱宜修,也沒有再更多的懲罰。
通明殿誦聲如雷,在為我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
夜深人靜,連雲朵也停止了移動,靜靜遮住一輪明月。我獨自跪坐在佛前,觀音慈悲,端居蓮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間蒼生。
幽幽的一炷檀香嫋嫋升起在觀音像前,如一縷飄渺的幽靈四處遊蕩,宮燈都已經熄滅,月光都照不進這幽靜深宮,秋夜更深露重的夜晚,露水打濕我冰冷堅硬的心。
我靜靜地念著《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亦不能抵消我心頭的愧悔與內疚。永生永世,我不能忘記那夢魘般真實的一幕:
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隻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
皇後眼看不好,急急推我,“淑妃!淑妃!”
我並無反應,皇後急忙推門出去——門並未完全關上,恰巧朧月在門邊立著,玩著手中的香櫞。正好德妃過來,皇後拉住她道:“淑妃痛暈了過去,太醫還未過來,你快來看看。”
皇後背對著我,遮住了德妃的視線。
所有的事情,不過是在那一瞬間。我凝聚起身體所有殘存的力氣,聚集在自己的右手,握成拳,狠狠照著自己的腹部捶落。
人事不知。我完全被疼痛湮沒。
所有殘存的記憶,仿佛是在前世就被碾碎一般。是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皇後說得不錯,我與武曌殺女相比有何不同之處?這孩子即便本就不能活到這世上,也無法否認——確是我親手扼殺了他的到來。
我是個狠毒的母親!
我轉臉,驀然在記憶的縫隙處覓見朧月清澈而驚惶的雙眼,像墜入陷阱的小鹿,驚慌失措。
這孩子,——她看見了。所有的罪孽,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這是我的罰。
她也救了我!朧月!我心中更愧疚,是我,拉她墜入後宮紛爭的無盡漩渦。我曾在起身後去看望她,彼時她在自己的宮室中,靜靜伏在窗上望著落葉發呆。我悄悄問她,“月兒,是誰教你那些話?”
她怔怔搖頭,一語不發。的確,我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人會教她。可是小小稚子,怎懂得要幫她甚少親近的生母。
良久,她手中拿著一個裝著殷紅相思豆的赤金籠子搖晃,她神色迷離,卻又極認真,“母妃教我,無論母後與誰爭執,都不要幫母後。”
我恍然大悟,深深感激德妃,也深深失落,我的女兒,或許已失去純真的心。
是我害了她?還是旁人。或者,她隻是一個在寂寂深宮長大的孩子,於任何一個宮中女子一樣,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有晶瑩的液體漾得眼前模糊一片,我緊緊抱住朧月。
秋葉寂寂,墜落塵埃。是冬天了。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19芳歲歸人嗟轉蓬
這一年的秋冬,逐漸冷寂的寒風被如沸如騰的流言沾染得帶上了竊竊的溫意,那是含著脂粉香氣的口舌之間的刀光劍影,仿佛每一陣風過,都能聽見遙遙被風吹來的關於後位的種種揣測與猜度。出身高貴備受恩寵的胡蘊蓉亦被眾人推向雲端,暗自揣度她飛鳳淩雲的預兆。
為平息眾人對後位的揣測,胡蘊蓉也曾將玉璧拿出來給眾人觀賞,希望借此平息流言,“此璧上所雕繪的的圖案乃是東方發明神鳥,意指本宮此生福氣至多登臨貴妃之位,實在與後位無幹。”
瑃嬪捧在手心細細欣賞,極是虔誠,“娘娘說笑了,嬪妾所看到的的確是鳳凰,而非發明神鳥,鳳主女中極貴,娘娘的福分怎會隻是貴妃之位?”
瑃嬪一語驚人,韻貴嬪忙忙湊上去看,驚異道:“果真呢?誰說是發明神鳥,的的確確的鳳凰。”她問,“娘娘聽誰說這玉璧上的是發明神鳥?”
蘊蓉亦吃驚,忙道:“是本宮幼時所識的一位道士,他言此是東方發明神鳥,主人間極貴。”
“老道士糊塗了吧,既是人間極貴,又怎會隻是一隻發明神鳥可比,必定是他老眼昏花看錯了,是鳳凰無疑。”韻貴嬪似有不屑。
瑃嬪忙去握她的嘴,啐道:“道家仙風道骨,說話極有深意,怎會老眼昏花滿口胡言。夫人幼時那是純元皇後位主中宮之時,中宮鳳凰有主,夫人的玉璧上隻能是被說成發明神鳥,可是那位仙師定然十分靈驗,曉得娘娘來日富貴,所以也說主人間極貴,至於前言後語自相矛盾,那是不可亂泄天象之意。等純元皇後仙逝,貴妃繼位中宮,如今中宮動搖,隻怕廢後之後,娘娘便主人間極貴,那發明神鳥便也成為鳳凰一般尊貴了。”
眾人半信半疑,然而那玉璧上的圖案卻是越看越像鳳凰無疑,不由湊趣,“瑃嬪出身王府,的確有些見識。”
蘊蓉含笑不語,瑃嬪微微得意,“嬪妾在王府時,也曾見岐山王常與道家仙師說話,那些仙師有時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可等時日久了,竟確確實實都有應驗,可見是咱們凡俗之人見識淺薄罷了,那些話原都是有道行的人才懂得的。”
花宜將這番言論一五一十告知我時,我正在佛前虔誠地燃上一縷青煙,祭悼我腹中的未能見世的胎兒。纖長的手指點燃一卷檀香,手腕上珊瑚紅鐲順勢滑落袖中,我用清水浣淨雙手,方才出聲道:“花宜,你在民間時未曾聽說過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麽?麻雀都能變,何況是發明神鳥,輕而易舉之事。”
花宜托著腮道:“奴婢隻是不服韻貴嬪罷了,皇後得勢時跟著皇後,如今皇後一失勢她便馬不停蹄地去奉承莊敏夫人。”
槿汐恰巧換了奉在香台上的時新水果,溫言不覺笑出聲來,指著窗外凜凜寒風中隨風擺動的牆頭衰草道:“沒有這樣的人,何來牆頭草兩邊倒之說?”
皇後被禁足之後,一向往昭陽殿往來勤快的榮嬪也安靜了不少。這一日慶貴嬪周珮來請安時不覺笑言,“當年瞧她策馬闖入明苑也是個有膽量的人,如今皇後被禁足,她也一聲不吭起來。”
周珮言語間不免有些得色,榮嬪得寵之後玄淩不免將她冷落幾分。如今榮嬪安分了,周珮在玄淩麵前侍奉的日子愈多,不覺有些春風得意之意。我打量她幾眼,柔儀殿中暖洋如春,她脫去了大裳,隻穿著色彩豐饒的刺繡織金棠色長裙,纏枝寶相花綴珠刺繡領緣裏是層層色澤明豔的絹羅紗衣,一層粉一層紫,恰似彩虹雙色,格外嬌嬈。一枚赤金雲頭合釵從輕挽的烏色迎春髻中斜飛而出,垂下數串長長的紅寶珠珞,雲鬢上珠翠玉環錚錚,映著眉心金色額黃,更顯皎潔明亮。
所謂深宮華裳貴婦,因著帝王寵愛,才能容光滿京華。
我微微含笑,雙手覆在壓裙的雙耳同心白玉蓮花佩上,溫然叮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不驕不矜安分度日才能恩寵長遠。皇上也不喜歡惹是生非的人。”
周珮溫順地答應了,眉眼低垂,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她又笑生雙靨,“娘娘該更衣了,今晚的合宮夜宴,聽聞幾位王爺也要入宮呢。”
今夜,是新年後的元宵家宴呢。我轉首向窗外,看著鉛雲低垂的暗沉天空,輕輕道:“好像要下雪了呢,若靜妃進宮可要格外當心些。”
周珮聞言輕笑,“是啊,算起來靜妃也快到產期了呢。”
元宵之夜,紫奧城內一片熱鬧歡騰,飛簷卷翹,寶瓦琉璃,深宮重苑,金環玉鐺,無數明燈閃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宮苑燈火通明,似銀河倒灌,灼灼生輝,再加上觸目皆是的紅緞錦綢,連空氣裏都漂浮著氤氳溫熱的喜慶之氣。
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為求吉祥圓滿,宮中妃嬪上至貴妃,下至更衣宮人,無不精心打扮,花團錦簇,錦繡綾羅堆積如雲霞虹彩,金玉珠翠光芒輝閃,盛世浮華,傾人欲醉。歌舞升平,喜樂如海,整個重華殿被繁華浸染得淋漓盡致。
殿內奉養著數盆淩波水仙與寶珠山茶,白似春雪,紅若豔陽,被暖氣一熏,欣欣向榮的花朵愈加香氣撲鼻,沁人心肺。殿中開得最盛的一盆寶珠山茶之下,正坐著清河王夫婦。玉隱與靜嫻一左一右分坐在玄清兩側,他是盛世華章下風采出眾的男子,她們是陪伴在他身邊溫柔美貌的側妃,遠遠望去,恰如一花兩枝,無比豐嬈。彼時靜嫻已近臨產之期,肚腹隆然,一襲茜素紅牡丹曉月宮裝襯得膚白勝雪的她略見豐腴,而一邊著寒煙紫蝴蝶穿花錦繡長衣的玉隱則不免顯得有些清瘦寥落。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在兩妃之間都先恭敬地奉與有孕的靜嫻。我微微心涼,玉隱與靜嫻在清河王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以玉隱的心性,日子必定過得不好。
我正凝神,懷中的予涵已經悄悄在我耳邊道:“靜嫻嬸母更漂亮了呢。”
得意與失意,連孩子都能分辨,何況宮中慣會跟紅頂白之人呢。我輕輕撫摸著予涵臉頰,道:“二姨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涵“咯”地一笑,滿是稚氣道:“嬸母笑得好看,姨母很少笑呢。”他倏地一下從我膝上滑下,笑著跑到靜嫻身邊,拉著她的手笑個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摸靜嫻的肚子。
玄淩看得有趣,笑著附在我耳邊悄悄道:“予涵還小就這樣喜歡尤氏的孩子,怕是有緣呢。”
步搖上垂下的珠絡涼涼地打在滾燙的耳後,我淡淡笑道:“堂兄弟,自然是有緣的。”
語音未落,隻聽“錚錚”箜篌之聲亂響,循聲望去,卻見予涵好奇地撥弄著樂師手中一把箜篌,自得其樂。
“小心傷了手。”玄清抱過予涵在懷中,仔細去察看他細嫩的手指,但見無恙,方微笑道:“你若喜歡箜篌,可讓樂師彈給你聽。”
靜嫻含著恬靜的笑容,伸手把予涵小小的手合在自己柔軟溫暖的掌心,“涵兒若喜歡,嬸母奏箜篌與你聽好不好?”
