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故 國(上)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還未到炎都,林笑便覺得自己已經斷腸了。
原來辭別鄴都時麒光傷感,如今越近炎都麒光便越情怯,倒折騰得林笑滿眼哀怨,動不動就做小兒女別扭糾結之態。
此時正是入夏時節,滿眼的綠,滿耳的蟬噪。
夜宿驛館,隻聽得涉江而來的幽幽箜篌絲竹之音。
這便是大昊的風土人情,林笑有些想不通,有著如此纏綿的浪漫文化的大昊,竟然對開疆辟土有著不可遏製的欲望。及至後來入了炎都,林笑才明白自己錯的有多麽厲害。大昊的文化,是建立在鐵與血之上的文化,箜篌絲竹是大昊文化的一部分,但是隻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大昊的文化裏最核心的竟是擴張與鐵血。箜篌絲竹,終究隻是盛世華章裏最不起眼的點綴而已。
“十四弟,在想什麽?”麒玉饒有興味地端詳著林笑,一副探究的神氣。
“隻是忽然感慨,離鄉久了,竟漸漸變得像個外人。”
“嗬嗬,你離京那時還小,又一直隻是在皇城裏圈著,對故土能有什麽印象,以後慢慢就習慣這邊的日子了。”麒玉寬慰道。
林笑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十四弟,以後入了京,就有自己的王府了,你想怎麽玩都沒人管了,不過估計你的王府還要蓋一陣,不如我求父皇讓你先住我府裏如何?這樣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玩了,我帶你好好在京裏走走,怎麽樣?”
“到時看父皇的意思吧,要是他能答允自是好的。”看著麒玉雀躍的模樣,林笑不好潑他冷水,暗想自己那個素未謀麵的父親不知會怎麽安置自己這個禍害,恐怕會直接扔進宗人府軟禁都說不準……
林笑的夢裏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那個父親,可見,在麒光的心目中,那個父親也隻是個符號般的人物。而聽承恩的意思,那位皇帝陛下,對自己這個夭桃星轉世的孩子,抱持的惡感還不是一點兩點。
愚昧的古人呀,你們幹嗎都那麽迷信呢?!
又是麒光的夢境。
春狩的獵場,鼓角聲聲,騎甲崢嶸,少年穿著輕薄美麗的銀鎧,傲慢地騎乘著一匹高大的黑馬,斜負弓箭,昂首趨馬追逐著一隻灰兔。剛及引弓,卻被斜刺裏飛出的羽箭射走了兔兒。一張神采飛揚英武至極的臉衝進眼簾,身披黑鎧的青年將軍似笑非笑的看著氣得臉色紅漲的少年。那箭大勢沉,本是射虎的巨箭,卻用來射了隻小兔,可憐兔兒被射得幾成肉泥。
“百裏青鋒,你幹嗎搶我的獵物!”少年憤怒地質問,嬌嬈的臉色因薄怒而染成緋紅一片,更添嬌豔。
“我用這鹿換你的兔兒,如何?”百裏青鋒眼中滿是狡黠,用更好的獵物引誘著少年。
“我才不要你的破東西!”少年負氣,揚鞭狠狠抽打坐騎,絕塵而去。
百裏青鋒看著少年的背影,目中閃過渴慕的光芒,直似獵人看著自己的獵物。
少年奔了會,漸漸放緩了速度,誰知山中忽然響起虎嘯,坐下黑馬立刻四蹄發軟,堪堪的便要把少年甩下馬。
少年驚慌失措,緊抱著馬頸,忽聞虎嘯聲愈近,隱隱的綠葉叢中似已可見黃黑的毛色……急急催馬,馬卻癱住,動也不動,隻是悲嘶。“無用的廢物!”
少年棄馬,急急奔跑,生恐被虎追上。
耳畔忽地響過一道勁風,凜冽地貼著少年的臉頰掠過,少年失驚,一跤跌倒。緊跟著身上一輕,被人抓著後腰玉帶提起,拎上了馬背。駭然抬眼看,卻見百裏青鋒笑嘻嘻的正看著少年,“怎麽馬都丟了一個人亂竄?”
“有老虎!!”少年羞紅了臉,急忙分辯。
“那虎被陛下圍著正無計可施呢,遠遠的一聲嘯倒把你嚇得慌了神。羞也不羞?”
少年啞然,紅透耳背。原來虎還遠,自己倒嚇得都出了幻覺。
百裏青鋒的唇卻貼在了少年雪白的頸項上,輕輕吸 吮。少年止不住呻吟一聲,身子卻軟了。臉被百裏青鋒扭過來,櫻唇也被他霸道地侵犯。
零亂的樹叢裏,少年被黑鎧的將軍壓在身下,少年抱著男人健壯的腰身,纖細的身體在男人激烈的衝撞中如同湍流裏的小舟般搖晃,口中溢出誘人的低吟嬌喘,雙目卻失神地望著頭頂的如蓋綠陰。
繼而是山寺內禪床上的偷歡,百裏青鋒附在少年耳邊說:“我隻要你。”
於是蕭國的定北將軍在蕭國內外交困的時節舉兵作亂,投靠了大昊,成了大昊的安南侯。少年立在鄴宮的香樟樹下聽著承恩說:“殿下,陛下對您策反百裏深表嘉許。為了和您廝守,那百裏青鋒已經什麽都不顧了。”
漆黑的鄴宮裏蕭衍緊緊抱著少年,“光兒,光兒……”少年心下一陣辛酸,忍不住也緊緊抱住了這走投無路的君王。“我不會把你留給別人的……不管是百裏青鋒,還是獨孤無依,還是白鼎臣……”蕭衍的聲音忽然一片冰冷,聽得少年一腔柔情瞬間冰消雪融如墜冰窟,僵直了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光兒,你這般無情冷血,是隨你的父皇吧?……”君王的聲音裏,含著滿滿的不甘與悲憤。
林笑睜開眼睛,忽然感覺徹骨地冰冷。
最是無情帝皇家。
原來自己的孩兒也隻是工具而已。
明君明君,原來對妖物也是利用得充分,總之是個禍害,不如送給敵人去禍害他們。
沒成想還真的成全了大功,防母惑主,惑得原是敵國的主;離間君臣,原來離間的是敵人的君臣;禍國殃民,原來遭殃的是敵國的百姓。
蕭沐華為討麒光的歡心盡搜天下奇珍;蕭衍為博麒光喜愛大興土木,鑿山掘湖,增賦窮奢;丞相白鼎臣為麒光一首頌揚高潔的詩亂了陣腳,奉敵國質子為知己,對君王的昏聵毫不諫阻;太師獨孤無依收了大昊無數錢財,對質子亂政爭一眼閉一眼;而蕭國最倚賴的百裏家族少族長陷入美色陷阱,竟不惜做貳臣。
美色,竟有如此魔力?
