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夢裏依稀痛(上)
許多年後,已看過、評過無數武林高手驚險絕妙的決鬥的宇文洛,對於當年謫仙明華嚴、碧妖蘭殘音與東溟島“雲門九幽”的那一場決鬥未能親眼目睹,而一直引為終身憾事。
因為,他曾經親身經曆過九幽的武功,任何一個都是比他的父親宇文臨東———堂堂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家主、名聲武功都是皇朝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都要高!而九個這樣的絕頂高手的聯手之下,便是武林第一人洺空也無回天之力,可是那兩人———明華嚴、蘭殘音不但活下來了,更而且……他們還殺盡九大高手!
到底要高到什麽地步的武功才能做到?那是宇文洛一生的疑問。
明華嚴、蘭殘音的真實武功到底可怖到何種地步?這是皇朝武林人一生的疑問。
宇文洛為未能親睹而遺憾終身,可若他那一夜真的親臨其境,那其後一生定會活在噩夢之中!
而雲無涯若能知其結果,他必不會派出他最為器重的“雲門九幽”,可他那時並不知道,從而再無挽回!
那一夜,月白星燦,冷風如刀。
那一夜,荒山枯嶺,便為戰場。
那一夜,有十一人在此生死相搏。
可即算是曾領千軍萬馬縱橫沙場的大將若能見此情景,定會說,這十一人的戰場比那金戈鐵馬黃沙漫天戰鼓驚魂屍陳如山的戰場更為可怖!
那不止是戰場,那還是修羅惡鬼的戰場!
福喜娃娃已變身地獄無常,手中紅綾便是毒蛇的信便是無常的勾魂刀!
蘭七玉扇揮開,那是彼岸綻放的忘川之花,美極的,領你前往黃泉之路!
明二赤手空拳,可那雙手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都比世間任何神兵利器更鋒利!
東溟絕學。
無間之劍。
梨塚傳人。
那一夜,都在那荒山盡情展現!
那一夜,冷月寒風中,綻放出世間最壯麗最慘烈的赤紅丹花!
每個人,每一招,都是最快的、最狠的、最有效的!
因為———
強者活!弱者亡!
所以———
出招必是殘絕無回!
中招必是骨斷肉開血綻!
絕無餘地!
殺!殺!殺!
紅綾橫掃狂卷,如天網撒開!
福喜娃娃四麵攻來,那是地府索命厲鬼!
玉扇揮揚,血花濺開!
紫衣的人籠於血霧之中,唯有碧眸晶亮,如喋血妖魂!
彈指劍氣,割喉穿額!
素潔青衫已汙濁不堪,那人卻依容情淡雅,仿是君臨天下的魔尊!
……
那一戰,從月明星亮到東方微紅。
當所有的紅衣娃娃都絕息於地之時,明華嚴、蘭殘音依然站立著。
蘭七紫衣已如爛布,人如血人,身無完膚,隻有臉依白如雪眸碧如潭唇紅如朱,模糊暗淡的天光裏,仿如地獄飄來的幽魂豔魄,無比懾人。
明二青衫已不辯原色,盡為血紅,可即算如此,他依是容如冠玉,身如鬆竹,翩翩的如從修羅殿踏血而來。
抬首環視,所有的對手都已倒地,明二公子優雅的歎一口氣,道:“太髒了,我要洗澡。”說完便倒地不起。
“這就是養尊處優抱著琴棋書畫風花雪月與自小苦難抱著刀劍槍棍血雨腥風的差別。”蘭七看著先倒下的明二得意的一笑,然後身一軟,也倒下去了。
那一夜,明華嚴、蘭殘音盡殺東溟九大絕頂高手。
明華嚴傷十七處,殺四人。
蘭殘音傷二十五處,殺五人。
時光悄悄流逝,朝日升起,赤輝灑下,天地明亮,夾著鮮血腥味的風吹開了東溟荒山上新的一天。
明二是被刺眼的陽光給刺醒了,睜開眼皮,緩緩起身,才發現自己剛才竟是和死屍臥在一處,不由嫌惡的皺起眉頭,移目四顧,盡是屍身與鮮血,入鼻皆是血腥之味,令得好潔的二公子直欲嘔吐。轉頭,不遠處,倒臥著蘭七,移步過去,卻見她依未有所覺,仿似沉眠般一動未動。可這裏二公子實不想再多呆片刻,且東溟島的人應該很快便會尋來,不宜久留。
看了看一身血汙的蘭七,二公子收了手伸出了腳,踢了踢蘭七,“喂,起來。”
奈何蘭七依未有所動。
二公子目光一凝,然後彎腰,伸出一根手指,擱在蘭七脖子上,幾乎指尖才剛觸及蘭七肌膚,明二便心頭一震。指尖之下竟是滾燙非常!蘭七身中寒毒,這段時日來,明二多與她有接觸,每每皆是冷如寒冰,何曾有過這般炙熱的體溫。
是因為那兩顆藥丸麽……
明二起身,看著無知無覺沉睡著的蘭七,空濛的眸子迷迷蒙蒙的看不出情緒,半晌後,他歎一口氣,俯身,伸手抱起,離去。
若妖孽就此沒了,那就前功盡棄了,不劃算。腦子裏鬥爭著時,二公子是如此一錘定音的。
雖也是一身的傷,但未傷在要害,且都隻是皮肉傷,以明二的功夫,並不妨礙他抱著一人施展輕功,不多時,便離了荒山。山下一條河,明二沿著河往上走,果然源頭之處便是青山,水從山上流下,在山腳下匯成小潭,潭周圍山石密林環繞,看來頗是隱蔽。轉了一圈察看一番後,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下放下蘭七,三麵山石擋著,倒似一個天然的石洞了。明二放下了蘭七自己也虛脫般坐倒在地,昨夜一戰可謂此生最為吃力的一場,沒歇多久又抱著一人跑這麽遠,實是耗盡了氣力,此刻一身的傷都痛起來。
休息了片刻,明二起身走至潭中,從頭到腳把自己清洗幹淨,雖則潭水冰冷,雖則傷口浸水更痛,但在二公子心中,一身的血腥髒汙更不能忍受些。洗完了,走上岸邊,打坐內息運轉一周,既舒解了周身疲勞,又順便烘幹了頭發衣衫,弄完了,便從懷中掏出藥瓶給傷口上藥。昨夜光顧著逃,包袱都丟了,幸好隨身攜帶的藥還在。上完了藥,走回山石下,蘭七依閉目昏沉著。
彎下腰察看,蘭七的臉又變回了昨夜的慘白,全身都在微微發著抖,看來藥效已過,寒毒又發作了,再加上這一身的傷……若不施救,她是否就在沉眠中走向永久的寧靜?
這般想著的時候,便見蘭七眼皮一動,接著是眼睫微微顫動,然後那雙眼眸緩緩睜開,露出一泓清清幽幽的碧水,仿如遠古深淵之底藏著的冰澗。那一刹那,明二仿佛間覺得心頭似乎悄然無聲的綻開了什麽,那麽柔軟的,令他茫然不知所措。
那泓碧水有片刻的迷茫,輕輕一眨,漣漪泛開,仿似水曇綻開千瓣萬蕊,風華盛世不可言語。
是曇花開?
是心花開?
“假仙,這回是我贏了。”蘭七開口,那聲音輕而微啞。
明二聞言隻是淡淡一笑。
蘭七掙紮著坐起身來,這一動,便由不得一聲悶哼,才發現全身都仿佛被撕裂般痛不可當,而最嚴重的卻是體內那股寒氣已四處流竄,自身的內力此刻無法提起,已根本壓製不住了。
明二看她一眼,道:“‘赤心無瑕’中者皆五內俱焚全身焦幹而死,本是至熱劇毒,你昨日吞食,倒是以毒攻毒正好壓製住你體內發作的寒毒,但其畢竟是毒,並不能真正解你體內的寒毒。”目光移向蘭七眉心,那裏已隱隱約約浮現一道紅線,“你現在體內不但有寒毒,更有‘赤心無瑕’的毒,而且……”
“而且現在兩毒都要發作了。”蘭七接口道,依是那滿不在乎的模樣,似乎命在旦夕也無要緊。
明二空濛的眸子落在蘭七麵上,未有言語。
若不在乎生死,便不會有那等為求生可入地獄的狠絕,可有這麽強烈的生存欲望的人卻也可在今朝滿不在乎的麵對即將來臨的毒發。
蘭七慢慢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拔開瓶塞一看,不由歎了一口氣,“隻最後一顆‘佛心丹’了,解‘赤心無瑕’倒是可以。”說罷倒出藥丸吞下,剛吞下藥,身子便是一顫,手中藥瓶掉落地上碎裂。
明二靜靜的看著顫抖著的蘭七,看她緊握左拳抑製身體的顫抖,看她努力盤膝端坐凝聚內力……
半晌後,蘭七額上滑落豆大的汗珠,可身子的冷顫卻是有增無減。他知道,以她此刻的內力,予寒毒根本無可奈何。
蘭七睜開眼,伸手又從懷中掏出一藥瓶,她此刻外傷、寒毒令得四肢泛力僵硬,以至動作遲緩,待得她吞下藥丸半刻鍾都過去了。
明二一直靜坐一旁看著。
蘭七吞下藥丸後,重閉目端坐凝聚內力。
明二靜靜注視著蘭七眉心,片刻後,他眉峰一動,緊接著便見蘭七身子往前一傾,“噗!”的吐出大口血來,落在石地,褐黑色的冒著寒氣。
明二的目光從地上那冒著寒氣的毒血再移至蘭七慘白如蒼冰的臉上,眉心一絲黑氣隱現,剛才吞下的藥丸不但無濟無事,反帶發了她近日不斷吞食的那些用來壓製寒毒的毒,而此刻,寒毒已徹底衝破她內力的壓製。
“如此辛苦,何不作罷?”他悠然開口道。傷、毒、寒毒發作的痛苦非萬蟲噬心之痛可形容,常人寧死也不願受。
蘭七氣息虛弱,費力抬眸看一眼明二,唇邊勾現一抹譏誚的笑,道:“換作你……肯嗎?”
明二聞言一怔。
“你我皆是在地獄也可以殺戮之人,又豈肯死於他人之手!”蘭七顫著手艱難的從懷中再次掏出一藥瓶。
“怎麽也不肯死麽……”明二忽地一笑,空濛的眸子落向遙遠的虛空,過往的二十多年歲月一瞬間都在那裏浮現,一幕幕,一場場,虛空中的他,此刻的他,都隻是漠然看著。
蘭七從瓶中倒出一顆藥丸,看著,碧眸中慢慢浮現冰涼與決絕,淡淡的虛弱的道:“你我長於絕境,死亡時刻緊隨,那並不可怕。”死亡,真的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誅心!
聞著風中送來的氣味,明二眉頭一斂,在蘭七將藥丸送至嘴邊時屈指一彈,那藥丸便掉地上了。
看著被彈落的藥丸,蘭七挑眉看向明二。若在她功力未損時,怎會有此事發生。
“那藥予你後患無窮。”明二從懷中掏出一藥瓶倒出一藥丸彈至蘭七掌心,“‘佛心丹’千金一顆,當此危難之時更是彌足珍貴,加價一倍,回皇朝後記得還在下兩千銀葉。”
蘭七聞言咬牙,然後又魅惑的笑笑,“二公子,你乃謫仙呀,豈能如此貪財。”
“能賺到七少的錢,明二甚感榮幸。”明二公子笑得優雅如仙,看著蘭七眉間黑氣漸濃,再道:“七少難道已虛弱到需要人喂不成?”
蘭七幾乎是反射性的將藥丸放入口中,也幾乎在同刻反應過來了,頓時懊恨不己,堂堂風流瀟灑的蘭七少怎能被假仙戲弄!可不知怎的,唇角一彎,又想笑。
明二靜靜看她吞下藥丸,然後靜靜開口:“七少這般,是為了……得一個答案?”
蘭七聞言藥丸差點卡在喉嚨,使勁一咽,總算吞了下去,抬眸狠狠瞪向明二。
明二公子卻隻是雲淡風清的笑起來。
“本少是為自己!”蘭七惡狠狠的吼道,可惜的是身軟力弱,沒有半分氣勢。
“為了生存而殺戮。”明二公子依然笑得溫雅好看,“不知洺空前輩與鳳裔兄是如何看待。”
蘭七怔了怔,忽然想到東溟海上那一夜,那個老實的孩子曾那麽堅定的說著“我這一生決不殺一人!”不由得微微笑起來,道:“寧朗說人不該殺人,人殺人便算不得人。”抬首,望向山石之外的天際,冬日暖陽當空,“多麽的簡單。他的認識裏隻有黑與白,可他一直都在光明的白色裏,從未到過、看過真正的最深最暗的黑色。”
“或許他這一次能夠知道。”明二空濛的眸子微微閃過一絲光。
蘭七卻不再說話,連服兩顆“佛心丹”,雖則解了體內那些毒,可並不能除去寒毒,正想趁此刻還有幾分氣力,重疑內力。
明二則起身,打算去尋些吃食,可還未走至小潭邊,便聽得身後“咚!”的聲響,不由回身,便見蘭七一動也不動的伏在地上。胸口猛然壓了什麽一沉,足下一掠,便落在蘭七身邊,扶起她,便見地上一大灘鮮血,絲絲寒氣直冒,口角還有血不斷流出,而她的身子觸手如碰寒冰。
“那……個……”蘭七費力的指向原先被明二彈落的藥丸,“可……暫製寒毒……”
明二卻看也不看那藥丸一眼,道:“我可封住你體內寒毒一月,但如果一月後你無法得到解藥徹底清除寒毒,則會以今日數倍反噬,那時必死無疑,且所受痛苦也更勝今日,你還要不要我救你?”
蘭七緩緩轉眸看著明二,唇一彎,道:“好。”
明二不再多話,動手解去蘭七衣帶。
“二公子……”蘭七任明二動手,臉上微微帶笑,“雖則本少……承諾了要娶你負責,可……這等地方洞房花燭……也忒地煞風景了些。”
明二聞言眼角一陣抽搐,手下卻不停,但也隻是剝落上身衣袍,外衣、夾衣剝去後便露出一件軟銀甲,明二的目標便是它,三下兩下將它從蘭七身上脫下,順手一丟,然後將蘭七扶正盤膝坐下,自己也在她身後坐下。
“放鬆全身,勿提內力,保持靈台清明。”
蘭七聽得身後明二低低的聲音,隨即便覺頭頂被溫熱的手掌按住,一股暖和之氣便從頭頂貫入,頓時如浸冰潭的身子不再那麽冷,不由閉上眼睛放鬆了全身,沉入空明之境。
明二左掌抬起置於蘭七頭頂,右手指尖一並,依次疾點蘭七全身穴道。
一個時辰後,明二的手從蘭七頭頂移開。
蘭七睜眸,緩緩轉頭看向身後的明二,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有著細密的汗珠,卻令得那張臉第一次有了人的感覺。
明二調息片刻,睜眼,便對上那雙深幽的碧眸,不由一怔。
兩人靜靜的對視,目光清澄,仿如天鏡與湖泊的對映,鏡與湖都映射到了最深處,卻又似乎幹淨得什麽也沒有,片刻後,各自靜靜的移開目光。
明二站起身,走至潭邊洗了臉的汗與手上沾染的血汙,洗罷回來,蘭七依舊盤膝坐於原地。
“你這一身……難道不難受?”明二看著蘭七那一身結著血痂的傷道。不過,千萬別以為二公子是關心蘭七,他不過是覺得看著這些血汙眼睛極不舒服,再加那些血腥味很是難聞。
蘭七聞言挑眉看著一身纖塵不染的二公子,然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以未受傷的左手,將已脫一半的衣裳一一解開,雖一身衣裳已破爛不堪,可她做來,卻如解羽衣華裳,衣帶飄落間仿如落花輕盈,纖指拔動間媚意隱露,眼眸一直看著明二,碧水秋波,流光灩瀲。
明二卻也未曾回避躲閃,就那麽看著她解帶脫衣,如看樹葉飄落雨絲天降般自然從容。
外袍落下,夾衣落下……蘭七也落下了。
明二袖一卷,蘭七幸免摔落於地。
“本少解衣的豔景……豈能平白看了。”蘭七笑笑。隻可惜此刻蒼白的臉上布滿冷汗折損了顏色,額上青筋突起,足見其痛之深,本來還勉強有一半幹淨的裏衣瞬間便染上大片大片的嫣紅。那看似輕鬆的解衣,卻是將已幹結的血痂再次撕開。“一次萬金,抵‘佛心丹’,再服侍好本少……”
明二聞言一瞬間心底生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個人,她永遠不願居於下風。
心底又是一聲歎氣,將痛得動彈不了的蘭七扶靠在石壁上,然後從地上那堆破成爛布的衣袍上撕下一大截,去潭邊洗了幹淨,重走回蘭七身旁,慢慢卷起衣裳,將泥汙的傷口擦拭幹淨,再從蘭七那落了一地的藥瓶撿了一瓶過來,聞了聞,知是“紫府散”,便小心的撒在傷口。
無論是擦拭還是上藥,蘭七都是一聲不吭,連一聲忍痛的吸氣都無,隻是睜著一雙碧眸,定定的看著上方的石壁,若非那額上的青筋及未曾間斷的冷汗,當真要以為她毫無感覺了。
明二檢查一番她身上的傷,多傷在腿與手臂,腰上也有三處,上身因有軟銀甲,倒是護住了胸背完好。那些紅衣娃娃的武器皆是紅綾,在他們手中雖利如刀劍,但畢竟不是刀劍,綾帶隻割傷皮肉,未見骨,算是幸事,隻是右掌上那道傷口……
“這傷估計會留很大的疤。”明二盡量放輕動作將右掌上那翻開的皮肉合攏。
“這算什麽。”蘭七牙咬在唇上,此刻那張臉白如一張輕脆的紙,唇上仿如染了一層霜,目光依定定望著上方石壁,輕輕的似魂遊囈語,卻又無比的平靜,“當年……也有很多的疤,在本少當上蘭家家主之時,便將所有的傷疤都用刀割去,然後重敷‘紫府散’,又重金招了許多名醫給本少配去疤的藥,然後……所有的疤便都消失了,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般,以往所有的……都不存在。”
明二依舊不緊不慢的上著藥,似乎並沒有聽到。
上完了藥,蘭七忽然道:“假仙,本少餓了。”
明二沉默。
“本少餓了。”蘭七繼續道。
明二看著她無語。
“本少餓了。”蘭七看著他笑。
明二公子無言的轉身離去。
蘭七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然後眼前景況慢慢模糊……
冬季了,山裏不可能有什麽野果,而二公子對於自己這雙手能否做出頓吃的心裏很是清楚,所以他並沒費功夫去獵野物,而是回到昨夜初遇福喜娃娃的地方,果然,兩人的包袱都還在。
等明二提著包袱回來,卻覺得安靜異常,心下一緊,腳下迅速飛掠至山石下,便見蘭七靜靜的躺於地上,心神一緩,放下包袱走至她身邊,隻見雙目緊閉,本來白如雪的臉上竟飄起紅暈,抬手碰觸,如遭火炙。當下,一手按其腕脈,一手觸其胸前,片刻後,才放開,目光晦測的看著地上神智昏迷的人,良久,輕輕歎息一聲,“活得真辛苦。”
從包袱裏取出虎皮毯鋪在地上,將蘭七移了過去,再取了狐皮裘蓋其身上。靜靜的看著那張燒得通紅的臉,兩道眉鎖得緊緊的,知其定是十分難受,但不聞一聲呻吟,似乎隻是睡著了。
看了半晌,終於從懷中掏出藥瓶倒出一顆藥丸,一手將蘭七扶起,一手取過水囊,灌蘭七服下藥丸。冰涼的水似乎刺激得蘭七有幾分清醒了,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一道縫兒,唇微張,似乎還想喝水,明二又灌了她幾口,水順著唇流下,明二手腕一動,拭去了水漬,蘭七的身子順著力道倒向明二懷中。
那溫暖迎麵而來,仿佛久遠記憶裏的味道,蘭七唇角微微一彎,軟軟的吐出兩個字:“哥……哥……”
明二手一頓。
懷中的蘭七卻又徑自昏睡過去了。
扶她重新躺下,又蓋好狐裘,明二起身,走至一旁坐下,從包袱裏取出幹糧,自顧吃起來,從昨夜至現在都未進食,真的很餓了。
日影從斜至正,又從正至斜,一日便又悄悄過去了。
明二又吃過一次幹糧,還撿了些幹柴回來生起了火,蘭七卻一直昏睡未醒。
黑幕輕輕遮下,月又斜斜升起,銀輝輕輕瀉下,潭水映射,山石染霜,天地沉於一片銀色世界。夜,靜謐無聲,隻有篝火偶爾發出劈啪一聲。
明二擦洗過身子,又重敷了傷藥,便在山石下閉目打坐,準備如此過一夜,可半夜,一陣“嗞嗞嗞……”的聲響令得他耳朵十分難受,睜眼,便見原本躺得好好的蘭七已蜷宿成一團,那難聽的聲音便從那發出,有那麽一會兒,明二才反應過來,是蘭七磨牙的聲音。
起身過去,伸手一探,蘭七整個人如同冰棍。白日裏火燒似的燙,夜裏卻發起寒來,唉……
添了些柴,讓火燒得旺些,又從蘭七包袱裏取出一件披風蓋在她身上。蜷宿一團的蘭七隻露半個腦袋在外,狐裘下的身子發著抖,眉頭擰成一團,雙拳緊緊抓住狐裘的毛邊兒,右掌又滲出血來,可她毫無所覺的緊閉著雙目。想前些日子她雖受寒毒之苦,但功力猶在又不曾受傷,而此刻,傷、毒殘損了她的身體,摧毀了她的意誌,脆弱至無法自控的磨牙。
靜靜的看著良久,終於,明二在虎毯上坐下,將那一團抱至懷中。
可是……昏迷中已冷得無法自控的蘭七卻在觸到溫暖的同一刻劇烈的震動了一下,然後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猛然一掙。
“是我。”明二輕聲道。隻當她夢中警覺所致。
“不……”蘭七卻依然掙紮著,口中喃喃念著,“哥哥……不要……為什麽……再也不要……”
明二眉頭皺起,抬手拍拍蘭七的臉,想將她拍醒,但蘭七雙目依然閉合著,蒼白的臉上卻浮起淒然與狠厲,身子用力的掙紮著,就是不肯待在明二懷中。
“醒醒。”明二捉住她的雙手,看著拚命掙紮的蘭七,很是不解,難道在做惡夢?
“不要!”蘭七臉上的神情越發的決厲,“再也不要……哥哥……”最後兩個字忽地又軟軟淒淒的帶出無邊痛意。
那一刹,明二手忽地一軟,蘭七倒回毯上,於是掙紮停止,在毯上翻動幾下,然後在遠離篝火的一角再次蜷成一團。
明二看著那一團,眸中閃過無數思緒,最後沉寂於空濛。起身,走回原地打坐,剛閉上眼,卻又聽得蘭七急促的一聲輕喝:“假仙!”
訝異睜眸看去,那一團依然蜷宿如故,眼眸緊閉,可確確實實的有聲音傳來,“假仙……‘蘭因璧月’是我的……”
明二眉峰一跳。
“假仙……你敢和我搶……我殺了你!”這一語幾乎是惡狠狠的。
明二愣了片刻,然後啞然失笑。
過得良久,那一團又動了動,本已展開的眉頭忽然又輕輕斂起,微微的囈語再次傳來,“寧朗……”
明二又是一怔。
“……我……不要……”一聲幽幽的歎息淺淺傳開。
山石下,那一刻,靜寂如亙,直到蘭七再次的囈語響起。
“這般強烈的拒絕麽?”明二看著蘭七的目光再次空濛,唇邊一抹極淡的笑。
失去意識時卻依要拒絕……拒絕著什麽呢?
那一夜,明二靜靜的看著天上月,靜靜的聽著身旁蘭七夢中的囈語。
哥哥,假仙,寧朗。
這三個名字依次輪番上場。
許多年後,明二依然會想起這一夜,那幽冷的冬夜,那冷霜似的明月,那緋紅的篝火,那……唯一一次脆弱失常的蘭七。隻是他從未和蘭七說起過這一夜,而蘭七,似乎早忘了有過這麽一夜,也不知曾有過那樣的夢。
二十五、夢裏依稀痛(下)
十一月十八日,夜,東溟北闕南峰。
南峰不似北峰高大奇險,也沒有北峰上莊嚴宏偉的宮殿,南峰之上隻有依山而築的石屋石樓,簡單樸實,無一分奢華修飾,分別圍築於峰底、峰腰、峰頂三處,遠遠望去,樓屋與山峰融為一體,夜色裏更隻能見一支高峰挺拔矗立。
南峰與北峰是東溟禁地,尋常百姓皆不得入。北峰之上,凡是東溟之人都知那裏有著東溟之王,而南峰之上,則除卻少主府的人之外,再無人能知曉那裏有著什麽。
而今夜,卻有兩人趁著月黑風高摸到了北闕南峰。
峰底,一群石屋整齊有序的矗於夜色裏,除卻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有一點亮光外,其餘一片漆黑,也無一絲人聲,靜靜的,隻有夜風拂過的聲響。
當然,這隻是表麵看來如此。
藏於黑暗裏的兩人看著前方那一群石屋,片刻後,其中一人悄聲道:“假仙,姓雲的手下可真多呢,而且都很不簡單。”
那看似了無人息的石屋隔著這麽遠,卻依可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壓迫感,靜寂中,常人察覺不到,但他們卻能聽到隱隱約約的輕緩綿長的呼吸,非一流高手不可能會有如此淺淡的呼吸聲。
“皇朝武林差不多被他弄了個天翻地覆。”另一人低聲道。言下之意頗是覺得同伴那感概多餘了,東溟島若都是些無用之人,能把“蘭因璧月”搶來?能令皇朝武林的高手盡折於此?更而且還令得他們受傷、吃盡苦頭。
這兩人不用想,正是蘭七、明二。
兩人躲在那養了七八日,托“紫府散”的福,又兼兩人皆年輕體健的,所以傷口癒合很快,蘭七的寒毒在明二的幫忙下,很塌實的壓製住未再發作。
兩人看傷好得差不多了,幹糧、野兔野雞也吃得膩味了,那小潭邊也不是有著瓊漿美人錦被的金樓玉閣,再則事情也準備得差不多了,該和東溟島算算總帳了,所以今夜才出現在這北闕南峰下,按蘭七的話來說,雲無涯希望他們做的事還差了一宗呢。
“假仙,你說對於雲大少主這最後的希望,我們該以什麽樣的收場來成全才好?”蘭七從袖中掏出很久沒用的玉扇,很想搖搖,可大冬天的似乎總有些不大妥當,所以隻是合籠了當成玉尺敲了敲明二的肩膀。
明二公子在蘭七又一聲“假仙”時耳朵便忍不住跳動了。雖則,他知道這稱呼不算太過分,蘭七這樣喚喚也沒什麽,隻是她叫習慣了若待會當著眾人也這般叫,實在是有損他一貫溫雅如仙的形象。所以二公子決定不予理會。
蘭七等了片刻不見明二應聲,不由奇怪的側首看他。雖置身陰暗中,雖月藏雲後,但以她的目力又這麽近的距離,還是足夠她看清明二的臉的。所以她斜身倚了過來,嬌嬌柔柔的拖長著嗓音喚一聲:“明郎……”
於是,寒冬臘月裏從來不曾覺得冷過的明二公子猛地身子一哆嗦,實實在在的打了個寒顫。
就倚在他身上的蘭七又豈會不知道呢,所以她很開心的無聲笑起來。
無論是君子如玉的風儀還是溫文可親的言語又或是謙恭禮讓仁愛無私的美德,這些誰人都可收服的手段在蘭七麵前從來不奏效的,所以明二公子隻能無力的暗自歎息一聲,道:“這三層高塔,七少是想削平了還是掏空了?”
“這個嘛……”蘭七微微眯起眼眸打量著夜色裏挺峭的北闕南峰,峰底、峰腰、峰頂三處石屋石樓圍築一圈,猶如腰帶一般,又似護住山峰的壁壘。碧眸裏幽光閃了閃,道,“本少覺得這麽好的高峰,就在底下玩玩也忒的沒有挑戰了。”
明二想了想,道:“也是,峰底太容易得手了,不足以符合雲少主的希望,那我們就上峰腰吧。”
“走罷。”
蘭七玉扇再敲一下明二肩頭,兩人同時提氣掠去,夜色裏,原本青、紫的衣色也暗沉如墨,令兩人更易隱藏身影,仿如兩縷墨煙似的,無聲無息的輕飄飄飛過,轉眼間便飄至那峰底的石屋群前。
兩人看了看那石屋群,心中暗自點頭,果然不是一般的石屋,一屋一牆,一廊一柱,乃至是屋角簷馬,無不暗藏玄機,而機關暗器定不會少有。各自轉頭看了對方一眼,點頭,然後明二率先而行,蘭七緊跟其後。
蘭七雖對機關陣法也算精通,雖則絕不肯承認明二會比自己厲害,但此刻呢,還是願意稍作讓步,讓假仁假義的假仙先行較為妥當。
明二將輕功提至極限,如一片落葉般在石屋之上飄飛著,左旋右轉,踏著安全的步法穿越石屋。身後的蘭七便似追著落葉的一抹風兒,葉落何處,風停何處,葉飛何處,風隨何處。兩人當真是靜氣息聲足落無音,躲開了石屋暗處的那些高手,避過了那些暗藏的機關,偶爾也會在某個陣眼前迎麵撞上守陣的高手,那刻,明二公子會出手如電,在守陣人還來不及有反應時便將其敲暈,又或是點了穴,也有……一招奪命的!而在二公子出手之刻,蘭七手中玉扇同樣輕輕一扇,那被二公子打倒的人便會隨著這一扇之風悄悄飄落於地上,靜默的不驚起任何人,而兩人則毫無停留的繼續飄飛,差不多半個時辰後,兩人總算安然通過石屋陣群,輕飄飄的往峰腰飛去。
“二公子呀,你說我們合作,是不是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去得呢?”或許對於峰底的守衛十分的自信,所以通往峰腰的路上並無暗哨,因此蘭七可以放心的打趣。
“在下向來向往長命百歲,七少不如找那些個武功高強又英雄虎膽的作陪較好,比如列熾楓烈兄。”明二公子則答複道。
“哎呀呀二公子,你我這麽長一段日子生死與共,怎麽算也該是情比金堅義比山重,你怎能說出如此薄情寡義負心無信的話來呢。”蘭七的聲音堪比那苦守寒窯十八載的怨婦。
明二忽地停步,蘭七瞬間便超過了但一折腰又落回明二身前,“怎麽啦?”
“在下在想……”明二公子一臉的猶疑。
“什麽事?”蘭七神情一整。難道此行疏忽了什麽?應該不會呀,無論是明家還是蘭家,她與假仙可都是安排計算好了的。
明二公子空濛的眸子定定看著蘭七,一臉的莊重端嚴,道:“七少如此人才,幾次三番的向在下表白心意,在下又非木石,豈能無情,所以,不論是分桃斷袖也好,還是白首鴛鴦也好,在下隻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若是七少嫁我,那便以蘭家為嫁妝,若是七少要娶我,那便以蘭家為聘禮。七少若願意了,那在下絕無不應之理。”
明二一番話說完,蘭七先是目瞪口呆,然後便是咬牙怒目。
“為什麽不是明家作嫁妝聘禮?!”
“因為是七少向在下表白心意,也就等於七少向在下求婚,既然是‘求’,那自然得有‘禮’。”二公子答得相當順口且理所當然。
“你……”蘭七瞪眼。
“在下可從未向七少表白過什麽,倒是七少不下兩次向在下表示要‘負責’的。”二公子聲明清楚。
“我……”蘭七結舌。
“七少還是再想想清楚的好。”二公子和氣友善的拍拍蘭七肩膀,然後越過她繼續往峰腰而去。這一下,耳根應該會清靜一段日子罷。
蘭七回過神來,足尖一點便追向明二,軟軟甜甜的道:“明郎,本少忽地想起,秋家美人曾與你贈衣題詩,而本少也有寧朗這個未婚人,所以,咱們不便那個明媒正娶的,不如暗通款曲的好。”
武功高絕的明二公子倏地腳下一個踉蹌,站穩後,回過頭來,看著蘭七,一臉的溫文雅笑,道:“七少,便是暗通款曲也該有個什麽信物的,不如就用蘭家家主之令如何?”頓了頓,二公子又閑閑丟下一捶重雷,“而且……聽聞還有什麽夜資費的。”
蘭七頓時如吞了一隻癩蛤蟆般,張大了口不能言語。
明二公子掉轉頭,懶得再予理會,腳下飛縱,繼續往峰腰而去。
蘭七足下一點跟上,卻一臉的痛心疾首,道:“你竟然知道‘夜資費’?!原來你竟然是青樓常客!你這假仙果然是騙子!虧得本少對你一番心意,你……你……”
明二手一抬,示意蘭七休聲,“到了。”
前方數丈遠之處又是一片石屋群,黑壓壓的模糊一片,卻在屋宇高處的山壁上掛著四盞燈,淡淡一圈燈光,照不了多少地方,反倒似成了指引方位的標誌。
“這裏……會是哪些人呢?”蘭七玉扇敲了敲明二。
明二回頭看她一眼,淡淡丟下一句,“你的內功修的便是陰寒一路的,等下若動手,最多使七成功力,否則再引發寒毒,莫要叫我。”說罷便飛身前掠。
“真是冷心冷血的假仙呀。”蘭七喃喃一語,卻不由得唇角掛笑,飛身追上。
兩人悄悄掠了過去,接近石屋群的那一刹那,一股殺意淩空襲來,兩人瞬即一左一右同時避開,又在同一刹回身,手輕飄飄的卻迅捷無比的遞出,然後一道黑影停在了半空,蘭七的玉扇插入其胸膛,明二的手扼住其咽喉令其無法發出一絲聲音。
蘭七玉扇拔出,明二手輕輕一送,黑影輕飄飄落地,一條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消逝。
“快!這裏不可久留。”明二唇嚅動,一絲蚊音細細傳入蘭七耳中。
蘭七點頭,兩人迅速騰身飛起,悄然無息的落於屋頂,身一探,從屋簷上往下悄悄看一眼,入目盡是灰撲撲的石壁,看不到有門窗,若非他們能聽到有人輕微的呼吸聲,絕不會以為這些密不見孔的石屋裏有人的。
明二指指左方,豎起五根手指,再指指右方,豎起五根手指。
蘭七彎唇一笑,飛身掠向左方,眨眼便沒入黑暗中。
明二身形一動,輕飄飄的沒入右方黑暗之中。
夜,依舊沉寂,風,依然冷颯。
半晌後,兩人又折回原處,模糊幽藍的夜色裏,蘭七玉尺似的扇脊上一抹暗痕,明二衣角數點暗色梅花。
兩人互看一眼,微微一笑,各自眸中一片冰涼無情。
從屋頂飛身落下,蘭七玉扇又敲在明二肩上,“開門。”
明二看她一眼,眼角一垂,也不說話,抬步走向那一排看似密合無縫的石牆,凝神看了片刻,再將四周打量一番,然後足下移動。
蘭七隔著一丈之距看他在石廊上走動,衣衫拂動,步態輕盈,極是悠閑的模樣,可蘭七依從那雙微垂的眼眸中看出了他的慎重,那看似無常的走動實是一種玄妙的步法。
片刻後,明二猛然輕飄飄拍出一掌擊向左側石壁,然後便聽得石壁哢哢的發出聲響,慢慢轉開,露出一扇丈來寬的門洞,裏麵黑乎乎的無一絲光線。
“這東溟島也忒的吝嗇了,連盞燈都不給點。”蘭七輕聲歎道。
她此刻出聲也是有意為之,周圍五丈內藏著的高手剛才雖被她與明二解決了,但這石門開啟發出的聲響必會有所驚動,更不用說這門裏的人了,她說這話,若門內藏著的是東溟島之人必不會有應答反會靜靜等待暗中攻擊,而若門裏的人是同伴的話,聽得她的話不管認不認識必會出聲詢問一聲。
果然,蘭七話音一落,那石屋中便傳來一聲萬分驚喜的聲音:“七少!”
兩人一聽這聲音不由得挑起眉頭,這人不但認識還是個老熟人了,宇文世家的五公子宇文洛是也。
“七少!七少是你嗎?”宇文洛更大聲的叫道,夾著驚疑不信。
“嗬嗬,難得宇文世兄如此掛念本少呀。”
蘭七一扯明二衣袖,兩人並肩踱進石門裏,暗中警惕,倒並未迎來什麽攻擊,而是一股腥臊不可言酸臭不可聞的氣味撲鼻而來,頓令得兩人胸口一陣翻湧,不由得皆抬手捂鼻,明二則左掌一托,一顆夜明珠在他掌心發著柔和如月輝的光芒,將屋內照亮。
屋內照亮的那一刻,便是蘭七、明二也由不得一驚。
石屋本是極大,卻因地上躺滿了人而顯得擁擠,還有些倚在牆邊靠著,而這些人發鬢散亂衣衫破爛身上血跡斑斑已看不出其人原貌,而在靠門口的地上則擺著長長的石槽,槽裏還有一些冷透的發著餿味的看不出是什麽的東西,石槽的旁邊還有一石缸,裏麵盛滿了黃黃黑黑的快要溢出來的……糞便!
明二猛然一閉眼轉開眼眸,胸口一陣翻湧,幾要衝口而出,當下內力一轉,生生在咽喉處壓住,一股氣卻嗆得喉嚨辣痛辣痛的。
“七少!明大哥!真的是你們!”
沒等兩人反應過來,一個髒乎乎的人影已向他們衝來,明二眼明手快,隔著一尺之距攔住……呃,該說是扶住了那人,卻依舊一股酸的腥的臭的味道順著鼻腔衝進胸腔,二公子驀地身子一顫,趕忙把臉一扭轉向了蘭七,入目是一張雪白絕美的麵容,頓時那胸膛的翻湧靜了下來,衝到喉嚨的也緩緩倒流回去了,然後便順著那人一衝之力往蘭七身旁退了退,微垂首,吸入一腔清冷幽香,總算是壓住了所有不適。
其實,若身邊隻得蘭七一人,反正彼此早知對方是什麽樣的人,明二公子並不介意吐個痛快以求身心舒坦,可當著皇朝武林這麽多人的麵,他若吐了,那他謫仙的形象便毀於一旦,那是完美無缺的明二公子死也不願做的事。
明二公子這些動作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蘭七還正納悶著明二怎麽會被宇文洛給衝得倒退一步,卻見二公子已言語溫和笑容可親的隔著衣袖扶住宇文洛問道:“宇文世兄,你沒事吧?”
看著明二嘴角那微微的抽搐,還有耳根後的青筋,蘭七浮起了然又幸災樂禍的笑容,暗罵了聲“活該!”。
“明大哥……”宇文洛此刻見著他倆簡直如同那監牢數十載卻忽逢大赦得以重見天日的人般激動,一聲哽咽,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地上那些或躺或倚的也紛紛起身,臉上雖髒汙得無法看清容顏,但眼中射出的欣喜卻是清晰相同的。
“是七少和二公子!”不少人已驚喜的叫道。
數月非人的磨難,已令得這些昔日精幹的武林高手神智遲緩,一時間皆隻是呆呆的不敢置信的看著驀然而現的明二、蘭七,懵懵的再無其它反應。
蘭七碧眸一閃,道:“沒時間了。”
明二同樣也聽到了動靜,當下趕忙道:“我們快離開這裏。”目光又移向屋內其他人,“各位都可自行走動嗎?”
“隻是被封住了內力,手腳未斷。”一個冷傲的聲音答道,並緩緩站起身來。
“大哥。”宇文洛趕忙跑過去扶他。不用說,這定是那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宇文大公子宇文渢了。
“唉喲喲,這是宇文大公子嗎?”蘭七看著一身傷痕走路都有些不穩的宇文渢連連歎息搖頭,“若不出聲,本少都要認不出大公子了。”
“哼!”宇文渢頓時推開了宇文洛的攙扶,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你的傷……”宇文洛趕忙追過去扶他。
可宇文渢卻是用力一甩,甩開弟弟伸過來的手,卻不想用力過大,又兼一身的傷,行動不便,一個站立不穩,便往前倒去,十分不巧的,前邊正是蘭七。
“大哥!”宇文洛一見兄長沒站穩不由急道,“你的傷若再裂開……”話未說完,卻見前邊蘭七雙手一伸,便架住了直往她身前倒的宇文渢。
“唉呀呀,大公子,你便是對本少有意,便是要對本少投懷送抱,本少雖也不在乎什麽分桃斷袖的,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本少還是會不好意思的嘛。”
典型的蘭氏七少話語,頓令得一室傷痛不已的人忘了頃刻即至的危險噗哧笑起來。
那一刻,兩人近在咫尺,宇文渢甚至能感覺到蘭七呼吸間輕緩的氣息,那一刹全身僵若石像,然後他猛地掙開蘭七的手往後退去,退得太猛牽動身上的傷,劇痛之下又往後倒,幸好,宇文洛趕來了。
“大哥,你沒事吧。”宇文洛一把抱住了倒過來的兄長,雙手觸及兄長身體時,隻覺得那一刻兄長的體溫異常的熱。
“沒事。”宇文渢這一次沒有再推開宇文洛,讓其攙著往外走去,從頭到尾都不看一眼蘭七。
明二似笑非笑的瞟一眼蘭七,一邊溫和的道:“各位請快,東溟島的人很快便會發覺。”
言罷屏住呼吸上前攙起一人便快速步出石屋,然後又很快轉返再攙那傷格外重行動不便者,如此反複,令得眾人感動不已。明二公子不愧為謫仙,果然仙家仁懷。反觀那碧妖……
“大公子,看你這模樣,傷勢頗為嚴重呀,到底是誰人竟敢傷了大公子,快快說與本少聽,下回本少為你出頭。”那邊蘭七正興致盎然的打趣著宇文渢,她向來樂於刺痛這眼高於頂一身傲氣的宇文大公子,若令其怒火中燒跺腳不已,她頗是有成就感。
宇文渢在宇文洛的攙扶下最先走出石屋,清冷的空氣迎麵而來,頓令得他神氣一爽,是以蘭七的挑釁也就變得微乎其微了。反正怎樣也不曾占過一回上風,所以保持一貫對策,沉默是金。
行動自便的都自己走出石屋,不消片刻,屋裏的人便走出了一大半。
“清和兄!梅世兄!金大俠!唐門主!盛公子……”
隻聽得明二重遇故人連連的低低的喚出的欣喜,蘭七嘴角一撇,假仙就會做戲,明明心裏不見得有多高興的。心中忽地一動,看向宇文洛,問道:“洛世兄呀,怎的不見本少那未婚人呀?”
此刻濃雲散去,月華如霜,石屋與人皆染銀輝。
踏出石屋重見天月的宇文洛本是一臉的爽氣一團的喜氣,卻在蘭七這一問間猛然浮現起哀色,“寧朗,他……”
“怎樣?”蘭七碧眸一瞬,那聲音涼涼淡淡的沒有一絲起伏。
宇文洛凝眸看她,道:“寧朗死了……”
夜風拂過,侵骨沁涼。
蘭七未語未動,依是原先的淡漠模樣。
“寧朗死了的話,七少會怎樣?”宇文洛眼眸直視蘭七。那個本是簡單無憂的笨小子已因此人而嚐人世酸痛,那麽這個人待他又如何呢?可也有一分在意?他心痛那個笨小子,他忍不住要刺探。
“嗯?”蘭七一挑眉,然後便笑了。
依是那妖邪魅笑,偏這一笑裏,令得宇文洛出石屋來首次感受到冬日的森寒,刺骨的冷,切膚的痛。
“小子,你竟敢來試探本少嗎?”蘭七依是那淡淡的模樣,玉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掌心,道,“那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那雙碧眸幽如吸魂之深潭,又冷如割喉之冰劍,宇文洛不自禁的握緊手,宇文渢的胳膊被他握得生痛,他卻毫無知曉,隻是固執的問道:“七少會怎樣?”
蘭七又是一笑,笑得宇文洛如置冰窖。
“死了就死了,活著就活著,那是他自己的命。”
宇文洛打個寒顫,“七少一點也不在乎?”
“哦。”蘭七模糊的應一聲。
“你……怎麽可以……”宇文洛心頭蹭的燃起一團火。
“寧朗在這裏。”一個沉沉聲音傳來。然後兩人從石屋中走出,也是一身血斑,其中一個手中抱著一人,緩緩從陰影裏走至月輝之下,露出身形麵容,正是淺碧派的謝沫與宋亙,而被宋亙橫抱於胸前安靜得仿無一絲氣息的人———卻是寧朗。
謝沫與宋亙冷冷的看著蘭七,可蘭七卻隻是看著寧朗。
破爛的衣上盡是褐色的血斑,四肢軟軟的垂著,有血肉翻綻的傷口,看不清麵容,隻見唇角褐色血斑蜿蜒而下。
蘭七靜靜的看著,麵上無一絲表情。
驀地,明二身形一動,閃電掠向屋頂,隱約劍氣之聲,片刻後,一道黑影無聲摔落地上。
“東溟島的人已然發現。”明二輕輕飄下,正落於蘭七與謝沫、宋亙之間。“兩位師兄可方便行走?寧朗的傷可要緊?”
輕輕淡淡兩語卻似無形的手揭去一層僵紗。
“雲無涯手段雖狠,但我與師兄還藏有兩成功力,我們一定會帶小師弟回淺碧山的。”宋亙依然冷冷的盯住蘭七。
“如此甚好。”明二目光瞟一眼寧朗,然後轉頭看向蘭七。
當明二的目光投到蘭七麵上時,她恍然如夢初醒,碧眸一眨,入目的是明二從容淡定的臉。
“此處石屋皆按陣法所築,請各位隨在下走出。”明二看著蘭七,話卻是對其他人說的,說罷便轉身往前領路去。
此刻石屋裏的人皆差不多走出來了,傷重者由傷輕者攙扶著,乍見月華清爽,猶置夢中,聞得明二之言,也顧不得多想,忙跟隨其後。
“等等!”宇文洛驀地又叫道。
明二止步回頭,眾人也看向了他。
“秋小姐她們也關在這裏。”宇文洛環視四周,卻隻見道道石牆,不知門安何處。
所有人頓時都想起了還有其他同伴被關,不由得都看向了明二,二公子才有辦法救出他們。
蘭七聞言也望向明二,碧眸一眨,似笑非笑的。
也在那一刻,寒意如芒,劍光綻現,四道黑影從天而降,明二、蘭七閃電躍起,半空迎向黑影,竹笛與玉扇同時劃出,數聲慘叫,血雨飛濺,底下仰望的眾人忽覺臉上一陣溫熱,腥氣衝鼻,才醒起是鮮血灑落,一時不知是驚是懼,全都呆立不動。
四具屍首砰的落地,然後兩道身影輕飄飄落下。
“這一下可麻煩了。”蘭七歎氣一聲。
剛才的聲響定驚起了守衛這石屋群的高手,而這些人又都失了內力,要離開本已不易,又有陣法機關,看來……
移首看向明二,兩人目光相遇,各自一點頭。
你破陣。
我開門。
蘭七飛身躍向來時路,眨眼不見蹤影,而明二卻在石牆前緋徊一圈,然後於一堵石牆前照之前步法移動,接著抬掌揮向一堵石牆,片刻後,石牆緩緩移動,牆內一道清柔的嗓音傳來:“是二公子嗎?”
顯然他們剛才說的話牆內的人也有聽到了。
石牆開啟丈來寬的門洞,一道纖影迅速從內奔出,“是二公子嗎?”
“是我。”明二迎上那道纖影,“橫波小姐受苦了。”
纖影暴於月下,鬢容散淡,麗色不改,赦然是秋橫波。
“二公子!”秋橫波欣喜的看著明二。
“橫波小姐可無恙?”明二溫和一笑,“其他人如何,行動可方便?”
“還好。”秋橫波柔聲答一句,看著月下神清玉秀的明二,心頭一片激動,無數的話語,落到最後卻隻是輕輕問一句,“二公子……上次可有受傷?”暴風雨中他與蘭七同落海中,雖心存曉幸他必不會有事,然則此刻親眼看他完好,才有一份真實與驚喜。
“內力受封,手腳倒還可動得。”卻忽地一道嗓音蓋過了秋橫波的輕問,那嗓音似是多日未進水而有些沙啞,然後一個窈窕身影從陰影裏走出,年華半逝風韻猶存,正是隨教隨輕塵,在她身後,陰暗的石屋內陸陸續續又走出許多人影。
“哥哥!”一個嬌柔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道身影撲向扶柱而立的花清和。
“扶疏!”花清和一把扶住花扶疏,眼中盡是驚喜。
“大公子!”又一道身影撲向了宇文渢,卻是容月姑娘。
“容月,你等等……我大哥受傷了,別碰到他傷口啊!”宇文洛手忙腳亂的攔著容月。
“小姐。”柳陌悄步走至秋橫波身旁,眼睛卻瞟向了一邊,見宋亙懷中抱著杳無動靜的寧朗,由不得腳步便往那邊移去。
“商姑娘……”金闕樓見商憑寒走出想要迎上前去,記起前事不由止步。
商憑寒看他一眼,淡淡點了一下頭。
“喲,好一派認親敘舊的感人場麵!”紫影飄落,卻是蘭七破去陣式回來了,笑裏帶著譏誚。
看這一眾女俠,雖都是妝容慘淡衣裳如舊,但看起來比之旁屋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男俠們卻是要好了許多,看來這雲無涯也還懂幾分憐香惜玉。
“各位,此刻非說話之時,我們須得盡快離開,否則東溟島之人便要追來了。”明二輕輕一語頓令得所有人心神一警。是啊,此刻還在險地呢。
“不是‘便要追來’,而是已經來了。”蘭七冷哼一聲,數丈外的石屋上已許些黑影掠來。
明二自也看到了那些黑影,轉首望向蘭七,兩人目光相交,心領神會。
“在下領路,請大家小心跟來,莫在碰觸任何地方,以免引發機關。”明二叮囑一句,人已如風行。
眾人也知此刻危急,當不再多話,皆跟隨明二而去。
蘭七卻在同一刻,身形掠起,往後迎去。
二十六、彼岸花開歸如夢(上)
宇文渢走在最後,臨去前回首一望,天幕上,冷月鑲嵌,半空中,紫影如魅,劍光攝目,扇影驚魂。
“大哥,快走!”宇文洛手一拖兄長,宇文渢轉首離去。
許多年後,宇文洛憶起這一幕時,總是灰暗的石牆撲天蓋地的壓來。那時,他們跟隨著明二奔跑著,穿過一道道石廊,繞過無數地石柱,在那仿似永無盡頭的石牆夾道裏穿行著,不辯方向的轉啊拐啊……偶爾會有冷月一泓照下,但更多的是沉暗漆黑,以及同伴急促的喘息與前方間或響起的慘呼。
當終於走出石屋群,置身天地沐浴星輝月光,呼吸到清冷新鮮的空氣,迎麵山風颯颯吹拂,放目瞭望,是無邊無垠,那一刻,所有的人皆生一種再世為人之感。
“我們逃出來了?!”有人如夢囈語。
“還早呢。”明二抬手指向腳下,峰底已是燈火無數。“看來已徹底驚動了東溟島。”
眾人順著明二的指引往下看去,看到了峰底的那一排燈火,回頭,剛才逃出來時還暗沉一片的石屋也已燃起燈火,夾著劍鳴與慘呼。
在那裏,蘭七一人還在獨擋東溟高手。
前有虎,後有狼,己身盡傷無還手之力,難道便要命喪於此嗎?!眾人不甘。
“走吧,沒時間了。”宇文渢第一個往峰下走去,“是生是死就此一回。男兒寧願死得快意,而不要活得豬狗不如!”
“大哥,你等等我!”宇文洛追著宇文渢。
謝沫、宋亙抱著寧朗也大步而去。
“華嚴兄。”花清和看向明二,“若我等無救,你且自去,皇朝武林不能被東溟島賤踏腳下,‘蘭因璧月’必須迎回皇朝!”花家大公子昔日白胖福態的臉而今已兩頰凹陷憔悴不堪,隻那語氣依是和氣一團,平淡丟下一句便牽著花扶疏而去,容月自跟隨其後。
“死,也不過舍棄一個軀殼。而我們若能活著走出,來日必雪此恨!”向來沉默的梅鴻冥忽然抬首,平靜一語卻是落地有聲。
“對!”山腰間眾俠齊聲響應,那聲音雷鳴鳳啼,響徹夜空。
“走罷。”眾人昂首踏步而去,那是群英赴會的軒昂姿態,而非敗者脫囚的倉惶!
秋橫波移眸看一眼明二,眼波似水,卻隻是淺淺一笑,便跟隨眾人而去,柳陌、商憑寒、隨輕塵等皆無言相隨。
明二看著前方那些傷痕累累妝容慘淡卻氣勢如虹的眾俠,悠然笑了笑,回首望去,身後的石屋燈火通明,時聞兵戈之聲,片刻收回目光,飛身掠起,落於眾人前頭,笑如春風,“在下說好了要替各位領路的。”
“二公子請!”群俠腳下不停,卻齊齊擺手相讓,皆是一臉歡笑。
“走吧。”
明二立於最前方,衣袂飄揚,仿如禦風而行。身後一眾功力被封內傷外患卻是意氣風發的衝往峰底的皇朝大俠們。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
不知是誰哼起了歌。
“金戈鐵馬,爭主沉浮……”有人跟著唱起來。
這是前朝風國女王風惜雲於當年亂世兵戈中所作的一曲戰歌,百多年前的風雲鐵騎所到之處必歌此曲,戰士雄豪粗獷的歌聲中,道盡指點江山的雄才大略,歌盡視死如歸的豪情壯懷,人聞而莫不熱血沸騰,後世流傳廣遠,可以說皇朝人人皆會傳唱。
“倚天萬裏須長劍,中宵舞,誓補天!”
更多的人一起和唱,頓時,豪邁哄亮的歌聲便在山間傳蕩。
“天馬西來,都為翻雲手。
握虎符挾玉龍,
羽箭射破、蒼茫山缺!
道男兒至死心如鐵。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
雄邁的歌聲中,群俠情懷激蕩,當真有了視死如歸之慷慨氣概。
這裏雖非金戈鐵馬的戰場,他們也非守邊衛國的戰士,但他們一樣有箭射蒼茫的本領,一樣經曆過血洗山河的慘烈,一樣有草掩白骸的勇氣!
一路唱著歌,一路迎著風,他們踏步如飛,皇朝武林形容狼狽卻氣如長虹的眾俠就這樣走下了南峰,走到了峰底,迎麵,是緋紅如日的火光,是殺意凜然的東溟高手!