予涵孩子心性,更兼喜歡靜嫻,連連拍手稱好。
靜嫻翩然起身,茜素紅長裙被身形帶動,輕揚如彤雲翩翩,映著她如十五明月一般圓潤皎潔的麵龐,別有一種明澈澄淨之美。她左手托著二十五弦黑漆鏤金花箜篌,手指輕攏慢撚,她舒廣袖,低眉擘弦,弦歌初起,隻覺清綿綿一派皓月當空柔輝千裏的靜謐景象。一弦低低,宛若夜風下徐徐開出一枝玉蘭,花萼輕張,夜露微涼,獨秀於明淨月色之下。時而眾弦齊撥,仿佛春風暖洋洋拂麵,一夜東風急,催開無數姹紫嫣紅滿園春色,似還能聽見鳥鳴啾啾,鶯歌燕舞。奏了良久,聲韻漸沉,疾疾有肅殺之意,冷雨瀟瀟,寒涼刺骨,百花殺盡,春殘顏色老。如此低回數次,連聽者之心亦無限寥落。待到眾弦次第響起之時,春日的暖陽再度清冽起來,那一枝玉蘭獨秀陽光之下,風姿嫣然。一席之人如深嗅香爐中淡淡逸出的甜淨百合香,皆心馳神醉,不意春殘後還有此花開不敗之景。一縷寶珠山茶的暖香幽幽蕩進心扉間,呼吸時隻覺甘甜寧靜,箜篌聲何時停頓竟無知無覺,唯聽得回聲柔靡,方知一曲已畢,而心神猶自飄浮在雲端。
靜嫻費力欠身,花燭光焰被歌女翻飛的衣風帶得忽明忽暗,唯見如水光豔下她神態安寧而滿足,雙眸盈盈望向玄清,容顏柔美,勝於往昔所見。
玄清輕輕頷首,“比之從前又精進了少許,我已叮囑過你,平時多養胎,勿要隻惦記著箜篌技藝。”
靜嫻雙頰微紅,“妾身知道王爺喜歡聽,練習幾曲不算費力。”她低頭撫一撫高高隆起的腹部,婉約而笑,“孩子似乎也喜歡聽呢。”
玄清目光柔和看著她的腹部,溫和道:“你也累了,先坐下歇息吧。”
靜嫻溫柔一笑,看著一旁的玉隱道:“姐姐讓一讓吧。”
玉隱一直握著白璧酒杯發怔,驀然驚覺自己的位子擋住了靜嫻的路,隻得起身相讓,“靜妃小心。”玉隱的聲音低而無力,旋即被歌舞樂聲湮沒,絲毫不聞。
酒食飽腹,宮人們一一奉上甜點,皆是妃嬪素日各自所愛,貴妃的金絲燕窩,德妃的櫻桃酒釀,蘊蓉的紅棗血燕,我與予涵則是平素養身所飲的旋覆花湯。
旋覆花湯以旋覆花、蜜糖、新絳煮成,主治肝髒氣血鬱滯,不惟香味清,亦有所益。眉莊在世時,溫實初亦常用此湯為她調理身體。德妃一見,不覺輕輕歎道:“一見這湯,不覺想起惠儀貴妃在世時的情景,淑妃真是有心。”
我輕輕舀動花湯,撫摩著予潤頭頂柔軟的頭發,“潤兒還小些,等他長大我也會叮囑他多吃些生母喜愛的東西。”我停一停笑道:“姐姐不習慣這個味道,否則吃慣了,養身是極好的。”
我正要飲下,忽見予涵躲在盤龍金柱後頭不肯出來,連忙招手喚他,“涵兒,怎麽躲在那裏?”
平娘急得鼻尖沁出汗來,苦笑道:“殿下調皮,不肯喝湯呢。”
予涵從柱子後探出半個頭來,吐著舌頭道:“兒臣不喝,那湯喝絮了,兒臣不喜歡。”
平娘哄著道:“殿下快喝吧,涼了喝傷胃呢。”
予涵一徑搖著頭不肯,在柱子後繞圈兒,平娘急得手忙腳亂,一疊聲地喚著“小祖宗”。予涵淘氣,予潤看得歡喜,也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珠目不轉睛,嘴裏“咯咯”直笑。妃嬪們亦看得有趣,唯獨一直坐在瑃嬪身邊的一語不發的榮嬪亦和予潤一般目不轉睛,麵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襲深青色綴石榴紅芍藥暗紋宮裝。
予涵一徑調皮,殿中溫暖,不覺額頭沁出晶亮汗珠。靜嫻遙遙向他招手笑,“涵兒,嬸母喂你可好?”
予涵今日最喜歡靜嫻,一下飛撲到她身邊,嚷著道:“我要嬸母喂,我要嬸母喂。”
靜嫻握著絹子輕柔為予涵拭去汗珠,一壁柔聲叮囑道:“跑那麽快摔著了可怎麽好?快坐嬸母旁邊吧。”
予涵極聽話,忙端端正正坐好了,牽住靜嫻的裙裾笑容滿麵看著她。靜嫻從平娘手中接過青花白玉盞,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黃的湯汁,輕輕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還有些不放心的樣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試著溫度,覺得不甚滿意,又舀起一勺細細吹了才喂到予涵唇邊。“涵兒,可以喝了。”她含笑說出,話未完,她眉心一蹙,似是極痛楚的樣子,唇角一徑流下暗紅色的血沫,一滴滴融進她茜素紅的宮裝之中,轉瞬不見。
予涵嚇得麵無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大哭,“嬸母!嬸母!你怎麽了?”
靜嫻說不出話來,口中一口一口嘔出血沫來,麵孔蒼白而僵直,身子軟軟地向玄清懷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盞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發生何事,急得麵色鐵青,一把抱住靜嫻,喝問道:“太醫!太醫呢?”
玉隱急忙起身,足下倏地一滑,險險滑倒,玢兒急忙扶住她,一眼向地上看去,不覺驚呼道:“不好了,靜妃見紅了!”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20千裏佳期難再同
太醫院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聽得動靜飛身便趕進來。玄清來不及將靜嫻送往安靜些的地方,隻好暫時安置在重華殿後殿。事出突然,一應嬪妃宮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華殿中不許亂動,為避嫌疑,我與貴妃留在重華殿中照應事宜,德妃入內看顧靜嫻。
玄淩麵色陰沉不定坐在禦座之上,嬪妃們麵麵相覷,更是一動也不敢動。原本歌舞繁華的大殿中瞬時鴉雀無聲,直如死寂一般陰沉。
衛臨轉身出來,麵色憂懼,回稟道:“回稟皇上,靜妃是因為服侍含有鶴頂紅劇毒的食物才會毒發驚動胎氣破了羊水見紅,幸好她食入不多,諸位太醫一齊救治,尚有力氣產子。”
“鶴頂紅!”玄淩神色一變,厲聲問道:“宮宴之上何來鶴頂紅?”
話音剛落,已有內監取過銀針探試靜嫻方才所食的種種食物。銀針依舊雪亮,可見她的食物並無異樣。衛臨問道:“靜妃最後所食是什麽?”
有宮女指著一盤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這個。”
我心中驚動,舉目一掃她案上飲食,已然明白過來,指著灑落在地的白玉盞道:“靜妃服食過涵兒的旋覆花湯。”
衛臨不敢怠慢,徑自取過銀針往已經灑去半碗的花湯中一探,雪亮的銀針才探入湯汁,頃刻之間變得烏黑,那如漆如墨的顏色刺得我心頭發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過的旋覆花湯,齒根微微發冷,“再探這碗。”
衛臨深知我意,換過一根銀針再度探入,銀針亦在頃刻間變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變,望向玄淩,“皇上,有人要殺臣妾和涵兒,連累了靜妃。”
驚魂未定的涵兒被我牢牢抱在懷中,玄淩用力摟過我與涵兒,沉聲道:“朕在這裏。”
未止歇的,靜嫻撕心裂肺地痛呼斷續地一聲接著一聲,似撕裂了黑暗不見五指的夜色。玄清麵色蒼白如紙,倏然仰起頭來,目色如電,“是誰?誰要害她?!”
玉隱緊緊攥住玄清雙手,安撫住他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節,“王爺,太醫還在救治靜妃和孩子,您別過於擔心。”她目光冰涼涼從眾人麵上刮過,“誰要害人,皇上都不會輕饒!有皇上在呢。”
玄淩的聲音聽來寒冷如冰,“給朕立即查,這些髒東西怎麽會進淑妃和涵兒的飲食裏!”