林笑起身,攬鏡自照。
原來天地間真有尤物,難怪人皆入彀。隻是少年時美豔,及至長大,卻不可能再有此容光。
顛倒眾生也不過這幾年光景,過了青春,退卻青澀,再想迷人也是妄想了。
如此看來,麒光死得倒恰好。
不必經曆美人遲暮的悲哀。
林笑又該怎麽辦呢?
不能如麒光般以色事人,就做回林笑,低調做人吧!
第四章 故 國(下)
六月二十三。
諸事皆宜。大利東方。
大皇子麒正攜一眾朝臣、親貴都至炎都龍禮門外,於南郊50裏迎候凱旋歸國的太子一行將士。
麒正的臉很端方,犀利的五官透著身居上位者的威嚴冷酷,雖然他始終掛著微笑,但眼中卻沒有一絲溫暖。在朝中,關於立長還是立嫡的爭執從來沒有斷過,雖然麒浩早已被策封太子,但是他卻是個母親早逝的太子。而當今的後宮,主事的恰是長皇子麒正的母親。雖然端貴妃娘家無勢,可憑著皇帝對端妃的恩典,憑著如今端妃西宮娘娘的尊貴,後宮中再無一人可與其比肩,而端妃籠絡朝臣的手段,也非一般宮妃可比。若非太子的後台是外祖父一等公威烈爵爺,三個舅父也都是肱股之臣執掌重兵,隻怕太子早被廢掉了。
這一次,太子兄弟三人滅了蕭國,本能令自己的太子之位坐得更穩,可誰知離京這段日子,皇帝就任命了皇長子麒正為監國親王,代君朱筆。一時間,本已漸漸明朗的儲君之爭又回到了勢均力敵的狀態。
今日,皇帝更以身體不適為由,命麒正率文武百官出南郊迎太子回京,本來見了太子當行跪禮的皇長子,因為身懷君命,怕是反要太子下跪行禮了。
朝臣們一個個繃著高深莫測的嘴臉,施施然等著瞧這場好戲。心情不錯的麒正忽然掃見皇子堆裏無聊站立的麒泰麒惠。
於是麒正挑起嘴角,做出一個親切的笑容衝麒泰麒惠招招手,“九弟,十一弟,十四弟今日歸國,我們兄弟總算是團圓了。不過聽報子們說,十四弟受了好多驚嚇,如今腦子似乎……有點不那麽清楚,你們一母同胞,以後可要費心照顧他呀!我今早求了父皇,父皇已經答應讓幾位禦醫院的供奉們給十四弟會診,想來他福大之人,在蕭國十年都安然無恙,這次定也會遇難呈祥。”
一旁的朝官親貴聽到此言,臉上都泛起了詭異之色,一個個的要麽不以為然要麽暗懷譏諷地望著麒泰兄弟倆。年少氣盛的麒惠氣得臉色紅漲,狠狠瞪了一個笑出聲的官員一眼,恨恨咬住嘴唇。麒泰卻泰然自若地一笑,向麒正深深一禮,“多謝大哥關照光弟,小九在此代小十四謝父皇恩典,謝大哥的照拂!”
“都是自家兄弟,本就是應該做的麽,何來謝字?”麒正忽然附耳在麒泰耳邊小聲道:“嗬嗬,安南侯也是望眼欲穿地盼著十四弟呢,聽說他正在找神醫薛讓,搞得民間議論紛紛,都上達天聽了。”說完,若有深意地衝麒泰微微一笑。“今早父皇還問起安南侯了呢。”
麒惠鐵青了臉,扭頭就走,
麒泰卻依舊不卑不亢不慍不火地微微一笑,“是麽。父皇真是憂勞國事阿!”
“父皇乃千古第一明君,自然是鞠躬盡瘁,勤政不已,我們這些做兒子的,要時時不忘父皇教誨,萬萬不能有一日懈怠,全心全意為父分憂,才是做兒臣的孝道本分,你說對麽?”
“皇兄一直是我們兄弟中的楷模,這一點,是誰都比不過您的。”麒泰微笑著回答。
“哈哈,可惜,大哥也沒像十四弟一樣,為父皇解決了蕭國這個大患,哈哈哈哈!要論起為父分憂,還是要首推十四弟啊!不知這次,父皇會給十四弟加封什麽封號呐哈哈哈哈……”五荒子麒鎮狂笑,與一眾皇子大扮鬼臉,這下百官哄笑,素來放誕的皇族親貴們也一個個笑得打跌,隻有一些年高德昭老成持重的朝臣麵無表情不為所動。
麒惠氣得結結巴巴,指著麒鎮怒道:“你你你……有膽你去父皇麵前說這話……看父皇怎麽回你!”麒泰卻輕輕伸手按下了麒惠指著麒鎮的右手,沉聲道:“太子還朝,郊迎聖典,朝臣皇子焉可做玩笑之語?如此無聊輕薄舉止,也是堂堂大昊國朝臣所當有麽?五哥,你這般無視郊迎禮儀,口發輕俗之語,實在僭越,不成體統!回見父皇之時,泰必實言上奏父皇!”
麒鎮臉色一變,隨即冷笑道:“隨你去告狀吧,難道我還怕了你不成?黃口小兒,也敢言體統?大昊的體統早被那個夭桃星轉世的妖孽丟光了!哼,就是父皇責怪,我也是如此回話!”