“好歌!好氣概!”石屋前嚴陣以待的屈懷柳拍掌讚道。
“當然好。”清魅無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人人皆往後望去,但見一抹紫影飛快掠來,眨眼間便到身前,卻是蘭七趕了過來,遠遠的,可見東溟高手也從峰上追了過來。
蘭七飄然落地,碧眸明亮,淺笑風流。“有你們這一歌,本少忽覺得與你們為伍也不是那麽丟人的事了。”
放在以前,聽得蘭七此語,估計大多人要生氣,可此刻眾俠聽了卻隻覺得心頭爽快。
“有二公子與七少在果然不一樣。”屈懷柳也是一臉的笑,看著對麵的那群人,即算形容是從未有過的狼狽,眉宇間卻銳氣更盛。
“在下一直心存疑問,不知閣下能否解惑一二?”明二溫文爾雅的問向屈懷柳。
“二公子請講,在下知無不言。”屈懷柳彬彬有禮的道。
“皇朝武林與東溟素無瓜葛,卻不知東溟何故奪我們聖令,何故殘害、囚禁我們江湖同道?”明二問道。
“因為東溟需要你們的臣服。”屈懷柳答得出人意料外的幹脆簡明。
“臣服?”明二眉頭挑起。
“對。”屈懷柳目光掃向明二身後的眾俠,“二公子的同伴可以證實,我們隻要你們臣服,除此外再無他想。”
明二轉頭看去,眾俠眼中皆射出屈辱憤恨的光芒,數月來的折磨隻因“臣服”二字,但他們豈能俯首乞饒!
“哈哈……”蘭七一聲長笑,“你說這話豈不好笑,臣服,難道不就等於奉上所有?”
“不是有話說‘勝者王,敗者寇’,你們皇朝數千高手皆為我東溟階下囚,奉上所有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屈懷柳身旁的萬埃卻揚聲答道。
這一話說出,眾俠怒不可抑。
“唉呀,你的武功可不似你的嘴這麽厲害呢。”蘭七碧眸一瞬,笑盈盈的看著萬埃,萬埃想起那日的敗走瞬即滿臉通紅,氣紅的。
明二卻不理會這鬥嘴,又問道:“請問閣下,東溟為何要皇朝武林的臣服?”
屈懷柳也是斯文一笑,道:“這就隻能讓我們的少主與我們的王來回答了。”
“哦?”明二空濛的眸子閃過一絲亮芒。
“是的,我們的少主在峰頂之上等兩位已很久了。”屈懷柳抬手指向上空,笑裏透著一絲狡黠,“還有你們的武林第一人洺空洺掌門,便是……”目光轉向蘭七,“鳳裔公子也在呢,他們都在上麵等著你們。”
“哦?”蘭七玉扇點了點下頷。
明二抬首望一眼峰頂,移回目光,看著屈懷柳,道:“那麽閣下身後的石屋裏也關了皇朝武林的人嗎?”
“對。”屈懷柳相當配合的答道,“你們皇朝所有人都在此南峰。”
“嗯。”明二點頭,“多謝閣下。”
“不謝。”屈懷柳一樣的溫文有禮。“二公子的疑問,在下已全部解答,那麽請問二公子,你們能否就此臣服,也省得我們兵刃相見,徒增冤魂呢?”
明二回首看一眼眾俠,然後搖頭,道:“不能。”
“哦?”屈懷柳眉頭動了動,“二公子與七少雖是武功蓋世,但是……”抬手指向眾俠,“他們內力全無又兼一身的傷,比之常人更不如,而我們……”手一圈,四麵八方的東溟高手已將皇朝眾人團團圍住,“二公子認為你們有勝算嗎?”
明二卻是淡然一笑,道:“狹路相逢勇者勝。”
屈懷柳搖頭,道:“我們東溟沒有貪生怕死者。”
明二依是一派溫雅,“勇者相逢智者勝。”
“哦?”屈懷柳眼眸一動。
明二回首,目光掃一圈皇朝眾俠,無論男女,無論老少,人人目中神情一致,最後目光落在了蘭七身上。
蘭七抬眸看他,碧眸一漾,妖邪無忌的笑緩緩綻開,仿如彼岸之花。“要玩,便該玩最熱鬧的是麽。”
明二回她一抹雲淡風輕的笑。
兩人同時揚袖,半空中,紫、青兩道光芒劃過天幕。
“你們雖失了內力,但你們的手和腳都在。”蘭七回首看向身後眾俠,“皇朝武林的尊嚴在你們身上失去,便也該由你們自己奪回!”
“是!”眾俠齊吼。
吼聲中,有黑影遙遙飛來,又瞬間即至,頃刻間,石屋之頂,便落有許多的黑衣人,隻看他們的輕功,便知無不是一流高手,但見他們手一甩,一陣明晃晃的亮光劃過半空,然後便見無數的刀、劍插於地上。
“果然如少主所說。”屈懷柳見到這些黑衣人出現並不驚訝,隻是神色間添了謹慎。
“公子!”
“七少!”
四道身影飛落明二、蘭七跟前,正是明嬰、明落、蘭瞳、蘭曨。
“殺人,還是用刀劍利索些。”蘭七笑吟吟丟下一語。
身後眾俠頓時明白,紛紛上前拔起兵器,他們自身的兵器早在被囚的那一天失去了。
“多謝七少!”人人握刀在手。
蘭七轉身,然後解下一直纏在腰間的赤龍鞭,拋向宇文渢,“宇文大公子,還你鞭子,這次可別要本少來救你哦。”
宇文渢抬手接住,觸手點點溫熱,那是蘭七的體溫。“哼,用不著。”冷冷道一聲,抓緊手中長鞭。
明二抬首望望天際,悠然道:“今夜月明星稀……”
“正是殺人的好時刻不是嗎?”蘭七接口道。
兩人相視一笑,紫、青身影刹時飛躍而起。
寒風,猛然刮過,火光搖曳!
夜幕,冷月如霜,刀劍峰寒!
屈懷柳、萬埃同起飛身躍起迎向明二、蘭七,同一刻,四名東溟高手從後圍向兩人。
“我家七少是你能碰的嗎?!”一聲喝叱,蘭曨、蘭瞳半空中截住了屈懷柳、萬埃。
“敢對我家公子無禮!”明嬰、明落長袖揮出,仿如白雲垂天,頓阻住了四名東溟高手。
而明二、蘭七則繼續往前掠去。
秋橫波解下袖間暗藏的銀絲,偶一抬首間,卻見半空中那並肩而飛的紫、青身影,仿如鳳翔,不由有刹那的迷惑,眼前驀然劃過的刀光驚回了神智,銀絲出袖,曾經震懾江湖的天衣針在今夜、在這東溟島上終於重現江湖!
刀嘯,劍鳴。
皇朝武林數百高手懷著恨夾著怒揚劍揮刀衝向了東溟高手!
沒有內力無妨,他們手腳猶在,他們刻入骨髓的招式猶在,隻憑這些,他們便可一戰!
為求生,為冒險而來救他們的明二公子與蘭七少,為雪數月囚恥,更是為了奪回屬於皇朝武林人的尊嚴!
所以,打倒前方的東溟高手!
所以,浴血而行踏屍而過!
衝破這灰暗的給予他們恥辱的石屋!
……
血濺,屍橫。
東溟高手倒下了個,再一個揉身而上,絕不後退一步!
劍劃過,勾走人命!
刀砍過,帶出厲魂!
兵器刺入身體,是冰涼的,是生痛的!
鮮血令人作嘔,殺人可悲!
可是……他們有他們的使命!
他們背負著無數先祖的遺命!
他們承擔著東溟島數百年的願望!
他們,不可以讓他們的後代再如他們!
所以———
殺戮,你我迎麵而上!
……
當東溟高手與皇朝武林殺作一團時,明二、蘭七卻是躍向那一排石屋,中途攔阻他們的東溟高手都被明、蘭兩家的高手半路截去。
兩人看著那一排密封的石屋,互看一眼,各自浮起一抹莫名的淡笑。
既已至此,那便要最熱鬧最轟烈的!
所以———
明二上前,察看了一翻後,腳下再次踏出那玄妙的步法,開啟石屋之門。
而蘭七,閑閑立於數尺外,隻是那些攻向明二的東溟高手都會被她玉扇扇走。
石牆又緩緩移動,隨著石門的開啟,裏麵有亮光投出,明二、蘭七同時都聞到一股氣息,不同於峰腰石屋聞到的腥臭,迎麵而來的卻是濃鬱的香氣,似檀似麝。
兩人對視一眼,同樣的疑問,當下抬步往石屋內走去,待得入內,兩人一時間都要以為走錯了地方,又或是踏入了幻境之中,隻是屋外的刀劍聲廝殺聲卻提醒著兩人,這非夢,依是東溟島上。
石屋之內超出人想象的寬敝,一眼竟有望不到邊之感,屋頂四壁皆嵌無數明珠,照得屋內有如白日。但見紅紗帳隱梨花床,碧紗屏藏美人靠,地上鋪霞毯,橫榻如錦繡,金獸嫋龍涎,玉盞盛琥珀,翡翠伴紅櫻,紅珊飾青果……這屋內的陣設富貴華麗得仿如皇宮金殿!
而最令人驚震的卻是那些紅綾半裹香腮雪肌的美人,以及那斜倚橫榻醉臥牙床由著美人捶腿按背喂食進酒嬉鬧調笑的衣衫不整的皇朝大俠們,更甚至那紅紗帳裏碧紗屏後隱隱傳來的淫糜呻吟……
那樣的奢侈糜亂,王侯貴族們也不及罷。
所以,蘭七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搖頭。
“不公平!不公平!雲無涯太不公平了!為什麽不用這來招待本少,為什麽招呼我們的便是殺手與劇毒的暗器?!”
明二公子則是歎一口氣,道:“雲無涯真的好手段!”
屋內的人猛然間看到兩人,有的驚叫起身:“明二公子!七少!”然後慌忙躲藏著衣衫不整的身子。
而有的則迷迷糊糊的抬起醉眼,嗬嗬癡笑著:“兩位也來了,這裏可真好,有吃有喝有美人……”
還有的則一把推開倚在身邊的美人,一臉驚喜的急步走向兩人,“二公子!七少!”
至於那些美人,倚著的依舊倚著,臥著的依舊臥著,被推倒了便坐在地上,並無慌亂也無敵意,隻是一個個那一雙雙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攝魄的看向蘭七、明二。
“願意離開的便殺出去。”明二淡淡丟下一句便欲轉身離去。
不想蘭七卻扯住了他的衣袖。“這麽好的地方,多呆會兒嘛。”
明二回眸掃一眼這金碧輝煌的屋子,笑笑,仙風道骨灑逸無比,道:“七少自便就是。”言罷屈指一彈,彈開了蘭七的手,轉身離去。
蘭七戀戀不舍的再看一眼美酒美食美人,頗是遺憾的道:“美人兒,本少回頭再找你們玩。”言罷碧眸流光一轉,勾了滿室的香魂,飄身離去。
兩人在峰底又打開了七扇石門,無一不是富麗奢綺美人如畫,令得蘭七羨慕不已。想他們倆這段時日天天風餐露宿不說,又追殺不斷,還中毒受傷,而這些人卻是日日美酒豪飲,夜夜美人風流,天差地遠啦!
“願意離開便殺出去。”對於那些醉臥芙蓉帳斜倚美人懷的人,明二公子都是淡淡丟下這一句,既無驚奇,也無厭憎,隻是轉身離去,未曾多看一眼。
所有的石屋都被打開了,有的人走出來了,有的人留下繼續醉生夢死,有的人在猶疑著。
而在石屋外,廝殺依然繼續著。
在人數上,是皇朝多。
在實力上,是東溟高。
失去內力隻靠招式的皇朝眾俠當然不是東溟高手的對手,但是,他們有的是拚死一決的勇氣!所以,一直往前殺,一直往前衝,一個倒下,後麵更多的撲來,更而且,還有明、蘭兩家的高手相助!
所以,地上倒下的人,有八成是皇朝武林的人,便有二成是東溟人!
“哎呀呀,好熱鬧,本少也一起玩玩!”蘭七一聲長笑便躍入廝殺中。
明二移目掃視一圈,飛身躍往東南方位,“請隨在下來。”
輕輕淡淡一語飄過,蓋過滿場的廝殺聲,清晰灌入每一人耳中,令得殺紅了眼的眾俠們恢複一份清醒,目中所見,僅有那一抹清雅的背影,頓時揮劍抬步,追隨那道青影殺出去。
他們堅信,那抹青影會帶他們踏上生之歸途!
而那些才從金窟玉窖中走出的人,卻被眼前這通天的火光,這滿目的鮮血與廝殺震閃了魂。
片刻後,他們回過神來。
“是男兒的,便灑一腔熱血!”有人吼一聲便衝向了最近的一名東溟高手,赤手空拳,但見刀光一閃,那人便身首異地,一腔熱血灑落,濺得滿地。
那滾落的頭顱,睜目,唇角卻有一抹淡笑。
“好!好!死得快意,也比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好!”有人喃喃一句,人影一動,已飛身撲向那東溟高手,刀光再閃,白刃穿膛而過,血,蜿蜒而下。
“跟你們拚啦!”
不知誰喊了一聲,然後所有人都紛湧衝出,刀光劍影,血飛肢拋,有慘呼,有恨叫,有……快意的吼嘯!
……
二十六、彼岸花開歸如夢(下)
那一夜,東溟南峰下,血流成河。
而在多年後,已成為武林有名有望的人物的宇文洛,雖然親身經曆那一夜,但是無論是誰問起,他對那一夜總是諱莫如深。
而此刻,年少的宇文洛正躲在哥哥宇文渢的羽翼下,竭力閃避著那些刀劍。他本就是個三流身手,現在又失去功力,又兼得膽小怕痛怕死,哪裏敢去麵對東溟高手,也幸好他怕死,所以那眼睛耳朵便格外的靈敏了,雖則手腳上沒法幫上哥哥什麽忙,可口頭上卻是幫忙不少,但凡刀劍遞來,無論是左右前後,他總是第一刻知道,然後提醒宇文渢,從而迅速回擊或躲閃,而且雖是在如此混亂之下,他倒也未曾慌亂,一言一語清晰明了,偶爾也刺上一劍兩劍,配合上宇文渢的招式與長鞭,兩兄弟倒真是屢屢遇險化夷。
在他們身旁,宋亙背著寧朗由謝沫護衛著向外,花清和、花扶疏、容月三人背倚禦敵,商憑寒孤身單劍,三尺外卻有金闕樓時刻關注,隨輕塵有一幹隨教之徒護衛,此刻最有利的反倒是梅鴻冥了,無論是刀是劍還是塵土沙石,但凡到了他手中便化為了暗器,射敵無比的準無比的快無比的毒。
而最叫人吃驚的卻是秋橫波秋大美人。出身武林世家、父親為一方宗師其身負絕學也是理所當然的,隻是武功高到如此地步卻是出人意料之處。都被封住內力,可秋大美人卻可一手護柳陌,一手銀絲飛出杳無痕,卻有東溟高手瞬間倒斃。以至於,偶爾在宇文渢自顧不暇之時,宇文洛會大叫著“救命啊!”躲到秋橫波身後去。每每那時,這險地絕境中也引得眾人不住發笑。
“這石屋乃按陣式所布,二公子所走方向便為出陣之路,我們跟上。”秋橫波百忙中掃一眼四周景況,然後出聲提醒眾人。
“好。”
眾人齊力往明二的方向殺出去。
寒風,依然凜冽。
火光,搖曳撲閃。
殺戮,在刀劍血腥中繼續。
慘呼厲吼此起彼伏無處不在。
偶爾還會有妖異驚魂的笑聲肆掠著。
“哈哈哈……殺得痛快!殺得本少實在痛快!”
伴隨著那妖異笑聲的是一道道濺飛的鮮血,一具具倒下的屍身!
那等武功,那種殘忍,那等張狂的殺意,無不令得東溟高手膽寒心顫!看著那浴血而來的人,明明紫衣玉容,妖美無倫,卻恐怖如修羅厲鬼!
東溟的人是為著使命而殺人。
皇朝武林人為著求生而殺人。
而她———蘭七,是為著殺人而殺人?!
那一刻,她仿如妖魂附體,那雙世間獨一無二的碧眸從未有過的亮,卻是無比的冷酷無情。
紫影所到,玉扇所過,必是命斷黃泉魂飛魄散!
那刻,宋亙背上的寧朗忽然睜開了眼睛,遙遙看入,那抹噬血紫影,那雙冰冷無情的碧眸。
“痛……”
輕輕一聲呢喃,混亂廝殺中,宋亙、謝沫依然聽到了,回首看去,不由驚喜萬分:“小師弟醒啦!”一邊說著,兩人抬手幾劍,殺倒兩個東溟高手,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寧朗從背上放下。
“小師弟,你哪裏痛?”兩人趕忙將寧朗全身查看一番,就擔心剛才混亂中不小心令得小師弟又受傷了。
寧朗恍若未聞,目光遙遙看向前方。
“小師弟?”兩人見寧朗不答,隻是癡癡的望著前方,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刹時心神一寒。
這裏,無論是東溟人還是皇朝人,都在流血,都在殺人,卻隻有那個人最令人膽顫心懼!
妖魂無情,修羅噬血!
那一刹那,兩人同時想到這話。
感覺到懷中的寧朗在掙紮著起身,宋亙忙按住他,“小師弟,你要幹麽?”
寧朗目光不離那抹紫影,猶在掙紮著站起身,口中喃喃:“殺那麽多人……她會痛的……不能……會痛……”
“小師弟!”謝沫驚叫。
“……”寧朗張著口,卻無法出聲,隻是盯著前方,然後目光一散,眼睛又緩緩閉上。
“小師弟!”宋亙心頭一緊,伸手在寧朗鼻前一探,劇跳的心緩了下來,幸好。伸手將寧朗再往背上一放,“殺出去,不能讓小師弟死在這裏!”
“嗯。”謝沫握緊長劍。
月悄悄斜了,夜悄悄過了。
北闕南峰下火光息了起,起了息,隻有殺戮未斷。
皇朝眾俠已折去大半,可留下的皆是身經百戰武功高強者,在明二的帶領下,眾人已漸漸衝出東溟重圍,而明、蘭兩家的高手則慢慢形成一個保護圈,將東溟高手阻隔在外,護著眾人往石屋外衝去。
當終於能看到前方的樹林時,皇朝眾俠已是筋疲力盡,唯有心頭一片歡欣。
終於……終於殺出來了!
可是東溟人又怎肯讓他們輕易離去。
於是,皇朝眾俠邊殺邊退,東溟高手緊追不舍,從石屋殺到平地,從平地殺到樹林……
一路鮮血,一路殘肢斷臂,一路屍首,一路慘呼厲叫!
為什麽這些東溟人老是殺不完,老是擋在前頭?
宇文渢喘一口氣,眼前一陣發黑,四肢漸漸發軟,不由得狠狠咬在舌尖上,借著那一絲劇痛提起精神,又往前大跨一步。驀地耳後風聲響起,夾著弟弟宇文洛的叫喚:“大哥左邊!”
身不動,手腕一動,長鞭揚起,頓時卷住了從側刺來的劍鋒,同時左手長劍遞出,正正刺入對方胸膛。拔劍後退,鮮血噴湧而出,有幾點濺到臉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這個身軀也麻木了罷。
“大哥後麵!”耳邊又是弟弟的叫喚,當下長鞭往後一揮,卷住了一杆長槍。
“啊!”猛然聞得一聲尖叫,微微側首,眼角瞟到一抹紫影,長長的黑發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影兒。刹時,宇文渢想也沒想便鬆開了長槍,揚鞭卷向那道紫影,身後風聲驟響,可已顧不得了,“噗!”的一聲,長槍刺入背部,胸前都能看到槍尖兒,前所未有的痛,可是不能放手,絕不可以放開鞭子!
那一日,他沒能抓住,以至她跌落海中被暴風雨淹沒,這一回,他一定抓住的!
“大哥!”宇文洛驚恐大叫。
宇文渢恍若未聞,握鞭的左手依穩穩的卷著紫衣的人,一個巧勁,將之安然放在地上。對麵有人揮刀砍來,他抬起左手,長劍揚起,神色平靜卻慘烈的迎上對手,刀深深砍在肩上,劍割上對方頸脖,血花濺開,不知是對手的還是自己的。眼前一陣模糊,依稀有人倒下了,耳邊似有人驚恐的大叫“宇文大哥!”。嗯,還不能倒下,背後風聲再起,敵人又來了,鞭子向後揮去,似乎是擊在了什麽上,不管了,左手長劍再提,吸氣轉身,狠狠揮落,嚓哢砍在了什麽上,腹上又是一痛,眼前一片血紅,砰的有什麽倒下了……
“大哥!”
嗯,這是弟弟帶著哭腔的叫聲,真是的,這麽大的人老這麽容易哭。
“宇文大哥!”
嗯,這是誰的聲音?
然後,周圍忽然一下子便安靜極了,靜得杳無一絲聲響……難道東溟島的人都死光了嗎?刀劍聲沒了,喊殺聲也沒有了,嗯,總算都死光了……心神一鬆,身子一軟,終於……可以歇息了。
又突然的,耳邊一下隱隱約約的又有了許多的聲音,似乎很多的人在叫,很多的人在喊,還有人在哭……真吵啊,身子被搖動了,很難受,很想告訴他們,不要搖了,很痛的……可是眼前一片沉重的黑,沒有一絲力氣,很累很困,黑暗越來越濃,就要永遠的沉入了,再也不會回來……不!還沒有看到……
“大哥!大哥!”
“宇文大哥!宇文大哥!”
掙紮著抬起眼皮,看到了小弟宇文洛那張臉,一臉的淚和鼻涕,真髒啊,得叫他快洗幹淨,否則爹爹看見了又要罵他了,而且這樣出門會丟了宇文世家的臉的,不過,看著蠻好玩的,像貓臉。
“宇文大哥!”
一個急切的聲音鑽入耳膜,然後眼前飄過一縷黑發,精神不由一振,然後看清了……紫衣,黑發,眼睛……那是一張帶淚的花容,悲切的看著他,傷心欲絕,是容月呀……不由得想笑。
“大哥!”宇文洛看著兄長臉上緩緩的綻一抹極淡的笑,嘴唇動了動,似要說話,忙俯下身子貼近了耳朵,隻聽得一聲極輕的呢喃如風溢出。
“原來不是……”
猛然,心頭仿被什麽重重擊下,轟隆一聲,耳際雷鳴,整個人一瞬間都震傻了。
“怎麽啦?宇文大公子又受傷了嗎?”一道清魅的聲音遠遠傳來,三分邪妄三分調笑四分疑惑。
那渙散的瞳眸忽地閃現一絲亮光。
宇文洛心頭一痛,驀然間明白了什麽,猛地大叫一聲,“七少!”
“啊?”蘭七被這一聲大叫嚇了一跳,忙飄了過來,“怎麽啦?要本少幫忙嗎?”
“是的。”宇文洛眼中有什麽洶湧而出,將懷中抱著的兄長急急往蘭七懷中一推,“七少,你功力高,你快……快幫大哥看看!你救救我大哥!”
將兄長推入蘭七懷中,卻再也不敢看兄長臉上的神情,轉過頭去,隻覺得胸口鑽心的痛,咽喉處被什麽掐住了,已經無法呼吸了,死命的吸氣,吸氣,喉嚨抽風似的作響,終於……“哇!”的一聲放聲慟哭起來!
蘭七被宇文洛的舉動嚇了一跳,忙往懷中的人看去,這一看,饒是她血冷心硬也是嚇一大跳!宇文渢全身都是血,胸口猶插著槍尖,左肩已被砍斷,腹部一個大洞,鮮血滔湧而出,地上一大片濡濕。
“你們怎麽不先給他止血!”低喝一聲,手下連連揮動,點穴止血,指尖觸及那軀體時,心底一沉,探向脈膊,便從頭涼到腳底。
“宇文……兄……”蘭七輕喚一聲,握掌輸一絲內力過去,想替他緩一口氣,卻是石沉大海,手一顫,碧眸無力的看向那人。
那人整個都是血色的,卻隻一張臉慘白慘白的,白得如紙,白得似雪,即算這紙雪上沾著血汙,卻滲不進一絲血氣,那雙淡褐色的眼睛此刻卻是極亮,沒有往昔的冷峻倨傲,柔軟的明亮的,仿似說著什麽話,而他的唇確實在動,在說話。
“宇文兄,你要說什麽?”蘭七俯身湊近。
“……夢……”
“宇文兄?”
“……”
那雙淡褐色的眼睛裏的光終於散了,終於滅了。
隻有唇角微微的勾起。
頭,輕輕一側,萎落那個剛剛觸及、此生唯一一次、卻至死猶在的懷抱。
“宇文大哥!”容月淒聲撲了過去,一把抱住宇文渢。
“大哥!”宇文洛也撲了過去,卻順勢一把擠開了容月,將兄長又推回蘭七懷中,緊緊握著兄長猶存溫熱的手掌,臉上淚水鼻涕一起洶湧著。
容月被宇文洛一把拉開跌倒在地上,癡癡看著宇文渢慘白無息的臉,淚不斷紛湧,心頭絞痛欲裂,全天地這一刻都死寂一片,再無生趣。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那張闔目安睡的臉,莫名的,唇角一彎,一滴淚珠滲入,苦澀冰涼的,摸索著撿起地上一柄長劍,抬手便往頸上抹去。
“叮!”蘭七指尖一彈,便將長劍彈落,碧眸冷冷的看著容月,“你的命可真賤!”
說話間,腳瞬即一踢,將宇文洛踢飛丈遠,玉扇一張,便架住頭頂落下的兩柄長劍,手腕一轉,長劍斷為兩截,同時抱著宇文渢彈身躍起,半空中雙足連環踢出,兩名東溟高手應聲落地。飄身落下時,順手將宇文渢拋向宇文洛。
“哼!本少給你報仇!”冷冷的一語,紫影已然飄遠。
宇文洛接著兄長的身體,那已是一具毫無氣息毫無知覺的屍身,刹那間腦中一片空白,胸口卻是撕心裂肺的痛起來,無法承受的痛楚令得他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仿佛身體的痛心中的恨可借著淚水與哭聲傾瀉而出。
“大哥……”
容月爬了過來,嬌容慘白得無一絲生氣,眼中神色木木呆呆的如一具失魂的泥娃娃。
“讓我……看看宇文大哥……好不好……”
“你走開!”宇文洛把兄長往懷裏抱,護得嚴嚴實實的,一邊嘶聲哭喊著道,“我不怪你……可是你走開……現在不要碰我大哥……我不怪你……嗚嗚嗚……可你不要碰我大哥……”將兄長越抱越緊,就怕一個疏露便要被奪走,反反複複的哭喊道。
容月沒有走開,卻也沒有再近一步,隻是木木呆呆癡癡傻傻的看著,看著……仿佛矗立半世的木偶,仿佛可以一看千萬年。
“容月!”
花扶疏與花清和險亂中與容月走散了,此刻好不容易殺開一條血路衝了過來,卻隻見容月木然的跪坐在地上,不遠處……宇文洛抱著一身鮮血的宇文渢嚎哭著。
待看清宇文渢那一身的傷與那毫無生氣的麵孔,花清和與花扶疏同時心頭猛然一緊,一股悲楚漫開,可是……此刻焉是悲傷時刻。
“宇文世兄,我們快離開這裏!”花清和走過去一把抱起宇文渢的屍身便走。
“大哥!”宇文洛慌亂伸手要搶回兄長。
“你想要這些人都白死嗎!”花清和猛然一聲厲喝,那眼中的悲憤之色令得宇文洛一震,不由得放手。
“快走!”花扶疏也一把扯起木然癡呆的容月。
幾人剛走幾步,便被三名東溟高手追上,眼見大刀砍來,花扶疏將容月往身後一護,長劍一橫,正要迎擊,卻驀地眼前青影一閃,然後叮叮叮的三響,緊接著又是三聲悶哼,刀光沒了,東溟高手也倒下了,眼前唯餘一道青影矗立,修長雅淡仿如孤鬆玉樹。
“二……二公子!”幾人此刻都分不清心中是驚是喜。
“去樹林裏。”明二丟下一句,青影晃動,人便躍向前方。
幾人趕忙回身繼續前跑,又行得數丈發現竟未再有敵追,一口氣跑到樹林裏,便見那裏陸陸續續的已聚集了許些人,一個個血汙滿身,氣喘籲籲,精疲力竭。
許多人喘息後回首看去,不由驚愕又驚喜。
但見前方數丈外,明、蘭兩家的高手已漸漸聯成一線,將東溟高手阻在那邊,而在這邊的那些東溟高手……則隻見紫影青衫仿如鬼魅出沒,出手一次,便一人斃命倒下,片刻後,本還在追殺的東溟高手便死得一幹二淨。同時,明、蘭兩家的高手也在那一刻真正的聯結成一線,密密牢牢的仿如一道銅牆鐵壁般橫貫於前,任是東溟高手如何攻擊,也無法突破。
這邊明二、蘭七環視一圈,除卻那蹣跚著往樹林走去的皇朝眾俠,已再無東溟敵手。
“果然還是殺人痛快!”蘭七冷然的看著手中玉扇,潔白的扇麵上沾滿鮮紅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落。
明二側首看蘭七。
那身紫衣已沾滿血跡,雪玉的臉頰上濺有數點腥紅,一雙碧眸如浸在寒潭的星子,冰亮的滲著冷入骨髓的光芒。
移開視線,淡淡的道:“七少莫要殺得性起反害了自己。”
蘭七聞言轉首看他,寒星似的碧眸中閃過一絲陌生的情緒,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死的人再多我們都沒有感覺,若哪一日,我們其中一人死去,你我會如何?”
那輕輕一語在廝殺中在刀哮劍鳴中顯得那麽的輕忽縹緲,淡不可聞。
可是蘭七知道自己說了,明二也聽到了。
可那一刻,他們卻又如同未曾有過此語一般,蘭七碧眸冰冷的望著滴血的玉扇,明二眸光空濛如昔的越過人牆望向前方的火光、廝殺與死亡。
可那一刻,心底卻在同問。
你我,是歡喜慶幸?因為這世間唯一的勁敵已死去。
你我,是失落寂寞?因為這世間唯一了解的靠得最近的人已死去。
你我,是否會有悲痛憂傷?因為……
這世間,可還有能令你我悲傷之人?
“住手。”
倏地一個聲音傳來,那聲音不大不小,卻足夠全場都聽清楚,也足夠震懾住所有的人。
東溟高手頓時都收招後退,便是與蘭曈、蘭曨殺得難分難解的屈懷柳、萬埃也立時停了手。
沒了對手,明、蘭兩家的人自然也就收了手,蘭曈、蘭曨、明嬰、明落迅速飛身落回明二、蘭七身邊。
一道墨藍身影緩緩而出,無視滿地的血腥與屍身,就那麽從容不迫的踱來,然後隔著三丈之距停步,目光直直落向明二、蘭七。
“你們終於來了。”平平淡淡一語,仿似是那等待已久的老友甫相逢時的一句寒喧。
在那人目光望來之時,明、蘭兩家的人不由同時側退幾步,隻覺得那目光充滿迫力,令得他們不敢擋著那人的視線。
於是那道人牆拉開了數尺,露出人牆之後並肩而立的明二、蘭七。
“其實我們來了很久了,奈何雲少主很不懂待客之道。”蘭七碧眸轉向雲無涯。
“客人也不見得有多禮貌。”雲無涯目光掃向滿地的屍首。
“那也是雲少主先不懂做客之道的。”蘭七又加一句,暗刺東溟暗算守令宮強奪“蘭因璧月”。
雲無涯聞言卻隻是淡淡一句道:“要真算起來,永遠都是皇朝欠著我們的。”
“哦?”蘭七碧眸閃了閃,移過目光看向明二。
雲無涯也轉眸望向明二,兩人目光半空交會,彼此都是從容淡定,悠遠靜鈍。
“無論誰欠誰的,此刻……”明二目光望向那些刀劍沾血的東溟高手,轉而落向地上那些死去的人,“雲少主可願給個答案,讓這些人能死得瞑目?”
雲無涯略帶倦意的目光飄過那些屍身,再移眸迎向蘭七妖異的碧眸、明二空濛遙遠的目光,片刻後才道:“今夜你我都是殺人者,又何必再腥腥作態。東溟與皇朝的恩怨,又豈是一時半刻解說得清的,又豈是幾句空言可解決得了的。”
“雲少主之意是?”明二看著對麵那個人。
“今夜再繼續,也不過是再多死人,沒有任何意義。”雲無涯淡漠的道。
“死在本少扇下的人命可真是賤呀。”蘭七懶懶的插一句。
雲無涯目光迎向蘭七冰冷妖異的碧眸,淡淡開口道:“你我與他們又有何差別,他日死,或者是萬箭穿心,或許在荒山亂崗,或許會屍骨無存,無論怎樣不過都是一口氣沒了。”
蘭七聞言不由一怔,對麵那張尊貴英俊的麵孔上有一雙冷漠中略帶倦意的眼睛,有那麽一刹,她不明白對麵這個人,她又似乎能理解對麵那個人的靈魂。
“死去的人不再在意,可活著的人卻不肯糊塗。”明二淡雅的嗓音傳來。
雲無涯目光掃視一圈,最後遙遙落向遠方那幽沉的夜色裏,道:“十二月九日,南峰之頂,本少主等你們。”
二十七、日隱黎明(上)
英華四十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夜,被東溟囚禁的皇朝武林千多名高手從東溟北闕南峰殺出去,卻隻有兩百餘人殺出重圍留得性命。當日浩浩蕩蕩的三千多人出發東溟海,有許多葬身了海底,有一些還被囚禁著,還有的……則臣服於東溟腳下。
許下了再會之日,雲無涯便轉身離去,轉身的瞬間目光瞟過地上那些屍身,停步回首,“你們勿須擔心,這些屍首我們會處理,等到那一日,或許由你們帶回去,又或許……”目光落在明二、蘭七身上,“和你們一起永遠的留下來。”輕輕淡淡丟下一句,便踏步而去。
樹林中,宇文洛遙望火光中那道高岸的墨藍身影,聽他平淡的說“今夜再繼續,也不過是再多死人,沒有任何意義”,看他踏過地上數百性命的那種視若無物的冷漠。
“這樣無情的人,這等視人命如草芥的人,又怎配讓人臣服!”低頭,是兄長慘白染血的麵容,心頭又是一陣刀鑽似的劇痛,伏倒兄長身上,卻已是冰冷無溫,忍不住再次失聲慟哭。“大哥……”
那一刻,沒有人來安慰,也沒有人勸阻,因為今夜死去的人太多,人人都有自己的傷痛。
“走吧。”
回到樹林,看著這些傷與痛俱重的皇朝眾俠,明二隻說這麽一句,便與蘭七領先行去。身後明、蘭兩家的高手或攙或背著眾人緊緊跟隨,很快便消失於樹林中。
南峰腳下的火光漸漸的熄了,那些廝殺與淒喊都沒了,夜終於重歸於寂靜。
天幕上,星月冷冽明亮,照耀天地靜美如幻,隻有風不知疲倦的吹送著,濃鬱的血腥味隨著風四處飄散,飄遠。
跟隨著前方兩人飛奔著,不知跑過了哪,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要去何處,隻知道盯住前方那兩道背影,奮力的跑著……跑著……顧不得傷口的痛,顧不得身體的疲累,一直跑……
當前方那兩道身影終於停下來時,天際已微微發白,夜,過去了。
朦朧的晨光裏,眾人四顧環視一圈,隻見周圍依稀高山屏障,而立身之處,隱隱約約的有許多房屋。
“我們就在此處休養。”明二的聲音響起,幽暗裏聽來格外的沉靜,令人倍覺安心。“明嬰、明落你們好生安頓好各位大俠。”
“是。”明嬰、明落應道。
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幾近麻木的眾俠此刻總算稍有些醒返。
“蘭曨,為本少準備熱水洗澡。”蘭七卻是揚聲道。
“是。”蘭曨應一聲,馬上便飛身離去,眨眼間便不見了身影。
“累了一夜了,各位大俠有傷治傷,沒傷的早吃早睡啊。”蘭七回身擺擺手算是對諸位大俠的招呼,說完轉身就欲離去,轉身的瞬間,瞟見數步外謝沫、宋亙抱著寧朗看著她,目光相遇,腳下一頓,卻不過刹那,依然跨步離去,隻是淡淡丟下一句,“蘭曈你幫著點。”
“是。”蘭曈應聲。
蘭七離去後,明二看著兀自怔在原地的眾人,道:“各位同道,今日暫且歇息、治傷,有什麽都明日再說。”
此刻有人回過神來,忙出聲致謝:“多謝二公子相救之恩。”
這話一下子將怔愣的眾人都點醒了,忙紛紛道謝:“多謝二公子。”
一時,此起彼伏的致謝之聲,打破了這朦朧幽沉的清晨。
明二擺擺手,一派溫和謙遜,“各位勿須如此,同為皇朝武林之人,在下之為皆乃應該之事。這一夜大家都受累了,此刻最要緊的便是休息養傷,其它莫要多想。此處屋榻飯食簡陋,還望眾俠將就一二。”
“二公子說的什麽話。今日公子與七少予我等大恩非一個‘謝’字可表,我艾無影粗人一個不會說漂亮的話,此刻隻說一句:他日兩位但在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排眾而出,正是獨行大盜艾無影。
“艾大俠說的是,大恩不言謝,二公子與七少之恩我等銘記於心。”有人附聲。
“就是,公子之恩,他日必報。”眾人紛紛表示誠意。
明二微微搖首,道:“各位心意在下與七少心領。各位都早些安歇。”言罷轉頭看向明家眾屬下,“你們好生侍候。明落,大家身上都有傷,你費心些。”
“是。”明家眾人應聲。
“公子請放心。”明落也道。
“各位大俠,請隨在下來。”明嬰前頭領路。
“二公子,我等先告辭。”眾人一抱拳跟著明家屬下去了,一旁的蘭家屬下,在蘭曈的示意下也幫忙著安頓眾人。
蘭曈走至謝沫、宋亙麵前,道:“請兩位隨在下來。”說罷,也不待兩人答話便領頭而去,謝沫、宋亙麵麵相覷了一眼,跟著去了。就如明二公子所言,此刻休息治傷最要緊。
眾人陸陸續續離去,然後傳來門開門關的聲音,再接著盞盞燈火點起。
“宇文世兄,我們一起吧。”花清和有些擔憂的看著宇文洛。後者的目光一直望著左前方的一扇木門,那裏,蘭七少的背影剛剛消失。
宇文洛從旁邊明家一位屬下背上接過兄長,這也是他們唯一帶回來的。扶著兄長在地上坐下,抬手想擦去兄長臉上的血汙,卻怎麽也擦不幹淨,冰冷冷的凝結著。“大哥,她根本不知道……也永遠都不知道。”喃喃的呢語著,眼眶一熱,又忍不住流下淚來,打在手背上,帶來一絲溫熱,可心頭卻更冷更痛。
“宇文洛。”花扶疏見他自言自語的不知呢喃著什麽,不由喚他一聲。
“走吧。”宇文洛將兄長往背上一背,奈何身心疲憊,連續幾次都未能站起身來。
花清和伸過手,接了過來,往自己背上一放,道,“走吧。”
宇文洛沒有說什麽,跟著他們一起去了。
明二目送所有的人都去離開後,正打算轉身離去,卻見旁邊兩道人影矗立,移眸看去,是秋橫波與柳陌,正靜靜的看著自己。怔了一下,臉上一抹溫柔的笑綻開,移步過去,輕輕道:“橫波小姐也早些去休息吧。”
秋橫波抬手按住鬢旁飛起的一縷發絲,寒冷的晨風裏,身子有些瑟宿。
“外麵風冷,小姐快進去吧。”明二看著卻隻是放柔了聲音。
“嗯。”秋橫波應一聲,水眸再看一眼明二,轉身離去,“柳陌,我們走。”
“是。”柳陌跟上。
明二目送她們進門後才離開。想起秋橫波剛才的眼神,唇邊不由浮起一朵涼涼的淡笑。當今武林眾所稱誦的最美的兩位佳人確實都當得“佳”字,尤其是這位秋小姐,真是蕙質蘭心冰雪聰明。剛才的疏忽,是意外,也是無意,可惜了……不過,算了罷。
料峭的晨風裏,木屋裏陸陸續續的點起暈紅的燈光,刻意壓低的說話聲輕輕響起,為這沉寂冷峻的山穀帶來暖意與生氣。
明二緩緩踱步而行,青衫如荷麵容如玉,翩翩姿儀如仙,那刻看去,卻是清寂如夜雪。
跨門而入時,秋橫波微微側首,便見那道青影轉身,悠然遠去,未曾回首。轉頭,腳下繼續走著,心頭那一刻卻忽然冰涼,忽然酸澀。
“若剛才不曾在,那便不會有那兩句話罷。”輕輕呢喃一句,刹那間苦澀不堪。
“小姐說什麽?”柳陌沒聽清也沒聽明白。
秋橫波搖搖頭,不再說話。
幾乎是一夜的廝殺,卻不曾有過一次回首,不曾有過一個眼神。天衣針真的令他信任到毫無一絲擔心嗎?以大局為重,有仁心俠義固然是好固然可敬,可能忽視到如此地步……隻因未曾放於心上罷。
橫波,華嚴如此家世人才,是你之良配,你們定會是一對神仙眷侶,定會比為父與你娘更幸福。
爹爹,你錯了罷。
柳陌看著自家小姐,麵色蒼白毫無表情,隻一雙眸子水潤潤的似湧動著什麽。
山穀中的聲響漸漸消了,眾人洗刷過又換上兩家屬下早備好的幹淨冬衣,然後又吃飽喝足了,無傷的便都睡下,有傷的則由明落領人醫治。至辰時,天光大亮,山穀裏卻徹底安靜下來了。
眾人已數月不曾吃好睡好,昨夜又是一宵的奮力拚搏,人人都是身心疲憊,至此刻才算是放下心,鬆緩了神經安心入睡,這一覺不但睡過了整個白天,又睡過了整個夜晚,一直到第二日早晨才有人陸陸續續的醒過來。
秋橫波與柳陌起得甚早,用過了早餐,便走出門透透氣。
才出門外,迎麵而來的冷風吹得兩人一哆嗦,神氣卻反是清爽了。那日清晨天光暗淡未曾看清,此刻才發現所處之地是一座山穀,周圍高山矗立環繞有若天然屏障隔絕了外界,十分的隱蔽,想來這也是他們選於此地落腳的原因。山穀前半低矮平坦,後半卻是一片高聳的山坡,平地上矗著幾座木樓,山坡上則零散的座落著許多小木屋。
“這地方倒是不錯。”柳陌出聲道。
她倆獨住坡上一間小木屋,此刻立身高處,自是一眼便將山穀盡收眼底。
青山傍依,木屋簡單,雖談不上什麽雅致秀逸,卻也有著幾分山野的自然樸實。時辰甚早,許多人未起,隻偶爾看得幾人在樓前屋外走動。炊煙嫋嫋,人聲悄悄,山穀中顯得分外的寧靜又蘊生氣,仿佛他們已在此住有幾世,這不過是最平常的一個早晨,而那夜的殺戮與血腥有如隔世遙遠。
“咦,二公子與七少在那裏。”柳陌忽地抬手指向前方。
移眸看過去,山穀的最前方也是地勢最低之處,有一水塘,想來是周圍山脈雨水積注所至,水塘的中央卻凸出一塊大石,明二與蘭七此刻正立於石上,晨風吹拂著兩人衣袂,一派飄然出世之姿。
明二今日罕有的著一襲白色裘衣,外披淡青披風,更顯身形挺拔,仿若玉山修竹。墨發一半以束於玉冠,一半長長垂於肩側,更襯得容如美玉,真不負“謫仙”之名,便是天上神仙,也不見得有此玉清神韻。
蘭七則是一襲淡黃錦衣,外披白色狐裘,絨絨白毛中裹著一張如畫容顏,長眉墨綴,眼眸碧澈,唇角微彎,帶出一抹淡到極致的笑,長發束於金冠,冠側緋色纓絡垂逸,更映瞳仁如玉肌骨勝雪,真真是華美絕倫風流入骨。
遠遠的能看著兩人似乎在說著什麽,蘭七手中玉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著自己的掌心,有時也會落到明二肩上,而明二則一直負手而立,有若崖邊青鬆,任是風吹雨打未有所動。
“唉,二公子與七少真像那畫上的人兒一般。”柳陌忽地感歎道。
秋橫波聞言心頭一動。
而那刻,明二、蘭七似乎已談完了話要離開大石,明二先行躍起,卻不想身後蘭七驀的揚扇如劍偷襲明二腦後。
“哎呀!”柳陌見著不由驚叫。
可明二卻似腦後長有眼睛一般,左手一抬,便用兩根指頭夾住了蘭七的玉扇,同時右手一轉,又擋住了蘭七橫切過來的手掌,然後兩人便在那水塘上你來我往的過起招來,時飛半空,時落大石,出招絕妙,踏水淩波,身姿翩然,煞是好看。
“原來他們是在鬧著玩。”柳陌笑道。
在她看來,那兩人不過是借著過招玩一場罷,可看在秋橫波眼中,卻遠不是那麽回事。那兩人一招一式間暗藏著機鋒,那一掌一指間無不是蘊著十足的勁道,一方若有疏忽,怕不就是皮開血綻傷筋折骨。這兩人,該是認真的在比劃。
“唉,這兩人便是打鬥也像那畫中人在嬉鬧,好看得不得了。”柳陌又感歎一句,回頭看著自家小姐,一臉的趣笑,“小姐真有福氣,有二公子這樣的人……”話又含了一半,但其意不言而喻。
畫中人……
秋橫波驀然醒神,怔了片刻,由不得便笑了,半是失落半是歎息。
柳陌卻隻道她的笑是因為明二之故,於是繼續笑道:“小姐,等我們回了皇朝,是不是就該擺喜酒了。”
秋橫波搖頭,壓下心頭的那一份澀意,輕輕道:“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原來如此。”
柳陌不甚明白,眨眨眼睛,問道:“小姐說什麽呢?”
秋橫波卻隻是搖頭,目光遙望一眼那猶在打鬧著的兩人,然後悠悠落向那插向高空的山峰。
畫中人……
難怪了。
自長天山莊第一次見麵,有英州再會,有大海同行,有東溟重逢,不可謂無機緣。
她與他,無論是當日題詩贈衣,還是那一日海邊夜話,彼此都溫柔相待,都有一份不同他人的心思,可是……卻總覺得客氣,總覺得生疏,總似隔著一層,她以為,那是禮教,天長日久,必可融洽。
而此刻才知,那是因為一個畫中人,一個畫外人。
他出身名門,他俠名遠播,他武功高強,他溫雅如玉,他聰明有智,他風儀如仙……
她欣賞,她喜歡,更甚至……她傾慕。
可是,那是一幅完美的畫,他在畫中。
無論她如何喜歡如何想靠近,她都無法入畫,她都無法融入畫中。
因為,她是看畫的人,她在畫外。
而那一夜,他未曾回首,便徹底留於畫上。
神仙眷侶……
她與他,許是緣淺,許是錯過。
“哎呀呀,這麽冷的風,秋小姐站在這裏,難道是等本少不成?”一道清魅的笑聲將秋橫波自沉思中驚起,移眸,便見明二、蘭七並肩走來,蘭七一雙碧眸更是亮亮的看著她。
“七少,二公子。”秋橫波回神一笑,招呼一聲。
“見過七少、二公子。”柳陌向兩人盈盈一禮禮。
兩人擺擺手。
蘭七碧眸看著秋橫波,然後歎氣一聲,幽幽道:“秋小姐這等美人世間少有,本少真是羨慕二公子呀。”言罷似笑非笑的瞅一眼明二。
明二臉上是一貫的溫柔雅笑,“橫波小姐與柳陌姑娘可曾愛傷?”
“除了內力被封,未有不妥。”秋橫波臉上也是溫和有禮的微笑。至此刻才問,卻是太遲,那日若能有一句,若能有一個眼神……隨即卻又有些嗤笑自己,罷,罷,罷了。
一旁的柳陌卻盯著蘭七看,近距離看到那張臉,更覺美得驚心動魄,目光觸及那雙碧波似的眸子,刹那間,柳陌隻覺得所有的血都直往胸口流,直往臉上竄,令得她又慌又熱……更有些懼。
蘭七感覺到柳陌的目光,不由移眸看她,四目相對,一瞬間,柳陌隻覺得心猛然巨跳,脫口而出:“七少你到底是男是女?”
這話一說,秋橫波訝異然後望向蘭七,明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蘭七碧眸微眯,柳陌滿臉通紅。
“本少……”蘭七故意聲音拖得長長的,“……是男是女,小美人嫁給本少就會知道了。”說罷碧眸中妖光一閃,半眯半睜的斜睨著柳陌。
柳陌被蘭七一看,隻覺得那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可口中卻猶自道:“可是寧朗……寧朗……”心慌意亂中怎麽也無法說個完整。
“哦?”蘭七聞言又仔細看了看柳陌,然後點點頭,“本少明白了。”
“明……明白……什麽了?”柳陌慌得都有些口吃了。
蘭七唇角一揚,未答卻隻是一笑,目光轉向了秋橫波,“本少與二公子正打算去看看宇文世兄,秋小姐一起來嗎?”
聞言,秋橫波神色一黯,道:“是該去看看宇文世兄,這一趟東溟之行……唉……”輕輕一歎,未能再言。
蘭七眉一挑,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走吧。”明二領頭走去,“到了那,兩位宇文世兄都可看到的。”
秋橫波方才明白,剛才蘭七說的是宇文洛,而她說的卻是宇文渢。不由問道:“去找宇文世兄是有什麽事嗎?”若隻是看望,兩人不至一大早同行。
前頭兩人聞言,相視一眼,繼續前行,明二溫雅的聲音淡淡傳來:“有些事需請教他。”而蘭七則是輕輕笑一聲。
秋橫波轉念一想,明白了。他們要了解東溟島上發生的事,再也沒有比問宇文洛更合適的了。
前邊兩人漸行漸遠,轉眼間便拉下了數丈之遠。
“我們也去看看。”秋橫波道。抬步跟上兩人。
柳陌跟在她身後,走了片刻,忽然道:“若七少是個女子,這天下的男人該都會被她迷住了。”
“嗯?”秋橫波腳下一頓。
柳陌繼續道:“他是個男人時都美成這樣,若成了個女子,妖精仙女都趕不上,那樣,哪個男人能不心動。”
秋橫波抬眸望向前方並行的背影,怔了片刻,然後笑了。“若真那樣,那便是兩個入畫的人。”
“呃?”柳陌疑惑。
秋橫波自顧悠然一笑,抬步繼續前行。
二十七、日隱黎明(下)
見到宇文洛時,他正坐在床前獨自對著兄長宇文渢的屍身,怔怔的看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宇文渢的屍身已收拾過了也換過了幹淨的衣裳,冬日裏氣溫極低,所以屍身完好。合目而臥,神情平靜,依是俊容如昔,並無亡者的可怖。
幾人進門,宇文洛如未有所覺,依隻是看著兄長。
“洛賢弟。”明二柔聲喚一聲。
宇文洛轉頭,看到他們,才如夢初醒般起身,“明大哥,你們來了。”
“嗯。”明二看看床上躺著的宇文渢,微微一歎,道,“保重自己。”
“我沒事。”宇文洛看一眼兄長,心頭一痛,移開目光。
秋橫波與柳陌走近床前,看看床上的宇文渢,皆是心頭沉重,默默一禮後靜靜站在一旁。
蘭七倚在門邊,目光淡淡掃一眼床上,便轉向了宇文洛。
“宇文世兄的遺體,你如何打算?”明二問道。
宇文洛低了低頭,道:“至少要給爹爹看過,否則……”話音斷了,過了片刻才繼續道,“爹爹肯定是要帶大哥回去的。”
“嗯。”明二點頭,“那回頭叫明落配些藥水保存宇文世兄的遺體。”
“多謝明大哥。”宇文洛聽得此言心中好受了些。因為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到父親,若到時屍身毀壞,那叫痛失愛子的父親情何以堪。
“好了,宇文洛你的問題解決了,我們也有些問題需要你解決。”
蘭七踱進屋中,至床前,默默看了一眼,看著宇文渢那平靜安然的遺容,想起這人往日的倨傲,想起那刻他死在自己懷中的情景,心頭不知怎的,驀然生出黯然之情,一聲輕忽的歎息便幽幽傳出。
宇文洛看著蘭七,聽得她那一聲歎息,心頭酸楚,腦中卻想著:她是永遠都不會知道,可她此刻確實有著一份難過,這予大哥來說,或許已是難得的一份回報了。
“你們來找我,是為著東溟島上的事嗎?”
