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荷記 作者:程殷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8-23 10:34:3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83642 bytes)
錦荷記 作者:程殷

內容簡介:
  他和她之間,隔著年齡倫理,前塵舊愛,八千公裏的海洋陸地,和無法逾越的萬丈深澗。
  但是,愛情,可以創造奇跡。
  (本文的時代背景是現代,但所有人物,部分史實,和學術細節都是虛構,請勿當成紀實文學來讀。過程曲折,結局幸福。)
  隔日更新,決不棄文。內容標簽:宮廷侯爵豪門世家異國奇緣都市情緣
  搜索關鍵字:主角:靖平,雲深┃配角:┃其它:異國戀



第一卷:滄海
皂羅袍 (林瑋筠)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杜麗娘柔婉綺旎的唱腔和著暮春的夜風,纏纏眷眷,漫了一室。如將一襲曾經風華絕豔的錦繡羅裙緩緩展在人眼前。
  
  懵懂少女時聽這支《皂羅袍》,隻覺麗娘惜春自憐的輕愁是種詩意的美麗,便恨不得自己眸中也有幾分這樣柔豔的幽怨。而三十多年後再聽此曲,卻隻引得滿腹渭歎和唇邊一絲苦笑 - 年少時哪裏得知,原來這“愁”之一字,人一生裏是不會缺的。
  
  月淨蟲鳴的夜裏,家中的傭人都已經睡下。我獨自坐在客廳裏等待靖平,如同以往無數個他工作遲歸的深夜。而今晚,這支《皂羅袍》我已聽了三遍。
  
  快到十二點時,大門處傳來輕輕的響動。我趕緊批衣過去迎他,裝做剛醒來的樣子 –靖平從不讓我等他,說是我年紀大了,經不起更深夜寒。但他可知道,這麽多年來,他已是我所有的牽掛。不等到他回來,我根本無法睡下。
  
  微醺的燈下,一個長身如玉的青年正在放輕手腳關好那對沉重的雕花楠木門。聽見我的腳步,他抬頭對我歉然地笑:“瑋姨,抱歉又讓你等。”
  
  “你要是娶個妻子,就該她來等你。那瑋姨就能休息了。”我心疼他的辛苦,可又忍不住嘮叨。唉,人老了,話也越來越多。
  
  他隻好脾氣地笑笑,用長長的手臂環住我的肩,試圖把我推回我自己的房間: “瑋姨您快回去睡,別著了涼。”
  
  我不理他,徑自走進廚房,為他溫熱早已做好的宵夜。這樣晚的時間,我不想再叫醒家裏任何傭人。
  
  我坐在那張比我的年紀還大兩百歲的紫檀梅紋雕花圓桌前,看著他吃完按他口味做的宵夜。他認真地一口口吃著,間或抬頭對我溫然一笑,仿佛是他在遷就我這因上了年紀而變得固執的老太太。
  
  食物的熱氣暈入了他的麵頰,洗去了他些許的倦意,那雙眼睛又回複了平日的華采四溢。
  
  我回屋躺下,聽他輕手輕腳回到自己房間,我這才安心閉上雙眼,睡去。
  
  我和妹妹櫻馥都是蘇州人。二十八年前,我和她陪我生病的丈夫在瑞士療養時,認識了靖平的父親 – 永喆,一個生長在瑞士,中文說得不太流利的英挺青年。櫻馥對他一見傾心。
  
  永喆出生在一個顯赫的李姓家庭,他的家譜上溯直係到中國唐代的帝王。永喆的曾祖父官封清平世爵,是當時清朝唯一的異姓漢王。永喆的祖父承襲了爵位,又因通曉西文而出任清廷駐法國大使。中國結束帝製後,他和家眷便移居去了瑞士日內瓦。永喆便是這個尊貴門楣兩代單傳的獨子。
  
  療養結束時,我和丈夫回了中國,櫻馥則留下,和永喆舉行了婚禮,然後定居在日內瓦。他們婚後第三年有了靖平,這個淵源古老的家族唯一的血脈承傳 。靖平五歲時,他們舉家遷回中國,買下了永喆曾祖父當年居住的平王府,安頓下來。
  
  當時,宅邸還有諸多修葺事宜,從瑞士帶來的一班仆從和與在中國新雇的傭人之間多有矛盾發生,櫻馥身體不好,孩子尚小,永喆又還不太熟悉中國的環境,他們便向孀居在蘇州的我求援。我應他們之請,搬來和他們同住,管理家中大小事務。櫻馥便可安心教養孩子,調理身體,永喆也能靜心作畫。這一住,便到了今日。
  
  我從沒有過自己的孩子。對靖平,我視如己出。二十年過去,我眼見著他從一個麵容精致的孩童長成修長健碩的青年。
  
  他繼承了這個家族男性普遍寬肩長腿的身量,也遺傳了他身為姑蘇美女的母親如畫的容顏。劍眉鳳目,挺鼻薄唇。看他靜坐,行走,轉身,抬頭,動靜之間都優雅入畫,沉穩英挺。那古老皇族的血統與教養讓他即便是著平常衣物也清貴脫凡,風儀卓絕。
  
  他擁有這個家族裏每一個人的重視和寵愛。然而對所有人,即便是家裏最粗使的傭人,他都謙和體貼,溫煦有禮。他七歲那年,家裏祭祖。由於當時照看他的傭人和使女的疏忽,讓他一時貪口,喝多了一種酸辣魚子湯,結果撐得幾乎無法坐下。為怕傭人受責備,他便沒告訴他父母,隻讓我陪著,在花園裏走了近兩個小時。
  
  他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早慧,勤勉,而且極有主見。他才十五歲就入讀美國霍普金斯醫學院,二十三歲時便獲得了當年的Nobel醫學獎。他現在二十五歲,已經創立了亞洲最大的醫藥公司和連鎖醫院 – 慷澤,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實驗中心,並成為了瑞典醫學院最年輕的終身院士。他的事業和聲譽如日中天,他研製的藥品也讓他的財富不亞於他的祖輩。
  
  隨著他年紀和曆練的增長,他的俊朗豐神和四溢華采裏,愈發多了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我有時奇怪,一個生在歐洲,十五歲起又離開中國的人,身上哪來的一種沉靜平和的古風?大概有的東西是血脈裏承傳下來的吧。
  
  然而在那種看似溫靜的平易謙和背後,卻是不容置疑的果決篤定,必要時甚至會是不留情麵的犀利決絕。這種性格讓他能在事業上頭腦清醒地決策,從風險裏把握機遇,並在學界的政治鬥爭和商場的名利堆裏遊刃有餘。
  
  我也是生於世家,且到了半白的年紀,已閱人無數,但風華資質,能出靖平之右者,平生未見。
  
  無論是世家名門還是新興權貴的女子都盼著他的垂青,他也對任何人都周道殷勤,進退有節。大多女子都以為他易於接近,但卻會被他不露痕跡地擋在千裏之外。隻有我明白,那溫潤笑容的背後是怎樣一顆平淡的心。
  
  他的心裏,隻有和他青梅竹馬的疏影。而疏影,已去世了六年。
  
  疏影的母親錦惠是我和櫻馥在蘇州的發小,和我們極親厚,也是一個出身大家的美麗女子。當年她不顧父母反對,毅然和一位清貧的中學教師私奔,並因此與娘家斷了關係。他們婚後生了成碧和疏影兩姐妹,生活雖清苦,但也平靜幸福,直到後來他們夫婦因車禍去世。當時錦惠的父母已雙雙離世,這兩姐妹便被托給了錦惠唯一的弟弟。但他弟弟和弟媳因為怕家產被瓜分,對兩個孩子心生嫌惡,時常冷語相向,生活上也不管不理。櫻馥和我可憐兩個孩子孤苦無依,便將她們接到家裏,認作永喆和櫻馥的養女。
  
  疏影隻比靖平小兩個月,而成碧就比他們倆人大七歲。因此疏影成了靖平的妹妹和玩伴。我眼見著他們兩小無猜,情意投合,便以為此後會花好月圓,佳偶天成,但哪知疏影十九歲時卻因血癌去世。
  
  從此,靖平便對身邊女子不看不顧,隻一門心思放在事業上。從他少年時起,我便知道他是個長情的人。但卻未曾想,這段情會絆得他這樣久。
  
  他在二十歲上沒了母親,二十四歲那年,他父親也去世了。自此我便和他相依為命。他除了工作,應酬,和滿世界飛來飛去,剩下極少量的時間就是在這深宅古院裏陪我,和讀那幾屋子他祖上傳下來的讀不完的書。
  
  他愛在這諾大的庭院裏散步,最愛去的是東麵宜園的荷塘。每次我找不到他便會到那裏去尋。
  
  有次他冒著初秋的風露,在荷塘前坐了一夜。被我發現,於是痛急攻心,第一次跟他發了脾氣:“這世上不止一個疏影!為什麽要拒所有人於千裏,而讓自己獨苦?”
  
  他靜靜回頭,清晨荷塘的水汽濕了他的頭發,卻洗得他一雙鳳目澈明無比。
  
  他看著我,一字字道 :“滄海水,巫山雲。”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看官,請注意每章標題後括號內的人名即為本章的敘述者。本文會采用第一人稱,由小說中的不同人物來進行敘述。
看到這裏可能有些看官已經被男主的身份和經曆雷倒了。這是一篇糖果童話文,愛情是我想突出的主題,其它都是載體,所以為了行文和情節安排的方便,有很多細節我就沒有寫實。請大家見諒。
記得荷塘初相遇 (靖平)
  宜園裏你最愛的荷花已開得鋪天蓋地。那悠悠的香,一如當年你我的初遇。
  
  那天也是初夏,剛下過小雨。塘中的荷花開得極盛,清淡的香氣幽幽地滲滿了整座庭園。
  
  荷塘邊,白衣白褲的你站在已出落得楚楚動人的成碧身邊,兩條黑亮柔軟的長辮垂在小巧精致的瓜子臉旁邊,一雙烏黑透亮的眸子飛快地瞥我一眼,又馬上垂下了眼簾。
  
  我正在震驚於你的美麗和失望於你目光的閃避時,你卻又悄悄抬起了長睫,波光流轉地看向我站立的方向。
  
  當時,八歲的我還不懂得什麽叫“一眼即是一世”。但我小小的心卻被快樂和惴惴不安漲滿,趕緊伸手去整自己的衣衫,怕在你麵前難看。
  
  母親說你的名字叫疏影。我還不知道怎樣書寫,但它念起來卻像最動聽的樂音。那夜我的夢裏,滿是你的眼睛和荷花的香氣。
  
  從此,我稱成碧姐姐,稱你妹妹。我和你一同上學,一同嬉戲。我會把得到的最好的禮物都留給你;我會爬到樹上去摘你喜歡的花;我會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收養一隻流浪貓,因為你說它可憐;我會在冬天去嗬暖你總是冰涼的手;我會在家裏接我們上學放學的車裏,跟你講學校中好玩的事,聽你清脆的笑。
  
  成碧長我們七歲,又極愛看書,所以並不常加入我們孩童的遊戲。但我母親世交的兒子卓正卻成了我們的玩伴,他隻長我們一歲。於是三個年齡相近的孩子,翻牆鑽洞,上樹下湖,玩得胡天胡地,常要大人在園子裏找半天。
  
  我們常玩的遊戲是拜堂,新娘必定是你,而我總是新郎。卓正也鬧著要當新郎,我便白他一眼說:“你隻能當司儀官。誰讓你的名字是‘作證’ 。”他便隻能唉聲歎氣地為我們行禮。
  
  我們會在灑錦閣前那顆巨大的古槐下對著槐樹公拜天地。你頭上蓋著一塊紅紗,和我一人一頭攥著卓正慷慨解下來的褲帶。卓正便提著褲子,在一旁大喊:“一拜天地……”我小小的心中滿懷著希冀,向著遙遠未來和你在一起的幸福,虔誠地與你一同拜望。然後我會用撿來的樹枝挑開蓋頭,看你紅紗下美麗的笑臉。
  
  我以為這樣的幸福會穩如磐石,順理成章,直到我們十歲那年,醫生說你再不能像我和卓正一樣玩耍嬉戲,因為你得了白血病,要靜養,避免受傷。你至多還有十五年的生命。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病症,但父母,瑋姨和成碧臉上的悲傷和絕望讓我恐懼。
  
  我纏著我們那時的家庭醫生徐大夫拚命盤問,然後知道了那是一種在當時無藥可治的絕症。但是為了他那一句“或許以後會有人發現可以治救的方法”,我稚嫩的心裏燃起了那樣天真的熱望- 我要救你!
  
  我開始背著父母在徐大夫的指導下看一些入門的醫書,特別是白血病方麵的書籍。我一改頑皮的個性,把幾乎所有時間都花在讀書上,因為我隻有十五年的時間來救你。我從小學東西就比同齡的孩子快,但我仍然是班上最勤奮的學生。結果我用三年時間讀完了全部中學六年的課程,十五歲時,我已參加了高考,準備進入北大醫學院血液病專業學習。
  
  母親卻將我單獨叫到她房裏,對我說:“你父親已經把你的簡曆寄給了哈佛,霍普金斯,賓州,和杜克。這四個大學的醫學院在全美排名依次是前四。他們全都對你很感興趣,都已經告訴你父親,你不需要任何入學考試和麵試,隻要考了托福,就可以直接入學了。想去哪一所你自己選吧。都是頂尖的學校,不會讓你失望。”
  
  我大吃一驚,對母親說:“可是我想留在北京讀大學。”
  
  母親一笑:“你心裏想什麽,我明白。但對疏影,你趁早斷了念。不是我不喜歡她,而是她這樣的病,難說可以和你長久一輩子。你們現在分開,免得以後痛苦。你父親也不讚成你這麽早就談感情。”
  
  聰明敏銳如我的母親,她早已看出了端倪。
  
  不等我再爭辯,她繼續道:“你若聽我的話,我便還拿她當女兒,給她用最好的藥,悉心照顧,保她一生周全。你若一定要留下,我便不得不送疏影去她舅舅那裏。”
  
  你的舅舅和舅母,我見過一次。都是極貪婪涼薄的人。如今你的治療每月需要不菲的花費,而且人也需要精心的照料,勞累不得。送你回你舅舅那裏,無疑是送你上絕路。我的母親,她平時對你和成碧兩姐妹關愛嗬護,視若己出。但此刻,卻如此決絕無情。
  
  我母親看似柔弱,但在這個家裏,卻比任何人都果斷堅決。從小,生性隨意的父親對我比較縱容,而瑋姨也是對我萬般寵溺,隻有我母親對我,從讀書求學,修養愛好,到坐立談吐,無一不嚴。我幼時唯一一次因為調皮而挨打,手拿戒尺的就是我嬌如弱柳的母親。做了她的兒子這麽多年,我當然明白一旦她心意已定,多說無益。
  
  我深吸一口氣,直視著她道:“我們一言為定。”
  
  在我轉身的瞬間,我聽到母親平靜的聲音:“我知道你心裏怨。媽媽也疼疏影。但你是這世上除你父親之外,我最愛的人,我不能看你苦一輩子。而且,你姓李,子嗣的承繼對這個姓氏來說有多重要,你明白。於情,於理,我現在替你做的,都是最好的決定。等你再大些,便會更明白。”
  
  從母親房裏出來後,我便思量著如何在今後分離的歲月裏和你傾吐衷腸。當時為防止病情惡化,你不能使用電腦,而我若給你打電話,必然會被母親提防。因此唯一的方式是通信。
  
  當晚,我找到瑋姨,求她答應替我和你傳信。她從來對我沒有一個“不”字,但這次卻用和我母親同樣的理由拒絕了我。我急了,在她麵前跪下來。她一把摟著我哭了:“你快起來,我答應就是!這真是冤孽啊!靖平,別怨你母親,她是愛你才會阻止你們。但願我今日所做不會害你一生。”
  
  兩個月後,我從北京啟程,飛往位於美國東岸的港口城市巴爾蒂莫,成為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大一新生。
  
  臨行的前夜,我在你房中和你道別。
  
  我們坐在昏醺的燈下,絮絮地說話。你說巴爾蒂莫治安太差,要我晚上不要獨自出門。又給我一本菜譜,說這都是簡單易學的菜品,我若西餐吃煩了,又沒有對胃口的中餐館,便可以自己學著做些。我輕輕地應著,目光隻牢牢停在你蒼白瘦削但依然美麗的臉上。
  
  我們說盡了所有的癡話和傻話,最後終於無話可說了,隻任時鍾的秒響在你我之間嘀嗒嘀嗒。
  
  然後你說:“已經晚了,你明天要一早去機場,快休息了吧。”我答應一聲,站起身走到門邊。
  
  你婀娜的影子就投在我麵前的牆上,你軟馥的氣息就起伏在我身後。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決然地回身,雙手抓住你細瘦的肩,朝你俯下身去。
  
  這是我在夢裏出現過,心中渴望過的場景。現在終於變成了現實。我們的雙唇緊貼在一起,灼熱的呼吸吹到了彼此臉上。然後我的舌緊張地試探著你的,慌亂中我們的牙齒都碰在了一起。
  
  我們十五歲的這個初吻,生澀而甜蜜,足以讓我一生銘記。
  
約翰-霍普金斯 (靖平)
  哈佛醫學院的綜合排名全美第一,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僅以微弱的差異緊隨其後。但霍普金斯卻有世界上最好的血液病專業,並且首創骨髓移植治療白血病的學術泰鬥Rudolph Rubinstein 教授就在此院任教。另外,哈佛裏有相當一部分學生是沽名鍍金的官宦富家子弟,在學風的樸正嚴謹上,反而比霍普金斯稍遜。兩相比較,我便決定霍普金斯大學會是最適合我的學校。
  
  憑著我自中學起就逐步積累的醫學知識,和我近乎不休不眠的狂熱勤奮,我在霍普金斯的第二年末便取得了生物學的學士學位。第三學年,我申請就讀Rudolph Rubinstein 教授的血液病理和藥學的研究生,並進入他的試驗室做白血病療法研究項目的研究助理。
  
  這位以怪僻著稱的著名學者在麵試時對我說:“年輕人,你的學士課程全A,但你各科目都學得太快,我怕你還沒消化完,再說你缺乏臨床經驗。所以專業方麵,我不認為你能勝任。還有,你才十七歲,心理上,我也不認為你能勝任。你知道想到我的實驗室裏來鍍金的學生很多。但我的實驗室裏工作強度非常大,你不一定吃得消,我可是個猶太人。”
  
  我回答他:“我的確沒有什麽臨床經驗,但勤能補拙,所以專業方麵我會勝任。我進入您的實驗室學習,並無名利之圖,而是為了有一天能救我心愛的人,她有白血病,所以心理上我更能勝任。我學東西快,身強體健,忍耐力強,而且我是中國人。”
  
  他看我良久,然後說:“我給你三個月試用。”
  
  兩個月以後,我成了Rubinstein的研究生和他實驗室裏的正式研究助理。我和他一起輾轉在北美和歐洲的各大血液病研究中心和實驗室。我們的目標是要完善骨髓移植技術,延長白血病人的術後存活時間。我根據他的構想去做血象,骨髓,染色體分析,動物活體測試,然後在重症病人身上做臨床試驗和觀察。
  
  慢慢地,我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便放手讓我自己去做,隻在我遇到瓶頸時給我一些建議。Rubinstein常開玩笑說:“這是靖平的實驗室,不是我的。”
  
  我每天睡得很少,也沒有休息日。我以瘋狂地工作來和時間賽跑。我要在死亡觸到你之前,找出抑製你體內白細胞惡性增殖的方法。
  
  和你的通信是支持我以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來學習的唯一力量。我曾經在實驗室裏連續工作了四十八個小時,被Rubinstein發現後,他不由分說地把我拖出去,一邊大聲說:“你這個小瘋子比我這老瘋子還瘋得厲害!我要是也談戀愛的話,說不定會得Nobel獎!”
  
  我已經三年沒有回過家,盡管對你的思念已經快要讓我崩潰。我在和命運賭博,我拿不出這一點時間。父母和瑋姨每年都會來學校看我兩次,而我卻隻能和你相見在夢裏。
  
  但漸漸地,你寫給我的信少了,即便有也是平淡匆忙的隻言片語。終於我按捺不住,向Rubinstein請假回國。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裏,看到你的第一眼,你正偎依在卓正懷裏。
  
  我渾身發抖地問你為什麽。你隻輕描淡寫地說:“我也喜歡他,隻是以前你在時,我沒發現。你走得太久,我對你也就淡了。”我雙目赤紅地注視你良久,拋下一句:“那我恭喜你們了。”然後提起還沒有解開的行囊,回了學校。
  
  我一如既往地學習和做試驗。工作是我唯一的發泄和轉移注意的方式。若不如此,我怕是要被痛苦逼得神誌不清。我試圖要把你從我的情感和記憶裏抹去,但隻是徒勞。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仍然愛你,哪怕你已不再是我的。
  
  此後在與父母和瑋姨聯係時,大家都避免提到你。隻是從他們偶爾的閃爍其辭裏,我聽出你病情穩定,卓正也很愛你。我酸楚,但也安心。
  
  我執著地在這條長路上艱難前行,盡管這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我依然想留住你的生命。
  
  在我第四學年的一天,瑋姨在電話裏哭著讓我回家見你最後一麵。事實上,在我赴美第二年,你的病情就開始惡化,但你要所有人對我隱瞞消息。你最近接受了一次作為晚期治療的骨髓移植,但卻出現了非常嚴重的排異,而你自身的骨髓又因為在移植手術前被長期的化療嚴重損傷而失去了造血功能。
  
  你的生命,即將到終點。
  
  我還是遲了。從我十歲起,我就開始了這場賭博。我用與你的朝夕相處和卿卿我我作賭注,去賭我們的偕老百頭。但我卻輸掉了自己的愛情,也輸掉了你的生命。
  
  我已記不清是怎樣從巴爾蒂莫一路回到北京。哀戚的父母在門口迎我。他們雖阻止我和你的愛情,但卻為了你的病不惜重金與心力,我不能埋怨他們。你的姐姐成碧早已哭倒在她丈夫的懷裏,無法言語。
  
  雙目紅腫的瑋姨擁抱著疲倦的我,在我耳邊說:“人生的支點不僅僅是愛情,還有親情和責任。你是你父母和我一生的珍愛和心血,是你導師和同事的倚重,也是今後無數患者治愈的希望。無論你即將要看到,聽到些什麽,你都要堅強。”
  
  在你的房間外,我看到了已哭得手腳虛軟的卓正。他紅著眼,把住我的雙臂:“她要我和她一起騙你。我便和她在你和眾人麵前演戲。她要我和她一起騙你一輩子,我做不到。這對她太苦,太不公平。你去看她吧。”
  
  你能想象我無比的震驚,和還未升起就已被肝腸寸斷的悲涼所代替的欣喜。
  
  相隔一年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重逢,你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帶著一頂絨線織的帽子,蓋住你因為化療而落光了的頭發,整個人蒼白消瘦得脫了形。你完全不複我記憶中的美麗,但你看著我笑的時候,那雙眼睛依然波光流轉,晶亮澈明,一如往昔。
  
  我抱著你輕得沒有份量的身體,向你懺悔我愚蠢的驕傲和輕狂,自責為什麽要那樣輕易地離開,放棄你。我日夜守著你,想要追回那些分離的歲月。我願用自己十年的生命來換你多一分鍾的停留。
  
  你昏睡時,我讀了你的日記。你用筆宣泄著你對我的思念與渴望,傾吐著你對我佯裝的淡漠下,火熱的感情。
  
  你寫著:“我用我全部的意誌去隱藏自己愛你的心。我渴望你愛我,為著我這不多的生命,但我卻怕你愛我,也為著我這不多的生命。我知道你是個怎樣長情的人,一旦愛了,便是一世。而你的生命還那樣長,我不想你孤寂地走完。我今生最大的願望是做你的妻子,但這隻是個會被我帶入來世的願望。”
  
  當晚,在你的病榻上,你成了我的妻子。那是一種怎樣絕望的,沒有明天的,痛苦的歡愉。那抵死的纏綿讓我終身銘記。
  
  然而四個星期後,該來的還是無法逃避。
  
  你走的時候平靜地對我說:“靖平,答應我三件事。”
  
  我跪在你床前,俯身向著你,說:“好的。”
  
  你深深地看我,像是要把我的印像帶入你不滅的永恒,然後慢慢地開口:“第一,燒了所有有關我的東西,包括照片,信,和日記。第二,我們之間的秘密就讓它永遠是個秘密,除了瑋姨,和誰都不要提起。這最後一件是……”
  
  你的手靜靜地撫上我的臉,細致地畫過我的每一個輪廓,然後微笑著說:“你要幸福。”
  
  在你的靈前,卓正悲痛欲絕,哭得昏厥過去。原來他也是真地愛你,並不是和你做戲。而我從頭到尾沒有一滴眼淚,隻是雙目空洞地看著遠處。
  
  眾人都以為卓正是你的情侶,而我和你隻是手足情深。
  
  除了卓正和瑋姨,再無人知道你與我銘心刻骨的過往。他們也已經答應你,守住這個秘密。
  
  而除了我自己,再無人知道,我對你的愛情,生死不移。
  
  之後我病了整整一個月。這十年來,我無暇去感受的悲傷,沮喪,挫折,和疲憊,一時間齊齊地向我湧了來。我再無力支撐。
猶太人 (靖平)
  回到霍普金斯醫學院,我木然地麵對著和我朝夕四年的各種實驗儀器,突然產生了那樣的恨和反感。如果這四年,我是在你身邊陪著你,那麽你走時便不會隻帶了與我苦澀愛情的微薄記憶。我悔恨得想殺了我自己。
  
  我不再去實驗室,終日在公寓裏呆坐。
  
  直到有一天,Rubinstein 教授把我拖出來,開車帶我到學院附屬的Sidney Kimmel癌症中心。這裏是美國建立最早,和世界最頂尖的癌症腫瘤學研究和治療中心,也是我以往常來做臨床試驗和觀察的地方。
  
  我們來到白血病晚期患者區,穿行在我往日裏無比熟悉的病房和走廊裏。
  
  Rubinstein沒有跟我說話,我隻站在他身旁看他詢問病人的情況,和他們聊天,開玩笑。
  
  他們都是白血病晚期的患者,也是唯一被FDA(美國食品與藥物管理局)批準,在患者本人同意的前提下,我們可以把最新試驗出的藥物和療法,用在他們身上做人體實驗的對象。他們都在等待死亡,或者奇跡。
  
  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裏,我經常長時間地守在他們身旁,協助他們接受新療法的試驗,觀察他們的反應,提取他們的血樣和骨髓作分析。
  
  可是今天站在這裏,我有了別樣的感受。我看著患者或平靜或頹喪的臉,和他們的親友在他們麵前強裝的歡顏,以及背對他們時的哀戚。這一切從未如此強烈而真實地讓我感同身受。你去世前後我的苦痛和煎熬,又一次翻騰出來,讓我幾乎無法站立。
  
  我們回到Rubinstein在醫院的辦公室,他把腳步微顫的我按在座椅上,然後自己坐在我對麵:“剛才那些患者的親友和你有一樣的處境。你以前心裏隻有一個你的疏影,所以麵對患者時,你想的隻是試驗和數據。他們的悲喜能進入你眼裏,卻進不到你心裏。愛情很重要,但卻不能成為一個人生命全部的支點。救治每一個需要幫助的病人,才是一個真正醫生的胸懷。”
  
  我看著他的影像在我眼前從清楚變到模糊,然後,在他麵前,自懂事以來第一次,我任自己淚湧如泉。
  
  於是,我的工作開始繼續,也還是長時間,大強度,但卻不像以往那樣玩命。我開始注意休息和健身,開始了適當的社交,重新開始感受生活裏那些被我拋在身後的美好事物 – 隻除了愛情。
  
  我二十歲時,發現了代替骨髓移植的造血幹細胞移植,將受植患者的存活率由骨髓移植的百分之三十提高到了百分之六十。一夜之間,我成了血液病學界的天才和名人。
  
  我的母親在為兒子的成就驕傲和喜悅之後,安然離世。
  
  在二十二歲那年,我終於合成了能在人體內完成自我複製的免疫球蛋白,從而抑製白細胞的惡性生長。從此,髓細胞和淋巴細胞性白血病患者隻用通過注射免疫蛋白再配以輕微的化學放射性治療,便可以治愈。白血病不再被稱為絕症。
  
  初時的興奮激動過去後,我心中便剩了感慨與無奈 – 我終是得償所願,但卻晚了三年,沒能救得了你。
  
  我因此獲得了翌年的Nobel醫學獎,其它名目眾多的榮譽也接踵而來。
  
  同年,我父親去世。此時成碧早已遠嫁去了歐洲,家裏就隻剩了瑋姨和一班傭人。
  
  我婉拒了霍普金斯學院請我留校執教的邀請,也推掉了其它各院校和研究機構的聘請,結束了在霍普金斯的最後一點收尾工作後,回到了我北京的家裏。
  
  臨行前,我去向Rubinstein 教授辭行。我們倆在他那有些亂糟糟的公寓裏喝酒聊天,從下午到深夜。聊工作,聊政治,聊我們去過的哪裏風景最好,哪家餐館的菜做得地道,大罵學院裏沽名釣譽的小人,嘲笑某部媚俗的垃圾電影。
  
  告辭的時候,他送我到門口。我回過身,看著他,深深一鞠,然後說:“謝謝您,老師。”
  
  他把手放在我臂上輕輕地拍著,低著頭過了半晌,說:“我沒有妻兒。工作一直是我的一切。但如果我有兒子,我希望他像你。”他上前一步擁抱了我,然後鬆開,把臉轉到一旁:“走吧,走吧。再不走我的飯碗怕是要被你搶去了,我的實驗室就真的要改名字啦。”
  
  多少年後,我仍記得那一刻他的身影。昏黃的燈光映著他斑白的頭發,平時直挺的背顯得有些佝僂。此時,他不再是哪個工作嚴謹挑剔,行事風風火火,說話直率,好打抱不平,名震學界的Rudolph Rubinstein 教授。他隻是位普通的寂寞老人。他燈下的身影會被我牢牢地刻入記憶,因為這身影曾在我研究的瓶頸期給過我重要的指引,曾在靜夜裏聹聽我那狂熱苦澀的愛情,並引著我走出狹隘的方寸天地,從而置身瀚海蒼穹。
  
  我在中國建立了自己的實驗中心,利用我發明的免疫球蛋白的專利建立了製藥廠,又在各地買下了一些營運不善的醫院,建成了一家全國連鎖性的綜合醫院 – 慷澤。翌年,我被瑞典醫學院吸收為終身院士,並成為該校組委會的委員之一。
  
  我的工作依舊緊張而勞碌。我要督導實驗中心裏各新藥和療法研究項目的進度和走向;要監控醫院和製藥廠的商業營運;還要負責瑞典醫學院的一部分學術和管理工作。工作的過程和成果讓我享受和欣慰,它占去了我大量的時間。
  
  漸漸地,我想你少了,最初失去你時迫得我幾近瘋狂的痛苦也淡了。但午夜夢回時,我眼前的身影還是你。
  
  眼前鶯聲燕語的各種殷勤示好,隻讓我感到疲倦。在我所有工作和應酬後所剩有限的休息時間裏,我更願意待在家裏。這裏,有我和你愛情的全部記憶。
  
  你臨終時的要求是想把你的痕跡從我生命裏徹底抹去。信函日記可以燒掉,和你的生死纏綿也可以不提,但你已融入了我骨血的影像,怎麽剝離得去?
  
  我不是刻意要為你獨身,因為誰都不想孑然一世。但你走後,我怎樣拿一顆死了的心再愛?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如此短暫,但你留給我的思念卻會綿長一世,生生不息。
  
看朱成碧思紛紛 (靖平)
  前幾天接到成碧的電話,說他們全家要來中國度假,想先回家裏看看。我自然是很高興。
  
  成碧和我雖沒有血緣關係,但卻極親厚,親生姐弟也不過如此。她長我和疏影七歲,對我們非常疼寵維護。她雖和疏影是親姐妹,但卻長相性格各異。疏影清秀靈透,溫柔細心,成碧卻是嫵媚甜美,嬌憨迷糊。疏影和我暗地裏叫她“書癡”,因為她極愛看書,隻要一冊在手,就萬事不愁。
  
  父母在成碧十七歲時,送她去了佛羅倫薩大學,讀她最愛的考古專業。在那裏,她遇到了和她同專業的比利時同學,也就是現在的丈夫Philippe。那會兒她總在信裏說Philippe有怎樣完美的希臘側影。等她把Philippe帶回家見父母時,我們就當著他們的麵叫Philippe“希臘側影”。大家非常喜歡俊美直爽的Philippe,都希望他們能佳偶早成。
  
  但後來成碧從意大利哭著逃回來時,我們才知道,原來Philippe是比利時王儲,和成碧交往時隱瞞了自己的身份。Philippe的母親,比利時皇後Ann-Sophie發現了他們的戀情,便瞞著兒子找到成碧,告訴她王室和議會不能接受一個平民出身的亞裔女子作比利時皇後,如果Philippe跟她結婚,就必須放棄王位繼承權。成碧不願誤他前程,就不辭而別,悄悄回到家。
  
  結果Philippe一路追到北京,不管不顧地要和成碧在一起,說他這輩子最愛的就是成碧和考古,當了國王他就一樣也要不到,所以放棄王位對他是解脫,不是犧牲。最終成碧被他勸得回心轉意,兩人共結連理,又一同為國際聯合考古協會工作,到世界各地參加文物出土工程,事業愛情兩廂如意。而比利時的王位繼承權則橫傳給了Philippe的弟弟Fèlix。
  
  他們的女兒Gisèle公主出生時,已經十三歲的我和全家一起,去了一趟布魯塞爾皇宮,看望成碧和剛出生的嬰兒。
  
  因為父親已是享譽歐洲的畫家,再加上我們的宗室世家出身,比利時國王和皇後,也就是Philippe的父母,對我們禮待有加。特別是當原籍法國的皇後聽到我和父親都能說一口地道的法語時,便對我們更加親近。
  
  但皇後對疏影卻是非常冷淡,後來疏影告訴我,皇後在與她握手時,隻伸出了自己三隻手指讓她握住。這公然的輕蔑隻因疏影是成碧的妹妹。自此我便知道,皇後與成碧的婆媳關係是怎樣地不協調。
  
  我第一次看到Gisèle公主時,兩個月大的她正躺在綴滿綢緞花朵的搖籃裏,皺著小鼻子大哭。任她的祖母,父母親,女官,侍女,無論誰都哄不住。
  
  我好奇地走近,她卻突然噤了聲,一麵抽噎,一麵也用濕漉漉的大眼睛打量我。大家笑起來說我和她有緣,讓我抱抱她。
  
  從未抱過孩子的我僵手僵腳地把她抱在臂中,仔細地端詳 – 這是個粉嫩瑩白的美麗混血小嬰兒,隻有幾根絨毛的小腦袋上頂著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微張著小嘴,用一雙烏溜溜的褐色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成碧開口道:“Gisèle這小模樣,長得真像疏影小時候。”
  
  疏影淡笑道:“Gisèle長得像天使,我小時候怕是沒這樣好看。”
  
  這時,Gisèle衝我“咯”地笑了一聲,皺起小鼻子,露出粉紅的光禿牙床。
  
  我心中一暖,也對她笑起來。心想,嬰兒時的疏影必定也是這樣可愛的。
  
  她的全名是Gisèle Irène Claire-Josèphine Marie公主殿下,成碧給她起了一個中文名字,雲深。
  
  六年後疏影去世時,成碧和Philippe趕回家見她最後一麵,卻沒有帶來Gisèle。說是孩子一直跟爺爺奶奶住在布魯塞爾皇宮裏,要帶出來一次很難。言語間,她掩飾不住的無奈與辛酸。
  
  而後的幾年,我工作忙碌,成碧和Philippe也是奔波於世界各地。就算是見一麵也是來去匆匆。而當年的那個小嬰兒雲深,或者該叫她Gisèle公主,我卻是十二年來再未見過。
  
  他們這次回來也算是久別重逢,我和瑋姨都很高興。尤其是瑋姨,早早就讓人收拾好了他們的房間,又忙著安排他們愛吃的菜品。
  
  他們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才結束了瑞典醫學院的年度組委會議,從斯德哥爾摩趕回家。
  
  一進門,Fran?ois便微笑著迎上來,接過我手裏的提包:“先生一路還順利嗎?”
  
  Fran?ois是瑞士人,已經年近五旬。他的父親曾任我們在日內瓦時的管家,服侍了我祖父和父親兩代人。二十年前我父母決定從日內瓦移居回北京時,他的父親因年邁已無法隨行,Fran?ois便接替了他父親的職務,和我們一同遷往中國,直到今天。他娶了一位中國女子菊芬為妻,我稱她菊嬸,現在是家裏的廚師。他們有一個十八歲的兒子傑朗,去年剛去洛桑讀大學。他們一家跟隨我們多年,我早已視他們為家中的成員。
  
  “挺好。我這次利用工作的間隙去了一趟洛桑看傑朗。他一切都好,學業不錯,生活也完全適應了,而且剛交了女朋友。”我笑著對Fran?ois說。
  
  “真是麻煩您費心了。他媽媽聽了,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擔心了。” Fran?ois有些感慨。
  
  “那女孩子我見了,挺漂亮害羞的波蘭姑娘。你們會喜歡的。”我寬他的心。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樓上喚我:“靖平!”
  
  我笑著轉身,成碧快步跑下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拉著我上看下瞧:“哎呀呀,怎麽離我一年前在蘇黎世見你時,一點都沒變?還是唇紅齒白,細皮嫩肉。不像我這老太婆,江河日下。”
  
  我細看她,依舊身姿輕盈,眉目如畫,隻是皮膚曬成了微微古銅色,笑時眼下有了些細紋。想是做考古這一行,風吹日曬,翻山鑽洞,這份辛苦非平常女子吃得消。
  
  我笑答:“你是女中旌幗,才貌雙全,又頂著一身時下流行的古銅膚色,有誰見過這樣漂亮的老太婆?你的‘希臘側影’這次放你單飛,就不怕出事嗎?”
  
  “Philippe 留在布魯塞爾處理一些家事,我又不想在皇宮裏多待,就和雲深先過來了。Philippe晚幾天再來。”
  
  “那雲深呢?”我問,有些好奇,當年的小嬰兒,如今已是十二歲的小姑娘,長成了什麽樣。
  
  “在她自己房間裏。我去叫她。”成碧轉身要上樓。
  
  這時瑋姨匆匆從樓上下來:“她不在房裏,可能自己到園子裏玩兒了。園子太大,可別走丟了或是掉進水裏。”
  
  成碧嚇了一跳,趕緊和我分頭去找。
  
  這時,瑋姨叫了我一聲:“靖平!”
  
  我回頭看她,她欲言又止,歎一口氣說:“你去吧,小心些。”
  
  我顧不上多想,先找人要緊,便答應一聲,快步走出去。
  
隔世 (靖平)
  我們現在居住的這座宅邸是當年我太祖父封王之後修建的平王府。當時由他親自設計,動用巨資,耗時三年完成。因為我的太祖母是江南女子,喜愛娟秀細致的景致,整個王府便設計成蘇州園林的風格。
  
  整座府邸由三個園子組成。居中的瑁園是當年我太祖父接待賓客,處理事務,以及他與我太祖母的居所。現在我,瑋姨,和家裏主要的傭人都住在這裏。西側的燕園是以前各側妃和侍妾的住所,現在那裏大多建築都閑置著,用於家裏的花匠和看園的保安和雜工居住和堆放雜物。東麵的宜園是遊玩賞心的所在,布滿亭閣水榭,奇石珍卉。我和疏影的初次相見就是在宜園的荷塘邊。
  
  因我太祖母極愛水景,整個宅第裏便星落散布了諸多深池淺塘,緩溪靜泉,連我們現在居住的位於瑁園中的上善居也是幾座以廊橋相連的重簷樓式建築,懸架在起雲池的中央,四麵環水。一個小孩子在諾大的園子裏四處亂走,的確有掉進水裏的危險。瑋姨和成碧留在瑁園裏找,Fran?ois和其他傭人們去了燕園,而我則直奔宜園。
  
  我一路找過芙蓉榭,雪香閣,春睡塢,霖軒,和邈思亭,都沒看見人影,便朝荷塘走。空氣中的清溢香氣漸漸重起來,想是在我走的這幾周裏,荷塘裏已是一片繁花如錦了。
  
  穿過低矮粉牆上的垂花拱門,荷塘便在眼前了。果然是粉紅,嫩白,碧綠地滿眼。塘中的千瓣,大紫,重台,和灑錦各色荷花已開得層層疊疊。風過處,莖葉微動,媚態橫生。風止處,亭亭玉立,端莊清皓。
  
  我的目光流過這一片妖嬈碧色,落在橫臥在塘中的留聽橋上。彎如新月的玲瓏石橋上站著一個小小的背影。
  
  那是一個穿著月白色衣裙的孩童。烏木一般漆黑的頭發從頭的兩側梳起,然後優雅地交盤在頭頂。線條優美的小小脖頸上,幾縷纖細的碎發映著水色,透出淡淡的暗金的光。
  
  她靜靜地立著,在一片粉彩碧綠間,小小的身體尤如塘中一隻還未開放的白荷,但卻又有著極美麗的風致,讓人不禁浮想當她轉身後會是怎樣更炫目的景象。
  
  我緊緊看著這身影,心跳無由地加快,腳上卻像灌了鉛,再挪不動半步。
  
  那身影輕輕一動,慢慢轉過來。
  
  我看到一雙秋水辰星般的大眼睛,探尋地看向我,當觸到我的視線時,立即被驚慌垂下的卷翹纖長的濃睫遮住,片刻,又緩緩地抬起,帶著比她背後的荷塘更攝人心魄的波光,盈盈地注視著我。
  
  這是一雙時時入我夢境的眼睛。
  這是一雙我以為今生已無望再見的眼睛。
  這是一雙我願意用生命去換能再與之對視的眼睛。
  
  疏影,是你嗎?
  
  我的心像是被猛地一砸,失去了形狀,也不知道該如何再跳動。我隻站在原地,紛亂而貪婪地看著她。
  
  “雲深!”一個聲音驚醒了我 – 是成碧。
  
  對了,她是雲深,不是疏影。
  
  我閉上眼睛,驚訝狂喜變成失落悲涼。而下一秒,驚濤前塵,銘心過往,隻化作波瀾不興,靜水流深。我睜開眼,微笑,看著麵前的雲深和疾步跑過來的成碧。
  
  “雲深,你要把媽媽嚇死了!怎麽不說一聲就自己亂跑?掉進池子裏怎麽辦?”成碧蹲下來,把雲深攬進懷裏,然後回頭看看我,再對雲深笑著說:“雲深,這是靖平舅舅。”
  
  那雙寶光流轉的大眼睛再次看向我,帶著好奇,就如當年還是小嬰兒的她,被我抱在臂中,看我的第一眼。然後她垂下眼簾,右腳輕輕抬起,用腳尖在地上優雅地劃出一個半弧,停在左腳跟後方,向我略略屈膝,用稚嫩的童音說出一句標準的漢語:“您好。”
  
  這是一個標準的比利時宮廷屈膝禮,看似簡單,卻需要經過長久的正統訓練,才能做得典雅高貴。而她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居然做得毫無瑕疵,且象舞蹈一樣優美精致,著實讓人吃驚。
  
  我向她笑笑,說:“歡迎你,公主殿下。希望你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玩得開心。”
  
  “謝謝,”她向我輕輕頷首:“您的家非常漂亮,我相信我會過得很愉快。”
  
  看著滿臉稚氣的她一板一眼地說著客套話,我有些忍俊不禁:“那你希望我怎樣稱呼你?Gisèle,雲深,還是公主殿下?”
  
  “你可以叫我Gisèle。” 她回答
  
  “那你喜歡你的中國名字嗎?”我問。
  
  她似乎一愣,抬頭看看成碧,垂下眼簾說:“隻有媽媽叫我雲深。”我看到了成碧眼中閃過的憂慮和無奈。
  
  我對她微微笑道:“我倒是覺得雲深這個名字更好聽。它是從中國古代的詩句裏化來的,意味著藏在雲霧深處的美麗景致,因為它尋來不易,所以讓人格外珍惜。一千五百年前,中國的隋煬帝有個女兒叫出雲,是位非常美麗的公主。你的名字和她的其實是同樣的意思。媽媽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很花了一番工夫,可見她對你的愛和珍惜。”我知道雲深的中文水平並不高,說話時就盡量挑些簡單的詞匯讓她能聽明白。
  
  她果然是領悟了,抬頭眸光閃閃地看著她母親,半天才小聲說:“謝謝媽媽。”
  
  成碧俯身在她額上一吻,眼裏已有淚光浮動。
  
  “雲深你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瑋奶奶今天特意為你親自下了廚,她做的菜可是非常好吃的。”我微笑著轉開了話題,然後引著她們朝瑁園走。
  
  我聽見雲深在我身後一麵走,一麵用法文和成碧交談:“媽媽,他比Fèlix叔叔年輕多啦。”
  
  “他隻比你大十三歲呀。而且他經常運動,也沒有不好的習慣,所以一點也不顯老。”成碧回答。
  
  “他是我見過的最高的中國人。”
  
  “靖平舅舅有一百八十七公分,當然高啦。”
  
  “他也是我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那小小人兒繼續說道。
  
  我回頭用法文問她:“雲深你見過多少中國人?如果你見過足夠多,你就會知道,我不是最高,也不是最好看。”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您會講法語?我昨天在從機場到這裏的路上看見好多中國人,他們都沒有您高。我以前也見過好多不是中國人的人,他們也沒有您好看。請問我以後可以跟您說法語嗎?”
  
  我停住腳步,微笑著俯身看她,用法文說:“當然可以。但是我更喜歡你和我說中文,因為雲深是半個中國人,不是嗎?而且我們現在又是在中國。”
  
  她紅了臉,垂了眼睛看地麵,聲音小小地,依舊用法文說:“但是我的中文不好。”
  
  我笑著說:“不要緊,多說說就好。我們也還可以教你。”
  
  她抬頭,一雙翦水雙瞳,漫著熠熠光華,看著我,然後用中文小聲說:“好的。”
  
  成碧站在一旁,愛憐地撫著雲深的頭,感激地望著我。
  
  我回她一笑:“那我們趕緊回去吧。瑋奶奶的眼睛快要望穿了。”
  
敘舊 (靖平)
  午餐豐盛而精致,全是菊嬸和瑋姨做的我和成碧最愛的菜品。我們圍桌而坐,把酒言歡。講過往的快樂,談現下的趣事。Fran?ois則穿著整潔的製服和白手套站在一旁,細心地為我們盛飯添湯。
  
  我克製著自己不要過多地把目光停留在雲深身上,但這很難。她太像幼時的疏影。
  
  她的皮膚像雪花石膏一般細膩,又有著亞洲人所少見的透著隱隱粉色的瑩白,像明媚春光下半透明的桃花瓣。她的線條優美到不可思議的瓜子臉上,一雙褐色的大眼睛如精靈一般清澈靈動,微微凹陷在兩排歐羅巴人特有的卷翹濃密的長睫裏,眼尾卻像工筆畫下的中國仕女般略略翹起。她挺秀精致的鼻梁下,小巧的粉色嘴唇發著珠潤的光澤。她有一分像成碧,卻有五分像疏影。尤其是她看人的眼神,靈透澈明,與疏影一般無二。
  
  我不想錯過她每一次回眸,每一個轉頭,每一下頷首。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讓瑋姨擔心,也不能讓成碧起疑。
  
  我回頭看瑋姨。她正注視著我,目光中有隱隱的不安和焦慮。我明白她的心憂,是怕雲深的出現,又引得我對疏影思懷萬千。我回她一個泰然的微笑,讓她安心。
  
  雲深不會用筷子,便換了刀叉用餐。她切割食物的動作優雅輕盈,刀叉碰擊在瓷盤上卻能不發出一點聲音。她每次隻送極少量的食物入口,因此嘴唇隻用張到恰到好處的幅度,而又不會將食物蹭在唇部的皮膚上。當她咀嚼時,緊閉的小巧雙唇連同精致的下頜隻是輕輕地蠕動,配上翕動的長睫,倒像是在嬌嗲地嘟嘴。
  
  我吃驚於一個孩子能有如此完美的就餐禮儀,隻怕連她的母親都不及。不知在布魯塞爾的皇宮裏,她花了多少原本屬於孩童的玩樂時光,來接受這些訓練。她過的是怎樣的一種與她同齡的孩子迥異的生活?
  
  成碧坐在雲深身旁,替她布菜,耐心地告訴她每道菜的原料和來曆。她仔細聽完,禮貌地對瑋姨說:“謝謝您花這樣多的時間做菜,我很喜歡吃。”
  
  瑋姨聽了,高興得連說:“那就多吃一些!”
  
  我注意到雲深把蟹蓉小籠包切成兩半,剔出肉餡放在盤子的一側,再把包子皮切細了吃,就笑著問她:“怎麽雲深喜歡把包子皮和餡分開吃嗎?”
  
  她搖搖頭,咽下口中的食物後,回答說:“我不吃肉。”
  
  我和瑋姨都吃了一驚。瑋姨連忙擔心地問她:“這樣小的年級就不吃肉,身體受得了嗎?”
  
  成碧無奈地說:“雲深的奶奶是素食主義者。雲深常年和她住在一起,也就不吃肉了。她父親強迫過她一次,結果吐了。我們也就沒再勉強她。”
  
  吃完飯,瑋姨帶雲深去洗漱,午睡。我和成碧坐在書房裏,各執一杯清茶聊天。
  
  成碧細長的手指撚轉著青花細瓷的杯蓋,環顧四周,感慨道:“那年你和疏影發現了我和Philippe的合影,便偷偷拿了,就藏在書架上那本楚辭裏,然後敲詐我說照片被爸媽發現了,要我對你們招供。嚇得我不輕。”
  
  我望著茶杯上升起的溫氤水煙,慢慢道:“都已經多少年了。”
  
  “我和Philippe滿世界顛簸,自從疏影去世就再沒回過這裏。算算有六年了。這裏居然沒怎麽變。你有卓正的消息嗎?”
  
  “卓大少棄文從商,現居香港,事業成功,婚姻美滿。”
  
  成碧歎了一聲:“疏影去世時,卓正那樣傷心,像是也要隨了她去。而如今,他也是另擇綠樹,花開滿枝了。可見這世上真正長情的人也不多。”
  
  我笑她:“你難不成還要讓卓正立貞節牌坊?他再不結婚就要被他父母敲破頭了。”
  
  成碧白我一眼:“說別人。你自己呢?怎麽從來沒聽說過你的如花美眷?你身家無數,出身顯赫,又玉樹臨風,追你的美女眾多,連我住在歐洲都聽說了。你這麽多年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據說太完美的男人大多都是同性戀,你是不是也……啊?”說著就朝我擠擠眼。
  
  我苦笑:“我不是同性戀。隻是比較挑剔一點。況且現在也再沒有父母來敲我的頭。”
  
  她凝目看了我一會兒,認真道:“這麽多年一個人,不寂寞嗎,靖平?”
  
  我頓了一下,直視她,坦然道:“習慣了。再說也太忙,沒時間去感覺寂寞。”然後我轉開話題:“你沒和我提過雲深長得像疏影。”
  
  “我提過呀。她剛生下來,你抱她那會兒,我不是說她像疏影小時候嗎?不過現在是越長越像了。我隻希望她比疏影幸福。”
  
  “別擔心,她會的。不過雲深好像是太安靜了些。”
  
  她無奈地苦笑:“這是我最憂心的一件事情。我想讓她和普通孩子一樣自由活潑地成長,而不是在宮廷裏被教成優雅的牽線木偶。但我和Philippe工作的地方,大多是荒山野嶺,孩子沒法待。而且我們滿世界顛簸,一年也和她見不了幾次。隻能讓她在宮裏和她祖父母在一起。他們很寵愛她,雲深也是個很乖的孩子。但她祖母對我有成見,認為我搶了她最優秀的兒子,搶了比利時最受人愛戴的儲君。雲深跟著她祖母的時間長了,就和我有些疏遠。”
  
  “這我看出來了。”我點點頭:“可孩子畢竟還小,跟你又是血脈相連,隻要多花時間跟她相處,她和你終究是會親近。”
  
  她歎了一聲:“我也試圖去改善,但工作太忙,常常是隻能和雲深相處幾天,又要匆匆趕到下一個項目基地。”
  
  我沉默片刻,對她坦然道:“工作固然重要,可錯過了一個項目,下次還有機會。但你和Philippe卻隻有一個雲深。”
  
  我明白成碧和Philippe對自己事業的熱愛。這對他們來說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夢想和自由,是他們承受了旁人無法想象的壓力,付出沉重代價換來的。我敬重他們對事業的執著,但他們作為父母對雲深這種忽視,仍讓我覺得不妥。
  
  成碧抬頭看著我,眼中已是淚影婆娑,嘴唇抖了半天才開得口說:“靖平,實話告訴你。真正的原因是當Philippe和我結婚時,王室開出了一個的條件 – Philippe的父母將擁有我們孩子的監護權,從而按照傳統的王室教育來撫養她。也就是說,無論我們放棄事業與否,我們都已經永遠失去了對自己女兒的監護權。我不喜歡那虛偽刻板的宮殿,但我嚐試過在那裏住下來,隻為了能和女兒接近。但Ann-Sophie皇後卻擔心我這個平民出身的母親與雲深過多的相處,會把她的孫女變成個缺乏教養和儀態的野丫頭。因此每次我和雲深同處一室時,周圍都有幾個女官跟著,防著我跟她講了不恰當的話,教了她不合宜的舉止。我跟自己女兒說話,開口前都得斟酌思量,這樣的相處怎麽讓她跟我親近?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沒給她足夠的關懷和愛。我沒有一天不在自責,但卻無法可想。”話音落時,眼淚已流了下來。
  
  我心中一歎,拍著她的肩安慰:“別這麽說自己。世上沒有母親是不愛孩子的。你忘記從前我母親對我有多嚴了麽?以至於我小時候跑去問瑋姨自己到底是不是我母親親生的。可後來懂事了就明白她那樣做都是出於一個母親對孩子最深的愛。我相信等雲深大些了,也就會明白你們的身不由己。”
  
  她不說話,接了我遞過的紙巾擦淚,頭隨著抽泣微微晃動著,仿佛點頭,又仿佛搖頭。
  
  “對了,這次你們怎麽能把雲深從宮裏帶出來,而且還任何侍從和警衛都沒跟著?”我不想讓她太傷心,便把話題岔開。
  
  “這也是我和Philippe費了好大勁才爭取來的。我們希望就一家三口人親親熱熱地在一起度一個假期,但雲深的祖母死活不同意,一定要一群女官侍從和保鏢跟著。Philippe急了跟他母親大吵一架,最終還是皇後妥協了,但要求兩周以後必須把雲深送回去。”
  
  “兩周總勝過沒有。你不是正好可以趁此跟雲深多親近親近。”我笑著說。
  
  “我也是這樣想,但冰已凍了三尺,用這兩個星期,我能融它多少?現在就算是周圍沒有別人,這孩子在我麵前也還是拘緊得很。唉,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慢慢來,別著急。雲深看起來是個乖巧柔順的孩子。和她多溝通交流,會好的。”此時除了寬慰,我也做不了其它。
  
第一條牛仔褲 (靖平)
  第二天原本安排了我帶成碧和雲深去逛故宮。但成碧一早起來便感冒發燒,要在家靜養,隻好我帶雲深一個人去。
  
  我收拾好了坐在客廳裏等她。雲深從她樓上的房間款款走下來,腳步輕盈柔軟。
  
  她穿著一款藕荷色的連身無袖及膝裙。一頂白色的寬沿小禮帽蓋在她披散著的柔順長發上,露出帽沿下細碎的劉海和晶亮的褐色眼睛。她手上戴著一雙白色的短手套,腳上是白色的及膝長襪和皮鞋,露出膝蓋上方粉嫩的一寸肌膚。
  
  非常美麗得體,也非常宮廷氣。
  
  她走到我麵前,行了一個屈膝禮,說道:“您早,希望您昨天晚上睡得好。我們可以出門了嗎?”這次她用的是中文。
  
  我對她一笑:“當然可以。”
  
  我陪她走到早已停侯在起雲池邊上的汽車旁,替她拉開副駕座旁的車門。她姿態優美地先將身體坐在座位上,再將雙腿一起收進車裏,優雅地斜放在身前。完美無缺的動作,卻老成持重得和她稚氣的小臉不符。
  
  車進入鬧市區後,我放緩了車速,在大街上不急不徐地行駛。
  
  我發現她的注意力並不在周圍熱鬧熙攘的街景上,而是我的衣著。我穿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白色T恤,很隨意的穿著。
  
  我笑著問她:“我的衣服上有什麽讓雲深感興趣的嗎?”
  
  她紅了臉,收回視線,過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我可不可以摸一下您的褲子?”
  
  我有些驚訝,但仍微笑著回答:“可以。”
  
  一雙溫軟的小手怯怯地覆上了我的膝頭,小心地摩挲著。良久,我聽見她說:“我就不能穿這樣的褲子。”聲音裏滿是羨慕和遺憾。
  
  “不能?為什麽?”
  
  “奶奶說這樣的褲子不莊重,我們不能穿。”
  
  “你穿過嗎?”
  
  “沒有。”
  
  “你想穿嗎?”
  
  “……想。”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張小臉上此刻是怎樣的表情。我調轉車頭,向另一個方向開去。
  
  我在停車場裏停下車,然後替她打開車門。
  
  她跨出來問我:“我們到故宮了嗎?”
  
  我笑著搖頭:“我們先去另一個地方。現在先把眼睛閉上,直到我讓你睜開,好嗎?”
  
  “好。”她信任地點頭,然後閉上了眼睛。
  
  我牽著她的手,小心地走進Prada店裏。一個女店員迎上來剛要開口,我向她搖頭示意。
  
  我把雲深牽到童裝部,然後在她身側蹲下,在她耳邊說:“現在可以睜眼了。”
  
  她迅速地睜眼,看到麵前成堆的顏色款式各異的童裝牛仔褲,驚訝得說不出話。
  
  “喜歡嗎?”我注視著她泛著興奮紅暈的小臉。
  
  她使勁點頭。
  
  “喜歡就去試試。”
  
  她難以置信地反複問:“我可以嗎?我真的可以嗎?”
  
  我微笑著點頭。
  
  她眸光閃爍地看著我,然後第一次,我看見了她的笑容。
  
  我無法形容我的震動。那張本已美麗絕倫的小臉,因著這笑容變得更璀璨奪目。她瀲灩澄澈的褐眸中流瀉出的快樂波光,讓我的呼吸一窒。不笑時,她是一幅最優雅精致的畫;笑時,她是天上最燦爛的星辰,豔麗到你無法逼視。而她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我陪她挑了六七條牛仔褲和一堆T恤。方才的店員走過來,向我們問好。當她看到雲深的麵容時,一愣之後,向我讚歎:“好漂亮的小姑娘!”
  
  我笑笑說:“麻煩你幫她試試這些衣褲。”
  
  她接過來,帶著雲深走向試衣間。雲深一麵走,一麵有些惶惑地回頭看我。我明白她從來沒有和不認識的人走開過,心裏一定害怕,便兩步跟上去,陪她走到試衣間,站在門外等她,一麵不時和她說兩句話,讓她知道我就在她近旁不遠。
  
  良久,一陣輕輕的簾響,那位陪雲深試衣的店員笑盈盈地走出來,示意我看她身後的雲深。雲深穿著一條褲腿上畫著一支長尾巴貓的淡藍牛仔褲,上身是一件淺粉T恤,披散的頭發被店員小姐梳成了兩條清水長辮,垂在胸前。這是一個普通鄰家孩子裝扮的雲深,卻清麗新鮮得像帶著晨露的小櫻桃。
  
  穿慣了正裝的雲深像是有些不習慣,兩隻小手絞在胸前,無措起來。
  
  “雲深轉個圈。”我笑著鼓勵她。
  
  她蝴蝶一樣翩翩地一轉身,然後一雙晶亮的大眼睛。緊張而期盼地望著我。
  
  我蹲下身,看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說:“非常,非常,非常好看。”
  
  她雙頰緋紅,眸光閃閃,竟忘了說那句她常掛在嘴邊的“謝謝”,隻用帶了那樣多歡樂的眼睛,牢牢地看我。
  
  我給她買了三條不同款色的仔褲和四件T恤,又買了一雙運動鞋換下她腳上精致考究的皮鞋。然後大包小包地回到車裏。我不急著開車,坐在座位上,欣賞著雲深愛不釋手地撫弄她的新衣。
  
  她忽然抬頭開口道:“那位小姐問我你是不是我哥哥。還說你很……”她像是忘了,便皺著眉苦想。“帥!”她終於想起來,高興地看著我:“什麽是‘帥’?”
  
  我隻好解釋:“‘帥’一般是指男人長得比較好看。”
  
  “那你很好看,她說的是對的。”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有點尷尬地笑了笑說:“那我謝謝她,也謝謝你。”
  
  “不用謝。”她滿認真地回答,然後問:“接下來我們要去故宮嗎?”
  
  我想了想:“你想去哪裏?”
  
  她驚奇地看著我,仿佛從來沒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半晌,她說:“我不知道。”
  
  我沉默片刻,問她:“你平時都有哪些事是不能做的?”
  
  這次,她想也沒想,背書一樣念出一串法文:“不能隨便出宮,出去了也不能不帶侍從;不能去街上的商店買東西;不能去電影院看電影;不能大聲叫喊除非是遇到危險;不能稱呼長輩和身份比自己高的人‘你’,而要稱‘您’;不能不戴手套就讓男人握手;不能隨便吃東西;吃甜點時,一定要用叉子,不能直接用手拿著吃;冰激淩要盛在碟子裏用勺子吃,而不能放在蛋卷上用舌頭舔,那樣吃相很難看;吃完東西以後要馬上用牙線和牙刷;笑的時候嘴不能咧得太大;不能……”
  
  我看著雲深正在認真敘述的小臉,心裏的一角楸了起來。我也生於世家,明白要學習種種繁複的禮儀,會多麽耗費時間和精力。所幸父母並不拿太多繁文縟節來桎梏我,因此我的童年過得充實而快樂。在多數歐洲皇室都簡化了禮節的今天,比利時宮廷仍嚴格地遵循傳統的法國宮廷禮儀,繁瑣而苛刻。雲深十二歲的年紀便行止端麗,進退雍容。這一切的代價便是小小的她要接受長時間的嚴格刻板訓練和宮廷命婦的身教言傳,而不能如她的同齡人那樣玩耍嬉戲,盡情享受他們人生中最無憂的時光。恐怕她平時聽到的都是別人告訴她,應該做什麽,不能做什麽,而很少有人問她,想做什麽。
  
  我心疼地看她良久,開口道:“我們今天不去故宮。你剛從一個籠子裏出來,沒必要再去看另一個籠子。我們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喜憂摻半,將信將疑:“我真的可以嗎?”
  
  我略俯過身,看著她的眼睛,用平穩的聲音給她最肯定的答複:“在我麵前,你做什麽都可以。但是,”我故意頓了一頓:“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她著急地問。
  
  “對我不用稱呼‘您’,隻用叫‘你’。”
  
  她籲了一口氣,說:“好的。”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羽扇一樣的長睫往下垂了垂,再幽幽抬起,編貝般的牙齒輕咬著粉色的下唇,帶著一絲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小小調皮看著我:“那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不叫你舅舅。”
  
  “一言為定!”我幹脆地一點頭。
  
  “靖 - 平 - 。”我聽見她小心而輕聲地念我的名字。
  
籬籠外的探險 (靖平)
  我們的第一站是遊樂場。一個她想了很久卻從沒去過的地方。
  
  從玩第一個遊戲時的戰戰兢兢,手足無措,到後來逐漸放開,大聲歡笑尖叫,那個永遠正襟危坐,一板一眼的比利時小公主的形象逐漸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快樂,活潑,天真,好奇的十二歲小姑娘。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聽見她的歡笑,清脆歡快得像晨風裏的鈴聲。
  
  我陪著她坐海盜船,鑽鬼怪屋,捉偷奶酪的老鼠,射遊泳的鴨子。她非常聰明,任何沒玩過的東西,教一遍就會。一上午下來,得了一大堆獎品,讓我抱著,她手裏拿著一個最喜歡的小布豬,樂顛顛地往前跑。
  
  我輕輕拉住她:“雲深,渴不渴?”
  