“那我們就等著聖裁吧!”麒泰冷然道。
一時間氣氛陷入尷尬,五皇子九皇子都冷著臉撇轉頭,滿含怒氣地望著寬敞的官道憤憤不已。
朝官們也都整起肅容,一個個老神在在地轉著自己的小九九。
黃土鋪道,清水灑地。
遠遠便傳來吹打鼓樂之聲。
林笑長吸一口氣,炎都,終於到了。
看遍世情嚇破膽,識盡人心冷透心。
不知這炎都煌煌然矗立在前頭,又要給自己怎樣的當頭棒喝!
“十四弟,前麵就是炎都了,父皇率領朝臣在前麵迎接我們呢。”麒玉笑嗬嗬地騎在馬上,林笑撩起簾子坐在馬車上跟麒玉說話。
“老七,你光顧著和小十四說話了,剛才前報子們剛說父皇有恙,是大皇兄麒正代君出迎。”六皇子麒賢冷笑一聲,糾正麒玉。
“父皇有恙?怎麽可能?父皇的聖體……”隨即了然,偷瞄太子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大皇兄這次倒是得意了……”
“哼……”麒賢冷笑,“我倒要看他得意成了什麽嘴臉!”
“咄。天皇貴胄,怎可口出村語?沒的讓十四弟笑你沒有做兄長的樣子!”太子忽然出言,“大皇兄等了我們一早上,十分辛苦,見了皇兄,要好好問安才是。”言罷看了林笑一眼,“六弟從小就和大哥不合,大哥是長兄,對待弟弟們自然有份威嚴,可賢兒總是不服氣,如今長大了也還是這副小孩子脾氣,十四弟別要笑話他才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看得林笑心裏一驚,忙也露齒笑道:“麒光一直受三位兄長照顧,怎麽會笑六哥呢。”
麒賢看了林笑一眼,隨即道:“小十四,你要有點準備,一會見了那幫朝臣,他們保不齊對你有什麽迂酸言語,你就全當他們是放屁,不要放在心上。等會大哥見了你,必定故示親近,休要信他,他這人最是口蜜腹劍,對你一定不懷好意。”
“啊……”林笑點點頭,一臉紅暈。
“光兒,你真是好看!”麒玉兩眼發直,不由自主地道。
“七弟,你這副模樣,還是不要在別人麵前擺出來的好。”麒賢撲哧一樂,打擊他。
麒玉的臉也一紅,訕訕地看看四周,見眾人都在含笑望著他,當時也羞赧不已,悄悄對林笑眨眨眼,催著馬跟上了太子與麒賢。
林笑放下簾子,看到承恩隱含激動的老臉,不由一陣反胃,鬱悶地垂首看著自己腳麵,承恩卻已靠過來,湊在他麵前小聲說:“殿下,百裏將軍算是您的人了,他的勢力必是大皇子與太子都想爭取拉攏的對象,這對您可是值得好好利用一番的有利條件呀!我們這回回去,皇上也會對您另眼相待的,您,可一定要把握這機會呀!老奴等了十幾年,為的就是這一天,我們一定把屬於您的東西都拿回來!那老奴將來見了九泉之下的娘娘,也能有臉回話兒了……殿下,咱們一定要小心,現在千萬不能明著幫他們任何一人……隻有他們勢力均衡鷸蚌相爭,咱們才能渾水摸魚漁翁得利!”
震驚的林笑駭然看了承恩一眼,直至此刻才發現,這承恩,竟然也不單純!
看到林笑震驚的眼神,承恩混濁的老眼冒出一股寒光,再次低聲進言:“殿下,就算您把什麽都忘了,可這十幾年來您受的苦,老奴都看在眼裏呢!您就算現在不願想起來,日後也都會記起來的!咱們在蕭國這十年忍辱偷生,為了活下去,咱們什麽都犧牲了,如今雖然回來了,可這大昊,比那蕭國更凶險呐!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複哇!在蕭國還有那昏君父子照顧我們,可回來了,咱們就隻能靠自己了!您那些苦不能白吃,咱們得比他們更能忍更心狠手辣才能活下去……殿下……殿下呀……老奴這都是肺腑之言,您可不能不聽呀!”
林笑豎起食指攔在唇邊,示意承恩噤聲,隔牆有耳。隨後輕輕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嘉許,表明自己都明白讓他放寬心。看著承恩眼裏冒出來的喜悅,林笑忍不住心中暗歎:“承恩啊承恩,你一口一個‘咱們什麽都犧牲了’‘咱們隻能靠自己’,你犧牲的隻是麒光那孩子的一切,你如今要依靠的也隻是我而已……麒光那孩子的魅惑手段,怕也都是你挑唆調 教的……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麽呢?真是忠心耿耿之人,又怎會如此作踐主子?……”心念電轉,臉上卻不露聲色。從此卻留個心眼,對承恩也不敢全信了。
各人存著各人心思垂首無語的時候,太子的凱旋隊伍終於見到了皇長子的郊迎隊伍。太子遠隔數十米便滾鞍下馬,向著熱情地迎過來的皇長子同樣熱情地迎過去……兩人把臂熱言,好一番虛情假意地寒暄過後,麒正才整肅袍帶,請了聖旨來宣,一眾人等黑壓壓跪接,隻聞聖旨中對太子凱旋褒揚,並許諾對將士的褒獎,最終卻命太子等人去紫宸殿麵聖,皇帝要親自給功臣授賞。而聖旨的末句是:“十四皇子麒光,去國十年,為蕭人質,朕每思之,均徹夜心痛。今幸上天垂憫,使我父子團圓,雖然經曆離亂,終於相聚,可見天恩浩蕩,佑護大昊,即日起,大赦天下,朕將親去崇聖山祭天、祭地,並於三日後於太廟行恭謝之禮。”
眾人領旨謝恩之後,麒玉附在林笑耳邊小聲說:“十四弟,父皇對你很好啊!這下就沒人敢對你無禮了!”