“嗯,我想,由你說來,該是最完善最清楚的。”明二點頭道。
聞得此言,宇文洛有些訝異,然後眼中閃過數日來第一抹亮光。
“其實也就是說別人的舌頭都沒你的長。”蘭七是最會潑冷水的人了。
不過,這予宇文洛並無打擊,一來他知道蘭七是什麽樣的人,二來他一向以自己口舌為榮。
“那我們就在這裏說好不?”宇文洛回頭看一眼床上的宇文渢,然後轉回頭看著明二,“還是……你們不大方便?”說著這話,目光瞟向秋橫波、柳陌兩人,或許別人並不喜歡跟死人呆一塊的。
“哪都一樣。”蘭七率先在桌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宇文洛聞言,不由看著她笑了笑,目光又悄悄落向兄長。至少,她又在這裏多呆了片刻,若人死後真有鬼魂的話,大哥的魂應該是十分歡喜的吧。她並不嫌棄他,也肯多陪他一會兒……大哥,我也隻能為你做這麽一點點事。
“那便請洛賢弟給我們說說吧。”明二也在桌前坐下,從蘭七手中接過茶壺,另取了四個杯倒滿茶水。
然後宇文洛也走過來坐下,秋橫波、柳陌也坐下,幾人圍桌而坐,各捧一杯溫茶。
“那一日,你們被風浪卷走後,我們也未能幸免。那一場暴風雨肆掠了一天一夜,第一天堅持下來了,可到夜裏,風雨更甚,雷電劈閃,船最後終於給毀了,兩船的人盡沒於東溟海中。”
“原來如此。”明二點頭,算是明白了緣由。
“我們全都被淹在海中,狂風巨浪,黑天漆夜,誰都看不著,也誰都無法可施。起初,人都還清醒著,有的抱著船的殘骸飄著,有的會水,還有的全靠著內力支撐,可到後來,風浪實在太大,一個個都被卷走,被打暈了,很快便失去了知覺。”宇文洛兩手握緊,顯然猶存餘悸。“等我再清醒過來時,便已在東溟島上了。”
“不隻是我,一起來的江湖同道以及第一批出海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都在,我們全都被封住了內力搜去了身上攜帶的所有東西,被關了起來。不過……”他抬眸看了看蘭七明二,道,“洺前輩、鳳裔大哥、任杞師兄、列氏兄弟他們幾個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到過,也不知他們有沒有被囚,還是被風浪衝到了其它地方,又或是逃出了生天。”
明二、蘭七聞言對視一眼,各自一挑眉,沒有說什麽。
宇文洛繼續道:“醒來後的第二天,我們便見到了東溟少主雲無涯。他在一個很大的殿堂裏招待我們,真的是招待,有香茶有美酒有佳肴還有歌舞相娛,我們有的人坐立不安生怕那些東西有毒,一個個不敢碰,而有的則是茶來飲茶酒來喝酒飯來吃飯舞來觀舞。酒足飯飽後,雲無涯說了許些客套話,但總歸一句也就是:列位此刻已為階下囚,臣服效忠予東溟者,定以禮相待保一生富貴。”說到這,宇文洛臉上浮起淡淡的一絲諷意,“想當然的,那時沒有一人臣服,反倒大聲痛罵雲無涯,極盡言詞侮罵東溟島,罵的時候可真是痛快,哼。”
輕輕哼了一聲,宇文洛嘴角略勾,有些嘲諷的意味。“雲無涯被我們那樣罵也沒什麽反應,隻是向他的屬下淡淡一點頭,便離開了。接下來……嗬,便是皇朝武林苦難的開始。他們先帶走了十人,半日後送回了六個,皮開肉綻骨折筋斷十指插釘,氣息奄奄的沒一個完好的。隻看著他們六個的慘樣,便知他們受到什麽樣的殘酷對待,那刻,無不心中生出害怕,而那四個沒有回來的,自然是受不住屈服了。”
蘭七不由往秋橫波、柳陌看去,見兩人果然臉色微變,想來憶起那一日心裏並不好受。秋橫波感覺到蘭七的目光,輕輕搖頭道:“雲無涯並沒有對女人用刑。”
“嗯。”宇文洛也點點頭,“每一日都有人被拖去用刑,每一日都有一些屈服,每一日都有一些慘無人樣的被送回來,可是自始至終,卻沒有對任何一位女人動刑,所以,雲無涯這個人,乍看如此殘忍,卻又非一個殘忍就可說明白的。隻不過……女人雖未用刑,卻也親眼目睹那殘酷的血刑,那份折磨已夠刻骨銘心。”說著目光看向秋橫波、柳陌,兩人臉色果然發白。
“先頭都是單獨用刑,我們也未曾親眼看到,可到後來,卻是把我們集中在一處,然後架一處高台,就在那上麵一個一個施以極刑,比如被帶倒刺的長鞭鞭打得體無完膚,比如竹簽一根一根釘入身體然後將人整個釘在板上,比如一小塊一小塊的割下人四肢上的肉,又比如……”
“別說了!”柳陌猛然打斷,全身都發著顫,一雙大眼中盡是怖意。
幾人都看向她。
“柳陌。”秋橫波柔聲喚她,伸過手握住她的手,“別怕,早已經過去了。”
“對不起。”柳陌低下頭,牙咬著唇,“小姐,我先出去,我……我去看看寧朗。”說著,目光怯怯的看著蘭七。
“嗯。”秋橫波點點頭,也看了一眼蘭七。
蘭七自顧轉著手中茶杯。
柳陌離開後,宇文洛目光看向秋橫波。
秋橫波搖搖頭,“世兄盡管說,若有未盡之處,橫波知道的也補充一下。”
“嗯。”宇文洛點點頭,“那一番極刑下來,無不是膽顫心驚肉跳的,有些膽小的當場便哭出聲來或是暈倒過去,無需再動刑,便又有一些屈服了。那一段日子,每天都是施刑,除去女人,皇朝每一個人都被架上刑架,毒打火燒無所不用,那樣的痛苦,真的是願意死去也不願承受。”擱在桌上的雙手又緊緊扣在一起,他沒有說自己,但隻從那雙手上那深刻的傷疤便可看出其曾遭受過什麽。
明二無言的拍拍他的肩膀。
宇文洛回他一個淡笑,道:“若我不是宇文世家的人,若我隻是宇文洛,那我一定早早就臣服了,真的很痛很痛,痛得我受不了。”垂下目光,看著自己的雙手,十根手指的指尖上都有一個疤,那裏曾經被釘入十顆鐵釘。“可是我是宇文家的宇文洛。”
這話說出,蘭七碧眸中湧一點淡淡的笑意,明二微笑的再拍拍他的肩膀,便是秋橫波眼中也未有輕視,隻是目光深深的看著,似乎現在才開始認識這個人。
“極刑過後,一些屈服了,餘下的便都是些骨頭硬的家夥,雲無涯沒有再用刑,將我們重關起來,並給我們用藥治傷。差不多過了半月左右,我們的傷都結疤愈合了,雲無涯又來了,這次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九個紅衣紅褲的娃娃,一個個都生得十分可愛,一臉的喜氣甜笑,令得人看著便歡喜。”
明二、蘭七聞得此言不由相視一眼,這九個娃娃想來就是那一夜圍擊他們的福喜娃娃罷。
“雲無涯要我們與那九個娃娃比武,隻要有勝過者,他就放那人自由,而敗者,若不臣服,便勿要怪他手段無情。那時我們都想,那樣的酷刑都用上了難道還不夠無情,那樣的極刑我們都挺過來了難道我們還有什麽好怕的不成。再則,看著那些個頭年紀都很小的娃娃,誰都會生出一份輕視之心的。”
明二、蘭七聞言暗想,難怪你們敗了。他們都被那九個娃娃迫得狼狽至極,最後慘烈一搏也是九死一生,那九人的武功高到何種地步他們是最清楚的。
“九個娃娃,可以單獨挑戰他們其中一個,也可以九個人聯手挑戰九個娃娃,肉掌相拚可以,比鬥兵器也可以。而交手之前,雲無涯會讓那個人服下一枚藥丸,那樣可以恢複功力一個時辰。先有一批單獨挑戰九個娃娃的,卻不想一個個竟是一招半式就敗下陣來。那刻,所有人才知道這九個娃娃非凡尋常。然後宸夜樓的童樓主與其中一個娃娃比試劍術,十招之後劍折而敗。接著短刀幫辛幫主、艾無影艾大俠、申穀主、花清和大哥……一個個上去,一個個敗落,後來我大哥,我爹,秋前輩,南前輩,他們都出手了,可是……都敗下來了。”
說至此,宇文洛由不得長長歎一口氣,無比感概道:“這些人,平日裏哪一個不是武功高強得令我隻能伸長脖子仰視著,可那一日,無一能幸免,一個個都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敗於那九個小小的紅衣娃娃之手,而且都是堂堂正正的一招一式的比劃,他們沒有使一絲卑劣的手段。東溟島人的武功,真的不比我們皇朝武林差。”
“嗯。”明二點頭,“那九人的武功從內力到招式都是實實在在練出來的,沒有走一絲歪路,也沒有一絲花招。”
“嗯?”聞得此言,宇文洛與秋橫波不由得都看向了明二。
“我們也與那九人交過手了,乃是至今為止遇到的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明二淡然一笑道,目光望向蘭七把玩著茶杯的手。
宇文洛、秋橫波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著了蘭七右掌皮肉糾結著的傷疤,纖長白皙的手上,掌心掌背各一道寸長的疤,約莫也知那是洞穿整個手掌才可能留下的,頓時心頭都是一緊。
見三人目光都望著自己的右手,蘭七也不藏掖著,伸長手,懶洋洋的道:“本少手明明如玉似雪美不可言,偏留下了這麽個疤,天妒呀,不行,等本少回皇朝後,要將這疤削掉,重上不留疤的藥才行。”
明二淡淡看她一眼沒說話。
宇文洛、秋橫波聞言先是覺得好笑,接著卻是心頭打了個突。削去疤,那又是怎樣的一種痛?這一刻,兩人竟然不懷疑蘭七口中的話。
“不過呢……”蘭七右掌輕輕合攏,碧眸淡淡掃一眼宇文洛、秋橫波,“他們在本少手上留下一個疤,本少卻將他們的性命留下了。”
驀然,寒意浸骨。
宇文洛、秋橫波同時移眸看向明二,得到一抹淡笑,那是默認。
那九個娃娃……那打敗他們所有人的九個娃娃竟然死在了他們兩人手中?!
這兩人的武功……非高強,而是可怖!
“難怪。”宇文洛喃喃道,“難怪寧朗對你們那麽有信心。”
“嗯?”這次輪到明二、蘭七疑惑了。
“童樓主、申穀主、我爹、秋前輩他們都敗下來了,而他們的武功,皇朝武林都知深淺,所以無人再上前去,因為知道去了也是白白受侮。在大家都不敢再戰之時,在雲無涯說敗者便該臣服之時,寧朗卻站出來了。”
宇文洛臉上有著敬佩的笑又有著深切的痛,“想當然的他也不是對手,不過他卻堅持了七招才落敗,以他的年紀,已很是難得了。卻不想他對那個與他比試的娃娃道‘這次是比的拳法,我輸了,現在我們比試掌法’。這話說出,不但我們吃驚,想來雲無涯他們也沒想到,不過雲無涯卻同意了。於是又比試掌法,這次堅持了九招才落敗。那一掌打得寧朗口吐鮮血,可他卻依然站得直直的,誠懇的認真的看著他的對手說‘我們再來比試刀法’。”
明二往蘭七看去,麵上淡然,可手指扣住了杯身。
宇文洛吸一口氣,舒緩喉間的哽塞,才繼續道:“比完了刀法,又比試槍法……眼見著寧朗一次比一次頑強,而那人一次比一次要用更多招數才能打敗寧朗,到最後比試劍法時,寧朗竟可支撐到十八招了,那一刻,我看著寧朗負傷累累卻依可揮劍自如,我幾乎以為他要勝了……可是,那人一招削斷寧朗長劍的同時也一掌印在了寧朗胸口,於是……寧朗便再也沒能起身挑戰。”
“果然……”蘭七捧起茶,卻沒飲,看著茶杯,杯中映著她自己的碧眸,“傻子。”
宇文洛看著她,片刻後微微一歎,道:“是啊,這個傻子總是做一些傻事。可是,那一日,我們卻因為這個傻子戰到了最後,每一個都上前挑戰,也有的趁著恢複功力想逃去,卻無一成功,到最後,我們全都敗了,敗得痛苦,也敗得痛快。”
說到這,宇文洛停了下來,幾人都端起各自的茶杯,飲一口杯中微涼帶苦的茶水。
喝過茶,宇文洛繼續說,隻是臉上微微帶著苦澀。“比試完後,當然也不會有人肯臣服,雲無涯便將我們全帶至那個山峰下,將我們分別關了起來。在那漆黑的石屋裏,我們才算真正知道什麽叫做折磨,什麽叫做生不如死!比起那一切,那些極刑倒是輕鬆的。”
明二、蘭七想起峰腰那腥臭熏天的石屋,暗自點頭。
“他把我們這些出身世家名門的全關在一個石屋裏。石槽裏那發著黴的酸臭不可辯的東西便是我們的飯食,地坑裏又腥又髒又臭的水便是我們渴到極至時不得不飲的,那個大石缸便是我們拉撒的地方……嗬嗬,我們這些平日錦衣玉食揮金如土講究得不得了的大俠少俠公子少爺們,那一段日子卻吃喝拉撒一室,用著豬狗都不聞的東西。吃著吐,吐著吃,生病的,拉肚子的,咒罵的,怨恨的……四壁石牆,暗無天日中,我們完全不知道外界,不知時日過去多久,就那樣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過著……忍著忍著,一直到最後再也忍受不住了,有的瘋了,有的自殺,還有的屈服了。”宇文洛暗暗咬緊牙根,“那一段日子,絕對是一生的惡夢!”
聽著宇文洛的話,蘭七隻是淡淡一挑眉,明二則眉頭輕輕一皺。
“在我們都受不了的時候,我們都寧願死的時候,寧朗卻說……”宇文洛目光望向明二、蘭七,臉上神情奇異,似哭似笑,“他卻說‘七少和二公子一定會來救我們的!’。有人受不了要向東溟屈服,他便攔著,攔著攔著便打起來了,他本來就受重傷,和那些人打,不過傷上加傷,可他就是不肯放棄,就是不許那些人向東溟低頭,一邊打一邊說‘我們連身上釘釘子都不怕,那為什麽要怕這黑暗?洺前輩,大師兄,列大俠他們都沒有在,一定沒有被抓,他們一定會來救我們的!’。打著打著自己先昏了過去,可他隻要一醒來,必會說‘七少和二公子那麽聰明武功那麽高,他們一定沒事,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明二溫淡的神色微微掀起一絲驚異,蘭七冷淡的碧眸中波光輕漾。
宇文洛看著他們,直直的看著,聲音卻有些發顫,顯見內心激動。“他內傷外傷都很重,一直昏昏醒醒中,可隻要有一絲清醒,他便會說‘不要……我們再等等,七少和二公子很快就來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對你們那麽有信心,連我都不敢相信你們會來。在那黑暗腥臭的石屋裏,我們都絕望著,都已經放棄一切啦,可是他明明受傷最重,可他卻反而充滿希望,他的意誌反是最堅定的。我們之所以能堅持到你們來,可以說是因為寧朗肯堅持,他肯相信。因為他,我們才能等到你們。”
明二沉默,蘭七斂眸,木屋中一時靜寂非常。
“七少,寧朗相信你。”宇文洛看住蘭七,“他相信你一定會來。你們生死不明,我們杳無生機,那樣的黑,那麽的絕望,可他從未懷疑過,你會死,你不來。”所以,請你知道,請你記住。
蘭七的手輕輕一抖,杯中的水蕩起漣漪,一圈一圈。
半晌後,明二悠悠輕歎:“寧朗……真的沒有辜負這個名字。”微移首,望向窗外,冬陽灑落金輝,明燦華耀一片。
“很多人認為他傻,可我喜歡這個傻子,他是我一世的兄弟。”宇文洛吸吸鼻子,抬手擦去臉上的濕潤。
“一世?”一直垂眸沉默的蘭七忽然抬眸看向宇文洛,碧眸深幽得無法窺視一絲情緒,“一世那麽長,你們又怎能保證一世不變。”
“不變。”宇文洛平靜堅定的吐出這兩字,抬眸迎視蘭七的目光,“我們一世都是好兄弟。”
目光靜靜對視,最後,卻是蘭七先移開,那張妖美絕倫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一絲淡不可察的迷茫。
木屋中一時又是一片靜寂,隻餘各自輕淡的呼吸聲。
半晌後,宇文洛才開口道:“我能知道的就這些了。”說著目光轉向秋橫波,看她有什麽補充的沒,移眸瞬間,卻看入一雙深深疑視的秋水瞳眸,盈盈欲語,那一刹那,宇文洛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忽然而來,忽然而去。
秋橫波微垂眸,輕輕道:“其實寧朗才是大俠,真正的大俠。”
二十八、鳳衣輕係生死結(上)
“大俠麽……”蘭七呢喃一聲,茫然抬首,不經意間,卻撞上明二的目光,那雙空濛的眸子深幽如晦,那刻,驀然心頭一跳。
“我們也是關在黑屋裏,卻比之世兄你們要稍好。”秋橫波繼續道,“吃食上還可咽下,也不至吃喝拉撒一處。想來,雲無涯並不在乎我們這些女子是否臣服,論武功論聲名都隻是平常之輩,也非掌握一派的掌門家主,便是隨副教主,隨教也不在她之手,因此他隻是將我們關著罷。”
宇文洛回神,接著道:“我們被囚在峰腰的是如此,那峰底的情況估計也差不多。”
明二聞言搖頭。
“這你可想錯了。”蘭七恢複常態,道,“峰底的比你們可享福多了。”
“嗯?”
“峰底住的是金鑲玉嵌的屋,用著牙床羅帳錦衣裳,佳肴美酒在口,軟玉溫香在懷,那可是人間天堂。”蘭七碧眸瞬著宇文洛。
“啊?”宇文洛、秋橫波聞言一愣。
“這也是雲無涯的手段之一。”明二指尖轉著茶杯,緩緩道來,“世家名門的人平日享盡榮華,吃穿用度無不精致,從來不曾吃過苦,所以雲無涯讓你們吃酸臭腐爛的飯食,讓你們喝髒汙之水,讓你們吃睡拉撒一室,讓你們閉塞於黑暗,讓你們經曆從未曾有過的低賤卑辱,這是折毀你們意誌的最好方法。而不怕割肉不怕毒打的人,最後卻在那片黑暗中瘋了屈服了,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他微微一頓,又繼續道:“而關於峰底的必是那些出身草莽的豪傑,他們苦中過來的,早過貫挨凍受餓粗茶淡飯的日子,便是將他們丟於荒野,他們靠著吃蟲吃草也能活。相反,他們從來不知錦衣玉食是何滋味,不知榮華富貴到底有什麽魅力,所以雲無涯就以金玉珠寶耀花他們的眼睛,以世間美酒佳肴軟化他們的腸肚,再以美人的櫻唇玉臂銷他們的魂蝕他們的骨。到最後,無法抵受誘惑的便就此沈淪。”
宇文洛、秋橫波一想,恍然大悟,確是如此。
予這些硬骨頭的人,毒刑拷打隻會將人的意誌磨得更堅,可是他們確實無法忍受那酸腐的飯食,那暗不見天日的黑暗。而那些草莽豪傑,美酒美人才是真正無法抵擋的!
“這雲無涯真的很厲害。”宇文洛感概,不知為何,對於這個令他們受盡折磨的人,他心頭並無厭惡之感,有的也隻是恨意。
“他不厲害,皇朝武林怎會有今日。”明二淡淡一笑,“以‘蘭因璧月’為餌,將我們誘出皇朝,在他們熟悉的東溟海上將摸不著頭腦的我們一網打盡,這等毫厘不差的算計已非等閑。東溟島上予你們先禮後兵,再以武懾人,最後對症下藥,每一招都是良策。隻不過……他付出的代價也是極大的。”
“可是他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依然要做,這一點才令本少側目。那等破斧沉舟決然往前的氣魄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有的。”蘭七叩擊著掌中茶杯慢慢悠悠的道。
“這雲無涯也算是個奇怪的人。”秋橫波道,“他奪令犯皇朝武林,施極刑予江湖同道,以非常手段囚人,怎麽著都不算是正道俠義之為。可我不明白的卻是,他既然要的是我們的臣服,我們這些人中,不泛父子兄妹親友,可他卻並未挾其一而予以要脅,他似乎是從意誌與力量來折服人,而不動以私情。否則他隻要是以爹爹或是我來相脅,怕不是就要答應了。”
“嗯,也是。”宇文洛想想也覺如此。
“那或許說明他是一個有胸懷之人。”明二道,唇邊若有似無的一抹笑,“畢竟他是這東溟海的少主,若真是一個卑劣無恥胸懷狹獈之徒,又豈會有人追隨,又豈能有那樣氣勢恢宏的武功。”
“嗯,有理。”宇文洛再次點頭,“這雲無涯也是個人物,他若在皇朝,那‘四公子’便齊了。”
“嗬,也許。”明二唇角微揚。
“對了,那夜他手下說洺前輩他們被關於峰頂,這可不可信?”宇文洛看向明二問道。
“想來不會有假。”明二放下手中茶杯,“那場暴風雨非人力可與抗衡,便是洺前輩,武功再高在那大海之中也毫無辦法,必也與你們一樣,昏迷混沌之中被東溟所抓。而雲無涯之所以從未讓他出現在眾人麵前,那是因為洺前輩他本身的存在便是一種力量。”
“嗯。”宇文洛連連點頭。
“洺前輩無需說話,無需有行動,他隻要站在眾人麵前,皇朝武林便會追隨。而他那樣的人,這世間又有什麽能讓之屈服呢,所以雲無涯自始至終都不讓其露麵。而將你們關於黑屋時,便連秋前輩、宇文前輩、南前輩、江閣主等這些在武林中極有聲望深得眾人擁護的人也不與你們關在一起。”明二再道,目光看著宇文洛,“這幾位闖蕩江湖一輩子了,有什麽沒有見識過,區區一間黑屋又怎能擊跨他們。而你若是與你爹、秋前輩他們一起關在那個石屋裏,你還怕嗎?”
“不怕。”宇文洛一抬下巴立馬答道。
“那就是。”明二點頭,“有他們在,你們精神上便有一種依偎,便覺得膽壯氣足,沒什麽可畏懼的,更不會那麽容易屈服。所以他將你們分開,這幾位可能另關一處,也可能與洺前輩他們一起關著。至於任杞、列氏兄弟與鳳裔兄四人……”他移眸看了看蘭七,又轉向宇文洛,“非我妄言,這四人的武功比之你父親、秋前輩等,隻在其上絕不在其下,製住他們的內力不過在一時,以他們的武功及心智……雲無涯是絕不可能將這麽危險的人與眾人置於一處的,估計也是關在峰頂,置於他的眼皮之下看守著。”
“嗯。”宇文洛連連點頭,“明大哥說得有理,這雲無涯所思所慮果是極為周到。”
“這麽個人物,為何要做這麽些事,為何要與我們為敵呢?”秋橫波由不得輕輕歎息一聲。
“這一切等到我們登上峰頂自會知道。”明二微微仰首,眸光落向虛空,唇邊淡淡一抹笑,“他為何要奪令,為何要我們臣服,到那一日我們自然會知道。而能令得他付出如此之大的代價也要做的原因,必不簡單。”
“雙方都付出這麽大的代價,難道真的隻是因為‘蘭因璧月’嗎?”宇文洛想想那朵他從未曾見過的絕世之花,有些感概。因為那朵花,因為那塊玉,他們死了那麽多的人,也許還會有更多的人要死,這不值得,可是人卻依要那麽做。唉!
“宇文洛。”蘭七忽然喚道。
“嗯?”宇文洛神思被打斷,有些疑惑的看向蘭七。
“本少忽地想起一個重要問題。”
這話一說,幾人不由都看向她。
蘭七玉扇一張,遮住半張玉容,隻露一雙魅惑的碧眸,流光溢轉地盯住宇文洛,道:“剛才你說雲無涯若在皇朝,便齊了‘四公子’,那你說,本少是排在第幾?”
宇文洛一愣。
“嗯?”蘭七微趨身俯近他,“本少是排第一吧?”
宇文洛看著那碧眸靠近由不得心頭一跳,趕緊答道:“是。”心裏卻說了聲對不住了,七少,你排第三,第一是二公子,第二是列三爺。不過,論到江湖同道畏懼的程度,那則反過來,蘭七少確確實實第一,二公子最後。
“嗯。”蘭七微笑點頭,極是滿意。
秋橫波看著她那模樣,不由抿唇一笑。
明二則是淡淡搖頭。
蘭七起身,伸了個懶腰,道:“好了,要說的要聽的都差不多了。看看這日頭,又近中午了,走了。”
明二看看窗外,點頭,起身,“是不早了。”
“嗯,我還想去看看扶疏妹妹。”秋橫波也起身。
三人離去,宇文洛送他們出門。
門外,秋橫波向三人淡淡一笑,便先往幾丈外的小木屋看花扶疏去了。
蘭七隨意揮揮手中玉扇,勁自走了。
明二走最後,對宇文洛道:“等下讓明落來找你。”
“嗯,多謝明大哥。”宇文洛點頭。
明二搖搖頭,也走了。
山坡西側一上一下矗著兩幢雙層小木樓。上麵那幢住著蘭七及蘭曨、蘭曈,下麵那幢則住著明二及明嬰、明落。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各自住著的小樓,飯桌上早已準備好了熱飯菜。
上麵小樓裏,桌上雞鴨魚肉俱全,色香味十足,令人一看、特別是饑餓的人一看絕對的垂涎三尺。
“吃飯吧。”蘭七往桌前一坐。
桌旁侍立著的蘭曨、蘭曈見蘭七動筷,便也一左一右坐下吃飯。
蘭七吃飯談不上什麽優雅,但也不粗魯,一吞一嚼一咽間,不快但也絕不慢,片刻功夫一碗飯便下肚又繼續添。而蘭曨、蘭曈也不因與主人同桌而拘謹了,一樣神態自如動作自然,很快的,桌上的飯菜便被三人一掃而光。
下麵小樓裏,桌上一盤香沫雞蓉,一盤嫩青素菜,再一盅骨湯,白、黃、青、紅四色鮮明,素淡精致,令人看著不忍下口。
明二桌前坐下,然後對一旁侍候的明嬰、明落道:“你們也去吃飯吧。”
“是。”明嬰、明落離開自去吃飯了。
明二公子一人坐於桌前慢慢進食,安靜怡然,從容優雅,那姿態幾可入畫。半個時辰後,二公子停筷,用米飯一碗,香沫雞蓉餘大半,素菜用去大半,骨湯喝完。
上麵小樓裏,三人吃完飯,依坐在桌前。
“七少,我們的人已在山穀十裏內外探過,此處十分隱蔽,並無人煙,且明二公子在山外做的布置十分有用,東溟的人無法找到這裏。”蘭曈向蘭七稟報道。
“嗯。”蘭七點頭,接過蘭曨遞過來的熱茶。
“那夜隨我們來此處的江湖高手共計有二百三十四人。”蘭曈再道,“他們內外傷輕重不一,但有明家的人醫治,據屬下估測,到我們與雲少主約定的日子,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嗯。”蘭七再點點頭,雙手捧著熱熱的茶杯,也不怕燙。
“至於他們內力被封一事,明家的人還在查,暫還不能確定東溟到底用了什麽手法。”蘭曈也接過了蘭曨遞過來的熱茶。“不過那是明家的人說的。”
“嗯。”蘭七依隻是點點頭。
“隻是……”蘭曈微微猶疑了一下。
“嗯?”蘭七碧眸瞟向他。
蘭曈一抿嘴,道:“寧少俠的傷勢較為嚴重,外傷還在其次,最重的是內傷。明家的人去醫治過了,但至今仍是昏迷不醒。明家那庸醫說,幸得他內力純正身體底子好,否則早沒命了,但傷及心肺,沒個一年半載是好不了的。”目光偷偷瞧了瞧蘭七,見她麵色平常,繼續道:“明家那庸醫還說了,若是有內力深厚者為其療傷則會好得很快。”
“喔。”蘭七淡淡應一聲,碧眸隻顧著著茶杯。
“七少……”蘭曈小心開口。
“嗯?”蘭七抬眸看他一眼。
蘭曈頓時一驚,到口邊的話便咽了回去。
“要說什麽?”蘭七收回目光。
蘭曈搖頭,“沒有了。”
“嗯。”蘭七目光移向蘭曨,“若都沒事了,便下去吧。”
“是。”蘭曈、蘭曨收拾了碗筷退下。
樓內頓時一片安靜,蘭七低眸,自顧轉著手中茶杯,慢慢的轉著,轉著……
七少,寧朗相信你。
驀然間手一抖,杯中蕩起層層漣漪。指尖慢慢扣緊,宇文洛的話卻在腦中聲聲回響著。
他相信你一定會來。那樣的黑,那麽的絕望,可他從未懷疑過,你會死,你不來。
杯中茶水一圈圈水紋蕩漾著,倒映著那雙碧眸,好似也在動蕩著。
寧朗……
唇微動,卻無聲。
下麵小樓裏,明二放下碗筷,走至窗邊,那裏一張小幾,兩張木椅。在左邊的椅上坐下,明嬰、明落便回來了。明嬰利落的收拾著桌上的碗筷,明落則捧著一杯熱熱的香茶。
將熱茶奉上,明落開口了。“公子,那些人的傷都無大礙,屬下有把握在約定之前醫好他們。”
“嗯。”明二接過茶。
“至於他們的內力被封,屬下曾從其血中聞有‘犀月’之味。”
“犀月?”明二目中閃過一絲異光。
“是的。”明落點頭,“‘犀月’乃化功散氣之藥,但其長於至陰至寒之地,世所罕有,而皇朝有數千豪傑,東溟當不可能每人喂食一株‘犀月’,必是以其它藥相配煉出了封製內力的藥。”
“嗯。”明二點點頭。
明落繼續道:“而淺碧的謝沫、宋亙兩位能保有兩成功力,據屬下細問,他倆數年前曾因傷重服食過半顆‘鳳衣丹’。”
“原來如此。”明二淡淡一笑,算是明白了何以數千人皆無內力而獨他們倆卻可藏有兩成。“鳳衣丹”乃更勝“紫府散”與“佛心丹”的珍貴靈丹,傳聞其有起死回生之效,既然他們曾服食過,那定是這“鳳衣丹”殘留於體內的藥性幫了他們。
“屬下可以五日內配出解藥,隻是……”明落微微一頓。
“隻是需要一顆‘鳳衣丹’是嗎?”明二接道。
“是。”明落點頭,“但這‘鳳衣丹’實在珍貴,我們明家也才兩顆,所以……屬下請示公子。”
“嗯。”明二又是淡淡應一聲,輕輕揭開杯蓋,聞了聞茶香,卻不喝,將茶杯放於幾上,抬眸看向明落與明嬰,“你們覺得如何呢?這些人與‘鳳衣丹’相比,哪一樣重要?”
“這個……”明嬰、明落想了想,然後答道,“屬下覺得‘鳳衣丹’更珍貴。”
“嗬……”明二輕輕一笑,“以其價值來說,‘鳳衣丹’確實遠勝這些所謂的武林高手,隻不過……”空濛的眸子微微一垂,片刻才道,“以一顆‘鳳衣丹’也可換來一些更有價值的東西。淺碧派的掌門都可以用六顆‘鳳衣丹’打造出一位劍術第一的掌門弟子,所以……你用罷。”
“是。”明落應道,“那屬下現在就去配藥。”
“去吧。”明二重端起茶杯。
明嬰、明落一起退下。
明二吹開水麵的茶葉,飲一口,然後放下杯,移眸望向窗外,冬陽明燦。唇邊慢慢浮起一抹淡笑,輕輕的自言自語,“不知雲無涯是用什麽法子困住那位血脈裏盡是‘鳳衣丹’藥味的淺碧第一高手。”
二十八、鳳衣輕係生死結(下)
秋橫波去看花扶疏,不想撲了個空,花扶疏與容月皆不在,與花清和互相問候了幾句便告辭了。出了門,卻見宇文洛依立於原處,怔怔的望著前方,保持著目送蘭七、明二離去的姿態,但蘭七、明二此刻早已不見影兒。輕步走近,宇文洛依未有所覺,目光未移,沉在自己的思緒中,而臉上的神情卻是罕有的嚴肅,似乎思考著什麽重要的事情,一雙眼睛顯得格外的炯亮有神。
“世兄在想什麽?”秋橫波輕輕問一聲。
“我在想,二公子與七少真是厲害得可怕。”宇文洛聲音很輕,有如囈語,顯然還未從沉思中醒過神來。
“嗯?”這莫名的一句卻令得秋橫波驀然心驚。
宇文洛卻繼續輕輕的有如自言自語的道:“雲無涯算到了每一步,可他們又何嚐不是。從未有人來過的東溟島,他們可以找到;大海裏明明他們最先被風浪卷走,可他們卻可安然到來;那九人打敗了我們所有的人,卻死在了他們兩人之手;杳無蹤跡,他們卻可尋到機關重重的石屋且來去自如的將我們救出來;這裏明明是東溟地頭,他們卻可尋到此處幽穀藏身而不被發現;還有這些木屋,都是新的,還有那些看不到的可隨時都能出現的明、蘭兩家屬下……令我們一敗塗地的東溟島,他倆輕描淡寫便應付。我們是如此無能,他們卻是手段通天,既然……”
他微微一頓,臉上嚴肅的神情漸消,慢慢的浮起迷惘與憂慮,半晌後,才輕語著,“那夜為何卻又是那般結果?”
既然他們可以尋到此處幽穀,並且還可在此建這麽多的木樓木屋,那必已早到東溟,那何以要到那一夜才去救他們?他們不會不懂救人如救火,稍怠片刻,便可天翻地覆。
既然明、蘭兩家屬下來了東溟島,那麽真的隻有區區百人嗎?既然他們可以做下那麽多的安排,難道就真沒有一個更妥當的方法嗎?那一夜,南峰之下死了多少人?那些血,那些倒下的人,真的隻是無可奈何嗎?
他們……
宇文洛猛然閉目,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因為,那隻會令他心驚膽寒。
秋橫波靜靜的看著他,看他臉上時而迷茫,時而驚震,時而頓悟,各種思緒一一閃現,到最後的平靜如常。
那夜為何卻又是那般結果?
想著他那句喃喃自問,心驚之下也生疑慮,片刻後,輕輕歎息道:“或許,因為他們是明家、蘭家之主,或許,因為他們是當今武林最有實力問鼎‘蘭因璧月’的明二公子與蘭七少,或許……有很多原因,我們不妨靜看而勿須追問,他們不會告訴,也不可能讓我們找到。終有一日,我們能看到那個答案,也或者那是永遠無解的。”
聽得身旁的輕語,宇文洛一震,轉頭,便見秋橫波那張絕色容顏,頓時想起了自己剛才的自言自語,腦子裏轟隆一聲,然後耳根發熱臉上發燙。
“秋……秋小姐,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她怎麽會在這裏?還是她一直在這裏?難道她全看到了全聽到了?越想,心裏越是窘。
看著宇文洛那局促窘迫的模樣,秋橫波由不得綻顏一笑,刹時,宇文洛隻覺得冬陽一暗輕風微停,眼前有百花爛漫淡香繚繞,頓心跳如鼓頭暈目眩起來。
“橫波姐姐。”一聲嬌柔的輕喚,便見花扶疏與容月從坡下走來,不一會便到了兩人麵前。
“妹妹剛才去哪了?”秋橫波迎前幾步親熱的牽起花扶疏的手。
花扶疏衝著秋橫波微微一笑,然後回頭看一眼身後垂首悄立的容月,眼眸再移向宇文洛,道:“剛才陪容月出去走了一下。”
宇文洛微微移首。
“容月。”秋橫波抬手輕扶容月一下,看她神色傷恫,全然不似當日那爽朗明麗的模樣,不由心頭微惻,卻也不知要如何安慰。
容月抬首,看一眼秋橫波,唇角微扯,算是招呼,然後移步緩緩走到宇文洛身前,看著他,開口,聲音幹澀嘶啞。“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宇文大哥都不會回來,我也知道宇文大哥是因我而死,我……”心頭一痛,喉嚨一堵,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宇文洛轉回頭,看著麵前神色哀淒的女子,心頭一沉,道:“我不怪你,大哥救你,那是……那是他自願的。”
話音未落,容月臉上已淚珠滾落,嗚咽出聲。
“你不要哭。”宇文洛移開視線,不忍看那張哀絕的臉,想她待大哥確實真心,奈何……唉!輕輕歎息一聲,道:“我不怪你,大哥更不會怪你,所以……你勿須將大哥的死攬在身上。”因為那真不關你的事,大哥自始至終就不是……想起兄長的心思,頓時一酸,眼中便有了水霧。
“宇文洛。”容月聲音哽咽著,“我沒法令宇文大哥複生,我也沒法還你一個宇文大哥,所以……我不會辜負宇文大哥的,我一定會好好活著,以後我就做你的姐姐,我會照顧你,我會保護你……一定不會讓你受傷,也不會讓你死,所以……所以……你讓我看看宇文大哥好不好?”說到最後,語不成聲,滿目淒然的乞求。
秋橫波、花扶疏都望著宇文洛。
宇文洛不想解釋那一夜不想讓容月碰觸兄長的原因,隻是道:“你去吧,看多久都行。”
“嗯。”容月流著淚點點頭,抬步便往小屋跑去。
身後三人看著她的背影,不約而同的歎息一聲。
“說什麽傻話,做我的姐姐,你比我還小好不。”宇文洛喃喃著。
“誰叫你武功那麽低。”花扶疏卻道,“若你武功高些……”
說到這猛然打住,可那後麵未盡的意思宇文洛豈有聽不明白了,低頭,輕聲道:“是啊,若我武功高些,那一日也許大哥就不會死了。”
“世兄莫要如此想。”秋橫波道,目光看向花扶疏,微微搖首。花扶疏想起剛才之言確實是莽撞了些,不由有些愧意,垂首不再吱聲。
“二公子與七少的武功那是何等的高,可那一夜不是依有那麽多的人死去嗎?”秋橫波娓娓道,“這世上,有些事並不是武功高便可阻止或是挽回的,有許多的事是我們無能為力的,我們若能掌握得住自己的性命,便已是不易了。”
宇文洛有些驚異的看向秋橫波。
“姐姐說的是。”花扶疏抬眸望向那扇輕輕關上的木門,想著那門裏的人,“無論武功高與低,自己心裏舒坦就行。而宇文大公子……他肯舍命相救,定然是心裏樂意的,我們,尊重就好。”
宇文洛聞言心中暗想,這話也不全錯。想著兄長那平靜安然的遺容,或許在最後那一刻,他能死在那個人的懷中,他,是樂意的罷。
“宇文大公子待容月情義深重,可惜……”秋橫波深深惋歎。
“容月與我自小一處,爹娘也視其為半個女兒,她那麽喜歡大公子,我曾經以為她會比我好,等回了家去,就請爹娘為她作主,可如今……”花扶疏想起容月這兩日的景況,心頭又是憐惜又是酸痛,輕輕道:“大公子是舍棄了性命,可容月……那個傻丫頭卻可能賠進的是一生。”
宇文洛嘴唇動了動,終隻是沉默的移開目光。可過了片刻,他還是開口,眼睛直視花扶疏。
“容月姑娘勿需如此,我大哥不會承情,我們宇文家也不會承情。就如你們勿需為大哥的死背負責任,也請不要讓宇文家背負容月姑娘一生不幸的責任,更請不要令大哥泉下不安。”
花扶疏聞言驚訝的看著宇文洛,忽然覺得她一貫認為很沒用的宇文五哥,在這一刻很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秋橫波看一眼宇文洛,唇邊浮起一抹柔淡的笑容。
有明二的溫言撫慰,山穀裏眾俠暫壓心中仇怨,很安心的住下,在明、蘭兩家屬下的照料下,休整養傷。
山穀裏雖住著數百人,卻並不喧鬧。一來眾俠經受數月身心折磨,很是疲憊,二來人人皆受傷,大部分都需臥床養著,三來本就是藏匿此處,難道還叫嚷著引來東溟敵人。
於是,眾人都安靜著。
青山木樓,斜坡小塘,偶爾三兩人影,寥寥細語淺談,頗是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安然意味。
日頭一點一點斜了,時辰一點一點過去,轉眼間,未時又過了。
謝沫推開門,端著藥碗進來。
“小師弟喝藥的時辰到了。”
“喔。”宋亙起身將臥於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寧朗扶坐起來。
半個時辰後,兩人總算喂完一碗藥。
宋亙拾過帕子擦拭寧朗嘴角溢出的藥汁,擦著擦著,忽然道:“小師弟瘦了好多。”
謝沫將藥碗放在桌上,回轉身看去,歎口氣道:“小師弟昏迷了這麽久,都未曾吃過東西,能不瘦麽。”
“唉,小師弟到底什麽時候才會醒過來。”宋亙也歎氣,“再這樣下去,小師弟沒傷重死,反倒是要餓死瘦死了!”
“隻盼明落姑娘快點幫我們恢複內力,到時也好救小師弟。”謝沫走回床前坐下。
“唉,也不知明落姑娘什麽時候才能配出解藥。”宋亙再歎。
“剛才我去煎藥,明落姑娘說也許還要四五日。”謝沫答道。
“還要四五日?”宋亙目光看著床上的寧朗,“那小師弟豈不要瘦得皮包骨了?!”
“那有什麽辦法,此刻大家都沒內力。明、蘭兩家的屬下倒是一個個武功高強,可你敢讓他們來給小師弟療傷嗎?”謝沫橫一眼宋亙。
“不。”宋亙連連搖頭,“那些人厲害是厲害,可練的全是殺人的武功,救人的話,那還是不要冒險了。”
謝沫想了想,道:“倒是有兩人絕對有本事救人,隻是……”
“你說蘭七少和明二公子?”宋亙扔下帕子。
“嗯。”謝沫點頭。
“不妥。”宋亙卻不讚同,“此刻這一穀人都托附他倆身上,不能耗損了內力,再說……”目光移向床上的人,有些歎息道,“蘭七少那等無情之人,聽聞小師弟死了都無反應,他又豈肯費力救人。”
“是嗎?”
倏地一道清魅嗓音傳來,兩人連忙循聲望去,卻見窗前立著蘭七,碧眸幽深,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倆。兩人心頭一驚,這人什麽時候來的?他們依有兩成功力,卻毫無察覺。
“兩位師兄,背後說人壞話,小心閃了舌頭哦。”蘭七推門進去。
謝沫、宋亙兩人起身,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畢竟剛才說人家壞話偏又讓人家親耳聽到了。
蘭七自顧走到床前,碧眸觸及床上那瘦得凹陷的麵容時,目光微微一縮。
“七少是來看望小師弟的嗎?”還是謝沫先開了口,“七少放心,小師弟暫時還死不了,隻不過模樣稍難看些,但七少何等人物,定不會因為這點而嫌棄了小師弟對不?”
聽得這一番話,蘭七側首,碧眸斜斜瞟向謝沫,魅聲道:“本少向來喜歡美人,兩位師兄年少英偉,本少一定不會嫌棄的。”說話間唇角一勾,一朵妖美無倫的淺笑緩緩綻開,碧眸中流光盈轉,仿似幽幽漩渦,可將人魂魄吸入。
刹時,謝沫脊背一寒,無端的抖落一身冷汗。
蘭七看著謝沫的反應,唇邊泛起一絲譏意,轉回頭。“出去。”
嗯?謝沫未能回神,旁邊宋亙一把將他推出門去。
“幹麽?”屋外謝沫拔開宋亙的手。
“你難道沒看出來,他是來給小師弟療傷的。”宋亙放開手道。
“真的?”謝沫聞言麵上一喜。
“你去燒點水泡壺熱茶來,待會七少幫小師弟療完傷肯定很累的,請他喝杯茶也算聊表謝意。”宋亙又指使道。
“嗯。”謝沫點頭,可才一抬步,又落下了,回頭看著宋亙,“剛才都是我去煎的藥,現在該輪到你了。”
“我要留在這守著,莫讓人打擾了。”宋亙的理由很充分,“還是說你要留下?待會兒七少說不定也會有什麽需的幫忙的。”
謝沫想起剛才那雙妖異的碧眸,那心懼膽顫的一刹,隻好去燒水泡茶,不過臨走前衝著宋亙冷冷一哼。
宋亙盤膝坐於門前,靜靜的看著日影一點一點移過木屋。
那個人,是男是女,與他們無關,淺碧山外的事,他們不在意。他們隻在意小師弟,既然他心甘情願,那他們便無話可說。
而那個人……今日肯來,那樣一個如修羅的人肯為小師弟療傷,便是心裏在意。
俗世的情愛、姻緣,離他們遠,他們不懂,也不沾手,小師弟與他今後是喜是悲,那看他們自己的造化。而寧師叔與寧師嬸既然為獨子訂下這門親事,自有他們的用意。
小師弟隻要不死不傷就好,而紅塵一生,總會要經曆一番磨煉與苦難。
種緣得果,勿須強求。
目光遙遙望去,卻隻望得挺峭的山峰。
唉,還是淺碧山上好。
木屋前,宋亙感概著。
淺碧山上風清雲淡,淺碧宮裏習武修身,雖簡單,卻安樂。快些了了這些事吧,有些想念那座山了。
謝沫泡茶回來了,可木屋裏沒有動靜。
茶水從滾熱變溫熱再變涼,屋裏沒動靜。
日輝慢慢變得緋紅,山峰映下長長的倒影,黃昏又到。
謝沫與宋亙靜靜的坐於門前,不急不燥靜靜等待。
木屋裏,簡陋的木板床上,蘭七盤膝而坐,雙掌抵於盤坐身前的寧朗背上。隨著時光悄悄流逝,寧朗麵色慢慢轉紅,頭頂升起淡淡嫋嫋的白氣,而蘭七額上則綻出細密的汗珠,順著眉梢緩緩滑落。
終於,蘭七止功收掌。
寧朗身子失去依靠,直往前傾向,眼見便要撞到床板,蘭七手一伸,抓住他的肩膀。從床上起身下地,彎腰扶寧朗重新躺下,順手將床裏的背子扯過給他蓋上,重站起身的瞬間,額際汗珠滴下正落在寧朗眼皮上。
看著汗水滲入眼中,不由一愣,瞬即回神,伸指抹去眼皮上的水跡,收回手時,卻發現那雙閉合許久的眼睛睜開了。
憔損枯瘦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清朗如日的眼睛,就那樣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她。
四目相對的刹那,蘭七怔住。
“你……痛嗎?”
呃?蘭七疑惑。
“若是……我死了……你會難過嗎……”寧朗許久未進水米,氣力虛弱,聲音幹啞,隻一雙眼眼清清湛湛,朗正神采不曾減分毫。
蘭七一呆。
“我死了……你會痛是嗎?”那雙眼睛一直看著她,清清亮亮的看著她,“我看你殺人……痛……我死了……你會痛……大家都不要……殺人……”
蘭七一震。
“死那麽多人……人為什麽要殺人……人不要殺人……不該殺人……”聲音漸低漸息,那雙眼睛終抵不住濃重的倦意,再次輕輕闔上。
留下床前呆立的蘭七,瞬息間碧眸中各種情緒閃現,慢慢抬手,一點一點伸向寧朗頭頂,指間真氣盈貫,隻要……輕輕一點……這個人就會永遠的……閉上眼睛!
指力即要射出的瞬間,倏地收指回扣,身子連連後退,直退到離床丈遠才止步,手掌垂下掩入袖中,數滴鮮血落於地麵。握拳,驀然轉身,拉開木門跨步而出。
“喝茶嗎?”
木門嘎吱開啟的同時,謝沫將手中白瓷茶壺遞上,卻見蘭七麵色微茫,似乎受了什麽驚嚇,碧眸看一眼他們,回頭不言不語的大步離去。
“他怎麽了?”謝沫有些不明白。
“先去看看小師弟。”宋亙道。
兩人轉身進屋。
身後,蘭七離去的背影孤峭、匆忙,沿途經過一棟棟木屋木樓,時不時有人招呼一聲“七少”,可她卻如若未聞,一直往前走著。
山穀西北向的山坡上並未建有木屋木樓,保持著它天然的模樣,鋪著厚厚的枯黃的幹草,上接高峰,下方淺淺的斜坡延伸至密林。
明二與秋橫波漫步其上,夕陽輕渡,暮色緋豔,雙雙修影如玉,偶爾側首輕談兩語,安靜怡然,遠遠望去,好似畫圖輕展。
偶有瞎走誤入的,可一眼看到兩人,皆悄悄退去,生怕打擾了。
山坡上,兩人彼此相看,怡心怡目,佳人(君子)難得,心中卻又同時輕輕一歎。
“我本以為,我們會是神仙眷侶。”秋橫波的聲音裏有著微微的惋惜。
明二停步,負手身後,片刻才道:“在下本也是如此認為。”
話落,兩人相視一眼,然後微微一笑,皆是雲淡風輕。
“家世容貌都無可挑剔對方,相遇之時都不曾許婚、許心他人該算是不早不晚,言行品性也是相看相宜。”秋橫波微微仰首,目光遙遙落向前方的山峰,嬌容盡沐緋色,明豔無比。“為什麽卻不可以呢?”
“橫波小姐如此聰慧之人豈有不知的。”明二輕輕一言帶過,空濛的眸子轉過,依然深渺悠遠。
秋橫波看著他,即算站得如此近,即算那雙眼睛近在咫尺,依然如隔千山萬水,遙遙相望,無法涉過,無法靠近。
這世間,有些人,你待他一分真,他會回報你十分。而有些人,你待他百分真,他也未見得能回報你一分。
總有那麽些人,你永遠無法看透看懂。
“他日二公子誕有麟兒時,‘天絲衣’便為賀禮。”輕輕鬆開手,眉眼一展,一朵淡笑緩緩綻開,如水中花,柔柔的滲放嫵媚風華。
明二長眉微挑,溫文從容的看著麵前這張世間不可多得的美麗容顏,然後淡雅一笑,道:“‘天絲衣’無價之寶,在下愧受了。”
秋橫波搖搖頭,明眸清慧,“二公子非凡人物,橫波能得題詩,那才是無價之物,是橫波占便宜了。”
如此人物,真是可惜了。明二公子輕輕移開眸光,麵上隻是淡雅如常的微笑。
兩人又緩緩移步,往回走去,走到一半時,卻見前方坡上轉過一道人影,三人迎麵相逢,皆是一怔。
“七少。”秋橫波微笑招呼一聲,便先行離開了。
留下明二、蘭七隔坡相峙。
蘭七碧眸盯著明二,半晌,蹦出一句:“他死了本少才不會難過!假仙你死了本少一定額手稱慶!”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令得二公子有些懵,片刻,眼眸一閃,足下一動,人已至蘭七身前,手一伸,扣住蘭七手腕,幾個起縱,便入了密林。
林中光線陰暗,但以兩人的目力,足夠看清彼此。
“心亂了?”明二公子似笑非笑的看著蘭七。
“心動了?”蘭七少略帶譏誚的看著明二。
“七少終還是忍不住替他療傷了麽?”明二唇角微揚。
“秋小姐天下絕色,二公子終於也目亂神搖了麽?”蘭七碧眸妖異。
“有七少出手,寧朗傷勢定無大礙,何以七少反而心情不佳?”明二仿似略有困惑。
“佳人相伴,二公子豔福不淺。”蘭七甚是羨慕的模樣。
“七少心中的這股氣是因為寧朗還是其他?”明二公子臉上浮起意味深長的淺笑。
“色迷人人自迷啦。”蘭七少搖頭晃腦道。
兩人一人一句自顧說著,到最後卻是同時一句道出:“小心哦。”
話音落下,兩人一愣,然後各自嗤笑一聲,略帶自嘲。
“傻!”蘭七唇角一撇,卻是眉梢眼角盡展,爛漫著笑意。
“舒坦了?”明二看蘭七那模樣心中一動,不由信手一彈,當指尖觸及眉心時,兩人同時一怔。
一個未曾想她竟然沒有防備沒有躲閃,一個不曾想他會有此舉。
指尖、眉心相觸,淡淡暖意,刹那酥麻。
卻也隻是刹那。
二公子收手垂袖,一派從容淡定。
蘭七仰首,望向頭頂高樹。看著看著,忽地縱身一躍,飛上樹梢,在一根樹幹上坐下。底下明二怔了片刻,然後足尖一點,也躍上高樹,在蘭七旁邊坐下。
高居樹上,視野驀然開闊,山穀全景盡入眼中。
目光掃過寧朗居住的小屋,蘭七垂眸,轉而望向明二,似自語又似詢問,“世上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人?”
明二眉尖一跳,看看蘭七,卻沒有說話。
“不殺人,如何能活?”蘭七碧眸中隱露一絲茫然。
沉默了片刻,明二才道:“這世上,有些人可以不殺人便可開心、安然的活著,而我們,卻必須殺人才能活下來。”
“是啊,我們不殺人,屍骨都化成灰了。”蘭七轉首,目光望向山穀,暮色中的山穀格外的寧靜,透著幾分尋常的安樂。
“寧朗到今日都能保持如此心性,令人佩服。”明二臉上也升起淡淡一絲敬意,“隻是你我永遠無法做到他那樣,而他也永遠不能認同你我之手段。人死,有天庭與地獄之隔;人生,有善與惡有黑與白之分。”
“涇渭分明,不可逾越,是嗎?”蘭七呢喃著,“過了,則是模糊,則是兩難,則……終至毀滅。”
明二未答,兩人沉默著。
樹梢寧靜,山穀沉靜,隻有嫋嫋幾道炊煙在暮色裏升起,卻在升至高峰的半途便散了,風一吹,終是化無。
半晌後,蘭七道:“秋家美人終於還是放棄了嗎?”
聞言明二一怔,然後笑笑。無需奇怪,他可知她,她自也知他。
“是個難得的才貌俱佳的佳人,而聰明人都知如何善待自己。”
“明明不是很喜歡二公子嗎?”蘭七抬手接住風送來的一片枯葉。
明二淡然一笑,道:“世人都喜歡二公子,但不會有人喜歡明華嚴。”
蘭七一震,轉頭看他,卻隻是一張優雅微笑的臉,眉梢眼角如籠輕霧,空濛的幽遠的。那一刹,心頭莫名的一軟,然後微微的發酸。
“明二也好,明華嚴也好,本少都看得清,都是本少此生最強的唯一的對手。”
淡淡的笑,夾著幾分戲謔,卻令得明二心頭一跳,移眸看去,是那張熟悉的妖美絕倫的臉,便連碧眸裏的光點都是熟悉的邪魅。
驀然的,心頭又緩緩的綻開著什麽,悄然無聲的,這一刻,卻已能清晰感受到一分愉悅。
那是什麽?
明二公子優雅的凝著眉頭疑惑著。
又一陣暮風拂過,樹梢輕搖,蘭七微微打了個抖。
明二伸過手去,握住那冰涼的手腕,內力緩緩渡入。
那股暖流在體內緩緩潛行,然後周身寒意盡消。蘭七抬眸看著沉默的明二,然後唇角微微的揚起,碧眸中泛起一絲湛然亮芒,那是……不自覺的微笑。
收功之時,明二看著掌中的那隻手,手心手背上深刻的傷疤,目光隻是微微一頓,然後抬眸揚起一抹淡雅的笑,對蘭七道:“作為剛才的回禮,這疤便一生留著吧。”
蘭七一愣。
明二公子瀟灑起身,飄逸優雅的飛身離去了。
待蘭七醒神,脫口一句:“假仙!”
卻又忍不住笑了。
二十九、誓約豈輕言(上)
夜幕終於降下,山穀裏眾人吃喝洗漱後皆早早息燈睡下,至巳時,整個山穀都沉入睡眠,無一絲燈火與人聲。
而北闕南峰之頂,按東南西北之向分別燃有數盞明燈,朦朧的燈影下,依稀可見峰頂之貌。而峰頂最高處矗著一間石屋,一束昏黃的燈光從窗口射出,窗邊一道高岸的身影靜立,負手身後,俯瞰下方。白日裏一目了然的東溟島此刻皆掩於黑幕之中,隻偶爾的點綴著幾個亮點。抬首,稀星淡月,冬夜裏顯得分外清寒。
“少主。”屋外一聲輕喚。
窗邊的人回身,道:“進來。”
門被推開,屈懷柳走了進來,手中一個長頸瓷瓶,到了雲無涯麵前,雙手奉上瓷瓶。“已按少主吩咐給他們再次服下了藥。”
“嗯。”雲無涯接過瓷瓶,“如何?”