  她這才突然想起了似地點點頭。
  
  我牽著她,走到近處一輛冰淇淋車旁。“想要什麽味道的?”我問。
  
  “Pistache。”她回答得想也不想,說完之後又微微臉紅,小聲說:“我不知道中文怎麽念。”
  
  “開心果。”我慢慢念給她聽。她睜大眼睛看著我的嘴,跟著我小聲地重複。
  
  “我沒聽說過有這種冰淇淋啊。”賣冰淇淋的胖小夥一臉為難。
  
  我看看他冰櫃裏盛著各種冰淇淋的圓桶,轉頭問雲深:“香草的要嗎?就是vanillé。”她高興地點頭。
  
  我給她買了一個香草蛋卷冰激淩,然後給自己要了一瓶礦泉水。她兩手捧著蛋卷,有些發愣。
  
  “怎麽啦?”我在她身前蹲下。
  
  她小臉有些微紅,求助地看著我。
  
  “真的是沒有勺子就不會吃冰激淋嗎?”我調侃著她。
  
  她臉兒更紅,小嘴委屈地微微撅了起來。
  
  我趕緊賠不是:“好啦,好啦,舅舅亂說話,舅舅不對。雲深別生氣,好嗎?”
  
  她長長的濃睫幽幽抬起,看我一眼,又垂下去:“我沒生氣。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吃。”她又抬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向她一笑:“那舅舅給你做個示範。其實很簡單,用舌頭舔著吃就行。別擔心,伸舌頭吃東西並不難看。先從冰激淋下麵靠近蛋卷的地方舔起,這樣就不會流你一手。”說完,在她手裏的冰激淩上舔了一口,然後笑著問她:“覺得難看嗎?”
  
  “一點也不。”她小聲地回答,轉著手裏的蛋卷。
  
  “是不是嫌髒了?我再給你買一個。”我問。
  
  她使勁搖頭,然後鼓起勇氣,從雪白的齒間伸出一段粉色的舌尖,在冰激淋上輕輕一舔。
  
  “一點也不難看,很可愛。”我笑著鼓勵她。然後她再舔第二下,第三下……。
  
  我們坐在樹蔭下的木凳上休息,遠處是歡笑和尖叫的人聲。
  
  雲深坐在我身旁,一麵對付著手裏的冰激淋,一麵伸出一根細白的食指,在我的手機屏幕上跟著我學寫“開心果”和“香草”兩個中文詞的筆畫。這孩子聰明,隻教了一次就一筆不差地寫出來了,而且還不難看。聽我誇她,她就抬頭極快樂地對我笑。微風拂著她額前汗濕的劉海,整張臉清透靈動得像頭頂上浮動的悠悠雲彩。
  
  在初夏習習的清風裏,麵對著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我感到了那樣久違於我的,單純的歡樂。
  
  玩了大半天,我帶著戀戀不舍的雲深離開遊樂場,去了陳園吃晚飯。這大概是雲深第一次在飯店裏和普通人一起吃飯,她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東看西。
  
  因為雲深吃素,我就點了香菇豆腐煲,竹笙酸筍湯,和麻醬鳳尾。最後要了一個南乳扣肉,囑咐侍者用帶筋的瘦肉做,不能肥也不能柴,要煨到入口即化。
  
  這是她第一次用筷子,同樣是隻教了一遍就用得像模像樣。她大概是餓了,吃得很是開懷。
  
  “謝謝你,靖平。今天我過得很愉快。”她眸光閃閃地對著我笑。
  
  我回她一笑說:“今天還沒過完。再說,你是真的想謝我嗎?”
  
  她“嗯”了一聲,點點頭。
  
  我朝侍者示意,片刻後,他把做好的南乳扣肉端上了桌。
  
  “試著吃一塊,好不好?很香的。”我切了一小塊,放在她的碟子裏。
  
  她微微把臉別到一邊,輕聲說:“奶奶說吃動物是罪惡的。”
  
  我把座椅挪近她,伸手把她輕輕掰過來,看著她說:“雲深,動物和植物有著同樣的生命,它們和人一樣,都會生老病死,不同的隻是生命的形式。植物是安靜的,而動物的生命是有聲的。如果吃這盤肉是罪惡,那我們剛才吃了蘑菇和萵苣,也是罪惡。萬物都是在食物鏈裏循環著。這是自然界正常的生命和能量交替。”
  
  “但是我不喜歡肉的味道。”她皺著眉說。
  
  “你不喜歡是因為你在吃之前,腦子裏就告訴自己,肉不好吃。我們先不這麽想,好嗎?把它當成一個從沒吃過的東西來試試。”
  
  她沒說話,但仍然在掙紮。
  
  我最後輕輕說:“為了舅舅,試一試,好嗎?”
  
  她迎著我的目光,眸子裏流動著晶亮的光彩。良久,我聽見微弱的一聲:“好。”
  
  她慢慢伸箸,夾了一小塊肉,送到嘴邊,看我一眼,然後壯士斷腕般地送進嘴裏。
  
  我一直看著她的反應,手裏抓著餐巾,隨時防著她會嘔吐。等她咽下去,便問:“味道怎麽樣?”
  
  “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難吃。”她皺皺小鼻子。
  
  我一塊石頭落了地,又往她碟子裏放了第二塊。
  
  吃到第三塊時,她像是到了極限,一邊咽一邊抬頭看我,眼裏竟已蓄滿了淚水。
  
  我心裏一抽,趕緊用餐巾給她擦眼淚,一麵哄她:“好了,好了,今天就到這裏,不用再吃了。乖雲深,委屈壞了。”
  
  晚飯後,我帶她去影院看了一場老電影,是卡通片Monster Inc.。她抱著一桶爆米花,笑得咯咯出聲。
  
  入夜,我帶著玩得筋疲力盡的雲深駕車回家。她睡在我身旁的副駕座上,呼吸一起一伏,輕軟得幾乎不可聞,但卻是我在這車水馬龍的夜裏聽到的唯一聲音。
  
  以往夜歸時在眼前漠然穿行的冰冷流水般的車燈,竟有了些暖意。
  
不為人知的心傷 (靖平)
  第二天我起床時,雲深還在睡,成碧卻已經穿戴整齊在餐廳等我。
  
  “氣色好了不少啊!碧姐可是大安了?”我笑著和她打招呼。
  
  她神情激動地開口,卻忘了回答我的問題:“剛才我接到Philippe的電話,說四川發現了一個史前文化遺址,規模相當大。政府已經批準由中國和國際考古協會聯合發掘。這是中國政府三年來批準的唯一的國際合作考古項目。Philippe已經被推選為國際方的負責人,他現在已經到現場了。而我對中國曆史比較了解,又有雙語優勢,他們讓我馬上趕過去!我一直盼望著有在自己的國家作第一手發掘工作的機會,如今終於要實現了!”
  
  她是一個愛自己的事業如生命的人,她此時的激動和急切,我能了解。然而麵對她熱切興奮的目光,我心中卻有隱約的擔憂:“恭喜你,如願以償了。”我頓了一下,繼續道:“雲深怎麽辦?”
  
  她答道:“我先去現場待兩天,他們需要我過去和Philippe一起處理一些項目展開前急需解決的問題。兩天以後我們再回來,和雲深一起繼續我們的假期。正好我這兩天還在感冒的傳染期,也不敢和雲深多接近。”
  
  我沉吟半晌,還是開口道:“你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假期,現在卻又因為工作離開。雲深怕是會難過。”
  
  “我本也不想,但這次發掘現場的地理和水文環境非常複雜,需要使用很多新式複雜的設備和儀器,而我和Philippe是這裏唯一懂得如何調試和操作它們的人。但Philippe不會中文,沒法教中方的工作人員。所以現在一堆人在現場等著我……”她歎了口氣:“這樣吧,我去向負責人請假,爭取等雲深回了比利時我再過去。”
  
  “不用了。”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我和成碧豁然回頭。小小的雲深穿著我昨天給她買的牛仔褲和T恤站在門邊。
  
  成碧急步奔過去,蹲下,雙手拉著她,滿臉的歉疚:“寶寶,媽媽對不起你。我……”
  
  雲深安靜地打斷了她母親:“媽媽,我不要緊的。這次我已經很高興。我們總還有下一次能在一起,但是這樣讓你喜歡的工作就沒有下一次了。”
  
  成碧看了她的女兒良久,將她緩緩摟入懷中,聲音哽咽起來:“雲深,你怎麽這樣懂事?我不是個好媽媽呢。我隻去兩天,馬上就回來陪你。”
  
  成碧乘我的私人飛機趕去了四川。我去機場送她回來後,就直接去了雲深房間找她,但卻不見人影。我問了瑋姨和傭人,都說以為她待在自己房間裏。我急起來,讓人四處找,然後朝宜園的荷塘直奔過去。
  
  仍是在留聽橋上,我一眼看見雲深小小的身影,背對著我,麵向荷塘。
  
  塘中荷風四麵,花葉輕揚。她靜止娟秀的身影置於其間,像一個久遠的夢。
  
  我走過去,站在她身後,輕喚一聲:“雲深。”
  
  她不應,卻垂了頭在胸前。
  
  我走到她身前,半蹲下來,伸手托住她的下頜,慢慢往上帶起。
  
  她閉著雙目,不看我,一張秀麗的小臉上,早已淚水滿溢。
  
  果然如我所料,她在乎的。但我沒料到的,是我此刻的楸心和張惶。
  
  我用手去拂她臉上的淚,急聲道:“雲深,睜眼看我,好嗎?”
  
  她透濕的長睫翕動著,花瓣一樣緩緩張開,目中深切的傷心和失望,錐子一樣紮在我心裏。
  
  我一把將她箍在懷中,在她耳旁連聲說:“雲深,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你媽媽是很愛你的!”
  
  她看著我,用一個她這樣大的孩子不該有的憂傷目光:“我在他們心裏不是最重要的。我聽見奶奶這樣對爺爺說過,可我總不願意相信。我一直都想跟他們在一起,可每次他們都是住幾天就離開。好不容易這次他們想帶我出來旅行,但是奶奶不準,我就悄悄去求她,在她麵前哭了好久。最後奶奶同意了,我心裏特別高興,想著終於可以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可是現在……”她已哭得說不下去。
  
  原來她安靜乖巧的外表下一直掩藏著對自己父母強烈的感情和希冀,但她火上澆油的奶奶和她糊塗的父母,卻讓她受到了發生在一個孩子身上的,最大的傷害。她如此小的年紀就懷著被父母冷落的困惑與傷心而生活。她過去承受了多少?她將來還能再承受多少?
  
  我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已心痛得無以複加。而她伏在我肩上慟哭著,似要哭盡心中所有的哀傷和委屈。
  
  我撫著她的後背,殷殷地安慰著,等她略緩過一點,才問道:“爸爸媽媽有沒有跟你說為什麽老是不能陪你?”
  
  “他們說他們工作的地方我去不安全,小孩子沒法待。”她抽抽搭搭著。
  
  “你相信他們說的嗎?”我問。
  
  她沉默。
  
  “你告訴過他們你想和他們在一起嗎?”
  
  她搖頭。
  
  “你告訴過別人你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嗎?比如說爺爺奶奶。”
  
  “沒有,除了你。”她專注地看著我,信任而哀傷。
  
  我兩手把著她的肩,看著她,心中又是一陣抽痛 - 雲深,這樣一個敏感自尊的孩子,滿腹心傷卻不願為人知。我歎了一聲,再問:“你愛爸爸媽媽嗎?”
  
  她緩慢地點頭,但卻沒有絲毫猶豫。
  
  “那就應該告訴他們。”
  
  她搖頭,眼淚又出來了:“可是他們並不愛我。”
  
  我用手指拂去她頰上的淚,對她溫和地一笑道:“雲深,我和你媽媽算是一起長大。以我對她的了解,我可以跟你保證她不可能不愛你。相信我嗎?”
  
  她仍有些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兩條秀氣的小眉毛攢了起來。
  
  我伸手捧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另外,雲深,不論你愛的人是不是能用同樣的愛來回報你,愛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和驕傲。”
  
  她愣愣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忘了流淚。
  
  我微笑著伸手展平她的眉頭,溫言道:“我們去看你爸爸媽媽,好不好?”
  
桃花驛 (靖平)
  我的私人飛機降落在成都雙流機場。從那裏,我開車和雲深一起,北上前往離機場六十公裏的一個叫牧馬河的地方,那是成碧和Philippe工作的現場。
  
  一路上,人煙逐漸稀少,景致越見荒蕪。我有意不再提她的父母,隻告訴她,這裏的農人如何耕種作息,與她同齡的孩子如何要走幾裏路去鎮裏的學校上學,等等。想讓她知道,這樣的環境,誠如她父母所說,是不可能帶她在身邊一同生活的。
  
  她大多時沉默著,但卻聽得專心,不時望望車窗外田坎裏的農人和耕牛,若有所思。
  
  因為道路崎嶇,六十公裏的路開了將近兩個小時,等到達目的地,已是將近下午四點。
  
  這是一個在牧馬河邊上的巨大河灘,三個錐形的小山丘,排成了一個近似的等邊三角形。在山丘四周,零星分布著一些挖掘的坑洞。為數不少的考古者正在坑裏或坑外忙碌著。遠處是一堆簡易的帳篷,大概是他們的營地。
  
  雲深想是從未見過這樣浩大規模的工程和艱苦的環境,站在我身旁,目瞪口呆。
  
  我一眼看到了成碧。她雙膝跪在地上,正在教身邊的一位工作人員操作一台儀器。
  
  我低頭看看身旁的雲深。她眼睛直直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但卻突然伸手攥住了我的衣角,緊緊地卻有些抖。
  
  我對她說:“爸爸媽媽的工作非常辛苦。他們疼愛你,舍不得你跟著他們風餐露宿,才狠心不帶你在身邊。他們的工作對於整個人類的曆史都是非常重要的,他們是為了一種崇高偉大的責任,才不得不犧牲掉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但他們心裏從來沒有一刻不想著你。你是他們最愛的人。”
  
  她抬頭看我,晶亮的褐眸中已有淚光閃動。
  
  我俯下身,將她緊緊一抱,在她耳邊鼓勵道:“雲深,記住我告訴過你的話。勇敢些。”
  
  我站起來,叫了一聲成碧的名字。
  
  她一抬頭看到了站在遠處的我和雲深,愣了兩秒,便箭一樣衝過來,一把把雲深攬進懷裏,然後對她從頭到腳左看右看,又一迭聲地問:“雲深你怎麽來了?路上有沒有危險?你有沒有暈車?”她再抬頭怪我:“靖平你怎麽帶她來這樣荒的地方?萬一路上遇到什麽……雲深,你怎麽哭了?寶寶,你有哪裏不舒服?”成碧顧不上找我理論,手忙腳亂地為雲深擦著眼淚。
  
  雲深喊了一聲媽媽,抱著成碧的脖子嗚嗚地哭。
  
  我給成碧大概講了一下事情的經過,她大驚,續而大痛,也抱著雲深哭了:“寶寶,是媽媽不好,傷了你的心。爸爸媽媽隻是想保護你,你是我們最珍愛的孩子,我們怎麽可能不要你?我們雖然不能經常見麵,可爸爸媽媽心裏總是想著你呀。你是媽媽心尖上的肉,你比媽媽的生命還重要!以前是媽媽太糊塗,請你原諒媽媽。”
  
  雲深不回答,隻是把臉埋在成碧胸前,哭一聲,就喊一聲媽媽,仿佛這個稱呼她以前從未叫過。
  
  遠處一個人影奔過來,是Philippe。那個昔日唇紅膚白的青年已變得黧黑結實,而他的希臘式的輪廓俊美依然。
  
  我知道現在該是讓他們一家人獨處的時候,就跟Philippe打了一聲招呼,轉身離開。
  
  良久,紅著眼圈的Philippe找到在河邊看風景的我。給了我一個有力的擁抱:“靖平,謝謝你。我們都沒料到這孩子有這麽重的心結,這次多虧了你。”
  
  我們一麵攀談一麵走回營地吃晚飯。
  
  成碧和雲深在一個被當作食堂的大帳篷裏等著我們。他們坐在簡易的條凳上,雲深靠在成碧胸前,和她絮絮地說話,見我們進來,便喊了一聲:“爸爸。”
  
  Philippe一伸手把她撈進懷裏抱著,她咯咯笑起來,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把臉藏在了他父親的懷裏。
  
  當晚,雲深睡在了她父母的帳篷裏,他們必定有很多話要講。
  
  我被分配和一個美國小夥子作了“篷友”。小夥子和我年齡相仿,碰巧也喜歡滑雪和打網球,跟我大侃到意猶未盡時,不得不熄燈睡覺。
  
  第二天,Philippe和成碧請了半天假,驅車同雲深和我去幾裏外的一個叫桃花驛的小鎮遊玩。
  
  小鎮的得名是因為一條叫桃花溪的小河從鎮中央緩緩淌過。河兩邊是青幽的石板路和青石欄杆。順著長條石砌成的台階拾級而下,便可走到河麵。石板路旁是清一色的茅屋。有居家院落,也有零星店鋪。民風純良,古意尚存。
  
  一家剛開門的小飯鋪裏,我們坐在一張老舊斑駁但卻擦得幹淨發亮的四方桌前,等著今晨的第一籠白米糕出籠。米香和著熱氣從碩大的竹編蒸籠裏滲出來,四散在清晨的薄霧裏。石板小路輕霧蒙蒙的盡處傳來隱隱的雞鳴和人聲。
  
  店主是老兩口。老板黑瘦矮小,正在灶前忙碌。老板娘白白胖胖,笑容可掬,活像她此刻手裏端著的蒸得破口的白米糕。我們是店裏此時唯一的食客,她便幫我們擺好碗筷,上了米糕,又端上四碗醪糟蛋,一邊用不算難懂的四川話和我們拉家常:“你們是遠道來的客,是不?醪糟蛋算是我請你們吃的。”
  
  我們連忙推辭。她卻堅決地一擺手,一麵笑嗬嗬地看著雲深:“遠來是貴客。再說你家小妹兒長得好讓人喜歡。我活了這把年紀,硬是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小姑娘。我那孫女要是有她一半好看,我睡著都要笑醒囉!”
  
  成碧一聽,滿臉的驕傲開懷,又向她道謝。雲深聽不懂四川話,便隻是禮貌乖巧地朝她微笑。老板娘更加高興,又讚了雲深幾句,才戀戀不舍地去招呼陸續進來的其他客人。
  
  米糕香糯甜軟,入口即化。雲深一口一口秀氣地吃得很香,然後問:“剛才那位太太和你們說什麽?”
  
  Philippe對她擠擠眼睛說:“那位太太說你長得好看,要你嫁給她孫子當媳婦。你吃了她做的米糕,就算是同意了。”
  
  雲深頓時小臉發白,張惶地望向坐在她對麵的我。
  
  成碧一把摟過她,連忙安慰:“雲深,你爸爸在逗你呐。那位太太隻說喜歡你,沒要你當孫媳婦。再說誰要,媽媽都不給。”然後又朝Philippe瞪眼:“有你這樣的爸爸嗎?把孩子嚇成這樣!”
  
  Philippe連忙攬過雲深跟她道歉:“對不起寶寶,爸爸玩笑開大了。嚇著你了。”
  
  付了飯錢,我們跨出小店。老板娘站在店門口和我們道別,一麵還有些依依不舍地看著雲深。
  
  雲深漲紅著小臉,躲閃在成碧身後,跨出店門。走了幾步,她忽然回頭,有些怯怯地走到老板娘麵前,解下腕上一根嵌碎鑽的細鏈,塞到她手裏說:“這個送給您孫子的太太,她一定比我好看。”說完,飛似地跑了,留下老板娘站在店前瞠目結舌。
  
  
釵頭鳳 (靖平)
  我們在小鎮裏漫步閑聊,品味著遠離都市浮囂的簡單質樸生活。雲深更是對什麽都好奇,不時地問東問西。
  
  Philippe和我坐在河岸邊的青石條凳上休息。在我們近旁,一位婦人在自家的門檻邊擺放了一隻大竹匾,裏麵盛滿了供出售的梔子花和黃桷蘭。成碧和雲深正站在竹匾前,意興盎然地挑揀著花朵。
  
  Philippe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歎了口氣說:“我是個自私的男人。為了自己的幸福,當初硬是拖著成碧和我在一起,讓她陷進這場紛爭。我以為隻要我放棄了王位,我和她就可以沒了束縛,擁有我們心愛的事業,無憂無慮地生活,而當初所有的反對和怨恨都會隨著時間淡漠下去。但時隔十多年,整個皇室,特別是我母親對她的排斥,和多數比利時人對她的耿耿於懷仍然存在著。她在我麵前總是開朗快樂的,但她背地裏的傷心,我都明白。我隻能帶著她遠離比利時,盡量在宮裏少待。”
  
  我真誠地對他說:“別責備你自己,任何愛情都有代價。成碧這樣做是因為她認為和你在一起的幸福值得所有的付出。更何況,你為她放棄了一個國家。這不是每個男人都做得到的。你和成碧能相遇,相愛,又能攜手白頭,已是這世上最大的幸運。”
  
  而我,羨慕他們的幸運。
  
  Philippe 苦笑一下:“這種放棄對我來說是解脫。我從小就過著與眾人隔絕的生活。除我父母之外的所有人,如果沒有允許,在我身體的六米之外就必須止步,不能主動和我說話,不能直視我的臉,我高興時他們也不能和我一起大笑。這種象征著所謂特權和尊貴的隔絕,讓我從小到大孤單得像個鬼魂。而成年以後,作為比利時的儲君,也隻是議會和教廷的傀儡罷了,連政治上的選舉權都沒有。直到遇到了成碧,我才知道這輩子我最想要的是什麽。當年為了讓皇室批準我和成碧的婚姻,我不得不承諾把我們將來孩子的教育和監護權交給我的父母。我不想再讓我的兒女也經曆那樣的生活,就和成碧打算這輩子都不要孩子。懷上Gisèle是意外。但自從知道了她的存在,我和成碧就再舍不下她。她出生那天,我把她抱在懷裏,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是我和最心愛的人的女兒,是我們最珍愛的寶物,但卻不屬於我們。”
  
  明淨的陽光裏,雲深正倚在成碧身邊,將一朵梔子花別在她母親的衣襟上。這圖景就像一幅明麗溫靜的水粉畫。
  
  Philippe的目光久久落在雲深身上,再開口,語中已是深深的眷戀和哀傷:“你看我的女兒,她那麽美,那麽無辜。我逃出了籬籠,卻把她又送進去。她還那麽小,我就讓她承受了這樣多的約束,寂寞,和傷心,自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總有一天,上帝會為我的自私和怯懦懲罰我。”
  
  “別這麽說。雲深雖然小,可卻非常懂事聰明。她現在明白你們有不得已的苦衷,心裏的疙瘩已經解開了。另外,她身體裏流著你和成碧的血,再刻板虛偽的宮廷教育也不會改變她純真的天性。”我寬慰他。
  
  “這孩子純善至情的個性讓我欣慰,但也擔憂。普通人所擁有的言論和行為的自由,對王室成員是奢侈品,而愛情更是可望不可及。Gisèle目前是王位的第四繼承人,因此她未來的婚姻必須經過議會和教廷的批準。這多半會是利益或者政治聯姻,很難有真正的愛情。她現在雖然小,但我已經能看出她是個把感情看得非常重的人。如果讓她在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裏過完一生,我簡直……”
  
  “爸爸。”雲深捧著一束梔子花,喜孜孜地走過來偎進Philippe懷裏。
  
  Philippe不再說話,緊摟著女兒,在她額上重重一吻,然後拉住一旁成碧的手。
  
  我看著眼前的一家三口,羨慕,惋惜,感慨。這時雲深從她父親懷裏偷偷側過頭,一雙美麗的褐眸閃爍著熠熠的歡樂光華,看向我。
  
  我本想回她一笑,但她的眼睛卻像兩口深井,我掉了進去,再也無法思想和反應。
  
  午飯後,Philippe和成碧不得不趕回去繼續工作。雲深還意猶未盡,我便留下來陪她繼續玩。
  
  我陪著她逛鎮上的集市,看農人的勞作,采田間的野花。
  
  我們在河裏撐竹筏。我把著她的手教她,不一會兒便劃得似模似樣。所過之處,無論看見水邊洗衣洗菜的婦人,站在船舷上等著主人下令叼魚的鸕鶿,還是河裏洗澡吐泡的水牛,她都好奇地“呀”一聲。我便跟她一一解釋,或講一些民間傳說,她聽得全神貫注,意猶未盡。
  
  竹筏緩緩漂過鎮上一間小學,正遇到課間。從大開的校門裏,可以看見一群衣著樸實卻快樂單純的學童,嘰喳笑鬧著,遊戲追打,或分食著各自家中帶來的吃食。雲深突然停了說話和手裏撐筏的動作,看著他們。
  
  我站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臉,卻知道她臉上此刻會有怎樣的專注和向往。這是她永遠也無法擁有的經曆和快樂。
  
  上岸時,我要幫船家拴竹筏,還要付租金,就讓雲深先站到岸上去等我。一切打理妥帖後,一回頭卻不見了她。正在著急,隻聽見她的一聲尖叫,我忙循聲看去,她手裏捧著個東西,朝我飛跑過來,身後追著一隻大白鵝。
  
  我奔過去,一把把她橫抱起來,她小臉煞白,大口喘息著。我仔細一看,她手裏捧著一隻長絨毛的小鵝。那隻大鵝追到了我們麵前,示威地張開翅膀,“嘎嘎”地粗聲叫著。雲深嚇得叫了一聲,把頭埋進我懷裏。
  
  我忙說:“不怕,不怕,它啄不到你。”
  
  她縮在我懷裏偷溜了一眼大白鵝,又趕緊把臉藏了起來。
  
  “雲深,你得把小鵝還給它。”我對她說。
  
  她癟癟嘴,像是要哭:“小鵝自己來舔我的腳,我就想抱抱它,結果大鵝就追我。我能帶小鵝回家嗎?”
  
  我忍俊不禁:“那大鵝也要跟我們回家啦。雲深乖,還它吧。想想看,你願意離開你媽媽嗎?”
  
  她為難地看我一眼,不情願地撅著嘴說:“好吧。”
  
  還了小鵝,我們繼續走了一會兒,雲深說口渴,我便帶她去了路邊一家茶鋪。
  
  茶鋪裏客人不少,打牌,下棋,談天,打瞌睡,各得其樂。
  
  我和雲深找張桌子坐下來,要了兩碗清茶和一碟鹽水煮花生。眾人好奇的目光紛紛投過來,我對他們一笑,算是作答。
  
  這時,一個披著一頭長發的清秀女子抱著一把琵琶,走上了茶鋪中央一座搭起的小台,坐在一張竹凳上,一雙含笑妙目盈盈掃過全場,在我和雲深身上停了片刻,便調起弦來。
  
  “那個小姐在看你。”雲深小聲說。
  
  “沒有,她是在看你,因為你比她好看。”
  
  “真的嗎?”雲深的小臉發光,但又馬上垂頭喪氣:“我沒有她好看。我這樣矮。”
  
  “我說有就有。她沒有雲深這樣的下巴,鼻子和眼睛。”說到眼睛,我頓住了。雲深有一雙和疏影很像的眼睛。
  
  台上有樂聲傳來,彈的是一曲釵頭鳳。我去世的母親是此中高手,聽多了她彈的琵琶,我的耳朵也變得刁起來。這個女子的功法一般,但卻彈得情真意切,倒也入耳。轉頭一看雲深,她竟已聽得淚光閃閃,盯著台上一動不動。
  
  我有些驚訝於她的悟性,曲子彈了一半不到,她竟已能聽出其中的悱惻傷情,而以她這樣小的年紀,是沒有經曆過這種情緒的。
  
  我不想打斷她聽琴,便靜靜坐在她身旁,隻等曲終了,遞給她一張麵紙。
  
  她有些恍惚地接過來,也忘了擦淚,掛著一臉淚痕,迷蒙地看著我,半晌說:“這是什麽音樂?怎麽有這樣多的傷心在裏麵?”
  
  我拿過她手裏的麵紙,替她擦淨了淚水,輕聲說:“這曲子叫釵頭鳳,講的是中國古代一個叫陸遊的詩人和他的妻子相愛卻又不得不分離的故事。”
  
  “他們為什麽要分離?”
  
  “因為陸遊的母親不喜歡他的妻子。”
  
  “那奶奶也不喜歡媽媽,可爸爸也還和她在一起呀。”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你爸爸那樣的勇氣。他勇敢,堅持,所以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就是你媽媽和你。而陸遊就沒有。”我說。
  
  她垂下眼簾,若有所思,複又抬起,雙目盈盈地看著我:“每一個人都應該勇敢才能得到幸福,對嗎?”
  
  “對。”我笑著撫撫她的頭。
  
  
普渡寺 (靖平)
  出了茶鋪,我們一路沿河閑逛。河道突然一拐,一座寺廟出現在眼前。雲深大感興趣,拉著我跨進門。
  
  寺廟很小,隻有一重殿,朱漆的院牆已有些斑駁,廟門上懸著一塊老舊的牌匾“普渡寺”。
  
  寺內除了我們就隻有一個在樹下拄著掃帚打瞌睡的老和尚。殿裏隻供著一尊佛像 – 觀世音。一對蠟燭點在案幾上,安靜地燃燒著。看得出香火並不旺,但卻收拾得很幹淨齊整。
  
  雲深饒有興趣地盯著觀音看了一會兒,轉頭問我:“她是誰?”
  
  “她是觀世音菩薩,是佛教裏救苦救難,普渡眾生的佛。”
  
  “那她是中國的聖母瑪麗亞嗎?”她問得認真。
  
  我笑了:“相當於是吧。不過她可沒生過孩子。”
  
  雲深和所有的比利時王室成員一樣,一出生就別無選擇地成為了羅馬天主教徒。我便給她講了一些佛教和天主教在教義,曆史,和宗教儀式上的不同。她聽得津津有味,又對抽簽特別感興趣,很想一試。
  
  我環顧殿內,並沒有簽筒。眼見樹下的老和尚醒了,便走過去想問一問。
  
  和尚大約六十年紀,長得麵胖身圓,沒有仙風道骨,卻也眉目慈和。他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舊僧衣,正在揉眼睛。
  
  我走上前,對他頷了頷首:“師傅,您好。請問寺裏有簽筒嗎?”
  
  他愣了一會兒神,才從小睡裏清醒過來,回答我:“簽筒麽?原本是有的。前兩天卻不知被那家的小娃兒偷拿了去耍。這寺裏就我一個人,看不過來喲。”
  
  我隻好謝了他,再轉身告訴雲深。她一下子失望地撅起了嘴。
  
  老和尚看到了我身後的雲深,定睛打量了她一會兒,便笑著開了腔:“是這位小施主想抽簽吧。簽今日是抽不成了。讓老和尚給你算一卦可好?”
  
  我將老和尚的四川話翻譯給雲生聽了,她高興起來,直說謝謝。
  
  這位法號“寬林”的和尚問了雲深的出生年月日,掐著手指算起來,又細細打量了雲深一會兒,開口道:“小施主是極金貴的命。要放在古代,該是個娘娘,榮華不盡,富貴無邊。隻是,她皮相生得太好,要遭天妒。她這一世,厄劫頗多,若得有緣人相渡,便可一世平安,夫妻恩愛,還會有兩子一女。但若不能……”寬林和尚看著雲深搖了搖頭。
  
  我從不信看相算命,但此時一顆心卻往下沉。
  
  雲深站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問:“他說什麽?”
  
  我勉強對她笑笑說:“他說雲深會很幸福,將來要生三個孩子。”
  
  “那你為什麽剛才要皺眉頭?”她不解。
  
  “因為他還說,雲深有了自己的幸福就不理舅舅了。”
  
  “我才不會!”她急紅了臉,半天憋出一句。
  
  我找了個借口支開她:“雲深,你去看看那邊樹下的小攤上擺了些什麽?”她便依言走過去。我趁機轉身問寬林:“請問寬林師傅,她的劫數源於何處,生於何時,如何破除?”
  
  寬林抓抓頭:“這個麽,老和尚就算不出來啦。再說天命也不可說破,看造化吧。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算是結束了交談。
  
  我站在那裏,腦子裏空白一片。
  
  “靖平,”雲深清脆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她喜滋滋地蹦過來:“那邊有好多好玩的東西!”原來那小攤上擺滿了供出售的香燭。
  
  我想了想,便向寬林買了他攤上所有的香燭,到殿裏點燃了,滿滿地插在所有的香爐裏麵,餘下的便放在佛像案前。
  
  雲深不能參拜除天主教外的其它任何神佛,便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我。
  
  原本有些昏暗的佛堂,被旺盛的燭光映得通亮。我靜靜地站在觀音像前,注視著她那張平和淡靜,哀喜不辯的臉。空氣裏滿是香燭燃燒的氣味。四周很靜,隻有蠟燭偶爾爆出一朵燭花,發出一聲細微的“啪”的聲響。
  
  下意識地,我的雙膝緩緩下沉,落在了麵前的蒲團上。我將雙手合十,放在胸口,許下了我今生在佛前的第一個願望:
  我願不惜一切,要護她一世平安周全。
  
  我跪了許久,忽聽身旁息索作響。側目一看,雲深小心翼翼地學樣跪到我身旁的蒲團上,兩手交握著,虔誠地放在頜下,眼看著佛像,嘴裏輕輕地念:“親愛的神,我不知道您是誰。但是如果靖平信奉您的話,您一定是一位很好的神。請您保佑我的媽媽爸爸,健康幸福。也請您保佑靖平,永遠快樂,不要憂傷。阿門。”說完飛快地劃了一個十字。
  
  我感念得無言,隻靜靜地看著她。她也微笑著回望我,燭光映襯中的臉,空靈,夢幻,美得不似凡塵中可見。
  
  雲深,這滄海萬裏,誰會是渡你的人?
  
  在這個遠離塵囂的佛堂裏,我和她跪在老舊的觀音像前。燭光將我們的身影投在粉壁上,一短,一長。
  
遊園 (靖平)
  我和雲深在四川待了三天便返回了北京。臨行前,我又專程開車去了一趟桃花驛鎮上,給雲深買了一隻小鵝。她當寶貝一樣,把它裝在一隻小籃裏,一路捧著回了北京,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茅真” – 那是她喜愛的童話《尼爾斯騎鵝旅行記》裏一隻會飛的大白鵝的名字。
  
  Philippe和成碧要在基地待到著周末才回來,因此這期間的幾天時間裏,我便不去公司,而是留在家裏陪著雲深。我問她想先去哪裏玩,她卻回答說家裏。
  
  家裏的三個園子加起來有五十公頃,是江南園林式建築和景觀的精品,也是我曾祖父的心血之作,各處有名的景致極多,的確值得一看。
  
  我領著雲深在園中各處悠然信步,給她講解各景致有關的典故和軼事。她從未接觸過任何中國文化和曆史,卻聽得專注入神,興趣盎然。
  
  她的中文水平僅限於一些常用的詞匯,但悟性卻極高。當我把園中一些牌匾的典故出源和相關的詩詞細細解釋給她聽,兩次三番之後,她便已經明白了漢語詩詞中各種修辭的運用,毋庸我多言,就能很準確地抓住詩詞的意境。而且她記性非常好,從未接觸過的詞匯,我念兩遍,她就記住了。這些都著實讓我吃驚。
  
  我們踱進春睡塢。此時塢內的西府海棠已過花期,在碧綠的葉間結了些豔色的小巧果實,遠看去如同翠錦上的點點胭脂痕,別樣地風韻綽約。
  
  雲深看著院門上虞體的匾額,慢慢地念:“春睡塢。”然後眼波一轉,對我粲然一笑:“這個不用你講我就明白。這個院子裏的花一定是在春天開,而且特別漂亮。你的太爺爺春天時就會到這裏來聞著花香睡覺。”
  
  我聞言大笑:“雲深真聰明,說對了一大半。這院子裏種的是西府海棠,開花時的確是在春天,而且豔麗無匹,清香怡人。但這春睡塢的來曆,卻是因了唐朝一位叫李隆基的皇帝稱讚他的妃子楊玉環酒後的睡態如海棠一般美麗而來。”
  
  “那位皇帝也是你的祖先對不對?他一定很愛他的妃子,才會把她形容得這樣好看。”雲深若有所思地說。
  
  我本想告訴她,同樣是這位皇帝為了保全自己,賜死了他的海棠。但夏日和風裏的雲深,清麗明媚,我不忍讓一絲陰霾爬上她快樂的麵頰,便隻對她微笑著點點頭。
  
  走進雪香閣,雲深看著玲瓏山石間散落的叢叢梅枝,感歎道:“這種植物叫什麽?雖然沒有花,但是枝葉的樣子真美。”
  
  “這叫梅花,也是中國的文人非常喜愛的一種植物。它的花朵細小秀美,但香味清沁綿長。它開花時正是百花凋敗的冬天,隻有它才是迎著風寒,獨吐幽芳。詩人常用它來形容不畏艱險,高潔淡泊的品質。”
  
  “靖平,你念一首寫梅花的詩,好嗎?”
  
  我不經思索,林逋的《山園小梅》便衝口而出:“眾芳搖落獨暄妍, 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念到這兩個字,我頓時僵在當場,無法言語。那張我記憶深處的臉浮起來,和麵前的雲深疊成一張。
  
  我深吸一口氣,對滿臉驚異困惑的雲深一笑,繼續道:“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
  
  雲深羽扇樣的長睫輕輕扇了扇,然後抬起來,帶著孩子的天真詢問看著我:“真好聽。可靖平你為什麽難過?”
  
  我曆來對自己的不露聲色很自信,但居然沒有逃過一個孩子的眼睛。我對她微微一笑:“隻是想起了一個人。有沒有嚇著你?”
  
  她搖搖頭,依舊專注地看著我:“你是想起了我的姨媽嗎?我聽見這首詩裏好像有她的名字。”
  
  我驚得半晌無語,仿佛她明亮的目光真能看透我的心。
  
  良久,我回答:“你說的沒錯,我是想起了你的姨媽。她的名字就是根據這首詩而來的。”
  
  疏影,她清麗皓潔,幽獨超逸,看似柔弱,但卻決絕堅持,的確像極了梅花。雖然我父母和瑋姨一直對她和成碧極好,但她卻從小自尊而敏感,在家裏,終是覺得寄人籬下。患病以後,因為家裏每月為她的治療花銷不菲,更讓她覺得不安。而我母親要她斷了和我之間感情的暗示,更讓她傷心。但從小,她便學會了將所有的辛酸無奈藏在心裏,隻在人前微笑。
  
  但雲深卻和她太不一樣,生於位高權重的皇室,長於眾人的疼寵,解開心結以後,便是一個天真無憂,哭笑無拘的小姑娘。
  
  “媽媽告所過我,你們從小是一起長大的。你和我姨媽特別好,就像是親生的哥哥和妹妹。”然後她垂下眼簾,小聲說:“她真幸福。”
  
  我笑著問:“怎麽雲深也想要哥哥啦?”
  
  她漲紅了小臉,更低了頭,半天又問:“媽媽說我長得和姨媽有點像。她好看嗎?”
  
  “好看。你也很好看。”我微笑著對她說。
  
  “我,我不好看。我這樣矮呢。”雲深在胸前絞扭著細小的雙手,不安地說。
  
  “你現在還是孩子。但你是舅舅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等你長大了,自然就不矮了。”
  
  她高興地抬頭看著我,眼中含了夏日裏所有明媚的光。
  
  近黃昏時,我們來到了今天遊園的最後一站 – 宜園的荷塘。
  
  這裏見證著我和疏影的初見,以及她去世後我思念她時的徘徊。而又是在這裏,我和雲深相遇。這仿佛是我生命的圓心,我所有的歲月和情感都繞著它靜靜流過,我所有的旅途都起於此,再終於此。歲月流轉,雲生濤滅。變的是容顏和心境,不變的是這暮陽柔光裏的荷塘。
  
  “這裏真美。美得我都不想回布魯塞爾。”站在留聽橋上,雲深喃喃地說。
  
  我坐在她身旁的漢白玉橋欄上,笑著問:“比利時宮廷的園林也是出名地漂亮。雲深是不是‘隔鍋香’?”
  
  她側身看著我,一本正經地搖頭:“不是。這裏的風景會說話,可我家裏的不會。”她轉頭再注視著荷塘:“這麽多漂亮風景裏麵,我最喜歡這裏。好像以前夢裏到過一樣。”
  
  我心中不知何故一驚,旋即對她微笑著說:“你出生在六月,當時恰好是中國農曆的荷月。你跟荷花有緣。”
  
  她聽了很高興,又問:“這座橋為什麽叫留聽橋?”
  
  “這是出自唐代詩人李商隱寫荷的名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我回答。
  
  她低頭思量,小鼻子皺了起來:“有些傷心。”
  
  “那換一首。” 我又念了一首孫光憲的《思帝鄉》:“如何? 遺情情更多!永日水精簾下斂羞蛾。六幅羅裙地,微行曳碧波。看盡滿地疏雨打團荷。”
  
  “還有別的嗎?”她仍不滿意。
  
  我有點沒轍,還好想起了晏殊的《漁家傲》,這一首比方才念的那些都歡快開朗得多:“荷葉初開猶半卷。荷花欲拆猶微綻。此葉此花真可羨。秋水畔。青涼傘映紅妝麵。”
  
  “我喜歡這首!”她臉上綻開一朵盡展的笑顏,我便再看不見周圍的荷塘,波光和夕陽。
  
  
玉觀音 (靖平)
  這幾天我都一直帶著雲深,在家裏閑逛,或者帶她去頤和園,天壇轉轉,直到澄碧和Phillipe從四川回來。
  
  他們打算去一趟成碧的老家蘇州,也邀我同行。一來我不想打攪他們一家三口來之不易的獨處,二來這幾天也落下了一些工作,就婉據了。
  
  雲深嘟了小嘴,有些失望。
  
  四天以後,他們居然提前回來了。最先進門的是Philippe,他一見我就笑著說:“靖平,你給我女兒灌了什麽迷湯?她這幾天在蘇州嘴裏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你,又急著要回來。要不是她還小,我還真擔心她愛上你了。”
  
  我唬了一跳,連忙說:“可別亂說。”但心裏卻有莫名的寬慰和失落,抬眼朝他身後看去。
  
  門外曲折蜿蜒的廊橋上,款款走來了成碧。當我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牽著的小小身體上時,一顆心頓時落到了實處。我這才明白我這幾日的神思不寧都是為了什麽。
  
  成碧看我一眼,對著雲深笑盈盈地開口:“在蘇州的時候,有人不是成天‘靖平這個,靖平那個’的嗎?怎麽見了麵反而不說話了?是不是讓小貓把舌頭叼了?”
  
  雲深紅了臉,拉著她母親的衣襟,垂眼看著地麵。
  
  “還不把你求來的寶貝給舅舅?”成碧低頭對她說。
  
  “雲深還給舅舅帶了禮物嗎?”我笑著問她。
  
  她小嘴抿著笑,喜孜孜地走過來,小心地從衣袋裏摸出一件東西,放在我手掌心裏。這是一個拇指大小的翡翠玉觀音,用一條紅絲繩係了,像是一個頸飾。
  
  “這玉觀音可有大來曆。”成碧說:“我們在寒山寺的時候,在寒拾亭遇到了寺裏的主持靜雲大師。他一見雲深就特別喜歡,跟我們聊了好半天,然後說要為雲深開光一個玉佛送她,可以保佑她平安如意。據說這位高僧一年隻開光一件東西。”
  
  成碧滿臉都是一個母親的驕傲和得意:“誰知我們家這位小公主就問他,她能不能把這個玉佛送人。大師就說,隻能送女人,因為男戴觀音,女戴佛,否則是不靈的。雲深就說:‘您能不能為我開光一個觀音呢?我要送給我舅舅。’ Phillipe一聽就在旁邊吃醋了說:‘那我呢?’雲深就走到Phillipe麵前說:‘爸爸,你有媽媽和我。但是舅舅誰也沒有。’然後靜雲大師花了整整一天時間設壇頌經,開光了這枚玉觀音。”
  
  Philippe在一旁笑著接茬說:“靖平你可收好哦。我女兒用自己的平安換了你的,可別辜負她。”
  
  掌中的玉觀音帶著雲深身上特有的清新甘潔的體香,溫潤而慈悲地注視著我。
  
  我的一生至此,已經曆了所愛之人和父母至親的死亡。我曾不隻一次地坐在他們的病榻前,等待與他們訣別的時刻的到來。那種等待,緩慢,痛苦。但那種噬心的哀傷緩和後,我又會繼續工作和生活。我有為患者找尋良藥優方的職責,有對已所剩無多的親人的掛懷,還有月夜荷塘邊對疏影的思憶。 人生於我,起落沉浮,輾轉離合,我都盡量以平常心,做能及事,已無少年時的易感衝動和大喜大悲。
  
  但此刻,我心中卻有突如其來的空落和渴望,仿佛被我壓抑了太久,此時忽然噴了出來,溢了我滿心滿懷。我這才發現,原來我這些年來的心靜如水和平穩淡然都是表象。我居然仍有如此強烈的渴望。我在渴望什麽?我要用什麽來填滿我那空了一半的心?
  
  麵前的雲深看著我微笑,真摯,滿足,帶著一絲惴惴不安的羞澀。
  
  我再管不住自己,不顧成碧和Philippe就在身邊,將雲深一把摟進懷裏,強壓著喉間湧上的硬塊,說不出一個字。
  
  “你一直帶著好嗎?靜雲爺爺說它會帶給你福氣和祥和,讓你避開災難。”雲深看著我,一臉認真和虔誠。
  
  良久,我聽到自己有些發啞的聲音說:“好。”
  
  雲深,你的平安才是我願不惜一切要去維護的東西。我該怎樣做才護得了你,保得住你?
  
  這塊玉觀音,我會戴著它一生。
  
  第二天,Philippe接到他母親Ann-Sophie皇後的電話,說是因為Philippe和成碧改變了計劃要去四川工作,雲深就必須回到她身邊。後天會有女官和侍衛乘皇室的專機從布魯塞爾趕到北京來接雲深。他們兩夫婦無奈,但也隻能聽從。
  
  下午時,Philippe在書房裏處理一些從考古基地發來的郵件,成碧和瑋姨在囑咐著傭人替雲深收拾行李,我則帶著她,把家裏她沒去過的地方最後走一遍。
  
  我和她一左一右,走在三色雨花石鑲成的海棠花紋小徑上。她垂著眼睛看路,不聲不響。這孩子自從知道要走了,話就少了許多。
  
  她舍不得父母,我又何嚐舍得她。
  
  我們走到玉蘭館,這是家中的藏書室。玲瓏雅致的單簷歇山建築,傍著沉香池掩在叢叢紫玉蘭之間。圍著館體的金絲楠木長窗裙板上,精雕細琢地刻著八十四幅《西廂記》雕畫。
  
  我想逗雲深高興,便順著雕畫,一幅一幅給她講《西廂記》的故事。
  
  她漸漸轉移了注意,聽得入神。我故意將“張生跳牆”和“拷紅”等等帶有喜劇色彩的部分講得生動活泛,雲深聽得笑出了聲。她畢竟隻是個孩子,悲喜隻在轉念間。
  
  而講到“長亭送別”一幅,整版卻沒有雕畫,隻用秀麗的趙體楷書刻著王實甫為此節所寫的那首著名的《端正好》。雲深看著對她來說有些難認的字體,一字一字地念:“碧……雲……天……”
  
  我怕她有些字不認得,便在她身旁蹲下,和她一起慢慢念道:
  “碧雲天,
  黃花地,
  西風緊,
  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念畢,她怔怔地不動,我以為她是在思量著詞句的意思,正要給她講解,她忽然慢慢轉過頭看著我,臉上已掛了兩行清亮的淚水。
  
  她懂!這首詞裏的意境和離情她完全懂!
  
  我將她攬在懷裏,任她纖細的雙臂環住我的脖頸,然後將柔軟的麵頰貼上我的。她不出聲,但溫熱的淚水卻不停地滑落在我麵上,燙得我的心撕扯一般痛。
  
  我抱緊她,貼在她耳畔輕聲說:“寶寶,別這樣好嗎?別這樣。你和爸爸媽媽很快會再見的。”
  
  她從我懷中仰起臉來,帶著滿臉的淚,傷心地看著我:“那你呢?”
  
  我一愣。
  
  她的傷心裏有小小的一部分是為了我嗎?
  她的心裏會有些微的一角在念著我嗎?
  該死,李靖平你在想什麽?她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不是疏影。她把你當成了她的玩伴,相處久了,自然舍不得你,過些時候她就會淡了。
  
  我盡量平心靜氣地安慰著懷裏的小小人兒,直到她哭累了,說想去荷塘。
  
  我背著她,一路走到留聽橋。然後和她靠著橋欄,並坐在橋上。她小小的身體偎過來,我輕輕用手臂攬了她,看著麵前的斜陽,水色,與荷影。
  
  我不願也無法再去分辨心中的蕪雜紛亂,隻願時間就此停了,我可以和她坐到地老天荒。
  
生別離 (靖平)
  我此生東奔西走,已習慣了聚散合離。但除了疏影和父母的離世之外,還沒有哪一次讓我有如此錐心徹骨的不舍。而對象是一個孩子。
  
  此刻,我和雲深的父母都站在機艙裏,同她道別。
  
  雲深規規矩矩地坐在座位上,我給她買的小鵝“茅真”正臥在她身旁的籃子裏,雲深要把它帶回布魯塞爾。
  
  成碧和Philippe一邊給她小心地係好安全帶,一邊絮絮地和她話別,從布魯塞爾趕來的女官,保姆和侍衛恭敬地站在一旁。
  
  等成碧和Philippe跟雲深說完了話,起身站到過道裏,我便走上去和她說再見。
  
  她美麗深邃的褐眸睜得大大地看著我,一眨不眨。我朝她俯下身去,還沒開口,她就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地著急地問:“那個玉觀音呢?”
  
  我把係在脖子上的玉觀音從襯衣下麵拿出來,微笑著說:“別擔心,我一直戴著的。”
  
  她鬆了一口氣,又有些不放心地說:“你要一直戴著呀,不然就不靈了。
  
  我點頭:“好。我一定不摘下來。”
  
  “你什麽時候來看我?”她眼巴巴地看著我。
  
  “等到十月舅舅就去看你。”我回答。
  
  “你要保證。”她有些不安地認真說。
  
  “我保證。”我朝她俯下頭,在她額上輕輕一吻,算是道別的結束。
  
  在我嘴唇觸到她柔軟細致皮膚的瞬間,她纖細的小手緊緊握住了我兩根手指。
  
  我從容地直起身,不動聲色地從她手裏輕輕抽出我的手指,然後微笑著對她說:“再見,雲深。”
  
  我們三個大人走下飛機,站在浮梯旁,等待著艙門的關閉。成碧開始哭了,Philippe緊抱著她,溫言安慰著。
  
  我站在一旁,麵色沉靜,心裏卻翻騰起伏。我和這個孩子從初見到分離,短短十七天。我在她身上看到疏影的影子,也看到疏影所沒有的天真爛漫,童稚無拘。這十七天中她帶給我的歡樂,是我自十歲時獲知疏影患病起便再沒有感受過的。但我們終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從此刻起,我該放下她。
  
  但我為什麽會覺得空落虛浮?難道這孩子走了,我的心也跟著去了嗎?
  
  乘務員站在機艙門口準備關上艙門,這時我聽到一聲微弱的喊叫從艙裏傳出,乘務員隨之驚異地扭頭看著艙內。
  
  那是雲深的聲音,是她在喊!
  
  我下意識地拔腿跨上浮梯向上跑。這時,雲深小小的身影出現在機艙門口,並不顧一切地掙脫了身後女官拉住她的雙手,跌跌撞撞地順著浮梯向我跑來。
  
  我隻覺得肝膽俱裂,隻能迎著她拚命向上跑。
  
  在我的雙臂即將觸到她之前,她腳下一個踉蹌,身體朝前一撲,雙膝重重跪在了浮梯的金屬梯級上,然後在成碧狂亂的驚叫聲裏,雲深整個人麵朝著梯級倒下來。
  
  我雙臂向前一伸,抄到了她腋下,在她的身體碰到梯級前的一霎那,把她向上一提,抱了起來。
  
  她如溺水一般,雙手緊緊圈住我的脖子,放聲大哭。那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傷心欲絕的驚哭,快要把我整個人撕成兩半。
  
  Philippe和成碧從我身後奔上來,把她搶到懷裏。成碧抱著她,也開始大哭。Philippe緊抱著她們母女倆,紅著眼睛說不出話。
  
  我立即去看雲深的膝蓋,及膝的白襪上已經滲出了血漬。我趕忙讓Philippe把她抱回艙裏,安置在座位上。一個侍衛趕忙把醫藥急救箱遞過來。雲深仍在不停地哭,成碧坐在她身旁緊抱著她,Philippe站在她們身旁撫著雲深的頭,輕輕地安慰著。一旁的女官駭得麵無人色,而保姆早已是渾身發抖。
  
  我半跪在雲深麵前,小心地褪下她的長襪,她白嫩的雙膝上已經磕得鮮血淋淋。我一生見過太多比這觸目嚴重數十倍的傷口,但卻沒有一個讓我感到如此心如刀挫。
  
  “靖平,你輕一點。她從生下來到現在沒受過傷,身上沒有一個疤。你別讓她太疼。”成碧一邊哭一邊說。
  
  我一麵應著,一麵將消毒酒精傾在棉球上,然後抬頭對雲深說:“雲深,寶寶,會有一點疼,你忍一忍,一下子就過了。”
  
  她止住了哭,睜大紅腫的眼睛看著我,信任地點頭。
  
  我盡量快速地用酒精處理著她的傷口,她仍是疼得全身發抖,但卻咬緊了下唇不叫出來,眼淚不停地往下流,隻在我給她包紮完了後說了一聲:“疼。”然後把頭埋在成碧懷裏繼續抽抽搭搭。
  
  Philippe轉身對一班戰戰兢兢的布魯塞爾來員說:“飛行不用取消,但是Gisèle公主要留下。我會告訴國王和皇後陛下,這次的計劃的改變和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是我的決定。”
  
  “是,親王殿下。”兩名女官對Philippe恭敬地屈膝低頭。
  
  司機明偉開著車送我們從機場回家。雲深坐在後座上,她父母一左一右緊挨著她。她緊張不安地對Philippe說:“爸爸,我不想回去。”
  
  “那就不會去。” Philippe輕撫一下她的臉。
  
  “奶奶和爺爺會生氣嗎?”她仍在擔心。
  
  “不怕。有爸爸在。” Philippe在她額上寵溺地一吻,然後伸手過去握了一下成碧的肩,朝她安慰地笑笑。
  
  然後,我聽到成碧一聲長長的歎息。
  
  
Ann-Sophie皇後 (靖平)
  成碧的擔憂完全是有理由的,因為從機場回家的第三天,比利時皇後Ann-Sophie陛下便由她的女官和一眾隨從擁簇著,出現在了家裏。
  
  離我上次見到這位皇後已有十二年。除了發間多了些銀絲,她的容貌並無太大改變,依舊美麗雍容。雲深精致的臉型和她如出一轍。這位身上流著波旁王朝血液的法國Orlèans大公爵的女兒,是大革命時期被砍頭的法王路易十六的第十二代孫女。她的果斷,強硬,與聰慧遠勝於她的丈夫,是當今比利時Marie王室的真正主事者。
  
  她身著斜紋疊織的黑色帶暗紫鳶尾花紋的套裝,頭上帶著一頂同質料的黑色無沿圓帽,胸前佩戴著流光四溢的珍珠項鏈和鑽石別針。高貴華美,但也倨傲得讓人無法接近。
  
  她站在客廳的中央,一雙和雲深同色的褐眸不帶表情地緩緩掃過麵前的眾人,兩名女官則恭敬地站在她身後。
  
  Philippe喊了她一聲“母親。”成碧對她行了一個屈膝禮,也叫了一聲:“皇後陛下。”
  
  我知道這些年,皇後一直堅持要成碧稱自己為陛下,而不是母親。
  
  當皇後的目光落在Philippe身上時,瞬間變得溫暖。“你好嗎,我的孩子?”她微笑著看著這個她最鍾愛的頭生子。
  
  “謝謝您的關心,我很好。” Philippe對他的母親客氣地一笑。
  
  然後皇後的目光越過了成碧,仿佛她不存在一般,落在了我身上。
  
  我朝她微微一躬身,微笑著說:“歡迎陛下的光臨,希望您一路順利。”
  
  她回我微微一笑:“靖平,我上次見你時,你才十三歲。轉眼間你已經成了四海皆知的名人。連我在比利時都看到不少你的報道和新聞,很讓人驚歎。”
  
  這時,雲深被一位女官帶了進來。皇後向她伸出手,慈愛地一笑:“Gisèle,到奶奶這兒來。”
  
  雲深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膝蓋略略彎了彎,行了個禮,就被皇後攬進了懷裏。
  
  “好孩子,你玩得高興嗎?”皇後此刻的麵目像一個普通的慈和祖母。
  
  “高興的。奶奶。”雲深用稚氣的聲音回答。
  
  皇後低頭去看雲深的膝蓋:“還疼嗎,Gisèle?”
  
  雲深搖搖頭。
  
  “記住不要讓傷口沾到水,結痂的時候不要去碰,也不要吃辛辣的食物,這樣就不會留疤了。奶奶的小公主還是會有一雙最漂亮的腿。”皇後殷殷地囑咐著:“跟Auteuil夫人去自己房間裏玩一會兒。奶奶和爸爸有事要談。”
  
  雲深乖順地朝皇後行個禮,由那位叫Auteuil的女官陪著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她轉過身,不安地看她父母一眼,最後目光停在我身上。
  
  我衝她安慰地一笑,她便放了心,走出去。
  
  “你們先下去。”皇後對她身後的兩位女官說。
  
  我一聽,知道她有話要和Philippe和成碧說,便也開口道:“那麽陛下,我也失陪一會兒。”
  
  “靖平你留下。你和我們是一家人,而且是這家裏的主人。讓你也離開,於情於理都不妥。” Philippe的堅持不容我辯駁。
  
  我隻得靜立在原地,等待著一場爭執的開始。
  
  “你們要做什麽我不管,Gisèle我要馬上帶回去。”皇後對Philippe開門見山。
  
  “對不起母親,這次我沒法答應您,因為孩子不願意。” Philippe說。
  
  “孩子太小,不懂得什麽對她來說是最恰當的。做大人的就因該正確引導她,和她講明道理。”皇後回答得不動生色。
  
  “牢籠一樣的皇宮對我的女兒來說絕對不是最恰當的!” Philippe激動起來,他身旁的成碧擔心地握住了他的手。
  
  “別忘了當初你和我的約定。如果你要放棄王位,過你所謂想要過的生活,那麽我的孫女就要由我按照正統的宮廷教育來親自撫養。”皇後說話時,眼睛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從她進來到現在,她仿佛視成碧為無物,目光絲毫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半分。
  
  “我為我當初的自私和軟弱而愧疚。我為了自己,傷害了我的妻子和女兒。現在我要贖回我的過錯,不惜一切也要讓女兒留在身邊,讓他們幸福。” Philippe緊握著成碧的手,堅定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一切?你的一切應該是做比利時的一國之君,維係國民對皇室的擁戴,並娶一位公主為皇後,延續Marie這個姓氏。而不是和一個出身貧寒的女人一起,泥裏來,土裏去,把自己折騰得不成樣子。”皇後說這番話的時候麵色沉靜,語調平和,但卻把法語換成了成碧聽不懂的拉丁文。
  
  這種古老的語言現在除了梵蒂岡還在使用外,隻有幾個為數不多的較為保守的皇室還在要求他們的子弟從小精習這種象征古老血統和高貴身份的語言。比利時就是其中之一。
  
  皇後此時使用拉丁文是不想讓成碧聽懂,免得她難堪。但她卻不知道,我因為學醫時要熟記大量的拉丁文藥名,術語,和詞根,就順便學了一些拉丁文的語法和常用詞匯,聽懂和簡單的交流是沒有問題的。
  
  Philippe一聽頓時麵紅筋漲,為怕成碧聽懂了傷心,他也用拉丁文回答他的母親:“她不是什麽‘女人’,是我的妻子,我女兒的母親,您的兒媳,比利時的親王夫人。您從來不接受她,連您的女官都不願意稱她為殿下。可就是她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幸福,對於我來說,她比王位更重要,也比任何一個所謂門第和我相配的女人更吸引我!”
  
  Philippe說完,室內出現了短暫的靜默,但空氣裏卻是一觸即發的緊張。再談下去,就算他們母子用的是拉丁文,成碧恐怕也能從激烈的語氣中聽出他們是在談論她。
  
  我微笑著用拉丁文對皇後說:“陛下一路辛苦了,不如我陪您去逛逛園子裏的一些景致,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如何?”
  
  皇後有些驚異地看了我幾秒,隨即便從容地微笑說:“那就麻煩你了。”
  
  
與皇後的交易 (靖平)
  我和皇後走出上善居,沿著起雲池緩緩地散步,她的兩名女官則遠遠地跟在我們身後。
  
  皇後停在芙蓉榭前,麵對著池中星星點點的睡蓮,慢慢開口:“我不是要侮辱成碧,隻是你無法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心。”
  
  “我相信您絕對不是,否則您會講法文,不用顧忌成碧聽懂了會難堪。”我實言以對。
  
  她看我一眼,目光變得稍許柔和,又回過頭看著遠處的上善居,平靜地說:“Philippe是我最鍾愛的兒子,他的聰穎,正直,和英俊都不是他的弟弟Fèlix所能及的。從他出生起,我一生大部分的心血都花在了他身上,想要將他培養成為一個傑出的君主。Philippe是我大部分感情的寄托和全部的希望,直到成碧的出現。”
  
  她語音中含了一絲微喟:“如果她真的和你一樣是正統的皇族宗室出身,我也會竭力成全他們。但議會和教廷不能同意一個沒有貴族血統的女子做比利時的國母,為了和她結婚,Philippe就隻能放棄王位繼承權。作為比利時的皇後,看著這個國家最優秀的儲君放棄了王位,而把整個王室的領導權都交到他才能平庸又愛花天酒地的弟弟手裏,我怎麽會不心驚失望?作為一個母親,一年見不到兒子兩麵,而每次見到他,都能看到他臉上風吹日曬的痕跡和手腳上新添的傷痕,我怎麽會不心痛?這一切都是Philippe的選擇是沒錯,但成碧卻是這一切的促成者。我怎麽能對她釋懷?”
  
  我看著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決絕無情地阻止我和疏影的相愛,也是源於同樣的愛子之心。我不責怪我的母親,也理解Ann-Sophie皇後。
  
  “您說的這些我完全理解,因為我的母親也是這樣愛我的。”我對她說:“父母愛子女的心是天下最無私的。但有時父母隻顧了一味地要為子女好,而忽略了子女自身的願望。保護性太強有時會束縛了子女的手腳。其實讓他們適當地按自己的想法走一走,即使會摔跤也是好的,因為他們能真切地知道到底什麽才是他們想要的幸福。至少Philippe現在覺得很幸福。”
  
  “這對普通人來說,可以。但生於皇室,尤其是一個最有資質的繼承人,他有太多的責任要承擔。這種選擇的權力對他來說是奢侈品。”皇後看著我,悲哀而沉重。
  
  她當年嫁給素未謀麵的比利時王子,遠離自己的父母親人,在陌生的宮廷裏,從王儲妃成為王後。她用責任來維係著沒有愛情的婚姻,化解了王室一次次的財政和名譽危機,從如花少女到了垂垂暮年。她承受了多少?犧牲了多少?我可以想象。
  
  “Philippe和成碧的婚姻和生活已經無法改變。現在更重要的是Gisèle。”我說。
  
  聽到她孫女的名字,皇後的麵上浮起一絲溫和的笑容:“我對成碧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她給我生了這樣一個美麗聰明的孫女。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乖巧的孩子。她學東西快,善解人意,又聽話。Philippe弟弟的兩個兒子根本沒法和她比。任何一個祖母都會為她感到驕傲。”
  
  “這點我同意。”我笑著說。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親手調教她,讓她成為最完美無缺的公主,成為比利時人的驕傲。”
  
  “可您有沒有想過孩子的成長環境裏如果沒有父母,會讓她覺得有些不安定和被遺棄嗎?Gisèle現在十二歲,正是性格形成的關鍵時刻,如果這時候長時間和父母分離,不能正常溝通,隻怕會對她以後的一生都產生陰影。”我說。
  
  “難道要我看著她跟著她父母風裏來雨裏去地顛沛,連正規的教育都沒法接受嗎?”
  