林笑抬起臉,淡淡掃視了對麵的眾人一圈,那些人一個個表情各異地盯著他看,有的驚豔,有的詫異,有的輕蔑,有的冷然,有的滿眼目迷之色癡癡傻笑,有的喃喃自語念念有詞,有的兩眼翻白滿麵不屑,也有打點起滿麵笑容的,也有一副奴才嘴臉滿眼討好的,其中一個戴高冠、穿道服、紫臉膛的白胡子老頭狠狠瞪著林笑,咬牙切齒地嘀咕著“你個妖孽又回來了……”的,想必就是政塗無疑了。
林笑淡定地看著眾人,這時麒正率領著一眾皇子圍攏過來,“十四弟,你受苦了……父皇天天念著你呢。我是你大哥麒正,這是二弟麒旭……”一一介紹一遍後,拉著麒光的手說:“你離京時還小,估計現在已經認不全這些兄弟了,大家也都長大了變了樣子,你也不用急,以後慢慢就熟悉了……這是你一母同胞的哥哥麒泰麒惠,他們都很是掛念你呢……”
麒泰拉著麒惠的手,微笑著走過來,“光兒……”林笑忙紅了眼圈,伸手抓住麒泰的衣袖,哽咽地叫了一聲“泰哥哥……”剛伸手也去拉麒惠的手,卻見麒惠鐵青著臉,一臉慍色地盯著自己看,當下趕緊縮回手,垂下眼簾,作出一臉委屈地小聲叫了一句“惠哥哥……”,麒泰趕緊抓住林笑的手,道:“你惠哥哥剛跟五哥鬧了一肚子氣,咱們不理他。他其實最惦記你的。你們小時候總在一處玩,你跟在他身後跟小尾巴似的,還記得嗎?”林笑尷尬地搖搖頭,偷眼又瞧麒惠,卻見他紅了臉,隨後麒惠瞪了林笑一眼,“你好好的男兒怎麽長成這麽一副娘們樣?一點都不像小時候了!我一點都不喜歡!以後給我好好改改!”說著一把拽過林笑的手,握得緊緊的,“我們這就去見父皇,我以後親自教你武功,讓你好好做個男子漢!”林笑看著疾走的少年羞紅的頸項,心裏一暖,到底是一母同胞,嘴上厲害,手心卻透著溫暖。於是乖乖地任他拉著走,皇家或許也不都是無情人,嗬嗬。
看著麒惠麒光的樣子,麒泰悠然地笑了,轉首對麒鎮微微一笑道:“五哥,我們可要去父皇那告狀了,你不跟來麽?”
“切!小人得誌!”麒鎮臉一扭,“我才不跟你們一處走呢!’”
“喲,告什麽狀呀?”麒玉好奇地開口追問,早有多嘴的皇子告訴他經過,麒玉立刻大大興奮,“一同去一同去,有熱鬧不看的是傻子!”
眾皇子轟然叫好,一個個忙忙地緊追幾人身後,生怕錯過了好戲。
“大哥,你怎麽也不管束一下弟弟們,任憑他們胡鬧?成何體統。”麒賢皺眉道。
“這件事……終究要父皇給個說法的。”太子淡然道,麒正看了太子一眼,微笑著接口說:“是啊,總得父皇才壓得住這幫小子的嘴。”
“哼。”麒賢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忙忙地卻也追著眾人去了。
注解:
恭謝禮:帝王在祭天大禮後要向神靈與祖宗禮拜恭謝,稱恭謝禮。
第五章 父子君臣
林笑從小生活在北京,對故宮等宮苑建築十分了解,可如今進了炎都外城,一眼看到巨大的內皇城,還是吃了一驚。
紫禁城占地七十二萬平方米,可謂巨城了,可那炎都的“昊天城”規模更在紫禁城數十倍上。林笑看著那足有二十米的內城牆,還有那差不多三百多米寬的護城河,便忍不住感歎了。
眾人進宮麵聖走南門,南門名“麗正”,門高9米,係由黃銅所鑄,門首浮雕是兩尊阿修羅浮屠,足蹈火海,項懸魔首,披發豎目,身後萬千妖孽骨骸。看著那修羅雙目冷冷俯視著腳下蒼生,林笑忍不住激伶伶打個寒戰,心道這哪是什麽“麗正門”,分明是道修羅門!
過了麗正門,便是巨大的廣場,廣場上鋪黑色大理石,無一塊異色,映襯著血紅的內城牆,隱隱地透出血腥之感。廣場大約有一千平米左右,中央豎著一杆高聳入雲的黑底金龍旗,那正是大昊炎都的象征,遠處城外百裏均能望見的“龍旗”。
眾人繞行過旗壇,進入更內城的城門“南宮門”,進了南宮門,這才算正式進了禁城。南宮門雖不若“麗正門”那般雄偉猙獰,但是城牆卻比麗正門更高幾米,連城牆上似乎都寬闊的如同高速公路,足可16車駕並行不悖。“南宮門”的宮門是紅銅所鑄,上麵的浮屠是兩個天神,左首者高髻鳳目,足踏千瓣蓮台,手拈法咒,神態慈悲,右首者披甲散發,五官猙獰,項懸骷髏,耳垂毒蛇,足踏著妖怪之首,左手指天,右手持戟,見了此門,文武官員排分左右,魚貫進門,原來左是文官道,右是武官道。進了此門,文武官員便隻能分開行走了。
門內鋪的是隱有血色肌理的玄武岩石板,每一塊石板幾乎都有五米見方,隔數步便是成對站立的禦林軍,刀甲輝煌,目不斜視,威風凜凜。走了大約五百米,進了“宣德門”,“宣德門”是“宣德殿”的正門,便是朱紅漆木鑲黃銅的裝飾了,林笑行一路歎一路,心想這昊天城好生雄偉壯觀,自己居然能看到如此的建築,也真是幸運。
過了宣德殿,又過玉帶橋,過了玉帶橋,又進“正陽門”,過了“正陽門”穿過“正陽宮”,又過了“玉華門”、“玉華殿”,過了“玉華殿”,終於遠遠地看到一座煌煌大殿雄闊地矗立在不遠處,那殿門前門樓上高懸著一塊金匾,正是“紫宸門”。
“紫宸殿”原名“聖節”,後來因為先帝駕崩於此殿,而當今皇帝聖煊帝於此得位,是故從此更名“紫宸”,還定下每年在此殿中上壽的規矩。