“都在掌控中,便是那位任杞也在少主絕妙的法子下不敢稍有妄動,請少主放心。”屈懷柳答道。
“那就好。”雲無涯點點頭,“沒事你也去休息罷。”
“是。”屈懷柳應聲,人卻未動,猶疑了片刻,終還是問出來,“少主,那些人的行蹤真的不用再查?”
雲無涯走至書桌前坐下,將手中瓷瓶隨手置於桌上,頭也不抬的問道:“你覺得要查?”
“屬下覺得……該查。”屈懷柳答道。
“那你查得到嗎?”雲無涯抬眸看他。
這一問問住了屈懷柳,這兩天他們派出的人何其多,幾乎已搜盡東溟全島,卻就是找不著那些人的行蹤,好似他們憑空消失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東溟島上他們都可如此隱藏行蹤,是我們之恥,可也足見其厲害。”雲無涯神色淡淡的道,“既已與他們約定時日,那他們必會在那一天前來。與其費人費力去找尋,不若做其他的有用的事。”
“是。”屈懷柳垂首。
雲無涯沉吟了片刻,道:“南峰之上的事已辦妥,明*****與萬埃也下峰,去助潛琛他們一臂之力。”
“呃?”屈懷柳疑惑的看向雲無涯。
“那一夜的情況你也有看到。”雲無涯身子後仰靠於椅背上,“或許我們都猜錯了。以為他們倆大鬧東溟隻為吸引我們的注意,暗裏則是想查探皇朝武林人的消息。吸引我們注意這點沒錯,怕隻怕其暗中卻是另有深意。”
屈懷柳想想那夜,再細細深思,不由也是心頭一警。
“那夜既可有明、蘭兩家百名高手現身,又怎不可能有更多的?來得那般無聲無息,又怎不可能在東溟其它地方也無聲無息的藏匿有?明華嚴與蘭殘音這兩個人,我或許還是輕敵了。”雲無涯心頭微微一歎,麵上卻依是平靜從容,“那夜,是待他們折去了七成人才叫停,可此刻回想,或許那也是他們所要的。”
“怎麽可能?”屈懷柳聞言驀生寒意,“那是他們的同伴,而且他們來此不就是為著救他們嗎?!”
“但願那是不可能的。”雲無涯目光望向暗沉的石屋之頂,靜默了片刻才道,“但我們須得慎重,決不可有絲毫疏露。”
“屬下明白。”屈懷柳躬身道。
“記住,但有可疑,寧錯殺也勿放一個!”雲無涯平淡的聲音裏透著森嚴的冷酷。
屈懷柳聞言一凜,然後再應:“是。”
“下去吧。”
“是,屬下告退。”
門輕輕帶上,石屋中又複安靜。
雲無涯起身,緩緩踱回窗前,從開啟的窗門放目眺望,不過一片黑沉沉,偶爾綻著一兩點亮光是那麽的微弱。
明華嚴。
蘭殘音。
心頭默默念著這兩個名字,然後忍不住長長歎息。
這兩人……當世能有如此人物,能有如此對手,他該慶幸才是,可是他……要的不是對手,他此生唯求達成所願,則死而無憾!
星落月沉,日升輝灑。
一天過去,一天又開始。
山穀裏,眾俠的日子過得快也過得順心。
首先大家的傷勢都漸漸好轉,然後是一直重傷昏迷的寧朗醒過來了,最後則是明落姑娘終於配出了解藥。
眾俠服下解藥半個時辰後,各自運氣,原本空空的丹田頓時源生內力,運轉全身,暢順無阻,果然是恢複了。一個個喜不自禁,紛紛向明落道謝,大讚其醫術高明,直追那君子穀的君家神醫。
而明落姑娘卻甚是謙遜,說這解藥能配成皆乃她家公子之功。
眾俠聞言當下追問。
明落再一番推脫後,終不敵眾俠熱情,隻好和盤托出前因後果。
原來數年前明二公子曾受重傷,明家傾全力才得一顆武林至寶“鳳衣丹”,誰想公子卻不肯服下,說如此珍貴之物該留待更需要之時更需要之人用,也因此那傷拖了兩三年才痊癒。不想那顆留存下來的“鳳衣丹”今日卻真的派上了大用場,這令眾俠恢複內力的解藥就是以此丹為藥引才得以配成。
眾俠聞言恍然大悟,心下對明二公子更是大為欽佩與感激。
寧朗的醒來則更是讓眾俠歡喜,東溟島的那段日子,已令他們打從心底裏對這個稚氣猶存的少年生出敬意與欣賞,是以每日去探望的絡繹不絕,宋亙、謝沫又是為小師弟高興又是煩惱著,因為人來得多他們便分外的忙,那茶水一日都不知要燒多少回呢。而且……來的人那麽多,便是明二公子都來看過了,可小師弟心底裏想見的人卻是再也沒有出現。雖說那傻小子從沒說過,可屋外但凡有一點聲響,那眼中笨拙的藏著的那抹希翼便浮動著,令得兩人一邊搖頭一邊歎息。
如此過得些日子,便入了十二月,天氣更冷了,一個個都棉衣上身。而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眾俠的傷都好得七七八八了,便是寧朗,那外傷也都癒合了,可以下床走動了。
這一日,用過午飯,寧朗左看看三師兄右看看五師兄,明顯的有話要說,隻不過還在衡量著如何開口。
倒是宋亙先開口了:“想出去走?”
寧朗忙點頭,這些日子在兩位師兄的嚴密看守下,他都沒走出過這間木屋,實在是悶得有些慌了。
謝沫瞟他一眼,道:“想去找蘭七少?”
寧朗同樣點頭,點完了才反應過來,臉上便有些發熱。
好在宋亙、謝沫都沒說什麽著,隻道:“想去就去吧。”
寧朗聞言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起身便走。
身後宋亙、謝沫看著他腳步匆匆的模樣,不由搖頭。
“小師弟按俗世的眼光來看,應該是個好郎君。”宋亙道。
“可惜那個蘭七少是‘碧妖’,妖的眼光與凡人不同。”謝沫敲著空碗道。
宋亙彈彈道袍上落下的一粒白飯,道:“好在你我都出家了,不用煩這些事情。”
“嗯。”謝沫點頭,有些慶幸,“俗世的人的煩惱大半都來自姻緣。”
寧朗出了門便直往蘭七住著的小樓而去,片刻便到了樓前,正碰上出門來的蘭曈、蘭曨。
“寧少俠。”蘭曈、蘭曨極是有禮的招呼一聲。
寧朗也抱拳回禮,問道:“請問七少在嗎?”
“在樓上。”蘭曨眼中略帶點笑意,“我與蘭曈還有點事,就請少俠自己上去可好?”
寧朗忙點頭,“好,多謝兩位。”
蘭曨、蘭曈請寧朗入內,才跨門而出,待走出數丈遠,蘭曨才悄聲道:“這寧少俠本該是七少最不喜歡的那種人才是,卻不明白七少何以會另眼相看。”
蘭曈道:“不是和七少有婚約麽,自然是不同的。”
蘭曨聞言不以為然,嗤道:“我們七少眼中有這什麽約什麽法的嗎?”
蘭曈想起寧朗幹淨純良的眼神,道:“此刻整個山穀裏,論到人品唯數這位寧少俠,便是放眼整個江湖,那也是不多的,若七少真跟他成婚,想來也不壞。”
“成婚?”蘭曨想了想,才道,“那太可憐了,蘭家那樣的地方,這位寧少俠會屍骨無存。”
“也是。”蘭曈點頭,“不過,若七少肯護他,那自然會好好的。”
“護他?”蘭曨白他一眼,“蘭家上上下下多少人,七少可曾護過誰?”
蘭曈搖頭。回首看往小樓,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的七少曾對他說過的話。
“這世上,無法自己生存的便不存也罷。”蘭曨喃喃念道,“七少很久前就說過了。”
蘭曈沉默了片刻,才道:“快走罷,這些都不是我們該想的事。”
“嗯。”蘭曨應聲。
兩人足下飛掠,很快便消失於穀中。
寧朗爬上二樓,樓梯口前一道布簾擋著,輕輕掀開簾子,一股熱氣撲麵而來,身上頓時一暖。往裏看去,不大不小的一間屋子,右邊是一張畫著花木的布屏風,屏後隱約露出紗帳,想來置著床鋪,前方靠窗則擺著一桌一椅,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椅上鋪著墊子,左邊則置一榻,而蘭七此刻正閉目臥於榻上,身上蓋著錦被,似乎睡著了,榻前放著一盆炭火,火上煨著茶壺。
見此情景,寧朗進不是,退又有些不舍,一時不由怔在了門口。一股冷風從樓梯口吹來,令得他身上一抖,生怕吹著了蘭便,便放下簾子,簾子在身後落下,人便也算是進來了。
在門口站了片刻,最後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在榻前數步處停步。
榻上的人似乎睡得很熟,所以此刻可以大膽的無顧忌的看著。
窗戶閉合,門簾低垂,冬陽透過窗紙懶懶的灑入些些明光,屋內便是一種暖色的淡亮。榻上的人全身都蓋於被下,隻露一張臉在外,寧朗此刻就靜靜的看著那張臉,許是那雙碧眸闔上之故,周身流溢的妖邪這一刻盡數消去,隻是一張沉靜的睡容。
淺碧山的深處有著數株梨樹,每到春日花開,師兄弟們便喜歡在樹下練劍,劍風驚起花飛,飄飄揚揚仿如雪落,大師兄望著風中飛揚的梨瓣曾經說過一句被眾師兄笑說很酸的話:未染纖塵,冷麗如雪。
在他心中,這張睡容便是那冷麗如雪的梨花,未染半點塵埃。
在他心中,那一日船上第一眼見到女裝的她起,他便當她是他的妻子。
火盆旁有一張小小矮凳,寧朗悄悄坐下,目光不移那張臉。
麗如梨瓣的臉上,雙眸輕闔,密密的眼睫便在雪中彎出兩道淺淺的墨色月牙來,令他很想伸出手來去撫摸一下,是否如想象中的柔軟,可是他隻是想想。
雙臂籠於膝上,將頭枕在臂上,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朵花,漸漸的目癡神迷。
很多人說,這張臉絕美如妖。
很多人說,這個人可怖如妖。
師兄曾說,遠離乃萬全之策。
可是,他不覺得可怕,他也不想遠離。
這張臉,無疑是很美的,這世上再無第二人能及的,可是……他不是因為這個才不願遠離,他隻是……隻是想靠近,隻是不想離開,如此而已。
屋裏很靜,隻有輕淺的呼吸聲,炭火發出的熱散滿整個屋子,溫暖的安寧的。
以往在她麵前的躲閃、窘迫、焦灼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他整個心神都平靜而寧和。
若是能永遠如此就好了。
一間溫暖靜謐的小屋,她安安靜靜的睡覺,他安安靜靜的看著。
她不會有那樣妖異的笑,也不會有那樣冰冷的眼神。
這樣,她不會累,他也不會心痛。
安靜的———
隻是這樣就好了。
……
屋裏的時光仿佛凝固了,屋外的時光卻悄悄流逝。
寧朗靜靜的坐著,癡癡的看著,不動,不累,隻是看著……
恍然間,一刹千年。
似乎有生以來便是如此,卻又似乎隻是瞬霎,他的眼便對上了一雙碧綠澄澈的眸子。
半晌後,他才反應過來,蘭七醒了。
頓時,靜湖波瀾漾起。
其實,從寧朗踏上樓梯的那一刻起,蘭七便醒了,她知道他停在門口,她知道他悄悄走了進來,她在等著,看這傻小子進來要幹麽,可是等了許久都不見有何動作,自己倒是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卻是安寧而滿足,那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
也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身邊有人時全無防備。
再次醒來,對上的便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神中的東西那麽的清清楚楚那麽的厚實溫暖。
那一刻她恍惚,卻在下一刻驀然生寒。
那些,她早已放棄。
“你……渴嗎?”寧朗愣了半晌才傻傻問了一句。
蘭七一挑眉頭看著他。
“我給你倒水。”寧朗不等她答話便取過茶杯用火盆上溫著的茶壺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蘭七坐起身,伸手接過。
指尖相觸的瞬間,寧朗差點沒失手打掉杯子,卻在下一刻看到了蘭七手上的傷疤,不由叫道:“你受傷了!”聲音又急又大。
“嗯。”蘭七將茶杯放在了左手,抬起右手看了一眼,隻覺得那傷疤甚是醜陋,不由皺了眉頭,連帶的又想起了那一日明二的話來,於是眉頭皺得更緊了。
“還痛嗎?”寧朗看她皺眉不由也跟著皺起了眉頭,那傷疤手心手背都有,隻看一眼便知定是貫穿了整個手掌才留下了,皮肉糾結分外猙獰,由不得心頭便似被什麽給揪緊了,有些喘不過氣來的不舒服著。
蘭七一口飲盡茶水,抬眸看了一眼寧朗,自也將他的神情看入眼中,心頭有刹那感動,可是……
“早好了。”簡單答道。
“喔。”寧朗撓撓頭,不知道要再說什麽了。
蘭七把玩著手中茶杯,碧眸幽沉的看著寧朗,看那張英朗的臉在她的注視下漸顯侷促,然後目光左右遊移,接著臉皮慢慢變紅,眼眸轉回看她一眼,目光對上立馬移開,一雙手時而緊緊交握,時而單握成拳……
“噗哧!”忍不住笑出聲來。
寧朗的臉更紅了。
“寧朗呀寧朗,你怎麽會這麽有趣。”叩指敲在那紅紅的腦門上,輕輕歎息一聲。
寧朗摸摸額頭,嚅嚅的道:“我……我想來看看你,嗯,看你……嗯,那個……嗯……”
“嗬嗬……”看著他一副緊張的模樣,蘭七輕笑開來,可心頭卻生出莫名的沉重。
寧朗,你的純善可能一生不變?可便是一生不變又能如何呢?
蘭殘音……早已不需要那些了。
“那個……你幫我療傷一定損耗了內力,所以我想看看你有沒有事,那個……你沒事,我就……我就走了。”寧朗抓著拳頭總算是說完了話,起身要離去。
蘭七卻在他身後叫道:“寧朗,你陪本少出去轉轉如何?”
“好啊!”寧朗立馬答應,虎目中燦燦的一片歡欣。
“若是轉得本少開心了,便告訴你一個故事吧。”蘭七站起身來。
“嗯。”寧朗點頭。
兩人走出屋,簾子在身後落下,那一室的溫暖與寧靜便隔絕。
隻是他們並不知道,這小樓午後的片刻,彼此皆一生銘記。
出了小樓,迎麵冷風吹來,將屋內帶出的那一身暖意盡數吹散。
蘭七抬首眯眸看向高空,冬日的風總是這般的冷,可就是這吹枯了萬木吹殘了百花的寒風,更能提醒這人世的冷殘。
二十九、誓約豈輕言(中)
寧朗跟在蘭七身後,沿著山坡慢慢走著,最後到了山坡西麵,這裏背風,冬陽照下,讓人暖暖的懶懶的。
蘭七停步,在厚厚的枯草上坐下,道:“我們就在這裏曬曬日頭吧。”
“嗯。”寧朗在她旁邊坐下。
蘭七扯了根草纏在手指上,眯眸看了一眼上空,道:“這天氣真適合講故事。”
“嗯。”寧朗又應一聲。
蘭七玩著指間的枯草,“很久以前,也曾在這樣的日頭底下聽人講故事,那時候太小不知道,可而今回首再看,卻覺得無論什麽樣的故事在這樣的日頭底下聽來,再陰暗的也不會讓人害怕了。”
“嗯。”寧朗再應一聲。
蘭七側首看看他,碧眸微漾,點點笑意下,卻是幽邃難懂。
“寧朗,本少要告訴你的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也是在本少成為蘭家家主之後才徹底的了解清楚,這期間許多人都死去了,知道這個故事的人大多已不存世了,極少知道的也絕不會再言及第二人知。而你,是本少第一個告訴的,也要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明白嗎?”
“嗯?”寧朗一愣,片刻後醒悟過來道,“你是說要我不要再跟別人說是嗎?”
“嗯。”蘭七點頭,回首,目光眺向遠方,“本少告訴你,乃是要你明白。”話音頓了片刻,才繼續道,“寧朗,這世上,你這樣的人本少第一次見到,本少……不想害你。”
“嗯?”寧朗懵然望向蘭七。
蘭七卻沒有看他,目光隻是望著前方,半晌後才低低開口道:“在二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個叫蘭澹寧的人。”
寧朗聽著這個名字沒什麽反應,隻是模糊的想著這人姓蘭,許是蘭家的人罷。
可若給宇文洛聽到了,定會跳起來大嚷:“蘭澹寧?!就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與東未明齊名的武林第一美男子蘭澹寧?!”
“未明掀血色,澹寧息風雨。”蘭七輕輕念道,“二十多年前,全武林的人都知曉這句話,說的便是東未明與蘭澹寧。”
“咦?”寧朗略有些驚訝。東未明他已知道是蘭七的師傅,而且還是二十多年前令天下群豪傾慕的大美人,這蘭澹寧與她排一起,難道也是什麽美人不成?
蘭七側首看他一眼,自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麽,唇角微彎,笑笑道:“武林將這蘭澹寧與師傅相提並論,自是說他二人容貌之美世所少有,隻不過師傅是女子,而這蘭澹寧則是男子。”
“噢。”寧朗點頭表示知道了。
蘭七轉回頭,目光落向虛空。“蘭澹寧的模樣本少早已記不起來了。”
呃?寧朗疑惑。難道說她是見過這個人的?
“不過既然能與師傅齊名,想來是生得十分好看的。他出身世家,又一身高超武功,更生得那般模樣,自是一出江湖便名聲遠揚,而最讓人為之讚歎的則是他吹得一手好簫。師傅因其容貌令得江湖掀起腥風血雨,而蘭澹寧……無論男與女,與之相遇相交皆是心悅神寧春風滿麵,江湖傳言其簫聲清如天籟,聞者傾服,被譽‘蘭簫天音’。”
寧朗聞言不由想,這蘭澹寧既是如此人物,該是如洺前輩、秋前輩那樣受人崇仰才是,何以卻與東未明一般絕跡江湖,後世幾乎無人知曉。
“這麽一個人物,喜歡的自然許多,隻是他自幼即訂下親事,乃是世交之女,也是品貌極佳的人,又兼自小青梅竹馬情誼深厚,是以無論江湖上多少美女佳人戀慕,蘭澹寧皆未曾動心。而在這些結識的女子中有一人最為敏慧,他與這名女子未成情侶卻成了知己。”說著,蘭七轉頭頗有深意的看向寧朗,“這名女子名喚簡微瀾。”
“啊?”寧朗瞪大眼,“我娘?”
“嗯。”蘭七點頭。
“那……”寧朗想了想,忽然明白了,“這位蘭澹寧就是你爹?”
“嗯。”蘭七淡不可察的點了一下頭,道:“蘭澹寧十八歲入江湖,十九歲已名傳天下,二十歲結識簡微瀾,兩人互認知己並約定日後要做兒女親家,二十一歲歸家娶妻顏紫昔。”
“喔,那後來呢?”寧朗問。難道婚事便是那時候就定下的?
蘭七沉默了片刻,才喟然歎一句:“若他就此留在家中,或許會更好。”
“嗯?”寧朗看著她。
“他成親一年後再次出門遊曆江湖,而這一次,他……”蘭七話音又止住,過得一會兒才輕聲道,“這一次他遇到了一個人。江湖數年,所見女子形形色色,各有動人之處,他從來心如止水以禮相待,他也曾自詡情貞,可是當他遇到那個人時,卻未能守住自己的承諾。”
“他遇著誰了?”寧朗好奇。
“他遇到了一個女人。”蘭七唇邊浮起一絲譏誚的淡笑,“他與那名女子的相遇啊……”抬手又扯了根著枯草繞在指間,低頭,看不清是何神色,過得了半晌,才緩緩道,“曾經當作故事般,在小時候的我們的耳邊反複說過無數遍,以至今天都能記得。”
蘭七笑得悵悵的,碧眸一瞬間有水霧輕漫,朦朧幽深。
“他與她相遇於一條長街上,人來人往中,似乎隻是一抬眸,他看到了懷抱杜若的她,她看到白衣如雪竹簫凝碧的他,很平常又似乎不平常。長長大街,熙熙人群,仿佛天生她(他)便在他(她)的麵前,那樣的自然如飛花流水。”
一邊說著一邊無意識的扯著指間枯草,一截一截的扯斷。
“長街遙望,正茫然間,那名女子已到身前,素手伸過,贈他一枝杜若。他接過,未及反應,那女子已飄然而去,留他持杜若悵望,卻已香蹤渺渺,那片刻竟如幻夢。可是一月後,他卻又在人潮熙攘的廟會裏再次遇見了那名女子,依然是滿懷杜若,幽香襲人。這一次的相遇,兩人心中驚異卻又覺理所當然,女子依然贈他一枝杜若,而且還開口和他說話了。”
指尖撚著斷草,便一點一點化為粉沫,簌簌落下。
“‘若能再逢,便與君有緣,願許終身。’”蘭七抬首,“女子說完這句話後再次飄然離去。蘭澹寧看著手中的杜若,訝然又啞然,可心頭卻已泛漣漪。此後,一日日過去,他有些期待有些好奇,當然他依然自負絕不會動心動情,隻是數月過去,他卻未曾再遇那名女子。從開始的期望,慢慢失望,再後來便淡化了,如此差不多又一年過去,他以為就此湮沒紅塵,甚至為此暗暗慶幸。因為他的那一點‘記憶’已令他明白,那是不妙的征兆。”
“那後來呢?真的沒有再見到了嗎?”寧朗追問道。
蘭七一笑,略帶冷意。“若沒有再見則更好,偏生……哼。”
寧朗眼巴巴的看著她。
“那一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下著大雪,蘭澹寧錯過了投宿,正想覓個過夜的地方,不想前方傳來兵刃之聲,是以飛身過去一探究竟。等他趕到時,卻隻見雪地裏臥著四具屍首,而屍首間一人獨立,碧衣染血,猶帶一身的煞氣與殺意,卻如雪中紅梅,有著一種奪人心魄的美攝人神魂的豔。聞得有人靠近,那人轉身回首,兩人都是一怔。那一刻,蘭澹寧看著這個明明剛殺了人卻依然一身杜若香氣的女子,心頭之感已不止是不妙,而是大劫臨頭。”
蘭七轉頭看著寧朗,似笑非笑的模樣。“這便是他們的第三次相遇,你說他們是不是很有緣份?”
寧朗點頭,“有緣。”
“嗬……”蘭七一聲輕笑,卻是無喜無悲,“那一夜的再逢,想來蘭澹寧自己也分不清是震憾更多還是驚喜更多,但總之是他們很奇妙的第三次相遇了,而且……他們相互動心了。”
“這……他已經娶了妻子,怎麽可以再喜歡別的女人。”寧朗眉頭皺起了。
蘭七點頭,道:“是啊,他已經娶了妻子,而且他還承諾過他的妻子一生隻歡喜她一個隻擁有她一個女人,可是……動心卻不是承諾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製得了的。那名女子對於他們這第三次相逢,認為是上天所賜的緣份,也是她心之所屬,是以她傾情以許。但蘭澹寧以已有家室相拒,誰知那女子卻說‘妾許你,乃是因妾心喜你,與你家,與你妻何幹。’”
“啊?”寧朗驚訝。可看著蘭七,忽然又想到,這樣奇怪的話她也能說出。
蘭七看著寧朗道:“蘭澹寧當時聽到那話估計也和你一樣的反應,驚奇不信。可是,他沒有拒絕女子的邀請,去到了烏雲江畔的小小莊園裏作客,而不過數日,他便再也不舍離去。這名女子不同於他以往所遇所知的任何一個,她做什麽都隻是隨心而為,隻要喜歡,便可去,便可做。所以她可以雨天撐一把傘立於庭園一天一夜,隻是要為她喜歡的那株紅梅遮雨,怕被大雨打落了花瓣。所以她可以一夜間血洗烏雲江上的水賊窩,不是為行俠除惡,而是因為她住在烏雲江畔便不容他人橫行。”
這人好任性。寧朗心中道。
“而她所知所會的又是那麽的多。江湖任何門派的武功她都可知優劣,與她談論詩文又可出口成章,一曲琵琶《鳳裔殘音》令他神魂欲奪,便是奇門遁甲術她都懂。更而且她又是那麽的美,那麽的神秘,江湖無人知她的身份,也無人認識她。她從沒問過他是誰,不問他的名字,不問他的家世,不問他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更從不提及他的妻子,似乎除了她眼前的這個人,其它一切她完全無興趣。她隻是喜歡他,所以要和他在一起,沒有所謂的矜持,沒有所謂的禮法,她是那樣清楚明白的、濃烈真實的表達著她的喜歡與情意,蘭澹寧拒絕、掙紮,可是……麵對這樣的人,他如何能抗拒得了,最後,他終是沉淪了。”
蘭七忽地轉頭看住寧朗,道:“寧朗,你知道承諾與誓言有何用處嗎?”
寧朗冷不防她有這麽一問,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就是答應了的事就要做到。”
“錯了。”蘭七冷嗤一聲,碧眸無比的亮,如浸在寒潭裏的星子,冰亮的,“承諾與誓言唯一的用處———就是用來背叛!”
“可是……”寧朗不能認同,想要反駁,可蘭七顯然並不想聽,轉回頭繼續道。
“蘭澹寧忘了對妻子的承諾,甚至可以說他已經忘了他的家,忘了他的妻,忘了江湖,他整個心神都圍繞著那位自稱小名阿寐的女子。日日相看不膩,月月相對不長,如此眨眼間一年便過去了,他與阿寐就在烏雲江畔整日廝守著,阿寐還給他生下了孩子,是一對雙生子。一次擁有兩個孩子,兩人都很高興,可是當孩子睜開眼睛時,他們才發現,先出生的那個眼睛是黑色的,而後出生的那個眼睛竟然是碧綠色的!看著那雙詭異的從未曾見過的碧綠眼睛,蘭澹寧呆住了,但是阿寐卻安撫他說,她的兄長的眼睛瞳仁也帶碧色,人說外甥多似舅,這個孩子估計是像了舅父。蘭澹寧雖未有多言,可他心頭到底是埋下了不安。不久,他便收到了家中傳書,乃是他的妻子見他久未有音訊甚為擔心,所以才雪鷹傳書他。到這刻他才想起了他還有一位妻子。”
“這兩個孩子……”寧朗吃驚的看著蘭七。
“是的,這兩個孩子就是我們。”蘭七很幹脆的承認,“蘭澹寧想要回家看看,阿寐雖不舍,卻也未有阻攔,反為他準備行裝。他終於回到了家裏,也見到了久未見麵的妻子,可他卻隻在家中停留了半月,便再次離開。家中的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已無法留住他,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阿寐,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回到了烏雲江畔,回到了阿寐的身邊。隻不過這以後,他倒是隔幾月便回家一次,妻子自然是滿心歡喜,而阿寐也從未有過多言。久了,蘭澹寧便明白阿寐的意思,他們是兩情相悅,所以她隻要在這烏雲江畔他是全心全意相待就可以,離了莊園,他去哪裏做什麽都與她無幹。於是,便就這樣過下了,家中有賢妻,江畔有佳人與嬌兒,蘭澹寧過的日子神仙也不如。”
“這樣,他難道不會良心不安嗎?”寧朗問道。
“嗬……問得好。”蘭七笑一聲,“蘭澹寧若真的泯滅了良心也就好了,偏生那一無是處的東西他卻還留著一兩分,所以他不安,所以他愧疚,而孩子的那雙碧綠的眼睛更是他心頭的一塊重石,讓他時刻也不敢忘記他對妻子的欺瞞與背叛。於是就在這一半快樂一半受著良心譴責中又過去了數年。那一年冬,蘭澹寧回家住了一月時間,過完年後便離開,可回到烏雲江畔不久,便收到了家中飛書要他回去,原來是他的妻子懷上了孩子。他本乃家中嫡係長子,可成親數載,一直未有子息,家中長輩甚是焦急,好不容易這一次竟然有了,當是舉家大喜,是以傳他回去,要他在家好好陪伴妻子,靜待第一個麟兒的誕生。”
蘭七頓了一下,微微喘一口氣,才道:“他回到了家中,卻又想念著烏雲江畔的人,看著全家期盼著孩子降生的歡喜,就會想起那兩個已近五歲的雙生子,看著溫柔的妻子,就會想起傾其所有待他的阿寐……他想要和家裏坦白,可是他不敢,他想要和妻子訴說,可是他不忍,於是他矛盾著、苦惱著、坐立不安著。他的妻子顏紫昔也非愚笨之人,這些年夫君常年不在家,且每次回家也是很快離去,而今孩子將至,卻不見他有歡笑,反是眉頭時鎖心事重重,由不得心中也生疑團。蘭澹寧在家中住了一月,終是耐不住了,因為雙生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回去和他們一起過。於是他借口江湖朋友急事相召,匆匆離了家,趕往烏雲江畔,想著來回也就半月時間,等過了孩子的生辰,便馬上回來。”
蘭七說至此停住,寧朗看著她,隻見她指尖輕輕顫著,忍不住伸手去握住,觸手冰涼透骨,如握玉石。手上的暖意令蘭七詫異的轉頭看著寧朗,實想不到他會有此舉,而寧朗被蘭七一看,頓時醒悟,臉上發熱。
蘭七抽手,屈指彈在寧朗腦門上,輕輕一笑,搖了搖頭,說道:“蘭澹寧到了烏雲江畔,顏紫昔也悄悄跟到了烏雲江畔,當看到了與夫君柔情蜜意的阿寐,看到了他們膝下那對雙生子,那一刻,她已不隻是震驚而是徹底崩潰了!她不敢置信,與她青梅竹馬情深意重的夫君,那個曾經誓約一心一意相攜白首的人竟然偷偷有了別人,竟然還有了兩個那麽大的孩子!被欺騙的憤怒、被背叛的悲痛徹底擊垮了她,神魂癡狂中,她聽不進蘭澹寧任何一句話,她閉眼不看那個女人,她抱頭狂奔,蘭澹寧在她身後追著。可顏紫昔武藝雖低微,卻有一身絕好的輕功,否則也不至能追蹤他到此,且此刻瘋狂失智,更是跑得快,全無章法的亂跑著,蘭澹寧怎麽也追也隔著數丈遠,也不知跑了多久,最後她終於停下來了,因為前麵已無路,前麵是懸崖。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們已跑到了山上。顏紫昔看著前方的萬丈深淵,似乎清醒了一點,她回頭看著驚恐無比追來的蘭澹寧,說了一句‘郎心似天,妾心如玉,天朝夕易變,玉碎不瓦全。’然後縱身一跳。”
“啊!”寧朗由不得一聲驚叫,“蘭澹……你爹爹追到了沒有?拉住了她沒有?”
二十九、誓約豈輕言(下)
“沒有。”蘭七搖首,唇邊涼涼的一抹笑,“沒能來得及,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顏紫昔跳下了懸崖。那一刻,蘭澹寧也癡了,站在懸崖邊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阿寐找到了他。可是那又怎樣呢,雖身邊佳人依舊,可懸崖下剛剛殞落兩條生命,那是與他一起長大相知相處了二十多年的結發妻子,還有肚子裏未能出世的孩子。對於還存著良心的他來說,心中的痛苦與悔恨可想而知。回到莊園,看到兩個孩子,看到孩子那雙詭異的碧綠眼睛,他心中一直存著的不安與驚疑終於脫口而出‘這都是我之罪孽,所以這雙碧眼便是懲戒,可恨我猶不自知,終鑄今日大錯大恨!’那刻,阿寐的臉色瞬即蒼白,直勾勾的看著他。而蘭澹寧此刻已全然顧不上了,將自己關入房中數日不出。”
寧朗聽到此處忍不住關切的看著蘭七,但蘭七麵上看不出是何神色。
“顏紫昔失蹤,蘭家當然會發覺,所以蘭家的人找來了,查清了前因後果,同樣也查到了阿寐的身份———隨教教主隨輕寒之妹隨輕容———蘭澹寧震驚。從來未曾想到朝夕相處恩愛數載的人竟然是魔教的人!自與她在一起,他已全盤托出家世來曆,而阿寐依然隻字不提。他覺得被欺騙了被戲耍了,痛、恨、怒交加,他衝出了莊園,那刻,他無法麵對那一切,而就在那時,他又遇到了正與夫婿遊曆江湖的紅顏知己簡微瀾。麵對久未謀麵的知己,他將數年的事盡情傾訴,最後他說‘早知今日,悔不當初!’而這一切都讓不放心而尾隨他的隨輕容聽到了。”
寧朗聽到此處已說不出話來,隻能愣愣的看著蘭七。
“若是蘭澹寧喜歡了別的女人要離開,或許隨輕容不會生氣,因為在她看來,他們在一起,是彼此心之所喜是兩情相悅,分開,必是因為彼此之心不再歡喜對方,那也是心甘情願的事。所以,她容不得一個‘悔’字!她回到莊園,抱起兩個孩子直奔雲州蘭家而去。”蘭七抬頭,碧眸仰視高空,冬陽落在眸中,卻融不進一絲暖意。“她到蘭家的日子是三月十六日,正是我們的生辰日,她可給了我們一個永世難忘的生辰日。”
碧眸輕輕闔上,片刻後才睜開,蘭七才繼續道:“她在蘭家的祠堂前點起了一把火,將所有蘭家人都引到了祠堂。當著眾人之麵,她對蘭家之主蘭老爺子說‘這兩個孩子是蘭澹寧的血脈是你的孫子,該入蘭家之祠該上蘭家宗譜。’蘭老爺子麵對這引誘長子的妖女,想起長媳之死,想起失去的嫡孫,心頭恨火騰燒,卻不怒反笑,道‘若你挫骨揚灰,我便認下他們。’蘭老爺子話才落下,不想隨輕容卻很幹脆的一聲‘好!’應承了,回頭看看兩個孩子,最後摸摸他們的腦袋,道‘有你們在,那就可讓他日日夜夜悔,年年月月恨,一生都擺脫不了的痛,哈哈……’她大笑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盡數倒入口中,然後縱身跳入火中,再然後轟的一聲……嗬嗬……花家的火雷彈真的威力無比啊,那真真是挫骨揚灰!”
“啊!”寧朗驚喘,一股涼意從頭至腳。
可蘭七臉上依然淡淡的冷笑,繼續道:“蘭澹寧趕到家中,見到的便是一場大火,便是那四散飛濺、燒著的碎沫,於是……他一頭撞向了祠堂前的石柱,頓時鮮血直噴腦漿流了一地,嘖嘖……”蘭七搖著頭,“生前傾倒天下的翩翩佳公子死後可是一點也不美,難看死了。”
寧朗已連驚喘都無法了,隻能瞪大眼睛看著蘭七,看她銜著笑冷靜著說著爹娘的慘死,頓時一股鑽心的痛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靜了片刻,蘭七才轉頭看著他道:“多麽俗套的一個故事,寧朗你說是不是?”
寧朗搖頭,隻是心痛的看著她。過得半晌,才問道:“後來你和鳳裔大哥就留在了蘭家嗎?鳳裔大哥後來又去了風霧派學藝嗎?”
“哈哈哈……”聞言蘭七忽然放聲大笑,然後又猛然收住。“留在蘭家?怎麽可能!眼見著愛子慘死,蘭老爺子怎能容下我們這兩個禍根這兩個孽種!可是他作為一家之主是在眾人麵前親口承諾了,所以他不能反悔,所以他沒有趕我們出去,他隻是對我們視而不見,然後整個蘭家便都對我們視而不見。寧朗,你知道什麽叫‘視而不見’嗎?”
“視而不見?蘭家對你們怎麽啦?”寧朗緊張的關心道。
“視而不見,就是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你直接踩了過去,如踐泥塵。是的,我們就如泥塵,蘭家從上至下任何人都可以踐踏還要嫌髒汙的泥塵。”蘭七嗤笑著,“蘭老爺子從我們身邊走過,哥哥被他撞倒在地,額頭都摔破了,可他看也沒看一眼,似乎我們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然後蘭家的人都陸陸續續的離開,經過我們身邊,也一樣的當我們不存在,直接撞倒了,直接從我們身上踩過去,等那些人全都離開了,地上隻有我和哥哥趴著,一臉一身的泥塵血印。”
“太過份了!”寧朗氣憤不已,握拳叫道,“他們怎麽可能這樣對你們!你們還那麽小!我……我……”拳頭握得發叫,恨不能去給那些人一人一拳!
蘭七卻隻是漠然的笑笑,“從那個女人把我們放在祠堂起,我們便呆在祠堂前,原地不動的呆著。因為蘭家那麽大那麽陌生,我們也不知道要去哪,也沒有一個人理會我們,白天黑夜的過去,蘭家的人來來往往,可沒有人瞧我們一眼。我們連蘭家的一根草一隻狗都不如,那草還能有人澆水,那狗還有人喂食,可我們什麽都沒有。沒有吃,沒有穿,沒有床,沒有屋,更不會有人理我們……我們實在是餓啊冷啊,可是我們無法吃了一丁點的東西,我們連一片遮雨的瓦都沒有……都忘了在那祠堂前呆了多久,後來,哥哥牽起我說‘我們回家。’然後我們才離開那個地方,走出了蘭家,當然也沒有人注意更沒有人阻攔。”
“後來呢?”寧朗關切的問道。
“後來啊……兩個五歲的孩子,如何知道回家,那時候連烏雲江在哪裏都不知道,更何況,又哪裏有家呢。”蘭七輕輕閉上眼睛,似乎無比的疲倦。
“兩個五歲的孩子……什麽都不知什麽都不懂的孩子,竟然沒有死反是活下來了,也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命大。沒有吃的,也不知道如何能有吃的,所以但凡看到的便全往嘴裏塞,樹葉、草、蟲子、路上扔下的滿是塵土的半塊餅、狗咬過的骨頭、雞啄食的米糠、落在地上發爛的果子、死了發臭的老鼠……寧朗,那些年,我們吃過些什麽東西你永遠也無法想像到的,我們就是靠著那些東西活下來了,然後慢慢的知道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也知道了可以上樹摘野果,還知道有人家時便蹲在門口,等別人嫌我們髒嫌我們臭的時候就會打發我們一碗餿飯或是半個黑黑的饅頭,更甚至還有倒出豬食潑我們一身。”
寧朗呆住了。
蘭七睜開眼睛,平靜的注視著前方,聲音緩慢而清晰。
“我們慢慢長大,當年穿在身上的衣裳早已撐破了穿爛了,便去撿,有時是一些碎布圍在身上,有時可以撿到一件破爛的舊衣。我們沒有家,山洞裏,柴堆下,破廟裏,無人的空屋都是睡覺的地方。我們冷時,刮風下雨下雪時,就互相抱緊著躲在別人家的屋簷下牆角邊。我們就這樣到處走著,到處找著吃的。為著一口餅和一群乞丐搶,因為一個長黴的包子被比我們大的乞丐圍打,為了一口熱麵湯被那些店小二踢出來,因為討一頓飯被人抽打侮罵,我們偷過,我們搶過,我們騙過……我們就是那樣的活下來。”
寧朗聽著,隻覺得心頭又酸又脹又痛,眼眶一熱終忍不住掉下淚來,抓住蘭七的手,緊緊握住,衝口而出道:“不怕,我以後會對你好,我一定不讓你挨凍受餓,我一定會保護你,不讓人罵你打你!我一定會做到的!”
可是蘭七卻沒有任何反應,目光怔怔的望著前方,似乎在看著過往的自己,又似乎沉入了記憶中無法醒來。
“音音……”寧朗看著她悄悄的喚著。
蘭七沒有聽到,再次慢慢的開口道:“我們那樣過了七年,可到今日回頭去看,卻從未覺得那七年苦過,也從來不覺得痛。”她的聲音輕輕的如同夢囈,“那七年是這一生中最好最幸福的日子,便是到今日的蘭家家主,便是日後立於武林之巔,也絕不會比那七年更好,可我永遠都回不到那時候,我永遠也不能再次擁有那時。我一生中的所有都在那七年裏,而我已永遠失去了。”
寧朗聞言頓時心頭大慟,一股莫名的深切的悲傷就這樣從心底生出,將他整個人攫住,仿佛一生都不能擺脫一般的沉重。
“音音……”他喚著這個名字,想借著這一聲呼喚將她喚醒,想將那股悲切扯開,可是蘭七沒有應他,她還在她的回憶裏。
“七年過去了,我們十二歲了。又是冬天,我記得那一年冬天下了好幾次雪,那一天也下著大雪,我和哥哥躲在一間破廟裏,我們依然如以往一樣互相擁抱著溫暖著睡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來覺得很冷,才發現哥哥沒有在身邊。我很急,奔出破廟的門才發現哥哥抱著膝坐在雪地裏,我叫他,他抬頭看我,那樣奇怪的陌生的眼光。那一整天,哥哥都很沉默,而我則很惶恐。也在那一天,夜裏破廟裏來了一個老人,他隻是偶然路過打算在此過一夜,他看到我們便眼睛一亮,然後盯著我們看到很久,一邊看一邊點頭,嘴裏嘰嘰咕咕的呢喃著什麽。然後,那老人說哥哥根骨奇佳,是練武的奇才,他要收哥哥做徒弟,問哥哥願不願意跟他走。我問我呢?老人卻說我眉心帶煞,若練了武,定會生殺戮,非武林之福,所以不能收我。哥哥沒有答他。那天夜裏,我一整夜都不敢睡,我一直抓著哥哥,生怕他會走了,而哥哥隻是抱著我,什麽也沒有說。而第二天早上,哥哥卻跟老人說他願意做他的徒弟願意跟他走。”
“嗬嗬……”蘭七輕輕笑著,卻笑聲如哭。“那老人便放下了一些錢和幹糧,然後拉著哥哥就走,我死死抓著哥哥不肯放手,可那老人隻是揮袖拂了拂,哥哥便從我手中脫開,他拉著哥哥一下子便飛出了破廟,我追了出去,可雪地裏,隻見他們在飛啊飛,我追啊喊啊,卻怎麽也追不上,哥哥也不應我,眨眼間,他們就不見了。我不死心,依舊追著喊著……追著喊著……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跑再也喊不出來。”
“我倒在雪地裏,我在等著,我不信哥哥會扔下我。”蘭七一邊說著一邊搖頭,仿佛重回了那一日,又仿佛到今日她依然不信,“我與哥哥自出生起便形影不離,十二年啦,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我們流浪的那幾年中,曾經有過一個好心的大嬸願意收養哥哥,可是她害怕我的眼睛不願意留我,哥哥便不肯留下,依然牽著我到處走到處挨打受餓。我不信哥哥這次會和那個老人走,我不信……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到雪落了,等到天黑了,等到風起了,等到睡著了,等到醒來了……可是哥哥一直沒有回來,他再也沒有回來,他真的扔下我離開了。”
“……”寧朗張口,卻隻能發出哽咽聲,眼前一片模糊,隻知伸出手緊緊抓著蘭七。
“後來,我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怎麽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知覺,等到我再次醒來時,已經在梨花塚。然後學了武功,學成後到了蘭家,用盡手段殺了許許多多的人,拿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我不明白……”蘭七茫然著,“我一直不明白,我到今日依然不明白,哥哥為什麽丟下我?我們相依為命,我們生來就在一起……那些年裏,有一回吃了一枚野果後我全身發腫發痛,自那以後,無論吃什麽,哥哥都先嚐一點,沒事了後再給我吃。被別人打罵之時,哥哥總是將我抱在懷裏,用他瘦瘦的背去麵對、去抵擋。明明和我一天出生的,可他說他先出來是大的,所以都走不動時,他卻背我。餓得不行時,他把手伸到我口邊,讓我咬著吸血填肚……你看他明明那麽疼我護我,可是為什麽?”
她驀然轉頭,抓著寧朗的肩膀,問著他:“寧朗,你知道為什麽嗎?為什麽眨眼間就變了?為什麽哥哥那一天會丟棄我?他為什麽?為什麽?”
那張臉上,此刻隻有那仿如迷路的孩子找不著家的傍惶與無措,那雙碧眸中,再無絲毫妖邪,那裏盈滿水氣,那裏浮現深切的悲愴與哀痛!
寧朗淚流滿麵,胸口窒息的疼痛,可是他無能為力,他無法回答她。
“音音……”他喊著。
“音音……音音……音音……”
他不停的喊著,他隻能這樣喊著他,除此他再無他想。
這一聲聲呼喚讓蘭七慢慢回神,看著他,碧眸眨動,似乎清醒了,然後放開他,轉過頭,仰首,卻捂住眼睛,久久再無聲響。
寧朗癡癡看著她,臉上忽然慢慢浮起苦痛之色,眼中無息的滾落淚水。
他住在淺碧山上十多年,他十九年間做的事不過習武,師兄們說他單純,不明世情,義兄說他缺心眼,不懂世人。可此刻,心頭的感覺卻讓他從未有過的明白,他明白容月姑娘說的“萬劫不複”是什麽,他明白師兄曾嚴肅告誡的“沉淪”是什麽……他知道蘭七是萬眾矚目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毫不起眼的人,他知道蘭七喜歡戲耍自己,他知道……可是他更知道此刻自己心頭的痛是什麽。
他看著她,目中有淚,卻不曾眨眼,輕輕的緩緩的卻堅定不移的道:“若你是男子,我與你生死結義。若你是女子,我與你生死結發。若你什麽也不是,隻要你是你,我們生死相守。若你不當我是……”胸口劇痛,仿如裂心,後邊那句卻再也無法說下去,隻是癡癡看著她,任淚如河決,任蒼天窺覽,任山巒留證。
蘭七轉頭,瞪大眼睛看著他,那麽驚恐的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然後,她猛地跳了起來,飛身而去,那急切慌亂的姿態,如畏天敵。
山崩於麵前可不變色,談笑間可殺人千百的蘭七,那刻卻是落荒而逃。
三十、雛鳳初啼(上)
“你這模樣真像是落荒而逃。”
蘭七一頭紮進密林中未及喘口氣,便聽得一句調侃,抬頭,便見明二悠閑又優雅的倚坐樹上。
“假仙!”
脫口而出,然後那狂蹦亂跳的心一下子安靜了。
明二眉頭一挑,有些驚奇的俯看著她,“看七少的樣子,難道後麵有洪水猛獸追著不成。”
“比那更可怕。”蘭七喃喃道,抬手擦擦額上冒出的冷汗,飛身躍上樹,在明二身旁坐下。
明二打量她一眼,便繼續悠閑的望天。
歇了片刻,蘭七恢複常態了,也輕鬆的靠上樹幹,道:“二公子怎麽這等清閑?”
“七少不也每天都在睡覺麽。”明二淡淡道。
“本少豈能與二公子相比。”蘭七碧眸瞬著他,“二公不去探望那些同道,這可是籠絡人心的大好時機。”
“在下需要做那樣的事嗎?”明二反問道,空濛的眸子轉向蘭七,“明二公子還需籠絡人心嗎?”那一刻,淡雅靜然的麵容上,一種自信凜然的氣勢由內而外散開。
蘭七一撇嘴,轉頭不看他。
“倒是七少氣息紊亂心律失常才讓人奇怪。”明二卻道,“這天下不知還有哪位高手能迫七少至此?”
蘭七一呆,沒有說話。
明二也沒再追問,繼續瞭望天空。
靜了半晌,蘭七忽然幽幽道:“世上怎麽會有他那樣的人。”
“哦?”明二淡淡一聲。
“本少似乎做了一件錯事。”蘭七歎一口氣,“目的沒達成,倒起了反的效果。”
“哦?”明二又是淡淡一聲。
“你說……”蘭七轉頭看著明二,“我們都信‘人性本惡’,可寧朗似乎生來就是反駁我們的,看著他,本少都要相信這世上真有‘人性本善’的人。”
明二想了想,明白了,微微彎唇,道:“不忍心再耍弄他了?”
“唉。”蘭七再歎一聲,“本少是沒心沒肺,可對著他,真不忍心。”
“多可惜,他身後可是淺碧派、寧家。”明二貌似惋惜的笑笑。
蘭七沒好氣的睨他一眼,“彼此彼此。”
明二聞言依是一派和氣溫雅,道:“寧朗是這世間的異數。”一邊說一邊看著她,唇邊的笑便有些顯得別有意味,“糾纏久了,或許他就成了你的劫數。”
“嗬……”蘭七失笑,卻是一片空無與淡漠,“所謂真心,所謂善意,所謂承諾,所謂姻緣,所謂恩愛,所謂子胤……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本少都不需要。所以……不拉著他一起下地獄。”
“哦?”明二依隻是笑笑。忽然想起,那日山洞裏蘭七說的那句話:我們都是隻有自己的人,都是孤身一人。心中一動,默然了半晌,才緩慢輕淡的開口道:“我們……算是如敵似友,而日後,必也是相爭相抗,若就這樣過得幾十年,到你我都垂垂老矣,你說這樣,是不是也算是一種不變,一種永遠?”這樣算不算也是一種相守相伴?這樣……是不是就不算是孤身一人,這樣……也就不會那麽寂寞了吧?
“嗯?”蘭七凝眸看他。
明二雅笑相迎。
對視良久。
蘭七道:“你不許搶本少的‘蘭因璧月’!”
“為什麽是你的?”明二不解。
“因為本少看中了。”蘭七一副理所當然的橫樣。
“可惜在下也很喜歡。”明二公子道。
“哼,那本少連你的命一起拿!”蘭七少專橫的道。
“也可能是你與‘蘭因璧月’一起到我之手。”明二公子也不是泛泛之輩。
“走著瞧。”蘭七抬起下巴。
“拭目以待。”明二長眉揚起。
“隻不過……”蘭七又苦惱起來,“你的秋美人那麽聰明懂事,寧朗這傻小子卻是個死心眼。唉!本少難得善良一回,難道這善心反要害人不成。”
“這不過你自作自受罷。”明二公子看看天色,起身,決定不陪她吹冷風了。
“喂,不許走!”蘭七手一伸扯住了明二胳膊,“本少不好受,你怎麽可以輕鬆舒服!”
明二公子眉頭挑起,無比疑惑的看著蘭七,“這種事我為什麽要陪你?”
“因為……”蘭七碧眸一轉,然後綻開一抹妖邪的笑容,整個人也靠向了明二,嬌嬌軟軟的喚道,“明郎,難道你忘了咱們那一番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了嗎?你怎可如此無情呢。”
明二看著那緩緩偎近的一泓春色,莫名的心神一恍,然後也綻開一抹素雅如蓮的微笑,伸手,攬住蘭七的腰,柔聲道:“你我這樣到寧朗麵前走一遭,你便什麽煩惱都不會有了。”
“呃?”蘭七眨眼。鼻端聞著一縷淡淡的青荷香氣,和著一股溫熱的氣息籠近,到此刻才發現與明二靠得多近,那張溫雅如玉的俊容就在眼前,空濛的眸子似含著無比溫柔的深情看著自己,唇邊一抹淡煙似的笑。驀地,心神一慌,腦中有什麽跳閃而出,頃刻間便擾了一頭亂緒,頓時,如被踩著尾巴的貓一般驚跳起來,卻忘了在樹上,整個人便摔了下去,幸好蘭七少功夫了得,慌忙中抬掌一拍樹幹,身子借力一緩,再一跳,人總算平安落地。
明二輕飄飄飛落,似乎有些奇怪的看著蘭七,“七少怎麽啦?”
“假仙就會些陰人的招!”蘭七唾一聲,隻覺得耳根發熱,腳下一掠,再次落荒而逃。
身後,明二看著蘭七的背影,臉上再次浮起別有深意的微笑。
“蘭七少竟然也會這樣麽。”輕輕一笑,悠然踱步走出密林。
相爭相伴?與這個人?
也是很有意思的不是麽。
那天晚上,明二公子聽到了一個的故事。
揮退房中暗影後,二公子久久坐於房中,獨對殘燭。
“寧朗,你幹麽哭?”宇文洛找寧朗找了半天,沒想到他卻一個人坐在草坡上哭,看他一臉的傷痛,不由擔心了,“出了什麽事嗎?你幹麽哭得這麽傷心?”
“音音……”寧朗隻吐出這兩字。
“啊!你終於能叫七少的名字了!”宇文洛驚奇的發現,“可你為什麽哭?”
“她……”寧朗哽咽一聲,抬手擦去眼淚,“原來以前有那麽多難過的事。”
“他?”宇文洛眼珠一轉,“七少?以前?”馬上掏出懷中的紙筆,眼睛亮閃閃的看住寧朗,“以前有些什麽事?七少都告訴你了嗎?那你快跟我說說,他爹到底是蘭家的哪一位?他娘又是誰?他是怎麽當上蘭家家主的?蘭家子孫近些年大片凋零,真的都是被他殺害了嗎……”
這一連串問題把寧朗問住了,愣愣的看著興頭十足的宇文洛,半天說不出話來,當然也就止了哽咽之聲。
“啊,不急不急,你慢慢的一個一個的告訴我。”宇文洛小心翼翼的安撫著他,就怕他一慌神全都忘記了。
寧朗嘴唇動了動。
宇文洛拉長了耳朵,全神貫注的盯著他。
“她說不可以告訴別人。”寧朗說。
“什麽?!”宇文洛尖叫一聲。
“七少說過不可以再和第二個人說。”寧朗清楚明白的道。
宇文洛瞪大了眼睛,死死看住寧朗。
“七少說我是最後一個聽那個故事的人,所以不可以再和別人說。”寧朗再次重申。
宇文洛張嘴,尖尖的虎牙冒出來,恨不能去咬寧朗一口,但轉眼換上了一副笑臉。
“寧朗,好義弟,你和哥哥我說說沒關係啦,我就聽著,絕不再和第二個人說,我保證。”
寧朗搖頭,“你記在紙上,以後一定會有人知道的。而且我答應了她,我就一定要做到。”
宇文洛咬牙,抓拳,惡狠狠的看著寧朗,“說不說?”