  “當然不是。Philippe和成碧在四川的工程會持續至少兩年。在這期間,我建議讓Gisèle住在我這裏,我會用飛機每星期接她父母回來和她一起過周末,這會很方便。同時您也不用擔心Gisèle的教育問題。您可以派您選定的教師和女官到這裏來為Gisèle上課,她在宮裏該學些什麽,在這裏一樣也不會少。任何人員的旅行,食宿,和薪金都由我來負擔。您可以通過電話或者視頻隨時檢查Gisèle的學習情況。她也可以定期回布魯塞爾讓您親自審核。如果有不滿意的地方,您可以隨時取消這個計劃。”這主意已在我心中盤恒了兩天。
  
  皇後聽了,沉默半晌。
  
  我決定壓上最後的賭注:“成碧和Philippe結婚時,我父母送的禮物不算太豐厚。我打算買下博裏亞古堡和領地作為我送成碧的一份遲到的陪嫁禮物。”
  
  比利時王室和歐洲其他王室相比不算富裕,名下並沒有多少產業,主要的收入來源要靠來自於國民稅收的議會撥款。Philippe前段時間告訴過我,由於王室成員的揮霍成性和硬著頭皮也要維持的皇家排場,目前皇室已經出現了嚴重的經濟赤字,隻好打算暗中賣掉他們為數不多的不動產之一 – 位於林堡省的博裏亞古堡和領地。作為一個皇室,賣掉祖傳的基業是萬不得已的最後一步棋,可見比利時王室的經濟情況真地已是捉襟見肘。
  
  那天從機場回來,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我在歐洲的商務代理,由他通過層層渠道,聯係到了比利時王室的財務總管,告訴他我願意出雙倍的價格買下這份產業。
  
  這是我為了讓雲深能留下,押上的最重的一個砝碼。
  
  皇後驚異地看我片刻,又恢複了鎮定:“來之前我的財務總管就告訴我有人想出雙倍價格買下博裏亞領地。原來那個人是你。我當時就奇怪,這件事到目前為止都隻是一個構想,除了主要的皇室成員和財務總管,任何人都還不知道。年輕人,你是要賄賂比利時皇後放棄她對孫女的監護權嗎?”
  
  “絕對不是。首先這是份禮物,完全沒有附加條件。我雖然和成碧沒有血緣關係,但我畢竟叫她姐姐,這是我送她的陪嫁。所有的細節我都會處理好,除了您和我,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包括Philippe和成碧。博裏亞領地會一直是皇室的產業,沒有人動過。至於對Gisèle,您對她的監護權不會有任何損失。她的去留和在這裏的一切事宜都會經過您的批準。這和我送的這份禮物一點關係都沒有。”
  
  皇後用複雜的目光看我良久,終於微笑了:“靖平,我一直以來都知道你非常能幹,但我卻沒料到你會這麽厲害。我看得出來Gisèle很喜歡你,那麽請你在她父母不在的時候,替我照顧好她。”
  

第二卷:桑田
雲深的新生活 (林瑋筠)
  靖平與疏影的秘密,自他十五歲起,我已替他守了十年。我看著他聲名鵲起,於學術實業權利財富間,遊刃穿行。也看著他心如止水,對世間女子再不顧不看。我心疼他的孤單,他自己倒是一派不以為然。我心中期許,如果上天不給他想要的愛情,那麽至少讓他保有這份平靜與安寧。
  
  然而一個十二歲孩子的出現卻在沉靜已久的水麵上激起波瀾。
  
  我第一眼見雲深時,驚得半晌無語,以為又見到了幼時的疏影。我不安,怕她那張與疏影相似的臉會引得靖平傷心黯然。
  
  但第一天靖平把她從荷塘帶回來時,卻是一臉的風清雲淡。我看他們自如愉快地相處,便鬆一口氣,心中卻還是有隱隱的不安。
  
  Ann-Sophie皇後這次氣勢淩人而來,離開北京時,卻沒有帶走雲深。我問靖平他和皇後談了些什麽,他對我一笑道:“無非和她講父母與子女的天倫常情。”我聞言便不再多問。
  
  靖平年紀雖輕,但在學界的政治圈和商場的名利堆裏卻遊刃已久,我很清楚他說服人的能力,但這件事情絕不止對皇後動之以情這樣簡單。我看得出他對雲深極在意,為了這孩子,他恐怕是做了大交易。
  
  雲深就此留了下來。除了靖平,我,和家裏的傭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對外便讓她用了我的姓,叫林雲深,是我的遠親,因為父母在國外做生意而寄居我家。
  
  靖平的私人飛機每周接送成碧和Philippe在四川和北京之間往返一次。他們工作日在四川的基地裏忙碌,周末便回北京的家裏和雲深團聚。
  
  家,是的,現在這座古老的宅邸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家。不僅是因為又添了三口人,而是那種久違了的,融融的歡樂。
  
  雲深和幼時的疏影長得比較像,但卻性格迥異。
  
  疏影因為身世坎坷又自幼患病,從小便早熟沉靜,所有情緒都藏在心裏,包括當年她假意與卓正相好要斷了靖平對她的念,也是連我都瞞著。
  
  而雲深這孩子就大不相同。她給我初始的印象是絕頂的美麗和安靜老成的小姑娘。但我卻從不知道脫離禁錮後的她會是這樣活潑靈動,神采飛揚,像隻出籠小鳥般地快樂嘰喳,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最讓我吃驚的,是這孩子的純善真摯。我也是生在大戶人家,見慣了周圍富豪權貴女子從小就嬌縱自私,頤指氣使。但雲深作為一個皇室公主,卻從不以自我為中心,小小年紀就知道凡事都先考慮別人,這不由讓我想起幼時的靖平。
  
  靖平安排雲深在離家不太遠的一所普通中學的初二年級作了旁聽生。她隻上語文和曆史課,免除了數理功課對她的折磨,又可以接觸她的同齡人。靖平疏通了學校,讓他們將每周的語文和曆史課都排在上午,這樣每日中午,家裏的司機就將雲深從學校接回來。
  
  雲深的下午是在家裏和從比利時派來的宮廷教師一起度過。她要學習禮儀,著裝,步態,舞蹈,公眾演說等等一個歐洲公主應該學習的所有課程。她的這些課程和教師每三個月更換一次,教師隨時向Ann-Sophie皇後匯報她的學習情況。而雲深在每年寒暑兩季學校放假時,必須回布魯塞爾宮廷,接受她祖母的親自檢驗。這孩子明白能不能讓她祖母滿意關係到她是否可以繼續留在這裏,因此每樣功課都學得無可挑剔。
  
  家裏還多了一位成員,萍姐。她名為雲深的保姆,實際上是靖平為雲深高薪聘來的保鏢。她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相貌和善,說起話來哈哈連天,甚至有點嘮叨,十足的保姆樣,但實際,她是退役的前中央警衛局的頂尖保鏢。每天一早,司機會送她和雲深一同去學校。雲深上課和玩耍時,她都會在隱秘處保護著她。放學時便現身,裝作從家裏過來的樣子,接雲深回家。靖平交待她的原則是,盡量不去幹涉雲深,哪怕是她摔倒或是與人爭執,都讓她自己去解決,除非她的安全受到威脅。
  
  雲深父母不在的時候,靖平便扮演了一個很稱職的舅舅角色。他寵著她,卻不慣她。有什麽不妥都耐心地用她能接受的方式告訴她。他以後該是個非常出色的父親,如果我還能看到那一天。
  
  雲深這孩子很聽勸,尤其是靖平的話。
  
  她愛吃甜食而且比較挑食,常常因此影響了吃正餐的胃口。她父母要她少吃糖,她就小嘴撅了老高,可靖平一句“老吃糖不好好吃飯,以後會長不高,舅舅就不喜歡了。”,她聽了,馬上規規矩矩吃飯,隻在每天晚飯後吃一小塊黑巧克力或者話梅。有次看到女傭新月在吃桂花糖,她便捂了眼睛別過頭去,嘴裏嘟囔著:“沒看見,沒看見。”
  
  雲深的身體不算太好,習慣每日健身的靖平就特別注意要她多運動。她本來不太愛動,但隻要靖平一開口,她馬上乖乖起身,跟著靖平一起打網球,遊泳,和晨跑。常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在家裏的網球場上,靖平穩穩地把球喂到她麵前,雲深站在網的另一端,握著拍子戰戰兢兢地接。她累了時,便捧著一筐球,站在靖平身旁看他練習發球,透著汗水光澤的小臉上滿溢的崇拜。
  
  我還記得靖平第一次在家中的泳池裏教她遊泳的情形。靖平先紮進水裏,而穿著嫩黃色可愛小泳裝的雲深卻一臉緊張地站在池邊,遲遲不敢下水。靖平便站在水裏笑著朝她伸出雙臂:“雲深不怕,有舅舅抱著。”小丫頭就咬著牙,閉著眼睛往水裏跳。當被靖平從水裏撈進懷中時,又高興得滿眼放光。靖平托著她的腰腹教她劃水,她就認認真真伸著小胳膊小腿在水裏撲騰。等她累了,靖平就將她托在背上,帶著她在池中潛遊嬉戲。整個一池碧水中,都是雲深興奮而緊張的快樂笑聲。
  
  靖平一改平日工作到晚間的習慣,總會按時回家,和我們一起用晚飯。吃飯時,小姑娘便嘰嘰喳喳把一天遇到的事兒,倒豆子一樣講給我們聽 – 學校裏誰借給她一本漫畫書,誰請她去家裏玩,誰把青蛙放進了老師的茶杯,誰又上課說話被老師罰站……。她神采飛揚地講,靖平專注微笑地聽,給她出主意,又拿她打趣。
  
  晚飯後,靖平會陪她一起去喂她的寶貝小鵝茅真,然後一起回書房。靖平要繼續他的工作,雲深也待在裏麵,安靜地做學校或是宮廷教師布置的功課。遇到不懂的,靖平就手把手教她。功課做累了,她便會膩到靖平身邊,要他講故事。而以往工作時最忌諱旁人打攪的靖平會放下手裏的事,抱她坐在腿上,給她講故事,說笑話。
  
  有次我從書房經過,從楠木雕花的大窗外,我看到,幽幽燈下,雲深正坐在靖平腿上吃栗子。靖平一麵幫她剝殼,一麵和她講些什麽。她拿著栗子,喂一個到靖平嘴裏,再喂一個給自己,一麵專注地聽,不時地咯咯笑著,一雙小腳掛在靖平的長腿上,快樂而悠悠地晃動著。
  
  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靖平會用這樣溫柔愛惜的眼神看人,會微笑得這樣歡喜滿足。我惻然得幾乎落淚。如果這孩子的出現能讓他感到幸福,那麽,我祈求上天,讓他的幸福再長一些。
  
  
雲深和瑋奶奶的秘密(林瑋筠)
  午睡過後,我起身到廚房裏,和麵備料,準備做些點心。正忙活著,一個好奇的稚嫩聲音響起來:“瑋奶奶你在做什麽?”
  
  我一抬頭,雲深正站在門邊,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我笑著對她招手:“雲深你下課了嗎?來陪瑋奶奶說會兒話。奶奶在做湯包。你舅舅很愛吃的。你也肯定喜歡。”
  
  “平時不總是菊嬸做飯嗎?今天為什麽瑋奶奶要自己做?”她走過來,麵上有些不解。
  
  我回答她:“還不是因為你舅舅這張嘴不太好伺候。湯包這東西,隻有我才拿捏得準他要的口味,菊嬸都不行。”
  
  雲深好奇地看著我手裏的麵團:“瑋奶奶,靖平也挑食嗎?”
  
  “他呀,有閑的時候,嘴挑著呐。可一忙起來,什麽方便吃什麽,一點兒也不講究。他這麽累,吃東西再不注意的話,身體很容易垮。”我歎了一聲:“也不知道以後我不在了誰來管他。”
  
  她默不作聲了一會兒,抬頭問:“瑋奶奶,你能教我嗎?”
  
  “好啊。”我樂得後繼有人,便從備料,製陷,和麵,做皮,細細地交待。
  
  她睜大眼睛認真地聽。末了,便在我的指導下,開始試著擀皮,包餡。這孩子還真是心靈手巧,一會兒工夫就包得像模像樣。
  
  我們就一麵做著,一麵說話。
  
  “瑋奶奶,你讓我每天晚上睡覺以前都吃的那是什麽呀?”雲深一麵仔細地用擀麵杖擀包子皮,一麵問我。
  
  “那是燕窩羹。”
  
  “什麽是燕窩?”她好奇地停住了手。
  
  “燕窩是南方的金絲燕用唾液做的窩。很有營養的。我們吃的那種是最上品,叫血燕。”
  
  雲深白著臉睜大了眼睛:“唾液……我可不可以不吃了?”
  
  我笑起來:“覺著惡心是不是?我知道你們在歐洲是不吃這種東西的。可這燕窩是個好東西,滋養身體又能潤膚養顏。以前殷實些的人家都會吃些,尤其是女兒家,那皮膚能給滋潤得水亮剔透的,好看得很。雲深要是每天都吃一盞,長大了就更漂亮,誰見了都想娶回家。”
  
  雲深看著我,低了一會兒頭,然後吸了口氣說:“好吧,我吃!”
  
  她那逼不得以又有些犯愁的小樣兒實在可愛,我忍不住打趣:“怎麽雲深想嫁人啦?是誰呀?有喜歡的人了是吧?”
  
  她紅著小臉,扭捏起來,低頭去捏桌上的麵團,半天憋出一句:“靖平也有喜歡的人嗎?”
  
  我歎了一口氣:“真要是有,我就省心了。”看她聽得一臉專注,我又接著逗她:“我看他倒是很喜歡你呀。雲深長大了就嫁給靖平好不好?”
  
  她漲紅著臉低頭搓著手裏的麵團,過了半晌,蚊子叫一般說:“好。”
  
  這個回答讓我驚得呆住。
  
  我頭腦昏沉地站在桌旁,耳朵裏有隱隱的嗡響,心裏卻有一個念頭,從模糊到明晰,飛快地轉動著,衝擊得我幾乎站立不穩。
  
  如果,是的,應該有這樣一種如果……。
  
  雲深慌得扶我坐下,緊張地問:“瑋奶奶,你不舒服嗎?要叫醫生嗎?”
  
  我怕嚇著她,趕緊安慰:“別怕,瑋奶奶累了,坐坐就好。”
  
  她乖巧地站在我麵前,輕輕替我揉著胸口。
  
  我細細打量著小小的她,仿佛平生初見。
  
  她的確長得像疏影,但比疏影更美麗,更健康。她會是渡靖平出苦海的那個人嗎?
  
  我貼近她的麵頰,用隻有我和她才能聽到的耳語,輕聲問:“寶寶,你喜歡靖平嗎?”
  
  “喜歡。”她小聲應著,聲音有些發抖。
  
  “長大以後想嫁給他嗎?”
  
  “想的。”她聲音更小。
  
  我把她抱在胸前,貼著她發燙的臉,在她耳邊說:“記住瑋奶奶的話,在你長大之前,這個秘密,除了瑋奶奶,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爸爸媽媽,還有靖平。”
  
  “為什麽?”她不解。
  
  “因為你現在還太小,說出來會嚇著他們,你就嫁不成靖平了。”希望這解釋她能懂。
  
  她抬頭,晶亮的雙目看著我,帶著疑惑和信任,然後輕輕點頭,又開口問:“那,靖平有喜歡別人嗎?”
  
  我將她的頭抱在胸前,目光越過她頭頂,看著窗外斑駁的樹影,平靜地回答:“沒有。”
  
  
微雨燕雙飛 (靖平)
  雲深四歲就開始學音樂,到如今一手鋼琴和豎琴都已彈得非常好。然而從未接觸過中國音樂的她,卻對在四川聽到的琵琶曲念念不忘,央著我要學。
  
  我尋思著為她請一位最好的老師,而最合適的人選當是黃維安先生。
  
  黃先生是當今民樂界的泰鬥,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而他在國學上的造詣也相當深厚。我母親的琵琶就是自幼由他親自傳授的。碰巧的是,他也在二十年前從蘇州移居北京。
  
  於是一天傍晚,我帶著雲深登門拜訪。因為怕她緊張拘束,我便告訴雲深,我們隻是去拜望我的一位老輩。
  
  到黃先生府上的時候,七十多歲的老先生親自來迎我們。我母親是他最鍾愛的弟子,他看著我長大成人,對我從來親厚關愛,隻是從我赴美讀書以來就少了聯係。
  
  老先生須發皆白,拉著我的手,隻叫出一聲“靖平”,便激動得半天無言。我不由得慚愧,自己平日四處奔忙,竟已有兩年不曾來探望他老人家。
  
  我為他介紹了雲深,說是我的外甥女。他細細看過,直說“好娟秀靈氣的孩子”。
  
  聊了一會兒家常,我支開雲深到隔壁房間去看老先生養的金魚,便和他說起來意。
  
  他聽完搖頭道:“這孩子我倒是喜歡,而且手指條件相當好。但我不收徒已有十年了。雲深十二歲了,學琴已晚了些。再說她從未接觸過中國文化,她學琵琶,即便是真地會彈了,也隻是學了皮毛,不得精髓,所以我看不太切實際。”
  
  話音剛落,一陣叮咚的鋼琴聲從隔壁傳來,原來雲深玩得無聊了,碰巧屋裏有架鋼琴,就彈起來。
  
  彈的曲子我從未聽過,有些像那天在桃花驛聽到的釵頭鳳,但又不完全是。西洋的鋼琴上奏著屬於東方的,清秀的哀傷。象靜夜裏,疏雨敲窗,愁思競起。我不敢相信自己是在聽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彈琴。
  
  黃老聽著,從座位上慢慢站了起來,直著身子,一動不動,直到最後一個音落下。他靜了片刻,便大步走到隔壁。
  
  雲深正坐在琴凳上,雙眼看著前方,想些什麽,見我們來了,就高興起來。但沒等她跨下琴凳,黃老就一把捉了她的雙手,問:“雲深,這曲子你哪聽來的?”
  
  雲深唬了一跳,回答說:“是我自己編的,這旋律在我心裏已經哼了好久了。”
  
  黃老又是點頭又是歎氣,半天說出一句:“有這樣的靈性,就是五音不全,我也教了!”
  
  從此,雲深師從黃老,學習琵琶。
  
  所謂十年琵琶一年箏,琵琶這種樂器是中樂裏最難掌握的一種。但雲深的悟性,勤勉,和神速的進步讓所有的人都吃驚。黃老極喜歡他這個收山弟子,傾了心血,不但授她樂理指法,更是教她詩詞國學,從根基和精髓上詮釋和啟發她對中國音樂和文化的理解。這一老一小,教的入迷,學的如癡,兩廂歡喜,其樂融融。
  
  轉眼入了秋,風裏有了涼意,稀疏的雨水開始落落停停。
  
  這個周末成碧和Philippe因為要趕工程進度,就沒有回家。瑋姨本說要我和雲深和她一起去廣濟寺上香,因為下雨隻得作罷。
  
  此刻,我正在書房裏寫一篇交給瑞典醫學院的年度血液病研究項目的總結和前瞻,而雲深則坐在我身旁的藤椅上,讀著黃老布置給她的功課 – 一本晏小山詞集。
  
  書房窗前的青冰石地上,正對著屋簷口處,有一個卵形的小坑。這是我太祖父居住在這裏時,讓人專門鑿的,為了雨天在書房看書時聽雨。
  
  我此時坐在他曾坐過的書桌前,窗旁的細竹在輕雨裏款擺曼蕩,簷口處匯集的雨珠準確地滴落在小坑裏,一串,再一串,發出有節律的,樂音一般的聲響。
  
  我的太祖父,他實在是個很有雅趣的人。
  
  “唉。”我身旁響起輕輕的一歎。
  
  我回頭看著這小小的人兒:“怎麽啦,雲深?”
  
  她抬眼看我,若有所思:“為什麽要把寂寞也寫得這樣美?”
  
  “你在看哪一句?”我笑著問。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她答。
  
  笑意從我嘴邊淡去。這是疏影極愛的一句,說是清麗芊綿,隻以寥寥四物,便寫絕了一個情字。我年紀小時還笑她為賦新詞強說愁,後來也就慢慢體會了。
  
  “沒有人會生來就喜歡寂寞。可是如果他注定隻能一個人,又無法改變的時候,有些人就會去尋找寂寞中的美。”我向雲深解釋。
  
  “寂寞會很美嗎?”她睜大了眼睛。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細雨在雕花的金絲楠木窗前掛起一道輕軟的簾子,窗外的一切也朦朧婆娑起來。
  
  我慢慢開口,思緒有一瞬的恍惚:“有時會的。一個人寂寞太久的時候,心往往更容易靜下來,去感受周圍的事物。你會聽到夜裏的雨聲有好聽的節律,會去揣摩高低長短的蟲鳴會有怎樣不同的意義,甚至,能聽見花在枯萎時的歎息。”
  
  我轉頭看著她:“但是這些,我希望你一生一世都沒有機會去經曆。”
  
  她看著我,專著而深切,晶亮的眉目間漸漸浮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她從藤椅上起身,走到我麵前,拉了我一隻手,用雙手緊緊握了,放在胸前,含了滿眼的淚,輕聲說:“你不是一個人,有我陪你。”
  
初識寒苦 (靖平)
  周日上午,我和雲深從位於市區的教堂參加完禮拜出來。
  
  因為Ann-Sophie皇後是非常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按她的要求,這是雲深每周必不可少的功課。本來平時都是成碧和Philippe跟雲深一起去,但這周末因為工作忙,他們沒法回家,就由我代勞了。
  
  剛才在教堂裏和眾人一起唱讚美詩時,雲深用手指著歌本,一句一句教我,小腦袋還一點一點地幫著打拍子。結果禮拜完了還意猶未盡,一定要唱歌給我聽。
  
  這會兒我開著車,而她正坐在我身邊,看著車窗外的街景,為我唱一支比利時民歌:“一輛馬車,穿過市郊,載滿蔬菜。那是蘿卜,白菜,洋蔥,西紅柿……”。清亮甜美的童嗓將簡單質樸的歌謠唱得婉轉抑揚。
  
  一曲剛唱完,我還沒來得及誇獎,她已經巴巴地看著我,期待且緊張地問:“好聽嗎,靖平?”
  
  我趕緊用手拍拍方向盤算是鼓掌,又重重點頭道:“好聽!好聽!這歌雲深從哪兒學來的?”
  
  雲深高興得小臉發光,又有些扭捏地拉拉垂在胸前的辮子:“這是我跟宮裏的廚娘Emma學來的。她會唱很多好聽的歌呐。我再給你唱一首,好不好?”沒等我說好,她已經又唱了起來。
  
  她滿臉喜悅的光采和出穀黃鶯般的歌聲,讓我心裏仿佛有一潭溫泉開始湧動,緩緩地,但卻浸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舒暢而輕快。我駕車看著前方的車流,麵上卻禁不住輕輕微笑起來。
  
  前麵的交通燈變成了紅色,我踩住刹車,停在燈前。雲深的歌聲也驟然停了下來。
  
  我側頭看去,隻見她扭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看到什麽好東西了,雲深?連歌都不唱啦?”我打趣著她。
  
  她轉過臉來看我,滿眼的困惑:“那位老先生是誰?”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 街邊人行道的樹下,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斜倚著樹幹,滿麵的皺紋與塵土已讓人看不清他的五官與神情。在他麵前放著一個破舊的小碗,但裏麵似乎隻有一兩枚硬幣。
  
  人流在他身前過往,但卻仿佛視他如無物。沒有人駐足,也沒有人施舍。
  
  “他是乞丐。”我平靜地回答,但心裏有些沉甸甸的。這時,身後的汽車開始不耐地按喇叭催我。交通燈已經變綠,我隻得放開刹車,繼續行駛。
  
  雲深一直扭頭看著身後那個越來越小的襤褸身影,直到看不見了,才轉過頭來問我:“乞丐是什麽意思?”
  
  我相信即便我用她的母語法文告訴她這個詞,她同樣不會明白。
  
  “乞丐就是,”我頓了頓:“生活在社會最底層,靠乞討為生的貧民。他們沒有收入,沒有住所,也沒有食物。他們的生存取決於別人的施舍 – 通常是食物,衣服,或者是錢。”
  
  她沉默半晌,喃喃說:“可是沒有人給他東西。”
  
  乞討是這個錦衣玉食的孩子從未接觸過的,人生極至的寒苦與淒涼。而路人的漠然和冷酷,也是生長在溫室的她難以理解的人性的陰暗麵。
  
  “那些路過的人,有的是太匆忙沒注意,有的是自己也沒什麽錢,有的怕他是騙子所以不願施舍,有的,隻是沒有幫助別人的習慣吧。”我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知道這番話仍會讓她難過。
  
  果然,她聽了,吃驚地看著我,明亮的眼睛變得黯然,然後略垂了頭坐著,默不作聲。
  
  我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伸過去握住了她的,正欲告訴她我們這就掉轉車頭回去看看那老人,兜裏的手機卻在這時響起來。
  
  原來是我試驗中心幹細胞研究項目的小組負責人給我打來的電話,說是試驗出了一些問題,急著等我過去看看。這個項目組的成員為了趕在我們的競爭對手DPR – 一家美國製藥公司 – 之前先研製成功有效的造血幹細胞針劑,一直在加班加點趕進度,而我自己在主導這個項目,也親力親為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時間。
  
  我們已駛離了那老人四五個街區,而反方向的車流不知何故已經完全塞住。若此時折回去,不知要等多長時間才能行到那老者身邊,而我也不能讓一組的人在實驗室裏等我,浪費他們的周末。無奈,我隻能將那老人暫時放在一邊。
  
  我匆匆將雲深送回家,便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試驗中心,和研究人員一起,一直工作到將近晚上八點,不過還好解決了問題。開車回家時,天已黑盡,而且不知何時已下起了陰冷的秋雨。
  
  剛進客廳,瑋姨帶著些埋怨的蘇州腔立即響了起來:“靖平你是不是又沒吃飯?”
  
  我這才想起來,從今天起床到現在,我隻吃過早飯。經她一說,立即覺得已餓得狠了。
  
  瑋姨拉著我往橫枝廳走,一麵數落:“這麽大的人了,還不懂得將息自己。仗著身體好,一天到晚亂折騰,還不肯找個人來照顧自己。什麽工作這樣要緊?連飯也不吃了。多來幾次,你自己也要變成病人了,我看到時候誰來醫你。”
  
  “您來醫不就行了。您做的那些好吃的,包治百病。”我笑著應她。
  
  “小鬼頭,這麽大了還和瑋姨貧嘴。”她瞪我一眼,但嘴角已噙了笑意:“我一直讓廚房把菜給你溫著,這會兒Fran?ois 已經把桌子擺好了。”
  
  “雲深呢?”我問。
  
  “在她房裏練琴,待會兒就該睡了。不過今天這孩子一直悶悶不樂的,又問了我好些奇怪的問題,像乞丐什麽的,而且午飯和晚飯都吃得特別少。”瑋姨邊走邊說著。
  
  我的腳步驟然停了下來:“瑋姨,我先去看看雲深,馬上回來。”沒等瑋姨回答,我已轉身疾步朝樓上走去。
  
天堂不下雨 (靖平)
  輕叩雲深的房門,屋內傳來她悅耳甜潤的童音:“請進。”但聲音裏卻沒了慣常的活潑輕快。
  
  我輕輕推門進去,她背對著我站在窗前,靜靜看著漫天秋雨,凝目遐思。
  
  我站在她身後,雙手放在她肩上,輕喚一聲:“雲深。”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一雙眼睛微微紅腫著。
  
  我在她麵前蹲下,雙手把了她的肩:“寶寶,你還在難過嗎?”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看著我喃喃說:“你說過乞丐沒有家,對嗎?”
  
  我心中一歎,對她輕輕點頭。
  
  “那你說今天晚上這麽冷,還下雨,那位老先生怎麽辦呢?”她小鼻子一翕,兩顆淚珠便跌出了眼眶。
  
  我將她緊抱在胸前,心中百感雜陳。
  
  我本以為年幼嬌貴如她,今日街邊的觸景傷情隻是一時,沒料到她竟心心念念到現在。而我自己在感歎路人冷漠的同時,不也是為了自己的試驗,將那行乞的老人置於不顧嗎?這個孩子的純善讓我慚愧負疚,而她的悲憫善感卻讓我擔心。她小小年紀就以如此敏感纖細,成人後,這種個性會讓她感受到多於常人的痛苦和重負。屆時,誰來保護她?
  
  我擦著她臉上的淚水,溫言安慰道:“乖雲深,不哭了。我們現在就去找那位老先生。要是找到他,就帶他回家來,好嗎?”
  
  她先是一愣,還沾著瑩亮淚水的臉上瞬時綻開一朵燦爛開懷的笑嫣。
  
  雲深依言穿上大衣,興衝衝地跟著我朝樓下走。
  
  “你們要去哪兒?”瑋姨看著我們一臉驚異。
  
  “出去找個人,馬上就回來。”我答道。
  
  “不行。這麽晚了,又下著雨,不許出去了。”瑋姨斬釘截鐵地否決。
  
  “這事很急,我們會盡快回來。您別擔心。”我對她抱歉地一笑,牽著雲深朝車庫走。身後傳來瑋姨的埋怨:“靖平你飯還沒吃呢!”
  
  “回來再說吧。”我答道。
  
  我開著車,和雲深一起,在夜雨裏前行。街上除了過往的車輛,幾乎沒有行人。霓虹燈映在路麵積水中的倒影裏,刺目而冰冷。
  
  我在白天看到那老人的街區來回兜了幾圈,也不見他的蹤影,便在路邊停了車,牽著雲深,走進街邊一間咖啡店。
  
  店內柔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的情侶促膝而坐,和著輕緩的音樂竊竊私語。同樣的雨,在這裏,卻由方才漫天漫地的蕭索淒涼,變成了隻是帶著淺淺傷感的浪漫背景。
  
  侍者迎上來,含笑禮貌地問:“請問先生有幾位?”
  
  “對不起,能不能跟你打聽一下,有位行乞的老人,我今天上午開車路過時看見他坐在你店前的樹下。請問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我問。
  
  侍者吃驚地看我片刻,回答道:“您是說那個要飯的呀。他這幾天老來我們店門口待著。老板怕晦氣,攆過他幾次。今天下午的時候發現他靠著樹幹已經死了,大概是太老了。派出所已經來人把屍體拉走了。”
  
  我僵立原地,半晌,隻聽見自己說出一句:“多謝。”那聲音漂浮蒼白得不像是我的。
  
  我側頭去看雲深。她小小的身體站在我旁邊,垂頭看著腳下的地毯,一聲不響。
  
  我正要安慰她兩句,麵前的侍者有些不耐地開口打斷了我:“先生,您和這位小朋友是要進來喝點東西嗎?”
  
  我對他搖頭:“不了。占了你不少時間,麻煩你了。”我遞給他兩張鈔票,然後拉著雲深快步回到車上。
  
  我沒有馬上啟動汽車,隻靜靜地坐在黑暗裏,看綿密陰冷的秋雨將我麵前的霓虹與黑暗揉成混沌髒亂的一片。而雲深坐在我身旁,一言不發。
  
  如果我今天上午掉轉車頭回到老人身邊,我就可以送他去醫院,那麽他的生命還或許可以挽救。然而我沒有。
  
  我的工作是研製有效的藥物,挽救患者的生命。但現在,一個或許隻需要我些微幫助就可以留住的生命,卻因著我的輕忽而消失了。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讓心中的自責與悔恨懲罰自己。
  
  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放在我手背上。是雲深,我幾乎忘了她。
  
  我把她的手包覆在掌中,緊緊握住,聲音有些沙啞地開口:“對不起,雲深,都是舅舅的錯。”
  
  黑暗裏,她明亮的眼睛看著我,臉上竟是出乎我意料的平靜:“靖平,別難過。那位老先生現在去了天堂。那裏不會下雨的。”
  
  我側身過去緊緊抱著她,良久無語。
  
  在這潑天灑地的黑暗陰冷裏,她的眼睛是我心裏唯一的燈。
  
  
第一次打人 (靖平)
  我查到拉走老人屍體的派出所,出資火化並安葬了老人,算是一種用處不大的補救。
  
  我有些擔心雲深的情緒,但她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上學,練琴,一樣不耽擱,隻是話少了些。
  
  我明白,那種初識人間寒苦淒涼的悲傷與失望不會這樣快就從她心裏消失。但除了言語的安慰,我一時也想不出還能做些什麽。
  
  過了兩天,上午上班時,桌上的傳聲器輕輕響起來。我一點開,傳來我的助理Nigel的聲音:“靖平,你外甥女的保姆打電話過來找你,說有急事。”
  
  萍姐?她很少在我上班時找我。會是雲深出事了嗎?
  
  “馬上把她的電話轉過來!”
  
  “先生嗎?”萍姐的聲音瞬時響起來:“小姐在學校裏跟人打架了!您快過來看看!”
  
  “打架?”我驚了一大跳:“我馬上過來!她受傷了嗎?”
  
  “有我在沒人能沾得了她的身。可她這會兒哭個不停。我勸不住。”萍姐為難地說。
  
  “萍姐你好好護著她,我盡快趕過來!”
  
  我幾乎是衝出了辦公室,一路飛車到了雲深的學校,然後疾步上樓進了雲深班主任馬老師的辦公室。
  
  第一眼,便看到雲深正趴在萍姐懷裏傷心地哭。
  
  “雲深。”我喚她一聲。
  
  她抬頭一看是我,放開萍姐撲過來,摟緊了我的腰,繼續大放悲聲,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先生,您來了。”馬老師走過來招呼我。
  
  我一麵輕拍著雲深安撫,一麵朝馬老師點頭:“馬老師你好。請問發生了什麽事?”
  
  馬老師答道:“出事的時候,我不在現場。可據說,是雲深出手打了一個高年級的女同學。”
  
  我驚得無以複加,低頭看著仍在我懷裏哭泣的雲深 – 她打人?這個平時踩死螞蟻都會難過半天的孩子會打人嗎?
  
  “我知道聽起來挺難以置信的。可雲深自己也承認是她先出的手。”馬老師有些無奈地說。
  
  “可那個趙倩倩本來就該打!”一個聲音從我身旁響起來。我側頭一看,一個圓眼睛的短發女生正站在辦公室的角落裏。
  
  她走到我麵前,大大方方地看著我說:“你就是雲深的舅舅嗎?我叫鄢琪,是雲深班上的班長。當時剛下課間操,我們一群同學去校門口的小賣部買點心吃。雲深也跟我們一起去湊熱鬧。結果在小賣部遇到了趙倩倩和她那幫跟班。趙倩倩比我們高兩個年級,仗著她家做生意有錢,她們班那幫馬屁精又選她當了什麽班花,就誰都瞧不起,討厭得很。當時有個乞丐老太太在向她討錢,不小心蹭了一下她的衣服,她就一腳把乞丐踢倒在地上,一邊朝乞丐吐口水一邊踢她,還罵:‘爛要飯的,弄髒我的衣服!我踢死你!你怎麽不死!’我們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雲深已經衝到趙倩倩麵前,揚手給了她一耳光。雲深平時膽子挺小,可當時那個猛勁兒,就像變了一個人。趙倩倩都給她打傻了,就呆呆站在那兒。反而是雲深扶著那老太太哭成了個淚人兒。”
  
  馬老師補充道:“那個趙倩倩下手可真狠。老太太的頭都被她踢破了,還直叫骨頭疼。”
  
  我忙問:“老太太人呢?”
  
  “我讓她在醫務室裏休息。”馬老師回答。
  
  我馬上給醫院的急診處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們派一輛救護車過來把老太太接到醫院為她做全麵的檢查治療。
  
  一切安排妥當以後,我把雲深的雙手從我腰間解開,在她身前蹲下,細細看著她哭花的小臉。
  
  她這兩天心裏鬱結的哀傷讓趙倩倩製造的這個場景引發成了憤怒。這是讓平時乖得像小兔子一樣的她,史無前例出手打人的原因。而之後的哭泣,應該是出於對這個世界的冷漠,無能為力的悲哀。這種複雜的情緒通常是屬於成人的,但敏感聰慧如她,已經過早就體會到了。
  
  我心中一聲長歎,將她環進懷裏,輕拍著她的後背:“雲深,別傷心。舅舅會安排照顧好那位老太太的。”
  
  這時,隨著一陣嚷嚷,一對衣著光鮮的中年夫婦大步跨進辦公室,身後牽著一個仍在抽泣的女生。她因該就是那個趙倩倩了。
  
  雲深從我懷中轉過頭,拿帶了滿滿恨意的目光瞪著趙倩倩。我從不知道她會用這樣憤怒的眼睛去看一個人。
  
  趙倩倩比雲深高出整整一個頭,但一觸到雲深的目光,竟有些怯意。
  
  “打我女兒的小賤人在哪裏?”挽著趙倩倩的中年婦人嚷道:“我家寶貝千金長這麽大,誰敢動她一根手指頭?今天非得讓我女兒在這臭丫頭身上打回來出氣不可!”
  
  “趙太太,我如果再從你嘴裏聽到一個用在我外甥女身上的髒字,我向你保證,今天挨打的就不止是你女兒了。”我將雲深護在身後,沉聲道。
  
  此時,萍姐快步跨過來,將雲深帶到辦公室裏的另一角,護在身旁。
  
為富不仁 (靖平)
  那個理著老板頭,穿一身Armani西裝的男子將我從頭看到腳,橫聲道:“你這小白臉膽子倒不小。你他媽是誰啊?”他應該就趙倩倩的父親。
  
  “林雲深的舅舅。”我淡淡答道。
  
  “那好,舅舅也是半個爹。你外甥女打了我的寶貝女兒。這帳怎麽算?”男子氣勢洶洶地問。
  
  “趙先生要算帳,正好跟我不謀而合。那我們就先看看你女兒為什麽被打?”我麵不改色地應道。
  
  “一個窮要飯的弄髒了我女兒的衣服,踢她一腳算是輕的。”男子一臉不在乎。
  
  “難怪令愛小小年紀對弱勢之人不但全無同情憐憫之心,而且殘忍凶煞得不像個女孩子。原來是得了父母的身教言傳。”我冷冷一笑。
  
  “你算哪根蔥?敢到這兒來跟我講大道理?告訴你,我家的勢力大得嚇死你,看我不找人收拾??”趙倩倩的母親漲紅了臉發狠。
  
  “閉上你的嘴!”一旁的萍姐厲聲喝斥她:“你要是知道你在跟誰說話,我保證你會悔得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
  
  我朝萍姐輕輕搖頭讓她打住,接著說:“老太太現在在醫院裏作全麵檢查。她的情況至少也是腦震蕩和骨折,這已經構成了故意傷害。趙小姐雖然是未成年人,但也差不多十六歲了吧。按刑法,會判三年以上的刑期。而且要知道老年人的各項身體機能都比較弱,老太太萬一有了什麽意外,趙小姐就會被處以十年以上的徒刑甚至死刑。”
  
  趙倩倩“哇”地一聲哭開了:“爸,媽,我不要死,不要進監獄!你們快想辦法!”
  
  趙倩倩的父親橫我一眼,再回頭安慰他女兒:“乖女兒,別怕!你老子我有的是錢和人脈。誰也不敢動你一根汗毛!”但聲音裏已沒了太多底氣。
  
  我淡淡一笑道:“趙先生,中國的司法是還不太健全,但還沒到了錢能買了天理的地步。再者說,如果老太太願意,我會代表她起訴令愛。你想通多少人脈,想灑多少錢,悉聽尊便。我會奉陪到底。”
  
  趙倩倩父親的麵色已經由方才的通紅轉為暗青,咬著牙,半天憋出一句:“臭小子,今天就便宜了你。”說完拉著老婆孩子就要走。
  
  “趙先生留步。”我走到他麵前,悠然道:“我還有幾句話沒說完。有錢沒什麽不好,但若為富不仁,則富不及三代。疼愛女兒沒錯,但若不教她正確做人,便會害她一世。再有,老太太恐怕要在醫院裏養上幾個月。她的醫藥和營養賬單會按時寄到府上。趙先生財大氣粗,不會在乎這點小錢的。最後,我外甥女今後的安全如果受到了一點點威脅,你和你的家人會是首要的嫌疑。言盡於此,趙先生,你一家好走。”
  
  從學校出來回家,我讓萍姐開車,雲深和我並坐在後座上。
  
  雲深不時拿眼看我,又抿著嘴偷偷地樂。
  
  “雲深,舅舅臉上長了什麽東西嗎?”我故意問。
  
  她看著我,滿臉崇拜:“靖平,你真厲害!”
  
  “這就算厲害?”我笑起來:“跟雲深比可差遠了。你能衝上去扇人一耳光,舅舅可沒你那麽勇敢。”
  
  她紅著臉低了頭,小聲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樣。隻覺得又生氣又傷心,腦子裏嗡嗡直響,然後就……。打人很不好,是不是?”
  
  “是。”我故意板著臉看她一眼。她頭埋得更低。
  
  “不過,”我伸手托起她的小臉,對她微笑道:“這一次,打得好!”
  
  她開心地笑了,露出兩排小白牙,但轉眼又沒了笑容,一臉緊張地望著我:“你不會告訴奶奶,對嗎?”
  
  “那要看你拿什麽賄賂我了。”我故意買個關子。
  
  “你要是不告訴奶奶,我……我……”她急得小臉通紅:“我就一輩子陪著你,給你做飯,給你彈琴。”她的聲音突然弱了下去。
  
  我愣了一刻,然後下意識地將她撈過來,攏在懷裏。
  
  她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顯見是嚇得不輕。這玩笑開過頭了。可是,她的話卻為什麽會讓我心動神往。隻是假設或幻想,我今生以後的時光都與她共渡,那該是……
  
  我屏息凝神,讓自己甩開這荒唐的想法。
  
  這時,雲深從我懷裏抬起頭看我,臉頰潮紅得異常,而一雙褐眸卻熠熠晶亮。
  
  “寶寶,你別擔心。奶奶不會知道。舅舅剛才隻是嚇唬你。”我撫撫她額前的劉海,和聲說道。
  
  “可是你還沒說你願不願意我和你在一起。”她滿眼期盼地望著我,問得小聲卻堅持。
  
  我有半晌無法開口,隻讓百種情緒在我體內翻騰絞纏,然後平息。
  
  我對她平靜地微笑:“當然願意,每天都有好東西吃,又有好音樂聽。誰會不願意呢?”
  
  她高興地展眉,瞬間又失落地攢緊,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將她擁緊,讓她把頭靠在我肩上。
  
  我不能再看她的眼睛,也不能讓她再繼續那些問題。因為我怕我的回答會嚇壞她,也嚇壞我自己。
  
韓彥成的茶葉蛋 (靖平)
  今天答應了雲深晚上陪她去看燈會,所以特意提前下班。想起待會兒雲深對著那些燈,睜著一雙大眼睛四處亂看,再配上她習慣性的表示驚奇的各種語氣詞,我握著方向盤,不由得笑了起來。
  
  剛把車停好,跨進前門,Fran?ois便慌張地跑過來:“我正說給您打電話,就聽見車庫裏有動靜,還真是您回來了!小姐肚子疼得厲害,還直吐!”
  
  我一驚,放下手裏的文件包,直衝向她樓上的房間。一邊跑一邊問跟在後麵的Fran?ois:“她吐了些什麽?”
  
  “先把吃的午飯吐沒了,接著就吐膽水。”
  
  “吐的東西裏有血嗎?”
  
  “那倒沒有!”
  
  進到她房間裏,雲深像個小蝦米一樣蜷在床上哭,瑋姨和女傭新月一邊給她擦臉一邊安慰著她。
  
  “雲深!”我兩步跨到她身前。
  
  她抬頭一看是我,便把兩隻小手朝我伸過來。
  
  我忙抓住了,然後急急地俯身去看她。她發白的小臉上又是汗又是淚,唇皮有些隱隱開裂。一摸她額頭,也是滾燙。
  
  我抬頭對Fran?ois說:“快讓明偉把車開出來,去慷澤醫院。” Fran?ois一點頭跑著出去了。
  
  然後我半跪在床前問:“雲深你哪兒疼?”。
  
  “肚子。”她嗚嗚地哭。
  
  我拉開她衣服的下擺,把手探進去,放在她上腹,問:“這裏疼嗎?”
  
  她嗯嗯著點頭。
  
  我把手移到她的臍周,又問:“這裏呢?”
  
  “也疼。”
  
  “還有別處疼嗎?”
  
  “到處都疼!”她抓住我一隻手大哭。
  
  我忙用另一隻手去撫她麵頰,安慰她:“寶寶,乖雲深,再忍一忍,我們馬上去醫院!”
  
  這時Fran?ois又急急地衝了進來:“先生,車備好了!”
  
  我把雲深橫抱起來大步下樓,一邊對瑋姨說:“您在家等我電話。”然後鑽進已經啟動的車裏。
  
  明偉一踩油門,朝醫院狂奔。
  
  我抱著雲深坐在後座上。一邊給醫院的急診室,血液檢驗處,和X光檢測室打電話,通知他們做好準備。
  
  雲深兩隻小手把我的衣服楸得緊緊,小臉貼在我肩上,不停地抽泣。我擦著她額頭的汗,一麵不停地安慰:“快了,快了,雲深最勇敢了。到了醫院就不疼了!”
  
  她含糊地“唔”了一聲。
  
  我又問:“雲深你今天在外麵有吃什麽東西嗎?”
  
  她答:“韓彥成給我吃了一個茶葉蛋。”
  
  “他哪來的?”
  
  “他說是在一個街邊的婆婆那裏買的。”雲深用力從我懷裏抬起頭,使勁睜大眼睛看著我:“我就要死了對不對?”
  
  我唬了一跳,雙臂一收抱緊她:“根本不會!你隻是腸胃發炎了,打兩針就會好!”
  
  “你保證嗎?”她還不放心。
  
  “保證!保證!”我一迭聲地承諾她。
  
  到了醫院,用最快的速度給雲深驗了血,拍了胃部的X光片 – 果然是沙門氏菌引起的外因性胃炎和急性腸炎。原因應該是那個茶葉蛋錯不了。
  
  雲深被注射了一支阿莫西林,然後換上病號服,送進了單人病房。這病有些猛,她人又小,脫水太厲害,需要在醫院裏養幾天。不過好歹是沒有大礙了。
  
  我站在她病房門口,一麵向值班醫生和護士長交待夜間看護雲深的事宜,一麵回頭看她。
  
  她正乖乖地平躺在床上。一位護士托起她的左手,用碘酊和酒精給她做點滴插針前的皮膚消毒。雲深看著護士手裏的點滴針,本已有了朦朧睡意的眼睛裏流露出驚恐駭怕的神色。
  
  我忙走到她床前,俯身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對她輕聲說:“雲深,別看。”
  
  她用空出的右手驚慌地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她。於是我的麵頰就緊緊貼上了她的。她的呼吸急促雜亂,身體因為緊張而發顫。我緊貼在她耳邊,用隻有她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雲深,不怕,舅舅在這裏。”
  
  她瞬間停止了輕顫,但卻並不鬆開緊環著我的右手。當針頭刺入她皮肉的一刹那,我聽到她緊咬的唇齒間一聲壓抑的嚶聲。隻細弱的一聲,已刺得我心頭翻絞一般疼。
  
  “你不要走。”雲深拉著我的手含糊地嘟囔一聲,終於沉沉睡去。
  
  方才還痛苦不堪的小臉,此時安靜地靠在柔軟的枕上。纖翹的長睫襯在因還未恢複血色而分外雪白的細致皮膚上,象疲倦的蝴蝶合起的美麗翅膀。我把剛才從掛上點滴後就一直被她緊緊握住的兩根手指,輕輕從她手裏抽出來,給她掖了掖被子,再輕輕掩上門。
  
  我在過道裏給瑋姨打了個電話報平安,她長舒一口氣。
  
  我在醫院裏有一間專用的帶浴衛設施的臥室,本來是平時工作太晚,回家不便時使用的。今晚我就住這裏,以防雲深半夜醒來害怕了又找不到我。我告訴值班護士,雲深要是半夜醒了,請她打電話叫醒我。
  
  當我回到在醫院的辦公室,想繼續處理一點工作時,這才發現身上已汗濕了一片。
  
粉色玫瑰 (靖平)
  第二天一早,我一麵跟還在四川的成碧通話,告訴她雲深已無大礙,寬慰她不用擔心,一麵走去雲深的病房看她。
  
  在走道裏就被護士迎上來,說雲深醒了,第一句話就問:“靖平呢?”
  
  我推門進去,雲深正躺在床上,一雙清亮的眼睛朝門口張望。看到我,她一下子笑了,把那隻沒打點滴的手伸向我。
  
  我快步走過去握住,然後把自己的額頭輕貼在她的額上,試她的溫度,微笑著問她:“還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她乖乖地搖頭:“沒有了。”
  
  手機裏成碧的聲音突然叫了起來:“雲深!雲深!”我居然忘了成碧還掛在電話上,大概是她聽到了雲深的聲音。我趕緊把手機遞給雲深,讓她和成碧說話。
  
  雲深嬌嗲地喊了一聲“媽媽”,就跟成碧撒起嬌來:“媽媽,你在哪兒呀?我可想你了,媽媽……我不要緊,已經好了……你真的要回來嗎?不會耽誤你工作嗎?我真的不要緊了??。”又說了好一會兒,雲深終於放了電話,滿臉高興地對我說:“媽媽和爸爸要回來看我。”
  
  我一邊給她量體溫,一邊笑著問:“這下高興了吧?你不是很想他們嗎?”
  
  她若有所思的看著我說:“可是現在又不是周末,他們回來要耽誤工作。”
  
  我坐在她床邊,撫住她柔滑如緞的長發:“因為爸爸媽媽很愛你,所以對他們來說,你比工作重要。”
  
  她雙目瑩亮地看著我說:“我一樣很愛他們。”
  
  然後她乖順地偎進我懷裏,花瓣一樣柔潤的嘴唇貼在我耳邊,用稚嫩的童嗓極輕地說:“我也愛你。”
  
  這輕軟的聲音柔得像五月陽光下蝴蝶飛過時掠起的暖風,卻震得我心神俱碎,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思想,隻覺得心上一角被猛地掀起來,向外溢溢地淌血,火燒一樣地疼。
  
  我喉間哽著一個硬塊,根本開不了口,也不知道怎樣開口,隻是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良久,才緩緩道:“乖寶寶,舅舅也愛你。”
  
  雲深打著點滴,哪兒也不能去,可也不寂寞。雖說請了看護,瑋姨還是不放心,所以日日都來守著她。
  
  醫院裏的護士醫生聽說雲深是我的親戚,又長得極美,都好奇地來看。
  
  瑋姨樂得向人炫耀,就變著花樣地打扮雲深。要麽給她編兩條清水長辮,要麽挽兩個發髻在耳後,要麽用晶燦的小珠花將她耳旁的碎發簪在頭側,任一頭長發錦緞一樣垂著。雲深就穿著她的粉色病號服,乖巧地坐在床上,任瑋姨擺弄。
  
  聽著別人誇讚雲深的美麗,瑋姨像一個真正的祖母那樣快樂驕傲。
  
  雲深的同學和老師也是三三兩兩,或成群結隊地來看她。
  
  那個在學校裏遇到的,叫鄢琪的小姑娘每天都來給她送上課的筆記,然後兩個人就湊在一起,詰詰刮刮說半天的話。她是雲深班上的班長,也是雲深最要好的朋友。
  
  我查過她的背景,她大雲深一歲,父母離異,她跟著奶奶生活,家境不寬裕,但小姑娘成績很好,小小年紀還好打抱不平,跟雲深在一起時,總象母雞護小雞一樣護著雲深。
  
  我挺讚成雲深和她接觸。雲深是童話環境裏生長的孩子,根本不知普通人要麵對的生活艱辛和貧苦百事。和鄢琪相處,她能從側麵看到一個她從未經曆,以後也不大可能經曆的世界,學到一點窮人家孩子的堅強和韌勁。
  
  雲深入院的第二天下午,我一進她的病房就看見一位衣著考究的婦人正坐在椅子上和瑋姨說話。而一個十三四歲的白淨男孩正站在雲深床前,一麵專注地看著她,一麵小聲地對她說著什麽。
  
  那婦人一見我,便站了起來,滿麵笑容道:“是李先生吧,真是耳聞不如一見,這樣玉樹臨風,瀟灑英俊,幸會,幸會。”
  
  我向她微微點頭一笑:“過獎了。請問您怎麽稱呼?”
  
  “我是韓彥成的母親,彥成跟雲深是同學。”
  
  我想起了那枚闖禍的茶葉蛋,便把頭側了側,看了一眼那男孩。他頓時局促起來,白皙的臉漲得通紅。
  
  我收回目光,向麵前的婦人禮貌一笑:“韓太太,你好。”
  
  她接著說:“今天來是跟您道歉的。雲深病了,都得怪我們家彥成。您說這孩子,放著家保姆做的飯菜點心不吃,專饞街邊小攤兒。他自己身板壯,沒事,倒害得您家雲深生病。真是過意不去呀!”
  
  “小孩子也不懂這些,不要緊的。隻是不衛生的東西還是要少吃。”說完,我測了測雲深的體溫,又督著她吃了藥,再跟韓太太客套了幾句,就回了辦公室。
  
  傍晚時再去雲深房裏, 瑋姨剛好出去吃晚飯了,屋裏就雲深和看護兩人。她因為腸胃還沒複原,要禁食幾天,隻能打點滴,所以我不讓任何人在她麵前吃東西,或讓她看見任何食物,免得她難受。
  
  她見我進來,高興地喊:“靖平!”
  
  我笑著問她:“怎麽現在精神好啦?以後還隨不隨便吃街邊買的東西?”
  
  她搖搖頭,又認真地說:“但是真的很好吃。”
  
  “好吃得願意肚子疼?”
  
  她嘟著嘴拚命搖頭,耳邊一對小耳環隨著閃動,就像撥浪鼓的鼓槌。
  
  我笑起來,用手去捏她的鼻子。她尖叫著躲開,我忙抓住她,怕她亂動,被點滴針戳疼。
  
  我對看護說:“你去吃飯吧,我來替你一會兒。”於是,病房裏就剩下了雲深和我倆人。
  
  我在她床頭坐下,替她攏一攏腦後的頭發。她定睛看了我一會兒說:“今天下午,韓彥成的媽媽走的時候問瑋奶奶你有沒有女朋友,還說她妹妹是個演員,問你會不會感興趣。”說到這兒,她自己先紅了臉,眼睛別到一旁。
  
  我笑著,伸手托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臉轉過來逗著她:“那你猜我會不會?”
  
  她垂著眼睛不回答,小臉更紅,終於鼓足勇氣似的,抬眼看著我,用細如蚊呐的聲音問:“你會嗎?”
  
  我在她床前半蹲下來,讓她能平視著我的眼睛,然後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念給她聽:“—我—不—會—”
  
  她臉上驟然騰起的喜悅,映得她雙目盈盈欲滴,白瓷一樣的雙頰透著媚人的桃紅。一個十三歲孩子的臉,竟然能惑得我如此心蕩神馳,我趕緊放開她,向旁踱了兩步,掩飾我的不安,然後環顧四周而言它:“屋裏的花都是老師和同學送的嗎?”
  
  “嗯。”雲深的聲音還透著剛才的喜悅。
  
  我的視線落到一束粉色的玫瑰上,極嬌羞的顏色,卻看得我有些不舒服。便問:“這粉色的玫瑰是誰送的?”
  
  “韓彥成。”雲深答得幹脆。
  
  我本來對他讓雲深生病就沒有釋懷,這回又聽到他的名字,我心裏便驟然有些窩火。
  
  這種情緒讓我吃了一驚,隨即便自嘲地笑笑 – 二十六歲的人了,怎麽跟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兒計較。
  
  雲深打斷了我的思緒:“靖平,你為什麽沒有送過花給我?”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著問:“雲深想要什麽花?”
  
  她高興得滿臉發光:“隨便什麽花都可以!”
  
傳染病區的驚嚇 (靖平)
  第三天上午,成碧和Philippe風塵仆仆地趕到醫院,看到雲深果真是又活蹦亂跳了,才鬆了一口大氣,便留在醫院裏陪了雲深兩天,給她買了一堆禮物後,又匆匆返回了考古基地。
  
  今天起雲深便不用再打點滴,我答應了陪著她拔針,正要出辦公室,性傳染病科的何主任突然來了個電話,說院裏今天早晨送來了一個晚期梅毒的病人,用藥以後出現了嚴重的藥物反映,想讓我過去看看。
  
  我忙趕過去,幾個主任醫生都在病房裏。病人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麵目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躺在床上抽搐。
  
  我查看了病人的化驗報告和用藥紀錄,再仔細看了他身體上的膿腫和斑點,然後說:“這個病人應該不僅隻有梅毒一種病,他現在的反映不是藥物過敏,而是並發症。需要做一個全麵的血檢,特別是HIV,如果證實是艾滋病,馬上隔離到血液病傳染區。”
  
  大家一聽便馬上行動起來。這時,我聽見護士驚奇地喊了一聲:“林小姐!”
  
  我連忙轉頭,隻見穿著一身粉紅病號服的雲深正站在門邊,笑盈盈地看著我,然後好奇的目光落在了病人那張被病毒侵蝕得憎獰可怕的臉上。
  
  過了兩秒,她發出一聲驚叫,跌坐在地上。
  
  我衝過去,把她一把抓起來,夾在腋下,往消毒室跑。
  
  我來不及寬慰還在哭泣的雲深,便把她交給消毒師和護士:“換掉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進行全身消毒,再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創口。”護士趕忙領著嚇傻了的雲深進了噴氣消毒室。
  
  我也給自己做了常規消毒,然後坐下來,等雲深出來。我知道其實我是有些小題大做了,但仍心跳得有些厲害。
  
  過了一會兒,消毒師出來跟我笑著說:“她沒事。消過毒了,身上也沒有創口。她在傳染區待了還不到五分鍾,應該沒事。您別擔心。”
  
  我略鬆了口氣說:“多謝你了。不過過段時間還是安排她做一次血檢。”
  
  正說著,護士牽著已經換了一身衣服的雲深走了出來。她還在抽抽搭搭,不肯看我。
  
  消毒師和護士衝我們笑笑,就掩門出去了。
  
  我向她伸出一隻手:“雲深,過來。”
  
  她一扭頭,轉身背對著我。
  
  我心裏歎了一聲,走過去蹲下,扳過她的身子,抱在懷裏:“別哭了,是舅舅不好,嚇著你了。可你也把舅舅嚇壞了。傳染區裏有很多病毒,你這樣亂跑很危險。”
  
  她委屈地辯解:“我沒有亂跑,我是來找你。你沒來陪我取吊針,張護士說你在這邊看病人。我想你了,就過來找你。”
  
  “可這是傳染病區,沒有磁卡你怎麽進來的?”
  
  “我前麵有個醫生,他用卡開了大門。我趁著門還沒關上的時候就跟在他後麵進去了。”
  
  “那你有沒有摸過,碰過什麽東西?”
  
  她搖頭:“沒有,我隻在過道上走,在第二間房間就看見你了。可是你好凶,我都不敢看你的臉。”她又委屈起來。
  
  我趕緊說:“我凶是我不對。以後保證不了。可你也得答應我,不再亂跑了。真地染上病怎麽辦?這樣吧,打我兩下出出氣,舅舅今天太凶了。”我拉起她的小拳頭往自己身上捶了兩下。
  
  她連忙掙脫了,將兩手藏在背後,嘟著小嘴急急地說:“我不打!”
  
  “那你就不許再生氣了。待會兒你出院,舅舅帶你去三千居吃東西,好不好?”
  
  她一張小臉立即陰轉晴:“我真地可以吃東西了嗎?我要水晶糯米飯,香芋餃,棗泥核桃糕,芙蓉雞包……”她念了一長串她平時愛吃的東西,看來這些天是憋壞了她。
  
  我輕輕摸摸她的頭發,有點抱歉地笑:“你現在還隻能吃清淡和好消化的東西。你剛才背的那些一樣也吃不了。”
  
  她有點喪氣地垂頭,馬上又抬起來:“但是你會和我一起去,對不對?”
  
  我點頭:“當然。”
  
  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氣:“那就好。”
  
雛菊 (靖平)
  中午我去接雲深出院之前,開車先去了醫院附近的一處花店。
  
  推門進去,店裏清涼精致,花團錦簇。我思量著送什麽給她好,突然想起了韓彥成送她的那束粉色玫瑰,目光不由落在了放在店內最醒目處的各色玫瑰上。
  
  長大了的她握著一束玫瑰,會有怎樣的風致?而送她玫瑰的人又會是誰?
  
  正胡思亂想著,一個悠悠的悅耳女聲打斷了我:“先生是要買花嗎?”
  
  我轉過身,一個身著淺紫長裙的女子站在我麵前。
  
  她身材高挑勻稱,一頭黑色的長卷發雲水一般波光流瀉,映著姣好麵龐上的一雙曼妙眼睛,相映生輝。
  
  她用波光盈盈的眼睛看著我,然後嫣然一笑:“先生是要送花給女孩子嗎?”
  
  我想起雲深急巴巴的小臉,不由一笑,然後對那卷發女子微微點頭。
  
  她輕輕“噢”了一聲,伸出細白纖長的手掠掠額前的頭發,然後又抬眼朝我柔和地笑:“不知您想挑哪一種?通常,紅玫瑰表示熱戀,粉色玫瑰代表初戀,馬蹄蓮代表永結同心,風信子代表傾慕……”
  
  我輕笑一下,打斷她:“謝謝你的推薦,不過你誤會了,我是要送花給我外甥女。她才十三歲。”
  
  她猛然漲紅了臉,在我麵前低頭淺笑:“哎,大人給小孩子送花可不多見。我想雛菊應該不錯。”
  
  我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牆角處擺著一些紅色,金色和淡粉的小小花朵。
  
  我看著一束淡粉色的雛菊,纖小的粉色花瓣精巧地圍繞著嫩黃的花蕊,吹彈可破的柔嫩,正像雲深的小臉。
  
  雛菊- Bellis Perennis,意味著歡樂和美麗的生命。這不正是我希望雲深擁有的嗎?
  
  我回頭對我身邊的女子笑笑說:“那就麻煩你,我要那束粉紅的雛菊。”
  
  我選了一種紙莎質地的白色棉紙,包在花束周圍,再請她係上一根粉色的寬緞帶。
  
  她一邊幫我包裹,一邊說:“先生還真會選。白色會襯得粉色更鮮嫩,紙莎的經絡會對比出花瓣的柔潤,而半透明的棉紙會讓花朵影影綽綽,更有風致。”
  
  我接過她包好的花束,笑著說:“我是誤打誤撞,哪像你解釋得這樣好聽。”然後付錢,道了謝,走到門邊。
  
  “歡迎您再來。”我應聲回頭,這個風致勝花的女子站在深紅淺碧之間,雙目盈盈地看著我。
  
  我對她微笑著點一下頭,走了出去。
  
  雲深早在病房裏翹首翹腳地等我,見我來了,蝴蝶一樣飛過來,雙手吊在我脖子上問:“我們現在去吃東西,然後回家嗎?”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後,她興奮地低呼,象出了籠子的小鳥兒。
  
  我拉著她走到車麵前,替她打開車門,然後她看到了放在她座位上的雛菊。
  
  她發出驚喜的一聲“呀!”連忙雙手把花抱起來,仔細打量每一個花朵,然後轉過身,帶著滿臉多得快要溢出來的歡樂,眸光閃閃地看著我:“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花!”
  
  我朝她俯下身去,打趣她說:“是宮裏教你的客套話嗎?”
  
  她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不是。”然後小巧軟馥的身體偎了過來,柔潤粉嫩的唇在我頰上輕輕一啄,說:“謝謝你,靖平。”
  
  她嘴唇觸及的地方像一泓春水,柔軟的溫暖幽幽地融開來,滲到我心裏。
  
  她雙目微揚,有驚奇發現一樣地對我說:“你沒有爸爸那樣紮人呢!”
  
  我強自從方才那片溫暖裏拔出來,清一下喉嚨,對雲深笑笑:“那是因為你爸爸不好好刮胡子。”
  
  我們開車到了三千居,她一直抱著花不鬆手,隻好讓她吃飯時把花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我隻給她點了曇花粥,鮑汁菜心,芙蓉芋泥,和荷葉卷。她幾天沒吃過主食,雖然隻是幾樣簡單的清粥小菜,也吃得興高采烈。
  
  我坐在她身旁,一邊把荷葉卷和青菜切成小塊,免得她吃得太急,一邊笑著看她的吃相。
  
  估計吃得七分飽,她就開始話多起來。一會兒問我她在醫院的時候別人有沒有忘了喂茅真,一會兒要我給她講牆上的字畫,一會兒又好奇地小聲問我鄰桌的客人吃的菜叫什麽。然後她又愛不釋手的擺弄起那捧花束,用自己麵頰的皮膚去觸弄花瓣。
  
  我嚇唬她:“小心被蜜蜂蟄了臉。”
  
  她一驚,連忙抬頭,但看到我一臉戲訛的笑,便知道我在逗她。就翹著小鼻子,不理我,又把臉往花上蹭,然後“咦”了一聲,把花束舉到我麵前說:“靖平,這裏有一朵花不是雛菊。”
  
  我定睛一看,果然有一朵粉色的風信子隱在雛菊中,不注意看很難發現。
  
  風信子,我記得那位花店的小姐說是代表傾慕的意思。
  
  雲深的一雙大眼睛瞅著我,饒有興趣地問:“這是什麽花?也很好看。你為什麽要單獨放一朵在雛菊裏麵?”
  