一般皇帝招常朝四參的重臣商議國事在“天策垂拱殿”,百官朝聖在“文德”殿,明堂朝賀在“顯慶殿”,上壽封賞在“紫宸殿”,進士唱名則在“集英殿”,商議軍機在“武英殿”,以上謂之“正朝”。
今日大軍凱旋太子還朝,是皇朝盛事,又要宣詔封賞又要接風洗塵又要大宴群臣,是以皇帝直接擺駕紫宸殿,一時間紫宸殿花團錦簇,鼓樂齊宣,宮彩輝煌,金璧炫然。
林笑跟在眾皇子身邊,垂首凝思。
這皇帝大張旗鼓迎接,方才在南郊聖旨中似乎也有意要給麒光正名,此番麵聖,不知是何結果?自己依舊喬癡做呆,裝乖賣小下去麽?唉,夾起尾巴低調些的好,免得成了出頭的椽子先遇上打頭風浪。就這麽裝扮弱者吧!寧可身臥糟丘,賽強如命懸君手!由是收斂了眉眼,端正顏色,小心翼翼數著腳下的白玉階,一步一步跟著眾人進了殿。
殿中燃著龍涎香,隱隱又飄出些蔬果之香。隻見寬敞的殿內陳列著數列席案,案上都擺著時鮮果品、禦製點心。紅毯那端遙遙端坐著冠冕齊整、服儀奢華的帝王。
眾人在殿門口邊下跪,山呼萬歲。遙遙的帝王一句懶散的“平身入席”頓令人心頭一緊,一個個垂眉斂目規規矩矩地按次入座,太子卻回頭示意林笑跟在他們這些凱旋功臣身後一起上前晉見君皇。林笑微錯後一肩距離跟在太子、麒賢、麒玉、淳於煌等後麵,下跪時也遙遙落在眾人身後,離玉樨稍遠。耳聽得太子跟皇帝稟奏征蕭國之事,又聽得皇帝笑笑的聲音跟淳於等人敘話,隨後聽到太子跟皇帝說:“蒙父皇真龍福佑,兒臣幸不辱命,終是帶回了十四弟麒光,如今我們皇家骨肉是真的團圓了!十四弟……”回首卻一時在人群中找不見躲在眾人後麵的林笑,臉上不由一愣,眾人隨著他一起回頭看向林笑,滿殿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林笑一人身上,林笑嚇得一顫,隨即挪了挪,露出身形來對著禦座上的皇帝俯首拜倒,口稱:“父皇,兒臣麒光,去國十載,今日總算再見天顏,兒臣……心中好生激動……”伏在地上把臉埋的深深的,憋著哭腔嗚咽著,哭了兩聲哭順了,眼淚居然真的嘩啦啦淌出來,於是幹脆嚎啕大哭起來,殿中眾人一時全傻了眼,林笑哭得高興,臉埋在衣袖中就是不抬頭,忽然覺得耳邊過於安靜了,一抬頭,卻見到一雙穿著雲履的腳丫子!當時便害林笑嗆了一口氣。
林笑憋紅了臉,慢慢抬起頭,隻見剛剛還在禦座上的皇帝此時已站在了自己麵前,身邊人跪了一地都斜眉愣眼看著自己。林笑咽了口唾沫,一邊嗚嗚幹嚎,一邊抬袖裝模作樣地拭淚,趁機用袖子擋住臉,偷眼打量這個威名在外莫測高深的皇帝。
據承恩說,麒光出京時皇帝正好28歲,如今過了十年,皇帝應該是38歲了,可林笑一眼看去,卻覺得他比大皇子麒正還年青些,發墨膚白,臉色皎然如月光一般!而那五官更是完美,眼睛鼻子嘴都堪堪正好,直如刀劈斧鑿的雕刻,沒有一個線條不是恰到好處!長長的劍眉斜飛入鬢,微眯的鳳眼吊著狐狸精般的桃花梢兒,似笑非笑地站在那裏玩味地看著林笑,那笑容裏竟有一絲殘酷的邪魅之色一閃而過。
有殺氣!林笑渾身一震,腳都有點軟了,隻看了一眼,直覺就告訴林笑這個皇帝很危險,絕非善類!
“父……父……父皇……我……兒臣……”看到皇帝眼中的神氣,林笑立刻嚇得止住幹嚎,跪在皇帝腳下渾身戰栗,眼巴巴望著皇帝,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光兒,你受苦了!”皇帝看著林笑的眼睛,忽然展顏一笑,俯身拍拍林笑的臉蛋,柔聲道,“可憐的孩兒,父皇這些年一直惦記著你呢,唉,看見你這般傷心欲絕,父皇心下也好生酸楚……”說罷拍拍林笑肩膀,“好孩子,站起來讓父皇看看你的模樣……”林笑幾乎是被皇帝捏著後脖梗拎起來的,這皇帝好大的力氣、好粗魯!而且讓林笑更沮喪的是,站起來才發現,皇帝幾乎比剛才林笑跪著時揣測的還高大健壯,帥哥,還是極品帥哥!難怪能生出這麽一幫清秀俊朗的皇子——甚至還生了現在正被林笑占據身體的妖精禍水,本來林笑還道麒光是基因突變,誰知人家是根紅苗正品種優良。
皇帝看著林笑,依舊一副溫和的慈父嘴臉,眼中卻流露著非一般的玩味之色,用林笑姐姐常說的話來形容,那就是“狡猾狡猾地”!
“哎呀,光兒長大了,都這般高了,父皇都讓你們這些孩子給催老了……”皇帝捏著林笑的下巴頦兒,裝模做樣地感歎著,眼角餘光卻瞟著林笑,“光兒,你這十年來為國忍辱,不負使命,父皇很是欣慰呀!”說著忽然揚聲道:“六出,呈帕子!”一個穿著總管太監服色的老太監馬上小碎步跑過來,呈上一塊紅羅帕,皇帝接過帕子一抖,衝林笑嘻嘻一笑,在林笑還楞神的時候囫圇在林笑臉上一抹,口中還道:“你這孩子哭得這般狼藉,滿臉的眼淚鼻涕,虧朕剛還誇你長大了……”林笑滿臉黑線,這皇帝根本不是給他擦鼻涕,根本就是拿著手帕把鼻涕在林笑臉上均勻塗抹!“兒臣自己擦吧!怎敢煩勞父皇!”林笑趕緊大叫。手卻被皇帝按住了,“傻孩子,父皇不嫌你髒,你乖乖不要動,父皇給你擦!”