慎刑司最擅查這些事,因有玄淩的嚴令,所以格外雷厲風行。殿中靜靜的,過於寂靜的等待格外悠長,簌簌的,竟能聽見殿外有雪子撲落的聲音,是下雪了呢。
眾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連大氣也不敢出。大約兩盞茶的時間,李長已經執了拂塵來稟報,“皇上,飯後甜食皆由禦膳房做了由宮人送來,送淑妃和三殿下甜湯的宮女說到,隻在路上遇見出去更衣的榮嬪小主,榮嬪小主還打開蓋子問過是什麽東西,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玄淩的麵龐隱隱透出鐵青色,似秋日衰敗的草葉,“赤芍!”他低低喝道,“你過來。”
眾人目光所及之處,榮嬪一襲青色華裳,端起麵前一盞酒杯,盈盈然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長的指甲塗著明紅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奪目驚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盞款步至玄淩麵前,指甲不經意在金黃的酒液中劃過,“皇上不要動氣,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釋如何?”
玄淩冷眼看著她嫵媚神色,隻是默不作聲。榮嬪舉起酒杯良久,神色漸漸僵硬,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與絕望,終於收回伸出許久的手。她纖細手指覆於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顫,舉袖便要將酒往口中送去。
“她想自盡!”電光火石間,灩嬪忽地大呼,玄清眼疾手快,一掌拍下她正到唇邊的酒杯,“砰啷”一聲脆響,酒杯落在漫地金磚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榮嬪的手,灩嬪上前幾步,用力掰開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沒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淩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榮嬪麵上,“為什麽要害淑妃?”
“為什麽?”她掙紮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麽?”
玄淩神色冷峻,隻一雙眼底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突突地跳著,“朕容你至今寵渥有加,你還放不下麽?”
滿腔滿壁的怒火燒得要灰飛煙滅一般,我喚過小允子,聲音清冷如罡風,“她要畏罪自盡由得她,你去給本宮掘了慕容世蘭的墓,將慕容氏族人鞭屍焚骨。”
“甄嬛你敢!”額上青筋幾欲迸裂,她無法遏製的怒氣,向我厲聲呼喝。
“本宮為什麽不敢!”我停一停,“本宮喚你赤芍好還是慕容世芍?”
她愕然抬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蘭入宮,一姐一妹都已出閣嫁與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閣。四女之中,慕容世蘭與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憐之甚篤,因小妹名字中有個芍字,所以她愛極芍藥。慕容家敗落之時,這位四小姐還年幼,不必隨家中成年女眷充為官妓,依例沒入永巷終身為奴。算算年紀,這位四小姐若還活著,和榮嬪你的年紀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宮中服侍時可曾見過她?可憐豪門千金,一朝淪落為奴,供人驅役,想想也很是可憐。”
“你不必假惺惺!”她恨恨道。
“本宮從來就不願假惺惺!所以本宮一直不想遷怒於你,可你為了她們要本宮和涵兒的命,本宮就要掘墓鞭屍,無需惺惺作態!”我轉眸看著玄淩,“皇上優容赤芍到今日,就是為了要置臣妾與涵兒於死地麽?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貞妃似玉容顏驚得毫無顏色,驚懼不定道:“今日赤芍隻是為慕容氏遷怒淑妃,若是來日遷怒到皇上身上該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斷斷留不得了!”
物傷其類,唇亡齒寒,貞妃不由緊緊摟住自己的予沛,以護雛的姿態對抗著赤芍冷漠的容顏。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晨起知道二姐對皇上的心意,所以不願傷了皇上。多年來多謝皇上眷顧。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敗於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報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假手多年,真以為慕容世蘭是死於我手麽?”
玄淩轉過臉去,陰晴未定的神色照映著無數流年美眷在他腦海中浮蕩的波瀾。須臾,他又恢複冷寂的神情,緊緊擁住我與涵兒,吩咐道:“賜死榮嬪。”
她低低一笑,神色淒豔,若綻放的一朵豔色芍藥,“臣妾早知有這一日,隻是不知道是皇上親口賜死臣妾。”
“赤芍,當年也是朕親自下旨賜死世蘭。”玄淩緩緩吸一口氣,“朕一直想,如果你可以這樣陪著朕,代替世蘭陪著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淒厲而猙獰,似淩亂在疾風中一縷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殺了二姐。”
“頑固不化!”貴妃冷然道:“即便你已鍾情皇上,也無需如此遷怒淑妃!”貴妃揚一揚臉,李長會意,示意侍衛將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麽“喀噠”響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四隻折斷了的染了鮮紅丹蔻的指甲從榮嬪掌心落下,她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似一頭凶猛困獸,向我張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會有報應!”
這無法消弭的恨意,是榮嬪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
會有報應麽?我無心理會。我隻緊緊抱住懷中身體溫熱的予涵,——他是我的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拚盡此身,我也不能讓我的孩子受到一點點傷害。
我的心恰像是這冰冷的數九寒天,淒冷蕭瑟。轉眸,正對上他關懷而悲憫的目光,些許滄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從心間漫生而出。
我要護著我們的孩子;而從不知情的他,從此也要守護著他與靜嫻的孩子。
隻是我慶幸,今日的一番驚心動魄,殺機畢現,他,是陪在我身邊的。
寶鼎香煙,輕緩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煙霧,隨著撲入室的幾縷寒風,嫋娜如絮彌漫在華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嚐不是如這輕煙一般,說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間,隱隱聽得極細極細一縷兒啼之聲響起,似一縷陽光豁然照開滿心迷霧深重。玄淩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緊,轉首道:“可是生了?”
產婆手上尚有未曾洗淨的血腥,抱出繈褓中一個孩兒來,歡天喜地道:“恭喜王爺,是位小王子呢。”
我抬頭,正對上他初為人父的歡喜笑容,我滿心酸澀,如生吞了一枚未曾成熟的橘子一般,連舌底也麻木了。麻木之餘,不覺也有一縷碎裂般的歡喜,我撐出得體的笑容,靜靜道:“恭喜王爺!”
他欣慰的笑意裏漫出一絲苦澀與悵然,注視我道:“多謝淑妃。”他抱著孩子的姿勢小心翼翼的,帶著些手足無措。
我忽然想起,涵兒和靈犀在繈褓中時,竟沒有福氣得他抱一抱。
玄清轉首問道:“靜妃還好麽?”
產婆滿麵堆笑,“還好,隻是累得慌,人都脫力了。”產婆笑嗬嗬道:“王爺以後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得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頷首,“我知道。”他停一停又糾正,“靜妃不是王妃。”
產婆陪笑道:“都是一樣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間,隻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上心間的一脈細針,叫人心疼而慌亂。玉隱一手扶在玄清臂彎旁邊,貪婪地看著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地露出豔羨之色,格外淒楚。
恰好有宮人往後殿端了參湯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隱伸手接過,道:“靜妃怕是睡著,閑雜人等不要進去,我端進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開出一朵開到荼蘼的花,極盡靡豔。她翩然轉進內殿,過了一盞茶時分,端了空了的碗盞出來,交予宮人,“靜妃都喝完了。”她向玄清盈盈一笑,“參湯可以吊氣安神,靜妃很快就會好的。”
玄清頷首,低頭又去哄孩子,神情專注。玉隱一個失神,手中一滑,碗盞已經落在地上砸得粉碎。玄淩似是覺得不祥,不悅地“嗯?”了一聲,接盞的宮人嚇得魂飛魄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隱妃饒命,皇上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好容易殿中才有喜慶之氣,李長何等機警,笑容滿麵道:“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這麽一摔,小王子定會福澤綿延,歲歲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來溫和,亦不以為意,隻含笑接納了李長的祝福。李長見玄淩也未過問,忙使了個眼色,那宮人趕緊將殘渣掃走。玉隱微微鬆了口氣,麵色恢複紅潤,行至玄清身邊,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爺抱得不妥當,所以孩子一直哭呢,應當將他的頭稍稍抬起才是。”
產婆笑著奉承道:“隱妃尚未生下貴子,可是很有做母親的樣子了呢。”
我摘下護甲,小心翼翼伸手撫摩新生兒柔軟的胎發,道:“玉隱孩子在你懷中便不哭了呢。”
玄清亦讚,“你幫淑妃撫育過孩子,靜嫻以後帶著孩子,也要你多照拂才是。”
玉隱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眾人正圍著孩子,我聽見內殿低低一聲驚呼,很快又如湮沒水中一般無聲無息,不覺轉頭。簾帷一揚,正見衛臨神色慌張從內殿走出,不覺問:“好端端的,可是怎麽了?”
衛臨“撲通”一聲跪下,頹然道:“靜妃產後毒發,剛剛過世了。”
夜空有新雪飄下,潔白的雪花被凜冽的風吹得身不由己,當空亂舞,偶爾有飛落進窗內的,不過一瞬,便瑟瑟地化為一粒粒冰涼的水珠。生死無常,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仿佛有雪珠融進玄清溫潤的眼眸,漸漸濕潤,漫成冰涼淚意。玉隱抱著懷中幼子,亦低低哭出聲來。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21久行月影愁迷夢
雪連綿無盡的下著,自元宵節夜宴到今日,綿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紛紛潮濕而黏膩。
因在新年的喜慶中,尤靜嫻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寒天氣變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猶叫人覺得心涼傷感。
我心生感歎,亦不免憐惜。長久的等待與仰慕之後,嫁入清河王府不足兩年的靜嫻撒手而去,生命脆弱的仿佛被陽光一蒸便即可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棱雪花旋舞著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我伸手用黃銅挑子戳一戳暖爐的火勢大小,順手扔了幾片青翠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出“呲呲”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香。
秋香色團福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忽而被掀起半邊,外頭小允子的聲音隨著冷風一同灌入入,“隱妃來了。”
我依舊端坐著,披了一件常春藤雪羅長衣在肩上,短發鬆鬆的用銀鏈綴蝴蝶抹額勒了,隻懷抱紫金浮雕手爐慢慢擺弄著,等著玉隱進來。
雪路難行,她裏裹著一件厚實的雪狐鑲邊青紅染金舍利皮鶴氅,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水晶珠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脫下鶴氅,但見他懷裏穿著一件素色的銀青襖兒,白綾細折裙,懷中抱著個小人兒在衣服裏露出一張粉白嘟嘟的小臉來,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隻淡淡道:“方才見你掀了簾子進來,還以為是昭君出塞歸來了。”
玉隱明白我語中所指,勉強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紅披紅,我不過是青紅撚金衣裳,終究是新年裏來拜見太後,穿得太素讓她老人家也忌諱。”
“你很懂得體察人心。”我指著青梨木座兒讓她坐了,問道:“太後她老人家怎麽說?”