  我衝雲深一笑:“這是風信子,花店的小姐包錯了。吃完了嗎?我們回家吧。”
  
  
代課班主任 (靖平)
  雲深複課回來的第一天吃晚飯時,便詰詰刮刮停不住話匣子,一氣地向我匯報她這四五天沒上課時,班上發生的大事小情:“王曉雨的外婆去世了,她來上學都帶著一個黑箍,兩隻眼睛通紅通紅的,真可憐。明天我能把那隻藍妹妹的布偶送給她嗎?”
  
  “你真舍得?”我有些吃驚。這個藍妹妹布偶是今年為紀念《藍精靈》作者Peyo誕辰而由比利時向全球發行的限量版,總共隻有二十隻。作為比利時唯一的小公主和《藍精靈》的忠實擁躉,Peyo的後人率先向雲深贈送了一隻,而剩下的則被世界各地幾位富豪的稚齡千金購走。雲深非常寶貝這個布偶。
  
  雲深認真地點點頭:“王曉雨跟她外婆特別親,所以現在很傷心,連上課的時候都在流眼淚。她特別喜歡這個布偶,跟我說她做夢都夢到過,所以我猜要是送了她,她心裏會好受些。”
  
  我凝視她片刻,溫然笑道:“這樣挺好。”然後挾了一塊清蒸桂魚到她碗裏。
  
  她對我粲然一笑,低頭乖乖地吃魚。瑋姨又往她碗裏加了一塊蟹肉丸子。雲深現在總算開始試著吃些肉食,瑋姨和我都很注意督著她多吃一些。
  
  她咽下一口食物接著說:“卿亮被請家長啦。我們班主任發現他在談戀愛,他爸爸就打了他。”
  
  “他這麽點大就談戀愛?跟誰談?”瑋姨嚇了一跳。
  
  雲深搖搖頭:“他誰也不肯說,結果就被他爸爸打,現在臉上還有一個巴掌印,很嚇人的呢。”
  
  “現在的小孩子可了不得。”瑋姨搖頭歎了一聲,卻又笑眯眯地看著雲深問:“他是不是喜歡你呀?”
  
  “才沒有!”雲深的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他平時都不大和我說話。”
  
  “那個老來看你的韓彥成呢?”瑋姨存心打趣雲深。
  
  雲深一下子紅了臉,撅著小嘴嘟囔了一句:“老師說現在談戀愛不好,是早戀。”然後朝我撒嬌:“靖平,我渴。”
  
  我擺擺手止住上前要為雲深盛湯的Fran?ois,親自盛了一碗,放在她麵前。
  
  “謝謝。”她朝我極快樂地笑,然後就著青花薄瓷的小勺,一口一口秀氣地喝。
  
  我停了筷子,微笑著看她的吃相,心裏卻在想:她會在和韓彥成“早戀”嗎?那男孩子喜歡她是毋庸置疑的。她呢?
  
  “我們班主任馬老師去生孩子了。另外一個陳老師來代替她三個月。”雲深打斷我的猜想,開始報告另一條新聞:“陳老師長得真漂亮。頭發又卷又長,說話也特別溫柔。她的名字也很好聽,叫陳薇語,就像她人一樣。今天的語文課,她給我們講了荷塘月色,形容得很象家裏的荷塘。”
  
  一頓飯就在雲深的匯報,瑋姨不時的發問打趣和我漫無邊際的猜想中結束了。我決定找個機會探探雲深“早戀”的虛實,但怎樣“探”才會不傷了她的自尊,還要頗費一番思量。
  
  今天中午我的日程安排上一些空閑,便答應了雲深等她下課帶她去吃沁芳齋的薺菜餛飩。
  
  我停好車走進教學樓。教室門外,雲深正和一個背對著我的年青女子說話,站在雲深身旁的萍姐看見了我,喊了我一聲:“先生,您來了。”
  
  “靖平!”雲深蹦過來,撲到我身前,摟住我的腰。
  
  為了避開不必要的注意,平時總是瑋姨出麵處理雲深在學校的一切事宜,我極少去雲深的學校,所以此時她難免興奮。
  
  “慢點。小心摔了。”我撫撫她的頭,然後抬眼向方才和雲深說話的女子看去。
  
  居然是她 – 那個花店裏相遇的的女子。長卷發,聲音溫柔 – 雲深的代課班主任居然是她。
  
  她雙目有些迷離地看著我,忘了言語。
  
  我微笑著向她頷首:“陳老師,你好。我是雲深的舅舅,李靖平。”
  
  她猛然麵頰緋紅,略一低頭,複又抬起,眸光瀲灩地看著我,宛轉悅耳地開口:“早聽說您的大名,沒想到已經見過了。”
  
  我輕輕一笑:“這世界不大。”
  
  寒暄幾句,便和她告辭,帶著雲深和萍姐上車去沁芳齋。
  
  “陳老師再見。”雲深坐在車裏,乖巧地向外招手。從我身側的倒車鏡裏,我看到那個楚楚動人的女子,在微笑著向我們款款揮手。
  
  駛出校門,我問雲深:“餓不餓?想吃多少餛飩?”
  
  她神采奕奕地朝我伸出兩根手指:“要吃兩碗!”
  
  這眼睛大,肚子小的孩子!
  
薔薇解語 (林瑋筠)
  雲深腸胃炎好了才沒多久,卻又感冒了,低低地有些燒。想是經過上次一病,她的抵抗力還沒完全恢複。靖平沒讓她去上課,還囑咐Lafont 夫人把舞蹈課也暫時停了,讓雲深在家休息。
  
  不過這孩子真是自覺,也不去瞎玩,自己抱著琴在房間裏認認真真地練。那小樣兒乖得,讓我喜歡又心疼,忙讓廚房燉了滋補的湯水,督著她喝。
  
  下午三點時,雲深的代課班主任陳老師打了電話過來,詢問雲深的病情並說想過來看看孩子。
  
  我在學校裏和她見過一麵,對她印象還不錯,很溫柔盡職的一個老師,便一口答應了。
  
  不一會兒,陳老師到了。Fran?ois引著她進了客廳,我眼前頓時一亮。
  
  她穿著件做工精細的真絲白襯衣,一條淺灰的即膝包裙,配上一雙白色的露趾高跟鞋,很文靜秀麗的白領著裝,但卻因著她一頭流雲般的卷曲長發和曼妙明媚的眼睛,而顯得光彩奪目,風華瀲灩。她實在是一個美人。
  
  雲深見了陳老師很是歡喜,拉了她的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要彈琴給她聽。我留她們倆人在房間裏獨處。然後告訴Fran?ois晚餐多安排幾個菜,打算留陳老師在家裏用晚飯。
  
  陳老師給雲深補課到將近五點鍾,然後孩子說困,我便喂了她兩片藥,讓她睡下了。
  
  我陪陳老師下樓到客廳,請她留下來用晚飯。她客套了一下也就答應了,臉上微微有些紅,這女孩子很懂禮而且麵淺,我挺喜歡的。
  
  晚餐照例是要等到靖平回來才開始。我們坐在客廳裏喝茶閑談。言語間得知,她叫陳薇語,出身殷實,父親是工商局局長,兩個姐姐也都嫁得非富即貴,她自己卻放著千金小姐不做,辛辛苦苦當個吃粉筆灰的孩子王,可見是個有誌氣的女孩子。我對她的好感不由得又添了幾分。
  
  快六點時,靖平回來了。當他跨進客廳,陳薇語看他的第一眼,便讓我恍然大悟 - 雲深並不是她今天來此的主要目的。
  
  靖平看著從沙發上站起身的陳薇語,些微一愣,但立即溫然一笑朝她點頭:“陳老師,你好。”
  
  我走到靖平身邊,笑著說:“陳老師聽說雲深病了,就過來看看孩子,還給她補了會兒課。我覺得太辛苦陳老師,就請她留下來吃飯,聊表謝意。”
  
  陳薇語紅了臉,有些窘迫起來:“這是做老師的份內的事,不必謝的。我還是現在回去了吧,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
  
  靖平極溫和地對她笑著說:“還請陳老師賞光留下。今天這樣麻煩你,實在過意不去。再說雲深要是知道我們沒有善待她的老師,待會兒要急的。”
  
  陳薇語垂下眼簾,螓首微頷,害羞地不再推辭。然後輕輕抬起一雙妙目,看了靖平一眼。
  
  古語說:“月下看君子,燈下賞美人。”她本就生得很美,在客廳裏水晶吊燈的柔和燈光下,更顯得顏如瑩玉,韻似柔水,連我都看得有些入神。
  
  靖平卻是一派溫靜自然,轉頭問我:“雲深呢?”
  
  “在她自己房間裏睡呐。”我答。
  
  “我去看看她。”靖平對陳薇語禮貌地笑笑:“失陪一會兒。”便轉身上樓。
  
  看著靖平消失在樓梯轉角處,陳薇語收回目光,微笑著問我:“李先生很喜歡孩子嗎?”
  
  我實言以對:“靖平對誰都溫易平和,也沒見他特別喜歡小孩子。可這個外甥女卻是他的寶貝,疼得不得了。”
  
  她答道:“挺正常的,我也和我舅舅特別親。不過聽說李先生是獨子啊,怎麽會有外甥女?”
  
  我不能告訴她雲深的真實身份,便自然地答道:“雲深其實是我遠房侄兒的孩子,她父母在國外做生意,就把她托給我們照顧。”
  
  她了然地點頭。
  
  須臾,靖平放輕腳步從樓上走下來。我上前問道:“孩子怎麽樣?沒醒吧?”
  
  他搖搖頭:“沒醒。不過又踢被子了,手腳都露在外麵。Fran?ois,”靖平對站在一旁的Fran?ois說:“麻煩你讓新月每隔半小時到雲深房間裏看一下,檢查她有沒有踢被子。但是注意別把她吵醒了。謝謝。”
  
  陳薇語細細注視靖平良久,然後嫣然一笑:“李先生可真細心。”
  
  靖平笑笑回答:“這孩子和我投緣,所以也就格外親些。抱歉讓你們久等,希望沒餓著陳老師。我們去吃晚飯吧。”
  
四個人的晚餐 (林瑋筠)
  我們三人在橫枝廳共進晚餐。
  
  陳薇語優雅斯文,又帶著一絲緊張羞赧。靖平大概是看出她的拘束,便隨意輕鬆地與她交談。她漸漸放鬆,話也多起來。
  
  “陳老師平時不上課的時候還經營花店嗎?”靖平問。
  
  “那是我朋友的店。我閑時去幫幫忙。” 她答道,聲音溫柔曼妙。但不知為何,她突然紅了臉:“李先生那天買的花是送給雲深的吧?我怕我包得不好,您過後有沒有仔細看看?” 說完她垂下秀媚的雙目,修長細白的手指輕撚著瑩色的象牙筷。
  
  靖平風清雲淡地一笑:“我沒細看就給了雲深。她倒是喜歡得很,直說漂亮。”
  
  陳薇語低頭輕啜一口燉品的湯汁,沉默片刻,又抬頭盈盈一笑:“李先生府上真漂亮。蘇州園林一樣的景致,室內又是中國古典和西方現代風格的完美結合,非常優雅簡潔。您的品味真好。”
  
  “陳老師過獎了。這些都是我過世的母親和瑋姨的功勞。我工作忙,又時常在外,沒有時間管這些。”靖平客氣地回答。
  
  我接過話茬:“陳小姐氣質這樣好,家道又殷實,想必府上也是很別致的。”
  
  她搖搖頭:“我沒住在我父母家裏,自己在外麵租了一間公寓,小小的,也簡陋,但是我自己很喜歡。”
  
  “不愛被父母管?”我打趣著。
  
  她有些無奈地一笑:“那倒不是。我父母家,人來人往太多,我兩個姐姐結婚以後便總要我來應酬。我受不了那些官商銅臭氣,就搬出來自己住著。”
  
  “年輕女孩子不是都喜歡派對和社交的麽?”我有些驚奇。
  
  她細眉微攢道:“無非是女人在一起相互炫耀新買的Birkin包或者Tiffany的首飾,男人間攀比新車和新找的情婦。李先生是不是也應酬不少?”她幽幽探尋的目光落在靖平身上。
  
  靖平一笑:“應酬倒是免不了,但如果是縱酒聲色的那種,我是不會出席的。”
  
  “靖平從來不好這些,以他現在的實力,也不用去那些沒必要的應酬。”我補充道。我明白這聽起來有些誇耀,但擁有一個靖平這樣才華橫溢有潔身自好的外甥,我怎能不驕傲?
  
  陳薇語微笑著看了靖平一眼,目光中頗有讚許之意。
  
  “陳小姐自己在外住著,父母不會擔心嗎?”我問。
  
  “他們當然反對的。連我當小學老師他們也反對,說沒必要那麽辛苦。我父母和兩個姐姐的社交圈裏幾乎都是非富即貴的人。但全都囂張炫耀,浮躁驕奢,開名車,泡富豪俱樂部,巴不得將有錢二字都刻在額上,對財勢不及他們的人也吆五喝六,仿佛別人見了他們都該羨慕而誠恐。我從小到大見夠了這樣的人,現在能自立了,便搬出來,圖個清靜。我喜歡小孩子,最是天真幹淨,跟他們在一起,心裏很舒服。”陳薇語的述說平靜恬淡。
  
  在這個道德已被金錢替代的現世,還有這樣清高自律的女子。我心中不由對陳薇語另眼相看。
  
  靖平的目光在她麵上停了片刻,隨即靜靜一笑:“錢這東西的確不太好把握,稍不注意便被它駕馭了,拿它當成了衡量一切的標準,心態就再做不到平和客觀。陳小姐出身金貴但卻頭腦清醒,真是不簡單。很多男人都做不到。”
  
  陳薇語俏臉一紅,輕聲道:“您過獎了。您的家族才是真正的淵源世家,鍾鼎名門,可卻清雅古樸,靜水流深,不見絲毫奢靡囂浮。這種水清木華,亮而不喧的深厚,他人再有錢也學不來。”
  
  靖平笑笑說:“陳小姐太高看我了。我隻是對富豪俱樂部之類的東西不感興趣。但對我自己喜歡的,同樣也是會不計代價,免不了俗的。”
  
  陳薇語低頭淺笑:“李先生謙虛了。還有,您對您家裏下人的禮貌和尊重是我以前在任何地方都沒見過的。”
  
  靖平抬眼看了看站著一旁侍候我們用餐的Fran?ois,認真地對陳薇語說:“對瑋姨和我來說,他們從來不是‘下人’。他們在這裏,是幫我們。而且其中多數已經和我們相處多年,算是一家人。”
  
  陳薇語看著靖平,眼中的讚賞與傾慕再無法掩飾。
  
  這些年來,對靖平殷殷示好的女子多不勝舉,而且個個都姿容美麗,靖平見得慣了,因此單是一幅好皮相很難讓他動心。陳小姐並不是其中容色最出眾的一個,但已是拔尖的美女,花容月貌,顧盼生輝這幾個字,她絕對當得起。關鍵是,她清高自律,謙和獨立,與一般富家女子的驕惰倚賴,大不相同。雲深雖是我在心中為靖平認定的唯一人選,但她畢竟隻是個孩子,要等她成年,事情才有端倪。而陳小姐如此出色,而又對靖平鍾情不已,靖平會動心嗎?
  
  “靖平。”一聲嘟囔打斷了我的思緒 - 雲深穿著帶藍精靈圖案的睡衣睡褲站在橫枝廳的門口,一手攀著雕花的楠木圓門,一手揉著眼睛。
  
  在我起身以前,靖平已經快步走到了雲深身邊,脫了身上的外套裹住她,又伸手去試她額頭的溫度,急聲問:“你哪兒不舒服?”
  
  雲深睡眼惺忪地看著他說:“我餓了。”
  
  靖平一麵叫Fran?ois去拿雲深的睡袍來,一麵說她:“餓了不會先按鈴叫新月嗎?這樣不穿夠衣服就亂走,病加重了怎麽辦?”
  
  雲深一噘嘴,雙手抓了靖平身上的襯衣,把臉埋進去,緊貼在他腹部,不再看他,再蜷了兩隻小手堵在耳朵上。這是她和靖平之間特有的動作,意思是“我不喜歡聽了”。
  
  靖平歎了一口氣,右手攏在她小小的肩上,左手在她頭上輕輕撫著:“我讓廚房給你做了紫薯栗子粥,現在要不要喝?”
  
  雲深馬上抬頭:“要!”答得想也不想,小臉立刻陰轉晴。
  
  靖平把她橫抱起來,放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她坐定後,甜甜地對著陳薇語叫“陳老師”,然後穿上Fran?ois給她拿來的睡衣外袍,乖乖地坐在靖平身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
  
  靖平用刀叉把自己盤子裏的紅鬆咖喱牛肉上燉得軟嫩的筋切下來,放到她盤子裏 - 雲深不喜歡吃牛肉,但牛筋卻可以吃些。
  
  “李先生真會照顧孩子。”陳薇語帶著一臉柔和的笑,看著他們。
  
  “雲深父母不在身邊,我和瑋姨就是她最近的親人,當然該照顧好她。”靖平答著陳小姐的話,眼睛卻看著雲深。
  
  陳薇語聽了,對雲深溫柔地一偏頭:“做被舅舅疼的孩子很幸福呢。是不是,雲深?”
  
  雲深小嘴裏嚼著牛筋,高興地對她用力點頭。
  
菊開 (靖平)
  雲深一連在家裏休息了好幾天,陳薇語每日都在下午到家裏來給她補課,而瑋姨照樣會留她在家用晚飯。
  
  我已隱隱覺察陳薇語的欲說還休和瑋姨的試探揣度,因此對日日與陳薇語共餐並不太讚同,但雲深素來喜歡熱鬧,現在每天晚上家裏都多了一個人,把她高興得小話匣子打開了就合不上。見她如此快樂,我也就不反對了。
  
  明天雲深該回學校上課了,我特意提前了一會兒下班回家,想要多陪她一會兒,免得她今晚找借口拖著不肯睡,明早上課犯困。
  
  回到家裏,剛踏上起雲池的廊橋,便看見雲深和陳薇語走過來。
  
  雲深看見我,放開拉著陳薇語的手,鳥兒一樣飛過來。我會意地屈膝俯身,讓她把雙手環在我脖子上,然後直起身,將她懸起來,雙手托在她肋間,轉一個圈再放她下來。
  
  這是我和她之間的遊戲,每次她都快樂興奮得咯咯直笑,清脆的童音泉水一樣純淨。
  
  陳薇語笑盈盈地走過來,站在我們身邊,對雲深柔聲打趣著:“雲深跟舅舅這麽要好呀。”
  
  雲深小臉一紅,抿嘴笑著,把小臉往我懷裏藏。
  
  陳薇語仍不放過她,繼續拿悅耳動聽的聲音揶揄道:“是真好還是假好呀?你們女生之間不是經常講,我跟她好是假好,跟你好才是真好。”
  
  雲深猛地從我懷裏抬頭,急惶惶道:“我和靖平好是真好!”
  
  她那認真的小樣兒逗得陳薇語和我都笑起來。我撫著她的頭連聲說:“多謝,多謝,居然是真好。雲深這樣給舅舅麵子,舅舅該怎樣報答你?”
  
  “明淵閣旁邊的菊花開了,我正要陪陳老師去看,你也和我們一起去。”雲深看著我,一雙大眼睛興奮而期待。
  
  “好。”我不忍拂了她的興,一口應承。於是我們三人朝宜園的明淵閣緩步行去。
  
  雲深走在我和陳薇語之間,自然地伸手挽在我和陳薇語的手臂上,一路走得喜孜孜。這姿勢讓我和陳薇語之間有些不太恰當地親近,但看著雲深一臉過家家似的快樂,我也就由著她。
  
  一路行去,雲深都會將所過之處的景點和典故如數家珍地報給陳薇語聽。我以前告訴她的那些故事,她幾乎一字不落地記得。
  
  陳薇語專心聽著,不時溫柔地與雲深說笑。她盈盈如水的目光會間或落在我身上,有幾次與我的目光恰好相遇,她便紅了臉,飛快地垂下眼簾。
  
  不多時,明淵閣的攢尖方頂和曲翹飛簷已隱隱可見。閣外果然已是五色斑斕的一片。今年的菊花開得極勝,家裏的花匠趙伯定是花了不少功夫。
  
  “雲深,你這幾天都麻煩陳老師給你補課,該怎麽謝謝老師才好?”我停下腳步,微笑著問。
  
  雲深也停下來,抬頭看著陳薇語認真地說:“謝謝陳老師給我補課。我想送件禮物給你,陳老師你最喜歡什麽?”
  
  陳薇語伸手拂拂雲深額前的劉海,柔聲答道:“我最喜歡雲深健健康康的。”
  
  我接口道:“雲深,我猜陳老師會喜歡菊花。你去把明淵閣前開得最漂亮的菊花摘一束過來送給陳老師。她一定會喜歡。”
  
  雲深立即點頭,興衝衝拉著我們要去。我對她搖頭道:“你先去找趙伯,問他哪些花是可以采的。不然要是采了他留作種的花株,他就該心疼得要命了。我和陳老師在後麵慢慢過來。”
  
  “好。”雲深清脆地應了一聲,拔腿朝明淵閣跑。
  
  “慢一點,別摔了。”我朝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囑咐道,然後和陳薇語緩步前行。
  
  “李先生怎麽知道我喜歡菊花?”陳薇語抬眼含笑看著我。
  
  我答道:“貧寒人家的子弟吃苦耐勞,勤奮營生,這很常見。但像陳老師這樣,出身富裕,卻不依仗家勢,而甘願以己之力,自立生活的,其實更難做到。這種清潔溫雅和勇敢堅韌,與菊花很配。”
  
  她輕輕低頭,一縷柔軟的黑發落在頰前,隨著微風,悠悠而動。當她抬眼看我時,眼眸中已有了微濕的薄光。
  
  “您可以稱呼我薇語。”她輕柔的聲音婉轉悠長。
  
  “薇語”這稱呼有些稍過親密,但我若拒絕,必會大傷她的顏麵。
  
  我頓了一刻,開口道:“薇語小姐,我剛才是故意支開雲深,為了問你一些事情,雲深不便聽。”
  
  她倏地紅了臉,螓首微垂,輕言細聲道:“您問吧。”
  
  我開門見山道:“我聽說雲深班上有早戀的事情發生,是嗎?”
  
  她一愣,但馬上又微微一笑道:“的確是有的。現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才十三四歲就又是送花,又是寫信,但又鬼精,偏讓做老師的抓不到證據。”她笑著搖頭。
  
  “雲深有受影響嗎?”我終於說出了這幾天一直盤恒在我心中的問題。
  
  她輕笑道:“您家雲深這樣美,又乖巧和氣,班上大半男同學都喜歡她,其中有幾個老是圍在她身邊。但是雲深有沒有喜歡誰,我還真不清楚。等她回校上課以後我會留意。有了什麽發現,我會馬上告訴您。”
  
  “那就麻煩你費心了。”我誠心謝她。
  
  她嫣然道:“哪裏話。我很喜歡雲深,又乖又聰明。雖然剛開始中文底子不好,但是任何文法修辭講一遍就會了,現在她的語文成績已經排在班上前幾名……”
  
  她的話音在一聲驚叫裏中斷,然後身體一歪朝我倒過來。
  
  我立即伸手接住她,但她卻再站不起來。我低頭一看,她右腳高跟鞋細長的鞋跟卡在小徑上的雨花石縫隙之間,已經斷了。
  
  “你要緊嗎?有沒有傷到哪裏?”我扶穩她忙問。
  
  “我怕是扭了腳。”她修長的眉緊攢著,潔白的牙齒咬著下唇。
  
  我扶她在徑旁的石凳上坐穩,在她麵前蹲下,褪下她右腳上的鞋,然後握住她的腳輕輕向內側一動。她發出一聲忍痛的輕喊,身體一斜倒在我懷裏。
  
  我一麵扶她坐正,一麵道歉說:“對不起弄疼了你。我隻是想檢查一下。你恐怕是傷了韌帶。”
  
  “雲深。”這時陳薇語對著我身後喚了一聲。
  
  我忙回頭 – 雲深正握了滿把五彩的菊花站在我身後,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我們。
  
  
夜靜人寂 (靖平)
  “雲深,陳老師扭了腳。”我對她解釋道。
  
  她仿佛沒聽見,仍直直地看著我們。半天才“哦”了一聲,然後走到陳薇語身旁開口問:“陳老師,你疼不疼?”
  
  陳薇語勉強朝她安慰地笑笑:“雲深別擔心,老師不要緊。”
  
  雲深將手裏的菊花遞給陳薇語:“這是我采來送給老師的。”
  
  陳薇語抱著花束,拉著雲深的手,朝她溫婉地微笑:“謝謝你雲深。老師很喜歡。”
  
  這裏離上善居有大約一刻鍾的步程,但她的腳踝處已經開始紅腫,此刻即便是我扶著她走也會觸動傷處,從而加重傷勢。
  
  我向她坦然道:“陳小姐,我現在隻能抱你走回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酡紅著雙頰,輕輕“嗯”了一聲。
  
  我俯身把她橫抱起來,她自然地將一隻手臂環在我脖子上。
  
  我回頭去看雲深:“雲深,我們趕緊回去。”
  
  她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我半晌,然後垂下眼簾,輕輕點頭。
  
  我抱著陳薇語朝上善居走去。她頭靠在我肩窩裏,柔軟的發絲觸在我頰上,一手環著我的脖頸,另一手抱著雲深送她的花束,吹在我胸前的呼吸有些發燙。
  
  雲深走在我們身旁,低頭看著地麵,一直沒有言語。
  
  “雲深,怎麽啦?”我覺察了她的異樣。
  
  她突然拔腿向前跑去,遠遠地拋下一句:“我先回去告訴瑋奶奶。”轉眼就看不見影子。
  
  我把陳薇語抱回上善居後,立即替她冰敷處理傷處。還好她傷得不算厲害,傷處又製動得比較好,等用過晚飯以後,她的腳踝就已經開始消腫了。
  
  今天因為陳薇語扭了腳,晚飯時間就比平時延後了一些。雲深明天要早起回校上學,因此用過晚餐後,她便被新月督著回她自己的房間裏洗漱睡下了。這孩子今晚有些異常地安靜。但此刻已經太晚,我怕耽擱她休息,就決定等明天問她。
  
  當陳薇語起身告辭時,已是將近晚上十點。我對她說:“今晚讓明偉送你回公寓吧。”她容貌美麗,現在行動又不便,讓家裏的司機送她會比讓她隻身坐計程車安全。
  
  “今天明偉請假去參加他哥哥的婚禮了,明天才會回來。”瑋姨在一旁為難地說。
  
  “不要緊,我打的好了,不會有事的。已經夠給你們添麻煩了。”陳薇語落落大方地回答。
  
  “不好,這樣不安全。”我對她搖搖頭:“我送你。”
  
  她垂下眼簾,溫聲軟語地輕輕道:“那就麻煩你了。”她對我的稱呼已不知覺中從“您”變成了“你”。
  
  送她到家後,我攙她上樓進了門。這是一間小巧的普通公寓,布置雅致清爽,可見主人有不俗的品位。
  
  “用一點宵夜再走嗎?”柔和的燈暈下,她靜靜看著我。
  
  “今天已經太晚,我怕打攪你休息,還是改天吧。”我客氣地回絕。
  
  當我發動停在她公寓樓下的汽車時,抬頭看見了她倚在窗前的身影。黑沉的靜夜裏,她站在一盞孤燈前,像一幅美麗而寂寞的畫。
  
  回家時已經是十一點。我走進客廳,瑋姨正在燈下看書等我。
  
  “您怎麽還不睡?我不是說了不讓您等我嗎?”我扶住從沙發上起身的瑋姨,有些無奈地說。
  
  她摘下麵上的花鏡,含了一臉揶揄的笑看著我道:“我要審了你才睡。”
  
  這時,一陣輕微的響動讓我和瑋姨同時回頭。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樓上順著樓梯朝我們急促地奔過來 - 居然是雲深。
  
  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及地睡裙,赤著一雙雪白的小腳,向我飛快地跑過來,一頭黑絲緞般的長發飄散在腦後,整個人像朵在風裏飄拽的柔軟藍色小花。
  
  我怕她被睡裙絆倒,忙疾步迎上去。她撲到我懷裏,雙臂緊緊環住我的脖頸,小臉則死死埋在我胸前。
  
  “雲深你怎麽了?”我驚異地問。
  
  她不肯抬頭,仍將我摟得死緊。
  
  “這孩子今天不對勁兒。我晚飯時候就看出來了。她睡下之前我還問了她兩次,可就是不肯說。我看她大概一直都沒睡在等你。這孩子平時又乖又聽話,從沒像今天這麽執拗過。一定是你惹了她。”瑋姨在一旁言之鑿鑿,最後又悠悠地補了一句:“依我看,小動物可都有嗅出危險的本能。”
  
  我無法,隻得抱著雲深回她房間。瑋姨在後麵跟著,一直走到雲深房門口。
  
  “瑋姨,您先回房睡吧。”我對她說。
  
  “不行。我還沒審你。”瑋姨一臉認真。
  
  麵對著同樣執拗的一老一小,我有些哭笑不得,隻得向瑋姨求饒:“拜托,瑋姨。您就別添亂了。我得先把這小執拗安頓好了。您明天再審我吧,除非您今晚真不讓我睡了。”
  
  瑋姨歎了口氣:“好吧。不過別弄得太晚,你們倆明天一個要上學,一個要上班。”
  
  當她轉身離開時,我聽到一句極輕的綿軟蘇白:“這兩個小冤家。”
  
  雲深鬆開手,讓我把她塞回被窩裏,但又從被子裏伸出兩隻小手,攥住我襟前的衣服,一雙烏亮瑩潤的大眼睛緊張而惴惴地看著我。
  
  我一手蓋在她拽在我胸前的兩隻小拳頭上,另一手輕輕撫著她的頭,和聲問道:“雲深是有話要告訴舅舅嗎?現在沒別人了,說吧。”
  
  她長長的睫毛向下一沉,再怯怯地抬起來,深吸一口氣,終於開了口:“靖平,陳老師好看嗎?”
  
  我一愣。讓她沉默了半個下午,晚上又睡不著覺的問題就是這個嗎?人真是奇怪,連稚嫩的孩子也不願意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受到威脅。
  
  我看著她在燈下如初生新荷一樣的小臉,輕輕用手撫上去,對她微笑著說:“對舅舅來說,你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編貝樣的牙齒咬住菱角般的下唇,笑意已在小臉上溢開,但轉眼又像想起了什麽,臉上又掛滿了擔憂:“但是你也跟她很好,是嗎?”
  
  她這孩子氣的用語逗得我禁不住樂了,也拿陳薇語今天調侃她的話送她:“我跟她好是假好,跟你好才是真好。”
  
  她終於放了心,開顏地笑了,看得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把她兩隻小手放好,將被子掖在她頜下,然後將被角拉過來,輕輕蓋住她的耳朵 – 這是她睡覺時的習慣。
  
  “趕緊睡。你明天要早起上學。今晚已經睡不夠了。”說完我關上了床頭櫃上的小燈。
  
  “靖平,”她的聲音在黑暗裏響起來:“那你跟誰最好呢?”
  
  靜默一秒,我回答她:“我和你最好。”然後俯身在她額上安慰地一吻,起身走出去,輕輕帶上她的房門。
  
  我放輕腳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家裏人應該都睡了,四周一片靜怡。初秋的月光帶著竹影和遠處隱隱的蟲鳴投射在走廊的木地板上,溫和,純淨。
  
  雲深的提問都是孩子話,等她大了也就不當真了。
  
  然而我的回答呢?我自己把它們當真嗎?
  
湯包與綠豆糕 (靖平)
  雲深上學後又恢複了以往的歡快活潑,也一如既往地粘我。
  
  陳薇語再沒有到家裏來過,我隻是聽雲深告訴我,陳老師照樣每天來上課,隻是走路有些慢。看來她沒什麽大礙了。
  
  我托瑋姨打電話問候了她幾次,但自己並不再和她接觸。她的心意,我大概已經明白。但我既對她無意,便少與她接觸為好,免得害人誤會。
  
  兩天以後的下午,我在辦公室裏用視頻參加了在斯德哥爾摩舉行的半年度組委會議。原本預計兩小時的研究資金投放方向討論,卻變成了各人事派係明槍暗箭的辯論會,直拖了近四個小時,直到最後我用慷澤醫院裏兩年來的一手臨床統計數據,力陳了目前將大部分研究資金投入疾病預防和檢測比疾病治療更重要,並建議會後以不記名投票方式決定,這才休會。
  
  我不由感歎,過多的權力派係爭鬥已使得瑞典醫學院近年來在學術研究上進展緩慢,而它做為醫界最高學術權威的地位,也大有被我的母校霍普金斯醫學院後來居上的趨勢。
  
  我回到家時,雲深已經睡了。我知道此時不該去吵她睡覺,但一天未見到她,讓我覺得心中空落。
  
  我終於忍不住輕輕推開她房間的門。
  
  屋裏一片昏黑,她側臥在床上,睡得正香,精致的臉龐在從窗外投入的微弱月光下,發出瑩玉樣的光澤。她柔軟的嘴角微微上翹著,仿佛正經曆著一場甜美的夢。
  
  我被那刀光劍影的冗長會議搞得有些厭倦紛雜的心緒頓時平和下來。無論經曆了什麽,隻要看到麵前這張小臉,我的一天便會圓滿。
  
  她身體動了動,口齒模糊地嘟囔了一聲:“靖平。”
  
  我以為吵醒了她,正有些後悔,她卻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我替她掖了掖被子,再悄聲帶上門,然後去了書房處理今天沒來得及完成的工作。
  
  這時瑋姨敲門進來,給我送宵夜:“知道你工作的時候不喜歡人吵你,但你今天開會錯過了晚飯,怕你沒吃好,就給你拿點宵夜過來。”
  
  “謝謝瑋姨,我在外麵吃過了。”我笑著扶她坐下。
  
  “外麵的東西不比家裏的營養精細。你忙成這樣,在吃上尤其馬虎不得。你多少還得再吃一點。”瑋姨帶著寫不容辯駁的堅持和固執。她對我的關愛二十多年如一日,現在燈下的她真像我的母親。
  
  托盤裏盛著一盞燕窩,和兩碟點心。我笑著搖頭:“我哪吃得了這麽多。”
  
  瑋姨整理著我筆筒裏的筆,慢條斯理地說:“這湯包可是雲深花了一晚上功夫,專門為你做的。”
  
  我心裏一暖,問道:“有沒有累著她?”
  
  瑋姨看著我抿嘴一笑:“做的時候很有精神頭,都不讓菊嬸和我插手,隻讓在旁邊看。諾大一個廚房,讓她花著一張小臉搞得人仰馬翻,看得我和菊嬸提心吊膽。不過做完她就蔫了,所以今天晚上頭一碰枕頭就睡著了。”
  
  我看著碟子裏的湯包,一顆顆大小不齊,有的鼓,有的癟,比起以往瑋姨做的,差了好遠。
  
  我啟筷挾了一個放進嘴裏,卻品不出任何味道,因為一股酸澀溫暖的情緒已經脹滿了我的五髒六腑,讓我再感受不到其它。
  
  看我就著燕窩羹吃完了所有湯包,瑋姨直樂:“明天雲深知道了該多高興!”
  
  這時我注意到托盤裏的另一支小碟裏放著兩塊沒見過的點心,麵目精致,清香撲鼻,就問瑋姨:“這是什麽?”
  
  瑋姨輕描淡寫道:“我今天去學校看了陳老師。這是她讓我帶回來的喜沙綠豆糕和香芋杏仁餅,說是她自己做的,要請大家嚐一嚐,特別要謝謝你那晚送她回家。”
  
  見我不做回應,瑋姨繼續意味深長地說:“我看這女孩子倒不是個俗人。不但有骨氣,還知書識禮,人也漂亮。這可是她花了心思做的點心,我嚐過了,味道的確不錯。要試試嗎?”
  
  我對她笑著一擺頭:“我不愛吃甜食,再說也已經太飽了。”
  
  她看著我,了然一笑。
  
  “您前天晚上不是要審我嗎?現在審吧。”我跟瑋姨開著玩笑。
  
  她像小時候對我那樣,用食指在我額上輕輕一戳,抿嘴笑著數落:“小鬼頭,二十六歲的人了還像個賴猴兒。唉,人老了可真是記性差,也記不起要審你些什麽了。饒你一回吧。”
突如其來的傷心 (靖平)
  今天我回家時,意外地沒有看到雲深像以往一樣,奔出來把手圈在我脖子上,然後讓我站起來,把她懸在半空轉圈。
  
  瑋姨匆匆走過來,有些焦慮:“雲深今天中午放學回來就說她不舒服,下午連Lafont 夫人的舞蹈課都沒上,琵琶也沒練,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到現在。問她哪兒不舒服,也不肯說。”
  
  我快步上樓,停在雲深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門:“雲深,是舅舅。開門好嗎?”
  
  半晌,她的聲音響起來:“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寶寶,你乖好嗎?別讓舅舅著急。”我耐著性子哄她。
  
  過了一會兒,屋裏有輕輕的響動,然後門開了一條縫,她明亮的眼睛湊在門邊向外張望。我一隻手插進門縫把住門沿,一邊試著慢慢把門推開,一邊哄著她讓她後退,怕她被門帶倒。
  
  門開了,雲深站在我麵前,眼睛有些紅紅的,看了我一眼,就低頭瞧著地板,不理我了。
  
  我蹲在她麵前,伸手試她的額頭,並不燙。然後輕輕托起她的臉,細細地看。她仍固執地垂著眼簾,不肯看我。
  
  “雲深告訴舅舅哪兒不舒服?”我放緩了聲音問。
  
  她不回答。
  
  “是心裏不舒服,是不是?”我明白了七八分。
  
  她一聽眼圈更紅,一排珠貝樣的牙齒咬著下唇,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了我托著她小臉的手上。
  
  我大驚,忙給她拭淚,又著急地問:“怎麽啦?寶寶你別哭,有什麽委屈告訴舅舅好嗎?是想爸爸媽媽了?”
  
  她仍不回答。
  
  “想爺爺奶奶?”
  
  還是沒回應。
  
  “和同學鬧別扭了?是和韓彥成鬧別扭了嗎?”
  
  她搖搖頭,嘴一癟,抱了我的脖子哭出了聲。
  
  我心裏一急,叫了萍姐過來,問她今天學校都發生了些什麽。
  
  萍姐搖搖頭說:“一切正常。早上還好好的,中午放學就這樣了。”
  
  雲深的眼淚一串一串落在我衣領裏的皮膚上,燙得我心裏一陣陣發緊。
  
  她突然止住了哭聲,睜大小兔子一樣的紅眼睛,定睛看了我一會兒,說了一句:“你不跟別人在一起!”說完又開始大放悲聲。這次是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我忙抱緊了她,著急地問:“誰說我要跟別人在一起的?雲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陳老師和你說了些什麽嗎?”
  
  她一張小臉立即變白,有些驚恐地睜大眼睛,把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陳老師什麽也沒說!”然後傷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繼續哭著說:“你肯定已經不喜歡我了!”
  
  我趕緊一麵拍她一麵哄,又是安慰又是許諾,直到她哭聲漸弱,隻偎在我懷裏抽抽嗒嗒。但再追問她,卻是不肯答了。
  
  我知道今晚是問不出所以然了,就不再迫她,隻抱了她坐在腿上,給她講故事,說笑話。
  
  她雖不哭了,但也不說話,隻靜靜地縮在我懷裏聽著,頭靠在我胸前,拿細白纖小的手指慢慢玩我的衣扣,間或問一句:“然後呢?”“還有呢?”
  
  新月端了晚飯進來,她不肯吃。我隻得拿了勺子,一邊哄一邊喂。
  
  她吃了兩口,也拿起筷子要喂我,不然就不肯吃了。我隻得順著她,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吃完晚飯,天已黑盡了。
  
  等她洗過澡,我又跟她說了一會兒話,就哄她睡覺。她像是哭得太多,累了,很快就開始迷迷糊糊。快睡著以前,她抓著我兩根手指,含糊地嘟囔著:“你不跟別人在一起。”
  
  我把唇貼在她耳邊,極輕地說:“我隻跟你在一起,永遠陪著你。”
  
  回到我自己房間裏,我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這孩子一向非常聽話懂事,究竟會是什麽事情能讓她像這樣哭得幾乎勸不住?直覺告訴我,極有可能和陳薇語有關係。我明天必須要找她談談。
  
點水之緣 (靖平)
  第二天上班時,我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完了當日必要的工作,一看表已經下午一點。現在雲深應該已經放學回家了,此時去找陳薇語,她既沒有課,雲深也不會看見,最合適不過。
  
  我先給陳薇語的辦公室打了電話,但卻被告之她生病在家休息。我沒有她的私人電話號碼,便請我的助理Nigel安排定了一束橙色的菖蘭和一隻水果籃,然後我獨自驅車去了陳薇語的公寓。
  
  我輕輕敲門,片刻後,陳薇語輕軟悅耳的聲音在門後響起:“請問是哪位?”
  
  “李靖平。”我回答。
  
  片刻靜默後,門後的聲音急促地說:“麻煩你等我幾分鍾。”語中略帶慌亂緊張。
  
  大概五分鍾後,門輕輕地開了。陳薇語穿著一件鵝黃色的及膝裙裝,亭亭靜靜站在我麵前。兩個月不見,她明顯地消瘦了些,但因為麵龐略略修飾過,所以除了眼周顏色略深以外,並無蒼白枯澀的病態,反而添了一種弱柳扶風的楚楚動人。
  
  她將我讓進屋裏,接過我手中的花束和果籃,然後輕聲道謝。
  
  “陳小姐哪裏不舒服?現在好些了嗎?”我問。
  
  她站在窄小的廚房裏,略垂著頭,將菖蘭往一隻玻璃花瓶裏插,回答說:“有點感冒頭暈,不要緊的。”說話時她並不看我,拿花枝的手有些微微發顫。
  
  插好花,她又開始沏茶,整個過程她都手忙腳亂,仿佛我的存在讓她窘迫失常。
  
  我正想勸她不要再麻煩,忽然聽到她一聲短促的尖叫。
  
  我快步過去,隻見她手上已被沏茶的熱水燙紅了一片。
  
  我趕緊將她的手按在水龍頭下麵用涼水衝洗,還好隻是有些紅,沒有破皮也沒腫,傷得不算厲害。
  
  衝洗降溫以後,我扶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又從她家的藥箱裏找出紅黴素軟膏,在她的傷處輕輕塗抹。
  
  這時,一滴淚落在我正在塗藥的手上,我驚異地抬頭 – 她在哭,用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擋住了自己的臉,不讓我看。
  
  “為什麽在你麵前我總是這樣狼狽?”她的啜泣壓抑而哀怨。
  
  “我這人大概有些命硬,老給別人找麻煩。實在抱歉得很。”我溫言安慰著她。
  
  她放下擋在麵上的手,翕動著形狀優美的眼睫,一臉梨花帶雨:“不怨你。我隻恨自己,這樣沒出息。每次在你麵前,我都會手足無措,沉不住氣。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如此魂不守舍,也從來沒有主動給男人寫過信。你看了我昨天讓雲深帶給你的信,現在心裏一定輕看了我吧。我本不想寫的,但那些話憋在我心裏,讓我吃不下,睡不著。我如果不寫出來讓你知道,隻怕要把自己逼瘋了。”
  
  信?對雲深昨日的異常,我頓時恍然。今日我來此想問陳薇語的所有問題都已不必要。
  
  此刻,這個平時溫靜嬌柔的女子止住了淚水,幽幽開口道:“李先生相信緣分嗎?”
  
  我愣了一秒,隨即穩聲回答道:“相信。”
  
  她含淚的眸子熠熠地看著我,輕聲說:“我們在花店初遇,又在學校和您府上相見,您不覺得這是緣分嗎?”
  
  我朝她坦然一笑:“陳老師這樣麵善,跟你有這樣點水之緣的人一定不少。”
  
  她眸中的光采一暗,低頭沉默片刻,然後抬起來,仿佛積了全身的勇氣,再柔聲開口:“我活了二十三年,從未對哪個男子有過這樣強烈的感覺,因此我不想此生與李先生隻是點水而過。我的心意,都在那封信裏麵。”她頰上泛起桃花色的暈澤,語音末處,幾乎已細不可聞。
  
  她容貌風儀出眾,平時一定追求者眾多。要她放下女子的矜持主動表白本已不易,而若再被人拒絕,心裏定會羞苦不堪。
  
  我心中輕歎一聲,對著眼前這張充滿期待和嬌羞的美麗臉龐,盡量放緩了聲音說:“陳小姐,你的這份心意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是一種肯定和榮耀。”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溫暖的緋色從她麵頰上漸漸褪去。
  
  我繼續說:“隻遺憾我不是那個能讓你幸福的男人。”
  
  她雙唇微微哆嗦起來,用一排潔白的牙齒咬住,但終究還是哭了。
  
  她哭的樣子很美,細細地啜泣,修長細白的手指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去抹麵上的淚,一雙晶瑩的瞳子,噙了滿腹憂怨與傷懷,隔了迷離的淚霧看著我。有一瞬,讓我幾乎以為自己真地負了她。
  
  她的相貌與個性該是多少男子在夢裏求的,而此刻她梨花帶雨的落寞和委屈,會激起大多數男人的保護欲和自責。
  
  但可惜她遇到的是我。在經曆了與疏影那樣蝕心刻骨的慘烈感情後,麵對陳薇語的嚶嚶哭泣,我除了憐惜,心中再無半點它念。
  
  我坐在她身旁無言,隻默默遞紙巾給她,直到她淚竭。
  
  “其實我是個挺乏味的人,絕大多數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這種男人,大多數的女子都不會喜歡的。更何況我說過我這人命硬,你和我在一起短短幾天相處,就已經又扭了腳,又燙了手,可見我隻會給你添亂,並不合適你。”我溫言道。
  
  她靠坐在沙發上,眼睛看著遠處,輕輕搖頭:“添麻煩的人是我。”
  
  我安慰她:“別這樣說,是我沒這福分。”
  
  我遲疑了一刻,終於還是決定起身告辭。
  
  她送我到門口,我回頭對她謙然道:“陳小姐請保重身體。這兩天手上的傷處不要沾水,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長新皮時不要去抓,便不會留疤了。”
  
  她倚著門,對我無力一笑。
  
  我看得有些不忍,但終是一咬牙,向她道別:“我告辭了。非常對不起,讓你難受。希望陳小姐早日康複,以後雲深還要請你費心。”
  
  她極深的眸子注視我良久,最終輕歎一聲:“雲深那樣乖的孩子,可惜我也教不了她太久了。隻是以後有空,還請到花店買花,說不定又能點水相遇。”
  
  “那會是我的榮幸。”我真切地說。
  
  讓一個女孩子傷心流淚,於我而言,並不是一件好過的事情。但情之一事,當斷不斷,必害人害己。而以於心不忍來做感情的基礎,在我看來,尤其不可取。
  
  從陳薇語家出來,我並沒有直接回公司,而是去了製藥廠的實驗室看了一下幾個新項目的進展情況,又和項目負責人和主任研究員討論了一些實驗進程中出現的問題和對策。等回到公司時,已是下午將近六點。
  
  我的助理,英國小夥子Nigel,還在他那張環形辦公桌上工作。我將手中一個紙團彈在他肩上,待他驚異抬頭時對他一笑:“Nigel,剝削階級資本家現在命令你下班回家去。”
  
  Nigel頓時一臉懷笑:“你倒有良心,跟人約會了一下午,現在才回來解放我。那位陳小姐一定是位驚天動地的大美女,否則以前哪見過你主動去找個女孩子的?”Nigel做我的助理幾年來,時常和我一起熬更守夜地工作,自然比一般下屬親厚些,打趣我也就沒多少顧忌。
  
  “抱歉讓你失望了,我去是探病兼作為雲深的家長回訪老師。可惜她這樣的美女,遇到的是我這段不解風情的木頭。”我自嘲一笑。
  
  Nigel用他那雙被女同事稱為“漂亮得要死”的藍眼睛對我擠眉弄眼:“遇到你這樣身價和相貌的木頭,換了誰都想要試一試的。像上次香港賭王的女兒,還有那個你在慈善義賣會上碰到的電影明星……”
  
  我對他做了一個“shut up”的手勢,他立刻噤聲。
  
  “對了,大概四十分鍾前,你外甥女來找過你,帶了一食盒子吃的,說要在你辦公室裏和你吃晚飯。”
  
  我霍然回頭:“她人呢?”
  
  “我告訴她你到她的班主任陳老師家去了,她就回去了。平時她等你的時候都會和我玩一會兒,可今天根本不理我,扭頭就跑。” Nigel無奈地聳聳肩。
  
  “她一個人走的?”我急了。
  
  “沒有,保姆跟著呐,還朝我瞪眼睛,象個老母雞似的。”Nigel抱怨地皺眉。
  
  
竟夕起相思 (靖平)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廚子菊嬸在廚房準備晚飯,而橫枝廳裏,Fran?ois正吩咐著傭人擺餐具布菜。
  
  瑋姨見了我有些驚喜:“不是說你不回來吃晚飯嗎?雲深本來去找你要和你在你公司吃的,結果又回來了說你有事忙。”
  
  “她人呢?”
  
  “在她房裏練琴。怎麽了靖平?你臉色不大對。”瑋姨一臉驚異。
  
  “待會兒告訴您。”我大步朝雲深房間走。
  
  走到她房門前,我略平了一下呼吸,輕輕敲門:“雲深,我能進來嗎?”
  
  屋裏一片安靜。我一轉門把推開門,屋裏沒人。
  
  我疾步下樓,叫來每一個人詢問雲深在哪裏,但沒人知道。
  
  她應該沒有離開,因為家裏通向外麵的前後和側門,都有監控和自鎖係統,她一個人出不去。但這樣大的園子,她會在哪裏?
  
  大家分頭去找,一圈下來,沒有收獲。這時天已經黑了,我的心卻比這夜色更沉。
  
  瑋姨急得抹了淚,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地對我說:“我告訴她今天是七夕,女孩子隻要在高處對著月光能一氣穿上七根針,就能許一個願。你說她會不會是在……”
  
  “我去竟夕閣,再找不到,就報警吧。”我快步走了出去。
  
  竟夕閣是我太祖父當年最寵愛的側妃袁竟夕的住所。傳說她姿容絕代,寵冠一時。因她愛在月下撫琴,我太祖父便為她建了一座四層樓高的暖閣,月色皎潔之夜,常和她攜手登上暖閣最高處,聽她撫琴。但後來她被我身為正妻的太祖母設計失寵,羞憤之下在閣內自縊。自此,竟夕閣便成了府裏的禁地,無人入住。我父親當年回國接手府邸時,對府中一切都修葺一新,恢複舊貌,而竟夕閣因了這不祥的淵源,隻略加修整,用來儲蓄雜物。但它仍是整個宅邸裏最高的建築。
  
  我踏著月色竹影,朝竟夕閣疾步走去。月華如水,蟲鳴隱隱,我卻心潮難平。
  
  雲深在妒嫉嗎?
  她會對我……
  不會!
  這隻是孩童對長輩的依戀,常有小女孩說長大要嫁給爸爸或是爺爺,但隨著年齡增大,這樣的想法和言語也就自然消失了。
  
  想到這裏,我釋然,但卻有另一種我道不明的沉重情緒一閃而過。
  
  推開竟夕閣的園門,皎潔月光下,朱漆斑駁的院落,安靜沉鬱。
  
  我踏過吱扭作響的最後一級樓梯,站在竟夕閣頂層老舊的木樓板上。頂層是開放式的建築,隻有柱子,沒有任何牆板門窗,月光和著微涼的風從四麵灑來,讓人想要乘風踏月而去。
  
  角落裏的地板上,靠著一根樓柱,斜倚著小小的雲深。
  
  我放輕腳步走過去,蹲在她麵前。她睡著了,安靜的月光灑在她瑩玉一樣的臉上,映出已經幹涸的隱隱淚痕。還好她不知道有關這裏的故事,否則不知會怕成什麽樣子。
  
  我伸手輕觸她搭在腿上的手,手指滑膩冰涼。現在雖是夏末,但夜風卻頗寒,她再這樣睡下去會著涼。
  
  “雲深。”我撫著她的小臉輕輕喚她。
  
  她唔了一聲,朦朧地睜眼,迷蒙地看著我,模糊地嘟囔一句:“靖平。”
  
  “我在。”我忙應著,把她摟進懷裏,用體溫暖著她有些發涼的身體。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掙紮著要逃開。我隻圈牢了她,對她溫言說:“雲深為什麽不高興,告訴舅舅。”
  
  她停了掙紮,看著我,霧意從她晶亮的眼睛裏升起,挺秀的小鼻子已經開始翕動,可她用牙咬著下唇,挺著不哭。
  
  我雙手捧著她的臉,讓她雙目平視著我,輕聲卻堅決地說:“我從沒喜歡過陳老師,以後也不會。”
  
  她小鹿一樣濕潤晶瑩的眼睛看著我,將信將疑:“可你今天下午到她家去了。”
  
  “我是去做回訪,再說她病了,作為你的舅舅,我也該去看看你的老師,對不對?不過我已經很明白地告訴她,我不喜歡她。”
  
  “真的嗎?她那麽好看,你為什麽不喜歡?”她眨著雙眼,緊張地期許著答案。
  
  我看著她,無言了半晌,從心底裏緩緩升起一片暖意,浮到麵上,化成一個微笑。我聽到自己慢慢回答:“因為舅舅要照顧雲深,沒工夫喜歡別人。”
  
  她眸子裏升騰出的絢麗光彩幾乎要將我淹溺。為了她臉上永遠有這樣歡樂的笑容,我願意不惜一切。
  
  “可是我做了一件很壞的事,”她的臉色突然變了:“不,是兩件。”
  
  “什麽事?”我戲謔地問。
  
  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封對折的信遞給我,用蚊子叫一樣的聲音說:“這是陳老師昨天讓我交給你的信。可我沒給你。”
  
  我接過來,繼續打趣她:“那另外一件呢?”
  
  她囁嚅半天,終於嚎啕哭起來:“我偷看了信。”
  
  我忙拍著她一迭聲地安慰,直到她止住了淚。
  
  “你想看看嗎?”她有些怯生生地問我。
  
  我凝視著她,溫然一笑,然後和緩而堅決地將手裏的信撕成碎片。我放手,白色的紙片飛花一般乘風逐月而去。
  
  雲深看著我,初始驚異,續而歡喜,然後像小貓一樣安靜地窩在我懷裏。
  
  我怕她待久了著涼,要帶她回去。
  
  她固執地搖頭:“我還沒有穿針許願。瑋奶奶說要等到滿月的時候才最靈。”
  
  我抬頭看天,月出大半,隻有些微的雲彩擋在旁邊。我拗不過她,隻好陪她一起等。我用手機給瑋姨打了電話以後,便靠著柱子,盤腿坐在地板上,讓雲深坐在我兩腿之間,盡量用身體給她擋住四周的風。她舒服地蜷在我懷裏,頭枕著我的肩,溫軟的呼吸有節律地吹在我頸上,纖長的睫毛隨著她眼簾的翕動,一下一下觸在我麵頰上。
  
  四周很靜,隻有修竹在月影中輕聲地搖動,伴著隱約的夏末的蟲鳴。
  
  “現在可以了!”她一聲興奮的低喊。
  
  果然,雲開霧散,滿月當空。
  
  她慌亂地掏著衣袋。我仍圈著她,和聲安撫著:“不慌,不慌。”
  
  她拿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來,裏麵是一小撮針和一根紅色的絲線。她卻突然犯了難:“瑋奶奶說要一口氣都穿過才靈。可我沒穿過針。”
  
  我當年在霍普金斯讀醫科的時候,是解剖課上手最穩的學生,拆線縫合沒少做。這點小事,對我來說不難。
  
  我讓她依舊靠在我懷裏,在絲線的一端打了一個結,然後讓她左手擒著一根針,右手拿著線的另一端。我的雙手分別裹覆在她的上麵,牽著她,穩穩地穿過去。一根,再一根,等到穿完所有七根針時,她發出一聲喜悅的輕喊,趕緊十指交握,放在頜下,閉目虔誠地許願。
  
  等她睜開眼,我問:“許了什麽願?”
  
  她突然雙頰桃紅,垂了頭,再抬起時,雙目中已是瑩亮欲滴:“我希望趕快長大。”
  
  是這樣嗎,雲深?我卻多希望你慢一點長大,讓你永遠像孩子一樣眷戀我,讓我能永遠能像愛孩子一樣愛你,不用顧忌其它。
  
  
作者有話要說:鏘鏘鏘,親愛的童鞋們,從下章開始就進入雲深的少女時代了。我終於要洗脫“變態”作者的惡名鳥!:D

第三卷: 浮生
流光緊 (靖平)
  人在快樂的時候,總會覺得時光流逝得太快。
  
  從十二歲的雲深第一次站在我麵前,已經過去了近四年。下個月會是她十六歲的生日。她那樣迫切地盼望著長大,如今已經就快如願。
  
  我在她身旁,看著她成長,變化。原本就是極漂亮的孩子,破繭而出後,更美麗得石破天驚,讓人不能逼視。
  
  此時,我剛下飛機,正坐在明偉從機場接我回家的車裏。
  
  去年瑞典醫學院改組,我從組委會委員升任副院長,但必須一年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待在學院。我別無選擇,隻好在中國和瑞典之間奔波。這次剛剛在斯德哥爾摩待了兩個月,處理了學院內部一堆頭疼的事務。現在總算鬆了一口氣,可以回家。
  
  我這次在斯德哥爾摩工作期間,請人從蘇黎世的拍賣會上購得了一把名叫“漱玉”的唐代琵琶。這是唐代製琴名家白拓唯一傳世的作品,據說是他的心血之作。
  
  初看這把琴,隻是芸芸古物中的一件,紫檀的背板,琵頭上鑲著一整塊白玉雕刻的蘭花,再無它飾。靜靜立在那裏,素淨清雅。
  
  但當我輪指觸弦時,音如天籟,餘韻入髓。隻勾魂攝魄的一個音,我就知道這的確是傳世千年的名琴。
  
  這把傳世近一千三百年的名琴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北京中央銀行的保險室裏,等雲深十六歲生日那天,成為我送她的生日禮物。
  
  這幾年在黃老先生的悉心指導下,雲深的琴藝進步神速。現在正是她長琴的時候,有一把好琴,會事半功倍。
  
  到家時剛好上午十點,瑋姨疾步迎出來,拉著我上下打量:“可回來了!這次走得太久,可把雲深想壞了。”
  
  “是麽?”我心中一漾。
  
  “那可不是,這孩子整天在我麵前念叨,靖平這,靖平那。你再不回來,她就要變成個小瘋子了。”瑋姨講得繪聲繪色。
  
  我不由笑起來,但心中卻有幾分沉重 – 等她真正成人後,是否還會這樣念著我?
  
  瑋姨接著問:“你餓了沒有?這段時間是不是一直沒吃好?我就知道在那邊總吃奶酪,生菜,連中餐也隻有什麽甜酸雞,蒙古牛,怎麽吃得下去……”
  
  瑋姨大概是上了點年紀,比以往愛嘮叨了些。
  
  我苦笑一下:“瑋姨,我在飛機上待了十四個小時。您先讓我洗個澡,換身衣服,好不好?”
  
  洗過澡出來,傭人已經把我的行李衣物解包放好。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文件,抬表一看 – 十一點半。雲深該十二點放學。
  
  我讓明偉在家歇著,然後親自開著車去接她。到學校時還有五分鍾才下課,我把車停在學校裏的來訪者停車位上,正對著操場,剛好能從車裏看到教學樓。
  
  我坐在車裏,安靜地等她。
  
  她的高中二年級課程即將結束,但她卻無法在這座已度過四年光陰的學校裏繼續學習。因為下個月她十六歲生日過後,她就必須回到布魯塞爾王宮 – 這是當初我和雲深祖母Ann-Sophie皇後的約定。
  
  這樣快,她就要離開了。
  
  明亮的陽光灑在我身上,溫暖,寧靜。時值五月的季節,春光已暮,夏日且長。而我與她之間所剩的光陰,卻已寥寥可數。
  
破繭 (靖平)
  下課的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過了十幾秒,眼前的寂靜就被呼呼啦啦從教室衝出來的學生打破。笑鬧和說話聲充斥在校園裏,就像監獄大赦後的放行。
  
  雲深出現在我視野中,白襯衣,深藍嵌紅邊的毛衣背心,絳紅蘇格蘭格子短裙,黑皮鞋和雪白的及膝長襪,兩條清水長辮整齊垂在胸前。
  
  她的衣著和其他女生一般無二,但我仍能從攢動的人群裏一眼看到她,是因為她晨風一樣清新的氣息,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瀉的優雅靈動,和她攝人心魄的美麗。
  
  隻有十六歲,她已經能夠傾人城國。
  
  她微笑著和身旁的萍姐說著什麽,一麵抬頭像是尋找明偉的身影。我剛想下車,忽然看見她停住了腳步,轉身向她身後看去。隻見一個頎長清秀的少年從後麵追上來,在她身旁站定,向她絮絮地說話,滿眼的癡迷不舍。
  
  我仔細一看,是韓彥成。
  
  他從書包裏掏出一件東西遞給她。她一看,滿臉的驚喜,握在手裏,再含了盈盈的笑回望他。
  
  我從車裏走出來,站在車旁,靜靜看著他們。這樣一對漂亮的少年男女站在初夏明亮柔軟的陽光裏,夾雜著槐花香氣的暖風拂著他們年輕快樂的麵頰,構成一幅很美的圖景。
  
  雲深像是感覺到了什麽,忽然回頭,看見了我。
  
  她臉上騰起不可置信的喜悅光芒,低喊了一聲,向我奔來。
  
  “慢點,慢點。”我一麵囑咐,一麵朝她迎過去。
  
  她一頭撲進我懷裏,雙臂緊緊環住我的脖子,一麵興奮地喊:“靖平!靖平!”
  
  我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輕撫她的頭,鼻息間滿是她肌膚上特有的清新甘潔的味道。這味道常在我身居異地時的夢裏出現。
  
  我拍拍她的手臂笑著說:“好了,好了,要把舅舅勒死了。”
  
  她這才鬆手,但依舊拽了我的衣服,站在我麵前,一邊上上下下看我,一邊和我撒嬌:“你去了這麽久都不回來,一定是不要我啦!”
  
  才兩個月不見,她好像又長高了一些。現在站在我麵前,頭頂幾乎夠到了我的下頜。她大概長到一百六十五公分了。時間過得好快。
  
  韓彥成走到雲深身邊,看我一眼,有些局促。
  
  我對他平和地一笑。
  
  他有點靦腆地紅了臉,對我微微躬了一躬說:“李先生,您好。”
  
  他看著雲深,仍是依依不舍,想說什麽,但因礙著我在,沒有出口,隻將雲深看了又看,從嘴裏擠出一句“再見”,才慢慢走開。他正在變嗓,聲音有些嘶啞,聽著仿佛有些格外的心傷。
  
  雲深和萍姐跟我上車回家。一路上,雲深坐在我旁邊,問這問那,小嘴不停。
  
  “我下個月生日的時候,你會和爸爸媽媽一起陪我回趟蘇州,對不對?”
  
  “對。”
  
  “明天我想去商店裏去給茅真買一個喝水的盆,要粉紅色帶熒光的那種,這樣它夜裏想喝水了也看得見。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
  
  她像想起了什麽似的,俏皮地把頭一偏,一雙纖白細嫩的小手伸到我麵前:“你給我的禮物呢?”
  
  “生日那天再給你。”我一麵開車,一麵慢條斯理地回答她:“再說你不是剛才收了禮物嗎?這麽快又想要了?”
  
  “禮物?”她睜大了眼睛,然後從書包裏摸出一本書,遞到我眼前:“你是說韓彥成借給我的書嗎?昨天我說起沒看過機器貓,他今天就給我帶了一本。他告訴我那隻小胖貓的口袋裏什麽東西都有,我要是有隻那樣的貓就好了。”
  
  我笑起來:“你還真不算太貪心。公主殿下你還有什麽東西是得不到的?”
  
  她晶亮的眼睛瞥我一眼,並不回答,抿嘴偷笑著隨手拿著書翻起來。她目中與年齡不符的嫵媚神往看得我心裏一驚。
  
  這時她輕輕“咦”了一聲:“怎麽裏麵有一封信?”
  