“不說。”寧朗依舊搖頭。
宇文洛眼珠轉了轉,在寧朗身邊坐下,放軟了語氣,哀求道:“寧朗,你就告訴我嘛,你要是不告訴我,今晚上,不,是以後所有晚上我都會睡不著的。”
“不行。”寧朗堅定的搖頭。
“寧朗……”
“不說。”
“寧朗……”
“不行。”
……
無論宇文洛如何的問如何的威逼利誘,寧朗都遵守對蘭七的諾言,沒有告訴他。而終其一生,他也真的再無告訴第二人知曉。
那一日,他若將全部實情告訴了宇文洛,以宇文洛的機敏,定會看出蘭七的用心,自然也就能給他良言。隻是他沒有說,他也沒能看出蘭七的真意,而蘭七未盡之話卻因那一刻的對於擺在她麵前的那份真心的畏懼而終止。等到寧朗終於明白過來時,卻已是多年之後,那時已一切皆晚。
日子一天天過去,眾俠的傷也一天天的好。
明二公子每天看書吹笛或與前來拜訪的大俠們聊幾件江湖常事,甚是悠閑。
蘭七少每天吃飯睡覺之餘便戲耍調侃一下穀裏的大俠們,甚是自在有趣。
宇文洛每天各小屋拜訪著記錄著,甚是忙碌。
寧朗每天養傷練武再加探望一下蘭七和她說說話,甚是滿足。
宋亙、謝沫卻被梅鴻冥、花清和抓住了過招,每日裏忙著躲閃桃落門的暗器,硬接花家的“百花齊放”的掌力,甚是辛苦。
花扶疏、秋橫波等眾女俠練功之餘也沒忘記談論著穀裏的眾年輕少俠,又或是話話女兒家心事,甚是愜意。
而隨輕塵與隨教的人則甚少出門,想當然的,穀裏也沒人會去打擾他們。
等到眾俠的傷都痊癒,日子也到了十二月八日。
那一日,山穀裏分外安靜,連最愛竄門叫嚷著的宇文洛都閉門不出,練功調息,養足精神。夜裏,眾俠用過晚餐後,一個個取過兵器擦得雪亮,然後早早睡下。
第二日,十二月九日,卯時,皇朝眾俠由山穀出發,一路向北。
巳時,眾俠抵東溟北闕南峰。
南峰依然挺拔高聳,峰下樹木依舊,石屋盤踞,看不到一絲異常,也聞不到一絲血腥味。
曾經有過的慘烈廝殺,曾經逝去的數百性命,並沒能在這裏留下任何痕跡。
南峰腳下,眾俠肅立,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未可知的局麵,又或是更勝以往的廝殺。
前方重重石門打開,東溟高手兩旁侍立,那是迎客的姿態。
“走吧。”明二袍袖一揮,施然踏上石階。
“這一次,雲無涯倒是懂得待客之道了。”蘭七敲敲玉扇,與他並肩而行。
身後眾俠緊隨。
那一日,夜晚,不曾好好看清,此刻,朗朗冬日之下,才看清這盤旋峰底的石屋群。
皆是依山勢而築,屋宇簡樸大氣,一層一層築立,又顯複雜深邃,一道直通頂峰的石階在重重石門後曲折延伸。
而當眾俠通過之後,石門又一重重關閉,持刀而立的東溟高手,個個神色凜然。
“那雲無涯不會是要給咱們來個甕中捉鱉吧?”宇文洛忍不住悄悄和寧朗說道。
寧朗回頭看一眼關閉的石門,道:“不怕,二公子和七少敢答應雲少主,定是有了準備的。”
宇文洛聞言不知該笑還是該歎氣,暗想寧朗到底是憑什麽這般信任著明二和蘭七。
一路往上,爬過了級級石階,轉過了許多彎道,也穿過了那曾經囚禁他們帶給他們從未有過的折磨的峰腰石屋群,最後,終於登上了峰頂。
峰頂之上,他們立足於一處可容納數百人的石坪。石坪之前,是依峰而築的顯得極有層次的石屋,這些石屋不似峰下的粗獷簡樸,屋頂簷廊皆雕刻或是飾有各種飛禽走獸,台前階下則種有各色花木,顯得要巧致明秀多了。而身後則是他們剛剛拾級而上的石階,左右坪邊圍有石欄,石欄之外便是挺峭險峻的山壁。
此刻,立於峰頂,山風颯颯,衣袂飛揚,往下可俯瞰東溟群島與萬生,往遠可瞭望蒼茫無際的大海,往上是碧空萬裏白雲無瑕,一時眾俠皆有一種淩駕萬靈四海盡握的飄飄然之感。
“這裏,倒是風景獨好。”蘭七移首瞭望,在對麵,北闕北峰挺拔相對,可清楚望見峰上宮殿堂皇富麗,人影穿梭,近得仿似觸手可及,實則相隔百丈有餘。
“所以,人才喜歡高處。”明二笑笑,意有所指。
“這麽高,若摔下去可就粉身碎骨啦。”宇文洛跑到坪邊伸長脖子往下望著。
“大哥,你小心點。”寧朗把他往裏拉了拉,省得他一個不小心真摔下去了。
梅鴻冥則審視著前後左右距離,看看哪個角度暗器射不到。
花清和沉默的看著前方的數層石屋,不知那裏是否也囚有皇朝武林的人。
謝沫、宋亙則想著不知大師兄怎麽樣了。
“這雲無涯怎不見人?”眾俠則關心這個。
“不知他約我們到此安的什麽心?”
“二公子與七少既然敢答應,必是有萬全之策。”
正說著,前方石門開啟,一人踱步而出,立於階前廊簷,身形挺拔欣長,神態從容峻凜,正是東溟少主雲無涯,身後屈懷柳、萬埃跟隨。
他一出現,砰上所有人皆移目看著他。
“雲無涯恭候諸位多時。”他微微抱拳道。
眾俠一片沉靜,倒是立於最前方的明二公子微笑抱拳回禮。
“雲少主之約,皇朝諸位皆守約而來,隻不知雲少主有何打算?”
雲無涯道:“不急,先請諸位與故人相見。”
言罷,隻聞石門之後腳步聲傳來,然後便見一名東溟高手肩上扛著一把椅子大步而出,而椅上坐著的竟然是皇朝武林第一人洺空。
“洺大俠!”
“洺掌門!”
眾俠驚呼未止,石門後又走出一名東溟高手,肩上同樣一把椅子,椅上坐著的卻是守令宮主戚十二,接著後麵又有數人走出,每人都扛一椅而出,秋長天、南臥風、宇文臨東、鳳裔、任杞、列熾棠陸續而出。那些東溟高手輕鬆的扛著人在廊簷上排開,然後將肩上坐著的人安安穩穩的放下地。
“原來真的被請來做客了。”蘭七笑吟吟道,目光瞟過鳳裔便移開。
“隻不知列兄去哪了。”明二眸光掃掃廊簷上的那些人,獨缺列熾楓的身影。
“或許……”蘭七碧眸一閃,低聲道,“以這位雲少主的聰慧,想來是深知禦人之術罷。”
明二眉頭一動,然後點頭輕聲道:“世人都隻知‘熾日神刀’之威力,卻不知……”
“你們把洺大俠他們怎麽啦?!”
“你們又使了什麽卑劣手段?!”
眾俠一見洺空等被抬了出來,不由都想起了自己曾經遭受的酷刑與恥辱,頓時群情激憤。
“洺掌門,秋大俠你們可受傷了?”
眾俠皆關切的問向洺空等人。
洺空搖搖頭,微微抬起手很快又萎落下。但隻是這小小動作,眾俠已收聲,安靜的注視著洺空。
“多謝諸位同道的關心,我等隻是渾身無力,並未受傷,隻是洺某有負眾望,深感愧疚。”
洺空說話的聲音極是輕飄,眼中神氣虛頓,顯然沒什麽氣力,他說完,戚十二、秋長天、南臥風、宇文臨東、列熾棠都點頭,而鳳裔隻是看一眼蘭七,便低頭斂眸,一貫的沉默不語漠然以對。
眾俠一聽都明白了,定也如當初他們一樣,被東溟下了藥,而且估計這藥比他們服下的更甚,再看他們衣冠幹淨整齊,全身上下似乎並無受傷的痕跡,倒是放下心來。
“幸好爹爹沒事。”宇文洛喃喃道。可想到死去的兄長,頓時心中一痛,眼睛不敢再往廊上看去,怕看到父親,更怕父親會問起兄長。
蘭七目光掃過任杞時,唇邊忽地浮起一抹詭異的笑。“任師兄你呢?”
明二看一眼蘭七,眸光一動,沒說話。
蘭七這一問,頓引得大家齊都看向任杞,看他目中有神,氣色也較洺空等人好多了,不由有些奇怪了。
而宇文洛等少數知情的則明白了,想任杞服過那麽多的“鳳衣丹”,自是百毒不侵之體了,東溟的毒藥也好迷藥也好,估計都不管用。
“在下是被封住了穴道。”任杞有些無奈道。
“哦?”蘭七碧眸眨眨,似乎還有些疑問。
而這疑問,眾俠也同時想到了。穴道被封,對於絕頂高手來說,一兩個時辰就完全可以衝開,難道這數月時間,東溟便是不停的封他的穴嗎?而以他的武功,若功力全在,就這麽任人宰割?
被眾人那疑惑的目光關注著,任杞本來平靜的臉上頓起尷尬之色。
“雲少主,長期封住穴位會令血脈不暢以至全身癱瘓的,你們如此對待任師兄豈不比酷刑更甚,實是太過分了!”蘭七一副義憤填襟的模樣指責著雲無涯。
寧朗一聽這話,頓時心頭大急,關切的看向任杞,問道:“大師兄,你可還好?”
隻有宇文洛狐疑的看向蘭七。
而眾俠聞言也頗有同感。
有的大聲吼道:“太不人道了!”
有的則叫道:“快給任少俠解開穴道!”
而廊簷下坐著的任杞則心頭暗暗叫苦,回想著以往到底做過了什麽得罪了這位蘭七少,其實他們統共也就見過兩次,一次英山上,一次檄城酒樓裏,想想兩次都沒有對不起蘭七少啊。他卻不知,蘭七想要人難過時並不需要原因,隻要她順意開心了就好。
聽著下麵皇朝眾俠的嚷嚷,雲無涯眉頭略皺,目光瞟過一臉憤概的蘭七以及好整以暇的明二,然後回頭望著屈懷柳點點頭。
屈懷柳上前幾步,揚聲道:“諸位,廊簷上坐著的這幾位前輩與少俠,我家少主對他們的武功人品向來敬重,這些日子也一直好生款待著,隻不過幾位武功委實太高,不得已之下隻能暫時讓他們行動不便,除此外再無絲毫不敬,這在座的幾位都可作證。”
眾俠聽得他這般說,又看廊簷上幾人並未否定,頓時心裏好受了些。在他們心中認為,洺空若受到什麽侮辱,那便是比在他們臉上打耳光更不可忍受的事。
他們,隻代表了個人或是一派,而洺空卻代表了整個皇朝武林的臉麵尊嚴。
“而至於這位任杞少俠麽……”屈懷柳轉頭看向任杞。
“怎樣?你們還不快解開他的穴道!”有人叫道。
“我們並未時時封住他的穴道,隻是因什麽藥用在他身上都無效,所以我們款待的東西中便少了一樣衣裳,而屋外侍候的則是我們東溟的美女。”屈懷柳慢悠悠的道。
場中頓時一靜。
然後全都明白了。
屈懷柳那話說白一點便是,將任杞脫光了丟一間屋裏,然後屋外一群女子守著。
人,無衣裳遮體,又豈敢見於人。
以任杞之出身教養,自是不敢赤身裸體出門,更何況屋外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圍著。
於是隻聽得人群中“噗哧!”之聲此起彼伏,然後“哈哈哈……”一陣清魅的笑聲響起,那是蘭七少的,頓時有許多人也跟著笑出聲來,隻不過不敢如蘭七少一樣放肆罷,隻是壓低著聲音,但人多也是足夠響亮的。
廊簷上,任杞低著頭,麵紅耳赤,隻恨不能立馬消失。
而人群中,秋橫波、花扶疏等人既覺得有些好笑,又很是不好意思,那眼光再不敢往任杞看去,雖然他現在衣貌齊整。
洺空、秋長天等人也是忍俊不禁的模樣。他們雖是同關於峰頂,但都是獨自關著的,並不知他人情況如何,倒真未想到任杞是如此境遇。
“唉,原來大師兄比我們還慘。”宋亙、謝沫歎息。
“你大師兄比我們可有福了多了。”宇文洛則對寧朗說道,語中難掩笑意。
“這……”寧朗無言。
“絕,絕啊!”蘭七撫掌稱讚。
明二瞟一眼道:“七少可有相見恨晚之感?”
“嗬……”蘭七搖頭,“雲無涯這招夠絕夠損,但也隻限於對付任杞這樣的正人君子,若換作是二公子……”側首,碧眸睨著明二,“到最後怕隻是那些美人都沒了衣裳。”
“那……不知用在七少身上卻是如何?”明二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本少嘛……”蘭七碧眸中流光溢轉魅惑萬千,悄悄偎近耳語道,“二公子可要親自一試?”
“……”明二公子頓了一下,然後爾雅一笑,“未嚐不可。”
“……”蘭七少啞然,然後彎唇一笑,“本少等著。”
三十、雛鳳初啼(中)
在眾俠哄笑間,廊上又擺下了幾張椅子。
左方已坐下洺空等人,雲無涯正中就坐,手指向右方隔著一丈的兩張椅子,“二公子、七少請坐。”目光轉向砰上眾俠,“地方太小,諸位就請將就下。”
若放在以往,眾俠心中定然不服,但今時今日,沒人會質疑廊上的位子不該屬於明二公子與蘭七少的。
明二公子謙恭禮讓貫了,聞言自然的轉向身後眾俠,不及開口,眾俠卻開口了:“二公子、七少請,我等隨意就好。”然後紛紛席地坐下,便是秋橫波、花扶疏這樣的美人也一樣。
見此情景,明二不再推辭,拱拱手走上廊簷,蘭七早已坐下了,便在她旁邊落座。
“雲少主,你說說這事要怎麽解決吧。”眾人坐下後,蘭七便開門見山,那閑淡模樣倒似是在問“今日的中飯吃什麽?”
“還要解釋一下為什麽搶奪‘蘭因璧月’。”宇文洛趕緊加一句,生怕漏了這件大事,而懷中的紙筆早已掏出準備好了。
眾俠聞言有的嗤笑,有的嗔怪的瞪一眼他,便連雲無涯都移眸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宇文洛。被雲無涯目光一瞅,莫名的便感到一股壓力,宇文洛由不得往旁邊的寧朗靠了靠,悄悄說道:“寧朗,呆會若有什麽危險,你可一定要保護我。”
“噗哧!”身旁又一聲輕笑,轉頭看去,卻是秋橫波。隻見她笑意盈盈的瞅著自己,“宇文世兄,你要不要我保護你?”
“好啊好啊!”聞言,宇文洛立馬高興的點頭。
“哼!”秋橫波旁邊的花扶疏卻是冷哼一聲。
宇文洛聽見了,道:“扶疏妹子,呆會你也要幫一把手啊。”
“嗬嗬……”這回連容月、柳陌都忍不住笑出聲了。
“洛世兄,你也好意思,大男人要女人保護!”花扶疏搖頭嗤之以鼻。
“你們武功都比我好嘛。”宇文洛答得天經地義的。
周圍聽得到的人皆暗笑不已。
廊上的宇文臨東在小兒子開口之際便忍不住瞪了一眼,隻是此刻氣力不足,沒法吼他,眼睛卻在人群中搜尋長子的身影。
“東溟之意早已說過,隻要諸位臣服於東溟。”雲無涯淡淡開口道。
“放屁!”
“癡人說夢!”
“老子寧死不屈!”
“你們是什麽東西也配要老子臣服?!”
……
……
他話音才落下,人群中便叫嚷開來。
雲無涯眉頭皺起,屈懷柳、萬埃等人手按上了劍柄。
蘭七擢擢明二。
“諸位。”明二公子開口,溫雅的聲音如春風般輕和悅耳,頓時平息了各人心頭的憤慨,砰上很快便安靜了下來。明二目光轉向雲無涯,道:“雲少主之意,是要成為皇朝武林的至尊令主?”
雲無涯回望明二,“二公子這麽說也可以。”
“哦?”蘭七出聲,“雲少主真的隻是想稱霸皇朝武林?”
雲無涯挑眉望向蘭七,“七少此話何意?”
“本少與二公子曾有幸遊覽了一番東溟島,那可是家家藏兵刃,戶戶皆兵丁啦。”蘭七唇邊銜著淺淺的笑慢慢悠悠道,“更甚至,還有一些皇朝都見不到的軍船呢。”
“啊?”眾俠聞言驚疑無比,皆盯往了雲無涯,便是洺空幾人也緊緊看向了他。
雲無涯眉頭斂起。
“雲少主到底有些什麽打算,今時今日何不坦言明說,何必將我等視若愚人。”明二笑笑道。
雲無涯目光掃過蘭七、明二,再轉左看一眼洺空等人,最後移向砰上盤坐的皇朝眾俠,皆或是驚異或是好奇的望著他,顯然都在等他的答話。
手在椅靠上輕輕握了握,沉吟了半晌,雲無涯站起身,道:“也罷,今日我便與諸位坦誠布公。”移眸望向左方洺空等人,“也望諸位明我苦心。”再移首右方蘭七、明二,“莫負我誠意。”
眾人聞言莫不是一片疑惑。
蘭七、明二默默對視一眼。
雲無涯目光移向前方,卻跳過眾俠,落向虛空,悠悠道:“我們所做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回家。”輕輕淡淡一語,卻透出一股莫名的沉重來。
許是雲無涯話中那份不同尋常的意味,眾俠並未急躁催促,都安靜的看著他,等著他說話。
雲無涯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在此之前,我先與諸位說一段故事。”
“哦?不知雲少主可是要與我們說一段才子美人的風流佳話?”蘭七碧眸眨眨一派天真好奇的模樣。
雲無涯淡淡看一眼蘭七,收回目光,負手身後,從容開口:“我們並非東溟海中土生土長的,在數百年以前,我們的祖先是生長在北海之濱。”
呃?聽得雲無涯開口,在場九成以上的人都茫然不知所謂,極少數的人凝神想著,北海之濱是現今的白州與翼州,在百多年前的前朝似乎是一個侯國,叫……白國吧?那白國以前是什麽?數百年前住著的是什麽人?
蘭七懶得費神細想,擢擢明二,小聲問道:“是什麽?”
“北海國。”明二吐出三字,神色凝重的看著雲無涯。
看著場中眾人茫然的反應,雲無涯眼睛深處又慢慢升起一絲隱晦的倦色。
“在五百多年前,北海之濱沒有東朝帝國,更沒有皇朝帝國,那裏隻有北海國。”
“哦?”人群中有人發出疑惑聲,依舊似懂非懂。要知道在場有些大字也不識得一蘿筐的,有些就算讀了兩本書,也限於武功心法,而有些夫子曾經教過些什麽日子久了也全都還給夫子去了。這幾百年前的事,誰能知道呢。
雲無涯負在身後的手微微握緊。“北海自建國以來傳世三十九代,一直四鄰友好,不曾與他國動幹戈。可五百多年前,東朝建國後,始帝東始修好大喜功,猶不滿足其王國的廣大,發兵北海,欲在其王圖上再添一角。北海本是小國,又豈能與強大的東朝鐵騎抗衡,不過數月時間,一個傳世七百餘年的王朝便在鐵蹄下湮滅。”
“哦……”眾人恍然大悟,這才知道原來數百年前還有個北海國,原來東溟人都是北海國遺族。
“弱肉強食嘛,很正常的。”蘭七悄悄嘀咕一聲。
明二神色如常,一絲隻有蘭七才聽得到的蚊音逸出:“在正道眼中,恃強淩弱可是惡行,人人都該鋤強扶弱。”
蘭七不屑的撇嘴。
“國破之時,有數位忠臣領著數百將士護衛著北海王逃出王城,不想被東朝七大將之一的‘鳳影將軍’風獨影發現了,其領兵追趕,從王城追出追了數百裏,一直追到了北海之上,無論北海王如何訴說心跡如何苦苦哀求,風獨影卻是鐵石心腸必要趕盡殺絕!大海上,一場屠殺展開,眼見北海一族就要亡絕之時,卻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雨救了北海王。”
“噢。”聽到這眾人又明白了一些。
說起這“鳳影將軍”風獨影可是有不少人知道的,因為她還有一個同樣有名的後代風惜雲,在武林中則被稱為“白風夕”。這兩人一個是東朝風國的第一位女王,在世時便被尊稱為“鳳王”,一個則是東末亂世中與息王、朝晞帝並稱“亂世三王”的風國最後一位女王,被後世譽為“凰王”,皆是功績輝耀史冊百世傳誦的奇將奇女子!
“那風獨影與其部下雖驍勇善戰,但卻是初次於海上作戰更是從未遭遇過海中風雨,是以風浪中亂了陣腳,北海王趁此機會領著餘下的臣將逃走。他們從北海逃到東溟海,在海上漂泊了兩個多月,終於找著了一處荒島,也就是今日的東溟島。而隨護的八百多名臣將,到達島上之時,連北海王在內,卻總共隻餘十三個活人。”
雲無涯眼眸微微一閉,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目光如電,掃向坪中眾俠,“一個傳世數百年、臣民百萬的王國,到最後國破家亡淪落孤島僅餘十三人。諸位,你若是北海王,心中有沒有仇?該不該恨?”
被雲無涯的目光一掃,眾俠心頭一凜,聞其問話,一時皆黙然。
若換成了自己,會不會有仇恨?
答案是會。一定會有的。
那不隻是普通的恩怨仇恨。
那是國仇家恨!
雲無涯目光掃視一圈後才沉聲道:“北海王與十二名臣將嘀血盟誓,定要滅東朝以報國仇家恨,定要回歸北海以重建家國!他們生不能完成,後世子子孫孫必秉承遺誌,永不可忘這亡國之恥滅國之恨!”
聽到此處,有的人肅然,有的人則暗想,東朝都亡了百多年了,還報什麽仇?
卻聽雲無涯繼續道:“在一無所有的荒島上要生存下來本就是難事,更何況要建一個國家要組一支鐵騎,那需要多少人力多少財力,而且他們隻是十三個人。”
嗯。有人點頭。隻不過剩下十三人,還談什麽複國報仇,可轉而一想今日東溟的局麵,不由又收起了輕視之心。
“那十三人在這荒島上活了下來了,他們一生都未能完成心願,但他們在島上繁衍了子孫後代,經過百多年的耕耘經營,荒島終不再是荒島,有田有地有樹有花有人家。而後世的子孫也一直牢記祖先的遺誌,一日也不敢忘國恨。隻是昔日繁華昌盛的北海國都不敵東朝,更何況隻是一個海上小島,又如何與強大的東朝帝國相抗衡。所以前人派出一些聰明堅勇之輩,他們去往東朝,也去往東朝周邊的其他國家,他們學習東朝人的文化,學習蕪射國煉冶兵器,學習山尤人織錦技術,拜采蜚人為武師,與南丹人做生意……更學習各國治國之策了解各國國情。就這樣,又過了百多年,終於……國富民強,主明臣賢,將勇軍雄,一切都準備好了。”
雲無涯目光又跳過眾人,遠遠落向前方,神思似乎有一瞬間的怔仲。
眾俠聽到緊要處忽地停住,不由皆眼巴巴的看著雲無涯,有的性急的更催促道:“準備好了,那後來呢?”
“打起來了沒?”蘭七玉扇再擢擢讀破萬卷詩書的明二公子。
明二偏首想了想,道:“據在下所知,從東朝到本朝,史書上似乎未曾記錄過有海上敵侵之事。”
蘭七眨眨眼睛,看向雲無涯,悄聲道:“看他這模樣,該不會是那些人全都白忙了一場吧?”
明二笑笑,道:“這在下可就不知了。”
雲無涯收回目光,繼續道:“那時正是東朝末年諸國爭戰,島中對於何時出兵一時有了兩種意見。一派認為正可趁虛而入,一派則認為當時東朝雖亂,但風國、皇國、豐國卻是不可輕犯的強國,而且風雲騎、爭天騎、墨羽騎之強當世矚目,不如隔岸觀火以期坐收漁翁之利。”
底下宇文洛聽著不由暗暗叫一聲“好險!”接著又道一聲“幸好!”
“那一代的北王也認為那刻出兵非最佳時期,再且幾百年都等下來了不急這一時,所以便采用了隔岸之策,卻想不到……東旦一決,即要兩俱敗傷之時,風息兩王卻拱手相讓半壁江山,皇王一統天下成就霸業!”雲無涯緊緊握拳,“東溟失去了大好良機。”
底下眾俠聽著,心中紛紛叫聲“幸好!”,同時心頭再一次湧起對風息兩王的敬仰之情。
“隻不過,一次更好的機會時隔八年後再次來臨。”
眾俠剛叫著好,雲無涯一聲“隻不過”又令得他們懸起了心,想著八年後又發生了什麽事?皇朝自建國至今,似乎都未曾發生出內亂麽。
隻有明二微微點頭。
“八年後,朝晞帝駕崩,少帝不過九歲孩童,而當年跟隨他征戰天下的良臣大將已大多死的死傷的傷隱的隱,而數十萬大軍也因朝晞帝多年的東征西伐疲頓不堪,那時,是天賜北海的又一次良機。”
眾人聞言那心不由都提到了嗓眼。
可雲無涯仰首碧空,半晌後,憾然長歎:“卻也是那時,有一日,東溟島上忽然來了一名女子,而我們數百年的籌劃準備也盡毀於那女子之手!”
“啊?!”眾人訝然驚呼。
是什麽人這麽厲害?
便是蘭七也眼睛一亮,興致旺然的盯著雲無涯,想知道是什麽人。
秋長天、南臥風等人也是一副驚奇的模樣。
隻有洺空、明二心頭一動,約莫明白了是什麽人。
“那名女子不過是遊曆天下之時,在東溟海上因一場大霧與親人走失,很是偶然的到了東溟島。”
雲無涯頓了一下,臉上隱露複雜的神色,片刻後才道:“那名女子是一個很奇特的人,她之聰慧、武功一到島上便引人歎服,由此驚動了北王。北王迎她為上賓,相處數日便為她之風華傾倒,甚至想娶她為妃,也在那時,那女子的夫君領著一群家人找尋來了,才算是止了北王念頭。那女子的夫君與她一樣,皆是智高才絕之人,便是他家的隨從一個個都是一等一的人物,那代北王也是年輕有為之輩,見到如此絕代人物當是相見恨晚引為知己。而那兩人……”雲無涯目光看向蘭七、明二,“也與七少、二公子這般發現了東溟的異象,北王愛此人才,毫不避諱的向兩人吐露夙願,更以王爵相許,邀兩人共圖大業,卻想不到……”
雲無涯臉色驀然一冷,目中射出利芒,而他身後的屈懷柳、萬埃則湧出悲痛憤恨之情。
“北王尚未有所行動,那兩個人卻行動了,似乎是一夜之間東溟島便天翻地覆了!北王暴斃,大軍主帥身首異處,十多名大將手足斷筋,儲備數年的糧草盡付大火,國庫中積累了數百年的金銀一夜全空,傳國之璽也失蹤!”雲無涯目光如劍,冷冷的掃向下方眾俠,“一夜間,東溟崩塌,出征皇朝盡化空夢!”
蘭七一愣,然後笑了。
“那兩人果然名不虛傳。”明二輕喃一句。
而眾俠則紛紛想著這兩人是誰,一夜間可做下這麽多事,真真好本事!
“好!好!好毒的手段!”宇文洛一邊念念有詞,一邊快速記錄著。“既然北王年輕,子息必幼,軍失將帥如斷龍頭,糧草化灰金銀盡失便如大軍失血,這無主無將無手腳的,哪裏還能動彈得了。那兩人不費吹灰之力便止一場幹戈,好生厲害!隻不過,東溟島就可憐了……數百年的心願啊!”
“那兩個人於北闕玉座上留下一封信也留下了兩人的真名———風惜雲、豐蘭息。”雲無涯的聲音輕飄飄響起。
三十、雛鳳初啼(下)
眾人皆是一呆,然後猛然撫掌歎息:“好好好!好一個風息雙王!好一個白風黑息!”
雲無涯望著下方一臉興奮之情的皇朝眾俠,心頭生不起一絲憤怒,隻有濃濃的倦意,冷然的看著,然後移眸望向遠空,神思似乎有些飄遠了。
可他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一樣。
“好什麽好!”萬埃驀地跳上前,握劍吼道,“他們有什麽好!先王視他們為知己,以上賓相待,而他們呢?殺害先王,殘害十多名將帥,盜空了國庫財寶,盜走傳國之璽!這樣的背友無義之人有何好的!那等行徑簡直與盜匪無兩樣!”
聞言,底下馬上有人站出來,回應道:“他們對於我們皇朝以及千萬百姓來說,就是大好人!而且還是大恩人!”
“就是!若他們不殺北王不斷糧草,你們早殺上皇朝去了,那時可不隻幾人死,悲慘的可是成千上萬的百姓!他們此為,又何錯之有!”
“他們沒錯,難道錯在東溟?!”萬埃怒聲道,眼中簡直冒出火來,咬牙切齒道,“我們北海亡於他們之先祖,數百年的忍辱負重,到最後又盡毀於他們之手,此仇不共戴天!”
“幾人死與幾千人死難道不都是人死?”屈懷柳也沉聲反問道,“難道你們皇朝之人是人,我們東溟之人便不是人?我們可死,你們就死不得?他們可殺人,我們難道就不可以殺人?他們殺人奪璽是善事義舉,我們殺人奪令便是惡事罪行?”
底下一愣,便有些靜悄悄。
然後一道高大的人影站起,正是盜艾無影,道:“話不是這樣說,我們也並非此意,你們如此說話反是故意屈解,倒更顯得強詞奪理。”
“哦?”屈懷柳看向艾無影,又故意道,“那麽這位大俠是承認了風惜雲與豐蘭息兩位在東溟所做下的事是錯的?”
“這當然不是。”艾無影皺眉,“在下是說……”
“本就是惡行!”萬埃猛地打斷他的話,恨恨的叫道,“姓風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他這話多半出於私憤,可再想想倒是怪不得他有這話。數百年前,北海亡於風獨影之手,被她追迫至孤島,而數百年後,所有的籌劃準備都盡毀於風惜雲,還真算得上栽在姓風的女人手中。
“喂,你怎麽說話的!”眾俠中不泛敬崇白風黑息之人,聞得此言由不得心頭生火。
“其實呀……”驀然一道嬌嬌脆脆的聲音插入,眾人遁聲望去,卻是隨輕塵嫋嫋起身,笑吟吟的冷誚誚的看著廊上的屈懷柳、萬埃,“那兩位前輩甚至是‘鳳王’都沒有錯,錯就錯在你們北海、東溟太無能了!”
“你!”萬埃拔怒目以視,握劍的手緊緊發顫,而屈懷柳也斂了一直掛在臉上的懶洋洋的笑。
“對!隨教主說得對!”
“怪隻怪東溟無能,反將錯推到別人頭上。”
隨輕塵那話一說完,頓時許多人附合,一個個帶著嘲笑看著廊上的東溟眾人。
“那你們曾經都為東溟階下囚,諸位就有能了嗎?”屈懷柳反唇相譏。
“就是,你們視為至尊聖物的‘蘭因璧月’不也被我們輕輕鬆鬆拿到手,連這麽重要的東西都沒法保住,你們又有什麽能耐?”萬埃也跟著道。
“奶奶的,那還不是因為你們盡使卑鄙手段!”
“他娘的!你們若敢單打獨鬥的,老子不信劈不了你小子!”
……
……
一時,場中吵開了,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互不相讓,越吵越大聲,越吵越混亂。
“唉呀呀好熱鬧,本少就是喜歡看這樣的熱鬧。”蘭七敲著椅子笑得開懷。
明二的眼光卻在場下掃著,看了片刻,道:“不知你那傻小子這刻又在想什麽?”
蘭七也轉頭往場下看去,隻見寧朗坐於人群中,旁邊宇文洛奮筆疾書,而他則是看看周圍或坐或站吵吵嚷嚷的眾俠,又看向廊簷上的與眾俠舌戰的屈懷柳、萬埃,臉上顯得很是茫然的模樣。
蘭七碧眸亮起來,道:“讓他說說不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了。”
而對於場中的吵鬧,雲無涯一直隻是冷淡的看著,既不參與,也沒有絲毫阻止之意。
在大多之人都隻關注著場中的吵鬧時,隻有戚十二的目光悄然的停駐在雲無涯身上,似乎也隻有他看出了那道高岸身影下藏著的深深疲倦,良久後,輕輕一歎。
“戚宮主?”身旁的洺空看著他。
戚十二搖搖頭,如雲無涯一般抬眸望向碧空,沉默著。
宇文臨東、秋長天、南臥風、列熾棠等人看著場下的吵鬧卻皺起了眉頭,齊齊移目看向洺空,想他出現阻止。洺空卻隻是微不可察的搖搖頭,目光落向廊簷的另一邊,那邊蘭七、明二悠閑輕語。
“不要吵了。”
吵嚷聲中有人叫道,可惜聲音太低,無人聽入。
“不要吵了!”
加大了聲音喝道。
吵得忘乎所以的眾人驀地被這一聲大喝震閃了神,齊齊轉頭望去,卻隻見一個稚氣猶存的英朗少年微有些臉紅微有些局促的站在那,一時場中靜悄悄的,隻聞驚訝的吸氣聲。
“風惜雲、豐蘭息兩位前輩做的事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對。”那聲音有些輕但清湛明朗。
眾人一聽不由震驚,實想不到皇朝中竟然會有人說出這種話來,便是雲無涯、屈懷柳、萬埃也是驚訝的看著他。
“但是你們東溟所作所為也絕對算不得好算不得對。”緊接著又道,這次聲音略略加大了。
呃?眾人又是一愣,這算什麽?兩邊各打一掌?
這說話的正是寧朗,其實那一聲本隻是情急中叫出,便是那兩句話也是壯足了膽才說的,此刻眾目睽睽下,不由有些慌神了,正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忽然被一隻溫熱的手緊緊握了一下,然後又放開了,低頭看去,卻是宇文洛亮亮的眼睛,那露著尖尖虎牙的笑臉忽地讓他放鬆了。
“那兩位前輩做的事是對不起你們東溟,但他們絕非出於私心,也絕不是為了自己才那樣做。而你們……”寧朗目光朗正湛然有神的看向雲無涯他們,“你們的北王所做的一切卻是出於私心,全都是為了自己才那麽做。”
“啊?”眾人嘩然。
廊簷上,蘭七、明二互看一眼,然後饒有興趣的看著寧朗,秋長天等人驚訝至極的看著寧朗,洺空眼中閃過訝然後便一直看著寧朗。
“你憑什麽這樣說?!”萬埃怒斥道。
“我們數百年無數人為著大業舍生忘死,何有私心?”屈懷柳也詰問道。
“因為……”
“因為什麽?”萬埃打斷他,“為著複國,我們無數先祖嘔心瀝血,你竟然說他們是為了私心?!“
“若是私心,那我們這一代一代的辛苦著是為了什麽?”屈懷柳反問道。
“因為……”
“因為什麽?”萬埃追問道,眼光利利的盯住寧朗。
“因為……”
“答不出嗎?”屈懷柳也緊緊逼問。
“你們說要複國,那麽請問北海國在哪裏?”寧朗數次開口都被堵住,當下一口氣喊出。
場中又是一靜,然後屈懷柳答道:“當然是在……”
“我知道你要說是在北海之濱,可那個北海國已經被始帝與鳳王滅了。”寧朗也打斷他的話,“我問的是今日,北海國今日在哪裏?”
今日……
屈懷柳、萬埃一愣。
“今日的北海之濱是翌州與白州,而在此之前是前朝的白國。翌州、白州隨著皇朝的建立已有一百六十多年了,百姓已曆數代,你現今去到那裏問一問,他們隻會回答你說他們是皇朝白州人、翌州人,他們就是那裏土生土長的皇朝人,而絕不會回答你他們是北海人或者說是白國人。不信,你問問花大哥,他就是白州人,你問他,看他會不會說自己是北海人。”寧朗指著一旁的花清和道。
於是眾人目光皆轉向了花清和。
花清和起身,向四周點點頭,然後望向屈、萬兩人,道:“我們花家世代長於白州,立於武林已有百年,可若非今日,在下也不知道那裏曾經還有一個北海國。”言罷又矮身坐下。
屈懷柳、萬埃聽著花清和之言,心頭生出一種涼涼的不妙的預感。
寧朗又道:“都過去五百多年,北海國早就沒有啦,就好像……好像前朝一樣,不可能永遠都在,最多隻能在史書上留下名字。沒有國土,沒有百姓,你們哪裏還能複國。在北海之濱的百姓絕不會有人讚同你們歡迎你們,如今,你若真去攻打,隻能算成是侵犯皇朝,是不義不仁之為。”
“誰說我們沒有國土沒有百姓?我們東溟難道沒人?我們東溟百姓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家!”萬埃大聲反駁道。
寧朗看著萬埃,道:“經過五百多年的生養,他們早就算是東溟土生土長的人,他們的國是在這海上,他們的家他們的親人都在這島上,北海之濱予他們來說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你們有沒有問過東溟的百姓,他們願不願意背井離鄉跟隨你們渡海去到一無所知的皇朝?”
“當……當然願意!”萬埃反射性答道。
可場中卻響起嗤笑聲:“老子一身武功上天入地都行,可若非為著‘蘭因璧月’老子死也不願意來你這破島,就不信你們那些看著刀劍就怕的平民百姓願隨你們去折騰!”
“寧少俠,你似乎扯遠了,我們國土何如百姓何如,那是我們的事。”屈懷柳道,“在下隻是不能同意少俠非議先祖們的丹心碧血。”
寧朗撓撓頭,有些局促有些無奈的模樣,道:“我沒有扯遠,我就是想說,東溟的百姓,他們在這裏安居樂業,生活得很好,那你們為何要將他們扯入戰禍,為什麽要領著他們去殺人或是被殺?北王說要複國、說要報滅國之仇恨,可是始帝、鳳王早已化成了灰,現今皇朝沒一人是你們滅國的仇人,你們找誰報仇?你們殺到皇朝去,便算你們殺到了白州,那裏也不會有人來認你們,隻會抵抗你們,將你們視作侵犯者而仇視你們,那裏又哪裏還算得上是你們的國土?北王還要複那樣的國嗎?”
寧朗抬眸看向雲無涯,很認真的看著,“那樣子哪裏叫複國,那樣子又哪裏算是為了百姓,那樣認真來說,便是為了皇座,為了可坐擁萬裏山河,為了有更多的百姓臣服,為了要在史冊上留名,為了讓百世來傳誦功勳。說到底,那便是私心,那隻是為了他自己,而不是為了百姓,這就是自私。”
“說得好!”
“好小子,就是這樣說的!”
眾俠大聲誇讚。
屈懷柳、萬埃聞言咬緊了牙,可一時也被這番話給震住了,以至未能即刻反駁。
雲無涯沉默的看著寧朗。
洺空、秋長天、南臥風、宇文臨東、列熾棠點頭讚賞,便是鳳裔也看向寧朗,漠然的眸中閃過一絲欣然。
“我不知道皇帝或者王是什麽樣的。”寧朗又撓撓頭,臉依舊有些紅紅的,可是眼神卻是無比的清澈朗正而堅定。
“可是我想,一個好的負責任的王,他應該為他的臣民著想,而不該主動掀起戰禍給他的臣民帶來災難,因為……我在淺碧山時,常聽山下的百姓說,隻要可以吃飽穿暖有屋有地就很開心很滿足,所以我想東溟的百姓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所以北王……他不要老想著報仇複國,東溟現在不就是他的國嗎?東溟的百姓就是他的臣民,他應該是想著他們才是。”
寧朗說完,見眾人全都看著他,峰頂上也安安靜靜的,一時僵在了那,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了。
“好!好!好!”
驀然又嚗出一陣叫好聲,人人皆看著寧朗,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刮目相看。若說囚禁的那一段日子裏他們讚賞他的勇氣與堅韌,那麽此刻這個少年的胸懷氣度則已令他們生出敬意令他們折服。
那些稱讚令宇文洛與有榮焉,拉著寧朗坐下,喜哄哄的道:“寧朗呀,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寧朗撓撓頭,臉紅紅的,不敢再去看他人。
“唉,人說逼急了狗跳牆,想不到寧朗逼急了卻會變得聰明。”蘭七感慨著,碧眸中卻也有著淡淡的欣然。
“寧朗或許算不得很聰明的人,但在某些地方或者說在某個境界上,他高於我們。”明二則道,空濛的眸子中帶出一點隱晦的笑意,“寧朗日後一定是大俠。”
“哦?難得二公子如此看得起人。”蘭七側首。
“當然也要他長命才行。”明二笑笑道。
三十一、還問璧月敘蘭因(上)
皇朝眾俠的叫好聲卻是惹怒了萬埃,又氣又急中卻又不知要如何反駁寧朗的話,一時隻是跺腳。
屈懷柳望著那低頭坐著的少年,想了片刻,道:“真想不到寧少俠這般會說話。隻是寧少俠說東溟一切皆為私心,那又怎能肯定風惜雲、豐蘭息兩人之為便不是出於私心呢?要知道他們從東溟可是帶走了大批的金銀。”
許是周圍太吵,人群中寧朗沒有聽到,依舊低著頭。
“這人真是死纏爛打。”蘭七搖頭,擢擢向身旁的明二,“二公子,你也該說句話了。”
明二淡然一笑,優雅起身,望著屈懷柳道:“閣下的疑問在下來回答如何?”
眼見明二起身,場中眾人皆收聲,安靜的看向廊上。
迎著明二空濛目光,屈懷柳不由抱拳道:“明二公子肯替在下解惑,那是更好。”
明二淡淡點頭,“閣下認為兩位前輩是存私心,那請問,閣下認為他們是為著什麽呢?為名?為利?還是為權?”
“當然是為……”
明二搖頭,屈懷柳後麵的話便說不出了。
“為名?他們本身已名傳天下,便是到今時今日,我們依然對之敬仰有加,而且東溟一事若非今*****們說起,皇朝根本毫不知情,何來為名之說。為利或是說為權?則更不靠,要知他們本就是堂堂一國之君握生殺大權掌傾國財富,何必萬裏迢迢跑到東溟島來竊這區區金銀或是一枚國璽。請閣下想想,可以將玉座將半壁天下拱手相讓的人,這世間還能有什麽名利是他們舍不下的?”
明二的聲音溫潤清雅,風度翩翩,聞者悅耳清神,見者怡心怡目,不說眾俠人人讚服,便是屈懷柳、萬埃也無法對他產生一絲反感。
“說得對!”眾俠再次叫道。
“白風黑息何等人物,爾等不過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長長的一番辯駁下來,皇朝人人氣壯神爽,屈懷柳、萬埃一臉的屈辱憤慨。
“唉,自取其辱呀。”蘭七由不得搖頭,碧眸卻盯住一直沉默著的雲無涯。
“我很好奇這位雲少主。”明二坐下輕聲道。
“本少也好奇他如何收場。”
“少主!”屈懷柳、萬埃看向雲無涯。
雲無涯掃一眼坪中猶自興奮嚷嚷的眾俠,緩緩舉起右手揮下。
“咚!”驀地一聲重鼓之音傳來。
“哎喲!”
一陣叫聲響起,頓見砰上眾俠一個個彎腰撫肚,皆臉色發白冷汗直流,顯見劇痛之烈。
痛了片刻功夫,眾俠慢慢緩過來,不由都遁聲望去,便見層層石屋之上的峰尖上不可何時架起了一麵大鼓,鼓旁立著一人。
一時眾人皆是驚懼莫名的看向雲無涯,剛才肚中的那一下劇痛絕非偶然。
雲無涯負手而立,氣度尊貴高岸,悠然看著眾俠,道:“我今日告訴諸位前因,乃是要與諸位共事,是以坦誠相待,卻非要諸位來評功過對錯的。”微微頓了頓,繼續道:“無論是為著私心也好,還是為了成就霸業也好,東溟數百年,都是為了一個心願。而我們,立於此位,就有我們必需要做的事,我們承繼了先祖的遺誌,就有我們必須要負擔的責任。”聲音驀然轉沉,“所以,我們一定要踏上皇朝,所以,你們必須臣服!”
雲無涯話音落下,眾人不知是為他威儀所攝還是為他話中絕然的語氣所驚,一時皆愣在那,沒有反應。前一刻已在正義上站得穩穩的眾俠,此刻卻在雲無涯的氣勢中搖搖欲墜。因為,他根本無視所謂的正道與正理。
良久後,艾無影從人群中再次站起,望著雲無涯平靜清楚道:“我不願意。”
這一聲之後,又有人站起來。
“老子也不願意!”
接著又有許多人站起來。
“老子寧願死,也不要向你們屈膝!”
更多的人起身。
“你們什麽手段老子都領教過了,老子還怕什麽,老子絕不臣服!
砰上的人都站起身來,紛紛按向腰間的兵器。
“絕不!”
“要動手便痛快點!老子已忍很久了,早點動手,也早點為那些屈死的武林同道報仇!”
眾俠沒有忘記囚禁時的屈辱,也沒有忘記亡於東溟手下的逾千冤魂,這一刻,他們倒盼著快點動手,痛痛快快的殺一場,以解心頭之恨!
雲無涯靜靜的看著聽著,無驚無怒。
屈懷柳、萬埃握緊劍柄防憊的看著眾人。
雲無涯輕輕揮手。
“咚!”
又一聲重鼓,剛剛還傲然而立殺氣騰騰的眾俠在下刻盡數痛倒於地。
雲無涯望著倒下的眾人,平淡的道:“東溟有一種‘同根蠱’,雄雌一對,同生同死。你們肚中種下的是雄蠱,雌蠱置於鼓中,鼓碎則你們盡亡。”
“喔。”廊上蘭七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本少說呢,雲無涯怎麽會這麽坦白,連老底都交待清了,原來是早下了暗招。”
明二看看砰上,所有的人無一例外的全都倒伏於地,看來是全都被種下了蠱蟲。
蘭七又擢擢明二,道:“你們家那個庸醫竟然沒有看出來。”
“蠱非毒非病,而且雲無涯敢放他們走,必是有把握不被發現。”明二道,目光再轉向洺空等人,倒是沒有反應,想來雲無涯並未給他們種下蠱蟲。與洺空目光相遇,不由一怔。洺空向他微微點頭便移開了目光。
竟然將整個皇朝武林都相托嗎?明二眉頭微微挑起。
“臣服東溟,本少主承諾你們一生榮華,五年內領你們踏上皇朝帝都,那時列位皆是開國功臣。”雲無涯的語氣依然平淡。
痛楚慢慢消緩,眾俠一個個目光望向了明二、蘭七。
雲無涯當然發覺了,一樣轉頭看向明二、蘭七,“兩位還是莫要亂動較好。”說著,抬掌拍了兩下,便聽得一陣嗖嗖的聲響,眾人望去,一下又呆住了。
但見峰頂的石屋之上立著許些人影,而那些人影卻非東溟高手,而是大家都認識的———皇朝武林的人。有“鬼頭刀”周大,有“花槍溫候”溫催,有“鐵爪手”吳問道,有“摧心掌”李喜離……數十名高手,都是那時熬不過酷刑受不了折磨而臣服於東溟了。
看著這些人,眾俠又驚又怒。明二、蘭七武功再高,可在這麽多的高手圍攻下要全身而退都是難事,更何況要打倒這些人去奪峰尖上的鼓,隻怕人還未到,那鼓便碎了。
一時,眾俠幾乎絕望了。
“幾位前輩。”雲無涯看向洺空幾人,又轉向明二、蘭七,道,“二公子,七少,不知道你們意下如何?皇朝諸位都是英雄好漢,都不怕死,可幾位忍心嗎?忍心看著他們死在你們麵前?”
秋長天幾人都望向洺空,洺空凝著眉頭默然。
蘭七與明二對視一眼。
怎樣?
半個時辰。
點點頭,回首,正待開口,卻又一個聲音響起。
“不可以……”
卻是寧朗爬了起來,痛得一臉的冷汗,卻依然道:“答應了……便是……皇朝百姓要死更多更多的人……我們江湖人雖是草莽,但也絕不做罪人!”
“寧少俠果然宅心仁厚。”雲無涯眼中首次浮起一抹笑意,“這一點盡可放心,隻要你們臣服相助,本少主保證,絕對可以不動幹戈便改朝換代,絕不會傷皇朝百姓分毫。”
“那怎麽可能……”寧朗緩一口氣道。
“在下不明白。”又一個聲音道,卻是“佛手三千”金闕樓,他緩緩爬起身來,看向雲無涯,“在下不過是區區一個武人,便算是臣服了東溟,哦,即算是全武林的人都臣服了東溟,也不過區區數萬人,又如何是皇朝百萬鐵騎之敵?你憑什麽認定我們臣服了你就能取下皇朝?”
這話說完,頓時許多人點頭。他們縱橫武林,個個一身武藝,雖說平日裏從未將朝庭官府放在眼中,但心裏也是清楚知道他們不過是些江湖草莽,真要是與朝庭為敵,那絕非是朝庭大軍的對手。何以這雲無涯認定了得到皇朝武林便可奪皇朝帝國?
雲無涯點點頭,看著金闕樓道:“金大俠莫要看輕了自己了,你們個個一身本事,皆是難得人才。而至於東溟憑什麽取下皇朝,本少主心中自有計量,此刻也非明說之時,日後,你們成為東溟之臣時,自然知曉。”
眾人麵麵相覤。
“不知諸位可考慮好了?”雲無涯目光掃視一圈最後落向明二、蘭七。
蘭七微微一笑,道:“雲少主,本少還有一個小小疑惑,不知雲少主能否解答一下?”
“七少請說。”雲無涯點點頭。此刻除卻這兩人外,其餘盡在掌中,不急一刻。
“就是列熾楓列三爺哪裏去了?”蘭七碧眸盈轉,笑得魅惑萬千,“本少已許久不曾見他,真是有些想念了。”
雲無涯目光一凝,看著蘭七,片刻後,道:“既然七少如此想念列三爺,那麽本少主便請他出來一見。”說罷轉頭向屈懷柳淡淡一頷首,屈懷柳轉身離去。
此刻,眾俠大都緩過氣來,紛紛起身。
明二向著他們微微一擺手,示意暫莫妄動。
“皇朝武林……皇朝武林……”底下宇文洛糾著眉頭思索著,猛地,他全身一震,喃喃道,“我明白了……”
“大哥明白什麽了?”寧朗問道。
“他不是要皇朝武林的人,他要的是皇朝武林的勢力。”宇文洛眼睛直直的望向雲無涯。
“呃?”寧朗看著他。
“原來是這樣的,我總算明白了。”宇文洛眼睛驀地一亮,然後又掏出了紙筆。
一旁秋橫波也望著他,正要開口問他,卻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不由凝神細聽。
“明家在天州,相連的英州也是明家的地盤,天、英兩州便是與東溟海相接,東溟要是發兵皇朝,必是要從天、英兩州過,有了明家的話,那便等於打開了皇朝的大門。”宇文洛手飛快的記著,卻有些抖,可見心中激動。
秋橫波一愣,然後恍然明白了。
“秋家、蘭家、宇文家占據華州、雲州、月州,商鋪遍布全國,差不多掌握了皇朝六分之一的財富……有錢啦,哦,宇文家是我們家。”他連連點著頭,依舊邊念邊寫著。
“風霧、淺碧兩派素與朝庭有往來,而且玉州大都統便是風霧門下,哦,這是軍權……還有息州、墨州的府台則出自淺碧門下,寧朗還有位堂叔在朝中身居太律之位,那可是重臣……嗯,等回皇朝後一定要去拜訪一下,我是寧朗的義兄,那位大人應該會接見我吧……哦……是了……花家的火雷彈最大威力的可是能炸平一座小山,用來炸士兵的話一定一彈就倒下成千上萬的……哦,還有九天閣,那是最會收集消息的,聽說連皇帝身上長了多少顆痣都知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改天一定要問問江閣主。嗯……每一個門派分布一個地方……這樣就全圍起來……啊這股勢力足可與朝庭媲敵!嗯……不止是這些門派,江湖上能人輩多,不說那些絕頂的武功,便是那什麽易容、毒藥、迷藥、暗器等等屑小之為用在朝庭上那些人身上可是有很大的用處的,說不定易容成皇帝,人人便當是皇帝了呢,唉,若真行,我哪天易容一下試試……哼哼,原來他是想暗中行動,以詭道取之,難怪說不動幹戈,哈,設想得倒是挺好的,不過……嗯……唉,可憐他們想了數百年,這位雲少主為什麽要這麽做些,顯得有些狗急跳牆的味道。王者該是堂堂正正登上玉座,古往今來,沒有以詭道取之能長久的。”
秋橫波聽著宇文洛那些紛亂的自言自語,明眸中訝然與震驚慢慢消去,然後靜靜的深思的看著他。
“大哥他……他隻是……你不要見怪。”
忽然聽得寧朗吞吞吐吐的聲音,向他看去,卻見他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樣看著她,努力的解說著:“你莫以為大哥瘋瘋癲癲的,其實他不是,他是……”寧朗撓撓頭,一時不知要如何措詞的好。
秋橫波失笑,搖搖頭,示意不在意。
寧朗鬆口氣,放下心來。
而宇文洛也終於記完,抬頭,沒頭沒腦的道:“這雲少主不似那樣的人啊。”
“唉,也不知列三爺此刻是何模樣了。”
廊簷上蘭七幽幽歎息一聲,碧眸掃過眾俠與洺空等人,“本少還是喜歡他在英山上橫掃天下群雄的模樣。”
想起英山上,列熾楓一人一刀大敗群俠,眾人心頭不由皆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七少待會見著了自然知道。”雲無涯看著蘭七,眼中帶著探究,“本少主也有一事一直想請教七少。”
“哦?”蘭七碧眸睨向他,“雲少主請說。”
“七少到底是男是女?”雲無涯淡然問道。
這話一出,除卻洺空、鳳裔、明二外,全場所有人目光都聚在蘭七身上,那是所有人都想問的問題。
“嗬嗬……”
蘭七輕輕一笑,卻如柔絲逸出,在所有人心頭那麽一撩,人人莫不是神思一蕩,卻見那白玉扇一點一點張開,一點一點遮了臉,卻一點一點的妖美溢出,一點一點的魔魅隱隱滲來,當玉扇全開,半張容已盡掩於扇下,獨留一汪碧泉嵌於白玉之上,隻是輕輕一漾,立時春色流動瓊華盡綻,全天下的風流情韻都斂其中。
那刻,無論男女,沒人能移開目光。
明二眸光掃過剛才還痛不欲生此刻卻全都神魂癡迷的眾人,眉頭皺起,心頭驀生一絲不快,暗道一聲“妖孽又在惑人了!”
“本少此刻當然是男人。”
那清清魅魅的聲音又一點一點將眾人神魂勾回,頓時隻聞此起彼伏的吸氣聲,隻因剛才屏息太久。
寧朗失望的落寞的垂下頭。
宇文洛則撫掌歎道:“七少哪裏還需武功,隻這等顏色就可攝魂奪命!”