……什麽人品呀!?
史官在旁筆走龍蛇,飛快地寫道:是日,十四皇子涕泣狼藉,上為之感,遂親取羅帕為皇子拭麵,雖皇子惶恐止之亦不能。上之仁愛至此,殿內百官感此舐犢情深,齊呼皇帝萬歲!內有數人為陛下之舉感涕不已。
我呸!怎麽都睜著眼睛說瞎話??!!
皇帝把林笑捉弄夠了,才停下手,笑眯眯端詳著林笑的臉,林笑無奈地吭哧一句:“謝謝父皇。孩兒永世不會忘記父皇今日的慈愛。以後都要好好回憶父皇今日的恩典,每日晨昏三炷香,願上天保佑父皇身體健康、青春永駐、文成武德、澤被蒼生。”
“哈哈哈哈……”皇帝縱聲大笑,摸摸林笑的頭,“你這孩子真有趣!難怪蕭沐華父子那麽喜歡你!真是個小機靈鬼兒!”殿中人聞言都呆住,麵麵相覷地不知道皇帝這話是何用意,麒泰身體一滯,目光一閃,咬住唇臉色微沉,不知什麽心思。林笑則呆呆看著聖煊帝,心中也亂了,怎麽也想不到,這皇帝居然在大殿之上百官麵前把皇家最大的瘡疤揭開了!
他這是什麽意思啊?!
看著林笑無助失措搖搖欲墜的模樣,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隨即伸手按住林笑的肩頭,林笑訝然發現這皇帝的氣質陡然間全變了,王霸之氣瞬間四散開來,威壓籠罩了整個大殿,林笑在那巨大的威懾下渾身都戰栗起來,附近的朝臣也一個個簌簌發抖,一臉恐懼地看著聖煊帝。
“六出,宣朕旨意!十四皇子麒光,幼有早慧,心思純孝,好禮樂善,聖煊十六年入蕭國為質子,曆十載艱難,身在敵國卻始終心懷故土,忍辱籌謀,負辛策劃,不但保全了大昊體麵,更以仁厚之風度、睿智之思慮,折服蕭國故臣,為大昊統一勝洲南北立下第一大功,堪稱昊國之棟梁,皇子之楷模!朕欽封,十四皇子龍麒光,加封敏孝親王,授黃袍龍馭朝服、著玉帶,居隆慶宮,賜禦前行走金牌,歲日雲吉,威儀孔時,順爾成德,永言保之。欽此。”聖煊帝一口氣說完,目光灼灼地掃視一周,隨即看著林笑微微一笑:“光兒,還不接旨。”
“十四皇子龍麒光接旨!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林笑趕緊跪下,乒乒叩頭,心下卻大喜過望,皇帝加封麒光親王,還將蕭國質子時的醜事完全美化,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拿此事羞辱麒光了。沒想到這皇帝雖然一肚子壞水,對麒光還真不壞。
“哈哈哈哈,光兒,來,父皇賜你一杯酒,為你洗去這一身風塵吧!”說罷,聖煊帝一揮手,已有人捧上金盞玉杯,滿滿斟上,聖煊帝穩穩執起金盞,向林笑微微一笑:“此酒名為‘第一江山’,為北府兵廚所釀,乃朕最愛,今日我們父子團圓,便借此酒,洗去吾兒十載風塵,願爾從今日起,潔質淨心,同光如月!”林笑跪地仰首飲盡,皇帝回身大笑,回歸禦座,昂然對殿中人曰:“今日太子凱旋是一大喜,麒光還朝我骨肉團聚為另一大喜,雙喜臨朝,朕心甚悅!賜酒!朕與眾卿同飲此杯!願我大昊千秋萬代,光照神州!天地德澤,江山永固!”
殿中百官舉杯,轟然祝禱“大昊千秋萬代,光照神州!天地德澤,江山永固!”
於是宴會開始,歌舞歡慶,眾人頻頻敬酒,林笑坐在麒泰身邊,眾人紛紛過來敬酒,賀喜林笑晉為親王,一時間林笑簡直有些招架不住了,麒玉哈哈大笑著,擠眉弄眼地對林笑說:“十四弟,看來你是不能住我的府邸了,不過父皇賜了你金牌,便能隨意出宮門了,嗬嗬,七哥答允你帶你開眼界,決不會食言的,哈哈哈哈……”林笑也嘿嘿一樂,這時皇帝的貼身太監六出走過來,對林笑和麒玉等道:“七殿下、九殿下、十一殿下、十四殿下,皇上命你們與太子殿下和六殿下一同去慈明宮見太後。”
“見皇祖母?”麒玉一怔,隨即便垮下臉來,衝林笑夾夾眼睛,“這下慘了,老祖宗不知道又要嘮叨多久……”
“就你話多!每次都是你累我們被老祖宗訓斥!”麒惠瞪了麒玉一眼,然後親熱地拉起林笑的手,“光弟,老祖宗一定是聽說你回來了,特意召見你呢!當年也是老祖宗最疼你,你被送走的時候老祖宗哭了好幾場,年年你生日她老人家都要念叨念叨。走,我們一起去見老祖宗,你回來了,她老人家不知道多高興呢!”
祖母嗎?完全沒印象呢……慈祥的奶奶麽?