  我側目一看 - 一個精製漂亮的淡藍色信封,上麵鐫著白色的暗花圖案。
  
  是給她的情書吧。她快十六歲了,是不是已經要到了不能再稱為“早戀”的年紀了?我心裏突然像被針刺了一下,但麵上仍不動聲色地說:“那你把它收好。”
  
  說話間,就到了家。瑋姨早已布好了飯菜等著我們。
  
  今天的菜式幾乎全是我平時喜歡的,離開兩個月,真是有些想念家裏的菜肴了。大家落座吃飯,雲深和瑋姨不時地對我這兩個月的工作和生活問長問短,一頓飯吃得很熱鬧。
  
  雲深問我:“靖平,高考很難嗎?”
  
  “也不太難。怎麽想起問這個?”
  
  “我們班主任說韓彥成現在是我們班上的第一。如果他一直保持現在的水平,高考就可以考進全區的前十名。那應該是很了不起了吧?”
  
  “對。”我回答。
  
  “那算什麽!”瑋姨挾了一塊魚到雲深碗裏,不服氣地接茬:“靖平當年的高考成績是北京的理科狀元。而且那會兒他才十五歲。”
  
  “真的嗎?”雲深滿臉崇拜地看著我:“靖平真厲害!”
  
  我笑著對她說:“我那時候的高考沒有現在難。”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童鞋們,非常對不起大家,我現在不得不放慢更新的速度,由原來的一天一章變成隔天一章。主要是因為現在美國經濟不景氣,很多公司開始裁員,我們公司也不例外。以前我幾乎每天都趁上班偷偷寫文(被老板抓到過兩次),現在是不敢了,每天上班都老老實實努力表現 - 要保飯碗啊。
實在是對不起大家了。
燈火闌珊處 (靖平)
  窗外的夜色靜得像水,我坐在家中書房裏久別的書桌前,在熟悉溫醺的燈下,處理因為這次長時間離家而集下的公司和醫院的事務。
  
  “公子,請喝茶。”玉鍾銀鈴一樣的聲音敲擊在我的耳鼓。
  
  我抬頭,隻見雲深站在我身旁,雙手托著一個水晶托盤,上麵放著一隻青瓷菊紋茶盞。
  
  現在我喝的茶都是由雲深親手沏泡。沏茶是件極麻煩的事,先要將水煮沸,再靜置到八十五度,然後用熱水溫壺,在喝茶前的五分鍾開始衝泡,這樣沏出的茶,味道才最好。
  
  我本不想讓她做,但這執拗的孩子卻非不讓別人插手。我無奈隨她之餘,隻好少喝茶,改喝淨水。
  
  “這是奴家為公子剛泡好的獅峰龍井。公子請用。”雲深學著戲裏的腔調,向我斂福行禮。她最近受瑋姨的感染迷上了昆曲,《牡丹亭》,《桃花扇》,《長生殿》,一出接一出地看過來。
  
  此時燈下,她花瓣一樣瑩潤的臉上,倩笑盈盈,一雙忽亮忽閃的大眼睛,嬌嗲頑皮,正是戲本中風華正茂的二八佳人。
  
  我的心怦然一動。
  
  “有勞小姐,小生這廂感激不盡,不知何以為謝?”我逗著她玩,也跟她念起戲白來。
  
  她倏地紅了臉,垂了眼簾,扇子一樣的睫毛一閃一閃:“我……我要……我要你明天早些下班,帶我去聽俞麗拿的梁祝演奏會。”
  
  明天?明天我有一堆資料報表要看。但是……,算了,開開夜車吧。我對她一笑:“好。”
  
  清逸綿長的香氣從茶盞裏滲出,夾帶著溫潤的水汽在書房裏四散開。
  
  雲深坐在我身旁的一張小書幾前,看著一本王國維的《人間詞話》。
  
  她雪花石膏般細致潔白的皮膚在柔和的燈光下,透出隱隱半透明的晶瑩。一雙深邃略凹而眼角又略略輕翹的雙眼躲在卷翹長睫的後麵,隨著眼簾的翕動,忽隱忽現,美麗靈動得象一個夢。一張弧度優美精致到不可思議的瓜子臉,是Marie家族的女性共有的特征,而她挺秀而比例完美的鼻梁,並不像一般亞洲人的低平,也沒有白種人的突兀,而是恰到好處的優雅和含蓄,讓她一張尚且稚氣的臉多了一份高貴端麗。
  
  她的骨架窄小,被一層恰到好處的肌理包覆著,纖細輕盈,但並不瘦得嶙峋。身量雖不算太高,但卻是典型的白種人中最完美的纖長挺翹的身體比例。
  
  她的美麗讓人在看了第一眼後,就再挪不開眼睛。而越和她接近,你就越感覺在她美麗外表包裹著的裏麵,有什麽夢一樣的,迷離的東西更加惑著你,想去探,去求。那是種比她的外表更誘人的東西。
  
  這時,她輕籲了一口氣,枕著手臂伏在書幾上,幾根玉管一樣的手指劃動著書頁,眼睛迷蒙地看著前方。
  
  她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解詞中綺情的小孩子,她已開始用帶著些許憧憬微愁的語氣念“花自飄零水自流”。
  
  “又看到哪一句了?”我含笑了然地問她。
  
  她依舊伏著,隻旋正了頭,尖尖的小下巴抵在手背上:“王國維說人做學問有三個境界,靖平你讀了這樣多的書,覺得他形容得貼切嗎?”
  
  我放下手裏的東西,轉了轉座椅,正對著她:“還是比較貼切的。第一境: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講的是人在求而不可得時的孤獨。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明知不可得亦求之的執著。最後一境: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人在苦求無果,萬念俱灰時,才發現其實所求近在咫尺時的一種頓悟。人在求學時,心理上大多是經曆過這三境的。其實不但是做學問,人生也是如此。隻要有所求,那麽孤獨,執著,和頓悟就都是必然的。”
  
  她起身,走過來,跪坐在我身前的地毯上,仰頭看著我,清澈的眸子裏閃著熠熠的光亮:“那愛情是不是也是這樣?”
  
  沉默了片刻,我回答她:“是的。”
  
  她看著我,眼中的期許和向往,並不像孩子想要糖果玩物時的欲望。
  
  我用手指替她拂正了一縷額前柔軟的劉海,溫言告訴她:“你現在還小,以後就會懂。我隻但願你不用經曆苦求無果和萬念俱灰,就已經得到了你的幸福。”
  
  她用那樣深的眼睛看著我,不像一個孩子。然後慢慢把頭枕在我大腿上,垂著眼簾,不再說話。
  
  她在想什麽?愛情?韓彥成?
  
  自從她十四歲初潮那天夜裏哭著衝進書房,問我她是不是得了癌症要死了起,我就開始不露痕跡地,逐漸不再和她有肢體上過分的親密。
  
  雖然她現在仍要從我的杯子裏喝水,從我手裏吃東西,我卻不再讓她坐在我腿上,不再讓她用手環著我的脖子在空中打轉,不再讓她長時間地用麵頰緊貼著我的,不再吻她的額頭和臉。
  
  這是我為了她正常的成長必須放棄的東西。
  
  現在她就在我麵前,溫軟的呼吸有節律地吹在我腿上,穿過褲料,融進我血脈的搏動裏。
  
  這樣的幸福我還能保留多久?
  
醉素 (靖平)
  今天下班稍早,我回到家時剛好五點。
  
  瑋姨一見我就像見了救星:“靖平,你快去勸勸那個小祖宗。她連中午飯也沒吃,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說練不好字就不吃飯。誰也勸不動。黃維安也是老糊塗了,教琴就教琴,還要逼雲深練書法。還不到十六的孩子,他當個神人來要求麽?你快去勸雲深,帶她出來吃飯。”
  
  黃維安先生認為中國音樂與詩詞書法相通相輔,因此堅持要雲深在練琴的同時,精讀詩詞,勤練書法。雲深習楷書與行書已有四年,尤其一手趙體小楷寫得婉雅秀逸,清麗出塵。怎麽現在又會因為字寫不好而不吃飯了?
  
  我快步走到書房門前,輕輕敲門。
  
  “我不餓。”雲深的聲音傳出來,有些有氣無力。
  
  我推門進去,笑著說:“但是我餓了。我們家的小公主不出來吃飯,瑋姨可是不準大家動筷子的。”
  
  雲深正一手撐著腦袋坐在案幾前,回頭一看是我,又垂頭喪氣地轉回身去。她腳下已是扔了一地寫過的宣紙。
  
  我走到她身旁:“這是怎麽回事?”
  
  “我寫不好字。”她沮喪地嘟囔著:“寫不好字的人不配吃飯。”
  
  “胡說什麽?照你這樣說,我七歲的時候就已經餓死了。”我定睛一看她麵前擺放的字帖,居然是一本懷素的《自敘帖》。
  
  我驚異地問:“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練草書的?”
  
  “從你走的時候開始。黃爺爺說草書的率性顛逸與大開大和,與琵琶武曲的風格相似,要我細細地領會。我摹帖的時候還行,可一到臨帖就怎麽也寫不出神韻來。”雲深兩道黛眉皺起,一臉發愁。
  
  我笑著安慰:“懷素是狂草的名家,而這張《自敘帖》更是他晚年集大成的絕世之作,一般人能得其神韻的一二就已經不簡單了。況且這種字體氣勢太大,對女孩子來說尤其難練。當年懷素蕉葉練字,寫壞的筆都埋成了筆塚,但你才隻練了兩個月,所以現在寫不好也很正常。是不是你黃爺爺急著拔苗助長,不但要你琴藝精湛,還想一口氣把你拔成一個女草聖?”
  
  她搖頭:“那倒不是。黃爺爺也說懷素的字對我來說太難,就隻讓我盡力去揣摩其中的神韻,實在寫不好也沒關係。”她有些沮喪地苦著臉:“但是這字練不好,對《十麵埋伏》和《霸王禦駕》那樣的曲子,我就很難駕馭到十分。我可不想一輩子隻能彈好《夕陽蕭鼓》或者《昭君怨》這樣的文曲。”
  
  “好,有誌氣!那讓舅舅來給你想點辦法。”我點頭道。
  
  我小時候曾被母親逼著練字,這張《自敘帖》因著它的汪洋恣肆和揮灑奔放而成為我的最愛。我曾對此帖臨摹無數,其中的要訣與心得仍記憶猶新。
  
  於是我拉過一張椅子,在雲深身旁坐下:“這張帖在布局上采用的是行行逶迤、翩翩恣肆的方法。你注意看這些字的筆畫 - 點,要如‘高峰墜石’;豎,要如‘萬歲之枯藤’;而弧鉤,則要如‘勁鬆倒折 ,落掛石崖’。這些字大多使用中鋒運筆,筆劃飽滿均稱,因此字形剛勁渾厚又婉轉自如,而他們的結體又大小斜正,互有呼應。”
  
  “有些篆書的風格在裏麵呢。”她輕輕揚眉。
  
  “說對了,真是聰明孩子。”我對她讚許地一笑,接著說:“說完了形,我們來說神。這張帖氣勢連綿,雄渾流暢,隨手萬變間又法度具備,狂肆奔放中又有開有合。盡得草書的疏狂熱情,又兼魏晉法度的雍容大度。”
  
  她若有所思道:“看懷素的字總讓我想起李白的詩。一樣的浪漫奔放,但又秀麗端雅。”
  
  我點點頭:“說得不錯。既然你在練草書,那我出一道考題,就四個字 - 顛張醉素。你知道多少,說給我聽聽,好讓我看看我不在的這兩個月,有人偷懶沒有。”
  
  她小鼻子一翹,胸有成竹道:“我可沒偷懶,你考不倒我。‘顛張’是指唐代的張旭,又稱張長史。他是草書大家,經常酩酊大醉,呼叫狂走之後,再落筆成書,甚至用頭發沾墨寫字,所以人稱‘張顛’。他是蘇州人,還是我半個同鄉呢。而‘醉素’指的就是同處唐代的懷素僧人。他也愛喝酒,酒酣興起了就拿筆在寺院牆上猛寫,因此得了‘醉素’的名號。他們兩人被並稱為唐朝的‘草書二聖’。”
  
  “答得不錯。”我誇她:“那這二人的書風有什麽區別?”
  
  她略一思索開口說:“張旭的字我也看過幾帖,都是全篇一體,像是一筆書成的。而懷素的卻是獨字的連筆。都是疾風驟雨樣的奔放草書,但張旭的顯得更隨性不羈,而懷素的就稍顯內斂靈秀,是兩種不一樣的美。我說得對不對?”
  
  我重重點頭:“非常對。”
  
  她問我:“他們兩人中,你更喜歡誰的書風?”
  
  “懷素的。”我答。
  
  “為什麽?”
  
  “劉熙載曾言::‘張長史書悲喜雙用,懷素書悲喜雙遣。’就是說,張旭的字激越奔放,納盡人間悲喜激情,而懷素的字卻是在狂肆不羈間又含控製和法度,是一種超越塵世悲喜的禪意揮灑。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種有控製和內斂的激情。”我回答。
  
  “既然有激情又為什麽要控製和收斂?” 她眨眨美麗的眼睛。
  
  我答道:“懷素是個和尚,盡管也喝酒吃肉豪情狂放,但畢竟是學禪之人。這俗世的情感,他是不能有的。”
  
  “我問的不是懷素。”她垂下眼簾,輕聲說。
  
  我一愣,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對她笑笑說:“我隻是喜歡這種字體而已,沒那麽多玄妙在裏麵。”
  
  她眼中掠過一抹失落。
  
  但是雲深,我能對你說些什麽?
  
  “這樣吧,我把這帖寫一遍給你看看。你注意我的運筆和氣息。”我說。
  
  “你把著我的手寫吧。我小時候第一次練楷書的時候你就把著我的手寫。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你的筆勢起落,就很快入門了。”她明亮的眼睛期待地望著我。
  
  我沉默片刻,開口道:“好,你站到我身前來。”
  
  雲深站在我與案幾之間,手裏擒著她剛才用過的那隻紫毫。
  
  我站在她身後,右手覆在她拿筆的手上,然後握緊。她的手滑膩柔潤,如同一塊軟玉。
  
  我身體略略前傾,盡管我們的衣物已經相互摩擦,但我卻盡量保持著與她肌膚間微毫的距離。但她鬢邊的柔發卻避無可避地觸上我的麵頰,伴著她身上隱約的柑橘花的清新體香,在我心中劃出一波一波的暗潮。
  
  這時,她的身體忽然微微向後一靠,和我的緊緊貼在一起。我心中的暗潮驟然變成了狂濤,心跳得沉重而激烈。我告訴自己往後退開,但腳卻像被定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動。
  
  我深深吸氣,強迫自己平靜。對寫字來說,神渙是大忌。
  
  “手上放鬆,注意我的起落,回轉,運筆,還有氣息。下筆前要做到心中已有字,就可一氣嗬成”我囑咐她道,然後斂氣凝神後,揮毫下筆。
  
  我隻節選了《自敘帖》中的一段,提筆完成後,我鬆開了她的手,然後向側一步站開。
  
  “感覺到了嗎?”我問她。
  
  她慢慢抬起蝶翼般的長睫,褐眸裏閃動著我從未見過的激越璀璨光華,珠潤的唇邊擒了微微的顫動,一張美到極致的臉龐暈滿潤澤發光的緋色。
  
  她就這樣,帶著絕豔的風華和隱約的盼望憧憬,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我幾乎已經無法思想,但卻強迫自己轉開頭,在心裏對自己說,你一定是眼花看錯了。
  
  我輕輕拿下她手中的紫毫放在筆架上,再輕鬆地對她一笑:“快去吃飯吧,不然你的舅舅要餓出胃病了。”
初劫 (靖平)
  再過兩周就是雲深十六歲的生日,澄碧和Philippe後天會從甘肅趕回來,然後休一個長假,和雲深好好過一個假期。他們在四川的考古工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完工以後,便被中國國家家考古局借到甘肅,參加樓蘭古墓的開挖和鑒定工作。他們兩夫婦當然求之不得。
  
  雲深這幾天忙著給父母準備禮物 - 成碧的護膚品,治Philippe腰疼的中草藥,還有給他們買的衣服。我因為太忙沒時間陪她,她就拉著瑋姨一趟一趟往商店跑,搬了一大堆東西回家。
  
  此刻,我正在辦公室裏看著這個季度公司股票的漲幅統計,Nigel悄悄走進來,站在我桌前。
  
  “什麽事?”我抬頭看著他,略略坐直了身體。
  
  很奇怪,他以往都會先打電話詢問,征得我的同意後再進來。一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Nigel看著我,一改以往的輕鬆調侃,藍色的眼睛裏含了悲憫和憂慮。
  
  他深吸一口氣,開口說:“靖平,我剛收到一份給你的傳真。樓蘭的考古工程出了事故,一座正在被發掘的墓穴塌了,死了七個人。你姐姐和姐夫也在裏麵。”
  
  我一動不動,看著他,時間似乎停滯了。良久,我聽見自己說:“你再說一遍。”
  
  Nigel的嘴唇翕動著,但他的聲音卻被我耳中的轟鳴蓋過。
  
  昨天才和我通話的澄碧和Philippe已經不在了嗎?
  我生命裏已所剩不多的親人又少了兩個嗎?
  雲深,你怎麽辦?
  普渡寺的寬林和尚給你算的命果真是言中了嗎?
  這是否就是你命裏的第一個劫難?
  
  我把車留在公司,叫了一輛出租車送我回家。我此刻腦子太亂,需要集中精力想想等一會怎樣麵對雲深和瑋姨。
  
  回到家時,瑋姨正叮囑著傭人在擺放幾株新買的瓣蓮蘭花,看見我,很是驚奇:“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了?”
  
  我簡短地告訴了她事情的緣由,她頓時抖得幾乎站不住。
  
  Fran?ois和我扶她坐下。她頭靠著我,開始低低地哭泣。
  
  “雲深怎麽辦?要先瞞著她嗎?”瑋姨斷續的語音裏間雜著壓抑的哭泣。
  
  “網絡和電視上的新聞已經開始報道,不可能瞞她了。”我沉重地回答。
  
  瑋姨開始大哭起來:“那孩子這樣小,還不到十六啊。她怎麽受得了?“
  
  “交給我吧。”我深吸一口氣,從沙發上站起來:“現在她人在哪兒?”
  
  “在她自己房裏。”她哽咽著,又叫住我:“靖平,還是我去吧。我怕你看了她傷心的樣子受不了。”
  
  我搖頭:“不,我去。”
  
  我把瑋姨交給Fran?ois和菊嬸照顧,然後緩步上樓,腳沉得像灌了鉛。走到雲深房間門口,我伸手敲門。
  
  “請進。”是她歡樂清脆的聲音。
  
  我推門進去,她坐在窗前,正在用鮮豔的包裝紙,精心地包裹給她父母準備的禮物。
  
  “靖平!”她歡悅地蹦過來:“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我不說話,隻深深看著她,仿佛要把此刻她歡樂幸福的笑顏刻到我魂裏去。
  
  我突然上前一步抱住她。這是我已經很久沒有過的動作,但此刻我將她抱得那樣緊,連我自己都覺得肋間生疼。
  
  她帶著驚異卻乖巧地伏在我胸前,手摩挲著我的肩:“怎麽啦?靖平,你在發顫。”
  
  我在害怕,從未有過的怕,怕她會有的的反應。
  
  我把麵頰和她緊貼在一起,唇放在她耳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雲深,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經曆生老病死,都會看著自己的長輩去世,都會迎接新生命的誕生。我們無論多愛一個人,終究還是會和他分離。這是自然規律,隻是早晚而已。”
  
  她用力掙開了我的懷抱,撅著嘴,雙目熠熠地看著我:“我卻不想你離開我。”
  
  “我不離開你,隻要你需要。”我盟誓一般說。
  
  她笑了,臉上的喜悅和滿足讓我無法啟齒。
  
  可是無論我如何拖延,終究還是要讓她知道。我硬著心開了口:“雲深,爸爸媽媽不在了。”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不明白地看著我。
  
  我繼續:“工地上出了事故。爸爸媽媽去世了。他們不能來和你過生日,但是會在天堂裏看著你。”
  
  她朝旁邊走了兩步,突然捂著心髒蹲了下來。我趕緊去扶她,但她已經摔在了地板上。
  
  我飛快地把她翻過來,下意識地把手指探到她鼻下 – 她沒了呼吸!
  
  心跳還在,可卻沒了呼吸!
  
  我以最快的速度將手伸進她衣服裏,解開她背部文胸的扣子, 然後把她平放在地上,左手捏住她的鼻子,右手撬開她的齒關,再撫住她的胸廓,開始做人工呼吸。
  
  周圍的一切聲響我都聽不見了,隻有我的吹氣聲和心裏一聲高過一聲的叫喊:“雲深,留下!留下!留下!”
  
  終於,她身體一動,開始猛烈地咳嗆。
  
  我抬起她的上身,讓她靠在我懷裏,緊摟著她。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心已經快要跳出喉嚨,而全身開始止不住地發顫。
  
作者有話要說:丟下一個開虐的頭,我遛了。
漱玉 (靖平)
  我醫院裏精神科的主任醫生莫大夫從雲深房間裏出來時,她已經在藥物的作用下睡著了。他扶扶眼鏡問我:“林小姐這樣不哭也不說話有多久了?”
  
  “兩天了。”我回答。
  
  “她現在的情況應該是突發性的抑鬱症。”
  
  “有多嚴重?”瑋姨著急地問。
  
  莫大夫回答:“保持這種狀態,時間長了會轉化成自閉症,如果一直不能治愈就會加重成為……”
  
  “精神分裂?”我接口。
  
  他沉重地點頭:“藥物隻能讓她睡覺。但不能多吃。她醒著的時候,要她平時最信任和最親近的人,跟她多說話,交流,逐漸打開她的心結。這才是治好她的根本方法。”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放下了手裏所有的工作,待在家裏,時時和她在一起。
  
  她仍然不說話,不哭,也不吃東西,隻在我每次端著碗又哄又求後,能勉強喂下一點。她人瘦得脫了形,隻剩一雙昔日光彩四溢的大眼睛,沒有焦距地看著遠處。她對任何東西都不反應,隻在我和她說話時,會看著我。
  
  她醒著時,我幾乎寸步不離,不斷地和她說話,讀書給她聽,陪她看影碟,帶她兜風。總之,盡量避免她有太多臆想。從不信神佛鬼怪的我,和她講人間天上,講前生後世,講因果輪回和各種傳說。我要她相信,她的父母並沒有真離開她,隻是活在了天堂。
  
  當我發現她對和我的肢體接觸有反應時,我便試著和她親近,長久地擁抱她,讓她緊貼著我,甚至吻她的麵頰和額頭。這時候,她的眼睛是有活氣的。如果身體的接觸能把哪啃噬著她的痛苦傳遞到我身上,我願意這樣抱她一世。
  
  她仍然要靠藥物才能睡覺。我隻能在她睡去以後,把我無法分派給下屬的那一部分工作完成,因此我每天的睡眠時間不到五個小時。
  
  瑋姨平時很注重保養和妝容,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但現在,卻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鬢角間滲出了幾莖白發。她為雲深的病焦急,也為我的操勞心驚。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靖平你歇歇吧,你這樣子不休不眠,人會垮的。疏影病的時候,你也沒有這樣呀!”
  
  我心中霍然一沉。是的,疏影病時,我隻瘋狂地和時間賽跑,想在死亡觸到她以前,把她留下。我甚至都沒有時間去感覺憂傷和害怕。
  
  但現在,我卻感到恐懼。
  
  或許是人年紀越大,曆練越多,就越沒了少年時輕狂的自信,就越明白人生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可以篤定地把握。
  
  我已經曆過失去的慘烈,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無法逃遁的折磨,才會對再一次有可能發生的別離那樣懼怕。
  
  留不住疏影,我人已經死了一半,若再保全不了雲深,我會挫骨揚灰,萬劫不複。
  
  漸漸地,雲深的目光會越來越長時間地停留在我身上。每次醒來,她不安的目光會四處遊移,看到我,便安定下來。吃東西也不再要我苦求,隻要我喂,她每次總能吃一點。但仍舊不哭,也不說話。
  
  她生日的那天晚上,我抱著她登上了竟夕閣的頂層,因為她以前說過她生日的時候,要我在這裏聽她彈琴。
  
  我把她放在一張事先擺好的軟椅上。今夜風靜雲疏,隻有幹淨的月華,水一般泄在我們身上。
  
  我單膝跪在她身前,輕輕撫著她的臉:“還記不記得你十三歲時那個七夕的夜裏,你在這裏許的願?”
  
  她看著我,長睫眨動兩下。
  
  我接著說:“現在你十六歲了,願望就快實現。”
  
  她眼裏有隱隱的光亮,依舊無語。但這已經足夠讓我振奮。
  
  我從身旁一個鈦合金的長方盒子裏,拿出我給她買的那把叫“漱玉”的琵琶,遞到她麵前:“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喜歡嗎?”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麵前的“漱玉”。從她的眼神裏,我知道她喜歡。
  
  我把琴輕輕放在她膝上,繼續說:“關於這把琴還有一個真實的故事,想不想聽?”
  
  她看著我,等待著。
  
  我緩緩地開口:“一千兩百多年以前,唐代有一位青年時期就極負盛名的製琴名家,叫白拓。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叫殷小蠻,是宮廷的樂伎。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情深意篤。因為宮裏的規矩不允許樂人有私情,他們隻能暗中相愛,甚至不能經常見麵。白拓傾盡心力製作了一把叫‘漱玉’的琵琶,讓人偷偷送給殷小蠻,以傳遞他對她的思念和愛意。在製琴的時候,白拓不小心劃破了手臂,鮮血滴到了“漱玉”的麵板上,但據說正是因為染了白拓的血,‘漱玉’的琴音從此就清潤空靈無比。後來在肅宗皇帝李亨的壽筵上,殷小蠻用“漱玉”彈了一曲《長相思》,曲驚四座,天子動容。”
  
  她安靜而專注地看著我,眸中有期盼向往的光采流動。
  
  我繼續道:“但殷小蠻也因此禍從天降。她當場被李亨宣旨納入後宮,封為宸妃。殷小蠻抵死不從,並和白拓相約私奔。然而在出逃的那天晚上,卻被妒嫉她的宮人走漏了風聲,她和白拓雙雙被擒。結果在白拓被腰斬的當日,殷小蠻抱琴觸柱,殉情而死。她的血潑濺在琴上,和白拓的融在一起。肅宗李亨終於被打動,合葬了兩人,並把‘漱玉’收入深宮珍藏起來。後來在北宋靖康之亂時,這把琴流落到日本,被作為珍寶,藏在京都皇宮的地下室裏,又在二戰時,輾轉到了歐洲。這樣經過一千兩百年的烽火戰亂,顛沛流離,這把‘漱玉’現在就躺在你麵前。”
  
  她靜靜地看著膝上的“漱玉”。月華裏,紫檀的背板,白玉蘭花的琵頭,別無多飾,樸靜輕盈。
  
  但它卻承載了雖曆經一千兩百年但仍癡纏不休的狂熱愛情。生生不息,死亦不休。
  
  我深深看著她,慢慢地說:“真正的愛情是不滅的。而相愛的人會是永生的,無論在人世還是天堂,他們都幸福地活著。殷小蠻與白拓是如此,你的父母也是如此。”
  
  她安靜地聽著,良久不動,然後伸出手,在弦上輕輕一輪。在聽到它發出的第一個刻心入髓,勾魂攝魄的音之後,她渾身一陣激靈,然後我看到一行淚從她眼中滑出,落在琴板上,然後第二行,第三行……。
  
  我攬她入懷,讓她在我懷裏,慟哭失聲。
  
  我一顆懸了太久的心,終是放下了。
  
葬禮 (靖平)
  雲深緩慢但卻不斷地恢複著。她不再需要藥物來幫助睡眠,也不再拒絕和人交流,雖然除了和我,她與其他人的話還是很少。然後就是彈琴,她狂熱地喜愛著這把我送她的“漱玉”,長時間地彈奏它,甚至在睡覺時也把它放在身旁。
  
  我仍然和她寸步不離。她不彈琴的時候,我陪她說話,在庭園裏散步。她彈琴的時候,我便坐在一旁靜靜地聽。
  
  我知道雲深在音樂上極有靈氣。她的老師黃維安先生告訴過我,雲深如果專注於此,五年以後必有所大成。但她從“漱玉”上奏出的琴音,還是讓我吃驚。音音入血,弦弦扣魂。這幾乎是要惑人心神的音調,完全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能彈出來的。
  
  雲深告訴我:“我每次彈它的時候,仿佛能感覺到白拓和殷小蠻在我的指尖跳舞。”
  
  成碧和Philippe去世的第四周,我帶著雲深前往布魯塞爾,參加她父母的葬禮。
  
  雲深的祖父,比利時現任國王Leopold四世,在得到兒子的死訊後,便因腦溢血而中風,至今臥床不起,連說話都困難,隻是拉著雲深的手,無聲地流淚。
  
  雲深的祖母Ann-Sophie 皇後,靜靜地,哀戚地坐在她的丈夫身旁。
  
  皇後告訴我, Philippe和成碧的葬禮過後,會舉行新國王的加冕大典。現任王儲,Philippe的弟弟,將成為比利時曆史上新的一任君主 – Félix二世。
  
  雲深和我這段時間都住在布魯塞爾宮裏。她並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觸景傷情,歇斯底裏,隻是長久地待在她父母住過的房間裏,安靜地流淚,乖順得讓我心疼。
  
  比利時舉國是哀戚的。Philippe從誕生就被認定是比利時的王位繼承人,在幾乎全比利時人的關注下成長。隨著他的成年,他英俊華貴的外貌,平易近人的性格,和橫溢的才華,更讓他成為全比利時人的驕傲,和當時少女們狂熱追捧的夢中情人。即使當Philippe和成碧結婚,身份由王儲變成了親王,人們除了在最初十年怨恨成碧奪走了有可能會是他們最有魅力的國王,後來也漸漸被他們的愛情所打動,從而包容,理解,祝福他們。他們的去世,對一些比利時人來講,是一段愛情神話的結束和對Philippe牽掛的終結。
  
  但比利時的媒體卻是活躍的。他們大量報道Philippe和成碧生前的各種軼事和傳聞,而報道的另一個熱點,是雲深 - 比利時人口中的Gisèle公主。
  
  幾乎所有的比利時人都對這位Marie王朝目前唯一的公主非常感興趣 - Philippe的弟弟隻有兩個兒子。這位小公主從十二歲就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裏,據稱是去了國外讀書,從此再沒有有關她的任何新聞和照片。而四年以後,她重新出現在布魯塞爾宮裏,為了她父母的葬禮。人們急切地想知道,她長得什麽樣,說話什麽聲音,愛穿什麽樣的衣服,愛吃什麽的食物,以及一切關於她的細節消息。
  
  雲深自從回布魯塞爾宮,便足不出戶。媒體和各種使團不斷地請求采訪和覲見她,都被Ann-Sophie皇後一口回絕。
  
  但是每天,在布魯塞爾宮衛兵護衛的止步範圍外,總有拿著照相和攝影器材的記者在碰運氣,企圖能在公主偶爾外出時,抓拍到一張她的照片。更有甚者,皇室的衛隊已經在宮中的廚房和花園裏,抓到了數起潛伏在那裏,伺機偷拍的記者。
  
  這一切都讓皇室頭疼不已,也讓我卻感到憂慮 – 這種驚擾是目前的雲深無法承受的。
  
  葬禮的那天,雖然是六月的早晨,天空卻低矮陰沉得像黃昏,仿佛一場大雨將至。
  
  Philippe和成碧的遺體,按照他們生前的願望,被安放在同一個靈柩裏。黑色的靈柩上鑲嵌著比利時王室的獅形族徽,麵上放著大束的百合和一封雲深寫給她父母的信。
  
  她昨晚一宿沒睡,哭了大半夜,將近臨晨時寫好了這封信。它會陪著Philippe和成碧長眠於地下,代表他們的女兒陪伴著他們。任何人也不知道信的內容,除了雲深自己。
  
  靈柩由綴飾著國旗的黑色馬車承載著,從布魯塞爾宮出發,穿城而過,駛往位於Laeken 的Notre-Dame de Laeken大教堂。在那裏,他們將會被以帝王和皇後的禮儀,安葬在大教堂的皇室地下陵寢,和Marie王朝所有逝去的統治者和他們的近親躺在一起。
  
  沿途攔出的行進道路兩側,站著從比利時各地趕來哀悼的民眾。無論是說法語,荷蘭語,還是德語的比利時人,都靜默沉重地注視著開路的騎兵儀仗隊,托著靈柩的馬車,和緩緩跟隨在後的皇室成員乘坐的車輛。
  
  Ann-Sophie皇後和雲深坐在第一輛車裏,而國王因為身體狀況無法參加自己兒子的葬禮。第二輛車裏坐著Félix王儲夫婦和他們的兩位王子。而我作為成碧的親人,單獨乘坐一輛車緊隨其後。
  
  我獨自坐在車裏,隨著緩緩移動的隊伍前行,心裏隱隱為雲深的精神狀況擔憂 –她昨晚哭了大半夜,天快亮時才略略睡了一會兒。
  
  行至離Notre-Dame de Laeken大教堂一千米的地方,按傳統,全體送行人員下車,徒步送靈柩進入陵寢。
  
  於是這個高貴家族的幾乎全體成員,四年以來第一次,一同出現在了公眾麵前。
  
  仍舊是Ann-Sophie皇後和雲深緊隨著靈柩,走在最前麵,其後是Félix王儲一家,然後是我。在我之後是眾多的皇室旁係親屬。
  
  所有女眷的臉上都蒙著黑紗,雲深的麵紗更是厚重得讓人看不清她任何麵目。
  
  整個送葬過程除了被王室特許的比利時國家電視台安靜地全程直播外,不允許任何拍照。這是王室葬禮的慣例,以尊敬和不驚擾逝去的亡靈。
  
  我和雲深之間隔著太多人。我隻能影影綽綽看到她的背影。她的步態還算平穩,我略略放了心。
  
作者有話要說:預告預告,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要出事鳥!
騷亂 (靖平)
  大概行進了一大半路程,已經能夠看清教堂宏偉的哥特尖頂和色彩斑斕的玫瑰窗。
  
  我前麵的人忽然停下了,全場一片寂靜。然後我聽見一個孩子的聲音喊:“公主的麵紗掉下來了!”
  
  接下來仍是寂靜。
  
  停了幾秒,我聽見一聲微弱的聲響,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然後是閃光燈刺眼的閃亮,從初始的寥寥到瞬間的鋪天蓋地。他們在拍照,他們在不顧禁令地拍照!為了雲深那張終於暴露在他們麵前,被他們窺探多時的臉!
  
  警察和衛隊開始阻止拍照的人群。有人開始了反抗和扭打,整個人群騷動起來,叫聲,扭打聲,和相機被摔碎的聲音,充斥在空氣裏。
  
  有人開始越過攔住的送葬隊伍行道線,和警察衝突起來。扭打的人群瞬間衝進了皇室成員的隊伍,和負責保護他們的衛隊扭成一團。我著急地試圖撥開我麵前混亂的人群,趕到雲深身旁。
  
  這時,在此起彼伏的嘈雜和尖叫裏,我聽到一聲淒厲的喊:“靖平!”
  
  是雲深的聲音!
  
  我全身的血都湧到了頭頂,開始不顧一切地排開隔在我和她之間的一切障礙。當我終於衝到她身邊時,我看見她蜷縮著蹲在她父母的靈柩旁,一手緊抓著靈柩上的飾帶,一手捂著臉。我一把把她橫抱起來,在兩側衛兵的幫助下,奮力朝教堂的方向前行。她縮在我懷裏,雙手緊緊捂住臉。
  
  我抱著她,一路跌跌撞撞跑進教堂。正在準備靈柩入藏儀式的神職人員趕忙把我們引入教堂側麵隱秘的休息室。終於,所有的混亂喧囂都被關在門外。
  
  當我把她放在沙發上時,我發現她的全身在劇烈地顫抖。
  
  “雲深。”我喚她。
  
  她不回應。
  
  我一急,用力掰開她捂著臉的雙手 – 她雙目緊閉著,淚流滿麵。
  
  我用手拂著她的淚,一麵安慰著:“別怕,雲深,現在安全了!”
  
  她睜開眼,蒼白的嘴唇顫抖著。在她眼裏,我沒有看到我意料之中的驚恐,而是哀絕 - 那種已喪失一切,萬念俱灰的哀絕。
  
  她怎麽了?
  
  這時,Ann-Sophie皇後也在女官的攙扶下走進來。她快步走到雲深麵前,焦慮地問:“Gisèle,你沒事嗎?”
  
  雲深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掙開我們,踉踉蹌蹌撲到放在窗台上的一座耶穌小雕像前,緩緩地跪下。
  
  Ann-Sophie皇後果斷地吩咐一旁的女官:“叫Barrault大夫來!”
  
  雲深在耶穌像前跪了良久,肩頭開始劇烈地抽動。我再無法看下去,不顧Ann-Sophie皇後就站在旁邊,一步搶上前,把雲深從地上抱起來。
  
  她麵無血色地看著我,不斷地搖頭,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悲傷和絕望。
  
  “我是一個不祥的人。我的父母因為我而無法安息。這一切都是我的罪孽。”她喃喃開口。
  
  “不許胡說!”我著急地想打消她這樣的念頭。Marie家族的成員是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而且他們篤信人死後如果在葬禮上受到驚擾,靈魂便無法上天堂。
  
  她突然用手向臉上抓去,我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但她臉上已留下了一道血痕。
  
  “大夫還沒來嗎?” Ann-Sophie皇後發怒一樣地問女官,但卻被雲深突如其來的尖叫聲打斷。
  
  她被鎖在我懷裏無法動彈,但卻拚命掙紮,一聲接一聲地尖叫,狀似瘋狂。
  
  “雲深,安靜,安靜!”我仍不放手,試圖用言語安撫她,但卻無用。
  
  她這樣歇斯底裏地發作,若不及時阻止,會變成癔症,最終成為瘋狂。
  
  我伸出一隻手,斷然揮在雲深臉上。
  
  隨著“啪”的一聲響,室內一切都靜了下來。Ann-Sophie皇後和她的女官驚呆了一樣看著我。
  
  雲深停止了尖叫,直愣愣地,不認識般注視著我。我緊緊擁她入懷,像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
  
  這時,Barrault大夫提著藥箱匆匆進來,看了雲深的情況後,他建議現在給雲深注射少量的鎮靜劑,以穩定她的情緒。
  
  雲深背靠在我懷裏,半躺在長椅上。Barrault大夫小心地從她手臂上推注著針劑,我用手臂環著她,一麵防她亂動,一麵輕聲安慰著她。她卻乖順安靜,聽任我們擺弄。
  
  我偶然抬頭,看見Ann-Sophie皇後正站在一旁看著我們,褐色的眸子裏,若有所思。
  
  雲深最終沒能參加她父母最後的安葬儀式。我留下來陪著她,等著鎮靜劑慢慢生效,送她進入夢鄉。
  
  陽光終於射破陰厚的雲層,安靜地投灑下來。窗前的那座耶穌小雕像在玄光的映襯下,像是懸浮在五彩的雲裏,悲憫無言地看著我們。空氣裏有迷迭香悠悠的氣息和大主教隱隱的誦經聲。
  
  雲深依舊安靜地臥在我懷裏,雙目空洞迷蒙地望著遠方。
  
  我的唇輕貼在她耳邊,柔和卻堅定地說:“雲深,你的爸爸媽媽一定會進天堂。你的上帝是公正的,善良的靈魂不會因為旁人的驚擾而被他拒絕。如果連善良無私如你的父母都不能去天堂,那這樣的上帝,不值得相信。”
  
  一滴淚落在我手上,溫暖,繼而冰涼。
  
  雲深在她父母入葬時的禮炮聲裏,沉沉睡去。
  
  我擁著她坐在長椅上,默默哀悼著我和她共同失去的親人。
  
  Philippe,成碧,原諒我不能去送你們。我要為你們守住你們最珍愛的女兒。這也是你們希望的,對嗎?一路保重吧。
  
西域 (靖平)
  第二天,比利時和歐洲其他的各大報紙上都刊登了這場引發騷亂的葬禮,和雲深那張蒼白絕望但卻美得惑人心魄的臉。
  
  媒體在哀悼逝者,譴責人們不顧一切的好奇心的同時,仍自相矛盾地表示著對雲深強烈的興趣,並把這歸結於她美麗的容貌和有著東方特質的優雅外表,並仍然不顧皇室的強烈譴責,繼續糾纏著雲深。
  
  從葬禮結束後,雲深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曲接一曲,彈著“漱玉”。
  
  我找到Ann-Sophie皇後,請求和她單獨一談。
  
  眾人退去後,我再一次單獨麵對著這位高貴雍容的比利時皇後。現在的她隻像一個剛失去兒子的,哀傷憔悴的普通母親。
  
  她緩緩地開口:“當年你的姐姐奪去了比利時一位儲君。但我仍要感謝她,因為她讓我的兒子擁有了十八年的幸福,並給了我一個最美麗的孫女。”
  
  “那麽陛下是否同意,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保護他們唯一的孩子不再受到類似昨天的傷害?”
  
  “請說下去。”她沉默片刻,抬起褐色的眼睛,探究地注視著我。
  
  “您知道Gisèle在父母去世後所患的抑鬱症並沒有完全複原。而目前在歐洲,媒體的糾纏和民眾的好奇,隻會增加她的病情。因此我建議安排她暫時離開,在沒有紛擾和注意力的環境裏休養一段時間。”
  
  “你想帶她去哪兒?”她靜靜地問我。
  
  “回中國。我計劃陪她做一次長時間的旅行。兩個月以後,我會把健康的她完好地還給您。”
  
  “你的工作不是一直非常忙嗎?”
  
  “現在,工作不是最重要的。”
  
  她沉默了許久,終於慢慢地開口:“年輕人,當我看到你抽Gisèle那一耳光時,我就知道,你或許是這世上最懂得如何保護她的人。”她頓了一頓:“Gisèle是我最鍾愛的兒子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她也是這個王朝唯一的公主。她已經離開著個宮廷和國家太久,兩個月以後,我不希望,比利時的國民也不希望,她再離開。”
  
  我回答:“兩個月以後,她再不會離開您。”
  
  她注視著我:“另外,我要你的一個承諾。”
  
  “請講。”
  
  皇後那雙與雲深同色的褐眸裏目中充滿複雜的內容:“Gisèle剛剛十六歲,隻是個孩子,並不懂得屬於成年人的感情。所以這一路上要麻煩你費心保護好她,別讓她在失去父母之後,又經曆不成熟的情感造成的痛苦。”
  
  我心中一凜,麵上卻保持著平和鎮定:“我是雲深的舅舅,不會讓任何人在她還沒成年的時候把她拖進不恰當的感情裏。”我加重了“舅舅”這個詞。
  
  皇後緩緩一笑:“靖平,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我和雲深啟程回中國以前,在便衣的護衛下,悄然去了一趟她父母的陵寢。
  
  在燃著水晶長明燈的地下皇陵裏,雲深將一束代表思念的三色堇放在她父母的碑前。我默默地站在她身邊,看著她在動身前,和自己的父母道別。
  
  她用纖長的手指摸索著冰涼的碑石上她父母的名字,然後將麵頰貼在上麵,久久不動。如同以往經常,在黃昏的客廳裏,Philippe 和我在燈下閑談,成碧坐在長沙發上,插著話。雲深躺在她身旁,臉枕在她的大腿上,任她母親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她的長發,而她會睜著小鹿一樣澄褐靈動的眼睛,快樂地看著我們。
  
  但現在,這眼睛裏卻盛滿哀傷。
  
  回到北京,休整了兩天以後,在雲深的堅持下,我和她,沒有帶任何隨行人員,動身西下樓蘭,去看那個在公元四世紀就神秘消亡的西域古國,也是她父母離世的地方。
  
  臨行前,我召集了一次醫院和製藥公司的的高層管理會議,將今後兩個月我不在時的工作,分派給各人代理,以及討論出現各種可能情況時,他們應該采取的措施。
  
  散會後,Nigel來到我的辦公室,言未出口,已是滿臉的不讚同:“你知不知道你上兩個月放棄的商機有多少?”
  
  “醫院和製藥廠運行照舊,利潤率略有下降,但仍在盈利。”我平靜地回答。
  
  “可你放棄了累積兩億的合同!就為了陪著你的外甥女!”他聲音裏有按捺的怒氣。
  
  Nigel和我一起工作時,我的醫院和製藥廠剛起步。這些年來,他投入的心血極多,對這份事業的感情也極深。因此他此時的感受我能理解。
  
  “Nigel,這世上有比事業更重要的東西。”我緩緩道。
  
  Nigel一雙碧藍的眼睛吃驚地看著我,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走出去。
  
樓蘭 (靖平)
  我們這次旅行的路線是從樓蘭出發,沿絲綢之路中道逆行,經過敦煌,張掖,蘭州和天水,最後到達西安,再從西安飛回北京。
  
  選擇這條西行路線的原因之一是雲深堅持要去看她父母殉難的地方。其二是我考慮到雲深從小生活的環境除了布魯塞爾的皇宮就是北京家裏小橋流水的庭院,從沒有親身接觸過雄偉的自然。在這時候,親曆自然的博大,拓寬她的視野,對減弱她的喪親之痛是大有好處的。而且十六歲是人性格成型的關鍵時期,一次長途的曆史之旅能教給她的東西,會比關在家裏看書多很多。
  
  經過一路顛簸,我們在一位朋友介紹的當地向導的帶領下,終於在午後到達了位於羅布泊西北,孔雀河南岸的樓蘭古墓遺址。
  
  整個遺址由於事故的原因,已被暫時關閉,所有考古人員已經撤離。我們隻能站在警示牌外,遠遠注視著那座雲深父母最後工作的,坍塌的墓穴。
  
  雲深長久地默立著,看著墓穴,無語。她孑立消瘦的身影讓我心疼,她長時間的靜默讓我擔心。
  
  我上前,從背後輕輕環住她:“雲深, 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給你講晏小山的《臨江仙》時,你對我說的話?”
  
  她回過頭,目光迷離地看著我,囈語般喃喃說:“ 你不是一個人,有我陪你。”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任何霜雪風雨,我都會替你分擔。”
  
  她深深地望著我,眼中閃動著瑰麗的光彩, 然後把頭靠在我肩上靜靜地說:“沒有你我怎麽辦?”
  
  隨後我們去了墓葬群旁的古城遺址。我們在這千年前曾經繁華熙攘的街道上漫步,找尋著依稀可辨的城牆,穿城而過的古河道,城內殘存的建築的牆根,和狼藉四散卻雕刻精美的房屋的木梁檁條。
  
  樓蘭,絲路上西出陽關的第一站,一千六百多年前,這裏“使者相望於道”,“城廓巋然”,如今卻人煙斷絕,隻餘大漠孤煙。
  
  將近下午四點時,在向導的催促下,我們決定起身回程。
  
  但接下來的發現卻讓我吃驚 - 我們停在遺址入口處,裝有GPS係統,衛星電話,食物和水的旅行社的越野車,不翼而飛。
  
  我們的向導,那個高大粗壯的西北漢子,氣得破口大罵並連連自責。
  
  我忙寬慰他:“誰也不知道這樣沒人煙的地方還會有賊。”
  
  這裏離旅行社大概有五十公裏,沿途荒無人跡。我們隻能步行回去。
  
  我們走得不快,但雲深隻走了兩公裏便再也走不動。我把她背在背上,和向導繼續前行。
  
  日暮漸漸西陲。大漠上的日落絕豔而孤寂。金芒四濺的斑斕五彩,潑天灑地地蓋住了整個蒼穹。隱隱的風聲仿佛在訴說著那些長煙落日裏,被黃沙掩埋的千年傳奇。
  
  這時一滴淚落在我脖子裏,我忙回頭看她:“怎麽了,雲深?”
  
  她滿眼是淚地看著我:“都是我不好,自私任性。一定要來,結果害得你現在這樣危險。”
  
  我笑著安慰她:“這樣就算危險麽?雲深可真沒見過世麵。再說人這輩子會有幾次機會在這樣美的月光下散步?”
  
  她抬頭看去,一輪淡白秀氣的月亮剛剛探出頭來。而在太陽沒入地平線的瞬間,陡然星漢燦爛,明月如炬。她忘了流淚,沉浸於這難得一間的奇景。
  
  入夜,月光下的道路仍明晰可辨,但氣溫卻驟然下降。我把外套脫下來穿在雲深身上,放她下來自己走一會兒,她累了時又背她一會兒,這樣她就不至於被凍得僵住。
  
  她輕巧地伏在我背上,溫潤的呼吸吹在我頸脖間,柔軟的心跳透過衣物,輕擊在我背心,一下,再一下,樂音一般好聽。
  
  “我們會死嗎?”她怯生生地問,大概是夜晚四周的荒漠讓她害怕。
  
  “不會,不會!”向導搶先安慰著她,然後為了讓她轉移注意,不再害怕,他便甩開嗓子唱了一首甘肅民歌花兒。
  
  他聲音雖有些破,但卻唱得高亢明快,情真意切。把個心懷愛意的少年情懷,唱得瀝瀝動聽。
  
  雲深聽罷在我背上鼓起掌來,我也替他叫好,那個粗壯高大的西北漢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來。
  
  “靖平,你也唱首歌來聽好嗎?”她央著我。
  
  我幹脆地回答:“好。” 從疏影去世起,我再沒有哼過歌。
  
  我啟口,一首Sting的《Shape of My Heart》就自然而然地唱出來。疏影去世時,我在霍普金斯學院的實驗室裏,常常一遍又一遍地聽Sting的歌,而這一首《Shape of My Heart》是我當時的最愛。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He doesn't play for respect
  He deals the cards to find the answer
  The sacred geometry of chance
  The hidden law of a probable outcome
  The numbers lead a dance……
  
  And if I told you that I loved you
  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
  I'm not a man of too many faces
  The mask I wear is one
  Those who speak know nothing
  And find out to their cost
  Like those who curse their luck in too many places
  And those who fear are lost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swords of a soldier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The shape of my heart”
  
  (中文意譯 –
  和他一起玩牌的人從不知道
  他隻是把玩牌作為一種冥想
  他玩牌不為他已贏得的金錢和尊敬
  他隻想找到一個答案
  那神秘的幾何概率
  那無法預料的結局背後隱藏的法則
  這些數字讓人疲於奔命……
  
  如果我告訴你我愛過你
  你也許會覺得詫異
  我不是一個善於做戲的人
  我戴的麵具隻有一個
  口出狂言的無知者和那些總是抱怨自己不走運的人
  都為此付出代價
  而膽怯者也注定會輸
  
  我知道
  在這個遊戲裏
  黑桃代表衛兵的劍
  梅花代表戰爭的炮槍
  紅方塊代表財富
  但它們卻都不是
  不是我心的形狀 )
  
  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疏影剛去世時,那些在巴爾蒂莫寂靜的深夜裏,我獨自靠著實驗室的窗,看著燈下紛揚的雪片安靜地飄落在沉寂的樹梢和道路上,聽著Sting低沉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那不是我心的形狀。”
  
  那麽,什麽是我心的形狀?
  
  歌唱完,背上的雲深半天沒有聲響。片刻後,我感覺她身體微微的顫抖。
  
  “冷嗎,雲深?”我問。
  
  她含糊地“嗯”了一聲,把我抱得更緊。
  
  “好多年不唱歌,一唱嗓子就疼。我們改講故事吧。”我不想再唱,便轉了話題。
  
  我給她講樓蘭的起源,輝煌,覆滅,以及各種有關的神奇傳說。向導也不時地插話補充。就這樣說說笑笑,直到她在我背上睡去。夢裏,她在我耳邊模糊地囈語:“靖平……別難過。”
  
  終於在天明時分,我們走到了旅社。
  
  向導報了案,偷竊者和失竊的越野車當天就找到了,但車上的各種器械設備已被賣掉或損毀。我寫了一張支票給旅社,算是補償他們所有損失的費用。旅社的經理和向導喜出望外,對我感謝再三。快樂對於有些人來說這樣容易,對另一些人卻這樣難。
  
  我和雲深在旅社修整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出發,沿絲綢之路的中道逆行而上,前往敦煌。
  
  臨行前,那位向導悄悄對我說:“您昨天晚上唱的那歌,我聽不懂詞,但唱得是真好聽,您背上那小姑娘聽得眼淚嘩嘩直流。”
  
  她哭了嗎?那種心碎成齏粉的情殤,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她會懂嗎?
  
千佛洞裏的微笑 (靖平)
  我們在敦煌的第一站是千佛洞。
  
  我陪著雲深漫步在鬼斧神工的彩塑和神幻陸離的飛天壁畫之間。她尤其喜愛隋唐時代,濃麗奔放和人性化的雕塑繪畫風格。
  
  雲深在一幅唐代的飛天壁畫前流連忘返。一個手持琵琶,身著五色錦帶的女飛天,正和一個衣裾飄曳的男性飛天癡纏對望。壁畫曆經千年,已褪色不少,但他們眼中熠熠的深情,卻千年不減。
  
  “這個男飛天是天歌神乾闥婆,女飛天是天樂神緊那羅。他們是佛教天龍八部眾神之中唯一的夫妻。”我跟她解釋說。
  
  她目光神往憧憬地久久停在壁畫上:“你說,白拓和殷小蠻會不會是他們轉世的化身?”
  
  “也許是吧。”我半認真地笑答,不忍掃她的興。
  
  “那我爸爸媽媽呢?”
  
  我收起玩笑的心境,鄭重地說:“或許這世上每一對真心相愛的戀人都是他們的化身。”
  
  “那麽愛是不是真地會生死不斷,千年不滅,永世輪回?” 她雙目灼灼地看著我,緊張而熱切。
  
  我本不信任何神佛鬼怪前生後世之說,但此刻她目中的希冀與執著卻讓我無法說不。
  
  我看著她的眼睛,靜默片刻,然後緩聲但堅定地回答:“會的。”
  
  她看著我,眼中有欣然的神采。
  
  我給她講從北魏到元代,各時期雕塑壁畫風格的變遷,和不同時代政治經濟宗教文化對它們的影響,以及它在近代所遭到的來自西方的掠奪與毀壞。
  
  雲深用心聽著,在我麵前卻漸漸垂了頭,低聲說:“對不起,靖平。”
  
  “對不起?為什麽?”我訝然。
  
  她怯生生抬眼看我:“我,我也是半個西方人的後代。我為他們的罪惡向你道歉。”
  
  這敏感的孩子。我心中一暖,又一酸,攬她過來,輕輕安撫:“傻孩子,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太祖父是前清的平王,曆史上清廷對西方賠款數額最大的協定就是由他簽的。他本寧死不簽,但當時慈禧太後便囚了我祖父做人質脅迫他。雖然最後他是迫於無奈,但他在條約上的簽名卻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極大的汙點。如果後代要為前人做的錯事贖罪,那麽作為他的後代,我就該被千刀萬剮了。”
  
  她一聽頓時臉色紙白,低喊一聲“不!”,便抱緊了我,眼淚便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
  
  我知道闖禍了,忙不迭地安慰:“都是舅舅不好,盡亂說話。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叫‘討人嫌,活千年。’像舅舅這樣討厭的人,才不那麽容易死。隻怕到時變成了個老頭子,惹你煩。”
  
  “我不煩!”她止住哭,著急起來:“我永遠都不會!”
  
  她靜下來,怔怔地看了我許久,說出一句:“我隻有你了。”
  
  我心裏大痛,緊摟了她在胸前:“雲深,你不但有我,你還有愛你的爺爺奶奶和其他親人,以後還會有愛戴你的比利時國民。”
  
  她臉藏在我胸前,小聲說:“可我想要的隻有你。”
  
  她如落花墜地般的輕輕一句,卻震得我心驚神撼。
  
  她知道她在說什麽嗎?她明白這話意味著什麽嗎?
  
  我的心瞬間不規律地狂跳起來,雙臂猛然抱緊了她。但理智在我耳邊說:“她的意思是,你是她最信任和親密的長輩。僅此而已。”
  
  我強自平靜下來,撫著她的頭,溫和地說:“舅舅永遠都會是你堅實的依靠。”
  
  她抬頭看著我,眼中蓄滿緊張和懼意:“你永遠不離開我,好嗎?”
  
  我該說什麽?
  說這次旅行結束後,你就要回布魯塞爾做比利時人的公主,而我要留在北京,繼續似乎永無窮盡的工作和責任。
  說我們就要重洋遠隔,再不能朝夕相見。
  說等你大了,會找到心愛之人結婚生子,而我會永遠是你記憶中親厚的長輩。
  
  但她沒了呼吸摔在我麵前的畫麵卻一次一次阻止我的理智。
  
  雲深,我要怎樣說才不傷害你,我要怎樣做才能渡你出這一重又一重的劫難?
  
  生命裏第一次,我舉步維艱。
  
  她仍在等我的回答,見我半晌不作聲,眸子裏的懼意更深,放在我胸前的小手顫抖起來。
  
  我忙擒了她的手,牢牢握住,腦中一片空白,但我卻聽見自己的聲音溫和平靜地說:“好,我永遠不離開你。”
  
  她目中驟然騰起的爍爍華光幾乎要點燃了我。然後我看見她柔軟的雙唇微微上翹。
  
  她笑了,微弱,但卻真切。
  
  在她父母去世的第五十二天,她終於展開了第一個笑顏。
  
  我願窮盡我的所有,換她這樣一個微弱的笑容。
  我願背負一切,換她的生命遠離苦難。
  我願承受一切後果,隻要此刻這意義含糊的問答會是她振作的起點。
  
表哥 (靖平)
  我們在敦煌足足呆了十天。雲深臉上的抓痕沒有留下任何印跡,眉宇間漸漸開朗,話也多了起來。
  
  我陪著她,不急不緩地欣賞浩瀚戈壁中的海市蜃樓;騎駱駝上鳴沙山去看落日裏的月牙泉;在雷音寺彌漫的香火燭影裏祈願;看安西橋灣城的大漠孤煙;在胡楊的沙沙聲裏尋找當年和藩的女子留下的琴音。
  
  晚上,我會帶她去逛敦煌的夜市。
  
  她又恢複了以往的好奇心,對什麽都感興趣,在演皮影戲或者剪紙的小攤前一站就不想走,甚至在賣廉價衣物的地攤旁驚奇地看人討價還價,都能看半天。等到兩手都滿滿地擒了買來的小玩意兒,就開始喊餓,一麵眼睛瞟著街邊的小吃攤。
  
  自從她十三歲的那次腸胃炎以後,我一般不讓她隨便吃小攤上的東西,但難得她現在有胃口,我便挑一些看上去幹淨些的食攤讓她試試。
  
  她對烤羊蹄,醬驢肉一類的肉食還是不太感興趣,倒是對什麽泡兒油糕,釀皮子,醃黃瓜,泡蘿卜,大為傾心,但每次又吃不多,剩下的就塞給我替她“處理”。她尤其喜歡一種叫“杏皮水”的酸中帶甜的飲料,看見了就想買,直到最後喝得反了胃,看到杏皮水就惡心,才罷手。
  
  我們的下一站是張掖,那個古時又被稱為“泛城塔影,遍地古刹”的甘州。
  
  清晨八點,我們坐在從敦煌火車站出發的硬座車廂裏,啟程前往張掖。雲深以前從沒坐過火車,所以執意要試一試,而且要坐最普通的硬座。我隻好順著她。
  
  整個車廂裏坐得滿滿,有遊客,也有本地人。
  
  我們對麵坐著一對年輕的夫妻,樸實的衣著,紅潤而略糙的臉。那位妻子懷著像是八九個月的身孕,坐定後,便在桌上擺開一堆吃食,不停口地吃。她丈夫在一旁體貼地替她剝水果皮和雞蛋殼,快樂地忙活著。
  
  雲深睜大眼睛看著他們,初時好奇,續而感懷,躍躍欲試地想說什麽,但她作為一個公主的教育讓她並不習慣主動接近陌生人。
  
  我在桌下握一握她的手,對她鼓勵地笑笑。她便輕吸了一口氣,鼓著勇氣對麵前的夫妻開口:“你們好。恭喜你們了。請問你們的寶寶什麽時候出生?”話還沒說完,臉已經紅了。
  
  那位丈夫咧嘴憨直一笑:“下個月就該生了!”
  
  我笑著接茬:“那真是要恭喜了。這孩子的個頭看起來不小啊。”
  
  做丈夫的一臉驕傲地回答:“就盼著生個大胖兒子續香火!”
  
  他妻子咽下嘴裏的食物,白他一眼:“生個閨女咋辦?扔啦?”
  
  “閨女也成,隻要跟這小妹子一樣好看。”
  
  雲深的臉頓時通紅。
  
  他妻子對雲深抱歉地笑笑,轉頭對丈夫瞪眼:“這小妹子長得跟仙女兒一樣,你這樣子的爹生得出來嗎?”
  
  她丈夫摸著腦袋,嘿嘿直樂。
  
  我們就這樣攀談起來。他們是一對來自張掖民樂縣清泉鎮萊村的夫婦。丈夫叫萊廣仁,妻子和他同姓,叫萊青鳳。他們剛從敦煌看了親戚,打算回家。
  
  這是一對淳樸熱情的農村夫婦,聽說我們要去祁連山,就對我們大講山中的森林峽穀和珍禽異獸。聽得雲深都忘了眨眼。
  
  我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後,剛坐下,萊青鳳就熱情地對我說:“李先生,我們村就在祁連山腳下,風景好著呐!你不如就到我家去住幾天吧,也方便爬山。你表妹已經答應了。”
  
  表妹?我有些詫異地朝雲深看去。她做賊心虛地趕緊轉頭看窗外。
  
  我若無其事地笑著推辭:“怎麽好意思麻煩你們。”
  
  萊廣仁爽直地一擺手:“我家房子多,人少,就圖個熱鬧勁兒。你們是遠道來的客,能住下是看得起咱。以後村裏人說起北京城來的貴客住過萊廣仁家,咱這麵子也有光!”
  
  “表……表哥,”我身旁的“罪魁禍首”囁嚅著開口:“我們去吧,求你了。”她瞟我一眼,又飛快地低頭。
  
  我無可奈何地暗歎一聲,然後對萊廣仁夫婦笑著道謝說:“那就隻好打攪你們了。”
  
  趁萊廣仁陪他妻子上洗手間的空當,我問雲深:“我什麽時候成了你的表哥?”
  
  她小臉一紅:“你不在的時候,青鳳問我你是我的什麽人。我說是……是表哥。”她瞟我一眼,壯膽繼續小聲說:“是你說這次旅行要隱瞞身份,以免不安全。”
  
  “可你也不能把我降了一輩。”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喜歡別人說你很老嗎?”她不滿意地嘟嘴:“你一點也不老,看上去和我差不多。”
  
  “雲深在恭維我嗎?”我揶揄她。
  
  “我在說實話!”她板著小臉,一幅理直氣壯的樣子。
  
清泉鎮萊家村(靖平)
  萊家村位於祁連山下,清水河旁,全然不似我們一路已看慣的西北大漠的粗曠荒涼,居然山青水秀,如畫似錦得像我母親的故鄉 - 江南。這裏背靠冰川雪峰之下,清溪潺潺,花紅柳綠,木葉生香。至此才明白,為什麽甘州自古就被稱為“塞上江南”。
  
  萊廣仁家世代都是當地的果農。五六間紅磚青瓦的小屋掩映在一大片蘋果樹和杏樹後麵,煞是好看。
  
  他家住著他父母還有一位年過八旬的奶奶,都是極淳樸熱情的人。尤其是他那耳朵不太好使的奶奶,見了雲深直說是仙女,拉著她的手上看下看,快沒牙了的嘴笑得合不攏。
  
  我們把兩間平時空閑的屋子打掃清理了一下,就一人一間住了進去。
  
  雲深對鄉村的生活很感興趣,我就先不急著帶她四處遊覽,隻和萊家人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幾天真正的農人生活。
  
  雲深很是開懷,在人前對我一口一聲“表哥”,叫得清脆。我也隻能由著她。
  
  雲深在廣仁母親手把手的指導下,學會了使用燒柴火的灶台,又搞清了廚房裏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的放置。然後廚房就成了她的工作間。她像個小主婦一樣,在這裏給一大家子人準備一日三餐。
  
  在嚐過了雲深第一次做的菜以後,廣仁母親便主動讓出了主廚的寶座。
  
  雲深從很小開始對廚藝就感興趣,住在北京的四年,跟著瑋姨和家裏的廚子菊嬸學了不少本事,尤其是我愛吃的南方菜,她做得特別地道。
  
  青鳳現在肚子已經太大,行動不便,奶奶年事太高,早已不能勝任家務,而在這裏男人要在地裏幹活,是不進廚房的,因此就隻有廣仁母親給雲深打下手做飯。我怕她一個人要做七個人的飯太累,就自告奮勇幫她幹些粗活。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下廚,說實話,一點門道也摸不著。
  
  雲深一本正經地教我,淘米,摘菜,剝皮,切絲。看到我額頭出汗,手忙腳亂,她咯咯笑出了眼淚:“靖平,你居然能夠這樣笨!”
  