“妖也不及他惑人。”秋橫波幽幽歎息。
“若真是個男子,哪個女人敢嫁她。”花扶疏則感歎道。
“這會是隨教最厲害的教主吧。”隨輕塵則輕輕道。
那刻,雲無涯也有刹那的閃神。回神時,看著眼前妖美無倫魅惑天下的人,道:“七少言下之意是,此刻是男人,下一刻卻難說了?”
“嗬嗬……”蘭七未答,隻是那勾人的笑聲再一次讓眾人一陣恍惚。
正在此時,石門裏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然後便見兩人步出。
蘭七玉扇刷的一收,轉頭看去。
這刻,眾人才算是從癡迷中醒過神來。
屈懷柳跨出門便見到萬埃滿臉通紅,不由詫異的看著他,卻不想看得他臉更紅了。
“列兄呀,許久不見,可看你這模樣,似乎日子過得很是不錯嘛。”蘭七笑吟吟的看著列熾楓。
眾人齊齊往廊上看去,頓時全都同意蘭七的話了。
隻見列熾楓衣冠潔淨,身姿如鬆,神清氣朗,看不出一絲萎頓之色,更甚至他的腰間還懸著寶刀,完全與昔日毫無二致。一時眾人皆不由疑惑起來了,他怎的格外例外了?
廊上列熾楓見到這麽多人也沒什麽奇怪之色,隻是冷聲道:“叫我來幹什麽?”
“列兄,是七少想要見見你。”一旁雲無涯從容道。
列兄?眾人聽得這一聲稱呼又犯疑了。
列熾楓目光轉向蘭七,道:“你肯盡全力和我比試一回了?”
蘭七聞言,無可奈何的看向明二。
明二上前,溫文笑道:“列兄,我們久不見你,想知你安危,所以才請你前來。”
列熾楓抬掌一拍,廊前丈遠處的一塊大石便四分五裂了。
看著明二,列熾楓的眼神十分認真,道:“好得很,隨時可與你一戰。”
“如此甚好。”明二笑得風雅又誠懇,“隻是不知雲少主為何對列兄格外另眼相看?”
“那當然是因為列兄並不反對東溟取代皇朝。”雲無涯答道。
“哦?”明二目光看看雲無涯,又看向列熾楓,似乎等他的回答,神色間倒並未見奇怪。
盡管今天讓人驚訝的事已有許多,可此刻眾人依是齊齊愣住了,盯著列熾楓半晌,也不見他有任何反駁的話,頓時,如沸水般叫開了。
“列大俠,你怎可以這樣!”有人痛心。
“叛徒!”有人忍不住罵道。
“皇朝武林的臉麵都給你丟盡了!”
“皇朝怎會有你這等沒骨頭的人!”
……
……
一句一句的嚷罵開了。
列熾楓沒有什麽表情的看著底下眾人,過得半晌,道:“皇朝幹 我什麽事。”
呃?眾人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全靜下來了。
“皇朝武林與我何幹。”列熾楓冷冷的清晰的說道。
場中一片凝靜,人人都瞪大眼睛看著他。
“難道列大俠不當自己皇朝武林的一份子?”金闕樓問道。
列熾楓掃一眼金闕樓,目光有如刀鋒似的,雪亮冷利。
“皇朝武林是皇朝武林,我是我。”
“這……這什麽話?”金闕樓驚鄂得口吃起來。
列熾楓皺眉,看著底下一個個憤慨瞪視著自己的人,冷然再道:“我列熾楓隻問武功,之所以會來此,那也是因為大哥失蹤,既然他無恙,那皇朝武林便是天翻地覆也與我無關。”
底下沉默,片刻後有人吼道:“你……可你也不該幫著東溟人!”
列熾楓濃眉又皺起,“誰說我幫著東溟了?”
“剛才那位雲少主親口說的!”艾無影瞪著他道。
“皇朝武林都不幹 我事,我幹麽管東溟。”列熾楓以一種看白癡的目光看著艾無影,“隻要大哥沒事,那皇朝、東溟幹什麽都不幹 我事。而且,雲無涯說隻要我不理這些雜事,他就答應天天與我比試,好不容易可遇到這樣的絕頂高手,我何樂不為。他可比你們爽快多了。”目光轉向明二、蘭七,最後一句是對他們說的。
“隻是……這樣?”眾人又瞪大了眼睛。
列熾楓眉頭皺得緊緊的,似乎有些煩不勝煩的樣子,再道:“人與人有何區別?皇朝人與東溟人又有什麽不同?誰當皇帝誰當令主還不都一樣,都是臣服於一人之下。再且……”目光轉向蘭七、明二,“‘蘭因璧月’有什麽了不起的,既然武林唯武說話,那麽誰的武功最高誰願意當令主誰便當就時,用來得為著這麽一塊破玉出東溟海死這麽多人麽,在我看來,這是一件愚蠢至極的事。”
“熾楓!”列熾棠提足氣力吼一聲,“你……你怎可這麽……我……我寧願死了,也不要你管。”一句吼完,他胸膛起伏不定,想來氣得不輕,可看他那模樣,顯然是也不知道拿這個弟弟怎麽辦。
而列熾楓對於兄長的怒吼也隻是皺皺眉頭,道:“娘臨死前說過我們隻兩兄弟。”這話倒讓人不知他到底是因為母命呢還是因為血脈之情。
“果然是如此啦。”蘭七喃喃念道,“可還真難得他這一回肯說這麽多話。”
“真是他才幹的事。”明二依舊笑笑。
底下眾人還是一片呆愣。從沒人想過武林人人敬仰的三公子之一的“熾日神刀”列熾楓竟然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來。雖則英山上已領教過他噬武如狂的癡性,可怎麽也沒有想到他還會有這樣一個“驚喜”留給他們。
寧朗、宇文洛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這列三爺倒比我們的師父還要不管事。”宋亙、謝沫則喃喃道。
秋橫波搖搖頭,關心的看向花扶疏。
花清和也關切的看著妹妹。
花扶疏愣愣的看著列熾楓,半晌後,臉上綻開一抹慘淡破滅的笑。
“我真是蠢人,我從未曾了解過他的人,便自以為是的認為他是我心中的人,自以為是的一廂情願的喜歡著,真是……世上真的再沒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妹妹。”秋橫波喚她一聲,卻不知如何安慰她,隻是伸過手去輕輕握住。
“妹妹,別難過,世上好男兒多的是。”花清和隻得這麽安慰著。
“列大俠。”
就在大家皆沉默時,梅鴻冥忽然站起身來,“或許,在你心中隻有武道最重要,但在我們皇朝大多數人心中,尊嚴、氣節更重要。‘蘭因璧月’並不隻是一塊玉一塊令,它還代表著整個皇朝武林,它也是白風黑息兩位前人留給我們的一種精神,一種黑白兩道共存、全武林團結一體的象征。所以,我們才為它而來。”
“說得好!”宇文洛一拍巴掌,立馬記了下來。
“嗯。”寧朗也重重點頭。
秋橫波、花扶疏都詫異的看向梅鴻冥,實想不到這位清秀沉默的桃落門少主今日竟也能說出這一番話來。
廊上南臥風不住點頭一臉笑意,洺空、秋長天等人也頷首讚許。
“今日倒真是有些出人意料的人物。”蘭七喃喃道。
“如此看來,這武林也甚是有趣不是嗎?”明二則輕輕道。
“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堅持。”列熾楓點點頭並不反對。
三十一、還問璧月敘蘭因(中)
正在此時,猛然一聲轟隆巨響從遠處傳來,峰頂眾人全是一驚,全都看遁聲看去,便隻見一團火光從下方升起,濃濃煙霧如雲騰起,那是……
雲無涯猛地轉頭看向蘭七、明二。
蘭七無辜的搖搖頭。
明二則是溫文爾雅的微微一笑,道:“忘了告訴雲少主了,在下的家人很是喜歡東溟島的東西南北四城,剛才估計是用花家的火雷彈在南城玩吧,也真是太不小心了,回去在下定會好好管教的。”
這一下大出人意料之外,人人瞪目看著明二,然後慢慢的臉上浮起了歡欣。
東溟四城與皇朝數百性命,孰輕孰重?
“你們……果然!”雲無涯咬牙看著他們,以前一些疑慮之處,驀然間全明白了。
“唉!你太不了解我們了。”蘭七看著他很是惋惜遺憾的搖搖頭,唇邊卻掛著譏笑。
“說得是,是不了解。”雲無涯點頭。
他們之所以在東溟島上四處逃竄,之所以那麽久才找到南峰來,原來並非被迫,而是有意為之。到底是料錯了,皇朝武林這些人的性命在他們心中並沒那麽重要,所以他們可以安排好一切後再施然來救人……好!好!隻不過……
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再看清時,雲無涯依立於原處,隻是手中握著一柄滴血的袖劍。
好快的身手!
“皇朝諸位的性命可能不那麽重要,隻是鳳裔公子的性命呢?七少也無動於衷嗎?”隻聽得雲無涯冷然道。
眾人忙看過去,果然見鳳裔白衣上嫣紅浸染,很快的地上的血便落了一灘,顯見傷口極深。
蘭七臉上的笑消失了,緊緊握住手中玉扇,碧眸盯著鳳裔肩頭的嫣紅。
而鳳裔受此劍傷卻不聞一聲痛呼,便是神情間也平靜得不見一絲痛楚之色,若非臉色蒼白衣上鮮紅,實與常人無異。隻見他抬眸靜靜看一眼蘭七,然後又靜靜垂首,安靜得仿佛不在存。
“討厭。”隻聽蘭七喃喃一聲,“怎麽可以傷害本少最重要的哥哥嘛。”那聲音似含著脈脈溫情,臉上也是一派憂愁。
鳳裔聞言向蘭七看去,觸及那雙碧幽的看不出絲毫情緒的瞳眸時,心頭一涼一痛,重低下了頭。
“唉唉唉!到底誰的命比較重要呢?”蘭七似乎無限苦惱著,眾人皆怔怔的看著她,卻聽得她下一句是,“雲少主啊,本少的哥哥與你的北王,哪一個的性命更重要呢?”
雲無涯眉峰跳動,萬埃、屈懷柳一臉驚疑,眾俠們呆愣。
北王?的性命?
蘭七玉扇敲敲明二,道:“二公子,雲少主似乎不相信他那高高在上銅牆鐵壁的北闕宮有人能闖進去。”
明二公子雅然一笑,從袖中取出紫竹笛,奏近唇邊,便一聲清嘯傳出。
頃刻後———
“七少!”
“公子!”
隻聞兩聲呼喚從北峰傳來,峰頂所有人都轉頭望去,便見對麵一處護欄前約莫立著數人,當中一人一身紫紅袍子,顯眼得很。
這一下雲無涯也變了臉色,屈懷柳、萬埃更添惶然。
“為防萬一,本少主已於北闕宮上布下重重防衛,你們的人竟還可潛入,可真是好本事。”雲無涯盯住明二、蘭七,那話也分不出是譏是怒。
“謬讚了。”蘭七少一派瀟灑的當成讚語接受了。
雲無涯移步走至石欄前,看著北峰片刻,驀然揚聲道:“早叫你習武,偏你懶,現在活該了!”
峰頂上眾人又是一愣,雲無涯竟然這樣對他的王說話,這也太無禮了吧?
片刻,那邊一道女聲傳來:“雲少主,你的北王說‘你說過會保護本王的,現在本王被抓了當人質,都是你的責任!’”
眾人聽得這一聲回複不由有些啼笑皆非。竟然有這樣的君臣嗎?
雲無涯走回廊上。
“雲少主確認好啦?”蘭七笑吟吟的看著他。
雲無涯沉默著。
眾人也都沉默著。
此刻各有籌碼在手,卻無法分個輸贏,是個僵局,也可能是個死局。
“雲少主。”一直靜坐的洺空終於開口了,“何不退一步,何必這般執著。”
雲無涯看向他,片刻後,靜靜開口道:“因為我必要在我這一代完成先祖們數百年都無法完成的遺誌,為此,無論要付出什麽代價我都不怕!”
這靜靜一語,眾人卻聽得心驚肉跳起來。
蘭七、明二臉上也現凝重。
洺空搖搖頭,“雲少主何苦。”
“何苦?”雲無涯念著這兩字,然後轉身麵向眾俠,目光卻又是輕輕飄遠,落在很遠的虛空。“我就是不願我們的後代再嚐我們之苦,我不願我們的後代再來背負這種負擔,這積了數百年的重不可擔的遺願。”
那平平淡淡又顯得無比沉重的一句令得在場所有人都隱入沉默。一時,對著這雲無涯,那深深的怨恨似乎淡了許多。因為,他們之中也有、也曾經背負過先輩們的遺誌,此中感覺不可為外人所道也。
雲無涯收回目光,看一眼眾人,道:“我最後與諸位看幾樣東西。”說罷向屈懷柳微微點頭。
屈懷柳再次離開,片刻後回來,手中捧著一個托盤,眾人目光頓時全聚了過去了。
托盤之上是緊緊相依的並蒂的一黑一白的花兒,花瓣全開,花大如碗,花瓣似一彎彎的月牙,黑如墨,白如雪,白花墨蕊,黑花雪蕊,冬陽之下,晶光盈放,玉華流動,耀不可視,美不勝收!
那一刻,所有人都如癡如醉的看著。
“蘭因璧月!”
有人不可自抑的驚呼出聲。
“原來這就是‘蘭因璧月’!”宇文洛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真的很美很美!”
“‘蘭因璧月’就是這樣的。”寧朗也瞪大了眼睛。
秋橫波、花扶疏也一臉感歎:“好漂亮的花!”
那刻,所有人眼中隻有“蘭因璧月”,個個驚豔無比。
“蘭因璧月……本少一定要拿到手。”蘭七碧眸不移玉花,喃喃輕念。
“玉花都如此美,卻不知當年豐王種出的那株花會是什麽模樣。”明二則悠悠念道。
“想來諸位都認識此物。”雲無涯驀然開口道,“那麽諸位更認識這些了。”
眾人回神,再隨著雲無涯所指看去,卻見屈懷柳身後又站著幾人,每人手中一個大大的托盤,盤上都滿滿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物件,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是竹簡,有的是指環,有的是金,有的是玉,還有各種刀劍兵器,那些都是……
“這些都是諸位的鎮派兵器或是掌門信物,所謂見令如見人,更何況我還有全武林視若至尊的‘蘭因璧月’,所以你們不臣服也無防,我一樣可以號令皇朝武林。”雲無涯拈起盤中一塊玉牌看了看,放回盤中,目光掃向眾俠,“沒有了你們,皇朝武林便失龍頭與脊骨,根本不堪一擊,自是隨手取來。所以你們不臣服,殺又何妨。”
那一刻,雲無涯的眼神與語氣告訴眾人,他是再認真不過的。
“難道雲少主就不擔心你的百姓與北王的安危嗎?”艾無影道。
雲無涯卻是從容一笑,道:“百姓殺不完死不絕,而北王,他死了還有我,還有王嗣。我會帶著東溟踏上皇朝,我會讓王嗣登上帝都玉座,我會帶著祖先們的骨灰回到北海去,我要讓他們看到北海,讓他們數百年不得安息的怨魂終得安眠。”
那樣平淡靜然的語氣,其意卻是那樣的決絕甚至是瘋狂。
為了東溟數百年的遺誌,他可以殺盡這峰頂所有人,他可以冷眼看百姓的劫難,他可以無視他之君王的生死!
那刻,所有人心頭生寒,都看著雲無涯,那身影高岸而冷峻。
難道今日真要全亡於此?
眾俠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望向了明二、蘭七。
雲無涯負手身後,悠然淡看天際浮雲。“明二公子與蘭七少是武功絕世,可不要忘了這是在東溟,我一人殺不了你二人,可我東溟有千千萬萬的人。所以,諸位也莫寄希望予他人,是與否,我最後給你們一次機會。”
沉默,死寂。
北闕南峰之上一片凝重的沉寂。
沒有人說話。
便連呼吸都是凝重的。
屈膝臣服,那是絕不願意的。
可是不臣服……
死,說來容易,臨到頭卻難。
沒有人想死,沒有人不怕死。
人的性命隻有一次。
隻有一次!
明二與蘭七麵麵相視。
真要走最後一步?
各自移眸看向峰頂上所有的人,這些人若在這一刻全都死了……
蘭七的目光落在寧朗身上。
明二的目光也落在寧朗身上。
蘭七的目光最後落向了鳳裔,鳳裔似乎感覺到了,抬頭,默默的看著她,卻無語。
明二的目光最後落向了遠空,空濛遙遠的,無人能穿透靠近的遙遠。
驀然,一縷笛音飛來,予這沉默死寂中,顯得分外的清晰悠揚。
眾人抬頭,驚訝四顧。
也在此刻,峰底傳來幾聲清嘯。雲無涯聞之,臉色頓變,移眸往明二、蘭七看去,可見兩人眼中也是一片訝然,顯然也是毫不知情。
誰人在吹笛?
峰頂上,從洺空到雲無涯到明二、蘭七到眾俠,無不是驚疑不已。
笛聲不止,清揚輕送。
眾人聽清了,那清悠的笛聲是從峰底傳來,而且越來越近,似乎吹笛的人正往峰上飛來。
吹笛的人是誰?
人人好奇。
而在眾人皆凝神聽笛時,列熾楓卻走過去為鳳裔點穴止血。鳳裔看著他輕輕點頭,表示謝意。列熾楓搖搖頭,然後走到列熾棠身後倚柱閉目而立。
“少主。”屈懷柳、萬埃悄聲請示雲無涯。
雲無涯輕輕擺手,示意莫動。
竟可衝破峰底層層守衛上來,此人之武功可想而知,他也想知道此人是誰。
漸漸的,笛聲越發的清晰,如在眼前。
笛音如水,清韻如風,仿似是山林野曠間,花草洐生爛漫舒展,無比的流暢自然。
仿佛隻是頃刻,又仿佛已過許久,一道人影就那麽飄飄然而現。
笛音也在那一刻止了。
那刻,峰頂依舊沉靜,人人都看著峰邊的那人。
三十一、還問璧月敘蘭因(下)
那是一名年青男子,手執白玉短笛,身著白衣,外罩黑色披風,腰圍青玉帶,腰下懸一枚龍紋黃玉佩,綴著長長緋色流蘇,白衣領襟袖口上繡著細巧的墨色花紋,黑披風下角紋著白雲風中翻飛如浪。
再觀其容,麵如美玉鳳目修眉,神韻氣度兼有明二的清雅雲無涯的尊貴,眉峰眼角間更有一份兩人都未有的疏狂灑然。
好一個精致又瀟灑的人物!
人人心中暗讚。便連列熾楓都睜眼看了一眼,然後又繼續閉目養神。
隻是,這人是誰?
人人疑惑。
那玉笛男子對於眾人的打量泰然自若,目光掃視一圈,最後落在“蘭因璧月”上。
“幸好,幸好,沒有來遲。不過,若是因為在大海中迷失了方麵而遲到,那也是情有可原,不能怪我的不是麽。”隻見他自言自語的說到,一邊說一邊往裏走來,人群中自動為他分出一條路來。
“不知閣下是哪位?來此又有貴幹?”雲無涯抱拳問道。
玉笛男子立於階下,輕輕一笑,道:“我當然是來取回‘蘭因璧月’的。”
“啊?”眾人聞言嘩然。
廊上坐著的戚十二卻目光奇異的看著他。
而此時,石階上又衝上來些東溟高手,一個個氣喘籲籲形容狼狽,顯然是在追趕這人卻沒追上。
雲無涯揮手,那些人退下。
“本少都沒有碰過的,他竟然大模大樣的說要取回。”蘭七喃喃道。
明二目光在玉笛男子身上一轉,則道:“你我要闖上這峰頂也不難,隻是要如他這般輕鬆卻是難。”
“還有,我還是來給你送信的。”玉笛男子又道。
“哦?”雲無涯看著他。
“我來這之前去了一趟帝都,跟皇帝借了二十萬大軍,他答應了。”玉笛男子輕輕鬆鬆的道,“英州的徐將軍,天州的程將軍,他們已屯兵於東溟海邊,我離開之時囑咐他們,若我一月內不回去,他們自可出兵東溟。”
啊?!
玉笛男子這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卻是巨石投水,驚起浪濤千重!
這消息太過突然太過出乎意料之外,眾俠已連驚呼都沒有了,隻是瞪大眼睛看著。
便連雲無涯也一臉震驚。
皇朝的皇帝要發兵東溟?!
皇朝大軍即出東溟海?!
若皇朝大軍真到了東溟島來,那……
形勢又是頃刻轉變,皇朝眾俠又見生路。
“以東溟之國力兵力,遠非皇朝之敵,所以今日之事就此作罷,也請你永遠打消入主皇朝之念。”玉笛男子依是輕輕鬆鬆的模樣,仿佛隻是在話家常,偏生無一語不是讓人心跳如鼓的。“否則,皇朝大軍至,東溟必如五百年前的北海一般,頃刻崩亡。”
雲無涯目光緊緊盯著他,半晌後才沉沉問道:“你是誰?”
讓他手中握住的頃刻化為烏有,至少該知道敗於何人之手!
玉笛男子卻未答,隻是道:“前人前事已成曆史,論是非功過,不過枉然,何不看而今?東溟海中,自成王國,百姓安樂,何苦再抓空想,世代徒勞。再且……”他鳳目專注的看著雲無涯,眼中似有光華跳躍燦然非常,“自己做不成的事達不成的願,便寄托在後世子孫身上,在我看來,那不過是累及後人遺禍子孫的愚行。自己該做自己喜歡的、自己能做的事,而不該去做什麽父輩祖宗們想要我們做的事,那一樣是愚行!”
雲無涯終於動容,他怔怔的看著玉笛男子。
這人,這話,是專門為他而說?
仿佛間,覺得背上已背負了半生的千斤重山,隱約似有鬆動之象。
“現在做的事,真是你心中想做的?”玉笛男子看著雲無涯,認真的問他。
那雙眼睛不似蘭七的帶著蠱惑,那雙眼睛卻一樣的極深,偏生又極清極亮,仿似可一眼望到底,望到天,望到海,望到萬水千山。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雲無涯有片刻的恍惚,然後不由自主道出:“一人一酒,一劍天涯。”
玉笛男子微微一笑,指間玉笛輕輕一轉,收起了,那儀態動作無比的瀟灑寫意。“放開舊事,自可逍遙。”說著,他轉頭望向身後,“可以替你下決定的人來了。”
眾人不由都跟著看過去,果然,便見明嬰、明落、蘭曈、蘭曨走了上來,他們身後一人一身紫紅袍子,頭戴王冠氣宇不凡,再後則是許多的明、蘭兩家屬下,人人身上或多或少的有些傷痕,但顯然並不重。
眾人約莫明白了,這穿紫紅袍子的人便是東溟之主北王。
“大王!”屈懷柳、萬埃驚叫,屈懷柳因捧著“蘭因璧月”沒動,但萬埃與幾名東溟高手一見便迎了上去,卻被明嬰、蘭曨一劍攔下。
北王與雲無涯隔著人群,遙遙對視一眼。
“看來,這事就要這麽了結了。”蘭七側首看向明二,“二公子失不失望?”
明二眉頭微揚,看著蘭七,道:“七少呢?”
蘭七目光掃一眼眾人,淡淡道:“無可無不可。”
明二隻是一笑。
玉笛男子看著北王,臉帶笑容,聲音清揚,道:“皇朝大軍已於天州、英州待發,不知北王是願戰,還是願今日恩仇盡泯?”
北王聞言不由看緊雲無涯,得到肯定後,眼中瞬即生出憤恨之色,狠狠看向玉笛男子。
玉笛男子一派泰然,問:“北王意下如何?”
北王不答,重將目光看向雲無涯。
可那一刻,雲無涯麵上卻不露絲毫情緒,無悲無喜,亦無怒無恨。
北王袖中的拳緊緊一握。其實當知道四城中皆藏有明、蘭兩家之人,當明、蘭兩家之人現身北闕宮時,他便已知大勢已去,此番又將是徒勞。隻是,他如何能甘心認敗!可是,此刻……目光掃視一圈,半晌後,他重重歎一口氣,道:“本王還能有選擇嗎?本王總不能讓東溟全島的百姓都喪於皇朝大軍鐵蹄之下。”
玉笛男子聞言微笑點頭,目光掃視一圈眾俠,然後看向廊上諸人,道:“此番無論是東溟還是皇朝武林,都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所以彼此勿再提仇怨。東溟解去皇朝諸位身上的蠱蟲,並還回兵器信物等,而皇朝武林則放了東溟的百姓。”他目光最後落在明二、蘭七身上,“不知你們可同意。”
底下眾人皆是一片沉默。
皇朝武林數千人喪命東溟之手,這是深仇。
同樣東溟也有人喪命於皇朝之手,這是大恨。
但此刻,除卻明、蘭兩家之外,所有人性命都握於東溟之手,頃刻便會全亡。
而東溟不但四城在明、蘭兩家掌控之下,更有皇朝大軍的虎視。
所以……
洺空、秋長天等人互看一眼,然後點頭。
雲無涯看一眼北王,然後也微微點頭。
明二、蘭七則是一笑。
這刻,彼此算是都同意了。
而眾俠從北王話落下那刻起,便顯得有些茫然。
這一日起起落落驚驚喜喜太多,本已是絕望,卻忽然間又逢生路,到最後,那無法解開的局又這麽簡單的輕飄飄的落下帷幕。是以,此刻終於塵埃落定了,反讓他們有些如置夢中之感。分不清是喜還是悲。
“哦,還有他們的解藥。”玉笛男子又指向洺空等人,“藥傷人,久了便再無挽救。”
雲無涯向萬埃淡淡頷首。
萬埃馬上走過去,從懷中掏出一瓷瓶,給每人服下一枚藥丸。
明二看著心中一動,側首望向蘭七,卻見她微微搖頭,示意此刻還不是時候。
“好了,今日之事便到此了結了。”玉笛男子笑笑,“剩下的麽……”目光轉向了廊上的“蘭因璧月”。
廊上諸人服下藥後,雖這片刻功夫,還未能完全恢複,但已可自行走動了。戚十二便立刻起身往玉笛男子走來,臉上神情奇異,目中隱現激動之情。
玉笛男子也看到了,靜靜的站著,似是在等他。
終於,戚十二走到了玉笛男子身前,眾人正不解間,卻見他膝下一矮,已跪於玉笛男子麵前,口中則道:“百多年了,老朽有幸,得睹尊容。”
此舉,令得眾人大為震驚。能讓視普天英雄如無物的守令宮主如此大禮相對,這人是……
玉笛男子伸手扶起他,看著這模樣如十多歲少年,眼中神氣卻無比疲倦的守令宮主,輕輕一歎,道:“這麽多年,也實是辛苦你們了,此間事了,你就和我一起回去吧。”
戚十二驀地抬頭看著他,滿臉滿眼的震驚與不敢置信的狂喜。
玉笛男了與他攜手而立,道:“我此番來便是要將‘蘭因璧月’帶回去,守令宮無令,你們自可解脫。”
眾人聞言他要帶走“蘭因璧月”頓時又被震閃了神,已至一時未察他言中潛藏之意。
“我……”戚十二則心中激動非常,以至哽咽難以成語。
玉笛男子拍拍他的肩膀,從袖中取出一物,攤在掌上,對雲無涯道:“這個還給你們,願你們東溟世代永昌。”
雲無涯、北王眼睛驀地瞪大,皆呆呆的看著玉笛男子掌中之物。
那是一塊約莫兩寸高的四方白玉,玉之頂部雕有雄鷹,鷹眼以黑寶石鑲嵌,斂翅傲視,十分的威儀有神。
“是國璽!”北王激動的叫道。抬步向玉笛男子走去,明嬰、蘭曈等人看一眼明二、蘭七,得到示意後便未有阻攔,北王走到玉笛男子麵前,從他手中取過白玉,翻轉,便見著玉底刻有“天授北海”四字,那一刹,心頭萬千思緒湧現,眼中一熱,抬頭看向雲無涯,哽咽道:“真的是國璽!無涯,我們……終可祭拜祖先請他們泉下瞑目!”
雲無涯未語,隻是重重點頭。
而眾俠一時還怔呆著未能反應。
玉笛男子笑笑,看著雲無涯道:“請將‘蘭因璧月’交予我。”
雲無涯還未有回答,眾俠卻已醒神,大聲反對道:“不行!”
“這是我們皇朝武林的聖令,怎可與了你!”
“我們此番來就是為著‘蘭因璧月’,我們數千人命喪東溟,怎可讓他們白白死去!”
“你雖有恩予我們,可聖令也絕不能給你!”
……
底下眾人叫開了,而廊上幾人則是驚疑的看著玉笛男子,心中此刻已是完全猜知他的身份。
玉笛男子望著叫嚷紛紛的眾人,也不惱,看了片刻後,道:“你們要了‘蘭因璧月’有何用處?”
那聲音不大,但眾俠每人都聽得清楚,不由皆是一靜,看向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玉笛男子卻再次出聲了。
“經過這一回,諸位已該明白,天下不該有永遠的聖令,那是一切爭端禍亂之源。就如前朝的‘玄尊令’引天下兵禍,而今‘蘭因璧月’又引無數英雄喪命,所以朝晞帝融令鑄劍,所以我才要帶走‘蘭因璧月’。”玉笛男子眼眸緩緩掃視眾俠,那眼中隱含一股威儀,令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再且,武林之主必是全武林都認可之人,那麽他便是以一片樹葉為令,那也該是天下俯首。”玉笛男子目光再轉向“蘭因璧月”,道:“‘蘭因璧月’是當年白風黑息所用之物,但不必每代皆以此物為令,每一代令主都該有自己的信物。況且,這本是我家之物,我此刻也不過取回舊物罷了。”
眾人又是一陣驚疑,片刻後反應過,一個個瞪目結舌不敢置信的看著玉笛男子。
他此話的意思便是……他的身份便是……白風黑息之後代?!
白風黑息的後代!
百多年前就已絕跡江湖的傳奇人物……他們的後代終於出現!
那———
他要取回“蘭因璧月”便無話可說!
那本就是他家之物!
而且,他之話也似乎甚有道理……
眾俠驚震、思索間,玉笛男子緩緩伸手,“請將‘蘭因璧月’交予我。”
雲無涯點點頭,這東西剛才本已答應要還給皇朝武林了,此刻給他也無妨,更何況他還還給了東溟國璽。
於是屈懷柳捧著“蘭因璧月”向玉笛男子走去。
人人都靜靜看著,看著被武林百多年來奉為聖物的“蘭因璧月”漸漸離玉笛男子近了,要回到它之來處了,或許永遠都要消失了武林啦……
一時眾人心頭也是複雜莫名,有不舍,有失落,有惆悵,還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屈懷柳離玉笛男子也不過是幾步之距,眼見就要到了,卻猛地一個聲音道:“慢著!”
眾人一驚,屈懷柳止步,人人看向了蘭七。
蘭七笑吟吟上前兩步,看著玉笛男子道:“閣下說此物再不用作武林之令,本少認同。那麽此物此刻便隻是區區玉花一件,本少十分喜歡,閣下可否贈與本少?或又是以金銀相折?”
玉笛男子眼中浮現異色,看著蘭七,然後搖頭道:“即算它此刻非武林聖物,但曾經作為聖物的它都不可以再留武林,那隻會再引禍端。”
“哦?”蘭七碧眸一轉,“閣下一定要帶走?”
“當然。”玉笛男子點頭。
“嗬……”蘭七一聲魅笑,“本來這別人贈與或是金銀相買都不合本少的個性,還是堂然奪來較好!”
話音未落,眾人隻見紫影一閃,緊接著便聽得明二公子一聲輕喝:“不可!”
再看清時,便隻見一紫一黑兩道人影糾鬥一處,身如閃電,招不沾衣,眨眼間便已交手數招,人人看得眼花繚亂,正癡愣間,猛然一聲悶哼響起,隨即一聲驚噫,然後便見紫影飛出,黑影飄遠再一個轉悠落回原地。
眨了眨眼睛,眾人此刻才看清,紫影是蘭七少,黑影是玉笛男子。
隻見蘭七定定立於廊上,玉笛男子則立於廊下,手中卻抓著了“蘭因璧月”。
這……
屈懷柳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手,“蘭因璧月”何時離了手都不知,這等武功……
而眾俠疑惑:蘭七少為何有此舉?
“噗!”
眾人還怔神是,驀地便見蘭七一口鮮血吐出,站得直直的身子頓時無力萎落。
“啊!”寧朗跳了起來。
“音音!”鳳裔衝了過去。
但他們再快也快不過明二,眼見明二身一閃,蘭七身子便落入他懷中,卻又是一口鮮血吐出,染了一身。
“奇怪呀,那一掌不過用了六成功力,以你的身手來看傷不了才是,至少……也不會傷你至此。”玉笛男子喃喃道,似乎對於自己重傷蘭七無比疑惑,眼光一轉,落在地上蘭七吐落的那一口鮮血上,卻見那血已凝結成冰,然後明白了,“原來你已受傷在前,難怪。”
“你……”明二抱住蘭七,知剛才那人一掌已引發寒毒,一時都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罵。
“……本少就是要……”
此刻蘭七氣息微弱,卻依是喃喃念道,碧眸睜著,卻已眼神渙散。
明二張口,未及言語,懷中蘭七身子一個猛顫,口中血湧不止,一身盡染,頭一歪,人便昏死過去。
明二心一沉,猛然抬頭看向屈懷柳,吐出兩字:“解藥!”當日南峰下,為不讓東溟發覺她身中寒毒,是以未曾逼問屈懷柳要解藥,卻不想今日……
在明二的眼光下,屈懷柳不知怎的,便生出一種要逃的感覺。
“沒……沒解藥。”
話才說完,驀然便覺一股滅頂的殺意迎麵浸來,刹那間,從未有過的驚恐令得他脫口叫道:“北……北闕宮裏……有暖玉……玉床可化寒氣。”
“帶路!”明二丟下一句,身形掠起,瞬間,峰頂便失去了他與蘭七的身影。
“這……”屈懷柳目光求助的看向雲無涯。
雲無涯點點頭。
屈懷柳便馬上追著明二去了。
又是白影一閃,廊上又不見了鳳裔。
接著人影又一閃,寧朗也不見了。
宇文洛正想跟去,卻見那邊玉笛男子猶自看著手中“蘭因璧月”喃喃著:“她為什麽這麽想要這個?她若真喜歡這花,那……嗯,她長得很美,武功也很高,那我娶她做老婆,然後帶她回家就是了,到時,她要看‘蘭因璧月’那要多少有多少,家裏的花可都是真花,比這個好看多了。”
頓時,宇文洛的腳下便如被勾子勾住了,向那邊走去了。
“唉,不管了,此事已了,該回家了。”終於,玉笛男子甩甩頭不想了,接著又自言自語道,“隻是來的時候我在海上迷了方向,已用去了一二十天啦。”一副頗是煩惱的樣,然後轉頭看向雲無涯,道:“你派人送我回去吧,否則過了時間……”
雲無涯看著他,頓時有些啼笑皆非的模樣,隻得向萬埃點了點頭,示意他去辦。
於是玉笛男子滿意的笑笑,招呼戚十二,“我們走吧。”
戚十二往人群中一望,守令宮的人便全跟隨而去。
宇文洛腳下飛快的跑到玉笛男子身旁,“你還沒告訴我們你叫什麽名字呢。”
玉笛男子看著宇文洛,斜飛的長眉一揚,丟下了三字:“豐夷白。”然後,身影一飄,峰上便已沒了他的蹤影。
接著,人影閃動,那是戚十二與守令宮的人跟隨而去。
“欸,我還有很多事要問你啊!”宇文洛伸長脖子喊道。
可惜,再無回音。
三十二、相忘與相念(上)
北闕雲瞑宮。
“這玉床是用北闕峰底中挖出的萬年暖玉做成的,在下的冰珠乃是取自東溟海中的萬年寒冰,非是毒,所以無藥可解,但這暖玉床可化寒冰之氣。前三日需一刻不離的躺著,向後則需每一日躺兩個時辰,連續半月後即可徹底化去寒氣。”
屈懷柳將明二領到玉床前解說道。
明二彎腰,將昏迷不醒的蘭七放置玉床上,起身,抬眸看一眼屈懷柳。
屈懷柳又是心一抖,趕緊道:“二公子放心,七少的寒氣絕對可化解。”
正說著,又聽得身後傳來急急的腳步聲,兩人轉頭看去,卻是鳳裔追來了。
“咚!”
室中驀地一絲聲響,令得三人忙看了過去,卻是蘭七自玉床上翻滾落在了地上。
屈懷柳看看明二。暗道,難道這蘭七少睡覺很不安份不成?
明二隻是走過去,重將蘭七抱起放上玉床,可他才走開,那邊蘭七又翻滾落地了。
“怎麽回事?”鳳裔沉聲問道,眼睛看著屈懷柳。
屈懷柳被那一眼看得連連後退了兩步,才答道:“在下也不知,可是這暖玉床真的可化寒氣,在下絕未說謊,不信你們可以去問少主。”娘呀,這人看著不聲不響的,原來也是個可怕的角色。
明二再次走過去,將蘭七重抱上玉床,伸手撫了一下玉床,眼中神色一動,然後起身,目光望向鳳裔。
“這暖玉床之溫恰好與人的體溫差不多,我想不是玉床的問題,而是她抗拒著玉床的暖溫。”明二空濛的眸子不移鳳裔的眼睛,緩緩的淡淡的道,“或者說,她抗拒的是人的體溫。說得更深一點,便是即使她已涉臨死亡,即使是完全失去意識,她的身體依然抗拒著一切溫暖的東西。”然後清晰的看到那雙漆黑如夜的眸子中瞬即升起的刻骨傷痛。
屈懷柳聽著,有些莫名其妙,看看明二,看看鳳裔,最後看看蘭七,隱約明白,可又似乎完全不明白。
鳳裔卻已癡了,呆呆的站著,臉若死灰。
“他……他又掉下了。”屈懷柳指著玉床前道。
明二看到了,卻沒有動。
鳳裔緩緩轉頭。
地上,因為寒冷,昏迷著的蘭七本能的屈身抱膝,蜷縮成一團,可萬年寒冰之氣如何能抵擋,身子不停的顫栗,臉色慘白如蒼冰,唇色蒼白如霜雪,眉頭輕蹙,卻牙關死咬,不發出一絲呻吟。
脆弱得仿似彈指即碎,卻又倔強得百摧不毀。
心,那一瞬被撕裂成了萬千碎片。
劇痛之下,鳳裔喉間一甜,一口鮮血吐出,眼前頓時一黑,一陣天旋地轉。
“喂!你怎麽啦?”屈懷柳伸手抓住了他。
鳳裔吸一口氣,站穩,睜開眼,甩開屈懷柳的手,抬步向蘭七走去,俯身抱起蘭七,輕柔的將她放於玉床上,然後自己躺下,伸手,將又翻動著想離開玉床的蘭七攬於懷中。
玉床上,蘭七先是輕微的掙紮著,接著,掙紮的力道越來越重,掙紮的動作也越來越大,顯然是想擺脫玉床上的一切。
可無論她如何動,鳳裔就是不放手。
一掌拍在臉上,他不放。
一拳擊在胸膛,他不放。
一腳踢在膝蓋,他不放。
一爪扣在肩頭,他不放。
肩頭的血又流下了,可他還是不放手。
他將蘭七抱在懷中,緊緊的抱著,任身上的腳踢拳打,任肩上的血流了一床,他也隻是抱著,將蘭七抱在懷裏,輕輕的喚著:“音音……音音……音音……音音……”
懷中的人,當年他絕望的放開,卻不知……竟得如此一個結果。這十多年的苦痛,這十多年的哀念,竟然是毫無意義的嗎?竟隻換得他歲歲心碎神傷,竟隻令得她沉淪悲恨冷心絕情嗎?他們……難道無論怎麽做,都不能得一份寧樂?難道……所有的苦難都不足以抵罪?難道他們連一個人的幸福都不可得嗎?
音音……
是罪是孽,他願以一生為祭,隻願蒼天能憐她。
“音音……音音……”
不停的喚著,緊緊的抱著,這世間他唯一的珍視的……
音音……
蘭七的掙紮終於慢慢的變緩變輕了。
“……不要……為什麽……哥哥……”
一聲呢語輕輕溢出,可此刻房中三人皆是功力深厚耳力一流的,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
明二神色不變,屈懷柳深深疑惑。
玉床上,鳳裔身子一震,那眼中的痛已非言語可訴。他抬手將蘭七的頭輕柔的摟在自己的頸邊,低首,臉貼近那冰冷的額頭,不斷的柔柔的喚著:“音音……音音……音音……”
蘭七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徹底失去了意識,慢慢的安靜下來,終在鳳裔懷中安然沉睡。
眉輕輕展開,抿緊的唇終於放鬆,蒼白的臉慢慢安寧。
屈懷柳看呆了眼,萬沒想到那樣一個強悍妖邪的人,此刻也能有如此脆弱、靜美之態!
蘭七沉睡的模樣,安然靜謐。
而鳳裔眼中卻慢慢流出淚來。
“他們這是……”屈懷柳疑惑不解的看向明二,眼光相觸,他驀地打了個寒顫。那刻,他覺得明二公子的眼光比那萬年寒冰還要凍人。
“她沒事吧?”又一聲傳來,卻是寧朗追來了,他輕功不及幾人,是以此刻才到。當看到床上躺著的蘭七、鳳裔,他一愣。
“沒事,有暖玉床,半月後便可痊癒。”見明二沒有回答的意思,屈懷柳隻好盡地主之誼。
“喔。”寧朗喘一口氣,放下心來。可眼見鳳裔肩頭血流不斷,不由又擔心起來,“鳳裔大哥,你的傷先裹一下吧。”等了片刻見未有反應,便自行走了過去,小心撕開鳳裔肩頭的衣衫,便見一道劍傷,傷口不大,也不是很深,卻流血極多,顯見雲無涯當時並無取他性命之意,隻是想威懾一下。從懷中掏出“紫府散”小心的撒在傷口上,又從裏衣上撕下幹淨的布條綁緊,弄好後,起身,鳳裔卻仿佛完全沒有感覺,隻是抱著蘭七,眼中淚流不止。
“走吧。”明二道,轉身離開。
屈懷柳當然也跟著離開。
寧朗再看看蘭七,心頭茫茫然的,最後終隻是無力的輕輕一歎,離開了。
明二與寧朗下了北峰,便見眾俠也從南峰下來了。
原來他們離開後,雲無涯下令給眾俠解了蠱蟲,還了兵器信物,而在洺空的安撫下,眾俠也按捺下心中怨憤,不再提報仇一事,東溟與皇朝之間暫算是平和的解決了。
與洺空等人會合後,宇文洛忙拉著寧朗遞過從雲無涯那得來的解藥,而明二則與洺空等人商議。片刻後,洺空領著眾俠先去北闕幾裏外的一個小鎮安頓,明二則再次上南峰去了。
他與雲無涯見麵後說了些什麽,無人知道,隻是那日傍晚明二公子回去後,給眾俠帶了個好消息,他們回東溟的船隻行裝全部由東溟無條件提供。
於是眾俠便暫且在小鎮住下,一邊等待東溟準備好回皇朝的船,一邊等北闕宮裏蘭七的傷好。
這一日,秋橫波與花扶疏結伴去街上逛了逛,也算看看東溟的風土人情,逛了半天,眼見午時快到了,兩人便回了客棧。
因為人多,小鎮上的幾家客棧全住滿了,所以也不可能一人一間或是一家一個院子。她們此刻住著的那家客棧算是小鎮上最大的,住了約莫近五十人,而最大的一個院子裏,東廂住著秋長天與洺空,北廂住著宇文父子,南廂住著南臥風師徒,西廂則她倆及柳陌、容月四人住了。
剛進小院,便猛地聽得一聲暴喝“滾出去!”
接著便見北廂一扇門哐啷打開,然後宇文洛被推了出來,腳下踉蹌,顯見被推得很急,門砰的一聲又關上了。
宇文洛有些頹然的看看合上的門板,轉身,見到秋橫波、花扶疏,便笑了笑。
“洛世兄,宇文世伯他還是那樣嗎?”花扶疏看看緊閉的門板。
“嗯。”宇文洛點點頭。
他們在小鎮安頓後,宇文渢的屍身便由明家屬下從幽穀運來了,見到屍身的那一刻,宇文臨東一聲慘叫當場便昏死了過去。爾後,便與愛子屍身一起關著,不吃不喝的,誰的勸說也不聽。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秋橫波看著宇文洛臉上五道很顯眼的紫紅指痕,不由伸出手去,“這是世伯弄的?痛嗎?”手伸到一半,忽地憶起,忙紅了臉收回。
宇文洛抬手碰碰臉,頓時噝噝吸著冷氣。“痛,真痛!”
“痛你幹麽不躲。”秋橫波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這個回去敷上,隔日便會消了。”
“多謝。”宇文洛也不推辭的接過。
花扶疏看著宇文洛臉上的指痕,道:“宇文世伯自小便格外的疼渢世兄,現在渢世兄去了,唉,也怪不得他對你如此了。”
花家與宇文家素有往來,兩家兒女也多有接觸,是以花扶疏約莫知道些宇文家情形。
宇文洛聞言卻搖搖頭,道:“爹爹心中自也有我這個兒子,對該給兒子的東西他也都給我了,或許比不上大哥多,但相對而言,大哥比我們也承擔、付出得多。而且大哥那麽聰明能幹,爹爹看重他更喜歡他也是理所當然的。爹爹他不單隻是我們的爹爹,他還是宇文世家的家主,他的責任令他更看重大哥,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大哥身上,此刻大哥忽然沒了,爹爹等於沒了希望,他的傷痛之重非他人能懂。他此刻依然能認得我是他兒子就已很不錯了。”
這一番話聽得花扶疏大為驚訝,片刻後才道:“洛世兄,以前是扶疏看錯了你。”
而秋橫波卻隻是微微一笑。
宇文洛被花扶疏這樣一說反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道:“我去找寧朗一起用午飯。”向兩人又是笑笑,然後離開了。
“這位洛世兄雖武功膽識算不得一流,但胸懷卻是一流的。”花扶疏看著宇文洛的背影道。
秋橫波明眸中閃過一絲柔波,然後道:“妹妹,你先回去,我去找爹爹一起用飯。”
“喔。”花扶疏點點頭,沒有多言,便回房去了。
秋橫波則往東廂去。
那天,宇文洛與寧朗一起用過飯後,便坐在一起閑聊。
寧朗關心著北闕宮裏的蘭七,有些悶悶的。
宇文洛自己也滿懷愁緒,便也有些悶悶的。
兩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
正是無聊著時,房門砰的一聲猛然被推開了,然後一陣風刮過,等反應過來,宇文洛已被宇文臨東從床上揪了起來了。
“洛兒!喜事!真是大喜事!”隻聽得宇文臨東興奮的叫著。
“痛痛痛……”宇文洛卻伸手去拔宇文臨東抓著他肩膀的手,肩都快被抓斷了。
可宇文臨東此刻顯然聽不進去了,“洛兒,你秋世伯剛才來找為父,是為了你和橫波侄女的親事,為父已經答應了!還有洺掌門作證!洛兒,你要娶親了!”說著,他便將一個雕著龍紋的金環套上宇文洛的手,“洛兒,這是秋家訂親的信物,你可要好好保管!真想不到,橫波侄女竟然中意的是你!真想不到,你竟然會要趕在你的哥哥們前麵成親了……”說到這,又想起了愛子的死,那興奮之情便黯了幾分,默然了片刻,才道,“若是渢兒在……唉!算了,今日有喜,不要提。”抬手抹了抹眼角,“等回了家去,先辦了你大哥的喪事,然後再給你辦親事,放心吧,為父一定不會屈了你們。”說著,沉沉歎息一聲,便轉身走了。
屋裏,宇文洛看著手腕上金光燦燦的龍環,半晌後,將手伸到寧朗麵前,道:“寧朗,你咬咬,看痛不痛?”
寧朗想了想,然後重重一掐。
“啊!”宇文洛一聲慘叫驚動了整個客棧,“原來不是夢!”
然後,很快,所有人都知道秋家與宇文家聯姻了。雖然許多人都妒忌的認為這是一樁不相匹配的姻緣,但都還是向兩家祝賀著。
秋長天笑得含蓄有禮。
宇文臨東笑得合不攏嘴。
宇文洛每日笑得傻乎乎的。
秋橫波,無論笑,還是不笑,那都是美不可言的。
明二嘛,明二公子去了北闕宮,未歸。
而知道長天山莊裏題詩贈衣一事的幾人,在知曉這消息後,雖有片刻的疑惑,但很快都釋然一笑,然後都很有風度的向兩家祝賀。
“真想不到宇文洛這傻小子竟這麽有福氣。”容月是如此感慨著。接著又想起了死去的宇文渢,想起自己,心頭便有些黯然。
“橫波姐姐不會看錯人的。”花扶疏則道,“我們去街上看看有沒好東西,也好買來送給她以示賀意。”
於是兩人便出了門,才步出客棧,便見旁邊客棧裏走出了梅鴻冥,梅鴻冥一見她們,馬上轉身回走。
“站住!”花扶疏輕輕柔柔的吐出兩字,卻令得身旁的容月一抖,暗想小姐在生什麽氣?
似乎自東溟海中那一“抱”之後,梅鴻冥但凡見著花扶疏的身影皆是避得遠遠的,現今同住了一個院子,卻似乎這還是頭一次碰麵。
梅鴻冥隻有停步了,重轉過身來,低眸看著腳下。
“梅世兄。”花扶疏蓮步輕移,神態語氣都是纖柔如水,“你不是和我們住一家客棧嗎?怎的卻從那邊出來?”
梅鴻冥的眼睛依舊望著地上,答道:“在下剛才去找列大俠了。”
“哦?”花扶疏有些驚訝。
自列熾楓南峰頂上那一番話後,眾俠雖未怎樣,但心中顯然是頗多微詞,是以,往昔那敬仰之情淡了一大半。而這梅鴻冥可是當日親口反駁他的人,倒實想不到他竟然還會主動去找他。
梅鴻冥雖沒看著花扶疏,但似乎知道花扶疏此刻心中所想,道:“列大俠當日所言也並非全然無理,每人都有每人的想法,能如列大俠那樣一心忠於自己忠於武道,那是令人敬佩的事。而且列大俠武學之上的成就,便是我師傅也有許多不及的地方,在下向他請教,也是理所當然的。”
“哦?”花扶疏又是一聲詫異。
“扶疏姑娘喚住在下有何事?”梅鴻冥抱抱拳問道。
“無事。”花扶疏倒是答得很坦白。
呃?梅鴻冥驚鄂抬首,目光與花扶疏相觸,清秀的臉上頓時湧出一絲紅意,便又低下頭了。
花扶疏看著他那窘迫的模樣,不知怎的,數月來的鬱結此刻忽的解了,全身都是一鬆。
“容月,我們走吧,還要去挑禮物給橫波姐姐呢。”
“好。”
於是,花扶疏攜著容月嫋嫋而去,隻餘下一縷淡淡幽香。
梅鴻冥原地怔愣了半晌,似乎有些想不通這扶疏姑娘幹麽平白無故的喚住他,想不明白便丟開了,抬步回了客棧,打算好好練習一下剛才列熾楓指點的幾招。
不過,自那以後,倒是常能碰到了,但凡碰著了,花扶疏便原地站著,一直等到梅鴻冥期期艾艾的上前向她招呼一聲“扶疏姑娘”後,她才離去。
次數多了,花家大哥花清和便看出了一點眉目,於是和妹妹說:“我看桃落門的那小子便不錯,容貌不錯,人品不錯,武功也不錯,妹妹可不要錯過了。”
花扶疏聽得,先是一愣,然後瞪兄長一眼,跺跺腳走了。
於是花清和便想著,是現在就去找南臥風前輩說說這事好呢,還是等回家了跟父母說了後再由他們親自去桃落門說的好。
三十二、相忘與相念(下)
小鎮上,如此這般的日子,一下也就過去了十來日。
眾俠雖是歸心似箭,雖對東溟餘怨未消,可想想蘭七少對他們大恩,便也隻有等著,壓抑著。再則,東溟這些日子對他們還算有禮,招待也周到,是以心底裏稍稍好過些,隻盼著北闕宮裏蘭七少的傷快點好。
而宇文洛看寧朗老是魂不守舍的模樣,便是那柳陌姑娘對他虛寒問暖的都沒啥反應,想想便明白了原因。於是,這天,他提議兩人上北闕宮去看看蘭七。其實,他自己也是很想去看看那屹立山頂的壯麗王宮。
這話馬上得到了寧朗的響應。
於是,兩人便離了小鎮往北闕而來,隻是到了北峰下卻被侍衛擋住了。要知那可是王家重地,豈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入的。兩人正望峰興歎時,卻見到了剛好從南峰下來要回北闕宮的屈懷柳,屈懷柳對寧朗可是印象極深,聽他們說要去探望蘭七少,便欣然允了,有他帶著,侍衛自然放行了。
兩人跟著他一路而上,隻見每隔一丈便有一名守衛,每隔百米便有宮樓,而且青鬆翠柏點綴,簡單中透著古樸莊重。最後抵達峰頂,從下往上近距離的仰望北闕宮,但見宮宇層層疊起,仿似接天連雲,碧瓦琉璃朱窗沉豔,雕欄玉階奇花異草,重重宮門前無數的英武侍衛矗守,顯得無比的壯麗華美威嚴富貴。
“王宮果然就是不同凡響。”宇文洛讚歎道。
屈懷柳領著他們前往雲瞑宮,不巧得很,到了雲瞑宮,宮裏的人說,七少被北王請去海微宮喝茶了。
蘭七、明二與北王、雲無涯雖原來都是極欲置對方於死地,但此刻暫泯恩怨拋開過往,以個人而論,卻都是極為欣賞對方的,一個個都是風流俊賞之人,棋盤上一方廝殺那是棋逢對手,酒杯間一席暢談那是誌趣相投,刀劍間一番比試那是盡情盡興,是以,這些天北闕宮裏過得頗是融恰。
於是屈懷柳又領著他倆往最頂峰的海微宮而去,爬過一層層台階,穿過一重重宮門,終於到了最富麗堂皇的北王居住的海微宮。
宮前,屈懷柳將兩人交與一位宮人,自己便退下了,宮人將他們帶至偏殿,請他們在殿前稍候,自己先進去稟報。
兩人立於宮門前,清楚聽得裏頭傳出一陣笑語聲。
“七少,既然你可以是女子,那不如嫁給本少主,也算是英雄美人相匹。”隻聽得雲無涯道。
宇文洛一聽馬上掏出紙筆記下,一邊道:“這雲少主定是不死心,還圖謀著皇朝武林呢,要知蘭家而今在武林擁有的勢力可是無法估量的。”
接著又聽到一人道:“女的?那不如嫁給本王,算是兩國聯姻增進情誼。”這是北王的聲音。
“你已有數位王妃了。”雲無涯道。
“本王還可以立一位王後。”北王反駁道。
“嗬嗬……當王後啊,似乎是不錯的事。”隻聽得蘭七妖魅的笑道,“隻不過本少有一個條件,若你們允了,本少同時嫁給你們兩個都沒問題。”
門外宇文洛聽得直冒汗,暗想不愧是蘭七少,這等話也隻她能說得這般從容自如。
“哦,什麽條件?”雲無涯、北王同時問道。
“將你們東溟的國璽送本少當聘禮。”蘭七笑吟吟的聲音。
“果然是蘭七少!”宇文洛再讚,“竟然想將東溟握在手裏,真是一點也不肯吃虧啊。”
“七少要嫁的人還真多。”卻又聽得明二公子溫雅的聲音。
“嗬,二公子,若是你以明家為聘禮,本少再多嫁你一個也無妨啊。”蘭七又笑道。
大冬天裏,宇文洛忍不住又冒汗了。
而寧朗聽著,心頭一時酸澀無比,沉沉的十分不舒服。
正在這時,宮人請兩人入內。
寧朗呆呆站著,極想進去,腳下卻邁不動。
“寧朗?”宇文洛推他。
寧朗卻忽然掉頭就走了。
“欸!寧朗,你怎麽啦?”宇文洛喊道。
寧朗卻沒有回頭,隻是一直往前衝去。宇文洛見之,沒得法,隻有放棄參觀北王宮殿的原意,轉身追著寧朗去了。
北闕宮裏宮殿繁多,道路屈屈折折,寧朗又是一頭亂衝,是以很快兩人便在這重重宮宇中迷了路。
“寧朗!”宇文洛好不容易抓住了寧朗,“你停下來,你要去哪裏?”