林笑跟著興衝衝的麒惠麒玉一道你一言我一語地向慈明宮走去,卻沒看到禦座上皇帝旁觀他們的眼眸中閃過的一絲異色。
“六出,承恩已經到太後那了麽?”聖煊帝輕聲問。
“是,太後跟承恩密談一個多時辰了。”六出低聲回稟。
“哦?……”皇帝斜睨了六出一眼,轉了轉手中酒盞,眯起眼睛盯著杯中的酒,輕輕歎了一口氣,“這酒的味道,似乎比以前醇厚了……”
“酒是越陳越香……”六出恭敬地道。“這次北府為了恭賀太子凱旋,特意啟出了三百年前的陳釀,所以酒味特別醇厚。”
“好啊……三百年……三百年前,我們大昊的太祖和蕭國的太祖,還是騰龍帝的臣子,誰又能想到,一杯毒酒,就瓜分了偌大的騰龍王朝呢……”聖煊帝淡然道。
“騰龍沒了,蕭國也沒了,現在,隻有我們大昊了……”六出恭敬地道。
“當年太祖與蕭太祖一同埋下這‘第一江山’,誰知三百年後,隻有朕來享用這佳釀……再過三百年,又會是何人,來坐朕的江山,品新的佳釀呢?”皇帝的目光定定地看著杯中酒,唇邊泛起一絲譏諷的笑意。
“必是聖上的子嗣無疑。”六出肯定地道。
“……六出,光兒變了……”皇帝漫聲輕語,“那雙眼睛……不是光兒了……”
“想必是十四皇子病著的緣故。”
“不是病……”皇帝若有深意地看了六出一眼,“病人哪有那麽清澈的眼睛。”
“那便是十四皇子長大了……”
“唔……孩子都長大了……”皇帝忽然衝著六出粲然一笑,“六出,朕何時會老呢?”
六出看著皇帝,深深地道:“聖上,您永遠都不會老的……”
不老,可是會寂寞呢。
聖煊帝微笑著飲幹盞中佳釀,目中卻漸漸浮起迷茫之色。
番外之 尋常事
“姍妮,看這裏,這是什麽?”護士溫柔地對著頭纏紗布的少女低語,手上舉著一張印著貓的卡片。
“是……貓。”少女盯著卡片看了一會,艱難地出聲說。
“很好……那麽,你能把下麵這些卡片按照順序排出來麽?”護士又拿出三張卡片,打亂順序,放在少女麵前。過了一會,少女完成了。
病房內站著一群人,院長、蘇諾、幾個住院醫生,還有病人家屬。所有人都緊張地關注著護士與少女的互動。
病人的家屬,恰恰就是省長大人。
“姍妮,你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了嗎?告訴姐姐。”護士再次提問。
“19歲。”少女微微一笑,輕聲回答。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隨即都熱烈地注視著蘇諾,蘇諾微微一笑,對省長夫婦說:“姍妮的手術非常成功!她很快就能康複了。”
“蘇大夫!謝謝你!”省長緊緊握住蘇諾的手,“你救了小女的命!”
省長夫人激動的再次泣不成聲,“幸虧……”
“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也幸虧姍妮的腦瘤還在早期,不然,你們就是找到了我,我也做不了什麽了。”蘇諾微笑著,平靜地對省長夫人說。“這是姍妮自己的運氣。”
…… ……
回到辦公室,住院醫生早給蘇諾衝好了一杯咖啡。
蘇諾放鬆身體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著醇厚的咖啡,一邊散漫地看著整潔的辦公桌。
辦公桌上放著一遝處方箋,還有一摞病曆夾。但是最顯眼的,是一個金屬的三角鎮,上麵用黑色的宋體字篆刻著蘇諾的名字與身份——腦外科主治醫師蘇諾。
啜了一口熱咖啡,不期然地腦中掠過一句久違的話,“專家不過是一條訓練有素的狗。”
蘇諾坐直身體,把咖啡杯放下,打開抽屜找出一個金屬的小盒子,又從小盒子裏取出一把很小的鑰匙。
那把鑰匙打開了他一直鎖住的辦公桌最底層的小抽屜。
小抽屜裏隻放著一個孤零零的舊數碼相機。
按下power,相機開啟,打開照片庫,裏麵跳出林笑漫不經心的笑臉。站在圖書館的窗邊,眼睛裏含著無所謂的笑意,注視著相機——或者注視著照像的人。接下來,是在寢室裏,躺在床上讀厚厚的醫學專著,鼻梁上卡著一副黑框的平光鏡,這一張是蘇諾趁他不注意照的,照完了林笑都不知道。再往下翻,一張一張,都是林笑,或者在食堂啃著饅頭傻樂,或者站在漫畫書屋裏一臉歡喜,或者被肖梅挎著胳膊逛街,或者坐在老茶樓若有所思地望著天,或者歪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睡得像豬,或者在實驗室裏對著某個東西發愣,或者在解剖室一本正經地拿著解剖器具操作……好幾百張照片,都是林笑。
屏幕上方的紅框開始閃,顯示電量不足。
蘇諾也翻到了最後幾張,黑黑的車裏,林笑吃驚的瞪大眼睛被一個男人親吻,那雙圓圓的眼睛吃驚瞪大的時候林笑很像肖梅喜歡的哈姆太郎。而他吃驚的時候,才不再是那一副漫不經心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無所謂的表情。
所有認識林笑的人都說林笑冷、傲、獨,其實他們都不了解林笑。蘇諾知道,其實林笑是懶。
懶得親切、懶得合群、懶得平易近人、懶得事事關心,懶得……懶得追究對錯。
紅燈最後一閃,黑屏了。
徹底沒電了。
蘇諾盯著漆黑的相機屏幕,忍不住苦笑。這個家夥,或許根本就懶得被人記住。
可就是有那麽一種人,總是滿不在乎地自由散漫,卻總是成為最顯眼的存在,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
就比如,林笑。
本科時蘇諾站在新生隊伍裏,看著高台上站在麥克風前代表新生致辭的林笑,心裏五味雜陳。
本來以為憑著自己省理科狀元的身份,怎麽著也會成為學校的新生之星,誰知第一天就發現同住一個宿舍的傻小子居然比自己還多考了34分。而且還是院士的世交之子,家世顯赫。