她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繈褓,“太後說,讓我先照顧著孩子,定要把他當成親生孩子疼愛。”她想一想,把孩子換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爺已經給孩子取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親名清,孩子名澈,長姐說好不好聽?”
“很好聽”我伸手撫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龐,“終究他是尤靜嫻的孩子,以後你扶養這個孩子,每天看著他的臉,想到他流著靜嫻的血,你便不怕嗎?”
“怕?怕什麽?”玉隱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後他心裏隻有我一個母親,我會好好疼他,他也會孝順我。我有什麽可怕的?”語畢,她疼愛地吻一吻孩子的額頭,渾然是一個慈愛和順的母親。
紅羅炭“畢剝畢剝”地燒著,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裏更加靜如積極積水,連窗外落著雪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靜嫻死於鶴頂紅,也道是為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靜嫻既有力氣生下孩子,怎會毒性複發死去?想起來靜嫻不過飲下一口湯水,按理不會中毒如此之深。”
玉隱容色不變,隻慢條斯理啜飲著杯中熱茶,紅茶灩灩如血的湯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淨無血色的麵頰,為她添上一抹虛浮的豔色。
玉隱的聲音清淩淩的,宛如堅冰相觸“長姊是生過孩子的人,應當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門關前遊走,長姊又哪一次不是險象環生,靜嫻已經中了鶴頂紅劇毒,生孩子難免耗盡力身子虛弱,再毒發也不足為奇。”
她雙目一瞬也不瞬,隻看著我靜靜道:“皇後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牆謀害長姊,連累了無辜的靜嫻。人人都是這樣以為的。不是嗎?”
“人人都以為的事未必是真相。究竟是身子虛弱還是有人故意加害才引起的再度毒發唯有當時當事的人才能明白。”我看著玉陷幽深雙眸,直欲看到她無窮無盡的心底去,“隻要你自已良心過得去?”
“良心?”玉隱輕知一聲,險險打翻手中的茶盞,“我一直記得槿汐告訴姐姐的至理名言,活在宮中必須沒有心。“她麵頰浮起的笑容緩緩隱去,隻留下深深的蒼白與凜冽的決絕,“自從靜嫻有孕,在王府中淩駕於我之上時,我便已經沒有心了。“
銀裝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陰冷勝雪。我輕輕呼出一口氣,“那日赤芍為了毒殺我與涵兒,在指甲裏藏下了鶴頂紅下毒。後來她恨極折斷了自已的指甲,我清楚看見有四枚落地。那麽玉隱你現在數數,我這裏還有幾枚?
我攤開手,素白的掌心赫然有三枚寸長的殷紅指甲,不容他偽飾與避閃,“你來,好好數一數!”
玉隱的神色依舊平靜如冰封的湖麵,隻餘微微發紫的嘴唇出賣她此刻心的悔意,她的聲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浪逼著一浪。她喚我。“長姐……”
我迫視玉隱,冷冷道:“你自已告訴我,還有一枚含有鶴頂紅毒粉的指甲去了哪兒?
玉隱麵色大變,霍然站起,低低道:“長姊,你瘋了!“
“瘋了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盯著她姣好的麵龐,實在難以想念如此柔婉的麵龐下藏著一顆陰毒冷酷的心,“殺母奪子,你做得幹淨利落,毫無嫌疑!誰也想不到是你做的。!”
她頹然跌坐在座椅中,緊緊抓住孩子的繈褓扣在懷中,“長姊,這一切本該是我的,是尤靜嫻奪了我的,我不過要回來而已。”玉隱眸中神色平靜得如冰凍三尺,不見絲毫波瀾,唯有轉眸的一瞬閃爛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語音晃出無數圈漣漪與波折,“長姊,我萬般容忍,才容下靜嫻於我平起平坐同為側妃。我等了那麽多年,我明知王爺心中隻有你,可是我已經能夠忍耐,我隻希望清河王府中隻有我與王爺,誰知我成婚之前橫刺裏插出個尤靜嫻!我憑著對王爺多年情意才會有今時今日在他身邊的位子,尤靜嫻憑什麽?憑她葉幾口血生幾次病,還是製造流言逼王爺娶她入府,賤人心機深沉不知廉恥!在王府中,隻要我一想到我與王爺共同生活的地方還有別的女人氣息,還有別的女人看向他無比深情的目光,我就想作嘔。”玉隱緊緊握緊了拳頭,她的指節寸寸發白,“多少次,我忍得牙根都發酸了,才忍得住她與我共同分享王爺的事實,——可是,她竟然偷偷勾引王爺懷了王爺的孩子。”玉隱的手狠狠一哆嗦,“眼看著王爺因為孩子對她越來越憐惜,眼看著她日漸淩駕於我之上,想到以後她會憑著這個孩子徹底得到王爺所有的關愛,徹底踩下我千辛萬苦得來的一切,我如何能夠忍耐!”
“玉隱。”我冷冷喚她:“我知道你與靜嫻共事一夫十分辛苦,但無論如何你不能要她性命。靜嫻,她也很無辜。”
“她無辜?”玉隱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貝齒,一粒一粒,如能噬人一般,“我何嚐不無故?長姊,我嫁給六王,注定是嫁給一個心有旁屬的男子。那也罷了,你是我的親姊,我沒有辦法。我隻剩他一個軀殼,你還要我與旁人分享,還要眼睜睜看他與旁人有了孩子,我如何能忍耐!”她看著我,幽怨含毒,“長姊,我的婚姻已經不公平了,你為何還要繼續忍受其它的不公平?”
我心下惻然,“這樣的婚姻,是你自己選擇,也無人逼迫你。”
“長姊!”她淒厲呼了一聲,尖聲道:“如果你實在看不過眼,大可拿了那一枚斷甲去稟告皇上,頂多一命賠一命,我去陪我娘親就是!我早知長姊不滿於我嫁與王爺,恨我奪你所愛,如此大好時機,長姊千萬別錯過!”
她的聲音太過淒厲尖銳,懷中的孩子被驚醒,不覺大哭。玉隱身子一震,忙抱穩孩子,口中“哦哦”地柔聲哄著,低低垂下一滴淚來。
我恨極她暗算靜嫻,又強詞奪理,怒道:“我若恨你,大可去告訴王爺你算計的種種!”
她也不看我,隻垂首低低啜泣,“我不怕長姊去告訴皇上,我早該去陪我娘親,她孤苦多年,死後猜得到她應有的名分。能與王爺名正言順地相伴,我已經比她幸運許多。我隻求長姊不要告訴王爺,王爺因靜嫻產子而死,日夜愧疚不已,若再知道我所行種種,大約真會傷心氣極。長姊若真願意王爺,萬萬勿要叫他傷心難過。玉隱犯下大錯,實在不配叫王爺為我難過”她眸光一抬,無限淒苦,“長姊若不願惜我,也請一定要顧惜王爺,更求長姊在我去後好好照顧澈兒,以後,他便沒有母親了。”她深深一拜,“也請長姊為我多向爹爹盡孝,爹爹年邁,不該知道我這些錯事為我傷心。
她神情哀苦,再不說話,隻是憐惜地吻著孩子傷,仿佛還是她十一歲那年,他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在何姨娘德忌日那夜哀哀哭泣。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光如白色羽緞覆蓋在她小小的身軀上,窗外開著凝霜堆雪般的梨花,偶爾被風吹落數片,她隻是一味的哀哭,不肯背轉臉來。
她自小便是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哪怕娘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與她許多關愛與照拂,但那,從不是她所企望得到的母愛。
或者,玉隱是真心疼愛她懷中這個孩子,我心中不忍。幼年時,玉隱便陪伴在我身邊,也是這樣的冬日,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守在暖爐旁撥著火,卻依舊有些縮手縮腳。我悄悄喚了她上床來握著,用自己溫暖的手足曲暖她微涼的手足。名為侍婢,她卻實實在在是我的同胞姐妹。這麽多年,我虧欠她的,爹爹虧欠何綿綿的,的確太多……
她是我的親妹妹,難道我真要親手置她於死地?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經不少,難道還要沾染我親妹妹的血,爹爹年事已高,我若這樣做,豈非是傷他老人家的心!
種種念頭再腦中如雷電疾轉,我心中一陣陣顫栗,問她,”你真的會把予澈視如己出?”
“為何不會?”她淚眼迷蒙,抬首反問我,”我此生大約不會有怎及的孩子,澈兒會是我唯一的孩子,他隻會認我這個母親,我們一家三口會過得很好。”她目光幽幽,深深地望著我,”這個秘密,隻有你知道,是不是?”