寧朗被拉住便不走了,低著頭不言語。
宇文洛扳著他的肩膀想將他轉過身來麵對麵的說話,誰知寧朗卻死也不肯轉身,於是他便跳到了寧朗麵前,哪知寧朗又低著頭轉過身去,如此這般的轉了幾回,宇文洛忽然明白了,靜靜的站在寧朗身後,半晌後,他拉著寧朗在近處一座亭子裏坐下,也不說話,隻是望著天外的白雲。
日朗天青,隻是山風沁涼,暖日灑在身上的那點暖意瞬即便叫山風吹走了,隻餘一陣陣冰涼。
那天,也不知坐了多久,他們才被屈懷柳找著了,然後將他們送到了雲瞑宮。雲瞑宮中,他們見到了早已回來的蘭七、明二、鳳裔。
看著蘭七,寧朗張口幾次,最後隻是問:“你的傷好了沒?”
“嗯,差不多了。”蘭七答道。
“喔。”然後寧朗便低著頭不再說話了。
這樣沉悶的寧朗是從未見過的,是以幾人都有些稀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望向宇文洛。
宇文洛卻將目光移向蘭七,也沒有說話。
“你們還未用飯吧,還是先去用飯吧。”還是明二公子較為善解人意。
於是喚了宮人服侍他倆去用飯,寧朗走在前頭,宇文洛走在後頭,走出門後,他特意放輕放慢了腳步。
“少年初識愁滋味。你造孽不小。”果然,聽得明二道。
“唉……”難得的聽到了蘭七幽幽的歎息聲,接著聽她道,“本少做的壞事實在是不少,可向來視若等閑,隻有對著他……卻似乎總是有些不忍。”
卻聽鳳裔輕聲道:“寧朗是少有的純善之人,你嫁與他也未嚐不是佳事。”
門外宇文洛聞言心中一動,然後快走幾步趕上寧朗。所以他沒有聽到後麵的話。
“哥哥,那種東西,我們在五歲那年就知道我們都不需要不是嗎?”蘭七道,說著這話時她轉頭往明二看去。
明二揭開茶杯,一股熱氣頓時彌漫上臉,表情便有些模糊,隻是唇角微微勾起。
那一日,寧朗、宇文洛便在雲瞑宮住下了。
雲瞑宮本是雲無涯居住的宮殿,不過自蘭七來此療傷後,他便搬到了其它宮。爾後明二來了,明嬰、明落、蘭曨、蘭曈也來了,於是這裏倒成了明、蘭兩家的居處了。
那一晚,寧朗輾轉難眠。
第二天,一大早,用過早飯後,宇文洛便拉著寧朗遊賞北闕宮,眼見青峰白雲伸手可及,碧海藍天無比壯闊,宮宇重疊奇麗壯美,看得宇文洛悅目又怡心,可寧朗依不見開顏。
於是,宇文洛也沒了興趣,看看他那神色,便拉他到一處閣樓前坐下。兩人靜靜的坐了半晌後,宇文洛忽然道:“寧朗,七少肯定是個女子。”
本以為這話一說出,寧朗定會欣喜若狂的,誰知半晌不見有反應。
“寧朗?”宇文洛推推他。
“我知道。”寧朗輕輕道。
“呃?”這回輪到宇文洛吃驚了。暗想,這傻小子什麽時候看出來的?他也是昨日聽到鳳裔那話才肯定下來的。
“心裏就是覺得她是女子。”寧朗喃喃答道。
“喔。”宇文洛看著他,卻見他隻是怔怔的看著一個地方不動,順著目光看去,卻是一叢紫色的小花,這寒天裏也開得分外的絢麗。看著他,想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問道:“寧朗,你……喜歡七少對吧?”
寧朗卻沒有答話,隻是看著紫花出神。
宇文洛看他那模樣,根本不用回答也知他是情根深種了,然後倏忽間不知怎的想起了兄長,心中黯然,於是下定了決心,道:“寧朗,回皇朝後你就立該去找你爹娘、你師父,然後告訴他們你今生非蘭殘音不娶,然後你便敲鑼打鼓的抬著花轎直奔雲州蘭家去,隻要七少肯和你拜堂,那麽她今生今世便是你的妻子,永遠都屬於你。”
“啊?”寧朗不再發呆了,轉頭瞪大眼睛驚訝無比的看著宇文洛。
宇文洛卻以從未有過的嚴肅正經的模樣對他道:“七少雖然妖邪任性,她視天下人如草芥,但是……你在她心中是不同的。寧朗,她自己親口承認的,她對你不忍心,隻這天下唯一的一份不同,寧朗這便是你的勝算!她再不屑承諾,可是隻要她嫁了你,她就絕不會反悔,她就會一生做你的妻子。所以,寧朗,你要快,趕在一切都未發生轉變,趕在你們的婚約還未解除前,和她拜堂成親!”
寧朗,雖然她的不忍心不見得就是鍾情,但是,她既可視你不同,那麽天長日久自然也就會有感情。娶到了她,終好過你娶不到她而一生抑鬱。這些話宇文洛卻沒有說了。
可是宇文洛也並不知道,那一日幽穀中寧朗對蘭七說的話,他不知道,蘭七那一刻的驚慌與畏縮。
寧朗卻是聽得呆住了,怔怔的坐著,半天動不了。那予他來說,是遙不可及卻日夜夢寐著的事。
而他們卻也不知道,在閣樓之上,有人倚窗而坐,本隻是沐著冬陽看一本閑書,誰知卻聽到了這麽一段話。聽完了後,那個從來萬事不予心的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心頭有些不舒服。
這天下唯一的一份不同嗎?明二勾起唇,起身,從後窗飛身而下,離開了閣樓。
閣樓前,寧朗依然癡坐著,宇文洛靜靜的陪著他。
明二悠然穿行於北闕宮中。
迎麵,遠遠的兩道人影上來了,明二看著,眸光一轉,抬手往胸前一按,然後唇角慢慢溢出一縷鮮血。他抬步繼續前行。
“二公子。”蘭曈、蘭曨見著他皆抱拳施禮。卻見明二完全沒反應,臉色蒼白如紙,唇邊掛著血,就這樣從他們中間穿行而過。兩人奇怪,回頭看去,卻見他腳下輕浮,仿似隨時會倒。
兩人麵麵相覤,然後蘭曨道:“看他這模樣似乎受了重傷。”
“難道他與雲少主比試受創?”蘭曈猜測。這些日子裏,雲無涯多次找明二印證武功,兩人功力不相伯仲,互有勝負,難道這次兩人都盡了全力,所以弄得個兩俱敗傷?那……
兩人互看一眼。
“他此刻……”蘭曨眼睛一亮。
“七少曾經說過,必要殺明二,無論用什麽手段。”蘭曈則道。
“所以何不試試,便是敗了,那也隻是開個玩笑,他堂堂明家公子也不能與我等下屬較真嘛。”蘭曨笑得甚是狡滑,不愧是蘭七少帶出的人。
“有理。”
蘭曈話音未落,人已掠向明二,那真真是快如閃電迅若疾風,眨眼間蘭曈已到明二身後,手一遞,寒光一閃,沒入背中。
手中傳來劍刃刺入皮肉的實實在在的感覺,可蘭曈卻有些傻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會一擊成功。撥出短劍,血頓時湧出,而明二則悶哼一聲,一頭栽倒於地,再無聲響。
“你……你真的偷襲成功了?”蘭曨走過來瞪大眼睛看著倒在地上的明二,實是不敢相信。要知道這可是蘭家煞魂都無法殺的人,蘭七少都屢屢不能得手的人!憑他的身手,竟然……她都做好了偷襲失敗要擺什麽表情說什麽話了!“他……真的被你刺中了?”
蘭曈愣了一下,然後蹲身,先用指尖觸了下明二背上的血,溫的。再奏到鼻前聞了聞,是人血的味道。於是轉頭看著蘭曨,無比驚訝的道:“我真的刺中了他!”
“那快看看死了沒,沒死再補上十劍八劍的。”蘭曨再道。
於是,蘭曈先探了探明二的鼻息,再探了探他頸側的脈膊,最後又摸了摸胸口,然後他真傻了眼了。“真的沒氣了,真的死了。”
“啊?”蘭曨不信,親自一探,然後她也傻了,望著蘭曈,“我們殺了明二公子?!”
“怎麽辦?”蘭曈問她。
“怎麽辦?”蘭曨問他。
兩人齊齊傻愣住了。
此刻,殺了這名傳天下武功驚人的明二公子,他們卻感覺不到一點興奮,隻有無比的恐慌。
“先去告訴七少。”兩人異口同聲,然後迅速起身,顧不得地上的明二,飛身直奔雲瞑宮而去。
雲瞑宮裏,蘭七剛從暖玉床上起來,正捧著一杯熱茶,就著幾盤精致的點心。
“七少!七少!明二公子死了!”
蘭曨、蘭曈一奔入雲瞑宮便慌慌張張的喊道。
嚓!杯身與杯蓋擦出刺耳的聲響。
“嗯?”蘭七抬眸看向他們,似沒聽清。
“明二公子死了!”蘭曨、蘭曈再次齊聲道。
嚓!又是一聲刺耳的聲響。
“嗯?”蘭七碧眸眨眨,似沒聽懂。
“七少,二公子被我們殺了!”蘭曨、蘭曈這次的聲音已小了許多。
“你們說什麽?”蘭七碧眸中神色很是奇異。
“他……剛才我們看他的樣子,似乎是受了重傷,我們猜是與雲少主比武的結果,所以……”蘭曈道。
“七少,我們剛才……也隻是想試試,我們本沒當真的,可誰知……誰知明二公子竟然沒能躲開那一劍,也不知道怎麽的……真的給我們刺死了。”蘭曨接著道。
兩人此刻不知怎的,心底裏一股涼氣直滲。按理說,他們能殺了那麽厲害的人物應該很有成就感,而且他們也做成了七少一直未能做成的事,怎麽都該高興才是,可是,他們提不起一點興奮的心情。
“憑你們的身手……殺了他?”蘭七似乎無比疑惑。
“是真的!”蘭曨道,心慌得亂跳。
“剛才屬下親自探過了,真的……死了!”蘭曈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了。
“哦。”蘭七輕輕淡淡的應了一聲,過得半晌後,她驀地放聲大笑起來,道:“好!好!好!哈哈哈……那太好了!你們有功,回去蘭家後重賞!先下去吧。”
“是。”蘭曈、蘭曨戰戰兢兢的逃命似的退下了。
房內,蘭七端著杯,卻叮叮的響個不停。抬起左手按住不住抖動的右手,喃喃道:“我一定是因為太高興了。”
卻不止右手在抖,左手也在抖,無法抑止的抖動著,砰!杯終於摔落在地,瞬即四分五裂。
蘭七看著地上碎裂的茶杯,驀地覺得心頭一痛,仿佛那一下摔裂的是自己的心。
怎麽回事?蘭七按住胸口。這樣的感覺……仿佛是多年前,知道哥哥永遠也不會回來時那一刻的感覺。
“怎麽回事?”蘭七喃喃問著,畏冷似的抱住身子慢慢的蹲在了地上。
“不對……不對……那假仙那麽喜歡騙人,我得親自去確認才是……”
口裏如此說著,人卻怎麽也動不了。
“假仙……我……要去……”伸手撿一塊碎瓷緊緊握於掌心,血瞬即滲出,卻借著那痛讓腦子清醒,再使勁搖搖腦袋,搖去腦中所有的紛雜,環視四周,尋找著殿門……
忽然,她猛地起身,瞅向窗門,厲聲喝道:“出來!”
然後,窗門打開,便見明二公子優雅從容的飛身飄落。
“你!”蘭七碧眸中刹那間閃現耀目光華,但轉眼間,她冷下了臉,“你這假仙怎麽還不死!”
明二卻不以為忤,隻是笑看著她,道:“明白了?”
“哼!”蘭七冷哼一聲。
“你也終於明白了。”明二公子的儀容神色此刻卻是無比的雅逸安寧,一雙眸子從未有過的清透空明,緩緩的微笑著道,“我們都不能殺死對方。”
蘭七聞言眼光一閃,然後咬牙一字一頓的吐出:“誰說不可以。”話未完,人已欺近,手中玉扇抵上了明二頸脖,“本少親自動手!”
“哦?”明二垂眸看她一眼,不動,笑容恬靜神色淡定。
頸上慢慢滲出血來,順著扇骨流下。扇柄上也染有鮮血,那是蘭七剛才握著碎瓷而流出的血。扇骨上的血汩汩而下,在扇麵上劃下縷縷豔痕,最終與扇柄上的血相融,再一滴一滴落於地上。
蘭七握著玉扇的手越握越緊,碧眸中卻已萬千思緒轉瞬而過。
血流得更多,在地上漾開一朵綺豔的朱花。
明二抬手,握住了蘭七握扇的手,握住了那一手溫熱的血,指尖撫摸著那手背上凹凸不平的疤,目光鎖住那雙盈潤如浸水碧玉般的眸子,道:“其實,那一日沒有放手便該明白了。”
蘭七聞言一呆,怔怔的看著他。
片刻後,她手一收,道:“該死的!”碧眸恨恨的盯著明二,“該千刀萬剮的假仙!”
“彼此彼此。”明二神色間一派謫仙的出塵雅逸,無絲毫不快之意。
彼此盯視著,久久不語,眼中神色變幻,似是憤,似是恨,又似是無可奈何的認命。
也許,還有一絲誰也不會承認也沒有發現的竊喜。
“唉!”良久後,蘭七終隻得重重歎一口氣,“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哪裏知道。”明二收起笑,搖頭,“我也不想,可惜……”眼眸看著蘭七,“似乎都由不得我們自己左右,這算不算是天命?”
“唉,算了。”蘭七認命似的坐下。
明二又笑了,道:“知道麽,剛才我聽到了一些話,然後心裏有些不舒服。”
“所以也要弄得我不舒服。”蘭七碧眸睨著他嗤一聲。
明二笑著默認了,然後又道了一句:“現在我倒是挺舒服的了。”說完後身子一晃,一陣暈眩襲來,令得他趕忙扶住了桌子,這刻蘭七才發現他背上大片的嫣紅。
“你這該死的假仙!”蘭七怒叱一聲,可心頭的慌亂卻是無比真實的確認著剛才的認知,令她再無從否認與反悔。
“嗬嗬……”明二笑笑。謫仙的臉上終於冒出冷汗,折損了幾分仙容,隻是神色間依是悠然,甚至是有些高興的。
門外,給蘭七送藥來的鳳裔悄悄離開。
蘭七寒氣化去後又在北闕宮裏多住了幾天,因為明二的傷。
那時,已是年尾了。
於是,皇朝眾俠未能在過年前離開東溟。
北闕宮裏,明二與鳳裔曾有過一段對話。
那一日,明二醒來後,便見鳳裔在為他上藥。上完藥後,鳳裔也沒離去,站在窗前許久,窗外碧空如洗絮雲飄遊。
明二倚在床頭,看他良久後,似有些慢不經心的道:“這麽多年,她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著一個答案。而你……似乎沒有說的打算,令我都有些奇怪了。”
窗前鳳裔身子一震,卻未說話。
明二也不急,靜靜的等待。
終於,鳳裔開口:“昨日,你能以自傷得一份認知,便該明白了。”
明二聞言心頭一跳,奇異的望向鳳裔。
“況且……”鳳裔目光悵悵的望著天際浮雲,“那日她醒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此生永不相見,你我相忘江湖’有這句話,又何必再說。我為何離去,她或許知道,或許永遠不知道。可無論哪樣,就如此結果罷,我永遠都不需再說。”
明二看著他,看了許久,最後淡去驚異的神色,也不知是佩服還是譏誚的笑笑。
“你認為你如此做是最好?”
鳳裔默然不語。
“你很欣賞寧朗吧?”明二眸子看著窗邊的背影,“可當年若你不離開,或許她也是一個寧朗。今日的‘碧妖’可說是你一手造就。”
窗邊的身影又是一顫。
明二看著,空濛的眸子裏深深的空空的。“若是可以選擇,是和你一生相伴終生為乞,還是如今的孤身一人風光尊榮,我想當年的她,一定選和你一起,便是凍死餓死被人打死,她也選和你在一起,她甘之如怡。”
鳳裔麵向窗外的臉上那一層漠然終現裂紋,刻骨烙心的痛一絲一縷的慢慢浮印。
良久後,鳳裔才開口:“二公子知道了吧?”
“嗯?”
“二公子一定也查過我與音音的身世吧。”鳳裔緩緩轉身麵對他,“既然你知曉那一段往事,那自該清楚一切悲難的開端。”
明二默認。
鳳裔重又轉身望著窗外,不讓明二窺得他一絲一毫的情緒。
“我與音音……從娘肚中開始,便彼此相守相伴,我們沒有別人,牽絆得太深,而能無視罪孽,能一生做到不悔不怨的太少太少。所以……我與音音……這樣就可以了。至少,她知道我在霧山一生安然,我知道她於江湖呼風喚雨,或許這算不得最好。可是……”他頓了頓,然後轉回頭看著明二,黑漆漆的藏著無盡痛苦的眸子中閃著一絲微弱的亮芒,“不是出現了一個你嗎?而且還有寧朗。日子過去久了,她終有一天會淡忘了以往,畢竟,往後她還有未知的數十年歲月。”
明二訝然,看著他,一時未能言語。
鳳裔走回床邊,在離得很近的地方看著他,似乎要看透他這個人,一直看到他的心裏去。良久後,他道:“你與她,相守相伴又相鬥相忌,也算世間少有。若有一日,你們能去了這份相鬥相忌,或許就是‘白風黑息’那樣的神仙眷侶。”
明二聞言失笑,那笑含著淡淡的嘲意,卻不似對著鳳裔,仿佛是對著自己。他抬眸迎視鳳裔那雙漆黑如淵的眼睛,他的眼中那一刻褪去了迷霧,將那一雙無情的眼睛展現於鳳裔眼前。
“我與她是一樣的人,所以我知道,我們這樣的人,一生都不能擁有常人所能擁有的一切簡單的東西。我們……雖有牽絆,但一生最好也不過相伴相鬥。”
鳳裔聞言卻搖頭,伸手從懷中取過一樣東西放於他手中,在明二的驚異中,合上了他的手,道:“你與她還有未知的數十年,有許多的可能。”他轉身,抬步離開,門開啟時,淡淡幽幽的飄落一句,“而我與她……皇朝歸去後,我與她永不相見,這一生,許是相忘,許是相念。”
房中,明二怔怔看著手中的東西。
尾聲
一月六日,皇朝眾俠終於登上了回去的船。
晴朗而清涼的早晨,兩艘大船緩緩離開東溟海岸,載著數百豪傑與數千英魂的骨灰,迎風破浪,駛向茫茫大海。還有一些,留在了東溟,也許此生都再無機會踏上皇朝故土。
立於船頭,回頭看向越來越遠的東溟島,宇文洛感歎:“我們三千多豪傑為‘蘭因璧月’而來,最後卻隻餘得這數百人黯然而歸。”
寧朗聞言默然了半晌,才道:“若是當初隨前輩不把‘璧月花’送回守令宮,或許我們就不必來東溟。”
宇文洛搖搖頭,“東溟既存了念想,總會想盡一切辦法得到‘蘭因璧月’的。”
“也是。”寧朗想想點頭,“隻是,隨前輩他武功高強,人也正當壯年,卻為何要將‘璧月花’送回守令宮?”
宇文洛聞言失笑搖頭,道:“這麽簡單的理由都想不到嗎?他之所以如此,當然是為了讓洺空前輩不好過。”當日梨花塚裏他便想明白了,靜了片刻,他又道:“七少那一日,之所以出手奪‘蘭因璧月’,或許她並不隻是為著武林令主之位吧。因為當今武林中她已是萬眾拜服之人,其權勢地位可比者寥寥可數。所以,她……或許真的隻是如她自己所說的,隻是很喜歡、很想要‘蘭因璧月’這朵花吧。”
“嗯?”寧朗疑惑的看著他。
宇文洛眯起眼,看著東溟島變成一個小黑點,在這遼闊的大海之中,一切都顯得那麽的渺小。
“‘蘭因璧月’不但代表著武林至尊之位,它還代表著另一樣東西,你知道嗎?”
寧朗搖頭。
宇文洛倒也沒想他能答出,道:“‘蘭因璧月’之所以為天下所知是因為‘白風黑息’,它是豐蘭息為風惜雲種了八年才種出的絕世奇花。他兩人少時相識於江湖,十年同行;青年時締結婚盟征戰天下同進同出;而於半壁江山到手之時兩人卻雙雙棄位讓鼎浪跡天涯;後兩人一統江湖共為武林至尊;最終他們卻又隱遁山林做一對神仙眷侶。所以這‘蘭因璧月’還代表著一份完美無缺的情!它代表著‘白風黑息’之間那種不離不棄、不悔不變、生死相守、相伴以終的令得百世傾歎的情誼!七少如此想要得到‘蘭因璧月’,或許她真正想要的其實是……”說到這,他打住了話頭,沒有往下再說下去,轉身回頭,望向前方,前麵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水碧藍,深不可測,也如人的心思一般,非可估量。
寧朗聽著,然後,眼前豁然開朗,隱約明白了,也似乎知道了以後要做什麽了。
這一番話叫剛剛步出船艙的洺空也聽到了。那刻,他不由也有些神思恍惚起來。
世間真有這麽完美的情誼嗎?他與未明,昔日何曾不是兩情相悅生死相許,可最終他們卻是人離情散相忘江湖。“白風黑息”他們十年江湖數載征戰,那麽長的歲月裏,真的不曾有過異心,不曾有過分歧,不曾有過遺憾嗎?
若真如此,那也是好的。
他緩緩踱步走到船尾,卻見秋長天已在那裏。
“洺兄,我們這一番算是空手而歸一事無成吧?”秋長天回首看著他道。
“這已算是不幸中大幸了。”洺空卻沉沉歎息道。
“也是。”秋長天點頭,“那一日,若豐家後人未現身,我們或許真的要盡亡於此。”
洺空卻是淡不可察的搖搖頭,臉上有著一份很深的憂慮。
“洺兄?”秋長天看著他,“你為何憂思?”
洺空沉默著,忽然轉首望向數丈外的另一艘大船,明二、蘭七便在那艘船上,而明、蘭兩家的屬下卻依如來時般無跡可尋。
“洺兄?”
洺空回首,緩緩道:“洛賢侄曾經告訴過我,東溟的‘雲門九幽’盡斃於明二公子與蘭七少之手。”
“啊?!”秋長天聞言一驚。他是與那九幽交過手的,自然知曉其功底,連他都不是對手,那兩人卻能殺盡……九幽!這武功……
“明二公子與蘭七少武功之高確是當世少有,但九幽合力絕不會比他兩人聯手低,而最後卻是九人死予兩人之手,那絕非隻是武功的問題。”洺空語重心長的道。
“那是?”秋長天驚疑不定。
“曾經,在二十年前我見一人獨戰六名一流高手,那人的武功,其中兩名高手聯手便可與他旗鼓相當,可到最後,卻是六名高手斃命。”洺空目光落向海天相接之處,顯得隱晦難則,“而那人雖深受重傷,卻依然活了下來。我與那人齊名,向來也是相爭慣了,自問武功絕不比他低,可若要我一人獨戰六名高手,卻絕無必勝的把握。所以,那時我甘願向那人認輸,可那人卻是哈哈一笑,道並非他的武功比我高,而是他自小長於殺戮,早已習慣於殺戮,不論武,隻論殺人,他可以殺比他武功強很多倍的人。”
這一番話,秋長天怔了半晌,驀然明白過來,頓時心驚肉跳起來。
“武林到了此代,該說是全盛之時,門派之多,高手之眾,以往都不可比。可此刻,還餘下多少呢?”洺空轉頭看著秋長天,“東溟島上的一切,那兩人自始至終都盡握於掌。長天兄,那兩個孩子太不簡單了。”
“你是說……”秋長天此刻已是心寒膽顫。
洺空默然。
許久後,秋長天回神,然後深深感慨:“我們……竟然不知不覺中老了。”
“嗯。”洺空默然了半晌,然後沉沉歎息起來,“那樣的人物,數十年也不見得有一個,而當代卻一下子出了兩個,唉,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回去後,江湖又會是一番什麽模樣?”秋長天仰首,望向碧空,“隻希望莫有大禍大劫。”
洺空卻移目看向船頭的寧朗,碧海上,晴空下,那個穿著一身藍衣的少年的身影是如此相襯相融,清曠而明暖。
“若是能給這孩子一些時間就好了,他日必能蜚聲九天。”
船一路向西,往著皇朝進發。
那些日子,天氣十分的好,日日晴朗,未有風雨。
而在般行茫茫大海的那些晴朗悠然的日子裏,蘭七與明二曾經有過這麽一段話。
“假仙,武林在你我手中會是什麽樣,似乎可以一眼看到。”
“端看你想看到的是什麽。”
“可若是在寧朗那樣的人手中,你說會是什麽樣?”
“哦?”
“你我不信仁善不信俠義,可我們並不懷疑寧朗有這樣的東西,不是嗎?”
“他是這世間的異數,少有。”
“我們看過太多醜陋的東西了,可是難道你不好奇他會帶來一些什麽東西?你我也曾遇見過,世人中有些無論受了多少不公多少苦難,心中依舊存著一絲希望,希望會看到美的好的東西,甚至相信著那從沒見過的總有一天能見到。那時,我們總嘲笑那些人愚蠢。可是,你我此刻既然能看到他,那為什麽不試試呢?”
“你很想看?”
“既然你我都沒法殺死對方,這似乎也是一個解決之法,不是嗎?”
“未嚐不可。”
那一日,兩人輕描淡寫的決定了日後的武林之主,隻是那輕描淡寫間也帶有淡淡的遺憾。遺憾的是什麽,卻隻有那兩人清楚。
於是,在某一日,蘭七於船頭看到對麵船頭的寧朗時,她淺淡的卻是清晰無比的聲音傳入了寧朗耳中。
“寧朗,我給你五年的時間。五年後你若有本事當上武林令主,那我們便放手。若你沒本事當,這武林我們便拿下了。”
“啊?”船頭的寧朗呆住了,幾疑是夢。
可蘭七沒有再說,她隻是轉過頭,與身旁的明二說了一句什麽,然後便見明二微微點頭,神色淡雅如昔。
碧海上,晴空下,船頭迎風玉立的那一青一紫的身影,是如此的綺麗如畫。
後來,東溟海還見證了這樣的幾句話。
“假仙,你也給我種一株‘蘭因璧月’吧。”
“我為什麽要種?”
“因為我喜歡。”
“不種。我要種也隻種‘碧妖花’,‘碧眸花’,又或是‘碧蓮花’。”
……
“蘭因璧月”隨著豐家後人歸去了,也永遠的消失於武林,“白風黑息”的傳說或許也將遠去,武林新的傳奇已經掀開了第一頁。
(完)
番外
蘭燼?玉屑之夢華空影(上)
明二公子被盜!
明家明二公子明華嚴被盜!
武林六世家之一的天州明家少主、被譽“謫仙”的明二公子明華嚴被盜!
自此消息傳遍江湖以來,人人入耳的第一刹莫不是心震神驚,但等緩過來,無不以為是以訛傳訛,多當笑談。可七天前剛從明家作客歸來的武林名宿“折柳劍”楊詡楊老前輩親口證實此事千真萬確,確實有人從高手如雲的明家將明二公子盜走了!
一時,江湖沸騰,群英驚駭!
這可是比年前“蘭因璧月”被盜一事更令人震憾、更令人注目、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蘭因璧月”為武林聖物,是武林之主的象征,好名噬權者盜之是情理之中。而舉凡盜者,無論出於善還是惡,大多不過是盜金銀珠寶古玩等財物,又或者因某種緣由盜書、盜衣、盜食、盜藥……等等的,可還從沒見過盜一個活生生的人的!
盜了人幹什麽?
江湖眾俠一個個驚異過後便生出了疑惑。
明家乃是百年望族,是六大世家之首,單隻是家中老老少少的江湖上名號響當當的高手少說也有二三十人,再加那些武功高強的護衛以及多少都練有一技的仆人,這明家便說是銅牆鐵壁也不為過。
這人竟能安然出入明家?
再且,明二公子的武功在當世來說其對手屈指可數,而要說勝過他的人,也許風霧、淺碧兩位掌門這樣的前輩高人可以略作猜想,但除此以外再無他人,便是名懾武林的蘭七少、列三爺都隻能與之打成平手。
是以,實想不出這世間還有什麽人能夠製服他然後帶走?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麽因由?
這麽一想後,許多的好奇好事者紛紛前往天州一探究竟。
想自“蘭因璧月”一事後,武林已無風無浪的平靜了好一陣了,此刻忽地有這等奇事發生,怎不令眾多無聊俠士們大為興奮呢。無不磨拳擦掌的準備一把揪出這盜賊,這既伸張了武林俠義,又救下了堂堂明家少主施了恩情得了名聲,可不是一舉數得之事麽。
於是,那幾日前往天州的路上那是行人紛紛,快馬疾奔者,輕功飛縱者,那是比比皆是。這些人到了天州後,倒也是另探到了一些楊詡前輩未曾告之眾人的細節。
諭明家:
予常聞天州明家乃武林世家之首,富可敵國,奇珍異物堪比皇家。然今夜一探,乃感傳言誤予,觀明家上下,盡為庸物俗類,無可入目者,甚敗興。予悻悻欲返,忽見汝家二公子,明珠之輝,玉璧之姿,予甚喜,故攜二公子同歸以慰予意,待予興盡時當還之。莫念莫謝。
影盜?葉空影
天州的茶樓巷陌幾乎是人手一張這樣的字條,聽聞這是那盜走明二公子的人留在明家的,是侍候二公子的某位仆童傳出來的,他希望江湖眾俠能早日救出他家公子。而據聞,那一晚明家所有人都是安然入睡,對於影盜入府竟是毫無所察。
眾俠捏著手中字條兒,思忖。
從此字條可知:第一明二公子被人擄走是真的;其二擄人者名“葉空影”號“影盜”暫時男女難知;其三這影盜他擄人的理由似乎不大那麽符合眾俠一貫的認知;最後這影盜似乎是很輕鬆在明家來去自如且不費吹灰工夫的擄走了二公子。
如此———
那麽———
難道———
這影盜的武功已高到驚世駭人的地步?!
這麽一想,眾俠心頭開始忐忑起來,忐忑過後開始深切的為明家憂心。
這高深莫測的影盜誰不盜偏生怎麽就一下挑中了你家?而且盜走的不是什麽金銀珍寶,卻是把你們家最出色的、未來的家主給擄走了!唉,估計也是被明家這第一世家的名聲給累的,可憐呀可歎呀。
於是眾俠憂心仲仲的又各自回去了,走得靜悄悄的,不如來時光鮮轟動。
畢竟,江湖行路,謹慎為上。
當然,也有少數的古道熱腸的人依留在天州繼續打探著那夜的細節,誓要找出這影盜解救出危難中的明二公子,並懲戒這盜賊以張正義。
就在全武林的人都在為明二公子被擄而驚震、憂心之時,在英州的某個路邊小店裏,卻來了兩位特別晃眼的客人。
當先走來的是一名少女,年約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一身石榴紅的襦裙,發挽單髻插著一枝珊瑚步搖,腰間掛著一柄短刀,背上背包袱,腳步輕盈,臉上漾著甜甜的淺笑,俏眉俏眼俏鼻俏唇,就如一朵俏生生的石榴花兒,俏得人看一眼便滿眼的豔光。
而她身後則跟著一位年輕公子,烏墨似的長發以一根似隨手從哪裏撕下的白布帶在頭頂隨意的係了一束,順著餘下的發垂在肩背,身著一件白色深衣,外披淡青罩衫,未束腰帶鬆鬆散散的,全身上下也再無他物,看起來倒有些像是匆忙出門以至未能將儀容收拾齊整,但即算如此,那公子看起來依是一派俊逸悠然,眉目靜雅得令人觀之忘俗。
小店老板一見這樣的兩位俊客臨門當是熱情招待。
門邊就有一張桌是空的,姑娘坐下,道:“來兩碗麵。”那聲音也是脆生脆甜的。
那公子則是以袖拂了拂凳子才坐下。
等麵的工夫裏,俏姑娘以手托腮,一雙俏目定定的看著對麵的公子。
那公子倒是神態從容的任她看。
看得一會兒,俏姑娘開口道:“嘖嘖,玉色瑗姿,怎能不喜。姑娘我出山已兩月有餘,珍寶看過無數卻無一令我動心,隻有公子是我第一眼看著便生不舍的。果然,非舉世獨一的至寶姑娘我不取呀。”
那公子聞言溫雅一笑,道:“承蒙姑娘看得起,在下不勝榮幸。”
這公子不是別人,正是此刻令滿江湖側目的明家二公子明華嚴,至於這位俏姑娘,隻聞其言便不難猜測其便是那位藝高膽大的影盜———葉空影。
“那你和我回去好不好?”葉空影聞言頓時眼睛更亮。
明二雅笑未褪,淡然道:“此刻不是姑娘到哪在下便跟到哪麽。”
葉空影嘴一撅,道:“那還不是因為我以獨門手法封了你五處大穴,否則你怎肯跟我走。”
“哦?”明二聞言雅笑略略加深,一雙通透的眸子仿似隔水望來,顯得空濛遙遠,“在下有一事相詢。”
“你說。”葉空影眼睛不移他,真是越看越喜。
“姑娘自號為盜,明家金玉寶珠不少,姑娘不取,何以擄了在下?擄了在下又意欲何為呢?”明二問得彬彬有禮。
“我剛才不是說了嘛。”葉空影綻開了笑,笑得又是甜美又是得意,“你們明家那些寶物雖也值些錢卻不是獨一無二的,而姑娘我又不是個貪錢的。我自從拜師習藝以來便立下宏誌:以盜為生,隻盜天下獨一無二的珍寶。而你嘛,是我下山以來第一樣看入眼的,所以姑娘要把你收藏到我的寶庫去。”
“喔。”明二點頭表示明白,末了還讚一句,“姑娘也是雅人。”完全不似一個身家性命握於他人之手的俘虜。
“所以,你乖乖答應和我回去好不?我也好解了你的穴道,雖每隔五個時辰我有給你推氣過穴,但老是封著穴道,若是損傷了,我會心疼的。”葉空影眼巴巴的看著明二,很是憂心的模樣,可話裏的意思卻倒像真把明二當一件寶器看待,舍不得絲毫破損似的。
不過明二公子向來雅人雅量,聞言也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的模樣。
“兩位,麵來了,請慢用。”小二一手一碗麵送上了桌。
“唉呀好餓,吃麵。”葉空影一見麵上桌頓時忘了先頭的話,抽起筷子便開始吃。
明二公子目光一垂,便瞥見了碗邊上一塊黑黑的印子,抬眼,卻見葉空影的碗邊一個油膩膩的指印,而葉空影卻是埋頭大吃,那麵條兒從那油指印上滑過,她卻毫無所覺的吃得津津有味吞咽入肚。
葉空影一邊吃一邊不忘招呼他,“快吃呀,這麵的味道不錯,湯尤其好,真香呀。”
“在下不餓。”明二溫文道,“姑娘喜歡吃,這碗也給姑娘。”說著將自己那碗也推了過去。
“哦?”葉空影一邊咬著麵條一邊含糊不清的道,“這一路你都吃得不多,今早你也沒吃,你雖號‘謫仙’,但也不至真的成了仙不食人間煙火吧。”
“在下隻是不餓。”明二公子依然文雅的答道。
“嗯?”葉空影帶點懷疑的看著他,實不信這麽大一個人長時間不用飯竟不覺餓。
“本少知道他為什麽不吃。”
猛地一個聲音插入,其音既清且魅,令人聞之便由不得的循音望去,隻見門前一株高大的樹上坐著一人,身形掩在層層暗綠的葉中,依稀可見一角深紫的衣袖,一縷迤邐肩側的烏發,還有一雙亮比星辰綠甚樹葉的———眼睛。
碧眼———碧綠的眼睛———
葉空影口中含著的的麵不嚼了,瞪大眼睛看著,然後張口,還沒咬斷的麵掉回碗中,可她已顧不得了,以一種事後才知的非常響亮的聲音叫道:“這雙眼睛……我要了!”
這話一喊出,店中所有人都是一愣,所以出現了短暫的靜默,然後便是一陣笑聲打破了這片靜默。
“哈哈哈……哈哈哈……”樹上的人放聲大笑,“哈哈……本少活到今日,卻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敢說要本少的眼睛,哈哈……有意思!”
笑聲未息,便見得紫雲一飄,然後門邊的桌前便站了一人。深紫長衣,金冠束發,冠瓔垂肩,手執玉扇,容華絕倫卻隱帶一絲妖魅,一雙仿似春波凝就的碧眸燦亮得能掬魂攝魄。別說是店裏的其他人,隻是葉空影便已看得目不轉睛神動魂搖。
明二看到來人依隻是悠溶一笑,空濛的眸子裏卻有一刹的清透,“原來是七少到了。”
蘭七刷的一聲搖開玉扇,笑吟吟的看著明二,道:“本少自聽聞二公子遭劫便憂心仲仲寢食難安,是以日夜不眠奔赴而來,今見二公子安然如昔有美相伴實慰我心矣。”
“哦?”明二似笑非笑的看著蘭七,眸光莫測似蘊著什麽,“有勞七少掛記了。”
“唉呀,怎麽說你我也曾患難與共,這點情誼還是有的。”蘭七碧眸含笑玉扇輕搖,肩側冠瓔飄拂益發顯得風流倜儻,“隻是本少有一事不明,二公子是怎麽樣無聲無息的從明家出來的?”
明二目光掃了掃此刻還在癡愣間的葉空影,道:“那晚在下本要就寢,房中忽地多了一道人影夾著一陣奇香,未及反應便人事不知,醒來便見葉姑娘才知已出了明家,爾後又覺為葉姑娘獨門手法封穴,未解穴前若無她推氣過穴在下便會逆血而亡,再後便到了這裏。”
“哦?”蘭七聞言碧眸眨了眨,絕對的沒有一絲同情,“憑二公子的本事竟也被迷香所惑?”
“那是葉姑娘手法高明武藝非凡,而在下卻本事低微。”明二公子答得十分的謙遜。
“噢。”蘭七恍然大悟的點點頭,然後碧眸移向葉空影,“想來這位姑娘便是大名鼎鼎的影盜葉空影葉姑娘了。”
被那雙碧眸凝視,葉空影全身一震,然後神魂歸位,眼眸一動,驀地起身,手一撈,短刀出鞘仿若白光一閃直撲蘭七麵上,動作迅疾,快若閃電。眼見著刀尖已近蘭七眼皮前,人人都張口屏息,卻聽得微微一響,是蘭七指尖彈在了刀尖上,那刀頓時偏了一偏,挨著耳側擦過。
葉空影一擊不成手腕一動,刀柄倒轉,依勢橫切,那刀尖又刺向了蘭七雙目,蘭七身往後仰,腳下移步,便倏地飄後了丈許,而葉空影二擊落空揉身再上,短刀招招不離蘭七雙目,似對那雙碧眸勢在必得,而蘭七腳下無聲身形如魅無論葉空影以何種招式從何種角度刺過總能被她避開,偶爾屈指一彈,兵刃瑟瑟作響,葉空影也指間發麻。
如此鬥得半晌,就如突然發難般葉空影又突然住手,俏目看著氣息如常的蘭七,片刻,道:“今日不成,改日再取。”
向來狂妄的蘭七少對於這場突然發難竟也未生氣,聞言隻是一挑眉頭,道:“姑娘剛才這是要取本少的這雙眼睛?”
“當然。”葉空影答得幹脆,“我從未見過麽好看的綠眼睛,當然是要收藏到我的寶庫裏去。”
“呃?”蘭七眼角一動,然後便笑了,上下打量著葉空影,頗是滿意的點頭,道,“姑娘生得這般的俊俏,本少看著也喜歡,不如你就嫁了本少做十八夫人,以後常伴本少身邊自然能常見本少的眼睛。”
“不好。”葉空影卻搖頭,眼睛盯著蘭七的碧眸,越看心越癢,隻是此刻卻是沒法的。“嫁給你你的眼睛也不是我的,要把你的眼睛收藏到我的寶庫那才是我的。”
“哦?”蘭七碧眸一轉,唇角似笑非笑的勾著,“原來姑娘是要將之據為己有。”移首目光看向明二,“那姑娘盜了二公子出來也是要藏到你的寶庫裏去?”
“那當然。”葉空影的回答依如前刻的幹脆利落,“我下山見了許多的男子,雖有些長相俊美異常,卻無一人有二公子這樣的神韻,真真當得‘謫仙’之號。所以我要帶他回我的寶庫,然後用千年寒冰封起來,那樣他便可永世長存。”
“啊?”這話一說便是蘭七也瞪目,碧眸看看一臉正容的葉空影又看看一臉淡然的明二,然後又笑起來,“哈哈哈……好好好!這法子不錯,姑娘的癖好也很有趣,本少甚是期待,他日本少可也能去觀賞一二?”這般說著時,蘭七少唇角的弧度勾得格外的高,一雙碧眸也格外的亮,要知道……冰封住的明二公子呀,想想便令人興奮。
“行。”葉空影很爽快的答應,“我帶你去。”此刻姑娘打不過你沒法取得你的眼睛,但到了姑娘的地盤定將之取下,然後便把這雙獨一無二的碧眸也封在寒冰裏!
“那本少拭目以待。”蘭七碧眸又溜了溜優雅靜坐的明二,“本少先告辭了。”說完也不待回應身形一轉,便走了。
“咦?原來他不是來救你的?”葉空影看著蘭七眨眼便失去了蹤影,不由回頭疑惑的看向明二,“我還以為他是來救你呢。”
“七少行事向來無常。”明二公子微笑著含糊的答道。蘭七少到此的目的不外乎一是想探探事情的真假,二是想看他的狼狽或是他的笑話。隻不過這樣的話二公子理所當然的不會告訴葉空影的。
“反正已吃飽了,我們上路吧。”葉空影才不關心蘭七少要來幹麽,她隻關心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至寶在不在她的寶庫是不是她所有,況且她對自己的獨門手法很有自信,不怕明二公子不乖乖跟著。
於是兩人繼續上路,這一路上明二公子倒也是長了一番別樣的見識。
比如,經過徐南山時他們遇到了一夥攔路打劫的山賊。
那夥山賊藏在密林間,見山道上走來一男一女,模樣都生得十分的好看,看起來也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想當然的這是手到擒來之事,隻不過看兩人穿著及行裝卻又太簡單了不似油水豐足,本是有些失望的,但轉念一想,這女子年紀輕輕,長得俏模俏樣的,帶回去獻給寨主當個小夫人也不錯,這男的麽看著似乎是讀過書的,可以記記帳什麽的,反正是有用的。於是乎跳了出來,攔住了去路,嚷叫著留下買路錢,沒錢便留下人,不留人便留下命。
葉空影、明二兩人見著了這夥猛然跳出來的山賊,打量了一眼,明二便安安靜靜的銜著一抹淺笑站在一旁沒有開口,葉空影倒是很好奇的問了一句:“你們山寨裏有珍寶沒?”
眾山賊一聽齊都哈哈大笑,有的答道:“寨裏什麽寶貝都有,姑娘隻要去了自然有得享用。”
葉空影一聽便答應了跟他們上山寨去。
眾山賊一聽這話倒有些吃驚了,平常打劫時那些人可是大哭大喊要死要活的,從沒哪一次像今日這般的輕鬆容易,一時不由有些猶疑,再看俏姑娘腰間掛著一柄短刀,暗想著這不是官府派來的暗探或是其他山寨派來潛底的吧?
葉空影見他們不動反是催促他們快帶路,她心裏急著看珍寶呢。隻是這麽一來,山賊更是懷疑了,再瞅瞅旁邊一臉淡定的明二,心下更是懷疑這兩人不簡單,更是肯定這兩人來頭不小,絕不是什麽尋常路人,於是彼此暗暗使了使眼色。然後領頭的人答應著,讓兩人在前頭走,他們在後以防兩人逃跑。
葉空影也很幹脆的答應了,當下便走在前頭,明二自然是跟著,山賊們則走在後頭。走著走著,約莫著走了三裏路時,葉空影偶一回首,便發現剛才還跟著的山賊們全都沒有了影子。不過葉大姑娘也沒生氣,隻是喃喃道:“一起小賊竟然打劫到本姑娘頭上,不知道姑娘是強盜的祖宗麽!”
卻說那群山賊仗著熟知地形悄悄擺脫了兩人,回到了山寨方是鬆了一口氣,然後先去向寨主稟告了。本來等著他們大獲豐收的寨主一聽這回竟是空手而返可是生氣了,後來聽他們解釋雖是散了些氣,可還是嚷了一句:“那男子便也罷了,那姑娘能有什麽能耐,至少要帶回給本寨主才是。”
這話剛一說完,眾人便聽得一個脆甜脆甜的聲音道:“我來了。原來你們山寨在這裏啊,倒是個好地方。”
眾人一驚,循聲望去,便見屋頂上站著兩個人,正是剛才見著的俏姑娘與男子。
一陣山風吹過,吹得屋頂上的兩人衣袂飄飄,仿似是山神現身,底下眾人看著驚愣之餘又覺得好看得很,隻是這迎麵吹來的風怎的帶了香氣?不過很好聞就是了。山賊們吸吸鼻子使勁兒聞,有的還齷齪的想著這是不是俏姑娘的體香呢?
“唉呀不好!這香……”
有人忽地一聲驚呼,可話還沒說完人便倒下去了,然後其他山賊們也是一個一個全身發軟的倒在了地止,意識卻是清醒的,眼睜睜的看著俏姑娘笑嘻嘻的拖著那男子從屋頂上跳下。
有幾個還強撐著,一見他們下來便歪歪斜斜的衝上前去,卻給俏姑娘輕輕鬆鬆的一腳便踢倒了。
待所有人都倒地不起時,葉空影拍拍手,環顧四周,“不知你們這山寨有些什麽珍寶。”說完便開始在山寨裏翻找起來。
葉姑娘去尋寶了,留下明二公子在原地。二公子掃了掃地上睜著眼又驚又懼又怒的看著他的山賊們,唇角微微一勾,便自顧走到寨主那鋪著虎皮的大椅上坐下,以手支頤閉目養神,那模樣要多閑適有多閑適,要多雅逸有多雅逸。可憐地上那些動不得又喊不出的山賊們,一個個隻能眼睜睜的無能為力的看著他。
這山寨雖不大,但畢竟是個寨子,不隻是三兩草屋一畝地的大小,是以葉姑娘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便能搜完的。且寨裏的人也是不少的,一見她這麽闖來,男人當然是握拳揮刀的打來,好在葉姑娘武功了得,再則迷香頗多,那些人不是給葉姑娘一腳踢翻便是聞香而倒,而女人孩子們見著了如此神勇的葉姑娘,不是尖叫奔逃便是嚇得動彈不得,葉姑娘忙著尋寶沒空理會。隻是……找了大半天的工夫,這寨子也翻了大半了,除了些金銀及普通的珠玉飾物外,葉姑娘沒有找到半絲“舉世獨一的至寶”,甚是失望,可又不甘心啦,於是再接再勵。
而二公子在那虎皮大椅上養了半天神,也沒見葉姑娘返來,暗忖要麽是珍寶太多要麽是珍寶無影。百無聊賴之際便也起身四處走走,他隻是被葉姑娘的獨門手法弄得暫失武功兼之性命受脅,除此外和平常人倒沒啥兩樣。前寨裏的屋子也頗多的,二公子走了幾間都沒見著有人,最後在一間裝飾得頗是富麗又俗不可耐的屋子裏看見了一位年輕秀麗的女子,那女子一見有人進來忙躲進床裏,身子發著抖兒,可抖了半天也沒見著動靜,不由悄悄抬首望去,這一望啊,頓時忘了呼吸。
滿屋子的華飾似乎就隻為了襯托那位公子的高華清韻,白衣青衫的簡單卻是白蓮青荷的雅潔飄逸,予屋中四顧,卻是閑庭漫步的適意悠溶。
明二在屋中看了看,便見著左側一張案上置著一張瑤琴,擦拭得頗是幹淨,便移步過去,忽地感覺到有目光投視不由側首一顧,見女子呆呆的看著他,當下微微一笑,道:“暫借夫人瑤琴一用。”說著便取了琴出了屋,留下女子兀自在那一笑中目癡神迷。
回到原處,山賊們依舊躺著,明二重在虎皮大椅上坐下,拔了拔弦,琴音頗準,看來是常用的,看那屋中華麗,估計是這寨主頗為歡喜的女人,而那女子看模樣許是哪家的小姐,被搶了來當了這壓寨夫人罷。
目光掃一眼地上眾山賊,“在下擾了諸位,便以一曲琴音賠罪。”
指尖輕劃,清音頓起。琴聲先是清悠平緩如山溪蜿流如林花漫生,忽地高音拔起刹時緊奏似入金戈鐵馬黃沙漫卷的戰場,緊接著又低沉如咽似有危機重重,驀然又輕快明麗如百花盛放春風醉人……琴音時高時低時快時慢,時而流暢時而凝澀,而地上的山賊們的臉色、眼神也隨著琴音的變化而變化著。時而一臉平靜歡樂,時而滿臉脹紅眼睛暴突,時而一臉癡迷陶醉,時而又滿臉痛苦悲切……
二公子一直彈著琴。
葉姑娘還在尋著寶。
“二公子好琴技,好雅興。”忽的一聲輕笑打斷了琴音。
明二停手,“七少的興致似乎更好。”
“哪裏比得上二公子在賊窩彈琴餘匪呀。”蘭七搖著玉扇瀟瀟灑灑地踱步而來,目光掃視著地上的山賊,搖頭歎息,“二公子這琴音也是仙音呀,這些個凡夫俗子福薄,聽了可是要折壽了。”
“七少說笑了,這些人不過是被葉姑娘的迷香所惑暫時昏迷罷了。”明二掃一眼地上的人道。
蘭七側首睨著他,“是二公子在給本少說笑吧?”
明二聞言抬眸看了看蘭七,拔了拔琴弦,然後才閑閑淡淡的道:“昔日曾聞有前輩高人可以‘以音禦人’,在下甚是好奇,此刻得空,便稍作練習了。”
“哼。”蘭七鄙夷的皺皺鼻子,一邊走過去把二公子往一邊推,自己坐下,“二公子明明在草菅人命偏要說著什麽彈琴賠罪,你什麽時候能不披著你那層假仙的皮。”
山寨雖小,可寨主的虎皮大椅卻是夠大,兩人坐著都綽綽有餘,所以二公子大方的讓了一半給蘭七少坐。
對於蘭七少的譏言明二公子向來可以做到聽而不聞,他推開瑤琴,道:“近日翻了些前人所作的內功心法發現了些有趣的運氣之法,所以想試試以氣蘊琴會有何效果。”
“於是這些人就成了二公子試琴的?”蘭七目光掃過地上眾山賊並無絲毫憐惜。
明二一笑作答。
蘭七身子後仰舒服的靠在了軟軟的椅背上,道:“說吧,你在玩什麽花樣?別跟本少說什麽葉姑娘迷香厲害手法高明,即算你一開始真為她所製,本少才不信這七八天過去了你都沒找到解決的法子,況且本少都找來了,不可能明家的人找不到你。”
“在下哪有玩什麽花樣。”明二空渺的笑笑,“隻是……”他轉頭看向蘭七。
“隻是什麽?”蘭七抬眸看著他。
兩人此刻近在咫尺,彼此了解至深,四目相對,刹時便看到了對方的眼睛深處。
無聊!
兩人眼中此刻隻這兩字。
於是蘭七輕笑,明二公子則難得的歎氣一聲。
想兩人自東溟歸來後曾約定五年內不動武林各家各派分毫,而明、蘭兩家在各自的有意安排下,年前東溟那場突襲予兩家並無多大損傷,反倒是去除了一些毒瘤腐肉。這幾月來兩家風平浪靜,武林也風平浪靜,以至兩人倍感無聊。
“戲園裏不複往日的熱鬧精彩便不再有趣了。”二公子語氣中甚是有些惋惜的意味,“在下從未曾做過俘虜,所以便試一回。”
蘭七聞言撇撇嘴,道:“你這想頭很無趣。”
“不過這一路上這位葉姑娘也還有幾分趣味的。”明二笑瞅著她道。
蘭七鼻吼裏哼了哼。
蘭燼?玉屑之夢華空影(下)
想兩人自東溟歸來後曾約定五年內不動武林各家各派分毫,而明、蘭兩家在各自的有意安排下,年前東溟那場突襲予兩家並無多大損傷,反倒是去除了一些毒瘤腐肉。這幾月來兩家風平浪靜,武林也風平浪靜,以至兩人倍感無聊。
“戲園裏不複往日的熱鬧精彩便不再有趣了。”二公子語氣中甚是有些惋惜的意味,“那一晚,見那小姑娘輕功非常的好,竟能一路到了端華樓都沒有驚動明家一人,一時忍不住有些好奇。”
“如此說來這小姑娘的輕功不在艾無影之下了。”蘭七坐直了身,“不過你好奇什麽?”