恨恨地看著台子上穿著白運動服的小子,那懶洋洋的聲音居然因為致辭的緣故顯得十分穩重嚴肅,渾不似平日裏那漫不經心的調子。卡在鼻梁上那副裝樣子的平光黑框眼鏡也沒有了私底下酷似銀行老會計的滑稽效果,反而襯得五官深邃小臉漂白……已經有很多女生對著他花癡了——雖然醫學院的女生不算多,但不算多的春心泛濫也足以讓眾多的男同胞心口泛酸。
就這麽一年兩年的過去,蘇諾慢慢成了學院中站在頂點的學生,開朗優秀,能力突出,堪堪的足以與林笑比肩。是的,僅僅是“與林笑比肩”而已。蘇諾付出了全部精力,成就也不過是換來大家一句“跟林笑不分上下”。
而林笑,隻是散漫地睡著懶覺,散漫地打著籃球,散漫地穿著大拖鞋啪噠啪噠穿過甬路去租書鋪借漫畫,散漫地不知道今天過去明天要幹什麽,卻偏偏就是讓蘇諾累得吐血地追趕。
和他一個寢室的蘇諾最明白,林笑有多天才,而那天才的光輝把自詡天才的蘇諾擠兌得多麽難堪。——沒錯,林笑根本不曾意識到自己是天才,也根本沒有擠兌蘇諾,他隻是漫不經心地揮霍著自己的天分,讓努力型的天才蘇諾追不上而已。所以才更讓蘇諾泄氣。
但是某個契機卻讓蘇諾消了氣。他忽然發現,天才是追不上的。自己能做的隻是不讓天才比下去而已。
那學期的期末考試是實驗,測定有機糖。要求大家利用各種方法來求出不同的糖類,究竟是乳糖、蔗糖、葡萄糖、還是果糖……考試前每個人都成了諾貝爾分 身,忙得團團亂轉。離心機要排隊用、分析天平差點被搶報廢,高度的使用率使得儀器破壞率直線上升……班長蘇諾領著一群班委召開了無數次班會,探討呼籲使用設備的秩序及禮節,後來,實驗課變成了體育課,所有人包括那幾個愛美的女生都穿著運動服來上課,衝突不斷上演,為了不多的設備,所有人都搶紅了眼。
隻有林笑一個人依舊那副散漫的樣子,晃蕩著穿梭在偌大的校園裏,無所事事。麵對考試,他唯一所作的就是在最後一次實驗課時把所有糖類的溶液一一貼上標簽裝進試劑瓶,然後回到寢室打開來一個個喝掉。
這就是他的考試準備!蘇諾和同寢的兄弟都傻眼地看著他。
第二天考試了。大家像端祖宗牌位一樣把發下來的未知溶液接過來,每個人都如臨大敵,安靜的實驗室裏隻能聽到離心機嗡嗡的馬達聲,蘇諾站在畫好的流程表前麵,每出一個結果就畫一個到表上,然後一臉嚴肅地分析判斷。
在大家一副看白癡的眼光注視下,林笑一邊喝著清水漱口,一邊觀察、嗅聞、舔著發下來的溶液……口中還大仙樣念念有詞,那副神經模樣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漸漸的就快到了下課時間,大家的結果也都出來了。
蘇諾的答案是:木糖、蔗糖、葡萄糖。
林笑的答案是:木糖、蔗糖、半乳糖。
掃了蘇諾一眼,林笑悠然說:“絕對不會是葡萄糖,不信你喝喝看,看有沒有咖啡裏那種方糖的味道!半乳糖有一點焦灼的氣味,又沒有乳糖的焦灼氣味那麽重,甜度淡並且酸度適中,氣味裏有一點點奶精味,又有點像菠蘿皮削下來的感覺……”
最後蘇諾堅持己見,還是認為最後一種是葡萄糖,但是拿著試管在燈下看來看去,竟漸漸覺得加了催化劑的紅色試液的確沒有變成葡萄糖的橙紅色……
後來的考試結果公布,全班唯一的滿分就是根本沒做實驗的林笑。
那天麵對著懶洋洋看《銀魂》漫畫的林笑,蘇諾真誠地說:“你真厲害!比專家都強。”
“專家?不過是一條訓練有素的狗而已。”眼睛都沒從漫畫裏轉過來的林笑漫不經心地回答。
後來,蘇諾費盡周折考了個第一名的成績,終於成了院士肖亞光的入室弟子,而林笑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成了蘇諾的同門師弟。很多人都嫉妒地說,林笑不過是靠著裙帶關係罷了,哪像蘇諾這麽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
可蘇諾知道,自己也不是全憑了才幹,沒有林笑領著蘇諾去認識肖梅,又被肖眉引薦給父親,蘇諾是做不了院士的弟子的。
而林笑會為了蘇諾這麽做,或許隻是因為蘇諾曾認真地告訴林笑:“我選擇腦外科。”
林笑看著蘇諾的時候,一直漫不經心的眼神忽然變得很嚴肅,然後他對蘇諾說:“好。”
林笑從來不求人。因為他自己的事情從來用不著求人。
但是為了蘇諾他終於還是求了自己的女人。
蘇諾知道林笑和肖梅的關係,肖梅第一次出現在蘇諾麵前的時候,蘇諾就覺得自己見到了女版的林笑。
一樣的漫不經心,一樣的光彩奪目,一樣的清高驕傲。而那女子淡淡的眼神掃在蘇諾臉上,卻若有實質般讓蘇諾感受到了火辣辣的灼燙之感。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對龍鳳胎。
蘇諾忽然無法容忍自己那種與他們兩人格格不入的感覺。
解剖室冷颼颼的,空氣裏滿是福爾馬林刺鼻的酸味,蘇諾看著一臉專注的林笑縫合著屍體標本,一縷劉海在林笑光潔的額頭上晃蕩,蘇諾看著,忽然忍不住伸手把那縷劉海給林笑撩上去,林笑看著蘇諾,眼睛彎彎地笑了。
蘇諾從來沒注意過,林笑的眼睛那麽清澈。
清澈得就像個孩子。
如此清亮美麗的一雙眼睛,卻在這個血腥的解剖室冷冷的光線裏綻放出能令太陽都失色的光芒,耀眼的讓蘇諾一瞬間失了神,茫然地伸出手,隻想抱住長了這雙眼睛的那個人。
那個人在動情的時候,又會綻放怎樣動人的風情神采?
電話鈴忽然響起,打斷了蘇諾的回憶。
“老公,寶貝兒子要跟你說話……”電話那頭傳來肖梅的笑聲,然後電話那端傳來兒子奶聲奶氣的聲音:“爸爸爸爸……笑笑得了大紅花,阿姨說,笑笑的歌謠背得最~~好……”
“乖笑笑,你當然是最好的……我的兒子當然是最好的……”蘇諾笑眯眯地講著電話,窗外的天空好藍。
陽光真好。
4,5.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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