  廣仁母親也笑:“我今天也算第一次見男人進廚房。結果才知道男人天生就進不得廚房。”
  
  青鳳聽見笑聲,拉著奶奶踱過來,看見我的狼狽相,也笑起來。
  
  廣仁奶奶突然開腔道:“我說你們兩個娃是要成親的,是不?”
  
  青鳳趕緊湊到她耳邊大聲說:“現在不興表兄妹結婚了,怕生傻子!”
  
  奶奶兩眼一翻,不以為然:“你那死了的爺爺就是我堂哥。你看廣仁他爹傻不傻?”
  
  廣仁娘噗嗤一笑:“傻倒不傻,就是倔得像頭驢。”
  
  廣仁奶奶得意地樂:“我看這兩個娃是頂好的夫妻相,保準生不了傻子!”惹得廣仁娘和青鳳一陣哄笑。
  
  我哭笑不得,隻好裝沒聽見。而雲深背對著我,在翻炒著鍋裏的菜。
  
  忽然“啪”的一聲,雲深驚叫著捂了眼睛。我一步搶上去,雙手捧了她的臉看。
  
  原來一粒油星濺上了她的眼皮,還好隻是嚇了一跳。但她雙目裏卻流動著我從未見過的嫵媚纏眷的波光,帶著一絲捉狹,盈盈地注視著我。
  
  我一愣,心像擂鼓一樣跳起來。
  
  我強迫自己定神,用手拂去她皮膚上的油漬,微笑著說:“怎麽這樣不小心?”
  
  住在廣仁家的第三天,我和雲深一清早就起來去爬山,在山裏玩到下午快四點了才回來。
  
  推開院門,家裏靜寂一片。廣仁和他父親大概還在園子裏幹活。
  
  “青鳳,奶奶。”雲深喊了兩聲,但沒人應。
  
  我先把我們爬山的背包拿到我屋裏放好,雲深則徑直去敲青鳳的房門,想給她看自己在山裏采的蘑菇。
  
  “青鳳!”我聽見雲深的一聲驚叫,便趕緊奔到青鳳房裏。
  
  青鳳靠著床腿坐在地上,雲深一臉張惶,手足無措地蹲在她身邊。
  
  我拂開青鳳臉上的頭發。她閉著眼睛,咬著下唇,滿額頭的汗。我再低頭一看,她的褲襠處已濕了一片。
  
  “青鳳,你是不是腰上一陣一陣地疼?”我問她。
  
  她咬著牙點頭。
  
  “這樣多久了?”
  
  “半……半個小時。”
  
  “奶奶呢?”雲深著急地問。
  
  “奶奶……摔斷了胳膊,廣仁和他爹送她……去鎮上醫院了。”
  
  “那你媽媽呢?”雲深快哭了。
  
  “廣仁他娘……去了鄰村大姑家……拿小娃兒的衣服。”說完,又一陣宮縮開始,她疼得渾身直顫。
  
  “雲深,去拿你做菜用的料酒,一把剪刀,和幹淨的布片。”我囑咐她。
  
  她眼睛瞪得老大看著我,像是沒聽懂。
  
  “青鳳要生孩子了。”我進一步解釋。
  
  她一聽,火燙了一樣慌亂地跑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通知通知,下章有點血腥,請大家做好心理準備。
生如夏花(靖平)
  這個村裏的產婦生孩子都會去鎮裏的衛生所。但青鳳現在的宮縮已經達到了每五分鍾一次,去鎮上是來不及了。
  
  我沒有專門學過產科,也沒給人接生過,隻在霍普金斯學通論的時候學過一些,但分娩的過程和大概的手術操作還是記得的。
  
  我把青鳳從地上抱起來,放她平躺在床上。一麵安慰著她讓她別緊張,一麵教她呼吸的方法,要她在宮縮的間隙隻做短而淺的呼吸以節約體力,而宮縮開始的時候,深吸氣,然後憋氣向下用力。
  
  雲深抱著一瓶酒,一把剪刀和一堆衣物,急急惶惶地進來:“我找不到布片。就拿了我的衣服。把它們剪開可不可以?”
  
  我看了一眼她手裏那一堆價值不菲的衣裙,點頭道:“可以。”
  
  她便開始抖抖索索地把它們剪成小塊。
  
  青鳳是個極堅強的女子,在每一次疼痛的衝擊下,隻是咬緊了牙,發出輕微的呻吟。她的宮縮越來越快,越來越強,我估計著到時間了,便褪下她的長褲,讓她雙腿屈起,分開,腰部放鬆,準備開始推擠用力。
  
  雲深照著我的要求,用料酒給剪刀和剪碎的衣片消毒。我讓她站在青鳳身體的側麵,並囑咐她盡量不要看,這樣她便不會被青鳳已經腫脹不堪的□和一滴一滴不斷滲出的和著血液的羊水嚇著。
  
  她非常聽話地,按我說的,一塊一塊給我遞著布片,但是手卻在哆嗦。
  
  “吸氣,屏住,用力!”青鳳在我的引導下,努力地嚐試著。我已經能看到一點孩子的頭頂,但試了十幾次都娩不出來,青鳳漸漸沒了力氣。
  
  我決定讓青鳳改用坐式分娩,這樣借助胎兒自身的重力娩出,青鳳可以省些體力。但這裏沒有醫院裏專用的中部有空洞的坐式分娩椅,可以讓她上身直立,又不壓迫她的產道。
  
  我把她挪到床沿邊,讓她兩條腿分別踏在兩隻凳子上。我試著用被子堆在她背後把她的上身支起來,但仍然不夠我需要的角度。
  
  再這樣拖下去,孩子會窒息。
  
  我一橫心,轉頭對雲深說:“雲深,你跪到青鳳身後,把她架起來,讓她靠著你,保持她的上身垂直。”
  
  她僵手僵腳地爬到青鳳身後,一眼看到了青鳳已經皮肉外翻,鮮血瀝瀝的□,尖叫一聲,腿一軟,摔在床上。
  
  我趕忙抱她起來。
  
  她在我懷裏,臉色蒼白,渾身亂顫:“我怕!我怕!”她哭起來。
  
  她畢竟隻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和未經人事的孩子。
  
  我緊抱著她,在她耳邊,大聲地說:“雲深,勇敢一點。現在隻有你能幫青鳳和孩子!”
  
  她一排雪白的貝齒緊咬著下唇,看著我,眼淚不斷地流出來。
  
  “幫我好嗎?雲深,幫我!”我在她額上落下一個重重的鼓勵的吻。
  
  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淚,依言跪到青鳳身後,和我一起把青鳳的上身抬起來,靠在她自己纖細的身體上。
  
  這樣青鳳上身幾乎垂直地靠在雲深身上,一半的臀部支在床沿,產道正好不受壓迫地懸空露著。
  
  “害怕的話,你就閉上眼睛。”我囑咐雲深一句,然後飛快地回到青鳳身前,重新讓她開始用力。
  
  孩子的頭頂出來一小點,但又縮回去。這孩子的體形實在太大,青鳳的□口已經張到最大,仍然不能把它擠出來。
  
  我隻好在青鳳的□口剪了一刀,然後說:“青鳳,再試一次!”
  
  大汗淋漓的青鳳深吸一口氣,聚集著最後的力氣,向下用力。
  
  孩子的頭出來一小半,卻卡在那裏不動了。
  
  我用手指抵住孩子的頭頂,輕輕把它旋了一個角度,一個碩大的男嬰便從他的母體衝到我手上。
  
  我接穩他,剪斷臍帶,抓著他一隻腳倒立起來,在他屁股上輕輕一拍,洪亮的哭聲立即響起來 - 是個健康強壯的孩子。
  
  我讓雲深把青鳳平放在床上,然後把孩子裹在雲深的一條絲綢的裙子裏,放在青鳳身邊:“恭喜你,是個健康漂亮的兒子。”
  
  青鳳摸著這個濕漉漉的不停蠕動的小東西,喜極而泣。
  
  我打趣著她:“記得生下一胎的時候,別吃太多,讓孩子在肚子裏長太大。”
  
  青鳳含著淚,“噗嗤”一聲笑出來。
  
  雲深站在一旁,看得似乎呆了。我走過去,摟過她,在她額上微笑著輕輕一吻:“好樣的,雲深。”
  
  她看著我,回過神來,頭靠在我懷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廣仁娘回來的時候看到了自己的孫子。她一下子老淚縱橫,跪在我麵前磕頭:“李先生,您是我們萊家的大恩人!廣仁是三代單傳,萊家就指著他續香火。您救了我孫子和媳婦,我們全家就算作牛做馬也要報答您!”
  
  我趕緊扶她起來:“您快別這麽說!我碰巧知道一些醫理,救人所急是應當的。再說沒有雲深幫忙,我一個人根本不行。”
  
  廣仁娘一聽,又要給雲深磕頭,被我們慌忙拉住。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我是戰戰兢兢,汗水淋淋。歡迎生過孩子以及學產科的姐妹們扔磚,我鍋蓋已經頂好了。
黃花地,斜暮陽(靖平)
  三天後,廣仁家擺了十六桌酒席,為喜得貴子,宴請親友和全村的鄉親。大家紛紛提著賀禮來道喜,院子裏擠得滿滿,鞭炮聲,笑鬧聲,此起彼伏。
  
  我和雲深被拉到首席,坐在上位。廣仁全家對我們一口一個恩人地叫,他家的親朋好友也輪著翻地向我們敬酒。
  
  按當地的習慣,敬酒不喝,是對對方極大的不尊重。我隻能一杯一杯地往下灌。他們喝的是當地釀製的一種度數極高的白酒,雲深一滴也不能沾。我便也替她喝了。還好廣仁事先在我要喝的酒裏兌了水,怕我應付不了。
  
  熱鬧的宴席從正午持續到快要黃昏。人們的興致仍然不減,猜拳行令,談笑風生。我的酒量不算差,但被輪番猛灌下來,還是腦袋發沉。
  
  我對廣仁搖搖頭,他會意地和雲深扶我回房休息,安頓好我以後,又回去招待客人。
  
  我斜靠在床上,喝了一些雲深給我泡的茶,清醒了許多。
  
  雲深照廣仁說的,用一條浸過涼水的濕毛巾給我擦臉,一邊擔憂地問我:“靖平你很難受嗎?”
  
  我微笑著對她搖頭。她卷起衣袖又把毛巾浸到身旁的盆裏。
  
  我突然看到她手臂上累累的青痕,一驚,忙抓過來細看 - 原來她扶著清鳳分娩時,青鳳抓不住床沿,便兩手抓著雲深的手臂用力。我當時隻顧著看孩子的情形,並沒有注意到。而現在雲深白皙而吹彈可破的皮膚上,是一道一道青紫色的瘀痕。
  
  我心疼得無以複加,把她攬過來,摟在懷裏,一迭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舅舅不好,讓你受苦了。疼不疼?”
  
  她仰臉看著我,一臉的快樂:“現在不疼了。”
  
  她又突然“咦”了一聲:“你有顆紐扣要掉了。”
  
  我低頭一看,短袖衫胸前的一顆紐扣已經脫了線,鬆鬆地搭在那裏。大概是剛才被人勸酒推托時掛到什麽地方了。
  
  “我給你縫!”雲深一溜煙跑出去,又飛快地回來,手裏拿著一個精致的琺琅針線盒。
  
  “我還不知道雲深會做針線。”我有些意外。
  
  “學校裏勞動課上學的!”她有些得意。
  
  那個當年七夕祈願時還不會穿針的孩子,此刻卻坐在我身前的床沿上,一手攥著我的衣襟,另一手靈活地飛針走線。
  
  她纖長白皙的手像一隻蝴蝶,飛到我胸前,又飛離。
  
  她靠得我很近,前額幾乎要抵在我的下頜上。我的鼻息間滿是她清新甘潔的淡淡體香。我剛清醒些的頭腦又開始昏沉起來。
  
  她專注地看著手裏的針線,卷翹的長睫隨著輕軟的呼吸一起一落,挺秀鼻梁下柔軟的粉色嘴唇在屋裏漸暗的光線下發出隱隱的珠潤的光澤。
  
  我受了蠱一樣地慢慢垂下頭,突然那樣不顧一切地想吻上去。
  
  但在我雙唇觸到她頭頂發絲時,我豁然停住,緊咬著下唇,逼自己清醒 – 你是醉了,要麽就是瘋了,她還隻是個孩子!
  
  我這一切的翻江倒海,雲深都沒有察覺。她把線頭打了一個接,臉湊上來,用牙把線咬斷。她柔軟的麵頰隔著薄薄的衣料,貼在我胸前的皮膚上。我感覺身體裏所有的血都衝到了頭上。
  
  “好了!”她欣喜地一揚眉,仰臉看著我,卻又馬上驚異地問:“靖平你怎麽一頭汗?你又不舒服了嗎?”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平和地對她一笑:“我想出去吸點新鮮空氣。”
  
  雲深執意要跟我一起出去。我便推了廣仁家的那輛舊自行車,避開仍然人聲鼎沸的客人,帶了雲深悄悄出去。
  
  我載著她在鄉間窄窄的田艮上緩緩地騎。兩旁是望不到邊的菜花田。在夏日氤氳的薄暮裏,十裏柔黃和清香鋪陳了滿天滿地,像柔軟的錦緞,在和風裏,輕擺慢款。不知名的小蟲在花間自在悠然地潛遊飛行,發出細微的嗡鳴。遠處一個騎在牛背上的牧童,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一支鄉間的小曲。
  
  雲深坐在車的前杠上,背緊靠在我胸前,雙手輕輕搭在車把上,間或撥玩著把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
  
  在這遠離塵囂的絢爛沉靜裏,人的心會從容,柔軟,最後融進晚風裏,和自然成為一體。
  
  窩在我胸前的小人兒忽然極輕柔地念出一句:“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她在念泰戈爾的《Stray Birds》(飛鳥)。她經曆了父母的死亡,又見證了青鳳孩子的誕生,大概已有些明白了生命的激越和從容。
  
  我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雲深,死亡其實並不可怕。一個生命停止了,但卻不會消失,而是會以另外的形式出現。生命的能量在自然界裏是周而複始,永不磨滅的。當你的親人離開你後,他們或許會成為田野裏的花,原上的草,林間的樹,最終又會成為另一個生命的一部分。所以麵對親人的離去,我們不用太悲傷,因為他們並沒有消失,隻是換了麵目,總有一天還是會和我們相遇。”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仰著臉看我,眼睛裏是從未有過的成人般的平靜祥和:“如果有一天,我化成了家裏荷塘中的一株荷花,你就把我養在盆裏,放在你的書房裏好嗎?這樣我就能每天看到你。”
  
  我突然鼻腔發酸,喉間哽起一團硬塊,心裏衝撞著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一句,隻把唇貼在她發上,深深一吻。
  
  我隻願這條田間小路,永無盡頭,能讓我載著她,騎到永生。
  
作者有話要說:靖平是天生的好酒量,輪番的烈酒灌下來也麵不改色。但雲深在他胸前輕軟的呼吸卻讓他醉了,險些就把持不住。還好他定力強,穩住了。隻可惜他這一番急雨驚風的掙紮,雲深卻並不知曉。唉,這窗戶紙到底怎麽捅破呢?
長相思,在長安(靖平)
  我們在廣仁家住了十四天,終於不得不啟程了。盡管依依不舍,但和他們的分別就像這次旅行結束後我和雲深的分別一樣,不可避免。
  
  廣仁和青鳳給孩子起名“念平”來感謝我。我也邀請他們全家,以後到北京來玩。
  
  臨別時,大家都紅了眼睛。廣仁奶奶拉了我和雲深的手直哭:“你們兩個娃這樣心善,老天一定會有好報!你們一定會有好姻緣!”
  
  雲深抱著小念平不肯鬆手,淚珠一串一串掉在他臉上。等到我們的車已經開出了好遠,她仍依在我身上不停地流淚,哭濕了我肩上的衣服。
  
  我有些隱隱地擔心,麵對旅行結束後我和她的分別,她會怎樣。
  
  在剩下的兩周裏,我們走馬觀花般遊過了武威,酒泉,和蘭州,最後終於到達了我們這次旅行的終點,絲綢之路的東起點 – 長安。
  
  雲深和我都極喜愛這座從明代就更名為“西安”的城市。法門寺,華清池,碑林,鍾鼓樓,大小雁塔,半坡,乾陵,驪山,兵馬俑……。這座城市積澱了太多的曆史,遊不完,尋不盡。
  
  我們踏著古人的足跡,撫著舊時的磚瓦,探尋著那些隱在千年歲月背後的故事。我也帶著她走街穿巷,聽高亢的秦腔,看市井的風物,品尋常的人生。
  
  停留在西安的最後一個清晨,我和她登上了西安古城牆的東門 – 長樂門,在城樓上俯瞰這座讓我們流連忘返的城市。
  
  青色的城牆在輕薄的晨霧裏,穩健,安祥,用它千年不變的沉靜目光,注視著這座曆經鬥轉星移,盛衰榮傷的千年帝都。
  
  雲深聆聽著遠處鍾樓上景雲古鍾報晨的鍾響,喃喃地說:“我更喜歡長安這個名字。好像是一種思念和向往。又仿佛無論歲月流轉,滄海桑田,發生在這裏的每一朵微笑,每一句耳語,每一滴淚,都會成為永恒,化作不滅。”
  
  我看著她,薄霧晨鍾裏的雲深, 不再隻是過去那個活在童話裏的孩童。她美麗的麵目上多了成人的感悟和思慮。
  
  我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身下正在蘇醒的古城,緩緩開口:“的確是這樣。古時的長安是繁華興盛的極致,也是很多人一生的夢想。在人們心中,它代表憧憬和思念。就像我每次來到這裏,都覺得感念而親切。心裏感觸良多卻又很難用言語道得明。”
  
  “你喜歡唐代和長安,是因為你是唐朝皇帝的後代嗎,靖平?”
  
  “並不全是。血統不是劃定一切的標準。我並不因為我的先祖曾是唐朝的統治者就對它推崇備至。但客觀地說,在整個中國,甚至世界的曆史上,唐王朝的輝煌是沒有任何朝代可以企及的。不僅是因為它經濟和軍事上的空前繁盛,更在於它文化的多元和心態的開放。沒有一個朝代能像它那樣用自信和務實去麵對一切挑戰和接納未知。其實做人也該這樣,堅強,勇敢,自信但又謙遜,然後就能海納百川。”
  
  “你在說自己嗎?”她眸光閃閃地看著我。
  
  我笑笑:“我還沒那麽好。這是我的目標,但目前還做不到完全。”
  
  她靠過來,雙手環著我的腰,臉貼在我背上:“真想回到你心愛的那個朝代去看看。在唐朝,靖平會是什麽樣呢?也會是個皇帝嗎?”
  
  我輕輕撫著她交握在我腹前的雙手,笑著說:“也許吧。但沒準也還會當醫生。畢竟做皇帝太多明思暗慮,勾心鬥角,不如作醫生來得坦然。”
  
  “靖平要是做醫生,我就做給你熬藥的童兒;靖平要是做皇帝,我就做給你磨墨的宮女。”
  
  我大笑起來,逗她:“我要是當乞丐,你還跟不跟著我做小叫花,和我大雪天裏去敲人家的門,討一碗麵吃?”
  
  “跟!”她鬆開手,急急地跳到我身前,雙目炯炯地看著我:“要是討到一碗麵,我隻喝湯,麵都給你吃。”
  
  我看著她熱烈認真的眸子,笑不出來了,拉她到懷裏,緊緊抱著,聲音有些發啞:“那我怎麽舍得!”
  
  她揚起臉來,專注地看著我:“那麽你保證,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帶著我。”
  
  我能給你這樣的保證嗎,雲深?你明知道我們的分離就在眼前了。
  
  但她的那雙眼睛讓我沒法啟口。
  
  看她許久,我緩緩說:“好,我到哪兒都把你當小尾巴一樣帶著。”
  
  是我的心,而不是我的理智,在說話。
  
  她放心而燦爛地笑了,讓她背後升起的夏日朝陽黯然失色。
  
  “不許反悔!”她夜鶯一樣清脆地叫了一聲,把臉埋進我懷裏。
  
  我收緊胳膊,把她圈在胸前。那些分開以後我們還能再見,你會有你新的生活和角色之類的話,我一句也說不出來。我分不清是不忍對她說,還是我自己不願說,是我在縱容她,還是在縱容自己。一切都是混亂的,縹緲的,隻有我懷中的雲深是真實的。
  
  不管前塵,不顧後世,至少在此刻,她還在我身旁,在我懷裏。
  
  我聽到懷裏的小人兒用悅耳的聲音在曼曼地念李白的《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然後她輕輕地喚我:“靖平。”
  
  “嗯。”我應著,低頭看她。
  
  她窩在我懷裏問:“這座城市除了沉積著久遠的繁華和戰亂,是不是也見證過無數美麗的愛情?”
  
  我看著她星波閃動的眼睛,慢慢微笑著回答:“是的。最有名的一樁恐怕就是唐玄宗與楊玉環的長生殿盟誓。”
  
  “你會像玄宗皇帝一樣,為了他的江山犧牲掉愛人嗎?”
  
  “不會。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比愛更寶貴。它是永恒不滅的,因為一旦愛了,就會生生世世,永不停息。可它又是脆弱的,一旦失去了,便很難再找回。”
  
  “靖平你愛過嗎?”她輕輕攥著我的手指,兩隻眼睛象星星一樣一閃一閃。
  
  我愛過。
  但我的愛情,慘絕而淒厲。
  並且我要對疏影保守永不提及的諾言。
  
  我輕撫著她的頭,慢慢答道:“一個人找到真愛,也能被對方所愛,兩人還能在一起天長地久,要靠緣分,強求不來。我還沒那麽好的運氣。”
  
  她垂了頭,有些失望。
  
  我攬緊她,輕聲安慰:“雲深,別擔心。你是上天眷顧的孩子,你會有你的好姻緣。”
  
  她抬眼看我,欲言又止,盈盈雙目透著晨露的薄光,半晌說:“你也會的,靖平。”
  
作者有話要說:筒子們,我們勇敢的雲深已經開始捅窗戶紙了。
番茄雞蛋麵(靖平)
  旅程的最後一天,我並沒有安排任何計劃,旨在放鬆和休息。因為明天一早,我們會乘飛機回北京。
  
  瑋姨已在家中將雲深的行李為她收拾好。明天夜裏,我會陪她登上前往布魯賽爾的飛機,送她回她該回的地方。
  
  從城樓下來以後,我們駕車在西安市內無甚目的地緩行。但凡見到她感興趣的地方,我們便下車走走看看。
  
  我們在寬街窄巷中漫步閑逛,三三兩兩的老人在樹下悠然地晨練,帶著弦子和二胡的小樂隊在公園裏盡興地吼著秦腔,古董店老板向我們兜售真真假假的字畫玉器,街邊的小攤上飄來油酥餅的香。
  
  這是最尋常平凡的市井生活,但每一個細節我都用心體味,細細感受。因為今天之後,一切會不同。
  
  她有她新的人生要開始,而我,會成為她青澀年少時的愉快回憶。
  
  她今天早晨在城樓上說:“發生在這裏的每一朵微笑,每一句耳語,每一滴淚,都會成為永恒,化作不滅”。我不知道多年以後當她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時是否還會記得這話,但於我,發生在這裏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都將會是我今後人生中的永恒與不滅。
  
  轉眼間已到了下午五點,我問身旁的雲深:“餓不餓?晚上想去哪裏吃飯?”
  
  她看著我,長睫蝶翼一般微翕:“我們今晚回旅館,我做給你吃,好不好?”
  
  我們住的是Four Season Hotel頂層帶雙臥室的總統套房,裏麵有一個寬大的廚房,炊具鍋碗一應俱全。我卻對她搖頭:“不好。我不想你累著。”
  
  她撅了嘴,抓著我的衣角:“我想做飯給你吃,求你了,靖平。再說我在外麵也已經吃膩了。”
  
  我拗不過她,隻得點頭答應:“那就做最簡單的。”
  
  “你想吃什麽?”她快樂地揚眉,滿臉願望被滿足的喜悅。
  
  “番茄雞蛋麵。”這已是我能想出的最簡單的吃食。
  
  “你平時最不愛吃麵的。”她看著我,一臉的懷疑。
  
  “你如果還要做比這更複雜的,我們就在外麵吃。”我堅決地搖頭。
  
  她滿臉不甘,但卻隻能妥協。
  
  我們開車找到附近一家超市,我推了一輛購物車和她一起進去。店裏顧客已經不少,各自精挑細選著貨物,熱鬧而井然。
  
  雲深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好奇地左顧右盼,拽著我要把每一個貨架都看一看。我便由著她。結果在超市裏逛了快一個小時,該買的做晚飯的東西還一樣沒買。
  
  最後在我的催促下,終於挑好了一些菜和調料,我便推著購物車和她一起去付款處。
  
  她雙腳踩在購物車的底杠上,手把著車沿,麵朝著我,調皮地笑。我作勢要把車猛地一掀,她嚇得叫了一聲,趕緊從車上下來,對我嘟嘴嗔道:“靖平,你這樣壞!”
  
  這時,一位身穿店員製服的中年婦人走過來,皺皺眉對我說道:“先生,請你們不要在店裏這樣開玩笑。你女朋友要是摔壞了,本店是要負責的。”
  
  我連忙道歉:“對不起,下不為例。”
  
  剛想再接著解釋,隻覺得手心一暖,側頭一看,原來是雲深悄悄握住了我一隻手,緊靠在我身邊,褐眸裏含著熠熠的星輝,看著我。滿目的愉悅,期許,緊張,和欲言又止。
  
  我一時間沒了言語,隻讓她握著我的手,和她這樣站著。
  
  “好啦,”我將手輕輕抽出來,再放在她頭上撫了撫:“你再調皮,我們就要被人趕出去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回到酒店我們便動手做飯。
  
  她本不讓我插手,但我執意幫忙,便被她派作打下手,幫她洗蔥,切西紅柿,打雞蛋。
  
  而雲深站在爐台前,現將罐裝的雞湯燒開,然後煮麵條,煎雞蛋,熬番茄,再將各種調味品按比例配好,所有的動作舞蹈一樣優美好看。
  
  最後,我和她對坐在廚房旁小飯廳裏的方桌前,一人麵前放著一碗番茄雞蛋麵。我的是大碗,她的是小碗。
  
  雪白的龍須細麵泡在清亮的湯裏,麵上浮著鮮紅,碧綠,嫩黃的一片,濃鬱的香氣溢了滿室。而雲深便隔著麵湯上嫋嫋升起的氤氳熱氣,在微醺的燈光下,盈盈地注視我。
  
  “你先嚐一口,看喜不喜歡吃。”她的聲音裏帶著期盼。
  
  我盛了一匙湯送到唇邊,滿口濃香裏帶著回味悠長的果酸和隱隱的清甜。
  
  “這該是我喝過的,最美味的湯。”我放下湯匙,對她微笑。
  
  她滿足地笑,也嚐了一匙,細品一陣,抬頭看我:“靖平,你說這味道像什麽?”
  
  一些酸,一些甜,濃鬱綿長,悠悠不斷。
  
  這像什麽?這像我初戀時的情感。雲深,你希望我說什麽呢?我此時在你麵前能說什麽呢?
  
  我對她微微笑道:“這味道,又像番茄,又像雞蛋。好了,你再不讓我吃,你唯一的舅舅就要餓死了。”
  
  她明亮的眸子有些黯然,垂下眼簾,看著自己麵前的碗。
  
  “要聽音樂嗎?”我問。
  
  她搖頭,輕輕說:“我隻想和你好好吃麵。”
  
  這是我和她之間,對話最少的一次用餐。
  
  溫黃的燈下,我和她對坐著,靜靜地吃麵。最簡單的一頓飯,我們卻吃得極慢。
  
  她把她吃不了的麵撥給我,我將她愛吃的番茄從我碗裏挑給她。當我們的筷子碰到一起時,她拿欲言又止的眼睛看著我,而我隻平靜地對她微笑。
  
  她額前的劉海在燈下漫出柔緞一樣的光澤,微垂的長睫下仿佛含著一個夢。我不會忘了這場景,甚至希望能將它刻進我今後的夢裏
  
作者有話要說:一碗再簡單不過的麵,再加上一份深重難言的情感,吃起來會是什麽味道?
偶餓了,去找我的番茄雞蛋麵吃。:D
雷雨夜(靖平)
  吃完麵,我給她洗了一碟從超市買來的葡萄,讓她去客廳看電視,自己則收拾了碗筷,放在廚房水池裏清洗。
  
  這本可以留給酒店服務生明天再打掃,但雲深從小對味道很敏感,又見不得室內髒亂,我便順手將這些都清洗整理了。
  
  我正洗著碗,嘩嘩的水聲裏傳來雲深的聲音:“為什麽不用洗碗機?”
  
  我一抬頭,她正坐在寬大的大理石櫥台另一端的酒巴凳上,一手支著下巴,看著我。
  
  “就一點東西,手洗著更快,也省能源。”我對她笑笑。
  
  “為什麽不讓我幫你?”她接著問。
  
  “公主殿下,我知道你會做飯,可你洗過碗嗎?”我笑著問她。
  
  她紅了臉,窘道:“那你怎麽會做這樣多的事?”
  
  “我一個人在美國上學又工作了七年,總不能讓個傭人成天伺候我吧。”我用毛巾擦著手裏的碗。
  
  “那你也可以教我呀。”她嘟嘴道。
  
  我笑道:“你以後在宮裏用不著的。”
  
  她垂了眼簾,靜默一會兒,又抬眼幽幽地看著我:“新月說,在她家裏,都是她媽媽做飯,她爸爸洗碗。”
  
  我手裏的動作頓了一頓,又溫言道:“普通人家,雖然請不起傭人,但平凡瑣碎的家事,大家一起做來,自有相依相偎的真切親情在其中。這一點,富有階層的人家反而不容易體會到。”
  
  她聽了半晌不作聲,輕輕從凳子上下來,轉身走到客廳裏的落地長窗前站著。
  
  我跟出去,站在她身後。
  
  我們腳下是華燈如水,雍容繁盛的長安,而頭頂是明暗遠近,交錯如織的滿天辰星。
  
  她轉過身看著我,星輝下,已是淚流滿麵:“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歡那裏。”
  
  我攬了她在懷裏,拭著她頰上的淚:“雲深,人的一生會有很多事是想做的,而同樣有很多事是該做的。你漸漸長大了,就要學會把它們區分開來。在布魯塞爾,有你大部分的親人,他們都是和你最親密的血親,尤其是你的爺爺奶奶。你父親是他們最鍾愛的孩子,而他的離世對他們的打擊有多大,你是看到的。現在在感情上,你是對你爺爺奶奶來說最重要的一個人。你爺爺中風在床,你奶奶要擔心他,還要操持整個家族。他們都是老人了,需要你留在身邊,陪伴慰籍他們,替他們分憂。”
  
  “那我就半年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半年回北京跟你和瑋奶奶住一起。”她紅著眼睛說。
  
  我撫著她的頭歎了一聲:“雲深,別孩子氣。你還有另一個重要的身份 - 比利時唯一的公主。這就注定你身上有比平民女孩子更重要和不能推卸的職責要承擔。目前比利時民眾對你家族的過分揮霍已經相當不滿,甚至已經傳出了要廢除君主立憲的提案。但國民喜歡你,對你充滿了好奇,你的家族需要你的努力去贏得民眾的好感,幫他們度過危機。”
  
  她直直地看著我,眼裏的哀傷深重得讓我心碎:“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因為這是他們從小就教我的,而且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的。但是除了這些,我為什麽就不能擁有我想要的呢?我隻是想……,隻是想……”她已泣不成聲。
  
  我把她緊摟在胸前,讓她的哭聲將我撕成一片一片。
  
  有一刻,我幾乎要告訴她,留下吧,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但理智和現實卻讓我隻能將齒關閉得緊緊,緊到發疼。
  
  她哭了許久,終於累了,讓我抱回她的臥室,洗漱之後,沉沉睡了。
  
  我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看著窗外的滿天星鬥,輾轉無眠。
  
  她想要什麽呢?沒有繁文縟節的生活嗎?
  
  她在北京生活了四年,我明白她喜歡這種遠離宮廷的無拘無束。那種她與她父母,瑋姨,和我之間的真切溫暖的親情,在布魯塞爾是不會再有的了。
  
  雖然當初與Ann-Sophie皇後約定時,我便知道送她回去是必然的事,但卻未曾料到她的生命會在瞬間發生如此的巨變,這種轉變對她這種年齡來說,太難以承受和把握。而她回去以後所要麵對的也不是一個輕鬆的環境 - 皇室因為財政和民心的問題已經壓力相當大,而雲深的叔叔剛繼位就開始和自己妻子鬧離婚,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她父母去世,祖父半身不遂,祖母雖然疼愛她,但卻要忙於應付內政外務,可能也不會有太多時間和她在一起。
  
  我要眼睜睜看她回那個冷漠疏離又壓力重重的籬籠嗎?可我又怎麽留得住她?
  
  兩個月前離開布魯塞爾時,Ann-Sophie皇後的明言暗示還曆曆在耳,更何況我對雲深沒有絲毫的監護權。
  
  我隻能看著她離開,束手無策。
  
作者有話要說:通知通知,下一章會有重大事件發生,雲深要捅窗戶紙了。
初吻(靖平)
  一聲隱隱的轟鳴打斷了我紛亂的思緒。
  
  我起身撩開窗簾,方才的滿天繁星已消失殆盡,急促的雨點箭一般敲擊在窗玻璃上,而天際浮動著閃電的白光和滾雷的悶響。
  
  平日在家時,雲深最怕雷電,以至於每逢雷雨的夜裏都一定要她母親或瑋姨躺在她身邊才能入睡。為此,她母親還笑話她一定是個不孝順的孩子,怕被雷轟。現在所幸她已經睡著了,但願不要被雷聲吵醒。
  
  我正想著,一聲驚喊從隔壁房間裏傳出。
  
  我急步過去,已顧不上敲門便將雲深的房門推開。
  
  從窗簾縫隙中透出的明滅不定的電光裏,我看見雲深正抱著一個枕頭蜷成一團。
  
  我快速走到她床前,俯身下去,把住她的肩:“雲深,不怕,我在這裏。”
  
  她將臉從枕頭裏抬起來,一看是我,雙手便放開枕頭,攀住了我的脖子,一張小臉緊緊貼上了我的麵頰。我觸到一臉濡濕,分不清是汗還是淚,而她的身體在微微地發抖。
  
  我一手抱著她,一手打開她床前的台燈。
  
  微暗的燈光下,她紙白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恐懼地睜著,雙唇哆嗦著喚我:“靖平!靖平!”
  
  我忙應她:“我在,我在!你別害怕。舅舅跟你在一起的。”
  
  “你不走好嗎?你一直抱著我好嗎?求你,求你!”她抓著我胸前的睡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一個炸雷撕裂一般劈下來。雲深全身一縮,一聲驚叫已要出口,卻又被她生生咬在齒間,隻緊閉了雙眼,身體抖得像風裏的葉子。
  
  我再顧不得許多,把她往胸前一摟。決然道:“好。我陪著你。”
  
  她滿臉的緊張頓時鬆弛下來,急巴巴地往旁邊挪了挪,在床上給我讓出一些地方,又把她剛才抱著的枕頭推過來讓我用。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長到手腕腳踝的睡衣睡褲,還算齊整,便一橫心,在她身旁躺下,伸手關了燈。
  
  黑暗裏,我們並肩躺著。她的身體側過來靠向我,我便伸手過去環住她,讓她將頭枕在我肩窩裏。
  
  厚重的窗簾隔住了閃電的強光,卻隔不住震耳的雷聲。每一陣雷鳴,她的身體都會一悸。我幹脆也側過身,麵對著她,另一隻手環在她腰上,把她整個人納進我懷裏。
  
  她的兩隻小手放在我胸前,額頭貼著我的下頜,溫軟的呼吸一起一落吹在我的喉結上。她和我向來親密,但身體上卻從未如此貼近。
  
  這在通常情況下是不應該的,但我卻發現我仿佛中了蠱一樣,一旦抱住她的身體便不想再鬆開。這發現讓我驚異和擔心。
  
  “靖平,”懷裏的小人兒輕聲說:“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怕打雷嗎?”
  
  我暗自苦笑一下,我要真怕的是雷就好了。
  
  我輕輕拍拍她的後背,哄著她:“別亂想了,乖乖睡覺。”
  
  她不睬我的話,繼續說:“你會來布魯塞爾看我的,對嗎?”
  
  “對。”
  
  “一個月來一次?”
  
  “那不太可能。兩三個月吧。”
  
  “一次能待多久呢?”
  
  我不讓她再說了:“大概三四天。雲深,待會兒越說越興奮,你要睡不著了。休息不好,你明天要暈機的。”
  
  她這才安靜下來,不多時便睡著了。
  
  但今晚,睡不著覺的人卻是我。我在黑暗裏擁著她,閉目默數她的呼吸。這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懷裏的小人兒在輕輕地動。我以為她是在夢中翻身,正要睜眼看看她,帶著她特有的甘潔體香的呼吸已漫進了我的鼻翼,下一刻,一片溫潤的柔軟帶著微顫,輕輕落在了我的唇上。
  
  仿佛今夜所有的雷電都擊在了我身上,我僵直地躺著,控製著快要跳出喉嚨的心,和隨時想啟開齒關去回吻她的瘋狂。
  
  終於,她的唇離開了我。一切都回複了安靜,靜得能聽見我自己的心跳。
  
  “靖平。”她柔美的聲音低低地喚我。
  
  我翻個身,背對著她,佯裝沉睡。
  
  片刻後,我聽到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然後她在我身旁靜靜躺下。
  
  雷鳴漸漸消隱,急促的雨聲像紛亂的鼓點擊在我心裏,而我身側,是她均勻的呼吸,一起,一落。
  
  雲深剛才那樣做是為什麽?
  她,喜歡,或者有可能,愛我?
  
  我的心瞬時疾跳起來,但理智卻在腦子裏敲鼓一樣地喊,這不可能。
  
  這是一個失去至親的孩子在驚惶無助中對親情極度渴望時產生的錯覺,是一個未涉世事的孩子對愛情朦朧的憧憬和誤讀。但你卻不能糊塗一時,害她一生。
  
  你想把她從喪失雙親的絕望崩潰裏拉出來,就滿足她對你在情感上的一切需求,可你是否潛意識裏也在縱容你自己去享受她對你的依戀,從而誤導她?
  
  她才剛剛十六歲,隻是一般孩子上高一的年齡,她分得清什麽是愛情,什麽是親情?
  
  她沒有錯,錯都在你。這種誤導已經對她是一種傷害,可惜你知道得太遲。停止吧,一切都要停止在這裏。
  
  可窗外的雨卻仿佛一個喪心之人的嚎啕,潑天灑地,不休不停。
作者有話要說:寫完這章,我有點心痛雲深,有那麽兩秒鍾我想拍靖平,但是又舍不得。唉,這兩個小冤家都是偶的心頭肉,讓他們自己去相互折磨吧 - 好事多磨,嘿嘿。
長相思,摧心肝(靖平)
  回到北京家裏,瑋姨已經吩咐著傭人,為雲深收拾好了離開的行裝。
  
  今天夜裏,我會和她登上飛往布魯塞爾的皇室專機。等把她送回皇宮以後,我會轉道去斯德哥爾摩的瑞典醫學院處理一些工作。
  
  在北京家中休整的半天裏,我一直待在書房裏匆匆瀏覽不在的這近兩個月裏醫院和公司的營運報告,和瑞典醫學院的幾個血液研究項目的中期數據記錄。我強迫自己的思緒讓工作占得滿滿,以此來壓製我任何要將她留下來的瘋狂念頭。
  
  雲深知道我忙,便乖乖地不來打攪我。瑋姨怕她難過,就一直陪著她。她並沒有帶走她心愛的寵物鵝茅真,說是留給我做紀念,讓我別忘了她。
  
  在我們從北京到布魯塞爾的越洋飛機上,我坐在辦公室裏,想要工作一會兒,但根本就是徒勞 – 我的腦子裏全是雲深的身影。
  
  我起身,踱到隔壁的臥室,在門前停住。
  
  雲深在裏麵睡覺。她今天一上飛機就暈機,我喂她吃了一片暈機寧,她便昏沉地睡了過去。
  
  今晚動身的時候,瑋姨悄悄告訴我,雲深在家已哭了一天。
  
  我該怎麽辦?調轉機頭飛回北京嗎?這根本就是夢話。雲深,原諒我。我隻想讓你振作快樂,然後開始新的生活。
  
  雲深和我在便衣的護衛下,瞞著媒體和公眾,悄悄地回到了布魯塞爾宮。
  
  比利時的新任君主,雲深的叔叔 - Félix二世率領整個皇室,熱情地迎接了我們。Ann-Sophie皇後,現在應該稱她為,Ann-Sophie皇太後,見雲深氣色好了很多,精神也挺正常,大舒了一口氣。
  
  在當晚為歡迎雲深歸來和感謝我的家宴上,雲深隻草草吃了兩口,就說太累,回房間休息了。我因為第二天一早要趕去斯德哥爾摩,飯後和大家寒暄了一陣,便回了自己房裏。
  
  我剛回房坐下,就聽見輕輕的敲門聲。
  
  “請進。”我一麵整理著明天要帶走的行李,一麵應著。
  
  一個小小的人影悄無聲息地鑽進來。
  
  我回頭一看,吃了一驚:“雲深?你怎麽還不睡?”
  
  她披散著柔緞一樣的烏發,穿著一件米色的長袖蕾絲睡袍,卻赤著腳。
  
  我趕緊拉她坐下,找了一雙我幹淨的襪子給她套上。
  
  她雙眼和鼻尖都紅紅的,顯然又哭過了。
  
  她任著我擺弄,隻是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仿佛過了今夜就再見不到了。
  
  “你會每天去喂茅真嗎?”她問。
  
  “當然會,隻要我在家。”我保證著。
  
  “你在喂它的時候會想著我嗎?”她再問,眼裏含了一世的哀傷。
  
  我再看不下去,心疼地摟她到懷裏,輕輕撫著她安慰:“我任何時候都會想著你。乖雲深,堅強點兒。我們還會再見的。”
  
  她抱緊了我,哀哀地求著:“我才到這裏一會兒就已經想北京了。我們回家吧,回北京。”
  
  我抱歉地說:“雲深,布魯塞爾才是你的家。你生長在這裏,你屬於這個宮廷。”
  
  “那你不要走,留在這裏和我在一起。”她的聲音裏已有了哭腔。
  
  我歎了一口氣:“不行,雲深,我還有工作和責任。”
  
  她雙手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揚起臉來看著我,美麗哀傷的雙瞳中閃著不顧一切的光:“我跟你走吧!隨便去哪兒,隻要和你在一起!”
  
  一霎那,她方才描述的那幅圖景閃現在腦海裏,誘得我的心無法抑製地狂跳。那會是罪惡,但那罪惡卻無比地誘惑著我。
  
  我咬著牙拒絕:“我不能。我不是你的監護人,我沒這權利。”
  
  “那你娶我吧!”她衝口而出。
  
  我驚得鬆了手。
  
  她看著我,渾身顫抖著,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氣,怯生生地問:“你愛我嗎?”
  
  西安那夜的驚雷急雨又在我耳邊響起,轟得我五髒俱裂。這兩天來,我用盡全力一直在壓製回避的問題,終於避無可避。
  
  她知道她在問什麽問題嗎?
  她知道她在問我要什麽嗎?
  她隻是一個剛十六歲的,慌得沒了主意的孩子。
  她不知道。
  
  我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沉著:“雲深,你還太小,分不清愛情和親情。你和我感情很深,但那是親情。等你大些了,多經曆一些事和人,才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愛情。你現在還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她看著我,一雙褐眸中的璀璨光采化作哀絕的空茫。那空茫如同一把尖銳的利器從我心上狠狠劃過。
  
  終於,她哭起來:“你就是我想要的全部!我是小,見過的人也不多。可是我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是種讓人聽了,肝腸寸斷的哭泣。
  
  我呢?我明白我的心嗎?我愛她嗎?
  
  她離我,僅咫尺之遙。隻需一伸手,我便可以得到她。我便再沒有矛盾,再沒有掙紮。
  
  可是,她還沒有成年,我怎麽能?
  在她還沒有清晰的愛情概念的時候就占有她,誤她一世,我怎麽能?
  如果她為我錯過她生命裏那個真正能渡她過重重劫難的人,而害她一生,我怎麽能?
  
  她哭得全身打顫,我卻第一次硬著心腸,不再像以往那樣摟她,吻她,哄她。
  
  我不能再誤導了她。她的生命該有一個除了我以外的,新的,更廣闊的世界。這才是她該有的,健康正常的成長。
  
  “你愛我嗎?”她仍堅持著要答案,但聲音卻比剛才更小。
  
  我轉過身體,背對著她,許久,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說:“我隻像長輩一樣愛你,再沒有更多。”
  
  我不敢轉身,因為再看她一眼我就會徹底土崩瓦解,前功盡棄。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轉身,雲深已經不在房裏。
  
  我坐到她方才坐過的床前,精疲力竭。
  
  床單上有一片冰涼的濡濕 - 是她的淚。
  
  好了。恭喜你,李靖平。你功德圓滿了。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她長大一些後便會懂得。
  
  但是為什麽,你心裏有一個聲音,初始微弱,續而壯大,最後變成了瘋狂的叫囂。它在喊,不!
  
  為什麽,你心上有一把鈍刀在割,直痛到你快沒法呼吸?
  
  難道初見時,她便在你心裏生了根,這麽多年來,更是盤根錯節入了你每一分血肉。如今把她生生地抽離,你便隻能分筋錯骨,撕心裂肺?
  
  為什麽,你現在又想要不顧一切地把她摟在懷裏,永世不再放開?
  
  在她十二歲時,你曾在普渡寺許願要護她一世平安周全。這大概就是你為這個諾言所要付出的代價吧。
  
  那天在西安的城牆上,她念了《長相思》的上半段。而現在,這首詩的下半段卻像被人用把刀一字一字刻在我心上,鮮血淋漓,痛徹肺腑: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黑暗裏,在帶著她淚水的床上,我靜坐一夜。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窗戶紙算是被雲深捅破了,但換來的隻是靖平的拒絕。
接下來,便是分離的歲月。
時間是會讓人淡忘對方,還是會讓思念越加強烈?
生命裏出現的那些新鮮的麵孔是會讓自己淡忘了舊愛,還是反而讓那人的影子越烙越深?
有時,人的清醒和覺悟就隻在一念之間。

第四卷:青鳥(上)
給父母最後的信(雲深)
  親愛的爸爸媽媽:
  
  你們好嗎?現在在做什麽呢?
  
  是在和圖坦卡蒙法老坐著聊天嗎?他是不是會說,你們在他的陵墓裏找到的那張紙莎草紙上寫滿的無法破譯的文字,實際上是他小時候第一次滿篇錯字的作文?
  或者是在和馬可波羅一起喝酒,逼著要他承認,他遊記裏寫的,一半都是在吹牛皮?
  
  看,再不用滿世界顛簸和風餐露宿的辛苦,你們就可以發現那些你們一直以來都在探求的曆史秘密。這樣是不是很快樂?
  
  你們要回來的前幾天,我在一家店裏看到兩套深色的牛仔裝,上衣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好看而且方便,適合你們在野外工作時穿。
  
  我當時拉著靖平要他和我一起去幫你們試試。媽媽的那套我穿著稍微大了點,而靖平因為比爸爸腿長一些,肩寬一些,穿爸爸的尺碼讓他挺難受,可還是很好看。
  
  我買了下來,想作為禮物送給你們。現在它們正被放在你們的靈柩裏,躺在你們身旁。你們會喜歡嗎?在天堂裏會穿嗎?
  
  你們這樣深愛著彼此,在天堂的永生裏,也一定會幸福,對嗎?在那裏,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妨礙你們的愛情和自由。
  
  可你們為什麽又撇下我了?以往是為了你們的工作,可我總能在周末和你們團聚,但這次你們卻永遠離開了我。
  
  從我記事起,我就明白我跟Bernard,Pierre,和Olivia都不一樣。他們的父母時時都和他們在一起,而我一年隻能見到你們短短的幾麵。
  
  從那時起,我心裏就有了個可怕的想法 - 我的父母並不愛我。
  
  祖父和祖母給了我比對其他任何兒孫更多的寵愛和關懷,但我卻更渴望你們的愛。我盼望著每次與你們短暫的相處,常常幻想著我也能像我的堂兄堂姐那樣和他們的父母撒嬌嬉戲。
  
  但每次真正相見時,我卻隻能隔著距離向你們行禮,然後縮回祖母身邊。無時無處不在的女官和侍女讓我無法向你們走進,而內心裏被拒絕的恐懼也阻止著我告訴你們,我對你們愛的渴望已強烈到近乎卑微。
  
  終於在十二歲的那年夏天,我生平第一次有了機會離開宮廷,和自己的母親獨處。母親帶我來到中國北京,她幼時的家。
  
  一切都是陌生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人們講著我並不太熟悉的中文,看我的眼睛充滿好奇。我惶然地四顧,但在我身邊的卻不是我所熟悉的祖父祖母或者女官侍女,而是我心心念念卻又無比陌生的母親。
  
  母親溫柔地笑著小心地向我接近,我緊張得戰戰兢兢,手足無措起來,明明心裏想要朝母親伸手,但不知何故卻站著不能動彈,隻垂了驚慌的雙眼看著地麵,心裏的盼望,氣惱,沮喪,與紛亂已快將幼小的我生吞活剝。
  
  但須臾,我所有的驚懼惶惑與擔心駭怕都在荷塘前看到那雙眼睛後,嘎然而止。
  
  眼睛的主人,是靖平。他告訴我,愛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和驕傲,不論你愛的人是不是能用同樣的愛來回答你。他幫我打開心裏的結,讓我看清了你們對我的愛與無奈。
  
  終於,我可以像普通孩子一樣和自己的父母生活相處。雖然我們隻能在周末見麵,但在剩下的時間裏,我都會熱切而耐心地等待,那種與你們短暫相聚的快樂能撐著我渡過漫長的期盼。
  
  我十四歲那年,你們的飛機因為惡劣的天氣而延長飛行。我一直看著簷前的雨,直到心慌得坐不住了,便跑進靖平書房,打斷正在專心工作的他,問:“他們會有危險嗎?”
  
  他抬頭,微笑著回答:“不會。”
  
  我便會有了十分鍾的安心。而之後,又會跑到他跟前,再問一次。
  
  他總那樣好脾氣和耐心,幫我度過了我人生裏最漫長和害怕的等待。
  
  但是現在,無論我怎樣等,你們再不會回來。
  
  我從沒問過你們,在自由和我之間,你們更愛誰。我不願讓你們為難,也怕聽到我不想聽的答案。雖然我也愛爺爺奶奶,但是你們和靖平卻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沒有了你們,我的世界已經塌了一大半。而我現在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 是靖平。
  
  是的,我愛他。已經愛了很久。
  
  請原諒我一直以來的隱瞞。我怕讓你們驚駭,怕被你們阻撓,怕被靖平拒絕。
  
  可是他會愛我嗎?就像爸爸愛媽媽那樣?
  
  如果他也離開我,你們能來帶我走嗎?至少這樣我不會一無所有。
  
  再見了,爸爸媽媽。請照顧好自己。祝你們在天上幸福,快樂。
  
  愛你們的,
  雲深
  
作者有話要說:前麵有童鞋說想看以雲深為節,那麽從現在開始,大部分章節就都是由雲深來敘述了。
這封信是雲深在她父母下葬前的那天夜裏寫好的,沒有任何其他人看過。
從此之後,雲深置身的是她本該一直屬於,但卻久違了的宮廷。在這個沒有靖平的世界裏,她經曆著與在此之前截然不同的人與生活。
似水流年(林瑋筠)
  自從雲深離開北京回比利時,已將近一年。
  
  中國關於她的報道不多,但在歐洲她卻是家喻戶曉的人物。靖平定了比利時日報和歐洲時報,在那些報紙上,她常常出現在頭版。歐洲人稱她為“比利時天使”。
  
  八個月前,比利時Marie王室遭遇了空前的國民信任危機。導火索是一名酒吧女招待向媒體披露她與比利時現任國王Félix二世育有一個年已十歲的私生子。此言一刊出,舉國嘩然。王室最初堅稱這是敲詐和誣蔑,但DNA親子堅定的結果卻證實了酒吧女所言為實。王室不得不每年向這對母子提供高額的贍養費,但卻堅決不承認他們的身份,也拒絕給與他們任何頭銜。
  
  緊接著,Félix二世和Isabelle皇後的二兒子Pierre王子被小報記者拍到在美國召黑人妓女和吸大麻的照片。更雪上加霜的是,一位退休的王室內務官員將王室近年的支出記錄賣給了媒體,而記錄上所顯示的王室成員任意揮霍納稅人金錢的事實,激起了比利時國民的憤怒。國會裏已經有議員提議廢除比利時的君主立憲製,從此比利時國民將不再納稅供養皇室。
  
  這時,那位自從父母死後便在深宮裏足不出戶的Gisèle公主,出現在了公眾的麵前。
  
  雖然比利時人在她父母的葬禮上已經被她的容貌折服,然而時隔半年之後,當她作為王室發言人,在比利時國家電視台的直播間裏,真誠而優雅地代表皇室,向比利時國民發表道歉聲明時,全比利時再次為她的美麗而震驚。
  
  她已經褪去了孩童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歐洲皇室典範的優雅和中國江南女子的清靈秀澤。她的容貌發膚和身體比例更是最完美的東西方人的結合。
  
  當年的疏影美在她香遠溢清的恬淡纖秀,而和她有著一雙相似眼睛的雲深,則是傾國傾城,石破天驚。
  
  她頻頻地參加各種慈善和公益活動,為窮人征集善款,去醫院看望病人,在貧民的社區裏作義工。不僅如此,她還進入了布魯塞爾大學音樂學院的作曲係,成為比利時皇室中第一位就讀公立大學的成員。
  
  她是古老王室裏一股清新的風。她的親民和美麗博得了民眾的好感,再加上王室誠摯的道歉和其後內部的改革,這場危機總算平息了下去。
  
  以往因為文化上無甚自己特點而被其他歐州人取笑為“乏味”的比利時人,現在有了駁倒對方的驕傲 - 這位曆史上絕無僅有的歐亞混血公主。
  
  她還不算成人,因此媒體的緋聞八卦並不太多地糾纏她。但整個歐洲都在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議論著她成年以後有可能在情感生活上遇到的種種,以及哪位歐洲適齡的王子會合適她。而她的衣著舉止也成為同齡少女模仿的對象。
  
  她給我寫信,問家裏所有人的情況,包括那隻叫“茅真”的鵝,唯獨不提靖平。
  
  我記得她走之前的那天,在靖平的書房外坐了許久。她哭著問我:“瑋姨,我該怎麽辦?”
  
  我知道她是在問她和靖平怎麽辦。我雖然比任何人都更想看到他們倆走到一起,但姻緣這事,隻靠緣分是不夠的,還需要天時地利,而她還沒有成年。於是我便勸她再忍一忍,先分開幾年。
  
  而接下來她絕望的慟哭則讓我心驚淚落。
  
  過去的四年裏,我親見著靖平和她的朝朝夕夕。我非常清楚他們對彼此的感情,盡管靖平自己仍在雲端霧裏。但現實擺在眼前,我隻能歎氣。但願他們的緣分不會就此而盡。
  
  靖平送雲深回比利時那一趟回來以後,隻說一切還好。
  
  我沒有更多追問,因為我知道他的性子 - 他若不想說,多問無益。
  
  隻是他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雲深出現之前,甚至更忙碌。他工作的時間比以前更長,更頻繁地出差,在家裏待的時間更少。另外,他不再去宜園的荷塘。
  
  當然,他瘋狂的工作是有回報的。今年他主導的實驗項目發現了治愈乙型肝炎的抗體,這給他帶來了錦上添花的讚譽和財富。在此之後,他的學術成就和領導才能又讓他接過了瑞典醫學院院長的權杖,成為這個醫學界最頂尖學府裏最年輕的,也是唯一的一位非瑞典國籍的院長。而他創辦的醫院和製藥公司已經位列福布斯產業排名的前三甲。
  
  財富,榮譽,他擁有的,已無人能企及。
  
  他的外貌體格跟一年前相比,幾乎毫無變化。但在他極少數的不工作的閑暇時,他眼中少了以往的平靜安然,多了失落和掛懷。
  
  追求他的女子仍然如過江之鯽,但其中出現了一位,讓我第一次感到了不安。那就是瑞典公主Matilda。
  
  以前在他就任瑞典醫學院副院長期間,他所主導的幾個實驗室都取得了驕人的研究成績。而同時在他力主下推行了學院體製改革,設立了學院直屬的製藥機構,把商業和學術直接掛鉤,使學者可以直接從他們的研究中獲得經濟利益。這項舉措杜絕了先前屢禁不止的,學院的研究人員受其他醫藥公司的高薪誘惑,利用學院的設備和人力資源,搞兼職的現象,從而維護了學院的學術實力和聲譽。因此在今年瑞典醫學院的院長選舉中,靖平的成就和能力無人能詬病。
  
  他唯一的障礙是,他不是瑞典人。由非本國人執掌瑞典人引以為民族驕傲的學府的大印,從該院1810年建立以來絕無先例。
  
  關鍵時刻,是身為學院委員的Matilda公主的強力支持與遊說讓學院破了傳統,最終靖平以絕對優勢的票數當選。
  
  Matilda公主擁有瑞典醫學院授予的醫學碩士學位,並在學院就任組委會委員。和她的高智商同樣出名的是她的美貌。
  
  我曾在斯德哥爾摩,靖平的就職儀式上見過她。淡金色的頭發,冰綠的眼睛,高挑修長,華貴優雅,當然,也倨傲。整個儀式上,她都站在靖平身邊,兩人看起來無比登對。
  
  她對靖平的支持和青睞,已在報章雜誌上被炒得火熱,甚至有流言甚囂兩人已經秘密訂婚。
  
  我相信瑞典人會樂於見到靖平這樣一個傳奇做他們國家的女婿。
  
  由於工作的關係,她和靖平的接觸非常多,這讓我擔心,因為她實在是雲深的勁敵。我知道靖平是個專情的人,但他和雲深在布魯塞爾發生了些什麽,我不得而知。
  
  世事無常,鬥轉星移。命運究竟會把他們兩人帶向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親愛的童鞋們,偶又在吹牛了 - 目前還沒有治愈乙型肝炎的抗體 (為了顯得靖平厲害,又不能侵犯前人的專利,偶就被迫發揮想象力,撒謊吹牛了,大家表見怪。)
大家能看出來雲深的家族危機和問題四伏,她置身這樣的環境裏,稱不上太幸福,而且今後的一些坎坷糾葛也跟她的家族和身份脫不了幹係,所以雲深的公主身份帶給她的痛苦會多於幸福。
另外,聰明的童鞋們,大家也能看出來,雲深的情敵就要登場了。
巴爾蒂莫的重逢(靖平)
  上一次見Rubinstein 教授是三年前,我和他一同在大阪參加一個學術會議。當時會後我去給雲深買禮物時,他還笑我變成了孩子王。以後雖然常有電話和郵件的聯絡,卻始終沒有再見。
  
  然而時隔三年後的再次相見卻並沒有讓我感到喜悅,因為這次的會麵地點是在霍普金斯醫學院的Sidney Kimmel癌症中心 - 他的病房裏。
  
  他被卻確診為肝癌,剛做了手術。
  
  我得到消息後,立即從斯德哥爾摩趕了過來。見他之前,我詢問了他的主治醫生,得到的回答是 – 他所剩的時間隻有一年到一年半。
  
  我生命裏又一個重要的人要離開了。歲月究竟還給我留下多少情感是可以把握的?
  
  走進Rubinstein 教授的病房時,一位年約六旬的婦人正坐在他床前。
  
  Rubinstein 教授看到我,高興地大聲說:“我的夥計來了!”他明顯地消瘦,原先一頭濃密粗硬的頭發因為化療已經脫光,但一雙眼睛卻如舊時一樣矍鑠有神。
  
  他為我介紹了那位婦人,說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們寒暄幾句後,她就匆匆告辭。於是病房裏剩下我們兩人。
  
  “你沒給我帶酒來?他們現在不讓我碰酒,連注射時的消毒酒精都省掉,怕我拿去喝了。”他對我眨眨眼。
  
  “我沒這個膽。”我故作輕鬆地對他笑。
  
  “沒交情!沒有我當年把你從一個小菜鳥提拔成我的研究助理,你今天能當上瑞典人的院長,還跟霍普金斯學院對著幹嗎?”他故意瞪眼。
  
  “對,我有今天全靠了你。你教出我這樣一個霍普金斯的叛徒,他們不讓你喝酒也是該的。你現在住的可是霍普金斯的內部醫院。”
  
  “聽著小子,別光顧著看我的笑話。你得快點在瑞典幹些名堂出來給我瞧瞧,我的時間可不多了。”他一派輕鬆無謂地玩笑著。
  
  我心裏一抽,趕緊轉開話題調侃他:“方才那位女士隻是朋友嗎?我看不止吧。”
  
  他笑笑:“她是我年輕時的戀人。”
  
  我突然覺得我觸到了一個此時並不恰當的話題。
  
  他卻不以為然:“想聽故事嗎,靖平?”
  
  我有些歉意地注視著他,預感到這不會是一個輕鬆的故事。
  
  “我那時還年輕,也還沒什麽成就。她是我的戀人,也是我唯一愛過,而且現在還愛著的女人。我當時認為自己要麽會是一個功成名就的工作狂,要麽會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窩囊廢。而這兩種人都不會讓她幸福。於是我替我們兩人做了決定,把她讓給了一個我和她共同的朋友,一個家道殷實,又英俊體貼的老好人。後來他們就結了婚,一直過著平靜的生活,最近剛當了爺爺奶奶。我以為這麽多年以來,我成就了她的幸福。可剛才她告訴我,那不是她想要的。多麽可笑,我自以為偉大的自我犧牲,換來的居然是我和她的遺憾。”他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自嘲和失落。
  
  “但你的初衷是好的。”我安慰著他,但卻仿佛像在安慰自己。我對雲深的安排終是為她好,雖然當時看來是違背了她的意願。
  
  “靖平,你和我在事業上都是極自信的人。幹我們這行的,要的就是極強的自信堅持和冷靜理性,否則頂不住他人的異議和瓶頸時期的自我懷疑,出不了成就。但感情,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不要用理智去分析感情,不要替對方作決定。要跟隨自己的心,而不是大腦。”他目光熠熠地注視著我,這話顯然是專門說給我聽的。
  
  我苦笑一下:“老爺子,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有些粗魯地回答:“別跟我裝傻,說什麽自從你的疏影死了以後你就不會愛了的屁話!別看那些狗仔報紙一天到晚在猜你是不是性冷淡,我可知道你心裏現在有人。跟你師徒這麽多年,又一起熬了這麽多夜,你在愛一個人的時候,眼睛裏會有什麽樣的神情,我清楚。”
  
  我在愛她嗎?我能愛她嗎?
  
  沉默半晌,我開口:“我和她之間隔著太多東西,年齡,輿論,倫理。她身份不一般,我必須要考慮她因此可能會承受的壓力。”
  
  “那些都是狗屎!” Rubinstein皺著眉頭開始發咆:“隻要她也愛你,就再沒有什麽東西能隔在你們之間了。”
  
  我回答:“問題就在於她年齡還太小,並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男女之愛。”
  
  Rubinstein看我半天,歎了一口氣:“明白了,是你那個小外甥女,對不對?”
  
  我一驚,望他一眼,然後默不作聲。
  
  “愛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讓你感覺罪惡,是嗎?” 他的眼睛似乎能看穿我。
  
  “是的。” 我沉默片刻後答道。
  
  “你對她做過過份的事?”
  