窗外寒雪如飛,絮扯綿,或許,我該讓這個秘密隨著大雪一起被掩埋。若真正揭破真相,玄清暉失去一位愛他的妻子,年幼的澈兒會失去一位疼愛他的養母。我心中沉沉鈍痛,不覺伸出受擁抱澈兒,沉聲道:“這個罪名,人人以為是赤芍作的,就當是她做得吧。”
玉隱寧折淚眼看我,稍見釋然之色,亦覺愧悔,繈褓中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我伸手探到繈褓內,觸手溫熱潮濕。我忙道:“別一味抱著,孩子尿出來了呢。”
玉隱忙拭了淚,急急忙忙喚了乳母進來,熟練為孩子解開繈褓,換好尿布,我在旁幫忙料理,一眼瞥見孩子背上有兩三塊顏色極淺的青斑,不由問道:“這是胎記嗎?”
乳母是位年輕穩重的女子,見我疑問,搖頭道:娘娘,這不是胎記。小王子的生母生產前服食過劇毒,所以孩子生下來會身帶青斑……
我心中豁然一亮,似有無數雪亮閃電劈開烏墨似的天空,頓時清明。我有一個極大的疑問在胸腔中翻騰,忙問道:“聽說孩子在母腹中受驚,生下來會成死胎並身帶青斑。”
乳母點頭道:“這也是有的。但奴婢也曾聽說有些大戶人家妻妾爭寵,有用毒謀害懷孕的妻妾的,孩子生不下來是死胎也會心智受損,而且身上也會帶青斑。”她笑笑,“這種事汙穢的很,入不得娘娘的耳朵的。”
玉隱麵色不鬱,沉聲催促道:“勿要多嘴,快給小王子換好衣裳,別凍著了。”乳母唯唯諾諾,手上敏捷,再不敢多話。
我心如輪轉,有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滾雷一般翻湧而過,我喚進槿汐,“聽聞今日晉康翁主入宮來了,你去請莊敏富人和翁主過來敘話,說隱妃帶了小王子過來了。”我沉聲吩咐乳母,“莊敏夫人素來喜歡聽這些故事,你將方才與本宮說的故事再一五一十說一遍給夫人和翁主聽,他們必定喜歡。”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22誰話塵煙綺年事
這一年天氣寒冷,到了二月初五方漸漸有了雪止之意,隻是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瀝瀝之意,陰寒亦未褪去半分。
內務府總管梁多瑞向我稟報皇後宮中一月的用度,雖在禁足中,然而一應供應都未缺失,優渥如故,皇後,依舊是皇後。
我細細翻閱,偶爾問幾句,他都對答如流。待翻了大半我指著賬本問:“皇後宮裏每月的月銀統共是一千六百兩,都是誰管著的?”
“宮人的份例都是繪春姑姑領了,皇後那一份是剪秋姑姑保管的,記錄開支的是繡夏姑姑。”
我笑盈盈道:“這麽說本宮問你也是白問,昨兒個和貴妃說起宮中用度一月比一月大,你瞧是怎麽說?”
梁多瑞陪笑道:“奴才想著,快到年關的緣故。所以主子們要賞賜打點的地方多,手頭難免鬆些。”
我微微一笑,“那也罷了,隻是皇後既然被禁足,大用項也出不了鳳儀宮,怎還會說銀錢不足要向內務府多支了一千兩。”
梁多瑞一時語塞,吱唔著說不出來,隻好悄悄的拿袖子去擦冷汗,“奴才也實在不知情。”
我拿眼角瞟了他兩眼,豁的把賬本往桌上一揮,笑吟吟道:“本宮也不知道原來這內務府總管這樣好當,隻要會得**人情就是了。這個月這個宮裏多支五百兩,下個月那個宮裏多支一千兩,你到是漫手撒錢的活菩薩,然後跟本宮來哭窮,到教本宮難做人。”
梁多瑞下的趕緊跪下了,求道:“奴才實在不敢呀!隻因著皇後娘娘宮裏,又每常是皇後跟前的紅人繪春姑姑他們來領,奴才哪裏敢不支!”
花宜在旁笑了一聲,拿了黃楊木小槌子為我捶著膝蓋,口中慢悠悠道:“不敢也都敢了,梁公公還好意思在娘娘麵前說嘴!誰不曉得梁公公是皇後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難免著鳳儀宮裏手頭鬆些。到底我們娘娘吃虧在沒有這些個號親戚,否則月底那些日子也不用領頭緊巴巴的捱了。”
梁多瑞麵色發青,忙磕了兩個頭道:“都怪奴才照顧不周……”
我揮一揮手,慢條斯理截下他的話頭,“也不敢要公公照顧周全,昨日皇上與本宮說起後宮擁堵該節儉些,本宮還怕惹著這些娘娘。既然皇後宮裏的錢你隻管給不管用,我也不來問你,你先回去就是。”
梁多瑞不意我肯輕輕放過,連忙千恩萬謝走了。我示意花宜撿起賬本。慵然閉上雙眼,“把這件事回了皇上,皇上若說要查,就回我最近身子不大好,讓貴妃主持就是。”花宜忙答應了,往儀元殿去。
這日放完天暗的早,我便攜了衛臨到玄淩宮中為他請平安脈,順便將懷淑帝姬即將滿百日的賀儀撿要緊的告訴他知道,玄淩方批閱完奏章,一首擱於藥袱上由衛臨診脈。一壁閉著雙眼聽我訴說,待我說完,他囑咐道:“的也就罷了,沁水已經進位容華,過幾日懷淑帝姬百日之喜,再封她為婕妤吧。”
沁水幾日調養的號,孩子生下來時極順利,宮中生養兒女不易,難得沁水是頭胎,懷淑帝姬生的十分清秀,玄淩倒也部分喜歡,待沁水格外優渥。我笑著答應了,道:“待帝姬滿歲時再晉沁水為貴嬪。也是正經主子了。”
玄淩淡淡一笑掩不住眉心淺淺的疲倦神色,“朕也是這樣打算的。”
春寒寂寂無聲,比之晴冬天氣愈加寒冷陰濕,連向晚的寧靜時光都似被濕冷的空氣粘結住,凝神看去,窗外涼雨慢慢灑落,似漫天飛舞著無數細小冰珠一般。有冰冷的雨絲打在窗欞,“沙沙”的聲音如春蠶吞食著碧綠桑葉一般。
玄淩側耳半晌,輕輕道:“三月的親農禮,就由你來主持吧。”
我欠身道:“臣妾隻是嬪妃而已,親農禮素來由皇後主持,臣妾不敢僭越。”玄淩輕輕一哼,並不多言,我思忖著道:“或是莊敏夫人亦可代勞,畢竟她出身高貴。
玄淩正欲說話,忽聽的廊下有絲履薄薄的聲音湧起,伴著珠翠玲瓏之聲漸漸靠近儀元殿。玄淩輕輕蹙眉:“是誰?”
我打起靈獸呈祥繡錦的珠綾簾子,正見蘊容牽著雪裏金遍地錦滾花鑲狸毛長裙在垂花長廊下醒來,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聽見地麵上細碎的水珠在她足下瑟瑟地迸起,她素來嬌豔的麵容沉如寒水,並無一絲溫和的表情,兩梢丹鳳眼驕然揚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的薄薄的,似孔雀打開的華麗尾翼,隨著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氣裏劃出了道無形的鋒芒,一路驚得立在廊下的宮人們紛紛跪下。
我將簾子遞給宮女掀著,回首抿嘴笑道:“可見不能背後說人,說曹操曹操就到呢。”
蘊容扶了侍女的手進來請了安,似有些不樂意的樣子,玄淩不由問道:“什麽事隻有氣鼓鼓的?惹著你了。”
蘊蓉“咯”了一聲,埋怨道:“也沒什麽,隻怪奴才不濟事,臣妾想要點什麽都要不來。”
玄淩不由好奇,笑隨:“還有什麽你要什麽能要不來的東西?但凡好玩些,朕都先給了燕禧殿了,連淑妃哪裏都未必比得上你。”
蘊蓉“嗤”地一笑,複又板了臉道:“也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兒,是臣妾得了一個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邊的瓊脂原是外婆舞陽大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瓊羅醫術極好,曾經伺候純元皇後的身孕,純元皇後過世後便被遣出了宮。前兩日瓊脂回去探親,聽瓊羅說純元皇後在世時吃東西十分講究天然氛圍。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葉,箬葉或芭蕉葉擱在蒸籠底上,臣妾覺得極風雅,所以也學著做。”
玄淩原本懶懶地聽著,聞得“純元”二字,不知不覺便含氣了一縷溫煦的笑意,連臉龐的弧度也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歡用些什麽葉子,隻是覺得她宮裏小廚房所製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確氣味良佳,與眾不同。”
“是了”蘊蓉聞得玄淩亦這樣說,不覺笑起來,“臣妾想竹葉太細碎,箬葉總用在粽子上,氣味聞慣了,便想新鮮些用芭蕉葉子墊著蒸一籠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誰知奴才們非說今年天氣冷,連芭蕉芯都凍壞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別致心思卻得到,故而生氣。”
玄淩笑著道:“那有什麽難得,一時口腹之欲而已。等天氣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葉都給你,你想要多少有多少,隻別忘了蒸上什麽也給朕留一份。”
蘊蓉笑道:“這是純元皇後的心思,蓉兒不會忘了表哥的。”
衛臨為玄淩把完脈,回道:“皇上一切都好,隻是別勞著多了,今年時氣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傷身,微臣會給皇上開一些調理的方子,皇上按時吃著就好。”
玄淩點點頭,“溫實初不常在,你的醫術也倒過的去。”
衛臨躬身道:“多謝皇上誇獎。”他轉首,笑吟吟向胡蘊蓉道:“微臣有句話要多嘴,不知娘娘肯聽一句否?”