“在下從未曾做過俘虜,所以便想試一回看看是什麽滋味。”二公子答道。
“就這原因?”蘭七碧眸一瞪,然後撇撇嘴,“你這想頭很無趣。”
“不過一路上這位葉姑娘也還是很有幾分趣味的。”明二笑瞅著她道。
蘭七鼻吼裏哼了哼。
明二唇邊的笑略略加深了一點,“倒是千裏迢迢的,七少怎的從雲州來了這裏?”
“‘二公子被盜’這麽有趣的事一傳開本少怎能不來看看熱鬧。”蘭七斜睨著他,“現在,本少更想看看封在寒冰中的二公子,不知那時二公子是否還是仙容仙貌仙氣仙韻?”
“是嗎?”明二目光一凝,然後抬首移眸,目光落向前方,山寨前層峰疊嶂青鬆翠柏景色十分怡人,“在下還以為……”話說了一半卻又忽地止了,淡淡的語氣中隱約的一點悵然。
“你以為……”蘭七心中一動,碧眸盯住他,“以為什麽?”
明二未答,隻是靜靜的看著寨前的青峰翠樹,良久後,他忽然道:“自我失蹤,我爹即以尋我為由將各州各城的明家分主皆召回了明家。”
蘭七默然,碧眸也跳過屋寨,落向了遠處。
明家家主在個時候將各分主召回了明家,其意如何不言而喻。
這些年來,明二雖名為明家少主,實則為明家真正掌權之人。
明父此刻明為尋子,實為奪權。
父子相忌,親人謀算,予他們來說……實是平常。
“七少有沒有想過,你我為何生在這世上?”明二又淡淡問道,“予你我的父母來說,若可以選擇,他們一定選擇不要生下我們。”
聞言,蘭七心頭一震,卻形色不動,隻是握扇的手緊了那麽兩分。
“早已知曉如何在明家、如何在這世間生存。”明二的聲音如他的眸光那樣空濛悠遠,“也知曉無心無情的是仙,冷血冷性的魔,做到那樣才是無懈可擊才可瀟灑自如才不負己。可是……偶爾有那麽一瞬又會無能為力的變回了人,於是又有了七情六欲又有失望傷心。”唇邊若有似無的勾起一抹笑,“若是……可以永遠不再有人的心那才好。”
這樣的話,換作別人來說,蘭七早已一頓哄笑,可這話由明二說來,她笑不出,那輕淡的話語下藏著的東西她感同身受。
沉默了半晌,她才極輕極淡的道:“無論怎樣,反正你我總是一樣的。”
無論父母、親人如何,無論世人是視為妖視為魔視為鬼視為孽……這世上有一個你,有一個我,生前死後都一樣的你我,總不是孤單的。
明二聞言回首看著她。
蘭七側首回眸看著他。
四目相對,眸光靜和,久久不移。
然後明二微微一笑,那一笑似吹去了長久以來彌漫於江河之上的輕霧,終看到了對麵,一雙清透澄湛的眸,一臉清淡明淨的笑。
蘭七看著他,碧眸如水,澄寧悠遠,一刹,似千年如恒,似百世已轉。
當葉姑娘兩手空空的回到前寨時,隻看到明二公子坐在虎皮大椅上彈著琴,地上的山賊們呼呼大睡,而蘭七少則站在山賊中微彎腰似在看著什麽。
見她回來,明二停琴,蘭七則直腰問道:“葉姑娘這次可尋得什麽‘舉世獨一的至寶’?”
本是垂頭喪氣的葉空影一見那雙澄亮的碧眸頓時振奮了些些,道:“這些騙子,騙本姑娘這裏寶物多得很,誰知沒一件可入目的!”
蘭七聞言碧眸一轉,玩味的笑了笑,道:“也算不得騙子。這山寨雖小,珍寶倒是有一件的。”
“哦?是什麽?在哪?”葉姑娘立馬追問。
蘭七看著急切的葉姑娘,碧眸中忽漾邪氣,低頭看向她腳下躺著寨主,然後彎腰左手從他帽子上摘下一顆拇指大小的珠子,道:“這‘犀月珠’雖光澤不似明珠耀眼,但能避水,置於深水中能發出如月華一樣的光芒,比明珠更為珍貴,可惜的是沒人識貨,竟被當成了普通的珠子鑲在了寨主的帽上。不過,它幸好碰著了本少,否則便明珠暗投呀。”
葉空影聞言頓時眼睛鼓了起來,眼睜睜看著她從寨主帽上取走珠子,心中一時竟分不清是悔是妒是怒是痛。
蘭七摘了珠子攤開手,那‘犀月珠’便安安穩穩地躺在她掌心,那刻正近午時,陽光分外明燦,在燦陽的照射下,握珠的手如白玉似的瑩透,本來並不起眼的珠子一下子便顯得瑩瑩生輝。
葉姑娘看著珠子,眼珠兒轉了幾轉,然後撅著嘴道:“我先來的,這珠子該我的。”
蘭七眉頭一挑,回首看著葉空影,又笑了,也不反駁,隻是慢慢悠悠的道:“葉姑娘要從本少掌中取走珠子?”說著,她就那麽站在原地,就那麽伸長著手攤開掌,珠子靜靜地臥於掌心,似是等著葉空影去拿。
聞言的一刹那葉空影心動了甚至腳下也動了,可在動的那一刹她忽地沒有任何原由的打了個激淋,於是她不動了。眼睛不舍的看著珠子,又看向站在那淺笑盈盈望著她的蘭七,半晌後懊惱的歎氣作罷。她知道她沒法取到珠子,剛才那一刹那的反應,她知道,那是懼意!
蘭七見了葉空影的反應笑更濃了。
葉空影見著蘭七的笑心裏更不舒服了,向一旁靜坐靜看的明二公子招呼道:“我們走了。”要知她花了半天工夫也沒有找到一樣看得上眼的寶物,而一件明明唾手可得的寶物卻讓別人得了,那是要多懊悔有多懊悔。
蘭七目光一溜起身相隨的明二,看來他對‘俘虜’這一遊戲還沒玩夠,於是收了珠子也準備離去,隻是看了看腳下一地的山賊,唇邊又生趣味的笑,突然喚住葉空影,道:“葉姑娘不處理這一窩的山賊啦?”
葉空影聞言頓時止步,回轉身,頗有些憤然的道:“對,這些騙子騙得姑娘我白費一番工夫,豈能不懲戒!”
說著便走到山賊麵前,拔出短刀,便照著一名山寨額上揮去,卻不是取命,而是在其額上刻下了“山賊”兩字,鮮血淋漓,不過山賊此刻依是暈迷中並無知覺。她刻完了一個換下一個,不過一會兒,地上那些山賊的額上便全刻上了這兩字。
刻完了,葉姑娘拍拍手,道:“以後無論你們走到哪,人人都知道你們是山賊!哼,這就是騙本姑娘的下場!”說完了又轉身離去。
蘭七又喚住了她,臉上帶好奇眸中藏著調侃的問道:“還有那些被搶入山寨的女人呢?葉姑娘不救她們?”
葉空影回頭,一臉稀奇的道:“那些女人幹我什麽事?她們又沒得罪我,姑娘我也不是來行俠仗義的。難道就因為我來了這裏,就要我來安排她們以後的人生不成?哼,姑娘我從不要別人安排,自然也不會安排別人。此刻這些山賊全都昏迷不醒,是離是留是匪是民是生是死她們自己選擇自己承擔就是了。”
聽得這番話,蘭七、明二互看一眼,然後各自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
蘭七看著葉空影,碧眼看中升起濃濃的趣意,道:“葉姑娘這話甚合本少心意,這‘犀月珠’本少就送了你。”說著手一揚,那珠子便往葉空影飛去。
葉空影忙手一伸接住,然後看著手中那顆無價的寶珠,再看看對麵的蘭七少,有些驚疑,“這珠子就這樣給我?”
“當然。”蘭七笑答。
葉空影一聽趕忙先把珠子收進懷裏生怕人家反悔,收好珠子後,她看住蘭七,想了想,然後道:“你別以為你給了我‘犀月珠’我就不要你的眼睛了,告訴你,你的眼睛總有一天姑娘一定會取到的。”
“哈哈哈……”蘭七聞言大笑,同時身形躍起,刹那間便至寨頂,再幾個起縱,人便已遠去,隻餘音繚耳,“有本事就來取,本少等著。”
“等著吧,本姑娘要定了你的眼睛!”葉空影衝著已不見人影的半空喊道。
身後,明二淡淡一笑未有多言,見葉空影離去自也抬步跟去,轉身移步間,他忽地微微側首,兩丈遠處的圓柱後露出半張秀麗的臉,正是方才所見的女子,一雙秀目中盈著希冀與渴望,二公子腳下未停從容回首飄然離去。
離了山寨後,葉空影與明二一路往南,這一路上葉姑娘沒忘記她的人生大事———收藏舉世獨一的至寶。隻不過葉姑娘的尋寶之路頗是不順坦,因為常與蘭七少狹路相逢。
比如,在君城,聽得茶樓幾位老人談論著城中名門雲家世代相傳的寶玉“雪湖青黛”。當夜葉空影便夜探雲家,誰知當她趕到時,卻隻看到高高的屋頂上蘭七少臨風而立,對著一輪皓月欣賞著手中的一塊美玉。那玉形若橢圓,色白如雪,晶瑩剔透,一見便已知是絕頂的上品,但最引人注目卻是玉心,那玉中心是一圈淺淡的碧色,月華之下看去,仿若一泓青波緩緩流動,端是奇異。
這一塊寶玉,蘭七少可沒有拱手相送了。
又比如,湘城林家有一方“青龍硯台”乃是古物,此硯台壁上雕龍,磨墨後則有龍遊墨池,很是神奇。於是葉空影夜探林家,可當她到了林家後,隻見蘭七少正在林家的書房裏畫畫,畫的是一條更像蛇的龍,在她麵前擺著的正是一方古硯,硯池中濃墨如波青龍隱逸。
自然,這方古硯蘭七少也沒有拱手相贈。
還比如……
再比如……
與蘭七少相逢的次數是如此的多,以至後來葉空影每知曉一件寶物都會緊張萬分,夜裏探寶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提早,最後她甚至在天還沒黑的黃昏就動手了,結果永遠都晚了蘭七少一步。
可想而知,每每看到蘭七少至寶在握時,葉姑娘要多惱恨有多惱恨,要多沮喪有多沮喪,唯一的慰藉是第一件至寶“謫仙”還在她的掌控中。
當然,除了這尋寶之路的狹路相逢外,蘭七少也在其它地方與他們偶然相遇的。
葉姑娘對於金銀沒有興趣,不屑盜之,是以囊中羞澀,一路上餐風宿露不說,便是好不容易進了飯店投了客棧那也絕對是選那最便宜的。
於是,烈日當頭他們躲在樹蔭裏吃著幹糧時,蘭七少坐著舒服的馬車品著香茗吃著甘甜的水果慢慢悠悠的從他們麵前經過。
又或,黃昏夕暮他們腳痛腿酸神倦的走在街頭時,街邊某間看起來便富麗堂皇的樓宇的某扇華麗大窗開啟,蘭七少左手美人右手美酒的懶懶洋洋的斜靠在窗邊涼榻上笑眯眯的招呼一聲“二公子,葉姑娘,又見麵了”。
…………
如此之多的偶遇,初入江湖也不了解蘭七少其人的葉姑娘或許還不能十分的明白,但二公子是心如明鏡的。他是因為無聊所以順便的被葉空影從明家“擄走”,而蘭七這一路跟著便隻為看戲兼之戲耍,以遺她的無聊。
說實話,這一路上看著葉姑娘其人其言其行,二公子確實覺得很有趣,比呆在明家是要有意思多了,但是……
這一晚,二公子與葉姑娘投宿在鏡城的一家客棧裏,兩間房帶晚、早餐才五銀絡,前所未有的便宜,當然,也就前所未有的簡陋。據二公子這一路的觀察,葉姑娘癡愛至寶之餘為人十分的吝嗇,基本是能省則省,能不花錢就不花錢。
鑒於二公子這一路上都十分的配合,所以葉姑娘很放心的一人一間房。在二公子看著、葉姑娘吃著的一頓晚飯後,葉姑娘回房了,倒在床上不過片刻便沉入夢鄉。而二公子則讓小二打了一桶熱水,洗刷了後才休息。對於那不知多少人睡過、泛著油漬的床鋪及被褥,二公子是堅決不用的。基本上這一路投宿,若房中有榻,二公子則掃掃灰塵湊合著臥一宵,若沒有,那便挑張椅子打坐一宵。
半夜裏,二公子躺在榻上,忽聞吱吱吱的細響,不由睜眼起身,月光透窗照入,兼之二公子功力深厚目力驚人,是以,二公子清清楚楚地看著一隻大老鼠從地上一溜煙的爬過,嗖了一下便串上了桌子,再一溜煙的爬上了床鋪,接著便不見了影兒……
刹時,被葉姑娘封住五處大穴本應該失去武功、輕功的二公子忽地飛身躍起!
那一躍之快直追飛箭,那一躍之高直衝屋頂!
眼見著即要撞上屋頂,眼見著即有破頂人傷之危時———
幸好,二公子身手不凡!
隻見他半空中一個扭身(雖然姿式難看了)避開了屋頂,再一個翻轉(雖然差一點扭到了腰)便輕飄飄的落地,未曾發出一絲聲響。
房中,二公子直挺挺地站立,臉色發白,眼神發直。
那模樣我們可以稱之為驚慌,還可以稱之為害怕。
總之,二公子目光溜過剛才老鼠爬過的地、桌子、床鋪……那張俊美得驚人、被世人慕稱為“謫仙之容”的臉便越來越蒼白,而房中不斷傳出的老鼠咬著東西發出的吱吱嚓嚓的聲響更令得二公子全身汗毛豎起,餓得發軟的腸胃更是一陣陣翻湧。
地上全被老鼠爬過,桌子被老鼠爬過,床鋪被老鼠爬過……
那麽這榻也被老鼠爬過,這椅也被老鼠爬過,這間屋全被老鼠爬過,這間客棧裏到處都被老鼠爬過……
一時間———
腦中———
眼中———
耳中———
盡是老鼠的影子盡是老鼠的吱叫。
二公子身子抖了抖,驀地抬手揚袖,一道袖風擊出,窗門無聲打開,接著便見身影一閃,二公子已從窗口躍出,那窗戶又無聲合上。
二公子飛出客棧,飛過長街,飛過層層屋頂,最後在城中某座高樓之頂停步,月色下可見樓前的匾額上書有“離芳閣”三個粉墨大字。二公子輕飄飄的落入樓中,又輕飄飄的開啟其中的某扇窗,再輕飄飄的飛入。
這間房與二公子剛才所處的那間房不悌天壤之別。
房中垂著輕緲如煙的紗縵,地上鋪著厚厚的妍麗錦毯,屋中擺著一張梨木圓桌,桌上一盆盆色澤晶瑩香味四溢的水果點心,右邊一張方案上擺著翡翠茶壺紅玉茶杯,左側一張檀木矮幾上並排著一個白玉盤一隻鏤金雕龍的香爐,玉盤上一顆籠著墨綃的夜明珠發著淡淡的朦朧光華,香爐上煙霧嫋嫋幽香盈溢,前方一張白雪紅梅的紗屏,屏後羅帳低垂,帳中有人安然沉睡。
這間房華豔無比,更有一份如煙如霧的朦朧幽情,令人心生綺念。
不過二公子此刻沒有任何的綺念,他一入此房,頓時便如在天湖淨水之中洗去了一身塵泥般舒服。放鬆了心神後,先用那紅玉茶杯喝了一杯翡翠壺裏的香茶,然後便在桌邊坐下,慢慢享用桌上的果盤點心。二公子已久不曾吃上一頓可口的,是以這一頓吃得稍稍多了,當然,二公子的姿態絕對的跟狼吞虎咽掛不上勾,那是絕絕對對的風雅如仙。
“嗬,二公子不當俘虜改當老鼠了?”羅帳中有人輕笑。
一聞“老鼠”兩字,二公子頓時沒了胃口,送到嘴邊的果子也退了回來。
“又或者,二公子俘虜的滋味嚐夠了,想嚐試一下做采花賊的滋味?”羅帳中的人繼續打趣著。
二公子依舊充耳不聞,這一路他都不曾好好睡一覺,是以吃飽喝足後便泛起陣陣困意,倒了杯茶漱口,起身轉過紗屏,抬手挑開羅帳,便見蘭七斜靠在床頭,唇邊勾著淡笑,碧眸中蘊著妖魅,身上一件白色的單衣,長長的墨發披瀉一身迤邐於床枕,朦朧的珠光中玉容半隱半現,意態慵懶風情如畫,從來心冷情淡此刻人困神倦的二公子也是看得怦然心跳神思動蕩。
明二手一鬆,羅帳在身後飄飄落下,閑雅一笑,道:“七少常道你我患難與共情誼非同,想來七少定不吝借宿一宵。”說著,二公子動作溫和且敏捷的將蘭七往裏一推,空出了半張床,脫了鞋襪,便躺下了,身下的床鋪又軟又幹淨,舒服得二公子的意識頃刻便迷糊了一半。
蘭七不曾想謙雅的明二公子會這麽的不講客套,是以被推到床裏時還愣了愣,等反應過來,明二已自顧自的睡得舒服了。七少看著身旁闔目而睡的明二,碧眸滴溜溜的轉,然後唇角勾起邪笑,低首俯近明二耳邊,悄聲道:“二公子,你吃了本少的,又睡著本少的床,該如何報答呢?”
明二閉目不理。
蘭七挨得更近一點,輕輕的魅惑的道:“不如以身相許從了本少如何?”
明二睜眼,然後轉身,兩人挨得更近,麵麵相對,氣息相聞。二公子微笑,那一笑極至的溫柔繾綣,道:“到底是誰從了誰?”
“當然是二公子從了本少。”蘭七心頭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哦?”明二眼中似閃過什麽,但太快了,蘭七未及看清,驀地明二身動,蘭七反射性的伸手,不知是要抓還是推,隻知掌才觸及一具溫暖的身子,便一陣天旋地轉,緊接著腦袋砰的摔在了枕上,幸好枕頭夠軟,但身上重重的壓著什麽胸口窒息的悶痛。
“此刻七少可知是誰從了誰?”明二的笑依舊溫柔淡雅,隻是呼吸已失平穩。
蘭七看著上方的明二,此刻他們是什麽情形她豈會不知,但是蘭七少怎能輕易服輸,況且與明二由來以久便有一種挑畔的作對的心思,於是那張妖美無倫的臉上綻開的笑更甜更媚,輕柔吐語:“不試試又怎麽知道。”腰下用勁手一推腿一壓,刹時便翻轉了天地,變成了蘭七在上明二在下。
這一下翻轉明二神色驀地一變,眉峰不易察覺的顫動了一下。
“二公子,我們要不要試試?”蘭七笑吟吟的低首俯近。
“七少確定要試?”明二看著那雙越來越近的碧眸。
“當然。”蘭七的氣息已近鼻端。
兩張臉越來越近,眼睛都緊緊盯住對方的眼睛,想要從對方的眼中先窺得退卻,可是……誰也不肯退縮,眼見著越靠越近,眼見兩唇即要相觸。
危險!
腦中刹那閃過的意識讓兩人瞬即動了———
明二腳下一頂。
蘭七脖子一縮。
於是———
明二的唇印在了碧眸。
蘭七的唇落在了頸間。
刹時———
一個呼吸停滯。
一個心跳停止。
兩人一動也不能動。
…………
…………
也不知過去多久,似乎隻是一霎,又似乎是過了萬年,兩人同時鬆開了手,蘭七翻身平躺,明二動了動,兩人眼睛瞪著床頂,耳中隻聞咚咚心跳聲。
兩人年少英姿愛慕者頗多,但除卻東溟荒島上兩人的那一“撞”與那一場“糾鬥”,並不曾與何人親密接觸過。二公子潔疾入骨視眾如塵,蘭七空有風流名未有風流行。
今夜,這似有意似無意的一觸隻令得兩人心頭亂緒紛紛,一時都分不清是歡是惱是喜是怒是羞是憤。可以將全武林玩於股掌的兩人,此刻卻如十多歲的少年般慌亂失神。
良久後,蘭七嘀咕一聲“無膽匪類”。
明二回一聲“彼此彼此。”
側首相看,兩人又撲哧一笑,帶著一半自嘲,然後各自以各自最舒服的方式躺下,闔目。
“哼,下回再試,本少一定贏。”蘭七低笑。
“一定奉陪,拭目以待。”明二笑答。
房中頓時靜悄悄的,隻有夜明珠發著淡淡柔和的光華,香爐裏嫋嫋幽香浮散著。
葉姑娘一早醒來先去敲了敲隔壁的門,可敲了半天也不見人來應門,於是葉姑娘一腳踢開了門,誰知房裏竟是空無人影。葉姑娘愣了愣,找來掌櫃、小二盤問,都答不知客人哪去了。又在客棧尋了一番依不見明二蹤影,葉姑娘無比費解,明二公子哪去了?
難道他逃了?這個想法剛一入腦葉姑娘便否定了。二公子若真要逃決不用等到現在,況且他為她獨門手法所製,就這麽走了不俤是自己舍了自己的命。
那是有人將二公子擄走?這應該也不至於。要知道她就睡在隔壁,而且以她的武功不可有人接近她會毫無所覺的。除非是武功絕頂之人才可如此來去無息,但這樣的人武林屈指可數,皆是身份不凡的人不可能做這種事。
那麽是蘭七少帶走了他?應該也不可能。以蘭七少的武功要帶走他是沒問題,但這一路他們相逢無數次,若真有此意早帶走了,不至於等到現在。
到底二公子怎麽不見了?葉姑娘想不明白,但決定先在客棧等等看。
一刻過去了。
又一刻過去了。
很快的一個時辰過去了。
客棧裏等著的葉姑娘開始有些急了,因為推氣過穴的時辰快到了,他再不回,便會逆血而亡!想起逆血之痛苦,想起死狀之慘怖,葉姑娘心頭發慌了。若是二公子的仇家將他擄去了……這以一想,葉姑娘再也坐不住了,她要去找二公子。
隻是出了客棧,站在大街上,茫茫四顧,人來人往,可二公子在哪呢?被熙攘的路人一撞,便不由自主的隨著人流而動,可舉目望去,紅男綠女攤販鄉民一群群一堆堆,可哪裏有那一個青衫如荷的身影,哪裏有那一抹風華素雅的淺笑。
在哪裏?
在哪裏?
走過了長街,奔過了小巷,穿過了人群,躍過了牆樓……
可是就是不見明二公子的身影。
站在街中,舉目四顧,盡是些不相幹的人,而頭頂,日已當中,午時已到,推氣過穴的時辰早過,那麽……
那麽他已逆血慘死?!
如此一想,葉空影頓時心中一痛眼眶一酸,當場便落下淚來。
經過她的人不由都好奇的看著她,許些人見是一個俊俏少女當街落淚形容楚楚不由都生了些憐香惜玉之意,有的開口勸慰,有的關懷詢問,可葉空影此刻哪有心情理會,她隻想著那個人已經死了,心頭便悲痛難當,腦子裏盡是那個人的影子。
想著那一晚第一眼的驚豔。
想著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姑娘是誰”。
想著他被告知有逆血而亡之危後那泰然自若的一笑。
想著這一路他和她謬謬可數的幾次話語。
想著這一路他從容閑淡的風神。
想著那雙靜靜注視卻眼神遙遠的眼睛。
想著他曾讚她俏綽若花。
想著他偶爾的垂眸一瞥那刻的悠溶與神秘。
想著他是除師父外與她相處最久的人。
…………
葉空影正悲不自禁之時,猛的有人拉扯著她的衣袖。
“姑娘!姑娘!你還沒付我們客棧的房錢呢!你怎麽就走了?這可不行,快給房錢,要知道我們客棧本就利薄,你要這麽一逃,我們一客棧的人可吃啥喝啥呀!姑娘你快給錢,我都追你快半個湘城了,可累死我了!”
葉空影垂下抹眼淚的手,便見著客棧的小二拉扯著她的衣袖口沫橫飛著。
“姑娘,你們住了我們兩間房還包了兩頓飯,總共五銀絡,整個湘城也就我們家最便宜了,這本就是個虧本賣買,姑娘你可不能不給錢呀!”小二扯住葉空影的衣袖不敢放,就怕一眨眼這姑娘又跑得不見影兒,到時可哪裏去找她要錢,要不到錢掌櫃可要罵他的。
葉空影眨了眨哭得紅通通的眼睛,隻是楚楚可憐的看著小二不說話。
小二被這麽俏的姑娘這麽可憐兮兮的一看也有幾分心軟,可是心軟歸心軟,房錢是必須要到手的。“姑娘,你給了錢我就放你走,否則我便抓你去見官。”
葉空影眼珠一轉,不哭了,隻是一動袖子便從小二手中滑出,抬起手,伸出纖指指住小二,道:“見官?你以為姑娘怕了嗎?姑娘正要找你們去見官呢!昨晚好好的兩個人在你們客棧住下,今一早我家相公便不見了,我還沒找你們算帳,你們倒好意思來找我要帳!”
這話一說,圍著的眾人頓時驚疑的看向小二,而某處望著的兩人,穿白衣的輕笑,穿紫衣的冷哼。
“姑娘你可不能冤枉我們,你家相公不見了定是他自己走了,與我們客棧可沒關係,我們客棧正正經經的做生意,可從沒做過什麽謀財害命的事!”小二馬上辯白道。
“謀財害命?”葉空影俏眼圓睜,“姑娘我都沒說呢怎麽你就自己招認了!定是你們謀害了我家相公搶走了他身上的錢!你們還我錢來!還我相公來!”
“姑……姑娘,你怎麽可以顛倒黑白!我們哪有謀害你家相公!我們……”
“哼!就是你們謀害了我家相公,快賠我錢來,否則本姑娘就抓你們去見官!”
“我們沒有,你無憑無證的怎可亂說一氣,你……你……”
“我家相公在你們客棧不見了,肯定和你們客棧脫不了幹係,你們賠人賠錢!”
街上的人越圍越多,許多的同情著葉空影,還有些則半信半疑的,圍著兩人指指點點,有的還說要去叫官府的人來裁決。
“嗬嗬……”忽地一陣清魅的笑聲傳來,輕輕淡淡長街上的人卻全都清晰入耳。
於是,本來鬧鬧哄哄的人群忽地全都循聲望去,這一望不由得皆有片刻的失魂落魄。
隻見對麵的一座高樓上開著一扇窗,窗前並肩站著一白一紫的兩位公子,長身玉立衣袂當風,白衣雅逸,紫衣妖美,絕然不同的兩個人,卻也正因為完全不相同並立了一處反而更襯托了對方,白衣的越發高雅清華,紫衣的越發華美妖異。
“那不就是你的相公!”小二指著高樓上忽地嚷了起來,“這一下你可沒得說了,快給房錢!”
可葉空影卻沒有理會,隻是望著高樓上的兩人,眼中忽地又有了淚意。
眾人聞得此言,看看俏綽俊麗的葉空影,再看看樓上的兩位美公子,一時不由皆歎息起來。這樣的人不論這位姑娘嫁的是哪一位都是福氣。
“小二哥,她欠你的房錢我代她付了。”隻聽得紫衣公子笑道。
然後一道銀光劃空而過,接著小二便覺得手中有什麽落下,一看,竟是多了一片光閃閃的銀葉。
一片銀葉等於一百銀絡,遠遠超過了五銀絡的房錢!
小二立時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手中這憑空出現的銀葉直念叨著可不是遇著神仙了吧?抬頭看向高樓上的兩人,當下心底裏便把那兩人當作仙人下凡,否則這銀葉怎麽會自動到了他手裏呢?
“多謝!多謝!”小二當下連連道謝,然後轉身準備回去向掌櫃交代兼討賞去。
“慢著。”葉空影忽地喚住他。
小二停步,“姑娘還有什麽事?”
隻見葉空影身一動,小二還未反應過來,手中一空,再看時,銀葉已到了她手中。
“你……”小二驚怒。
葉空影可不理會小二的怒氣,自顧從懷中取出錢袋,伸手一次掏出一銀絡,連續掏了五次後再仔仔細細的數了確認是五銀絡後,便將那五銀絡遞給小二,道:“這是你們的房錢,可沒少你的。”
這一下不隻是小二了鼓起了眼睛,便是圍觀的人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位模樣俏生生的姑娘,目光複雜神色各異。
“收好了,姑娘可沒欠你們的。”葉空影把銀絡往小二手上一塞,然後俏目環顧四周一圈,柳眉兒挑起,“看什麽看,還不該幹麽幹麽去!否則姑娘的寶刀可要出來招呼了!”說著葉姑娘足下一點,人已躍上了高樓,身影一閃,從窗而入,便看不到人了。
底下的人一陣驚鄂再一陣驚歎。
“唉,這都什麽人呀!”
“世風日下呀!”
“想不到這麽年輕的小姑娘,竟幹些這樣的事!”
“這姑娘一下跳那麽高該不會就是說書的人說的那飛簷走壁的強盜吧?”
“看來這姑娘很有些功夫,小二哥你就認倒黴算了,至少房錢已討到了。“
…………
圍觀的人發出一些感歎聲又見高樓上不見了兩位公子的身影沒了熱鬧看便散了,那小二自忖沒一身飛簷走壁的功夫也隻有走了。
而葉姑娘一落樓中便直撲向明二,一把抱住了。
這一下———
明二怔愣。
蘭七磨牙。
“原來你沒有死!”葉姑娘長到十七歲今日第一次經曆了身邊之人“死去”爾後又“複活”,是以非常的激動。
“多謝姑娘關心。”明二銜著笑溫雅的道,隻是一旁芒刺在側,是以忙抬手按在葉姑娘肩上微一用力,葉姑娘便從他懷中轉了個身,再不著痕跡的扶著她往桌邊走去,“葉姑娘餓了沒?要不一起用飯?”
桌上一桌佳肴,那都是從大山裏走出來的葉姑娘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於是憂心慌亂悲傷饑餓了大半天的葉姑娘頓時兩眼放光涶涎欲滴,那滿懷的激動也全丟於腦後了。
三人一起用午飯,席間,二公子主動解釋了他為何沒有逆血而亡。
“那都是七少的功勞,七少天縱奇才,這世間無論何種武學隻要經她目便可學會、破解,是以姑娘這獨門點穴的手法是七少解開的,也因此救了在下一命。”
二公子說起此番話時神容坦蕩語氣誠懇,無視於身側蘭七橫過來的眼神。
而看著二公子那張臉,除了蘭七,這世上沒有人會懷疑他的任何一句話。
所以葉姑娘信以為真,而至於二公子為何會突然不見了,二公子卻沒有說,葉姑娘當時被“蘭七少解了她獨門點穴手法”這一事給震住了根本沒想起要問,等到日後葉姑娘再想起時,明二、蘭七早不在了眼前,問也無從問起。
最後,葉姑娘在經曆了獨門武功被蘭七少所破、屢次探寶皆被蘭七少奪得先機等事後,甚感挫敗,決定回去再跟師父重新修煉,等到武功大成時再下山。而且葉姑娘發誓,到她再次下山時,一定要把明二、蘭七收藏到她的藏寶洞去。
明、蘭兩人當然是鼓勵再鼓勵。
葉姑娘剛一走,蘭七便一腳踢向明二,當然,二公子很輕鬆的躲開了。
一招失手,七少懶得再動,反正彼此都是旗鼓相當,打起來不過是徒耗力氣。
“喂,我們也去偷東西吧?”蘭七少趴在榻上饒有興致的提議道,“反正現下沒啥事可做,我們幹脆便來一場偷寶比賽如何?而且我們要偷的東西不能是尋常人家的珍寶,那樣太易得手不好玩。我們要要偷就價比較有份量的東西,比如說風霧派的鎮派寶劍‘鳳痕劍’,皇宮裏皇帝的玉璽或者是昱龍閣裏的那盤棋……”
蘭七少碧眸發亮的列舉了天下各大門派的至寶,而明二公子保持一貫的沉默。
但我們都知道,這世上有一個詞叫“默認”。
“還有,我們都不要用我們的名號,不如就用……”蘭七碧眸中閃著詭異的光芒。
明二空濛的眸子中也閃過一道光。
以至,當葉空影再次出山時,甫亮出“影盜”的名號,便遭全武林各大門派追索鎮派之寶,這都是後話。
蘭燼?玉屑之棋局(全)
青山如黛,一輪紅日冉冉自峰間升起,薄霧悄悄散去,暈紅的霞輝輕輕灑下,天地漸漸明朗。高高的峰頂,兩道人影臨風而立,遠遠眺望著前方的帝都城,衣帶當風飄然若飛,襯著玉麵佳容仿似神仙中人。
遠處的帝都城巍峨聳立,街道縱橫阡陌如織,屋宇齊整樓閣林立,從上往下俯瞰依能感受到一種磅礴大氣,威威昭示著它一國之都的地位,而最顯目最莊嚴最富麗的當是帝之所在———皇宮。
“說來,這似乎還是本少第一次來帝都。”蘭七把玩著手中玉扇,紫衣近墨碧眸如水,仿似是山中精魅清美又帶邪氣。“二公子以前來過麽?”
“也未曾來過。”立於峰巒之巔的明二公子青衫素淡如山間淺葉,晨風中微微飄動灑逸出塵。“皇者所在,確實不同凡響。”
武林各家各派縱橫皇朝各州,但帝都之中卻無任何門派,這裏是帝之所有,皇權威威!
“等本少將皇帝老兒的玉璽拿到手就更不同凡響了。”
明二側首看她,眸中淡淡的笑意,“現在便開始麽?”
“當然。本少已想到了,若二公子輸了……”蘭七回首看他碧眸漪如,唇角微勾,卻是一陣輕笑灑落山間,身形一動,若一縷紫煙飛向山下。
明二揚眉一笑,足下一點,緊隨其後往山下飛去。
且說自“二公子被盜”一事後,他兩人忽對天下至尊至貴至珍的寶物生出了興趣,決定要盜盡天下至寶。
他兩人是什麽人?
一個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妖孽,一個是天下越亂便越覺有趣的假仙,他們做事當然不能以常人之為度之。
這不,他們盜寶的第一個地點便放在了天下側目之地———帝都皇宮。
他們盜寶的第一個目標便是天下至尊的象征———玉璽及珍藏於昱龍閣的那盤號稱曠古絕今的蒼茫棋局。
而且,他們要在大白天潛入皇宮!
隻因為他們認為月黑風高的晚上偷出來那太容易了,所以要選青天白日這才夠有挑戰性。
是以,英華四十五年八月五日辰時,有兩人避過了所有侍衛的耳目飛進了守衛森嚴的皇宮,然後分頭而行,誰先得手玉璽或棋局便誰贏!
雖說兩人自負武功絕世,不將這皇宮的小小侍衛們放在眼裏,但是這皇宮畢竟是天家重地,這些侍衛們的身手或許都不如他倆,可這些侍衛在數量上卻是遠勝於他們的,若是這些侍衛一窩蜂的圍上來,仙與妖再高的本領也會要累死的。是以,無論是向來任性妄為的碧妖,還是一貫優雅從容的謫仙,這一回也隻能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皇宮裏宮宇重重道路繁多,便是常年生活在宮裏的人都有時會迷路,更何況是從沒有到過皇宮的兩人。但見這皇宮裏到處金碧輝煌,亭台樓閣無數,宮門林立玉階層層,長廊如帶小道如織,朱欄碧樹花團錦簇,點綴著一列列一隊隊的英武侍衛,穿梭著一群群的美貌宮人……兩人讚歎不已之餘便是眼花瞭亂暈頭轉向不知身在何方。
且說蘭七這一路但凡遇到了叉道她一律左轉,避開了巡守侍衛,又躲開來來往往的宮人內侍,穿過了無數回廊躍過了無數高牆拜讀了無數宮名樓匾欣賞了無數美麗的妃嬪宮女,當然也耗過了辰時巳時午時……最後,在蘭七少饑腸轆轆耐心耗盡火氣即生之時,一座樓閣夾一股莊重肅穆之氣迎麵而現。
昱龍閣。
閣前匾額上白底黑字。
十丈之內隻此閣矗立,如此的簡樸,卻又是如此的靜沉曠遠。
閣前沒有侍衛,閣內也無人息。
蘭七踱步而過,推門而入。
一刹,似有清風拂麵,似有華光耀目。
門,輕輕在身後合上。
閣內靜蕩。
四根丈高的蟠龍柱靜靜的矗於東西南北四方,龍首高高仰起,張開的龍口中各含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清輝閃耀,將閣內照得明如雪堂。
放目看去———
白玉為欄,碧玉為階,水晶為台。
靜靜座於閣中央,光華流轉,明輝輕瀉,那是蕊珠宮之物。
血玉為盤,雪玉為棋,墨玉為子。
靜靜置於水晶台上,縱橫交錯,互為輝耀,那是碧落遺物。
目光所及的一瞬,蘭七心為之一靜,神為之一寧,恍然間如入清虛。
輕輕走過,卻又在丈外停步,那一刻,她隻靜靜的看著那一局棋。
她幼時淪落,少時孤苦,二十多年來為著生存為著權勢竭盡心血用盡手段,武林各家各派的武學她可信手拈來,江湖下九流的各種招數她更是精通,隻不過世家子弟幾乎都會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卻從未有機會習得,貴為一家之主後雖也有接觸到,但也不過觸之皮毛,所以她並不大懂這些。可此刻,目光所及的這一棋局卻給她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弈,即戰也。棋子落,戰始,絕一方以終。
幾年前,她第一次拈起棋子時,那教她下棋的人是如此告訴她的,她也看過一些所謂的名局,所以她清楚的知道,棋盤上黑白兩子簡單的相搏即是生死相拚!可眼前這局棋卻非如此!
這局棋,沒有一絲殺氣!
血紅的棋盤上布滿了黑白棋子,可黑白之間沒有謀劃爭鬥,沒有殺伐敗亡,黑子一百二十五顆,白子一百二十五顆,黑白相間,未失一子,大氣雍容平和淡定的縱橫於棋盤上,也相融共存於棋盤!
珠輝玉華,靜遠悠長。
棋,原來還可以這樣下。
那人呢?
正恍然間,耳際忽聞輕巧的腳步聲,緊接著響起人語聲。
“為什麽下棋一定要跑這來下?”說話的聲音清朗動聽,語氣卻是懶懶的,幾可以想像聲音主人的閑淡模樣。
聽著這聲音覺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蘭七碧眸一亮浮起一絲淺笑,腳下便未曾移動。
“本王愛在哪下便在哪下。”答話的聲音極其清亮,顯得十分的年輕,“倒是你,為什麽棋盤要本王端,棋子也要本王拿,本王堂堂皇子貴為王爺,豈能做這些卑人才做的事!”
“隻聽你這話,你一生也隻能當個閑散王爺,不能做太子更不能為君。”清朗的聲音依舊懶懶的。
“為什麽?”清亮的聲音中滿是不服氣。
“身居高位者更應懂得謙卑之理。如你這般目中無人傲慢自大視所有人、物皆為低賤,若讓你當太子他日繼位為帝,必是昏君暴君,皇朝亡於你之手指日可待!”清朗的聲音雖是懶懶的說話卻是毫不客氣。
“你……大膽!你竟敢這樣說本王!”清亮的聲音尖銳起來,顯然生氣了。
“為什麽不敢?”清朗的聲音又是一句懶懶的反問,“你父皇千求百懇的把我留下,又拜托我多多與你相處,不就是想要我教訓你麽?”
“教……教訓?!”清亮的聲音叫了起來,“就憑你?普天之下除了父皇母後有誰敢言教訓本王!你?等你有了兒子再去教訓吧!”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緊接著一聲飽含怒氣的尖叫響起,“你竟敢打本王?!本王誅你九族!”
“沒有。我隻是讓你知道若是我兒子我會怎麽做,再且,我家豈是你能誅得了的。”清朗的聲音雲淡風輕的道,一邊順手推開了閣門,頓時便見著了閣中靜立的人影,人影聞聲回頭,四目相撞,同時一聲驚噫:
“果然是你!”
“是你!”
緊接著又同時一句:
“你竟然在此。”
“你為何在此?”
然後兩人同時一笑,笑中各帶一點微妙。
那推門而入的人一身白衣,修眉鳳目俊美不凡,正是東溟島與蘭七有一麵之緣的豐夷白。
“大膽!你是何人?竟敢擅闖昱龍閣!”清亮的喝叱聲響起。
蘭七移目看去,見豐夷白身旁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身著紫金華衣,發束七龍珠冠,眉宇間一股傲氣,隻是額頭上一個紅紅的掌印、雙手捧著棋盤棋盒令得那傲氣大打折扣,此刻正圓睜著一雙褐中帶金的眸子緊盯著她。
“大膽!竟敢如此無禮!”被那雙碧色的眸子掃過時的感覺非常的矛盾,似冰涼的水拂過舒服至極卻又有一種漫頂凍僵的危險之感,況且少年出生至今未曾有人敢如此注目於他,於是忍不住又是一聲喝叱。
連被少年喝叱兩聲,蘭七眉頭跳動,碧眸移向豐夷白,似笑非笑的道:“本少也好多年沒見過如此無禮的人了。”說話間身形微側轉向豐夷白,掩於袖中的手指卻微微一曲。
“噢……你是蘭七少!”豐夷白聞言眼睛一亮,這刻才把眼前的人和那個傳遍江湖的名聯係起來,“上次在東溟島上都忘了請教……咦?”話未說完,一股勁風夾著冰寒的殺意侵膚而來,瞬即左掌一抬化去迎麵襲來的掌力,同時右掌輕輕拍出,掌風將身旁少年送出兩丈遠,耳中同時聞得少年“啊!”的一聲,不由心神一警,正全神戒備時,那一股殺意卻轉瞬消失了,不由眉頭一皺,疑惑的看向對麵的人。
蘭七笑吟吟的看著他,道:“東溟島上本少有傷在身,以至‘蘭因璧月’被你奪走,這一次可要好好分個高低。”
豐夷白聞言卻先轉頭去看被他掌風送出老遠的少年,隻見少年張嘴使勁說著卻沒一絲聲音發出,顯然被點住了穴道,頓時明白,剛才那一股殺意不過是障眼法,她真正的用意是製住少年讓他不能言不能動,而自己還自動將他送離了自己的身邊。想至此不由皺眉往蘭七看去,難道她要在此與他比武?
“這隻猴子太吵。”蘭七一邊說著碧眸一邊睨著少年。
猴子?豐夷白聞言忍俊不禁,而少年褐金色的眸中已升起怒焰,顯然非常不滿被貶為猴子,奈何口不能言手不能動腳不能走。
“你要和我在此比試?”豐夷白問。
蘭七微微一笑,轉頭望向閣中央的水晶台,道:“本少要這盤棋。”
豐夷白心中一動,看看棋局又看著蘭七,然後很直白的道:“你是因為上次輸給了我不服氣,所以要從我麵前奪走一樣東西?”
蘭七聞言碧眸中光芒一閃,可回頭看著豐夷白時依是一臉淺笑,道:“本少輸了麽?”
若換作明二在此,定會知道貫於欺負他人的七少此刻已惱羞成怒,隻不過現在麵對她的是豐夷白,他看蘭七雲淡風輕的模樣,所以也隻是略帶勸說意味的道:“這局棋你不能帶走。”
“哦?”蘭七隻是輕輕一揚眉,“為何?難道你真認為本少贏不了你?”
豐夷白聞言認真的打量了她一番,再認真的考慮了一下,然後回答道:“你和我要分出勝負估計在千招以外。”略一頓又再道:“而到那時不是勝負之分,會是一生一死。”
“嗬……”蘭七輕笑,“最後留下的一定不是你,因為……”碧眸含笑看著對麵的人,啟唇緩緩道:“本少比你會殺人!”
聞言,豐夷白有些懶懶的眼神變了,身形也不再散漫,靜靜的看著蘭七,如懸壁而掛的寶劍,鋒芒盡斂卻氣勢如淵。片刻後,他才道:“昱龍閣中不該有兵刃血光,我不會與你動手。”
“哦?”蘭七微微偏首,“既然不動手,那本少就帶走這局棋。”
豐夷白搖頭,道:“這局棋可存於兩個地方,一是此閣,二是蒼茫山頂。”
“哦?”蘭七再次揚眉,“這算什麽理由?”
豐夷白向前移步,蘭七便向後移步更靠近水晶台,於是他停步,看著蘭七,眼神有些奇異,道:“你不懂此理,又如何懂此局,又怎能領會棋中境界。棋局予你手,不過是瞎子得畫。”
“嗬……”聞言蘭七不怒反笑,答得無比的任性卻盡顯碧妖本色,“本少無需懂,本少是想要便取。”
對於蘭七這樣的回答豐夷白眉頭又皺了皺,然後道:“你是因為喜歡這盤棋所以要,還是喜歡從我麵前搶走東西的感覺而要?”
呃?蘭七碧眸眨了眨。
“在下或許知道。”一個聲音忽然插入,然後一道青影自門外飄然而入。
豐夷白看到來人隻是微微一愣,然後了然一笑。她既來了,又怎會少了他。
蘭七看到來人碧眸打量他一圈,道:“二公子難道亂花迷眼以至沒找著地方?”這假仙難道這大半天都在閑逛不成?棋局本少都找著了,沒理由他找不到玉璽。
明二先向豐夷白微微點頭作禮,然後才看向蘭七道:“這次七少輸了。”
“哦?”蘭七再看他一眼,卻不見他身上有玉璽。
“在下已將玉璽從東書房移到棲龍宮。”明二淡笑道。見蘭七碧眸微瞪,他悠溶解釋道:“並未規定一定要帶出宮去不是麽。”二公子雖覺得天下越亂越有趣,但前提是這亂不出在己身。若真將玉璽帶走,到時整個皇朝上下都會追殺兩人,那時除非兩人真的本領通天了,否則……
蘭七張口很想罵一聲“假仙!”但考慮到他人在場便閉口了,隻是冷哼一聲,暗中罵著“狡詐陰險卑鄙無恥……”反正什麽不好聽便什麽往明二身上砸,再一想想輸了便要……於是心頭更添惱意腹誹更甚。
一旁的豐夷白卻是隱約明白兩人為何在此了,當下道:“兩位既已分勝負,那不如速速離去,若被宮中侍衛發覺,予兩位總是不便。”一人對兩人那是毫無勝算的,即算引來侍衛幫手,可這兩人武功之高行事之任性,到時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趕快送走為妙。
豐夷白的話隻是讓明二淡然一笑,移眸蘭七,道:“勝負已分,我們走罷。”
“不行!”蘭七道,碧眸帶怒的瞟過豐夷白,然後落向閣中央,“本少要這盤棋!”哼,要不是這人,早拿走這盤棋贏了假仙了!
“哦?”明二眉頭揚起,移目望向棋盤,片刻後,微微一震,然後轉向豐夷白,兩人目光相遇,彼此皆是淡定靜然。
“傳聞這局棋乃朝晞帝與息王所下?”明二看了看棋局重又望向豐夷白。
豐夷白淡淡點頭。
明二踱步走近閣中央,目光不移棋局,半晌後才道:“朝晞帝與息王皆是胸藏萬甲之人,翻手間風雲突變,一言間流血千裏,豈會下出如此平和之局。觀此局,毫無爭鬥之心更無殺伐之意,斷不是兩位英主所為。”
豐夷白聞言目光一凝,看住明二。
“這局棋,弈者該是另有其人才是。”明二轉身麵對豐夷白。
豐夷白鳳眸閃過亮光,微微一笑,輕輕頷首。
“如此說來,豈不天下人都被騙了,而且還被騙了幾百年。”蘭七碧眸一轉邪氣閃現,笑吟吟的看著豐夷白道:“世人皆道朝晞帝與息王以此局定天下,原來純屬無稽之談,皇家不過是弄了這麽局棋來唬弄世人!”
豐夷白移步走近水晶台,鳳目注於棋局,良久後才幽幽道:“下這局棋的兩人雖不是朝晞帝與息王,但與他們親身所下並無兩樣。”
聞言,明二心頭一動,看看豐夷白的神情,又看看棋局,隱約明白了下棋的人是誰。
蘭七卻是玉扇一搖,下頜一抬,道:“本少才不管誰下的呢,反正這局棋本少要定了,你要是不肯給本少帶走啊,本少出宮後就廣傳天下:朝晞帝與息王並未棋定天下,這天下是皇家的人騙來的。說不定呀還有豐國的遺臣遺老們想要複國呢,到時呀……弄得你們龍椅也坐不穩,看你們還吝嗇這局棋不!”那一副三歲小兒的無賴模樣令得身為同伴的明二公子甚感臉上無光,於是垂眸不看。
但豐夷白看著卻是忍俊不禁,隻覺得她這模樣既似耍賴的小孩般可愛,又似嬌饒的女子般若人憐。半側著的臉似美玉般瑩潤,一雙碧眸亮比水晶,眼巴巴的瞅著棋盤不放,可眼角的餘光卻睨著自己,心頭怦然一動,於是脫口而出:“你和我回去,我給你看這盤棋的最初模樣!”
呃?蘭七怔呆。
明二公子空濛的眸子微波輕漾。
豐夷白接著道:“你不是喜歡‘蘭因璧月’麽,我家種有許多,滿山穀都開遍了,比那玉做的好看多了。”
“真的?”蘭七碧眸刹時亮得懾人。
“當然。”豐夷白悠然一笑,“我們家許多的東西便是皇家也不可能擁有。”
聞言蘭七更是心動,想想近來無事可做,去他家玩玩也不錯,於是一個“好”字即要脫口,明二卻出聲了:“七少難道忘了我們的賭約?”
“好”字於是咽了回去了。
明二隨意移步走近,道:“看看時辰,該用午飯了,也是時候走了。”
“棋……”蘭七依不舍那盤棋。
“回去後你自然可看到這盤棋。”明二看著她微微一笑,閣內柔和的珠光玉輝投射在他臉上,令得那張俊容更顯清逸,蘭七看得有瞬間的怔然,待反應他的話後,不由狐疑的看著他。
而豐夷白聞言,鳳目看了看明二,然後了然的又略帶趣意的淡淡一笑,未再言語。
“已有人往這邊來了,走罷。”明二袖一擺,攬起蘭七的腰便往外走,蘭七一時未及反應便隨著走了,剛到門邊明二停步,袖一揮,閣門無聲閉合。
片刻後腳步聲近來,很快便到了門邊,“咚咚!”兩聲輕響後,有人出聲:“炅王殿下,豐公子,你們在裏邊嗎?”
明二、蘭七往豐夷白望去。從皇宮裏闖出去予兩人來說並非不能,隻不過會很麻煩就是了。
“在,何事?”豐夷白看一眼兩人從容答道。
“陛下在晶天閣宴請暐王,請兩位前去。”
豐夷白微作沉吟,然後道:“請回稟陛下,我與炅王下完這盤棋即去。”
“是。”腳步聲再次響起,漸行漸遠。
豐夷白望著明二、蘭七,道:“我們送你們出去吧。”
明二、蘭七對視一眼,然後不置可否的淡淡頷首。
“請七少先解開皇弈的穴道。”豐夷白又指指少年———當今九皇子炅王皇弈。
蘭七一笑,抬手,三道指風彈向少年。
即刻,少年全身一鬆,感覺能動了,手中棋盤連著棋盒立刻便砸向了蘭七,“大膽賊人!竟敢偷襲本王!”
蘭七輕輕一躍躲開了,於是棋盤棋盒全砸向了她身後的明二,二公子大袖一揮,便將之全卷起,再袖一揮,落向了一側,似無意的不可避免的砸向了豐夷白。
“唉!”豐夷白輕輕歎一聲,抬袖一卷再一送,棋盤棋盒棋子便全輕飄飄的落在地上,而那邊,皇弈又不能動不能說了,又給蘭七封住穴道了。
蘭七滿臉興趣的看著眼前不得動彈氣得滿臉通紅的皇弈,眼珠子轉了轉,抬手又解開了皇弈的穴道。
“大……”皇弈剛一開口,又給點穴了。
蘭七嘴角銜著笑,手指一彈,又解開。
“臭……”剛吐一個字,穴道又封住了。
“哈哈,這隻猴子真好玩!”蘭七笑眯眯的瞅著他。
聞言,皇弈的眼珠都要瞪出來了。
“皇弈!”豐夷白一聲輕喝。
皇弈看向他,觸及他的眼神,於是緊閉了嘴,連帶眼睛也閉上了。
蘭七挑眉,看看豐夷白,又看看皇弈,然後再次解開了他的穴道。這一次,皇弈既不出聲大罵,也不去看她,隻是走到豐夷白身邊。
“你和我送二公子與七少離宮。”豐夷白淡淡道,然後向明二、蘭七微一點頭,便率先出門。
皇弈沉默的跟在他身後,眼角都不瞟一眼明、蘭兩人。
明二、蘭七麵麵相覷。明二一臉沒好氣的模樣,蘭七卻是笑嘻嘻的。
離了昱龍閣,前麵便有一叉道,豐夷白很自然的往右回廊轉去,本來緊跟他身後的皇弈卻止步,眼見著豐夷白轉過彎不見了身影,他也沒出聲,隻是站在原地。後麵跟著的明二、蘭七本要越過,忽的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東溟島上的事,於是也跟著止步。
過得一刻,才見一名內侍引著豐夷白回來。
見著他們三人,豐夷白一臉淡定的道:“我好像又迷路了。”
“白癡!”憋了很多怨氣的皇弈毫不客氣的吐言。
豐夷白瞟他一眼,依舊一臉淡定,“總比連一篇詩文都背不齊的人要聰明些。”
於是皇弈的臉紅得像猴子的屁股,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
明、蘭兩人,一個優雅微笑,一個哈哈大笑。
皇弈一甩頭率先往左走,三人跟在其後,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出得皇宮,一路有炅王相隨,並無阻攔。
“青山綠水,後會有期呀。”蘭七揮揮手和明二瀟灑的離去了。
送走了兩人,豐夷白與皇弈回走,一路無話,快到晶天閣時,皇弈終忍不住,問道:“我們幹麽要送這兩個大膽狂徒出宮?幹麽不抓了關到天牢去?幹麽不斬這兩個賊子?”
豐夷白停步,望向九天,默然了很久,最後悠悠道:“那兩人,不可殺,不可用,不可友,不可敵,唯天惜之。”
那話皇弈當時沒明白,很久以後,他才從他的堂兄皇曳那裏明白過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