  我想起西安雨夜的那個吻,苦笑一下,搖搖頭。
  
  “那你還罪惡個什麽勁兒?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真是見了活鬼!” Rubinstein皺著眉低咆著。
  
  他擰著已經沒有眉毛的眉頭看我一會兒,然後閉目歎了一聲:“靖平,你在害怕嗎?怕經曆過的痛苦再發生一次。”
  
  我心裏一震,抬頭直直看他。
  
  “疏影去世的時候,當時的你就像變了一個人。連我看著都害怕,以為保不住你了。你這麽強的人能變成那樣,那種折磨,我想象得出來。”
  
  “靖平,坐過來。” Rubinstein輕輕拍拍他的病床。我依言坐在床沿上。
  
  他看我半晌,枯瘦的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聽我說,兒子。你是我接觸過的人裏腦子最聰明,膽子最大的一個。但是現在你反而猶豫,是因為你太在乎。越是替對方想得太多,反而忽略了愛情本身。愛情是這世上最沒邏輯和理性的東西,它會發生在任何階層,年齡,甚至性別之間。當它出現時,即便是一個孩子也能憑直覺知道,那就是愛情。愛情也挺簡單,你愛一個人,願意為她承受痛苦,認為值得。但你愛的那個人也是同樣這麽想的。因為對她來說,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你相愛,而不是你為她所設計的一場完美的但卻沒有愛情的幸福。生命很短,難道你非得要等到她也得了什麽絕症再愛嗎?”
  
作者有話要說:Rubinstein教授跟靖平很有父子緣,上輩子估計是靖平他爹。
偶很喜歡這個老爺子,但是不得不不犧牲他的生命來給靖平敲警鍾 - 生命苦短,及時行樂咯。(但是千萬表學倪震喔。:D)
彩虹(靖平)
  我這次來巴爾蒂莫隻為探病,除了Rubinstein和他的主治醫生再無旁人知道。我盡量小心,但還是被醫院的人認了出來,通知了學院。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堅決推掉了霍普金斯學院要為我舉行歡迎宴會的提議,也拒絕了當地報刊和電台的采訪要求,隻應邀為醫科和商學院的學生做了兩個講座,而剩下所有的時間,我都待在Rubinstein的病房裏幫他坐臥飲食,陪他聊天閑談。
  
  如同以往一樣,我們聊專業,政治,球賽,音樂,電影,而感情的事卻是不再提了。
  
  那位Rubinstein從前的戀人時常來看望他。每次她來時,我都知趣地離開。他們之間能獨處的時間怕是已無多。
  
  臨走的那天上午,我站在Rubinstein床前,伸手展平他被角上的褶皺,朝他輕鬆地一笑:“過幾個月我要去紐約辦事,到時候咱們再好好聚聚。要不你好些了就到北京來看看我的實驗室?”
  
  他專注地看著我,目光深邃溫和。然後靜靜一笑,說了一句當年安慰做不出試驗的我時用過的話:“你會做得好的。”
  
  他是指我的事業,還是愛情?
  
  從他病房出來以後,司機載著我,從醫院駛往機場。
  
  昨晚被幾個昔日同窗拉到我們讀書時常去的一家sports bar裏看球喝酒,鬧了一晚上。一貫節製的我居然有些醉了,到現在還有些隱隱的腦漲。
  
  我讓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的計時器旁,讓他在那裏等我半小時,然後下車朝市中心步行,想要透透氣,也再看一看這座我久違了的城市。
  
  巴爾蒂莫,一座奇怪的城市。它擁有霍普金斯這樣舉世聞名的學府,卻也存在著全美最多的城市貧民和最高的犯罪率。它破舊,髒亂,但又充滿生機。我在這裏居住了七年,但仍讀不懂它。
  
  我慢慢步行至主幹道時,發現街道上設了橫木,不讓車輛通行。原來今天碰巧是一年一度的同性戀大遊行,熙熙攘攘的觀眾們已擁簇在街邊,翹首企盼。
  
  我往前走了一段,找到一家小咖啡店,要了一杯espresso,坐在二樓露台的的咖啡桌旁,正好麵對著遊行隊伍要經過的街道。
  
  九月的巴爾蒂莫,陰沉潮濕。剛下過一場小雨,太陽還藏在雲層背後,原本就不太光鮮的街道和建築更顯得陰晦陳舊。
  
  但這些許的沉鬱很快被一陣歡快的樂聲打破。一隻裝扮得五彩鮮豔的遊行隊伍出現在遠處,並順著街道慢慢前行。
  
  隊伍中有男有女,有同性戀,也有他們的支持者。他們絲毫未受這令人心情沮喪的天氣的影響,揮動著繪有彩虹的旗幟,塗著厚重的化妝,穿著亮麗怪異的服飾,奏著樂,騎著摩托,且走且舞著,不時地向圍觀的人群飛吻,或者散發糖果和小玩具。
  
  一個年輕女子抱著一個頭戴彩虹帽的兩三歲小男孩兒。孩子樂嗬嗬地抓著一隻大氣球,上麵寫著“我愛我的同性戀嬸嬸Sherry”。
  
  一個化裝成女子的高大男人推著一輛輪椅,裏麵坐著一位瘦小的老婦人。她手裏舉著一個橫幅,上麵寫著“基督徒母親支持她的同性戀兒子”。她布滿皺紋的臉上一派平靜溫和的笑容。在基督徒眼中,同性戀是罪惡的,該下地獄。想必這位母親初聞自己兒子異於常人的取向時,也是無法接受的。從當初的震驚心傷到如今大方微笑地和兒子一起遊行,她經曆了多少痛苦掙紮?那曆經歲月滄桑的瘦弱外表下該有一顆怎樣勇敢堅強的心?
  
  “嗨,帥哥!”有人在樓下叫我。
  
  我從坐著的露台上探出頭去,隻見一個化裝成馬戲團小醜的男人在向我招手,見我看到了他,便將手中一個小包朝我拋上來。
  
  我接穩了一看,小包放著一隻避孕套和一本安全□的小冊子。
  
  “謝謝,我會記住的。”我笑著朝他揮揮手。
  
  他咧開畫得誇張的大嘴,對我笑著眨眨眼睛:“安全第一!”然後快樂地朝前蹦躂著,繼續分發他手裏的小包。
  
  在這個對同性戀並不友好的城市裏,他們勇敢地,甚至是有些囂張地展示著他們不為多數人所認同的情感。
  
  他們在跟隨自己的心。
  
  我呢?我清楚自己的心嗎?
  
  你真的是作為一個長輩在愛她嗎?
  
  為什麽從看她第一眼,你就不停告誡自己你是她的舅舅?難道從那一刻起,你潛意識裏就知道你對她有超乎倫理輩分的感情?
  
  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你一直戴著她幼時送你的那枚玉觀音,連洗澡時都不曾解下來?隻是因為不忍拂了一個孩子的好意嗎?
  
  為什麽你這兩年來會從各種渠道收集有關她的消息,卻不直接給她打電話或是寫信?
  
  為什麽明明想見她,卻三番五次推托掉來自布魯塞爾宮的邀請?
  
  為什麽你瘋了樣地逼著自己工作,不讓腦子有空閑的時間,可夢裏卻全是她的影子?
  
  為什麽當你知道她正如你當初為她設計的那樣,正經曆著更多的人和事,但在看到她和那些王孫公子的合影時,會無法入眠?
  
  認了吧,李靖平。你是作為一個男人在愛她,從始至終。
  
  可問題是,她還愛你嗎?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的描寫來源於我在西雅圖親曆的一次同性戀遊行,我真實的感觸都寫在了文裏。鼓勵靖平童鞋向勇敢的同性戀們學習。
經過這麽多又臭又長的描寫,靖平總算是真是了自己對雲深的感情。謝謝大家對我這個後媽的耐心,希望接下來的故事不會讓大家失望。
話說靖平和雲深的感情就此拉開了新的篇章。。。。。。
孩子的愛情(雲深)
  第一次看到荷花,是在北京家中的荷塘。那時我十二歲。
  
  為了躲避與母親單獨相處時的惶惑不安,我偷偷走入這座陌生而諾大庭院的深處,在一座盛放著奇異花葉的池塘前停住腳步。
  
  那一池倚風而動的明翠柔紅震撼了我小小的心。這樣明麗嬌媚又端莊清皓的美麗,我平生未見。但這場景又隱約地熟悉,仿佛前世我曾來過這裏。
  
  恍惚間,我茫然地回頭,然後看到了他。這個如秋光裏的楊樹一樣挺拔明亮的男子,正用他略略修長的好看眼睛那樣深地注視我。
  
  我方才還紛繁蕪雜地浮在半空的心仿佛突然落到了實處,但又立即帶著種奇異的急促節律開始跳動,每一下都迫得我那仍是孩童的心一絲隱隱的鈍痛。
  
  我慌亂地低頭。再抬頭看他時,他的眼梢唇角已含了春天裏所有柔和的風。
  
  他的眼睛和眉毛是我從未見過的好看形狀。母親告訴我,那叫劍眉鳳目,還說那是中國最傳統的漂亮男子的眉目,有這樣眉眼的男人通常是外柔內剛,含而不露的。
  
  我喜歡看他微笑時略薄的嘴唇牽成好看的弧度,那樣溫煦柔和,讓人親近。但母親卻從沒告訴過我,薄唇的男人大多薄情。
  
  我愛他,從我十二歲時看到他的第一眼。
  
  我也愛自己的父親,所以我知道,我對靖平的愛,是怎樣一種與之不同的的感情。
  一個孩子的愛情聽上去多麽難以置信。但它卻是這世間最純粹,強烈,和執著的情感,超越大多成年人太多理性,欲求,和猜忌的愛情。
  
  看他的一舉一動,聽他的每一個聲音,聞到他的氣息,便是我想要的全部。
  
  書房是我在這個家裏最喜歡的地方。那一排排靖平祖上傳下來的降香黃檀木書架,亮而不喧,沉靜微芬,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每天夜晚在他身旁做功課,是我最盼望的時刻。我會時時抬眼偷看在一旁專心工作的他。柔和的燈光下,他的側影,是我近在咫尺的,最美的夢。
  
  休息時,我會坐到他腿上,靠在他懷裏聽他講故事,和他分食一塊糕點,一碗羹。我貼他那樣近,能感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那個時刻,我會覺得他是我的。
  
  我非常怕冷,但卻喜歡北京的冬季。因為在那讓我肌膚生疼的寒冷裏,他會握住我冰涼的雙手,把它們捂在他溫暖的懷裏。有時我故意不穿夠衣服,讓自己在他麵前凍得哆嗦,他便一邊著急地叫傭人給我拿衣服,一邊解開他的外套,把我整個人裹進他懷裏,在那短短的幾分鍾裏,我可以和他那樣接近,緊貼著他,讓他熱熱的體溫和有力的心跳,傳到我小小的身體。
  
  他一直以為我喜愛烹調,但卻不知道烹製中國菜時的油煙味讓我不舒服。但我仍努力地學做每一個他愛吃的菜式,把我滿懷不能言說的愛藏在食物裏。
  
  他出差離家時,我會偷偷抱著他常穿的睡衣入眠,因為那上麵有他皮膚上淡淡的草木清氣。
  
  我學漢語,因為他更喜歡我和他說中文。
  
  我努力學習宮廷裏的功課,讓祖母滿意,這樣我就能繼續留在中國,和他在一起。
  
  我愛音樂,而他說話的聲音,便是世上最美的樂音。
  
  從十二歲起,他就是我對愛情全部的渴望和夢想。而我父母死後,他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我熱切地渴望長大,渴望成為他的戀人,而不是一個被他疼寵的孩子。
  
  然而分離還是來臨,踩踏著我徒勞的抗拒。
  
  瑋姨要我耐心,但沒有他的未來已擺在眼前,痛苦和恐懼已讓我幾近崩潰。在他要離開布魯塞爾宮的前夜,我終於不顧一切地向他表白了心跡。
  
  然而我四年的熱切希冀和戰戰兢兢的全部努力,被他一句話擊成了泡影。
  
  我甚至不知該怎樣活下去。
  
  我把自己關在深宮裏,靠著我的音樂拯救自己。我一遍一遍地彈著“漱玉”,讓白拓和殷小蠻的愛情在我指尖舞蹈。我羨慕他們和我的父母。他們的生命那樣短暫,但擁有的愛情卻執著熾熱,生死不渝。而我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深情,卻是投向一片茫茫的虛無。
  
  直到我回宮後的第三個月,祖父的第二次中風才讓我驀然驚醒。我一味沉溺在自己的痛苦裏,沒有看到疼愛我的祖父母已幾乎為了我心力交瘁。我為自己的殘忍和自私而痛悔。為了不再讓關愛我的家人擔心,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在這我熟悉又陌生的宮廷裏,開始新的生活。
  
  我陪伴臥床失語的祖父,為他念書讀報,撥弦彈琴。
  我安慰操勞的祖母,盡我所能為她分擔重負。
  
  我盡心履行一個公主的職責 - 接見國外的使團和政客,向他們莊重地微笑;參加節日典禮,向民眾優雅地揮手致意;和醫院的病人親切地握手;探望貧民窟的居民,傾聽他們的訴求;為孤兒院的兒童籌款;為養老院裏孤獨的老人念書。看到他們臉上的歡喜和滿足時,我的心也有了些許的踏實。
  
  此外,我還得到了祖母和議會的特別批準,進入公立大學攻讀我所喜愛的作曲專業。
  
  各種活動和功課的忙碌再加上在大學裏新結識的朋友,會有時讓我忘了撕心裂肺的傷。但夜靜時,那些舊日的回憶會潮水一般鋪天蓋地地湧來,讓我無法安睡。
  
  橫在我和他之間的八千公裏的海洋和陸地仍隔不斷我對他的思念。
  
  我隻能披衣起床,在這座有五百多個房間和迷宮一般走廊的宮廷裏漫步。白日裏,這裏是一部運作井然的博物館,此刻卻空寂得像一座輝煌的荒城。唯一注視著我的是裱滿織錦的畫廊中懸掛著的一副副我先祖的畫像。
  
  我靜靜地回望他們,猜測在那一張張優雅矜持的麵容背後,他們各自又有怎樣不為人知的愛斷情傷?
  
  我是否也要踏著他們的足跡,被安排一段門當戶對,互利互惠的婚姻,安穩地過完我的一生,最後也成為這眾多畫像中的一張,成為這諾大博物館裏冰冷的陳列品之一。
  
  隻是,沒有愛情。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是第一次雲深詳細的內心獨白。我寫這一章的時候,就想象著在眾人沉睡的深夜裏,失眠的雲深披衣在皇宮裏慢慢踱步。寫著寫著,我自己也悲傷起來,真覺得雲深這種女孩子是生錯了人家。
見字如麵(雲深)
  我祖母的妹妹Adeline,當年嫁了意大利的Emanuele大公爵,從此定居在佛羅倫薩。她跟我祖母的感情很好,以前常常與家人一起到布魯塞爾宮來做客。
  
  去年她被確診為白血病,現在剛做了手術正在恢複期,但應該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
  
  我祖母所有在世的手足同胞就隻剩了這一個妹妹,因此對她格外珍視。這時候,祖母和我正在前往佛羅倫薩的飛機上,去探望我的這位姨奶奶。
  
  飛機在佛羅倫薩機場著陸時已經是晚上。早已等候在那裏的汽車將我們接到位於佛羅倫薩郊區的Emanuele家族的府邸 – 碧泉宮。
  
  下車後,祖母來不及稍事休整,就直接拉著我上樓去看她才手術沒多久的妹妹。
  
  侍女恭敬地引著我們進了公爵夫人的臥室。躺在床上的老人一看見我祖母就高興地向她伸出手:“Sophie,親愛的!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祖母快步走上前,握住公爵夫人的兩隻手,親吻著她的麵頰:“感謝上帝,你總算是沒事!”
  
  公爵夫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立即滿麵地驚異:“這是小Gisèle嗎?我的上帝,她長這麽大了,而且這麽美!”
  
  祖母也回頭看著我,含笑的目光裏含了驕傲和寵愛。
  
  我走到公爵夫人床邊,俯身親親她的麵頰,朝她微笑:“您好,Adeline奶奶。”
  
  她拉著我的手,用慈祥的目光將我從頭看到腳,然後感歎地說:“Sophie,你看看這孩子的眼睛,她長了一雙我們Orlèans家的眼睛。她可真像你年輕的時候。”
  
  祖母,公爵夫人,還有我都長著一雙褐色的眼睛,據說這是源於波旁王朝的Orlèans家族的標誌。
  
  公爵夫人又歎了一聲:“隻可惜,Olivia的眼睛是黑色的,像她爺爺。”
  
  這時,一個甜美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奶奶,你又在說我的眼睛了。黑眼睛有什麽不好?人家都誇我的眼睛漂亮呢。”
  
  我唇邊不由噙了一絲笑 – 不用看我也知道,準是Olivia來了。
  
  Olivia是公爵夫人的獨生孫女,也是未來的公爵爵位繼承人。她大我一歲多,算是我的堂姐。我們小時候常在一起玩耍,感情很融洽。
  
  我一抬頭,隻見一個披散著滿頭棕色卷發的少女正站在門邊。她有著地中海美女特有的略深的光澤皮膚和豐滿苗條的身材。嫵媚甜美的麵容上一雙亮晶晶的黑色眼睛正笑盈盈地望著我們。
  
  她先向我祖母行了個禮,就一下子竄到我麵前,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嗨,Gisèle,你這家夥怎麽來得這麽晚,害得我一陣好等。”
  
  我笑著緊緊地回抱她:“對不起,飛機遇到了氣流,飛得慢了些。”
  
  “Olivia,”躺在床上的公爵夫人歎了口氣:“說你多少次了,你是公爵小姐,別像個平民女孩子一樣手舞足蹈的,你看Gisèle多優雅端莊。”
  
  Olivia坐到公爵夫人床前撒嬌:“奶奶,現在又沒有記者或者是外人。您平時看我在公眾場合或者鏡頭麵前不也是端莊矜持的嗎?現在在自己家裏,您就讓我歇會兒吧。再說Gisèle是公主,對她的要求自然要比對我高些。我的舉止對個公爵小姐來說已經足夠合格啦,是不是,太後陛下?”她又轉臉笑嘻嘻地看著我的祖母。
  
  祖母對她微微一笑:“你的生活是會比Gisèle輕鬆些,我也明白現在的年輕人不喜歡約束。但是,Olivia,你的姓氏Emanuele是意大利皇室的近親,非一般的貴族可比。更何況,你和Gisèle身上都留著法國波旁王族的血,你們的一舉一動都關係到這個名字是否能被人們用仰慕的口吻傳到後世去。”
  
  “我記住了,太後陛下。”Olivia恭敬地對我祖母說,但轉眼趁她不備,卻飛快地朝我擠眉弄眼。
  
  我想笑,但卻隻能拚命忍住。Olivia有著在這個藍血階層裏少見的直率不做作的個性,讓我喜歡也佩服。
  
  “你等會兒有安排麽?”Olivia悄聲問我:“我朋友說市區裏新開了一家很別致的酒吧,放的音樂好多都是印度的,很不一般。這會兒他們正在那兒跳舞呢,你也跟我一起去看看熱鬧。”
  
  我偷偷看正在和公爵夫人交談的祖母一眼,然後壓低聲音對Olivia說:“我走不了的,我到哪兒都有女官跟著。”
  
  Olivia給我出主意:“我有辦法。你先回房說要睡了,等侍女都退下了,你就從陽台上爬下來。我去給你搬梯子。放心,沒人會發現,我這麽幹了好多次了……”
  
  Olivia的話被祖母打斷:“Gisèle,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房間休息了。”
  
  我隻得起身走到床前,向公爵夫人道晚安。這時,一個侍女用托盤端著一杯清水和兩隻藥瓶走到床前:“公爵夫人,您吃藥的時間到了。”
  
  侍女將托盤放在我麵前的床頭櫃上,然後俯身攙扶公爵夫人坐起來。
  
  我隻隨意一看,那兩隻藥瓶標簽上共同的logo卻讓我的腦子裏“轟”地一聲響。
  
  那是一個懷素體的中文草書“慷”字,寫得沉穩飄逸,剛勁灑脫。這是慷澤企業所有產品的標誌,也是靖平的手跡。
  
  我在心裏拚命地念,這隻是一個字,隻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字而已。
  
  祖母擔心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Gisèle你怎麽了?臉色這麽白?”她伸手抱住我,聲音忽然驚異地提高了:“你身上還在發抖,Gisèle。你哪兒不舒服了?我讓人叫醫生來!”
  
  我強作笑顏地搖搖頭:“不用叫醫生,我隻是坐飛機太累了,休息下就好。奶奶您別擔心。”
  
  但祖母仍是堅持叫了醫生來。他一通檢查也沒查出毛病,隻讓我趕緊休息。
  
  終於,侍女服侍我洗漱後退去,我一個人躺在了黑暗裏。
  
  真地是應了那句“見字如麵”嗎?
  
  還好隻是他的字,若真是見了他的人,我該是怎樣地舉止失措。
  
  唉,我又在做夢了。我們不會再見的 - 這一年來,他從未來探望過我,宮裏向他發出的邀請也全部被他推脫掉了。
  
  他並不想見我,我又何苦自作多情?
  
  我歎了一聲,合上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懷素體是靖平很偏愛的一種字體。大家還記不記得《醉素》那一章裏麵,靖平把著雲深的手教她寫字,寫的就是這種字體。
閨中密語(雲深)
  昨夜,我並無安眠。隻一個字,卻擾得我反側輾轉。
  
  淩晨三點時,我再躺不住,從床上起身,沒有叫來侍女,便洗澡穿衣。
  
  一切打理齊整後,我拿出一隻小巧的化妝箱,從裏麵取出一套筆墨紙硯,在書桌上擺好。但凡長些時間的旅行,我都隨身帶著它們和那把“漱玉”。多年來,彈琴和練字已成為最能讓我澄靜心緒的方法。
  
  磨好墨,看著麵前雪白的宣紙,我擒著紫毫竟無從下筆。讀了萬卷詩詞,到此時腦中卻無一句。
  
  這時,記憶深處一個溫柔低磁的男中音娓娓念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這是王實甫的《端正好》。我十二歲時靖平在花園裏一字一字教我念的。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是晏小山的《臨江仙》。靖平告訴我,這首詞中的寂寞是美的,但他卻寧願我一世也沒有機會去經曆。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 辛棄疾的《青玉案》。靖平說,我隻但願你不用經曆苦求無果和萬念俱灰,就已經得到了你的幸福。
  
  在長安的城牆上,我在他懷裏輕聲地念:“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這是我在借著李白的《長相思》,想告訴他 我對他已然長久的企盼和相思。
  
  還有……
  
  還有……
  
  記憶從心頭湧到筆端。紫毫在宣紙上遊走,一字字都是我和他的點點滴滴,朝朝夕夕。直到淚眼迷離,再看不清。
  
  我在下樓去和大家共進早餐前,用冰袋敷了雙眼,再加上我照常與大家談笑應對,因此誰也沒有看出異狀,都隻說我麵色太白而已。
  
  用完早餐,Olivia陪我回房間說話。
  
  我的女官關門退下之後,Olivia長籲一口氣,仰麵倒在我床上:“可算是能自在說會兒話了。Gisèle,我可真佩服你,一年到頭讓這幫古板的老太婆押著,你怎麽受得了?”
  
  “習慣就好了。”我有些無奈地一笑。
  
  “這些是你的護膚品嗎?上麵寫的是什麽?”她好奇地翻著我在梳妝台上的一堆瓶瓶罐罐。
  
  “是中文。”
  
  “全是中國貨嗎?”她驚異地睜大眼睛。
  
  我點點頭:“我小時候在北京時,瑋姨就教我用中草藥護膚,所以直到現在我一直都隻用草本的中國護膚品。我很喜歡的。”
  
  “怪不得你皮膚這麽好,又嫩又滑一點瑕疵也沒有。要不我也試試這些中國貨,我這段時間在海灘上待的時間太長,皮膚都曬粗了。”
  
  “我讓瑋姨從中國買了寄給你。”任何人對中國產品有興趣,都會讓我高興。
  
  “你奶奶看你用這些中國貨,不會說你嗎?”Olivia眨眨眼睛:“她不是一貫認為所有東西都是法國的最好麽?”
  
  我笑起來:“她老人家是法國人,自然覺得法國什麽都好。不過她堅持她的,我喜歡我的,這點自由我還是有的。”
  
  Olivia又走到書桌前,好奇地翻看我今晨寫過的宣紙:“這是些什麽?你在畫畫嗎?”
  
  “不是,這是中國的書法,寫得是一些中國古詩詞。”我跟她解釋。
  
  “Gisèle,你在北京住了四年回來,都快變成個中國人了。”Olivia一臉的大驚小怪。
  
  “我本來就是中國人。”我微笑著回答。我感激母親給了我中國的血統。越是了解它文化的燦爛和深邃,我就越是喜愛它。做一個中國人,我感到驕傲。
  
  “那好吧,小中國人。咱們來談談你在北京的私生活。”Olivia興致勃勃地拉我在床上坐下。
  
  “交過幾個男朋友?”她亮晶晶的黑眼睛精靈古怪地看著我。
  
  “我一直在上學,哪交過什麽男朋友。”我搖頭。
  
  “什麽話?上學就不能交男朋友嗎?你進的又不是修道院學校!”Olivia不以為然地翻翻眼睛。
  
  “中國家長和老師都不讚同中學生談戀愛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奶奶管得嚴,堅持家裏的女孩子在婚前都必須是處女。”
  
  “還好我沒在中國念書,也不是比利時皇太後的孫女。”Olivia聳聳肩,然後又笑眯眯不懷好意地看著我:“那這麽說來,你還是處女囉。”
  
  我驟然麵紅耳熱,回嘴道:“難道你不是麽?”
  
  她不答,仰麵朝床上躺下去,一臉小得意的笑。
  
  “你已經不是了嗎?”我大驚。
  
  她翻身對著我:“當然不是了。我都十八歲過半了,我可不想落個老處女的名頭。”
  
  “那,”我咬咬下唇,漲著一張紅臉問:“你……你第一次的時候疼嗎?”祖母從不讓人在我麵前談這些,瑋姨總當我是小孩子也是不說的。但中學班上,有女生在一起偷偷議論過,說看了小說上寫的,會流血和疼什麽的。我聽得害怕,但也好奇,可總是無法啟齒問人。
  
  Olivia從床上翻身坐起來,認真地說:“不怎麽疼的,就像被螞蟻咬了一下,血也隻星星點點地流了一些。但是第一次不怎麽舒服,後來就好多了。”
  
  “是跟那個議員的兒子嗎?”我問。Olivia曾經有過一個男朋友,是權勢鼎盛的意大利國會議員的兒子,但他們在幾個月前分手了。
  
  她搖頭,然後壓低了聲音:“我說了你可不許告訴別人。我的第一次是跟一個德國人,他是個搖滾樂隊裏的主唱兼吉他手,酷極了。我們在一個音樂集會上認識的。你可得替我保密,你也知道我家裏人沒你們家那麽古板嚴厲,但是他們要是知道我的第一次給了個平民,鐵定不會放過他的。”
  
  我點頭向她保證,心中不由一歎 - 我不用再問他們為什麽沒能在一起,因為Olivia的家族絕對不會允許她嫁給一個沒有貴族血統的平民。
  
  “後來那個議員的兒子呢?”我問。
  
  “他?”Olivia一臉不屑:“我跟他拍拖是家裏的意思。我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那人開始還人摸狗樣的,討得我們全家都喜歡,可後來每次見麵都動手動腳,急著上床,終於把我惹翻了,踢了他一腳跟他掰了。我爸媽雖然想我嫁得好,可也不想給我找個色鬼老公以後讓我受委屈,所以也就算了。總之,到目前為止,我也隻跟那個吉他手好過。這種事是要跟喜歡的人做,感覺才會好。”
  
  “那你現在還喜歡那個吉他手嗎?”我同情地問她。
  
  她想了想,搖搖頭:“已經不了。我跟他注定沒法在一起的,我要是老還讓自己陷在裏麵,我這輩子就沒法過了。我喜歡過他,當時的感覺很美好,那就夠了。我們各自有不同的生活,我以後要嫁一個門當戶對的丈夫,他身邊也是不缺女人的。他現在即使再出現在我麵前,我也不會有特別的感覺了。”
  
  曾經美好就夠了麽?可我連曾經的美好都不曾有過。
夢裏長安(雲深)
  下午Olivia要拽著我和她一起去看賽車。我因為昨晚沒睡好,想在臥室裏補補覺,就婉言謝絕,讓Olivia自己去了。
  
  午睡起來已是下午三點,我精神好了許多。陪祖母,公爵夫人,和Olivia的母親說了會兒話之後,我便由女官陪著在碧泉宮的花園裏散步。
  
  剛下過雨,這座始建於兩百年前的花園散發著潤濕清新的水汽。古老的噴泉中流淌著纖秀的水流,精雕細琢的雕像星星落落地掩映在綠樹翠苔間。雕欄玉砌仍是精致美麗的,但也有了深深的時光痕跡。園中舊時載歌載舞的露天圓形大理石劇場裏一片寂靜,隻有一隻貓臥在舞台的中央,沉沉地睡著。
  
  這曾經是一座華麗精美的宮殿,如今它依然風姿萬千,但卻多了美人遲暮的憔悴。
  
  整座碧泉宮建在佛羅倫薩市郊的山上。我在花園中拾級而上,登上整個宮殿的最高處,俯瞰腳下朦朦水霧中的佛羅倫薩。這一幕,多像一年前我在淡淡晨霧中俯瞰城牆下的長安。
  
  我讓侍女把“漱玉”從我房間裏取來。女官在一棵古樹下的石凳上放好了軟墊。我抱著“漱玉”,在軟墊上坐下,麵對著這腳下的十丈軟紅,啟指觸弦。
  
  不知是否是因為人在悲傷時更容易有靈感。我從北京回布魯塞爾後,在愁腸百結之時,居然樂思如泉,便斷斷續續譜了眾多曲目。其中的一首,就是我現在正在彈奏的《長安》。
  
  長安,我永生無法忘懷的一個名字。它曾經曆了多少繁華旖旎與戰亂離合,每一片屋瓦,每一隻青磚上都記載著一個故事。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自己的長安。它是夢想,是思念。發生在那裏的每一朵微笑,每一句耳語,每一滴淚,都會成為永恒,化作不滅。
  
  而我心中的長安,它更是我對靖平愛情的夢幻,見證著我的欲言又止和忐忑輾轉,也銘刻著我初吻的甜蜜和苦澀。
  
  在長安那晚,我們一起做飯,對坐分食,然後我看他在燈下洗碗。我想像著自己與他是一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夫妻。朦朧的光影裏,他看我的眼神仿佛不再當我是孩子。我等待了四年,盼來了這一刻。於是我自欺地想像著,這一刻可以天長地久,但它卻如同那一夜的滿天繁星,瞬間消失無跡。
  
  那一夜的急雨驚雷將他帶到我身邊。他撫著我安慰,煦煦和聲卻蓋過了窗外驚天動地的雷電。被他擁在懷裏,我沒了懼意,但卻無法入眠。很快我就要和他相隔萬裏,我們的生活很難再有交集。沒有他的人生,我該怎樣繼續?
  
  終於,帶著我四年日日夜夜的期盼和被他拒絕的恐懼,我將顫抖的唇貼上他。
  
  但是,他隻翻了一個身,又沉沉睡去。
  
  這是我的初吻,沒有聲息,沒有回應。就讓它成為我記憶的秘密吧,如同我對他的愛情。
  
  指尖在弦上一抹,最後一個樂音騰起,然後飛向腳下的佛羅倫薩,帶著一尾綿長的餘韻。
  
  一陣清脆的掌聲在我身後響起。我與女官都驚異地回頭,隻見一個青年男子正站在遠處一株高大的英國玫瑰旁,滿麵含笑地拍手,見我們瞧見了他,就大大方方走過來。
  
  他很年輕,中等個子,身材勻稱,一頭金發下是一張英俊又和氣的娃娃臉。
  
  當走到近處看清我的麵容後,他臉上的笑容一僵,整個人都似乎愣在了那裏。
  
  “Ludwig,我說你跑哪兒去了,原來是一個人溜到花園裏來了。”Olivia從遠處走過來:“咦,Gisèle居然也在這裏。太好了,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Gisèle,這位是奧地利王儲Ludwig殿下,我們兩家是多年的朋友。”
  
  Ludwig一雙柔和好看的灰藍色眼睛仍帶著讚許和驚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Olivia看Ludwig一眼,強忍了笑,繼續一本正經地說:“而這位讓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美女,就是我的堂妹,比利時公主Gisèle殿下。”
  
  Ludwig臉上微紅,趕緊收回了停在我身上的目光,向我躬身行禮:“很高興認識你,Gisèle公主。”
  
  我也向他屈膝還禮:“見到王儲,我也很高興。”
  
  他應該比我大上兩三歲,身份顯赫,但卻絲毫沒有預想中的拿腔拿調。我從未見過這個圈子裏的成年男子臉紅,但他此時的窘態並不讓人反感,倒是有些像個偷吃糖果又被人捉住的孩子,有些純真的意味在裏麵。Olivia以前跟我提起過他,說他難得地率真誠懇,是她的好友。看來所言不假,我對他頓時生了些親切。
  
  “公主剛才彈的是什麽樂器?那樣優美,我從沒聽過。”他饒有興趣地問。
  
  “這是種已經有一千五百年曆史的中國樂器,叫琵琶。”我回答。
  
  “中國人一千五百年前就已經擁有了這樣精美的樂器,相比之下西方人太可憐了。”他的感歎帶著種純真的孩子氣,讓人聽來覺得是發自於心。
  
  “其實不隻是音樂,中國的繪畫,書法,文學,和其它藝術也是很早就已經起源,
  經過幾千年的傳承錘煉,非常精深博大,雋永優美。”我略帶自豪地說。
  
  他認真點頭說:“這我能想象得出來,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就給我這樣的感覺。它叫什麽名字?是那位作曲家的作品?”
  
  我微微一笑:“剛才那首是我自己胡亂寫的,曲名叫《長安》。長安是中國唐代的都城,也是絲綢之路的起點,極盡繁盛華美。”
  
  “你的琴聲告訴我,那座城市還有很多動人的傳說,甚至悲傷的故事在裏麵,對不對?”他灰色的眼睛看著我,真摯而純淨。
  
  我一驚,心中一片酸澀漫開,不由略蹙了眉尖,下一刻又忙垂了眼簾掩飾失態。略略平緩後,才抬起眼睫朝他微笑著緩緩點頭:“有很多。”
  
  他看著我,竟仿佛已失神。
  
  一陣輕風吹過,拂落了樹葉上的積雨,一滴滴落在他麵上。
  
  但他卻似乎全無知覺,隻專注地看著我,輕聲說:“感謝你今天讓我聽到這樣的音樂。我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美存在著。”
  
作者有話要說:親愛的童鞋們,偶的公婆從中國來看偶和老公,所以從明天開始要陪他們出去玩四天。沒法寫文了。對不起大家了。估計六天以後能有新的一章發上來。
祝大家聖誕快樂!:D
祖母的愛情(雲深)
  Ludwig長我兩歲,是奧地利王位繼承人。他與Olivia從小相識,這次是路過佛羅倫薩,順便來探望手術後的公爵夫人。他原本打算隻停留一天,然後前往西班牙。公爵一家勸他多住幾日,他便毫不推辭地答應了。
  
  Ludwig坦誠率真,詼諧活躍,絲毫沒有貴族子弟常見的虛偽與惡習。他尤其喜歡音樂,因此與我也聊得投緣。常一曲接一曲地聽我彈琵琶,又跟我探討東西方音樂的不同與相通,聽我講中國的文化,又要我教他寫漢字。
  
  我們三人常一起在佛羅倫薩各處古老的景點遊玩,一同去聽歌劇,或者逛博物館。這樣的相處輕鬆而愜意。
  
  一天夜裏,我們外出玩得太晚,回到碧泉宮是已是近午夜了。我剛準備洗漱就寢,祖母突然走進了我的房間。
  
  “這麽晚了您還不睡嗎,奶奶?”我有些詫異。
  
  她走過來,拉了我的手在沙發上坐下:“今晚奶奶沒什麽睡意,大概下午茶喝得多了些。你陪奶奶聊會兒天。”
  
  “大夫不是說您不能喝帶咖啡因的飲料嗎?您怎麽又不聽了?”我有點埋怨她。奶奶有高血壓,醫生禁止她攝入咖啡因,可奶奶有時忍不住了也偷偷喝兩口咖啡,所以女官和侍女都總得管著她。人老了有時也跟小孩子差不多,連高貴的皇太後也不例外。
  
  奶奶寵溺地一笑:“好啦,Gisèle大夫,我下次記住就是了。說說看你們今晚都去哪兒了?”我真喜歡她現在慈祥平易的普通祖母樣子,而不是在群臣政要麵前強硬威嚴的太後。
  
  “我們去聽了歌劇《蝴蝶夫人》,然後去了一家叫Pinchiorri的餐館吃飯,最後去許願池邊走了走。”
  
  “玩得很開心是不是?” 祖母意味深長地一笑。
  
  “奶奶,對不起,我回來太晚了。”我心裏有些不安,畢竟我從未如此晚歸過。
  
  祖母慈愛地掠掠我額前的劉海:“別擔心,奶奶不怪你。你最懂事,知道分寸的,更何況還有合適的人陪在身邊,我自然放心。”
  
  合適的人?奶奶在暗示什麽?
  
  祖母的雙手撫上我的麵頰,深深地看著我:“Gisèle,上帝過早地召去了你的父母,但卻給了你補償。那就是你空前絕後的美貌和氣質。你還小,或許並不知道你有讓男人為你發瘋的能力。你要好好地利用,不要錯過最好的機會。”
  
  “您的話我聽不明白。”我垂下眼簾佯裝糊塗,但心中已經很清楚祖母在暗示什麽了。
  
  祖母笑著靠在沙發背上:“Ludwig在這兒已經住了一周多了。他父親這次讓他去西班牙是有要緊事要辦,可他一直拖著不走。你覺得他這麽做是為了陪伴一個七八十歲的生病老太太嗎?或者是為了從小就跟他熟得像兄妹一樣的Olivia?”
  
  Ludwig對我明顯的傾慕與殷勤,大概周圍所有人都看出來了。
  
  “乖孩子,你不想做奧地利皇後嗎?”祖母微笑著問我。
  
  我大驚失色:“奶奶,您不覺得我現在就談婚論嫁還太早嗎?”
  
  “我不是說現在,你是還太小了些。我隻是想提醒你,像Ludwig這樣的人選不要輕易錯過。他的家族淵源古老並且掌握著龐大的財富,而他是唯一的繼承人。他會成一個尊貴而富有的帝王,而同時也會是一個好丈夫。嫁給他,你會很幸福。”
  
  我慌了,拚命向祖母搖頭:“Ludwig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可我並不愛他。”
  
  祖母仿佛歎了一聲,但又輕不可聞:“Gisèle,你畢竟還是個孩子。聽奶奶的話,愛情對我和你這樣的人來說,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你未來的婚姻必須考慮它是否對家族有利,是否跟你門第匹配,是否能保證你的孩子承襲王位。而愛情,隻能放在最後一位。如果你的丈夫能做到尊重關心你,而又沒有別的情婦,那你就已經足夠幸運。更何況,我看得出來Ludwig很愛你。你知道有多少其她的歐洲公主或者貴族女子在羨慕你?”
  
  我哀傷地看著祖母,她十九歲嫁給我祖父,從此風雨幾十年,兩人卻始終沒有愛情。我的祖父從來就羸弱優柔,並且風流不斷。祖母幾乎是獨自支撐著這個曆經災難和打擊的古老家族度過重重難關,而同時還要平靜地麵對我祖父和他眾多情婦的糾纏。她實在是一個堅強聰慧的人,比我的祖父更有決斷。她支撐到現在,其間有多少艱辛和壓力。
  
  “奶奶,您真正愛過一個人嗎?”我輕聲問。
  
  她淡笑著垂下眼簾,再抬起時,眸中竟有我從未在她眼裏見過的盈盈柔波:“Gisèle,奶奶也年輕過。”
  
  然後是沉默。
  
  床前的落地窗外,月朗星稀,夏花正馥。祖母的目光久久地投向窗外,仿佛融融夜色的另一端,便是她穿過荏苒光陰的如花的青春。
  
  祖母的聲音緩緩響起來:“那年我十七歲,剛好跟你現在是一樣的年齡,也還沒出嫁。有一天我父親把一名穿著武官製服的青年帶到我麵前,說他是我家裏新來的武官,以後會充當我和Adeline的騎術教練。他個子高高的,非常英俊,很恭敬地對我鞠躬行禮。當他抬頭時,一雙碧藍的眼睛居然大膽地看著我。這讓我惱火又心慌。我和Adeline每周跟他上兩次騎術課,他騎馬的樣子帥極了,就像雕像一樣漂亮。他對我比對Adeline更多了一種溫柔,而他看我的眼睛也有隱隱的纏綿在裏麵。每次他攬著我的腰扶我上馬,或者碰到我的手時,我都會臉紅,而且身上還會有些哆嗦。我滿腦子裏都是他的影子,每天都盼著下一堂騎術課。有次我從馬上摔下來,他把我一路從馬場抱回家。那是我一生裏最快樂的一天。”
  
  幽幽的燈光下,祖母曆經歲月卻依然美麗的麵目溫柔而神往,唇邊竟有一絲如水的軟軟笑意。
  
  祖母年輕時是出名的美女。我想象著十七歲的她與那位英俊瀟灑的武官並肩同騎的情形。那該是怎樣一幅美麗的圖景。
  
  祖母繼續講道:“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嫁給了他,在一起快樂地生活。但醒來時,我坐在黑暗裏,告訴自己,這是絕無可能的。我是Orlèans家的公爵小姐,這個家族聲名顯赫,但實際上已經捉襟見肘,整個家族需要與歐洲強勢富有的皇族聯姻,才能渡過難關。而作為長女,我責無旁貸。但他隻是無財無勢的平民。我把自己在臥室裏關了三天,大家都以為我病了。走出房門後,我對父親說,我摔了一跤,害怕了,不想再學騎馬了。”
  
  在極度的驚愕裏,我喃喃地問“您就不再跟他見麵了嗎?”
  
  祖母平靜地回答:“也見的。偶爾,他陪我父親擊劍或者騎馬回來,我會跟他打個照麵。但我麵上對他冷冷的,完全當他是個普通下人。就這樣,我眼睜睜看著他注視我的目光從傾慕變成失落,最後成了平淡和漠然。他隻在我家裏待了一年,等到我十八歲跟比利時王子,也就是你爺爺,訂婚的時候,他申請去了軍隊,從此就再沒了音信。他走的那天,我沒去跟他道別,隻是在他常去的馬廄裏坐了一晚上。然後我對自己說,好了,你可以徹底斷念安心了。”
  
  “從那以後,您有再想起過他嗎?”我的鼻子已有些隱隱犯酸。
  
  她淡淡一笑:“很少了。我一直很忙,要替你爺爺操持內政外務,要教養你父親和叔叔,還要替娘家的一堆麻煩事出力,我留給自己的時間很少。但是有時候晚上睡不著,也還會想起他。想象他娶了什麽樣的女子做妻子,生了多少孩子,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仕途順不順利。反正是一些沒有邊際的胡想。”
  
  我臉上癢癢的,大概是淚水吧。祖母從來就說婚姻要服從家族利益,而愛情是奢侈品。她這樣教育我父親,也這樣教育我。我過去總認為她會這樣說,是因為她從未經曆過真正的愛情,因此並不懂得愛情的狂熱與可貴。但我現在才知道被人稱為鐵血皇後的祖母的人生裏,竟有過這樣一段傷情。
  
  祖母憐惜地擦著我頰上的淚水,柔聲說:“Gisèle,現在比利時皇室是個什麽情形,你也清楚。如果能和Ludwig聯姻,無論從財勢還是門第上都會是最大的幫助。因此即使你現在還對Ludwig沒有感覺,也千萬不要貿然就拒絕了他。據我所知Ludwig家裏也不想讓他太早就把終身大事定下來,所以他盡管喜歡你,可能也不會貿然地跟你提婚姻的事,所以你也不用太擔心自己還沒心理準備。Gisèle,你是奶奶最寶貝的孩子,奶奶希望你幸福,你也一定會的,因為至少Ludwig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童鞋們,偶回來了。從現在開始,恢複正常更新。希望大家都度過了一個愉快的聖誕。
我以前提過,這個皇後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在這章裏就寫給大家看了。
雲深是皇後眼裏的乖寶寶,既要讓她幸福又可以讓皇室得利 - 皇後是早就為雲深在作安排了。
璧人成雙(雲深)
  第二天麵對Ludwig時,我突然別扭起來,甚至有點心驚肉跳,生怕他說些我怕聽的話。但還好,他一如既往地快樂開朗,雖然偶爾避過眾人時他深深看我的眼神仍讓我不安。
  
  我們從烏菲茲美術館出來時,已近黃昏了。Ludwig本提議去吃晚飯,但意大利的餐館從晚上七點才開始營業,我們就沿著阿諾河閑逛,一麵看風景,一麵品評在美術館中看到的畫作。
  
  沿河一路鋪著古舊的石板,兩岸的建築也都是典雅精致的文藝複興風格,少有在羅馬常見的各種高大的立柱,因此沒有那種讓人屏息的強勢。
  
  那座有名的舊橋(Pont Vecchio)上,各家金店正在紛紛打烊。而橋下古老的阿諾河在柔和的斜陽裏帶著它一如既往的溫靜,脈脈地流過。天光將盡,對於完成了一天辛勞之後的人們,有一個溫暖的家在等著他們。
  
  剛才在美術館裏,我們遇到了一隊日本旅行團。一群矮小的老先生老太太站在Botticelli的那幅《維納斯的誕生》麵前,在導遊慷慨激昂的日語講述下,紛紛張圓了嘴,搗蒜一樣地不停點頭,一麵用日語誇張地稱讚,讓人看著忍不住笑。現在Ludwig就在我們麵前模仿著他們的神情,學得惟妙惟肖,讓我和Olivia幾乎笑出了眼淚。
  
  我們一路說說笑笑,走到了舊橋。Olivia說餓了,我們就踱進河邊一家甜品店,稍微吃些餐前點心墊一墊。
  
  店不大但很幹淨,櫃台裏擺了些小烤點,巧克力糖,和冰淇淋,旁邊是一座正在呼呼作響的咖啡機。我們三個坐在靠窗的一張小圓桌旁,幾個便衣的侍衛也隔了兩張桌子坐在離我們不遠處。
  
  “Gisèle你想吃什麽?”Ludwig殷勤地問我。
  
  “我還不餓,隻是有些渴。”我搖搖頭。
  
  “那你想喝什麽?”他再問。
  
  “綠茶,但是不知道這裏有沒有。”
  
  “我去替你要。”Ludwig興衝衝站起來。
  
  Olivia用手支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Ludwig:“喂,Ludwig,最先喊餓的人是我,你怎麽不先問問我?”
  
  Ludwig馬上滿臉堆笑地對她說:“我還不知道你麽?還不就是一隻cannoli點心再加一杯latte macchiato,而且要加雙份的糖,對不對?”
  
  “算你聰明。”Olivia笑著點頭,等Ludwig走到櫃台前跟老板點東西的時候,她馬上湊到我耳邊小聲說:“Gisèle,Ludwig這家夥對你動真格的啦!”
  
  我嚇得差點要去捂她的嘴:“你快別胡說,別人會聽見的。”
  
  Olivia濃眉一揚,壓低聲音對我說:“我才沒胡說。我從生下來就認識Ludwig了,他什麽樣的性格我還不清楚麽?他是他家裏唯一的兒子,從小就被他奶奶,他媽,還有三個姐姐包圍著長大,所以平時他總說女人煩,跟我親近也是因為我沒那麽多婆婆媽媽,像他兄弟。可是他對你就不同了,我從沒見他對哪個女人這麽殷勤過,你說的話他簡直當聖旨一樣。你每次轉過身去的時候,Ludwig的眼睛都直盯著你看,簡直太花癡啦……”
  
  這時Ludwig用托盤端著一堆杯杯盤盤回來了,我慌得直踩Olivia的腳,她馬上閉嘴。
  
  “小姐們,你們的茶點齊了。”Ludwig笑嗬嗬地把托盤放在桌上,然後把一杯熱茶小心地放在我麵前:“Gisèle,他這裏隻有這種袋泡綠茶,你喝不喝得慣?要是不行,我再去別家給你買。”
  
  Olivia端起咖啡杯擋住臉,然後使勁朝我眨眼睛。
  
  我的耳根已經發燙,連忙對Ludwig說:“多謝你了,這茶很香,我肯定喜歡。”
  
  Ludwig一聽,雙目晶亮地看著我,滿臉欣喜溫柔的笑。
  
  我隻得低頭喝茶,掩飾尷尬。
  
  茶是綠茶,但似乎是日本的煎茶,沒有中國龍井的鮮醇。我最愛喝的是用西湖龍井製成的茉莉或者玫瑰茶。飄雪樣的小巧花朵在青瓷的茶盞中半浮半落,隻小小的一盞,就可溢得滿室的幽馥,輕嘬一口後,更是滿齒的餘香。
  
  茉莉茶,北京,書房,他……
  
  我趕緊打住,不敢再想下去。
  
  “Gisèle,這說的是不是你那個舅舅李靖平?”Ludwig冷不防的一句驚得我手中的茶杯幾乎要落到桌上。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店裏正對我們的牆上架著一台電視,主持人正在播報新聞:“作為醫學界權威學府的瑞典醫學院今天下午在Honorary大廳裏舉行了新任院長的就職儀式。而這位新任院長就是曾獲得Nobel醫學獎,年僅三十歲的中國人李靖平。這是瑞典醫學院自1810年成立以來的首位非瑞典籍的院長。作為一名中國人,李靖平以他卓越的醫學成就和出眾的領導才能當選。下麵就是就職儀式上的一些片斷……”
  
  鏡頭一轉,已是瑞典醫學院金碧輝煌的Honorary大廳。台下坐滿穿著清一色黑禮服和白領結的學者政要和他們盛裝的女眷。而主席台上,站著一個楊樹般挺拔高大的亞裔男子。
  
  他挺逸的劍眉下一雙修長的鳳目裏,滿是篤定與自信的光采,而略薄好看的唇邊則含著平易的微笑。他與眾男子的裝束相似,也是一身合體的黑色燕尾禮服,白色絲綢的高樁領襯衣和馬甲,頸下一隻白色的一字窄領結。但他微笑著沉穩自若地站在那裏,還未開口,就已像是一個引領眾生的帝王。
  
  “這就是你那個舅舅?我的上帝,你從沒告訴過我他看起來這麽年輕,這麽帥!”Olivia在我身旁大呼小叫。
  
  很久以來,我都不敢看和聽關於他的一切報道和消息。但他還是避無可避地頻繁地被人提及 - 他的成就,他的財富,他的風儀,以及他與Matilda公主的種種傳聞。而現在,時隔一年,他的影像又出現在我眼前。
  
  他如此風華如玉,神清氣朗,想必是過得幸福而充實。我在他的生命裏留下的最後一絲紛擾的餘痕,大概已經消失殆盡了。
  
  電視裏的他莊重地舉起右手,用瑞典語宣誓,然後用英語發表就職演說。他演說的結束語是:“能夠當選是我的榮幸,我也清楚自己將會麵對的壓力和挑戰。兩千年前,我的祖先就用自己的頭腦和雙手修築了長城,直到今天它仍巍然屹立。而作為子孫後代的我,絕不會愧對他們。”
  
  Ludwig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一邊佩服地說:“他這篇演講太精彩了,簡短精煉,強勁沉穩,又有很強的號召和凝聚性。怪不得他能當選。這演講辭會是他自己寫的嗎?”
  
  “應該是的,這很像他行文的風格。”我下意識地回答。
  
  靖平被人群包圍著,接受人們潮水一般的祝賀。在一群身材魁梧的北歐人當中,他仍然顯得那麽挺拔偉岸,風儀卓絕。
  
  這時一位頭戴珠冕,身著佩有勳帶的淡藍宮廷禮服的女子出現在他身旁。
  
  她有著典型的維京美女高挑勻稱的身材,顏色純正的金發雪膚,和深邃完美的輪廓,高貴而矜持。一雙漂亮的淡綠色眼睛,流動著咄咄逼人的明豔和聰慧的光彩。
  
  新聞主播的畫外音響了起來:“現在站在李靖平身旁的就是瑞典公主Matilda殿下。她按照傳統作為瑞典皇室的代表,會在稍後的晚宴上坐在李靖平的身旁。Matilda公主擁有瑞典醫學院授予的醫學碩士學位,並在學院就任組委會委員,平時與李靖平有非常密切的工作聯係。甚至有謠傳說,他們兩人已經秘密訂婚……”
  
  Olivia趕忙問Ludwig:“這是真的嗎?Ludwig你不是跟這個Matilda是親戚嗎?你總該知道吧。”
  
  Ludwig回答:“我跟Matilda隻是遠親,小時候在一起玩過,長大了見麵就不多,所以她的事我也不是太清楚。Matilda長得美,從小就比男孩子還聰明,可對人一直冷得象塊冰。我碰到這種女人跑還來不及,可偏偏追她的男人還挺多。”
  
  Olivia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看來男人不但犯賤,還喜歡受虐。”
  
  Ludwig繼續說:“我從沒見過Matilda對哪個男人像剛才對Gisèle的舅舅那樣溫柔地笑過,簡直都不像她了。所以我猜他們一定是有戲。”
  
  電視裏,Matilda站在靖平身邊,傳遞著她的支持,分享著他的榮耀。兩個人都是一樣的長身如玉,俊美非凡,的確是一對天設地造的璧人。連攝像的鏡頭也長久地定格在他們身上,舍不得挪開。
  
  我坐在屏幕前,隻感到心死的哀絕。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這台戲的主角配角都在後台化好裝,站好位。隻等大燈一開,幕布一拉 – 上場!
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順心,多吃多睡多玩,新的一年裏桃花運財運事業運(反正想什麽運來什麽運)- 鴻運當頭!
門當戶對的婚姻 (雲深)
  Ludwig在碧泉宮整整住了三個星期,最後在他家人的催促下才不得不啟程前往西班牙。臨別時他依依不舍,幾次對我欲言又止,但終是沒能開口。我鬆了一口大氣,隻要他一天不開口,我就不用麵對來自家中長輩的壓力,就還能跟他自在地做朋友。
  
  回到布魯塞爾後,宮裏迎來了遠道的客人 – 一位叫Alexandra的希臘伯爵小姐。她是祖母為我的堂哥Bernard王儲選中的王妃。當Bernard在若幹年後從他父親,現任國王Félix二世手中接過權杖時,Alexandra就會成為比利時的下一任皇後。
  
  Alexandra容貌姣好,安靜靦腆。她的家族隻是希臘的普通貴族,並無皇室血統,但他們世代經營造船業,擁有數目龐大的資產。我的家族頂著倨傲尊貴的Marie王族的光環,但名下卻沒有太多產業,主要靠國民繳納的稅款做主要收入來源。王室需要通過聯姻來得到一份堅實的經濟支持。而對Alexandra的家人來說,從自己的家族裏能走出一位未來的比利時皇後,這一點也足以讓他們在這個視階層如性命的藍血階級裏揚眉吐氣。
  
  這是一樁門第般配,互有裨益,所有人都樂見其成的婚姻。而且皇室也需要一場完美的婚禮來贏得和鞏固民心。於是,在雙方家長的合議下,Alexandra和隻見過兩麵的Bernard定了婚。
  
  如今Alexandra在父母的陪同下從希臘來到布魯塞爾,接受由我祖母親自監督的,長達幾個月的各種有關宮廷禮儀,舉止言談,和公眾演說的嚴格訓練。因為四個月後,她將要以一個太子妃的風儀和舉止,在所有比利時人的關注中,出現在她與Bernard的婚禮上。
  
  我與Alexandra在此之前從不相識,但她所有的女性親屬和好友都因為等級不夠而不能擔當婚禮的伴娘,這個角色就落到了我身上。我的責任是熟記婚禮的每一個細節,在婚禮上隨時提醒和幫助Alexandra,確保對宮廷禮儀並不熟悉的她不出紕漏。
  
  兩周之後Alexandra的父母啟程回到希臘,留下她在布魯塞爾宮裏繼續接受訓練,直到婚禮。一天夜裏,我發現Alexandra躲在圖書館的角落裏哭泣。現在她孤身一人在這規矩森嚴的陌生宮廷裏,要麵對成為未來皇後的繁重訓練和強大壓力,而她和Bernard之間也還並沒有產生強烈的愛情。
  
  她的孤寂無助讓我不忍,於是決定盡我所能幫助她。
  
  我盡量在課餘的時間裏陪伴Alexandra。比利時王室遵循的是傳統的法國宮廷禮儀,繁瑣而森嚴。要她在短時間內學會所有東西,壓力非常大。我傾聽她的沮喪,惶惑,思鄉,和對Bernard漸生的好感。我給她安慰,鼓勵,甚至打趣。我們慢慢成了朋友,她的訓練也漸入佳境。我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Bernard溫和善良,為人正派,從無他父親Félix二世的風流揮霍,也不像他弟弟Pierre浪蕩不羈。他是一個中規中矩的王位繼承人,是比利時人的希望,也是這宮裏和我談話最投機的人和親厚的兄長。
  
  這宮廷裏傷心的故事已有了太多,但願他們兩人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終於,距婚禮的日子隻剩下兩周。請柬已於兩個月前送給了Marie王族的皇親貴胄和歐洲其他各王室。唯一受到邀請的一位亞洲人,是靖平。
  
  但他很快回信,以新上任醫學院院長,工作太忙無法抽身為由,婉拒了邀請。就像他這一年來婉拒其它來自布魯塞爾宮的邀請一樣。
  
  看來我在他心裏,真的是像細塵一樣,輕忽微茫了。或許他不來更好吧。
  
  所幸我的日程活動安排得很滿,讓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傷懷。我要繼續音樂學院的課程,要陪伴Alexandra,還要扮演好我在這次婚禮上的伴娘角色。
  
  Ludwig常寫信給我,在大談對藝術的心得體會的同時,也很隱諱地表達著愛意。我隻裝作看不懂,禮貌規矩地回信過去,希望他能領會我對他無意。
  
  婚禮前的一周,比利時國家大劇院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演出,以迎接即將到來的皇室婚禮。我因為和教授討論音樂曲式上的一些問題,回宮時間太晚。等我梳洗換裝,和我的女官匆匆趕到劇院時,演出已經進行了一半。
  
  我走進祖母的包廂裏,向她行禮並吻過她的臉後,在她身旁坐下。我側目凝視她,劇院幽暗的燈光裏,祖母的輪廓依舊美麗,但曾經的一頭秀發竟已全部蒼白。
  
  我的祖父自從我父親去世後便臥床至今,接著又是我叔叔的私生子曝光和我堂哥Pierre召妓的醜聞。我年邁的祖母卻堅強地一一麵對,鎮定地出謀劃策,並及時地安排了Alexandra和Bernard的婚姻,把王室的負麵形象減到最低。這其中的操勞和累心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更何況她已年近古稀。
  
  祖母微笑著轉過臉看著我:“怎麽啦,Gisèle?不喜歡演出嗎?”
  
  我深深地看著她,突然鼻子發酸,答非所問地說:“奶奶,我愛您。”
  
  她像一個平凡祖母一樣慈愛地微笑著,伸手撫撫我的臉:“乖孩子,我也愛你。我們先看演出,好嗎?”
  
  全家都在這裏,隻除了我的二堂哥Pierre – 他因為召妓醜聞被我的祖母斷然送入軍營服役。
  
  正對舞台的主包廂裏坐著我的叔叔Félix二世和他的妻子Isabelle皇後。他們各自看著演出,相互不說一句話。他們常年不合已是公開的秘密,各自也有自己的情人,而在我叔叔的私生子曝光之後,Isabelle皇後覺得麵上無光,便經常在宮中與Félix叔叔大吵大鬧,兩人一起外出時也形同陌路。比利時的國民早已不滿這個關係混亂的第一家庭。人們期盼著下一任繼位的君主,Bernard,會有一個和睦典範的家庭。
  
  Alexandra和Bernard坐在我們對麵的包廂裏。這是她在婚禮前第一次以未來王儲妃的身份亮相,這對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帶著一頂嵌綠寶石和珍珠的王冠以及配套的項鏈和耳環,裝扮得非常隆重美麗,和英俊帥氣的Bernard坐在一起,像一對金童玉女。這是整個皇族的希望,我不由得佩服我祖母的眼光。
  
  我看見Alexandra的手一直被Bernard輕輕握住,放在他膝上。他們相愛了嗎?我驚喜著,朝對麵的Alexandra輕輕揚起下頜,微微調侃而問詢地一笑。
  
  她看見了,紅了臉,但仍保持了端莊優美的坐姿,隻微微垂了眼簾,再抬起來,幾乎不被旁人察覺地向我輕輕一嗔。看來祖母和宮裏的女官把她調教得很成功,再過兩年,她會是一個完美典範的皇後。
  
  為了不搶Alexandra的風頭,我今晚的裝扮很簡單。一襲白色露肩的曳地絲綢晚禮服,一雙同質地,沒有任何蕾絲裝飾的黑色長手套,和一頂小巧的玫瑰鑽石冠,再無它飾。
  
  這頂小王冠是當年的法國皇後Marie An-toinette與路易十六結婚時,她父母贈送的結婚禮物,也是我祖母當年的陪嫁。在我十七歲生日時,她送給了我。這是我所有王冠裏最喜愛的一頂。沒有碩大的珠寶累贅地堆砌,隻用白色的鑽石嵌成一朵朵大大小小的玫瑰,在一根簡潔的白金頭箍上,閃著靈動柔和的光暈,錯落有致地排開。
  
  台上演唱歌劇的演員謝幕後,燈光全熄。接著,一柱淡紫色的孤光燈投在舞台中央,一個穿著黑衣的灰發清瘦男人挎著一把吉它站在那裏。我定睛一看,是Sting。這次的演出居然有Sting!
  
  他撥動琴弦,清澈憂鬱的旋律從他指尖流瀉而下。然後我聽見他唱: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He doesn't play for respect……”
  
  是那首《Shape of My Heart》。
  
  記憶,我那傾盡全力要逃開的記憶,潮水一般湧來,將我沒頂。
  
Shape of My Heart(雲深)
  我抖索著站起來,麵對祖母驚異的目光,盡量平靜地說:“我去休息室整理一下妝容。”然後逃一樣地離開。
  
  我無法再看,無法再聽。
  
  “請在外麵等我。”我匆匆吩咐一聲尾隨我的女官,獨自進了休息室。
  
  我關上了門,但卻關不住Sting的歌聲,更關不住我的記憶。
  
  一年前在樓蘭的那個夜晚,我伏在靖平寬厚溫暖的背上,聽他唱同樣的歌曲。他的嗓音和Sting極像,深沉而磁性,穿透中國西北荒涼的夜色,穿透我的心。他歌聲裏的憂鬱讓我心疼流淚,他聲音裏的深情讓我以為他對我或許有愛情。
  
  這一年來,我不敢聽任何Sting的歌曲,因為害怕這會讓我崩潰的記憶。但無論我怎樣努力,卻仍逃不開它,就像我無論怎樣讓自己忙碌,告訴自己該死心,甚至強迫自己去恨他,卻仍然無法改變自己的心。
  
  我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布魯塞爾如水的夜色和華燈,數著自己的淚水,一滴,一滴,直到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我想自己待一會兒。”我怕女官心疑,勉強說了一句。
  
  門外邊一片安靜。
  
  良久,我靜立在窗前不動,卻感到仿佛有一束熱熱的光投在我露在禮服外的背頸上,灼得我不安,心驚。
  
  我緩緩回頭,然後驚得手腳僵麻。
  
  我的上帝!是他!是靖平!
  
  他穿著一身寶珠灰色的晚禮服,安靜地站在門邊,而我眼中的淚讓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帶著滿臉的淚僵立在那裏,看著他一步步向我走近。
  
  他在我身前停下,遞給我一塊手帕。我下意識地接過來,去擦臉上的淚水。
  
  手帕上是他身上特有的,我所熟悉的草木般的清朗體味。這不是夢!真的是他!我的淚水更瘋狂地湧出來,我隻能垂下雙眼,用手帕捂住臉,像要堵住自己會隨時決堤的情感。
  
  我頭頂的聲音歎了一聲,緩緩說道:“雲深,對不起。原諒我好嗎?”
  
  我驚異地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著他。他說對不起,因為這整整一年都不來看我嗎?還是因為……。
  
  他深深看著我,眼底一片深切的痛惜。他似乎咬咬牙,有些艱難地開口道:“雲深,其實我……”
  
  他的話被門外的敲門聲打斷。我忙朝他退開兩步站好,擦幹眼淚,整整衣服,盡量平靜地開口:“進來。”
  
  我的祖母走進來,見了我哭紅的眼睛,一臉的驚異,忙過來握了我的雙手,關切地問:“怎麽哭了Gisèle?你不舒服嗎?”
  