蘊蓉滿麵含笑:“把玩著小指護甲上一粒明光閃閃的鴿血紅寶石,打量他兩眼道:“表哥既誇你好,你說就是。”
衛臨垂手道:“方才娘娘說起用芭蕉葉蒸煮食物,人人都以為芭蕉隻可觀賞,其實入藥也是極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上說可治心火作燒,肝熱生風,除煩解暑。對熱病,水腫,腳氣,()腫,燙傷皆有效。
玄淩若有所思,“純元體質燥熱,可見她的別致心思亦可養生,是極好的。”
衛臨陪笑道:“皇上說的是,隻是芭蕉性寒,平時少吃些是無妨的,隻是有孕婦人不可輕易碰了,因為芭蕉與桃仁、紅花等藥一樣,有破瘀消腫之效,雖不及紅花藥效明顯,但若蒸食,其藥效會緩緩滲入食物,天長地久,亦會傷身。”
蘊蓉微微一驚,即刻板了臉斥道:“皇上誇你一句罷了,你莫要危言聳聽,芭蕉而已麽,若真有毒,純元皇後怎還敢食?”
衛臨忙躬身道:“夫人勿要動氣,微臣所言不過是說孕婦慎用罷了。京師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連醫者也不知芭蕉藥理。而微臣年輕時曾遊曆南方苦熱之地,當地山民便懂得這些,實在不是危言聳聽。”
蘊容微微一怔,神色漫生出掩飾不住的惶然,低聲一呼:“表哥,衛太醫說孕婦慎用,可是瓊羅伺候純元皇後有孕時飲食的,那麽她所見皇後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後身懷六甲之時,這……”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逐漸變成和窗外殘雪一般冰冷而倉惶,“臣妾聽聞母親說起宮中傳聞,說純元皇後產下的皇子並未存活下來,而且身帶青紫瘢痕,當年貴妃侍奉在側,連她亦是見過的。”
春意料峭,加之夜雨寒涼,玄淩早已披上了家常墨絨?底銀滾白風毛直身錦袍,鎏金蟠枝燭台上,九支花燭參差而燃,花燭外籠著鮮花宮紗燈罩,燭光透著溫暖明亮的橘色如溫泉般汩汩流在他墨色的衣裳上,無端帶出一抹淒豔的?色,他的眉心緊蹙成“川”字,似有無法負荷的痛苦記憶在眉心糾結,他輕輕的聲音如夢囈一般,“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了氣息,全身冰涼冰涼,而且帶著青紫瘢痕,十分可憐,他在朕的懷中,一點氣息也沒有,冷得似塊冰一樣,朕心裏也冷得似塊冰一樣,朕怎麽抱著他都暖不過來,太醫告訴朕,孩子在母腹中體虛,又兼之受了驚嚇,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帶青斑。她受的那些驚嚇,皆是因為?德妃甘氏與?賢妃苗氏後位,百般折辱,才使純元不能靜心養胎。那孩子,太無辜……”
“皇上節哀。”我柔聲安慰道,“過去的傷心事,皇上勿要總放在心裏,於龍體不安。”我便一個眼色,槿汐會意,端上一碗早已準備好的杏仁茶奉上,我溫言道:“甜食能寬心舒懷,皇上吃一口吧。”
玄淩一見那杏仁茶,麵色愈加沉鬱而哀傷。“這杏仁茶,亦是純元在世時所喜。”槿汐怕引得玄淩傷心,忙道:“這杏仁茶涼了,奴婢再去換別的點心來。”
玄淩輕輕接過,隻望著那微微冒著熱氣的乳白色發怔。氤氳的熱氣?在他臉上,有深入骨髓的哀痛與思念,“昔日在昭陽殿中,純元最喜晴好天氣坐在長椅下飲一杯杏仁茶,她生性不喜歡奢華,連甜點隻喜歡這道常見又普通的,昭陽殿裏用的是淺淺明藍色的軟煙羅,薄的如蜂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訣捏處處都有陽光流出。"他一手端著杏仁茶,一手輕輕搭上純元殿的軟煙羅紗,凝視道:“就是這樣的顏色。”眾人不敢出聲相勸,良久,玄淩輕輕綴飲一口,徐徐道:“連味道都與當年一模一樣。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冷卻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加白糖霜熱啖,或兌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櫻桃等佐料,先皇後不喜歡過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許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這聲音沉重而略帶澀意,如數家珍一般緩緩流出,眾人轉身,正見端貴妃立在門邊,錦帳前的她身形單薄如一縷剪影,仿佛禁不住風一樣輕輕晃動,眸底盈盈含淚,不知何時,她亦來到。
玄淩頷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當年純元曾把杏仁茶的製法教給你,宜修亦曾學過。”
端貴妃聲音清冷中透出一縷悵然:“是,後來純元皇後有孕,一切飲食皆由她親妹妹,當時的貴妃娘娘親點過才能入口。”端貴妃曼步進殿,端過杏仁茶輕輕一嗅,舉袖掩住口鼻,輕輕道:“皇上,這杏仁茶是滋脾益身的佳品,可若用得到小姨子也是殺人的利器。”
我輕輕頷首:“酈妃是死在服食杏仁過多,純元皇後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搖頭道:“鸝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很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師附近的特產的甜杏仁,反複篩製,斷無毒性,隻是孕婦不過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風緊,春寒刺骨,恰如端貴妃此時言語,亦如長針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貴妃言語安靜:“莊敏夫人,你可還記得六王的小王子子澈生下來時身帶青斑?”
蘊蓉頷首:是,那日在我柔儀殿陪隱妃和淑妃說話,曾與淑妃親眼見到小王子身帶青斑,乳母說過,是因為靜妃產子前服食鶴頂紅,劇毒侵體,孩子身上也會有痕跡留下,所幸靜妃動了胎氣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體無礙,端妃轉首瞥見衛臨:“正好你在,本宮問你,胎兒身帶青斑,有何原因?”
衛臨很少看端妃如此鄭重,不敢馬虎,忙道:“胎兒在母體中受驚,或是被些寒涼藥物間接入侵,便會身帶青斑,若此性寒藥物用得久了,孩子長期受寒,便會胎死腹中。醫者皆知,死胎比小產更傷身體,胎毒會慢慢反至母體,母體本就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吞,極是傷身,損命都也甚多。”
端貴妃麵色沉重:“即是服食寒涼藥物,身懷六甲之人自己會不會知道?孕婦自己會覺得腹中*涼,手足無力,腰肢酸軟,但這些症狀都和孕中多思受驚症狀相似,並不如山楂、紅花等物侵體那樣明顯,若非細嚓,不容易發現。”
端妃點點頭,也不多言,隻喚到:“吉祥!”
吉祥聞聲上殿,手中托盤小小一個八仙蓮花白瓷碗,碗中熱氣嫋嫋,正是一碗杏人茶。吉祥端至玄淩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嚐一嚐,這碗杏仁茶和方才的那碗有什麽不同?玄淩不知就裏,然而端貴妃也不說明,玄淩也不多問,舉起來各自品了一品,然後搖一搖頭,表示芝細差別,貴妃又道:“衛太醫試試。”
衛臨推辭不過,隻得各吃了一勺,細細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確定,又品了一品,過一會,大約有了十足把握,衛臨道:“回皇上,崔尚儀所製的是加了苦杏仁的,而端貴妃所製是加了省許核桃仁的,兩者苦味相近,若非細嚐,斷斷分不出來。”
端貴妃道:“皇上慣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別,若非醫者分別”,她一指吉祥盤中的杏人仁茶,問衛臨到:“若有產婦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加少許桃仁的會怎樣?”
衛臨大驚失色,忙跪下道:“若真產婦天長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既使在腹中長大也會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會身帶青紫痕跡。”
空氣裏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臘月被凍在了結了厚厚冰棱的湖水裏,玄淩額上青筋暴漲,原本麵容微微有些扭曲,隻唇角依然是冷冷的笑,叫人不寒而厲。
蘊蓉似想起一事,問道:“若是偶而服用,芭蕉葉蒸的食物呢?”
衛臨冷汗涔涔,忍不住舉袖去擦:“若與桃仁管齊下,胎兒必不能保,但此物是讓孕婦驚悸優思臥在床上。玄淩的眼神恍惚不定,靜默無語站了起來,甘氏與苗氏屢屢生事,純元因誤使苗氏小產之事一直常常驚悸夜不能寐。後麵也有形容詞,然後是蘊蓉說:“表哥,那隻是外因,真正的原因是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積月累,才害死純元皇後和嫡皇子。“
玄淩半邊麵孔被光線遮住,唯聽見遠處永巷傳來陣陣更鼓聲,大殿深處銅漏水滴的聲音越發清晰可聞,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他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異常。之靜靜問:“月賓,你從哪裏知道這些事?”
“皇後被禁足,可是皇後殿中用度所費銀資不減,與內務府承報之數由出入,臣妾恭居四妃之首,協理六宮,皇上命臣妾查處,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審皇後身邊的繪春,繡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審出銀數目錢不對之外,嚴刑之下繪春為求活命,吐出當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謀害純元皇後。”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蕩的氣息,“臣妾為防有失,再審剪秋與繡夏,剪秋受不過刑咬舌自盡,繡夏也已吐露實情。”
時間像是被寒氣所凝,過得格外緩慢。玄淩一字一字吐出,“是誰?”
燭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隻有長窗裏透進一縷琉璃瓦上的雪光,籠在端貴妃沉靜似水的麵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純元皇後親妹,當今皇後朱宜休。”
大殿內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無聲,側耳,幾乎能聽到沉香屑在香爐裏崩裂的聲音,貴妃側目看我,“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個,也未必會使最後一個。”
聲音若能噬人。大約也如玄淩此刻一般,“朕記得,為保純元飲食周全,一應細節皆是宜修經受照顧,朕以為,姐妹情深。”玄淩目皆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
蘊容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純元皇後如何登上後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休豈能不恨?豈能不報仇奪位?別看她素日恭謹,其實心腸毒辣,連親姐姐也忍心殺害!”
玄淩一把推開她,大步流星出去,一邊吩咐李長,“隨朕去慎刑司。”
殿中又寂靜下來,為餘我與蘊容和貴妃,蘊容按一按鬢上串珠花翠,懶洋洋坐下,輕笑道:“淑妃,你猜皇上親審的結果會是怎樣?”
我立在窗下,向她會心一笑,“蘊容妹妹會心想事成,不費今日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讓我與貴妃費盡口舌。”
“我與皇後結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開口,反而不妙。”
蘊容笑吟吟看著麵容已久沉靜的貴妃,“想來除了貴妃,無人說話能讓皇上這樣信服。”蘊容拍著手道:“也虧了淑妃的心思籌謀,籍口月例用度之數不足才順藤摸瓜抓得出來這些事。”
“舉手之勞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宮裏,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誰宮裏沒有些個銀錢上的虧空,不過借個由頭而已。若非皇後已被禁足,咱們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隻是……”蘊容按著心口,似是受了驚嚇了一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好事很怕呢。”
貴妃半響無言,頃刻,靜靜道:“事涉純元皇後,如同在皇上心上同樂一把刀一般,皇上段不能忍。”她瞥我一眼,“真要謝,咱們得謝謝死了的安氏,沒她留下那句話,咱們至死都不明白。”她揚一揚臉,吉祥上來扶住貴妃,貴妃披上竹葉青鑲金絲飛鳳大氅,輕輕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後欠下的債,還得了你的,還得了我的,也還得了蘊容的,唯獨還不了純元皇後的,咱們走吧。”
我應聲而起,緩步出去。蘊容清淩淩的聲音直逼上我的耳後,語不傳留耳,“淑妃答允我的,不會不算話吧?”
我的話雖輕,卻落地有聲,“我說過,我無意於皇後寶座。”
她滿意,“但願淑妃說話算話!”
夜色漆黑如墨,寒夜冷雨瀟瀟,遠遠望下去是紫奧城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裏。綿綿無盡。我緊一緊珠暗紫妝緞狐腋大氅,依舊覺得陰冷寒氣沁人心肺。終究——是高處不勝寒罷了。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23前盟今約共宜休
玄淩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來,我與貴妃長跪於通明殿內亦足足一日一夜,貴妃日夜祝禱。每隔三個時辰便要抱起冷冷琵琶,寄托無限哀思,直到唇色發紫亦不願離去,我不知道她是在哀悼親手傳授她琵琶的純元皇後,還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憂思,並非我所能感同身受。
最後,是溫儀帝姬前來陪伴長跪,她才肯回宮歇息。
玄淩自慎刑司出來後並未到我宮中,長夜寂寂,星冷無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頭痛隱隱相隨,似眠非眠中恍惚聽得更漏一聲長似一聲,久懸的心終究未能放下。
垂銀流蘇溢彩帳幃外又人佇立,是槿汐輕聲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儀元殿。”
我問道:“幾更了?”
“戌時三刻。”她停一停,“莊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並非是侍寢的旨意,我霍然睜開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儀元殿的路極熟了,也行的內監步伐又快又穩,隻聽得夜風細碎入鬢,轎輦直奔儀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舊有些微侵上肌膚的冷意,晚風從窗棱間無孔不入地吹了進來,皇後鬢邊發絲微微浮動,不施脂粉的麵龐在一對紅燭的光照下細紋畢現,無處逃循。因為是待罪之身,一應首飾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堆翠色沉沉的碧玉鐲子安靜地伏臥著。皇後的頭發被挽成一個低垂的平髻,以銀色絲帶牢牢束住,不得自由。她穿著通身鑲黑色萬字曲水紋織金鍛邊真紅宮裝跪在地上,精致而不張揚的花疏密有致地鋪陳於領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畢現的鎖骨。
蘊蓉沉靜侍立於玄淩身側,含著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發。
玄淩雙眸微闔,指著跪在皇後身後的繡夏與繪春道:“她們都己招認,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皇後看一眼飽受刑苦的二人,伸手握起繪春被長針刺透的指甲,沉聲道:“皇上,繪春與繡夏受刑深苦,這樣的供詞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淩冷冷瞥一眼滿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傷痕是招供後朕所懲罰,罰她們為虎作悵,助紂為虐。她們兩個的供詞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麽前後一致的供詞。”
他深重的怒氣從唇角漫出一絲半縷:“你放心,若非朕親自審問,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賢惠有加的皇後會連自己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後冷淡道:“皇上既然己經相信,何必再來問臣妾?”
玄淩閉上雙眸,嫌惡道:“若非等你一句親口認罪,你以為朕還願意見到你這張臉嗎?”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惡。臣妾隻是想,若姐姐還在,皇上是否依舊真心喜愛她逐漸老去的容顏?我真後悔,或許應該讓皇上見到姐姐如今與我一樣哀敗的容貌,或許皇上就不會這樣恨臣妾。”
“心慈則貌美,宛宛再如何老過,也一定勝過你千萬。”
皇後輕輕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點清淡容顏,她低首輕輕撫摸著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鐲:“這對玉鐲是臣妾入宮那日,皇上親手為臣妾戴上,——願如此鐲,朝夕相見,可如今若非皇上以為臣妾犯錯,大約不願意再見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語氣愈加低微:“當年,皇上同樣執著此鐲告訴臣妾,若生下皇子,後位便是臣妾的。可是當臣妾生下皇子時,您卻己經娶了我姐姐為皇後,連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為庶出之子,和我一樣永遠有擺脫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淩眉頭曲折成川:“你知道朕並不在意嫡庶,其實母後也不在意,母後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皇上您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盡委曲,爹爹眼中隻有嫡出的姐姐,因為臣妾是庶出,臣妾與臣妾的娘親很少受到重視。你如何能夠明白?”
“朕明白。”玄淩或然睜眼,迫視著她:“正因為朕明白,朕才會在你入宮後厚待於你,即使朕立宛宛為唯一的皇後,你也是僅次於她的嫻貴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後的聲音如浮水在水麵冷冷相觸的碎冰:“本該屬於臣妾的後位被姐姐一朝奪去,本該屬於臣妾兒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屬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環之下,入宮後也要永遠屈居於她之下,連自己夫君所有的寵愛也要歸於她,臣妾很想知足,卻實在難以做到。”
玄淩輕輕中籲出一口氣:“但你的確不如宛宛。”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敗,永遠屈居於人下嗎?”
玄淩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青釉茶盞砰的一振,翠色茶葉如和著綠潤茶水潑灑出來,冒著氤氳的熱氣流淌下宜人茶香。玄淩的麵龐微微扭曲:“宛宛是你親姐姐。”
蘊蓉一把握住玄淩的手輕輕吹著,柔聲道:“表哥,朱氏蛇蠍心腸,不值得您動氣!您若生氣,廢了她就是了。”
皇後兩眼明亮之極,隱隱有傲然不群之氣,看向蘊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蘊蓉你再想多嘴也待你坐上皇後的寶座之後!皇上未曾廢後前本宮還是皇後,帝後說話,怎容你小小嬪妃插嘴。”
蘊蓉輕嗤一聲,笑容嫵媚:“我是有樣學樣,有人都敢謀害皇後取人性命了,我不過插句嘴而己,不算上十惡不赦吧!”
皇後輕輕一笑冷然道:“你急著要本宮的後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穩重自持也沒有,給了你後位你也坐不上幾天!”她眸光一轉,冷笑連連:“現放著貴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熱起來了。”
我欠身行禮如儀:“皇後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熱後位。”
“不敢?”她沉下臉色,輕蔑一嗤:“敢與不敢你都己經做了,還有什麽可說?你敢賭咒今日本宮勢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冤有頭,債有主,欠了的終究要還。”
窗開合的瞬間,有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重重雲錦帷幕沉沉墜落,風終是拂麵而來,不著痕跡的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玄淩怒且哀:“你難道不怕報應嗎?午夜夢回可夢到宛宛與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盡管來取!省得昭陽殿長夜漫漫,我總夢見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己。”晃動的燭光幽幽暗暗,皇後的臉在燭光裏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墨跡一般,隱隱有熱淚從她幹涸而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連珠般落下,燙穿她早己千瘡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兒子因病夭亡時,姐姐己經有了身孕。皇上,你隻顧著姐姐有孕之喜,何曾還記得你還有個長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的好可憐,臣妾抱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閻羅殿求滿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換孩子的命!他還不滿三歲,就被高燒燒的渾身燙,不治而死!而姐姐卻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兒子索了我兒子的命嗎!我怎能容下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親,臣妾怎能忍受。”
我從未見過皇後如此失態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錐心之痛,永不能愈合!
“你瘋了!”玄淩的麵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執意要娶宛宛,是朕執意要立她為後,是朕與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後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領:“你為什麽不恨朕?”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皇後溫熱的呼吸指在玄淩麵孔上,她的氣息漸漸變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貪婪一般遊離在他麵上:“皇上以為臣妾不想嗎?”她盯著玄淩,似要把他的臉他的身體嵌進自己的雙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會不做!”有滾燙的淚滑下她冰涼的臉頰:“皇上眼中隻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對您的愛意不比您對姐姐少。”
“表哥!”蘊蓉低呼一聲,嬌俏的麵龐被強烈的憎恨所覆蓋:“不要再與她多話,惡心死人了!”