  我正不知該如何回答,身旁的靖平已替我答道:“太後陛下,是我的錯。我太久不來看Gisèle,惹她傷心了。”
  
  這時一個悅耳的聲音從祖母身旁響起:“這也不能怪靖平。他這一年特別忙,有時候連吃飯都顧不上。”
  
  我並未覺察和祖母一同進來的還有另一個人,便抬眼看去。
  
  一個金發碧眼,長身雪膚的盛妝女子,正風姿綽約地站在我祖母,不,應該說是靖平的身旁 - 那是瑞典公主Matilda。
  
  她怎麽來了?
  和靖平一起來的嗎?
  是作為他的女伴來的嗎?
  我盡力壓製住心裏的翻江倒海,向她微微頷首。
  
  她微笑著還禮以後,開口道:“我早聽靖平提過他有個漂亮的小外甥女,Ludwig也跟我說比利時的小公主美麗得不像凡人。今天一見,Gisèle公主的美貌的確是名不虛傳,連哭的時候都那麽美。”
  
  他跟她提我嗎?隻說我是他外甥女嗎?
  
  祖母微笑著和Matilda公主客套:“還是Matilda公主厲害。我們請了靖平一年都請不動,你這麽輕易地就能把他拉來。”
  
  原來如此。他是為了她來的,不是為我。
  
  “我最近恰好有了一個空檔時間,就趕過來了。”靖平說。
  
  Matilda公主接口道:“本來這次是由我哥哥和嫂子代表瑞典王室出席的。但他們有事臨時改了計劃,就由我替他們來了。正好靖平也在斯德哥爾摩,我就和他順路一起來了。”
  
  他們果然是一起來的。我強撐著自己站穩,垂下眼睛,不再看他們。
  
  “我們回去看演出吧。”祖母微笑著轉身向外走。我移動著僵硬的腿,機械地向前邁步,卻一腳踩在我的裙邊上,身體一斜向一旁倒去。
  
  “雲深!小心!”一雙有力的手臂托住我的腰,讓我沒有摔到地上。我像被火燙了一樣,慌亂地推開靖平,站起來,向祖母急步逃過去。
  
  我聽見Matilda公主的聲音在我身後問:“靖平,你剛才叫Gisèle公主什麽?”
  
  “那是她的中文名字。”我聽見他不動聲色地回答。
  
  我們四人都坐在剛才的包廂裏,繼續看著演出。我雙眼緊盯著台上,但演了些什麽,我一概不知。
  
  靖平穿著一套寶珠灰色的燕尾服和筆挺的長褲,淺灰色半高翼領襯衣和腹扣馬甲。寶珠灰本來是一種優雅矜持到有些倨傲的顏色,但他沒有選擇傳統的蝴蝶領結,而是用一條比外套顏色略深的灰色絲巾在領下寬鬆地係了一個阿斯科特節,從而保持了這一套華服的莊重典雅,又增加了親切的隨意,讓人仰慕讚歎,又不拒人千裏。非常出彩的搭配。
  
  一年的歲月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仍然溫雅沉穩,風儀卓絕。
  
  坐在他身旁正在和他說話的Matilda公主今晚穿著一件深灰色無袖的深V領,魚尾貼身長晚禮服,高高挽起的淡金色頭發上,帶著一頂鑲嵌著碩大梨形鑽石的山形王冠和相配的長耳環,雍容豔麗,卻絲毫沒有給人在佩戴大型飾物時常會產生的落俗感。
  
  她本人比照片和屏幕上更漂亮,一雙冰綠的眼睛深邃美麗,讓人心折,又不太敢親近。但這雙眼睛在看著靖平時,卻是充滿溫情和愛意的。她身體修長苗條,大概有一百七十五厘米,站在一米八七的靖平身邊,相得益彰。而我仍然是隻有一百六十五厘米的身高,站在他身邊,仍像個孩子。
  
  他們在和祖母交談著,間或會問我一些問題,無非是我的學業和生活,我都盡量不失禮地簡短地回答過去,然後裝做認真看演出的樣子,逃避和他們的交談,特別是靖平。
  
作者有話要說:童鞋們,對不起大家 - 這次更新得晚了。主要是因為最近工作太忙 - 昨天偶在連續工作了十四個小時以後(其間隻吃了一片pizza),終於把差交出去了。
酒會上的較勁(雲深)
  好不容易挨到演出結束,全體皇室成員和部分受到邀請的賓客移駕到宮裏的維多利亞廳,出席為歡迎各國王室代表而舉行的酒會。
  
  水晶燈柔和的光下,維多利亞廳被四處放置的鮮花,織錦,和古董裝典得高貴華麗。滿眼是交錯的花影杯光和華族貴婦頸上發間的閃亮珠寶,充耳是皇親國戚的談笑低語。
  
  靖平身旁總是圍著一群又一群的人,向他問好,爭著和他攀談。他用流利的英文,法文,和德文與人們寒暄。他站在那裏,優雅沉穩,自如篤定,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個帝王。有時他會一麵微笑著和人搭話,一麵用靈動的目光讓人不易察覺地飛快地在人群中找尋著什麽。這時,Matilda公主便會意地走過來,站在他身邊,微笑著加入他們的談話。他們真地是心有靈犀。
  
  我灰心地躲到角落裏絳紅織金的落地窗簾後麵,藉著厚重層疊的織物躲過眾人的視線。我不再想和任何人交談應酬,也不再想被任何人注意。
  
  這時我身旁不遠處兩個男人的談話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那人是誰?這樣囂張?”這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Armand,盧森堡大公的小兒子。
  
  “囂張?他可是站在那裏,半天了一動沒動。”這聽起來像是Angladi侯爵。
  
  “那他到底是誰?每個人都想跟他說話似的。” Armand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我說Armand, 你平時少注意些女人和賽馬,就知道他是誰了。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靖平。”
  
  “是他呀!那個賣藥的。”
  
  “這就說錯了!你可以稱那些靠賣藥起家的暴發戶為買藥的,不管他們多有錢。李靖平可是正經皇族親王出生。他靠自己的能耐拿了Nobel獎,現在又是瑞典醫學院院長。他賣的藥可全是他自己的專利。他的錢隻怕比你我全家加起來的還多。所以這藥販子的名頭是安不到他身上的。” Angladi侯爵聽上去對靖平挺有好感。
  
  “看他那樣子像是個乏味的人!” Armand有些悻悻地說。
  
  “我看不見得。女人們可是很喜歡他。我說你是不是妒嫉了?” Angladi侯爵低聲笑起來。
  
  這時候,Olivia從我身旁走過,發現了我,正要驚奇地開口,我忙將一根食指放到唇前,示意她噤聲。她看看近旁的Armand和Angladi侯爵,會意地朝我輕輕點頭,然後和我悄悄地走開,躲到一座巨型古董座鍾的後麵。
  
  “你是怕被Armand看見又來糾纏你嗎?”她同情地問。
  
  我點點頭。
  
  “這花花公子真討厭,像蒼蠅似地圍著你。他是那些追你的人裏我最不喜歡的一個。Ludwig就比他好太多了。” Olivia低聲嘟囔著, 然後她興趣盎然地問我:“那個正被另一幫蒼蠅圍著的帥哥就是你那個著名的舅舅,對不對?”
  
  “對。”我有點無精打采地回答,抬眼看去,靖平身邊的人換了一撥,但仍圍著他。
  
  “我的上帝,他可真英俊,像阿波羅神一樣。你確定他有三十歲嗎?怎麽看起來隻像二十四五。他的氣度可真像個皇帝。以前怎麽很少聽你提過他?”
  
  “沒什麽好提的吧。”我心慌意亂地掩飾著。
  
  “看來以後我要少看足球和電影雜誌,多看醫學刊物了。待會兒給我引見一下吧。”她對我眨眨媚氣的眼睛。
  
  我無可奈何地點頭。
  
  這時,我注意到Alexandra孤零零地站在各自圍成小圈子的人群之間,沒有任何人和她說話。Bernard不知去了那裏,不在她身邊。而祖母和我的叔叔也在忙著應酬別人。
  
  Alexandra本該是今晚的主角,雖然頂著未來王儲妃的光環,但她隻是希臘的普通貴族出身,並沒有皇室血統,在這個自以為是的虛偽圈子裏,注定要受到輕慢。而一些本想把女兒也嫁入皇室的高官顯爵更是因此對Alexandra妒恨不已,此刻他們正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她出醜鬧笑話。
  
  我趕緊拉著Olivia走到Alexandra身旁和她說話,免得她尷尬。Alexandra感激地看著我們,先前已經含了淚的眼睛裏有了如釋重負的笑意。
  
  “別理那幫人,等你成了皇後,他們又會回過頭來,狗似地巴結你。” Olivia安慰著她,卻突然停下了,專注地看著我身後。
  
  我忙回頭看去 - 是靖平!他禮貌地穿過圍在他周圍的人們,大步走過來,停在我們身前。
  
  “您好,殿下。請允許我恭喜您。”他微笑著,向Alexandra躬身行禮。
  
  廳裏所有的人幾乎都停止了各自的交談,側目看過來。
  
  Alexandra還沒有正式成為王儲妃,因此是沒有“殿下”這個稱號的。但靖平卻當著所有人的麵這樣稱呼她,並對她行著對國王和皇後才用的禮節,這無疑是在維護她的尊嚴,狠扇那些勢利小人的耳光。
  
  靖平,他畢竟還是一個那麽溫善的人。
  
  Alexandra有些手足無措地回應著:“哦,您太慷慨了。我……我還沒……”
  
  靖平溫和地接過她有些慌亂的話語:“您太謙虛了。有您這樣美麗的妻子,Bernard殿下會很幸福。比利時的國民也會為有您這樣一位典雅的儲妃,和他們未來君主的母親而自豪。”
  
  靖平在提醒在場的所有人Alexandra將來的地位和分量。果然,人們開始向Alexandra圍過來,並向她祝賀,問好。
  
  這時Bernard也不知從哪兒走回來,站在Alexandra身邊輕輕環著她。
  
  靖平和我們悄悄地退到一邊。
  
  Olivia滿臉讚賞地看著靖平,說:“我想中國人也會為有你這樣一個傳奇而驕傲吧。”
  
  靖平謙虛地笑笑:“中國人擁有的傳奇太多,我還算不上。”
  
  “我叫Olivia,是Gisèle的表姐。” Olivia向靖平伸出一隻手。
  
  我微微吃了一驚 – 盡管我已經習慣了Olivia在私下裏不講客套的意大利人直脾氣,但在正式場合她仍是禮儀周全的公爵小姐,像這樣有悖宮廷禮儀不用他人介紹就自報家門的做法,以前在這樣的場合下還從未發生過。一貫挑剔的Olivia對靖平有這樣強烈的好感麽?看來他真是很招女人喜歡。
  
  “幸會,公爵小姐。”靖平微笑著接住Olivia的手輕輕一握,卻並沒有吻。
  
  看來他心裏裝滿了Matilda,對別的女子,他連禮節性的碰觸都不願了。
  
  “你知道我?是Gisèle以前跟你提過我嗎?” Olivia有些驚喜。
  
  “她常提起你,說你是她小時候最親近的玩伴。”靖平的笑如同五月的夜風。
  
  “Gisèle小時候很可憐,背著公主的身份,什麽好玩的事都不能做。不像我要自由得多。她十二歲以後都是和她父母住在中國你家裏嗎?你沒像別人一樣也對她管這管那吧?”
  
  靖平微微側頭,用極柔和溫暖的眼睛看著我:“有時也管的。”
  
  他是想起了那些在北京舊時的歲月嗎?他的確是疼寵愛惜我的,但卻不是我期盼的那種愛。
  
  “我以前覺得Gisèle可憐,現在卻很羨慕她。” Olivia看著靖平,意味深長地說。
  
  Olivia,你要是經曆了與我同樣的從天堂跌到地獄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絕望,你還會羨慕嗎?
  
  Olivia開始熱烈地向靖平談起她的家族即將籌立的慈善醫院,並搜腸刮肚地想出一些醫學上的問題來問他。靖平始終耐心溫和地為她做解釋。
  
  而我則低垂雙目,看著地麵,掩飾著心傷。
  
  “你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可以在任何一本醫學常識書裏找到。我建議你買兩本看看。以你的熱心和興趣,會喜歡的。”一個悅耳的女聲打斷Olivia的話。
  
  我驚愕地抬頭 - 是Matilda公主。她站到靖平身旁,笑盈盈地對Olivia說,但她那雙冰綠色的漂亮眼睛卻沒有笑意,隻是譏諷地,帶些輕蔑地直視著Olivia。
  
  Olivia正要發火反擊,身旁一個聲音打斷了這即將開始的爭吵:“Gisèle,原來你在這裏。害得我好找。”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猜誰來了?
至於Bernard當時為什麽不在Alexandra陪著她,我以後會交待。
出遊(雲深)
  我回頭一看,一個穿著白色晚禮服的金發青年走到我麵前站定 - 原來是多日不見的奧地利王儲Ludwig。
  
  Ludwig托起我一隻手吻了一下,滿麵笑容地看著我說:“你今晚太美了,看上去就像是從Botticelli的畫裏走出來的。你隻用穿著這件白色的禮服就已經把全場的珠光寶氣都壓下去了。”
  
  Olivia打趣他道:“接下來你是不是想說Gisèle的這件衣服正好和你的配成情侶裝?”
  
  Ludwig眉毛一揚,一張娃娃臉上喜氣洋洋:“說對了。”
  
  我尷尬地一側頭,正好看見身旁靖平的眼睛。他的視線正落在我的手上。我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Ludwig握在掌中,便忙抽出來,紅了臉。
  
  我還沒來得及為Ludwig和靖平作介紹,Matilda就已經大方自然地替我代勞了。我心中一愕,但馬上又回過神來 – Matilda本來跟Ludwig就是親戚,而她更是靖平的戀人,說不定已經是未婚妻。她是靖平最親近的人,要把靖平介紹給Ludwig,自然該由她來做。
  
  我暗暗掐著自己的掌心,強迫自己把眼中翻滾的淚潮逼回去。
  
  等靖平和Ludwig禮貌寒暄了幾句後,Matilda柔和地對靖平說:“我剛才接到學院裏的電話,他們有要緊事和你商量。你看你是不是給他們回個電話?”
  
  靖平抱歉地對我們略一欠身:“對不起,失陪一會兒。”然後匆匆離去。
  
  他轉身時目光輕輕向我投過來,我正待去捕捉其中的含義,走在他身邊的Matilda,卻在此時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我連忙飛快地把臉轉到一旁,再看不下去。
  
  “那瑞典女人怎麽回事?” Olivia看著他們的背影,恨恨道:“她就差滿臉都寫著‘這個男人是我的’了。”
  
  “驕傲的Olivia公爵小姐居然吃醋了?” Ludwig開起Olivia的玩笑來:“Matilda可不是個一般的美女。她有腦子,也有決心,要打敗她可不容易。”
  
  “那又怎麽樣?我和她鬥定了。看這老女人都有什麽招!” Olivia憤憤地白Ludwig一眼。
  
  “Matilda公主才二十七歲,不算老吧。”我垂了眼簾輕聲說:“她看起來,跟靖平很般配。” – 最後這一句,我是在勸自己死心。
  
  “Gisèle你怎麽回事?居然幫她說話!二十七歲還不老?” Olivia驕傲地挺挺她豐滿的胸。她比我大一歲,今年也才十八。
  
  Olivia帶著一臉的不屑和挑戰接著說:“自從這老女人五年前甩了上任男友,就沒聽說她和誰約會過。我以為她有毛病,結果是眼光高。等了五年,終於等到了你舅舅,就烏魚精一樣纏上去。等著瞧吧,她如願不了!”
  
  接下來的幾天,皇室為所有貴賓安排了一係列活動 - 騎馬,狩獵,遊湖,賞花……。我為了避免和靖平見麵,就找了各種理由不參加,可Ludwig也宣布退出一切活動要陪著我。
  
  我要躲著靖平,也要躲Ludwig,就盡量在學校裏待的時間長些,一回宮就躲到Alexandra那裏去幫她準備婚禮。我對平時一些不大喜歡的活動安排也斷然應允,比如出席議會年度開幕儀式,聽我叔叔在台上宣讀冗長的翌年內閣議程;參加總統夫人的茶會,忍受貴婦名媛間相互攀比炫耀的交談;甚至出席一個美國富豪用錢買來的爵位授勳儀式,而遭到他兒子的可怕糾纏 - 他不停地以一種露骨的方式對我獻殷勤,並且在對我行吻手禮時,竟然不顧禮儀地吻在我露在手套外的□手臂上,讓我深悔當時為什麽沒有戴一雙長些的手套。
  
  但和這一切相比,我更怕見到靖平,尤其怕見到他和Matilda在一起。
  
  但每天,有關靖平和Matilda公主的消息還是由Olivia事無巨細地匯報給我:
  
  “今天上午打網球的時候,我假裝扭了腳,讓靖平把我從場中央抱到場下坐著,還讓他幫我脫了鞋子揉腳。你該看看當時那瑞典女人的臉,氣得鼻子都歪啦!”
  
  “我今天和靖平說了好久的話!他還問了我一些你的事。結果Matilda居然又跑過來打岔,說是要和他談工作。你猜靖平跟她說什麽?他叫她等一會兒。樂死我了!”
  “你舅舅穿騎馬裝太帥了,你沒看到真可惜!但是Matilda的騎馬服居然看起來和他的像是情侶裝。我不信靖平想和她穿這樣的衣服。一定又是那女人搞的鬼!”
  “Gisèle,待會兒在花園裏有個小酒會。你說我穿什麽好?靖平他喜歡什麽顏色?”
  ……
  
  婚禮前的最後一周,萬事俱備。為了緩解一對新人在婚前的緊張情緒,一班年輕人決定去意大利鄉下修養放鬆。
  
  我心裏是一千個不願意去,但Alexandra說她跟其他人都不熟,怕應付得不對被人笑話,就苦苦央我陪她一起去。我不忍丟下她,隻好答應。
  
  於是,Bernard,Alexandra,靖平,Matilda,Ludwig,Olivia,和我一行七人,連同隨行的近十名武官侍從和侍女乘包機從布魯塞爾直飛佛羅倫薩,然後乘車前往位於托斯卡納鄉間的一座莊園。
  
  這是Olivia父親的產業,是她的家人避開紛擾,尋求清靜時的一塊世外桃源,外人並不知曉。相比羅馬和佛羅倫薩,我們在這裏被人認出來的機會很小。
  
  下午三點時我們到達了目的地。人們先回自己的房間沐浴換衣稍事休整,四點時會一起在樓下客廳喝下午茶。
  
  Ludwig這一路都粘著我。我雖有時也拿他當擋箭牌,躲避和靖平的接觸,但他的熱烈殷勤也讓我有些吃不消。趁著喝茶前還有一點時間,我隻想一個人到莊園的葡萄園裏散會兒步,清靜清靜。
  
  於是我快快地洗了個澡,換好衣服朝外走。
  
  “您就穿這一身去喝茶嗎,殿下?”我的侍女驚訝地問。
  
  在宮裏時,即便是喝下午茶也要穿得比較正式。而我現在的裝束卻隻是方領白襯衣加嫩黃色的V領開司米毛衣,下裝是一條剛到膝蓋上方的米色羊絨百褶短裙,再配上一雙白色的及膝長襪和米色的平底皮鞋,很隨意的裝束。
  
  “沒關係,現在又不是在宮裏,奶奶看不見的。”
  
  侍女著急了:“可剛才Matilda公主和Olivia小姐的侍女告訴我說,她們都在用心打扮呢。您穿得這麽素,要給人比下去了。”
  
  “我不在乎的。再說,也沒人在意我會穿什麽。”我淡淡地說著,心裏卻有些黯然。
  
  “那戴副小耳環吧。”侍女繼續勸我。
  
  我搖頭。
  
  “我知道您不喜歡脂粉,但唇彩總要用些吧。”侍女仍不甘心。
  
  我還是搖頭。
  
  “那您總要把頭發打理一下呀。”侍女有些急了。
  
  “好吧。”我被她纏不過,隻得在梳妝鏡前坐下來。
  
  侍女趕緊搬出梳妝箱,興衝衝地問:“我用卷發器給您做一頭長波浪,好不好?就像您上個月給博物館剪彩的時候Dorléac先生給您做的那樣,像洋娃娃一樣漂亮。”
  
  我否決道:“給我梳兩條辮子吧。要快些,不然我們沒時間散步了。”
  
  侍女終於無可奈何地按我的要求梳了兩條最簡單的清水長辮垂在我胸前,然後跟著我偷偷溜進莊園裏的葡萄園。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童鞋們,這次更新又晚了 - 最近在做一個項目,客戶是猶太人,那個精明厲害勁兒,好像要榨出我們骨頭裏最後一滴油,所以搞得我周末還要加班。
既然主角配角都齊齊登場,偶就把場景暫時搬到意大利(偶除了中國之外最喜歡的國家)去了。
當年在意大利旅行的時候,偶正在構思這本小說,常常走一處,就想象男女主角會在此處發生怎樣的糾結,結果搞得整個旅行都象在夢遊。
葡萄園(雲深)
  葡萄園種在一片低緩起伏的丘陵上,爬滿金色葡萄藤的木架順坡而搭,勾出丘陵起伏流轉的脈絡,在深秋明亮的陽光下,如同織錦上蜿轉流采的紋理。據說曆代的Emanuele公爵都有親自釀酒的嗜好,由他們親手釀出的紅酒是重金難求的上品。而他們釀酒的葡萄就出自這片葡萄園。
  
  托斯卡納的秋陽明豔溫和,照得人暖暖的,再有重重的心事,也卸了一半。我放鬆地籲了口氣,享受著這片刻難得的平靜,踩著腳下鬆軟的泥土,在爬滿葡萄藤的木架間漫步。侍女安靜地跟在我身後。
  
  這裏沒有Matilda與靖平的卿卿我我,沒有Ludwig的如影隨形,也沒有Olivia與Matilda的劍拔弩張。有的隻是陽光,藍天,和金色的葡萄葉。
  
  不知從何處竄出一隻黃色的小狗,蹦跳到我身前停住,抬頭好奇地看著我。那困惑不解的模樣活像一個可愛的孩子。我不禁笑了,蹲下來伸手去摸它。它卻將尾巴一搖,扭頭跑得沒影。
  
  我有些遺憾地站起身,繼續漫步前行,然後停在一串被忘了收割的葡萄前,伸手碰碰那溜圓金黃的果實,再從斑斕的葉隙間窺看一角湛藍的天。
  
  突然,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我視野的遠處,然後由遠及近向我走來。
  
  “殿下,是李先生,是您舅舅。”侍女在我身後輕聲說。
  
  我從第一眼就知道那是誰,也從第一眼就慌起來,腦子裏一片混亂,手抓著一隻葡萄藤,恨不得把頭埋到葉子裏去。
  
  “李先生,您好。”我聽見身後的侍女說。
  
  “你好,Amélie。”是靖平略低好聽的聲音。他在宮裏住了一星期,已經記住了所有近身侍衛和宮女的名字,對他們一律禮貌地以名相稱,絲毫不擺架子。
  
  我不得不慢慢抬頭。他已站在我麵前,隔著一架齊到他下頜的葡萄藤,朝我靜靜地微笑。
  
  “怎麽一個人跑出來?”他的聲音溫和得像此時的陽光。
  
  “想透透氣。”我垂了眼睛,拘謹地回答。我本想大方自然些,可現在的反應仍像個被大人捕個正著的孩子。我惱起自己來。
  
  “我第一次在北京家裏看見你時,你也是這樣一個人偷偷跑出來在園子裏逛。那會兒你才十二歲。”他聲音裏的神往悠遠把我帶回到五年前的那個夏天。
  
  我鼓起勇氣抬頭看他,碰上他微笑的眼睛,含了一如既往的關愛與縱容,但裏麵仿佛多了一絲我未曾見過的,爍爍的東西。
  
  我的心怦然而動,但瞬間又明白過來 – 他目中閃爍的隻是此刻太陽的折光。唉,你這夢當真是做不醒的麽?我有些惱自己。
  
  “介意我和你一起走走嗎?”他問。
  
  我將目光別到一旁,輕輕“嗯”了一聲。
  
  我們緩緩向前行去,中間隔了一架蜿蜒曲長的葡萄藤葉。我們都靜默著。有小小的飛蟲在藤葉間潛遊穿行,發出低低的歌一樣的嚶翁聲。
  
  我管不住自己要朝他看去的目光,又怕被他覺察,就從藤葉的間隙裏偷偷瞥他一眼,又趕緊逃開。兩次三番後,就撞上了他笑吟吟的眼睛。我漲紅了臉,再不肯扭過頭去。
  
  “在大學裏還習慣嗎?”他問。
  
  “挺好。學的是我喜歡的東西,同學也都很友善。”我答道。
  
  “認識了很多朋友吧?”
  
  “對。男女都有,跟其中一兩個還特別要好。”我看他一眼,接著說:“這不是你當初希望的嗎?”
  
  一年前我不得不和他分離的那個夜裏,我不顧一切地對他表白之後,換來的隻是他無情的一句:“等你大些了,多經曆一些事和人,才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愛情。”當時他語中的平淡和鎮靜,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他仿佛有點無奈地笑了一下,接著問:“Ludwig也是特別要好的朋友之一嗎?”
  
  靖平,你現在仍是在以一個長輩的身份關心我的感情生活嗎?我的心被失落與傷懷漲得滿滿。
  
  “Ludwig跟我挺投緣,跟他在一起挺開心。”我負氣地回答。
  
  藤架那邊沉默了片刻,他略低磁性的聲音忽然把法語換成了侍女聽不懂的中文:“雲深,你還在生我氣嗎?”
  
  我一怔,僵在當場,不知如何回答,隻是愣愣看著他。
  
  他也停下來,轉身正對著我,站在我麵前。橫在我和他之間的枝枝蔓蔓的葡萄藤葉讓我看不清他的臉。
  
  “原諒我,好嗎?”他的聲音低下來,帶著種緩緩的深重在裏麵。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期待著他下麵的話。
  
  “我當初說那樣的話傷你,並不是我的本意。事實上……”
  
  “靖平。”一個柔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我循聲望去,葡萄架盡處的小徑上,站著亭亭玉立的Matilda 公主。
  
  她穿著件及膝的長袖緊身黑絲絨小禮服,開到肩部的一字領露出她優美白皙的鎖骨,金色的頭發在腦後卷成一個精致的法國髻,頎長的頸旁掛著一副熠熠生輝的水滴型鑽石耳環。她站在陽光裏,像一隻美麗優雅的天鵝。
  
  她的出現把我從夢裏驚醒,提醒著我所有假設的可笑,和幻想的愚蠢。
  
  “廚房裏剛烤好了soufflé。我來叫你們回去,否則涼了味道就差一些了。”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們說,眼中是對靖平以外的旁人少見的溫和。
  
作者有話要說:偶自己都覺得自己太狗血了,每次要真情表白的時候,總會有其他的人或者事來插上一杠。偶的水平有限,隻能這樣蹩腳地湊字數。嘿嘿,大家將就看。
話說Matilda“裝備齊全”登場,下一章是一堆人在一起喝茶。畫個關係圖:雲深和靖平之間是愛你在心口難開,Matilda對靖平是勢在必得,Ludwig對雲深是一往情深,Olivia對靖平是躍躍欲試。這樣一堆人在一起喝茶會喝出什麽來?(作者奸笑。。。。。)
下午茶(雲深)
  回到客廳時,大家都已經在擺好茶具杯碟的圓桌前坐好等我們。
  
  “Gisèle,你們藏到哪兒去了?” Ludwig不等侍從上前就徑自為我拉開了他身旁的椅子。
  
  我隻得坐下,然後讓侍從將餐巾鋪在我膝上。
  
  “我們在葡萄園裏散了會兒步。”靖平回答。
  
  侍從上前把剩下的兩把挨在一起的椅子替靖平和Matilda拉開,他們兩人便緊挨著坐下來。
  
  靖平的另一側,坐著精心裝扮過的Olivia。她穿著的那件深V領的玫瑰色雞尾酒禮服,勾勒出她凹凸玲瓏的曲線,一頭棕色長發做成波浪長卷,看似隨意地散在腦後肩旁,襯得一雙眼睛曼妙嫵媚。雖隻長我一歲,Olivia卻比我有了太多的女人味。
  
  再看靖平,駝色潔淨的短樁領襯衣外,穿著一件窄領豎紋的煙灰藍色細絨西服,雅致疏朗。他坐在Matilda與Olivia之間,無論將他和兩者中的誰放在一起,都是一幅賞心悅目的圖景。
  
  一眾人裏,就我穿得最隨便。
  
  趁著侍從給每個人斟茶時,Ludwig將頭伸過來,在我耳邊悄聲說道:“你穿什麽都是最好看的。”
  
  “謝謝。”我輕言一聲,端起杯子喝茶,掩飾自己的失落。我連參加這遊戲的資格都沒有,衣著打扮也就不在乎了。
  
  由Matilda啟頭,大家開始聊天。談話主要是在Matilda和三個男人之間進行 – 政治形勢,經濟動向,以及外交格局。
  
  Matilda是除我祖母以外,我所見過的最聰慧卓識的女子。聽她與三個男子的對話與辯論,理清據明,有條不紊,與靖平的風格有些相似。Bernard和Ludwig跟她辯論,不時落了下風。而靖平說話並不太多,隻適時畫龍點睛地幾句,但字字精彩中的。
  
  關於政治和經濟,除了我平時在公眾演講和接受采訪前背誦的議會內閣替我寫好的稿子外,我再沒有更多地了解,也不感興趣。所以此時我知趣地沉默喝茶,或者跟同樣插不上話的Alexandra小聲聊幾句。
  
  而Olivia卻不願讓Matilda獨占了風頭,就努力地把話題往別處引。靖平馬上很禮貌地順著她的話題和她交談,於是大家又聊起了騎馬,滑雪,衝浪,開帆船。這次Olivia變成了主講,還故意不讓Matilda插話。
  
  Olivia的示威挑釁太過明顯,以Matilda的身份和地位,她這是在“犯上”。我有些不安地看了Matilda一眼,隻見表麵上已落了下風的她,麵不改色地端坐著,悠然地喝茶,碰上我的目光,她隻安然地朝我微微一笑。我不得不驚歎她的鎮靜和氣量。
  
  Olivia在Matilda麵前扳回了一成,心裏高興起來,說話也就越發地興致勃勃:“年底我要參加在巴黎的名媛成年舞會。靖平你作我的男伴好嗎?”
  
  每年在巴黎都會有一場為剛成年的少女舉行的盛大舞會,是這些女孩子進入成人社交圈的標誌。它的邀請麵向世界各國,但所挑選的對象卻是極嚴格,非豪門貴族或者巨賈首富的千金不能受邀。Olivia此時邀請靖平作她的男伴,已明顯地是在向他示好。
  
  “能陪公爵小姐一起出席是我的榮幸。但我每年年底的日程都排得特別滿,很遺憾,怕是沒法去。”靖平婉言回絕著。
  
  Olivia滿臉失望,而Matilda則端起杯子,悠然地抿了一口茶。看起來她對自己的幸福很有把握。
  
  Olivia把目光轉向我,使勁朝我使眼色,要我幫她。
  
  我明白Olivia不依不饒的性子,隻得硬著頭皮開口:“靖平。”
  
  他轉臉看著我,滿眼的溫煦。
  
  我繼續道:“靖平,你不是說年底會待在斯德哥爾摩處理醫學院的事嗎?這樣不是可以順道去巴黎嗎?又不遠。再說一個晚上的時間,安排上換一換,擠一擠,總可以挪出來的。參加那舞會的女孩子什麽都要比- 衣服,首飾,化妝,談吐,舞姿,帶去的男伴尤其重要。”
  
  “Gisèle說得對。” Ludwig也在一旁替我幫腔:“那種家世的女孩子,麵子比什麽都重要。隻要你一去,Olivia就算是穿襯衣長褲也能把她們全比下去。”
  
  靖平看著我,用中文問:“你真這麽想我去?”
  
  我垂目看著麵前的茶杯,輕聲用中文答道:“是的。”
  
  沉默兩秒,我聽見靖平用溫和的聲音對Olivia說道:“我安排一下試試看。”
  
  好了,我說服他了。我達到了目的,心裏卻一陣糾結地難過。
  
  Olivia滿臉抑製不住的喜悅,有些得意地瞟了Matilda一眼,雙目曼媚地看著靖平:“謝謝你,靖平。那舞會很有意思,我保證你不會失望的。”然後拋給我一個感激讚賞的眼神:“唉,隻是委屈了Gisèle。這可憐的孩子長得這麽美,卻不能去。她要是去了,那些女孩子穿什麽都沒用。”
  
  “你用不著替Gisèle公主可惜。”久未說話的Matilda此時平靜地開口:“這個舞會雖然聲名在外,但歐洲沒有一個皇室會讓他們直係血統的公主參加。即使參加這個舞會的某位女子有公主的頭銜,她也一定是皇室的支係旁親。那些豪門女子通過舞會上的競爭想要得到的傾慕與公眾注意,Gisèle公主生下來就有,根本不用去和誰爭。更何況,民眾對她的尊敬和仰慕,是其她人再怎樣爭取也得不到的。那是她的血統決定的。所以,不參加這個舞會,Gisèle公主並沒有損失什麽。”
  
  宮裏的規矩和議會的法律的確都不允許我參加這樣的舞會,原因是他們認為皇室的公主與普通的貴族甚至暴發戶的女兒一起競爭,是不屑和有辱皇室尊嚴的。盡管我對藍血階層裏森嚴的等級血統論已見慣不怪,但Matilda這樣直白地譏諷Olivia不算皇室直係,仍讓我吃驚。
  
  Matilda方才的沉默並不是她甘於忍受Olivia的挑釁,而是她一直在等機會給與Olivia最重的反擊。現在,她等到了。
  
  我一看Olivia,果然已是氣得滿臉通紅。我知道她的脾氣已經要按捺不住了,正要勸解,她已經開始反唇相擊:“在某些人眼裏,這樣的舞會是不入流的相互攀比炫耀,但她們心裏卻妒嫉得要命。因為這些參加舞會的女孩子無論又沒有真正的貴族頭銜,有的甚至是暴發戶的女兒,但有一樣東西她們絕對不缺。那就是十八九歲的青春美麗。過了二十五歲走下坡路的老女人在那裏是根本沒有市場的,所以想抓住機會貶低別人,也可以理解。隻是這樣狹隘的心思太多的話,更年期隻怕要來得更快,對自己沒好處的。”
  
  “好了,老談這個話題沒意思。”靖平趕緊調和:“Gisèle,你最近又沒有什麽新的作品讓我們聽一聽。”
  
  我趕緊在客廳的鋼琴前坐下,彈起我上周剛編好的一份作業 – 一支豎琴獨奏曲,但用鋼琴彈來也不錯。
  
  一曲彈完,屋裏靜默無聲。我抬眼四顧,碰上靖平深深的眼睛。
  
  “這曲子有名字嗎?”他問我。
  
  “叫《關於記憶》。比較陳詞濫調的名字,想不出更好的來。”我回答。
  
  “這名字,很恰當。”他緩緩道。
  
  Ludwig興奮地走過來,拉我在琴凳上一起坐下,笑著說:“你太厲害了,Gisèle。我得回家開始練琴了。我們來個四手聯彈好不好?來個歡快點的,Brahms的《匈牙利舞曲第五號》如何?”
  
  我隻得同意,和他一起彈了起來。曲畢抬頭,Ludwig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含了愛意與喜悅正爍爍地注視著我。
  
  Olivia帶頭拍手,一邊笑著揶揄:“哎,金童玉女,金童玉女呀。”
  
  我疲倦地閉目,隻盼著這漫長的一天快些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給這個下午茶取個名字 - 鴻門茶。
狗血灑完,我閃!
城牆(雲深)
  第二天一早,我們七人和部分隨從乘著一輛加長車去了附近的小城西耶那觀光散心。昨日的不快仿佛從未發生過,大家的興致都很高,一路說說笑笑。
  
  我們登上西耶那從中世紀保留下來的城牆。寬闊的城牆上除了我們,再無旁人。
  
  昨夜下過雨,洗得古老的紅石磚麵閃閃簇新。遠處城外托斯卡納連綿的丘陵仍攏在雨後晨霧的煙水裏,遠遠近近,深深淺淺,中國水墨畫般地清逸溫秀,正好應了那句“山如眉黛橫秋水”。
  
  這樣的風景要靜靜地看才體味得完全,但緊跟在身旁的Ludwig卻讓我沒法清靜。此時他又在我耳旁絮絮低語,我隻得禮貌地敷衍著,目光卻無奈地向前遊弋,最後落在緩步走在前方的靖平身上。
  
  他穿著件小方領的黑呢短大衣,剪裁得非常精細貼身,襯出他挺擴飽滿的,完美倒三角樣的上身。一條深灰色的直筒牛仔褲束進腳上一雙齊踝的黑色短靴裏,勾勒出他修長有力的雙腿,最後頸上係著一條紫色的羊絨圍巾。整個人優雅而利索。
  
  Bernard和Ludwig平素都是好看出挑的男子,但當靖平往他們身邊一站時,兩人卻立即失色。
  
  牆頂兩側種著齊整高大的栗子樹,我站在樹下看著一隻鬆鼠搬著地上落滿的栗子。這時,隻聽Ludwig對Olivia笑著說:“意大利女孩子裏天生金發的還真不多見。”
  
  Olivia驕傲地撫撫自己卷曲濃密的棕發,大聲而不屑地說:“金發有什麽好的?你沒聽說過金發女人的智商通常都很低嗎?”她這話顯然是說給一旁金發的Matilda聽的。
  
  我心裏一歎,又要開始吵架了。
  
  誰知Matilda卻一臉鎮定,慢悠悠地開口:“我倒認為那隻是些把頭發染成金色的蠢女人給真正的金發女子帶來的壞名聲。這種女人我在意大利倒是見到了不少。”
  
  Olivia頓時滿臉通紅,想要反擊又一時找不到言語,因為意大利女子愛染金發,這的確是事實。最後隻得哼了一聲,把頭扭到一邊。
  
  這時一陣風過,頭頂的金色樹葉簌簌而動,我隻覺頸上一涼,原來是風吹落了葉間的積雨。我這才想起剛才在車裏因為熱,我就摘了自己的圍巾,但卻忘了帶出來。
  
  “你冷嗎,Gisèle?”身旁的Ludwig摘了自己的圍巾遞到我手裏。
  
  “不,謝謝,不用。”我連忙推拒著。從小到大,我不碰男人的衣物,隻對一個人除外。
  
  一行眾人都回頭看著我們,Olivia更是大笑起來:“Ludwig,你不知道吧。Gisèle從小就不碰男人穿過的衣服,嫌髒啊。”
  
  Bernard在一旁連忙笑著解釋:“Ludwig 你別見怪,Gisèle曆來就有這習慣。都是我奶奶給她從小訂的怪規矩造成的。她老人家規定除了家裏人,其他男子都不能直接碰Gisèle的皮膚。”
  
  但是沒有人知道,在北京的家裏,我曾偷偷溜進洗衣間,輕輕撫摸靖平剛換下來的,似乎還殘留著他體溫和氣息的襯衣。
  
  我傷感地垂目,再抬眼時,本是站在遠處的靖平已走到了我麵前。我驚訝地看著他摘下自己的圍巾,從容地係在我□的頸間,再將我風衣的翻領整理好,末了風輕雲淡地一句:“你這兩天最好不要著涼。”
  
  今天是我例假的第二天。我有痛經的毛病,一旦受涼就愈發嚴重。以往每月的這時,瑋姨都會督著我穿暖衣服,戒生冷,再逼著我喝我最怕喝的玄胡益母湯。盡管我的經期準得像鍾點,但已過了這樣久,而且是女兒家的體己事,他怎麽居然會記得?
  
  “舅舅跟一般的男人就是不一樣,是不是,Gisèle ?”Matilda不知何時已走到我身前,對我和藹地笑著。
  
  我也回她微微一笑:“對。”心裏卻是撕扯地痛。你還在做夢嗎?他即便對你有心,也是出於長輩的關愛,而不是你所夢想的。
  
  “靖平,你給Gisèle係的這個結不好看。” Matilda說話間已輕柔地解開我頸間的圍巾,再重新係好,笑吟吟地問我:“看這樣是不是漂亮些?”然後用含笑的眼睛去看靖平。
  
  她不笑的時候像冰,一旦笑起來卻是豔若桃李,讓人無法阻擋。
  
  靖平笑了笑道:“公主殿下的眼光的確是獨到。”
  
  “我覺得還是靖平剛才係的那個好看。” Olivia也緩緩走過來,聲音裏有隱隱的挑釁,剛才被Matilda將了一軍,氣還沒消。
  
  “Gisèle你說哪個更好看?”她偷偷朝我擠眼睛,分明要讓我幫她擠兌Matilda。
  
  我不想再起爭端,也不願讓任何人難堪,隻得回答道:“是不一樣的好看。Matilda公主係的是女孩子的係法,靖平係的一看就是男人戴的,但都很漂亮。”
  
  Ludwig也在一旁笑著接茬:“Matilda,我從沒見你對哪個女孩子像對Gisèle這麽好過。這是怎麽會事?”
  
  “Gisèle就像落入凡塵的天使,誰會不喜歡她?”Matilda看著我,一臉溫柔親熱的笑意。
  
  但她那雙冰綠色的眼睛卻讓我心裏一寒。
  
  這時,西耶那城中教堂的鍾樓遠遠傳來報時的鍾聲。大家都停了下來,靜靜地聆聽。
  
  一聲,再一聲,不緊不慢,經年不變。
  
  曾經,我和自己心中深愛著的那個人站在另一座古城的城牆上,也是在輕霧裏聽著晨鍾的報響。我在他懷裏念《長相思》,聽他講七夕長生殿。他承諾我,無論去哪裏都帶著我。
  
  他是戲言,我卻當了真。
  
  如今,他就在我身畔不遠,但身旁已經站著了他的好姻緣。
  
  我低頭垂目將口鼻埋入頜下的圍巾裏,我以往所熟悉的他的氣息撲麵而來。
  
  這氣息是不屬於我的,但它卻像鴉片一樣讓我不顧一切地渴望,無法自拔。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或許會奇怪,靖平怎麽會一直記得雲深的例假期。其實隻要用電腦或者黑莓上的日曆設置功能,每個月都會收到很準確的自動提示。靖平那麽細致的人,平時雲深在北京時,每個月哪幾天會不舒服,他都是知道的,就對她格外照顧,但是怕雲深尷尬,他是不會跟她明講的。當雲深回到布魯塞爾以後,靖平也並沒有取消日曆上的這個功能,每個月照樣會受到這樣的提示。他這樣做,隻是因為距離隔不斷他對她的牽掛。
Matilda解掉靖平給雲深係的那個圍巾結,已經表明她在吃醋了,隻不過手段比較高明,一般人隻當她是在關心雲深,看不出她的醋意來。
Mayer童鞋問我:“Matilda不知道靖平是雲深的舅舅麽?那不是更應該處處討好雲深才對?就算發現他們之間不單純也不應該是現在呀。”可能其他童鞋也有類似的疑問,我就把回複在這裏再貼一遍,希望我的解釋讓大家覺得可信:
Matilda知道靖平和雲深是名義上的甥舅關係,起初也是不以為意的。當她是個心細聰明的女人,自從靖平在歌劇院和雲深重逢開始,靖平目中神情的細微變化就已經引起了她的注意,讓她起了疑心。再加上後來一群人在布魯塞爾和意大利的一段時間相處,她就注意觀察靖平和雲深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Matilda這個時候對靖平和雲深的關係還處於非常懷疑,但是還未確定的階段。但是她這種人心機比較重,任何威脅到靖平接受她感情的事和人,她都會寧信其有,防患於未然。後來在意大利發生的一些事情,就會讓Matilda確定了靖平和雲深之間的感情。
井邊(雲深)
  我們沿城牆而下,走進西耶納城內。
  
  城裏充滿保留完整的中世紀石製建築和蜿蜒窄小的石板小巷。漫步其間,仿佛置身童話。現在是旅遊淡季,城中遊客稀少,這反而更容易讓人領略到它原本舒緩閑逸的節奏與平和安詳的古風。
  
  走到一座小小的方形廣場,除了正前方是教堂和鍾樓,周圍的建築就全是餐館和各種小店鋪。
  
  “有人渴了嗎?我請你們吃冰激淩。意大利的冰激淩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哦!尤其不像有些北歐的冰激淩,膩死啦。” Olivia笑嘻嘻地問大家,一麵略帶輕蔑地瞥了Matilda一眼,然後徑自拉著靖平朝對麵的冷飲店走,其他人也慢慢跟過去。
  
  Ludwig壞笑著朝我擠擠眼睛,小聲說:“又有好戲看了。”
  
  我皺皺眉,也小聲回答他:“幹什麽這樣幸災樂禍?你很享受昨天下午喝茶時的情形嗎?”
  
  他趕忙解釋:“我不是這意思,Gisèle你別生氣……”
  
  我顧不上他,快步走到Matilda快步走到麵前,略帶抱歉地說:“Matilda,你別往心裏去。Olivia的性格很直,想到什麽說什麽。她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我雖然和Olivia親近,但今天處處都是她先發難去招惹Matilda,而且言語確實不妥。我即使對Matilda再敬而遠之,她當眾受這樣的委屈,我也看不下去。
  
  誰料Matilda竟像沒事一般地輕鬆自然,對我優雅一笑,說道:“我不在乎她的。心裏越沒把握贏的人,越是喜歡逞口舌之快。”
  
  大家都走進店裏,隻見靠牆的長長一排冷櫃裏錯落齊整地擺著二三十種五顏六色的冰激淩。
  
  “Gisèle,你是不是還是要你最喜歡的開心果?” Olivia問我。
  
  我“嗯”了一聲。
  
  靖平站在我身旁,低聲用中文說:“冰激淩太涼,你現在還是別吃。換成旁邊的胡桃太妃糖好不好?看起來也不錯。”
  
  我紅了臉,輕聲用中文答他道:“我大了,已經不用人管。再說在歐洲也不講究這個的。”
  
  Olivia好奇地問:“你們在嘀咕些什麽?拜托用大家都聽得懂的語言。”
  
  靖平笑了一下,用法文回答:“Gisèle不喜歡我管她吃東西。”
  
  “被人管是挺煩,但靖平是個好舅舅呢。是不是,Gisèle?” Matilda對我說,美麗的臉上滿是柔和。
  
  店員把兩隻蛋卷疊在一起,往上麵放了兩個綠色的冰激淩球,然後遞給我。靖平在一旁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從櫃台上的一隻大杯子裏抽出一把塑料小勺遞給我。
  
  靖平,Matilda,和Bernard,都不愛吃甜食,大家就去了旁邊的咖啡館,坐在露天的桌旁。他們三人喝咖啡,餘下的人吃冰激淩。
  
  小小的廣場被四周的古老石頭建築圍得四四方方,隻在頭頂露出一方湛藍的天。時而有浮雲不緊不慢地飄過,悠悠閑閑。廣場中央有一口帶石拱的老井,一個小女孩正趴在上麵,往井裏掏著什麽。
  
  Ludwig起身去接他父親的電話,我終於可以清靜一會兒,就趕緊從座位上起身對大家說:“你們先慢慢聊,我四處走走。”
  
  靖平看看隔我們兩桌遠,身著便裝的隨從已經起身,便也放了心,隻囑咐我一句:“別走太遠。”
  
  我慢慢朝老井走過去,兩名隨從跟在我身後大概十米遠。我踏著石階走上井台,那小姑娘看我一眼,又埋頭繼續手裏的活計。
  
  她像是本地人,大概四五歲的年紀,卷曲的短發,圓乎乎的臉,眉目稚氣可愛。老井已被石板封住了井口,又在上麵放了鐵柵蓋。石板上落了零零散散的硬幣,大概是遊客從柵蓋的空隙裏投進去的。小姑娘這會兒正在用一支細木棍從柵蓋的空隙伸進去,撈著硬幣。
  
  “我可以在這裏坐坐嗎?”我問她。
  
  她抬頭看我一眼,點點頭,目光在我手中的冰激淩上停了一會兒,又繼續低頭掏著,臉上的表情隨著手裏的動作,時而喜悅,時而緊張。但終究這是個徒勞的嚐試,她終於抽出小木棍放在一邊,圓圓的小臉上滿是沮喪。
  
  “要冰激淩嗎?下麵那個球我沒動過的。”我試著安慰她。
  
  她高興地點頭,咧嘴一笑,露出一顆缺了的門牙。
  
  我抽出最下麵的蛋卷,把我動過的那個球撥到上麵,再把剩下的一隻冰激淩球和蛋卷一起遞給她。她很歡喜地接過來,和我並排著坐在井台上吃起來。
  
  我用靖平給我的小勺慢慢舀著冰激淩,而小姑娘則是大口地舔,吃得嘖嘖有聲。她可愛的吃相逗樂了我,我朝她笑起來,又拿出一張紙巾,替她擦掉下巴上的冰激淩。
  
  “你叫什麽名字?”她問我。
  
  “Gisèle。你呢?”
  
  “Gabriella。”她回答。
  
  “看多巧,我們的名字都是G開頭。”我朝她眨眨眼睛。
  
  “你是外國人嗎?”她睜大眼睛問我。
  
  我點點頭。
  
  “你長得真好看。比電視裏的公主還好看。”她一麵吃一麵說。
  
  “那Gabriella,你也想當公主嗎?”靖平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轉頭一看,他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後,手裏拿著一個帶蓋的紙杯。
  
作者有話要說:Olivia的原型是我大學時的同屋 - 一個意大利裔的美國女孩子,也是那種潑辣直率的個性,我很喜歡。她和我們學校裏的一個中國留學生還有一段異國戀,有空我很想寫一寫。
上一章那個係圍巾的情節是滿有含義的 -
Ludwig的圍巾雲深不要(意味著Ludwig的心意也同樣會被拒絕掉)。
靖平的圍巾圍上來雲深倒是一點也不反抗(本質上是因為在雲深心裏,靖平才是“The One and Only")。
盡管Bernard已經向眾人說了雲深不碰男人的衣物,但是靖平還是當仁不讓地把自己的圍巾往雲深脖子上套 (這是靖平對雲深心意的試探,也是他對Ludwig對雲深過分親密的一種略帶醋意的反應。)
Matilda一定要解了靖平給雲深係的圍巾結(她已經看懂了靖平對雲深的心意,表麵上溫言笑語,內心是絕容不下。)
孤兒(雲深)
  “熱的薑茶,喝一點吧。現在吃那些冷的東西對你終究是不好。”他把紙杯遞過來。
  
  “謝謝。”我感念他的關心,順從地接過杯子。清香的薑茶裏放了新鮮的檸檬和蜂蜜,是我平時喜歡的味道。我捧著杯子,慢慢地喝,脈脈的溫暖從手上滲到心裏。
  
  “你也是外國人嗎?” Gabriella圓圓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靖平。
  
  靖平很和善地對她點頭。一般孩子都喜歡他。
  
  “你在做什麽?”靖平看著她微笑,一臉溫善平易。
  
  “我想要一條公主裙,就是電視裏演的,上麵有很多寶石,閃閃亮的那種。”小女孩滿眼的神往,但瞬時又黯淡下去:“可姑媽說家裏錢不夠,要等明年再給我買。”
  
  “你爸爸媽媽呢?”我問她,心裏止不住地下沉。
  
  “我一生下來他們就死了,我跟著姑媽住。後來姑媽生了兩個弟弟。弟弟們也沒有爸爸,他老早以前跟別人走了。現在我們四個人一起過。”小姑娘一邊吃著手裏最後剩下的一點冰激淩一邊說著,仿佛正講述著一個與她自己無關的故事。
  
  我看著她,一顆心抖抖索索楸成一團:“姑媽對你好嗎?”
  
  “好。但是她太忙了,要開店,又要照顧我和兩個弟弟,還經常生病。”
  
  “你住哪裏?”靖平在她麵前俯下身,手放在她頭上,輕輕地撫摸。
  
  小姑娘伸手朝廣場角上一指。
  
  “帶我們去你家好嗎?”靖平溫聲問她。
  
  小姑娘從井沿上跳下來,高興地拉著靖平朝家跑。我起身,緊跟在他們後麵。
  
  小姑娘的家在廣場背後一條偏僻的小巷裏,是個非常狹小的店鋪,櫃台裏擺著明信片和打火機一類的雜物供出售。一個瘦小的女子正在櫃台後麵給一對大概兩歲的雙胞胎男孩喂飯,見Gabriella跑進來,就對她說:“Gabriella,你是不是又去井台邊玩了?說了多少次小心摔了,怎麽就是不聽?你餓了嗎?飯在廚房裏,自己拿來吃吧。”
  當她看見孩子身後的靖平和我時,吃了一驚。
  
  “姑媽,這個好看的姐姐和叔叔說要來看看我們家。”小姑娘高興地宣布。
  
  “上午好,不好意思打攪你了。”靖平很禮貌地朝Gabriella的姑媽點點頭:“我們在井台邊遇到Gabriella,和她玩得挺高興,就想送她份禮物作紀念。”說完從皮夾裏抽出一張支票,寫好後遞給Gabriella的姑媽。
  
  這是一個三十出頭的有些早衰的女子,麵色青白,非常地瘦。她懵懂地接過支票,看著上麵的數字,愣了兩秒,才像清醒過來一樣,趕緊要把支票還給靖平:“不,不!先生,這太多了,都夠我們兩年的開銷了!我們沒為您做什麽,不能收這錢。”
  
  Gabriella像是被她姑媽的激動嚇了一跳,緊靠著我站著,伸手拉著我風衣的下擺。我趕緊蹲下去,把她緊抱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輕說:“不怕,不怕,沒事的。叔叔是要送禮物給你。”
  
  靖平把支票塞回Gabriella姑媽的手裏,懇切地說:“你別誤會,我們沒有別的意思。Gabriella說想買條裙子,我們挺喜歡她,就想幫她了了心願。”
  
  “可您送得實在是太多了。” Gabriella的姑媽仍在搖頭。
  
  “你一個人撐著一個家和三個小孩子,實在太不容易,我們看了心裏過不去。錢這東西,能用來幫別人比攥在自己手裏有用。你們能過得鬆快些,我們也覺得高興。”
  
  Gabriella的姑媽捏著支票,伸手擦眼睛:“先生您真好心,上帝會保佑您的。”
  
  我已不記得是怎樣從Gabriella家出來的。我像要逃開什麽似地,邁著虛浮的腳步向前急行。
  
  “雲深!”靖平從後麵追上來拉住我的胳膊。
  
  我回頭,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睛,滿含了緊張和惻然。
  
  “雲深。”他再喚我,滿聲的痛惜和溫柔,然後伸手在我頰上一拂,帶來一片濡濕 – 原來是我自己的淚。
  
  我看著他,咬著發顫的雙唇,終是忍不住了,淚水滾燙地奔了滿臉。
  
  他一把將我攥到懷裏,抱得緊緊,一手放在我腦後,急切地撫著。他的唇就在我耳邊,低低地焦灼地對我說:“雲深,你不是一個人。有我和你一起,我一直都和你一起!”
  
  我的淚流得更厲害,但隻是無聲地把臉藏在他胸前。
  
  這時,Olivia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來:“Gisèle,你怎麽跟個小孩兒能玩這麽久?你老是跟小孩兒玩,怎麽長得大?”
  
  我將頭從靖平胸前抬起來,抬眼看去。模糊的淚霧裏,大家都已聚到了我們身邊。
  
  “你怎麽跟個小孩子玩還能哭成這樣?” Olivia驚異無比。
  
  我把頭埋回靖平胸前,哭出了聲。
  
  他也不說話,一手攬著我,一手在我背上輕輕地拍。
  
  “和殿下玩的那個小姑娘是個孤兒。”我聽見一個侍衛在向眾人用極輕的聲音解釋。
  
  接下來,周圍一片沉默。
  
  Gabriella是孤兒,我也和她一樣。
  
  她從小對雙親沒有印象,而我摯愛的父母離開我,才剛剛一年零五個月。
  
作者有話要說:在這一群人裏,唯一體味得出靖平與雲深擁抱中的深意的,就隻有Matilda。此時的她比雲深更明白靖平的心意。

第五卷:青鳥(下)
安眠的薰衣草(雲深)
  從西耶那回到莊園已是晚上七點。
  
  晚飯後,我的情緒已恢複了平靜。大家又安慰了我幾句,放了一部喜劇電影輕鬆輕鬆,然後就各自回房休息了。明天要去佛羅倫薩參加Olivia父親為迎接我們而舉行的酒會和晚宴,請了許多意大利的貴族和政要,應酬起來不會太輕鬆,今晚務必要好好休息才行。
  
  沐浴過後,我已覺得非常疲倦,正要睡下,侍女突然來通報說Matilda公主想進來看看我。
  
  我有些驚訝,但還是示意讓侍女請Matilda公主進來,然後趕緊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著 - 還好,我穿著嚴嚴實實的長睡袍,不算衣衫不整。
  
  Matilda公主出現在門邊。她已經禦了妝,一件寶藍色的和服式的絲緞睡袍裹在她修長美麗的身體上,配上一頭隨意披散的亮澤金發 - 她的美麗讓女子見了也會傾心。
  
  “我怕你今天白天情緒太激動晚上會睡不好,就給你拿了一瓶薰衣草的香料,放在床頭可以安神的。”她微笑著遞給我一個紫色的小瓶。
  
  我道了謝,侍女上前接過瓶子收好。但Matilda仍站在屋裏,沒有離開的意思。
  
  “今晚時間還早,我還不困。我們私下聊聊好嗎?”她提議。
  
  她既然說“私下”,我隻得轉頭對侍女說:“辛苦你了,Amélie。你回屋休息吧。”
  
  侍女看了Matilda一眼,然後恭敬地朝我們行禮,退了下去。
  
  我請Matilda坐在沙發上,自己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不知她要說些什麽。心裏突然有了種仿佛考試前的緊張和忐忑。
  
  Matilda笑盈盈地開口:“Gisèle,你是我所見過的孩子裏最純善,最美的一個,完全不像是由複雜自私的宮廷教養出來的。這大概跟你父母和靖平對你的教育和影響有關係。”
  
  她稱我為孩子。她這是什麽意思?
  
  “謝謝。”我輕輕對她一笑,等待她的下文。
  
  “太美麗的東西是會遭到上天妒嫉的。你父母這樣早離世,對你實在是太苛酷,但所幸有靖平這樣一個好舅舅。他對你及盡心力,周到體貼,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原來她是要提醒我,靖平隻是我的舅舅,我不該有越矩之念。
  
  “有他在,是我的幸運。”我盡量平靜地回答她。
  
  “說到靖平,遇到他以前,我一直不相信有這樣的人存在。更何況,中國男人給我的印象一直是刻板,和沒有吸引力的。但現在,任何褒義的詞匯用在靖平身上都不過分。這點你和我一樣清楚。” Matilda在說到靖平名字時,眼裏有少見的熠熠光彩。
  
  “靖平的確是一個相當傑出的人。”我回答道:“但是Matilda公主如果多接觸一些中國人,就會發現優秀的中國男子並不少見,而且他們身上有一些優點是很多西方男子所不具備的。” 我不懷疑她對靖平讚美的真實性,但她言語間對中國人的偏見和優越感讓我不滿。
  
  “相信這樣的機會以後會不少。” Matilda微笑的回答裏含了些許憧憬與篤定,刺得我心裏隱隱地疼。
  
  她繼續說:“靖平剛三十歲,取得的成就已經很少有人能企及。而以他的能力,在未來會有怎樣的發展,是可想而知的。你不學醫,大概不了解瑞典醫學院的地位。它是全世界醫學學術和權利的最高象征。如果說醫學界是一個王國,那麽瑞典醫學院的院長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而剛接過這柄權杖的人,就是靖平。這個位置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是誘惑。我不相信‘淡泊名利’這個詞。一個有能力,有膽識的男人,是不會錯過證明他自己的機會。而靖平在能力和膽識方麵都超乎常人很多。我和他共事時間雖然不算太長,但已經足夠明白他在事業上的欲求有多強。”
  
  靖平以往不太和我談他的工作,因此Matilda此時所描述的,是我比較陌生的,靖平很少呈現在我眼前的另一麵。
  
  我沉默而專注地聽。
  
  她繼續說:“可這個圈子裏,從來不缺妒嫉和狹隘。因為靖平的年齡和國籍,他走到今天,經受了多少阻力和刁難,我一步一步陪著他,看得清清楚楚。為了他的就任,我盡了全力。但事情並非就此一帆風順,在他今後的任期裏,他還會麵對學院裏一幫頑固勢力的阻礙。我仍是會和他在一起,給他全力的支持。”
  
  她所說的這些,是我前所未知,也從未想到過的。我一直以為憑著靖平的睿智幹練,他的事業與成就是一帆風順,水到渠成的。但原來是我無知,他竟有這樣多的艱難與壓力在裏麵。Matilda無疑是他仕途上得力的幫手,而我,除了能做他愛吃的菜,能彈琴給他聽,還能為他做什麽?
  
  Matilda注意到了我的沉默,放柔了聲音,和顏悅色地對我說:“Gisèle,你大概以前從不知道這些,是不是?靖平老覺得你還是孩子,就不講這些給你聽。他一直把你護得很好,任何可能傷害你的東西,都替你擋在外麵。我知道他是怎樣工作的,那樣的強度一般人是吃不消的,讓我有時都懷疑他這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除此之外,他還相當掛心你,擔心你穿衣服,吃東西,功課,和交男朋友。這些我們都看得明白。親舅舅對外甥女都沒這麽關心,更別說靖平實際上和你沒有血緣關係。他實在是個太善良慷慨的人。”
  
  Matilda公主的話,我已經聽得很明白了。她是想告訴我,靖平已經這樣累,而我,隻是他的負擔和累贅。
  
  我努力在她麵前端坐著,垂著眼簾掩飾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天晚了,你好好休息吧。那瓶薰衣草香是從普羅旺斯的花株上煉成的,味道很純,安眠的效果不錯,隻是睡前別忘了打開那瓶蓋,這樣氣味濃些,效果會好很多。”她起身告辭,又殷殷囑咐道。臨別時,她給我一個極柔和美麗的笑容,如同她身上光滑的寶藍絲緞,在燈下折出的漫漫光采。
  
  她走後,我在床前坐下,心緒混亂地看著床頭櫃上她留下的小瓶子。
  
  那是一隻整塊紫水晶雕成的蘋果,蓋子是一片白金做成的葉子,葉尖上嵌著一顆露珠一樣的細鑽,玲瓏剔透,精巧雅致。
  
  我打開瓶蓋,一股淡淡清潤的香彌散開來 - 果然是上乘的薰衣草香。
  
  我熄了屋裏的燈,躺在床上,看著一室的黑寂。方才在燈下溫潤可愛的香料瓶此刻在黑暗裏卻發著一絲妖異的微光。
  
  她要跟我說的這些話,是早準備好了的。原來她的眼中釘並非Olivia,而是我。靖平對Olivia並沒有超乎禮貌以外的親近,而他對於我卻是感情深厚,關愛有加的。
  
  Matilda妒嫉我嗎?不會的,靖平在一年以前就已經明白地告訴我,他隻是我的長輩,所以我對Matilda應該不會構成任何威脅。
  
  但是我畢竟分了靖平的心,盡管他對我隻是舅舅的關愛,但那恐怕也會惹得Matilda不快。任何女孩子大概都希望自己愛人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身上,更何況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我在腦子裏將Matilda剛才說過的話一句一句回放,努力地想要找出依據駁倒它們,但卻是徒勞。
  
  天色漸明時,我告訴自己,Matilda能給與靖平的支持和幫助,我不但一樣也給不了,而我本身更是一個他最大的累贅。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瑞典醫學院是全世界醫學學術和權利的最高象征”,是我自己杜撰的,大家表被誤導了哈。但是這所醫學院絕對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
Matilda說的關於靖平在瑞典醫學院裏受到的阻礙都是實情,隻不過她利用這個時機告訴雲深,就有她自己的打算了。雲深雖然天真單純,但是並不傻,一聽就明白了。但是雖然知道Matilda居心不良,但是也找不出駁她的地方。Matilda的聰明就在這裏。
我寫那個紫水晶蘋果的香料瓶的時候,第一想到的居然是白雪公主後媽的毒蘋果。嘿嘿。
寫這篇文到現在,已經快四個月了。不止一個童鞋告訴我,靖平和雲深就像是自己看著成長起來的孩子,覺得很親。殊不知,我雖然看不見你們每一個人的臉,我和你們中的絕大多數人甚至隔著海洋和大陸,但每次看到你們的名字和留言,就像是看到了和我一同長大的鄰家姐妹(說不定還有兄弟:D),那種貼近和溫暖,讓在異鄉的我感念珍惜。
祝我所有的姐妹兄弟,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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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荷記 作者:程殷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19946 bytes) () 08/23/2009 postreply 10:35:09

坑,慎入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3/2009 postreply 10:35:38

撲通~~~ 栽坑裏頭了 -周立波♂- 給 周立波♂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23/2009 postreply 14:5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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