玄淩冷冷撒開抓住她衣領的手,隨手扯過一副悵帷擦了擦手,然後嫌惡的擲開。他喚我:“嬛嬛,為朕起草一道廢後旨意。”
我冷眼旁觀,隻是為了這一刻。所有的爭吵對質,都不如一道廢後詔書了卻的幹淨利落!
我鋪開金黃盤龍聖旨,飲蘸的朱筆如一箭朱紅新荷,逶迤寫下:“皇後朱氏,天命不佑,華而不實,造起獄訟,朋扇朝廷,見無將之心,有可諱之惡,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為庶人,冷宮安置。刑於家室,有愧昔王,為國大計,事非得己。”
我寫完,揮筆,朗朗念於玄淩,一字一字,是從我淩厲傷口上開出的灼豔的花,皆是我滿心痛恨澆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動,卻有更大快意傾覆了我的傷痛。
皇後以冷漠的容顏相對,彷佛那一道廢後的詔書寫的並不是她,隻喃喃呼喚她早夭的兒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淩靜靜聽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頭,正對上蘊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覺悄悄別過頭去。
廢後,隻差一枚朱印而己。
深廣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遠遠廊下的玉蕊檀心梅開了,疏冷的香氣被冷風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豔的氣息。
怔忡的瞬間,“吱呀”一聲幽長,殿門被緩緩推開,龍頭拐杖一步一拄,落地聲悶如驚雷。太後便帶著那咱疏冷的香氣拄著鎏金龍頭拐杖緩步踏進。
夜深而來,太後不過是家常石青鍛大袖長服,繡著金絲柳葉湖藍紫葳大團花,顏色沉穩淡雅,秋香色雲緞長裙無聲委弋於地,壓裙的兩帶碧靈錦心流蘇下垂的綠條平緩而筆直,和簡單的如意高寰髻間簪住的嵌珠雙龍點翠簪一般,連龍口的麵珠流蘇亦紋絲不動,行動間並無生出一絲多餘的褶折波瀾,襯得她姿態愈發高遠沉著。我暗暗歎息,這樣的氣度,若非數十年深宮曆練,怎會有這般玉堂高貴穩於泰山之氣。可笑市井之間演說高貴,什麽白玉為堂金做馬,出身將相深閨之家,總以為是金珠寶玉綾羅綢緞堆砌即可,那不過是世人溫飽之界上庸俗而溫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貴氣質,須得有經曆風霜後看淡世事清遠才撐得住。玄淩見太後親臨,忙起身相迎,我與蘊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請安。
太後扶著玄淩的手在正中寶座上坐下,輕咳兩聲,緩緩問道:“廢後的詔書下了嗎?”
玄淩一怔,畢恭畢敬道:“隻差一枚朱印。”
太後“嗯”了一聲道:“哀家眼神不好,蘊蓉,你來讀給哀家聽聽。”
蘊蓉微微生了些懼色,看我一眼,終究拿起詔書讀了一遍。
太後瞥她一眼:“聲音挺好,讀得也清楚,隻是不要發抖就是了。”太後轉首看我:“言簡意賅,應該是淑妃的手筆。”
我輕輕垂首:“是。”
太後滿麵沉痛,看向皇後的眼神難掩厭棄痛心之色:“淑妃倒是沒有誇大你的罪過!”她眉心一震,眸底有深重的哀痛一閃而過,舉起拐杖便要往皇後身上打下!
龍頭拐杖乃赤金鑄龍首,金絲楠木為柄,質地堅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後不死也成殘廢。
這變故來的太突然,蘊蓉驚的險些失手掉了詔書。皇後太驚之下麵無血色,卻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這一杖。
然後,拐杖終究隻是停在了半空,太後用力往地上一拄,隻聽沉沉一聲“咚”,回聲重重不絕於耳,似太後此時滿心的憤怒與痛心。太後再不看她,隻冷冷道:“當初要你入宮,是哀家錯了。”
皇後緩緩抬起頭,呼吸漸漸沉重而急促起來,那聲音如一聲接著一聲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耳邊,她含著一縷無望的笑意:“母後錯的不是迎我入宮,而是不該同意迎姐姐入宮,既生瑜,何生亮,母後何等睿智,怎會不明白?”
許是殿內太空闊,太後的呼吸都帶著清冷而漫長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們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後微微冷笑,那笑像是從胸腔底處蔓延上來的,帶著一絲窒悶的淒厲:“連肌膚之親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況論起如何對待姐妹,我對母後的手段心悅誠服!”
太後衰老的麵頰蒼白如太液池凋盡的殘荷,玄淩一眼瞧見,厲聲喝道:“你怎可對母後放肆!”
皇後向玄淩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己經失散往日凝重光輝,彷佛是無窮無盡的空洞與絕望,緩緩念道:“夫唯幹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兼資於內髒,家邦之化始隆。唯中台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愛稽愁典,用協彝章。谘爾攝六宮事嫻貴妃朱氏,秀毓名門,祥鍾世德,事朕久年,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含章而稽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嫻內責。提躬淑慎,恂堪繼美於蘭帷;秉德溫恭,信可嗣音於椒殿。往者統六宮而攝職,從宜一準前規;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尊慈諭。恭奉皇太後命,以金冊金寶禮法於深宮。逮斯木之仁恩,永綏後福;覃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顧命有寵,鴻麻滋至。欽哉!”
這是她當年的立後詔書,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鮮血以性命換來,背誦如流。
太後置若罔聞,隻平心靜氣的看著玄淩:“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還沒有廢後。”
玄淩麵色一沉,態度愈加恭順:“母後,朱氏之罪無可饒恕,兒臣不得不廢了她以慰宛宛九泉之靈。還望母後不要勸阻。”
太後微微一笑:“你的話倒是說在了前頭,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勸阻,哀家也無意勸阻,漏夜前來見皇上,隻是夢到宛宛昔年之事,想來說給皇帝聽。”
玄淩神色一凜,道:“是。”
太後慈愛的撫一撫玄淩的肩膀:“你對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得的。所以,哀家隻是提醒你。”太後咳了一聲,低沉道:“阿柔臨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訴你的話,你還記得嗎?”
玄淩身子一震,又驚又愕,他麵色很快平靜下來,清晰道:“兒臣無有一日敢忘,隻是朱氏罪大極惡。”
冷風輕叩雕花窗檑,卷著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濕冷氣息透過幽深的宮室。銅台上的燭火燃得久了,那燭芯烏黑蜷曲著,連火焰的光明也漸漸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緋紅的麗紗的燈罩中虛弱的跳動著,那橙黃黯淡的光影越發映照著殿內的景像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後淡然道:“哀家隻是問你。”
玄淩費力咽下喉中壓抑的怨與怒,沉聲道:“當時宛宛氣息奄奄,伏在朕膝頭請求。”他閉上雙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來:“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後無論如何善待於她,不要廢棄她!”
四郎!四郎!當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喚他!
太後綿長的歎息冷冷擊中我的肺腑,她道:“你親口答允了阿柔的,絕不廢棄宜修!”
玄淩憤聲喚道:“母後!”
“皇上!”太後生生壓製住玄淩的悲憤:“你若罔顧對阿柔的承諾,連她遺言也不聽從,來日黃泉相見,你還有何麵目去見她?”
玄淩麵目哀慟,不可自己,太後憐憫地看著他,口中嚴厲卻分毫不退:“你如今厭棄宜修,連名字也不願稱呼,口口聲聲稱她為朱氏,可你別忘了,阿柔何嚐不是朱氏,你母後何嚐不是朱氏?哀家隻告訴你一句話——朱門不可出廢後。”
太後眼角餘光向我與蘊蓉身上冷冷一掃:“你們兩個最好也記得。”
我輕輕垂首,坦然回答了聲:“是!”
太後再不顧我,柔聲勸玄淩道:“阿柔素性聰慧,人道臨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為她未必不曉得,所以才這樣苦苦哀求於你。宜修所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勸你,隻是為日後與阿柔黃泉下相見留下餘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巡。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別枉費了她一番苦心!”
玄淩隻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對,太後漫言道:“母後是行將垂死之人,我的話你大可不聽。隻是你要記得,你的母親是朱氏,你的發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著朱氏的血!”言畢,她扶住孫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帶皇後回去。”
殿中極安靜,連沉香屑在香爐中融化的聲音亦清淅無礙,彷佛太後從未來過一般。蘊蓉猶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後病糊塗了,您可不能糊塗!宮裏那麽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淩靜靜坐在座椅上,隻以沉寂而哀默的眼與我相對。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淩的旨意遍傳六宮:“皇後朱氏,天命不佑,華而不實,不宜母儀天下,念其乃純元皇後之妹,入宮侍奉日久,特念舊恩,安置於昭陽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攝六宮之事,貴妃,德妃協理六宮,欽此。”
不僅如此,玄淩命人取走當年封妃、封貴妃、立皇後的聖旨與後妃寶印,寶冊,吩咐內務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對待皇後,更曉喻六宮:“與朱宜修死生不複相見。”
恩斷義絕,隻留她皇後頭銜。
宮中紛紛議論,二朱繼寵,福極災生。後位動搖,人心浮動如潮。
而頤寧宮中的太後,在這樣紛亂而寒冷的初春,沉屙日重。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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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rry! 後麵的發布上來了,有誰可以幫我一下嗎?謝謝! -Teddyh- ♀ (0 bytes) () 09/12/2009 postreply 17:4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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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rry! 後麵的發不上來了,我已發給版主全文了?謝謝! -Teddyh- ♀ (0 bytes) () 09/12/2009 postreply 18:50:33
• 後宮——甄嬛傳 第七部 8(全文完) -意隨風行- ♀ (195800 bytes) () 09/13/2009 postreply 06:3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