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夢中驚心(上)
衣,如雪。
人,如玉。
卻是無法靠近的疏離。
再看一眼,那不過是一幅雖美卻毫無生氣、蒼白灰敗的畫。
福滿樓的二樓靠窗處便有著這麽一幅畫,無論是夥計還是同樓的客人,總是驚歎後惋歎。
明二一上樓便看到了,臉上不由浮起一抹春風也愧煞的微笑,從容移步過去,溫和的喚一聲,“鳳裔兄。”
鳳裔抬頭,入眼的是一道淡青的身影,如青荷臨風而立,清舉淡雅,唇邊含一抹淺笑,由不得便心神鬆緩。“明二公子。”
明二頷首,“鳳裔兄是在等人還是?”目光掃過桌麵,不過一壺、一杯清茶。
“隻是坐坐。”鳳裔搖頭。
“喔。”明二一笑,“午時已近,一起用膳如何?”
“好。”鳳裔無所謂的點點頭。
明二在他對麵坐下,喚來小二點了菜,待小二退下後,目光望向鳳裔,略帶一分好奇卻又不會令人不悅,看了片刻,道:“鳳裔兄與七少長得很像,唯差在一雙眼睛。”
提起蘭七,鳳裔端著茶杯的手一頓,然後又神色如常的遞往唇邊。
而明二也不再多言,端起小二斟上的茶,聞了聞,然後啜上一口。
一杯茶喝完了,兩人依是靜默,倒是旁邊幾桌的客人目光不斷的往這邊瞟來,驚歎的,傾慕的,悄悄耳語的,悄悄輕笑的,卻又無人敢上前去,那兩人白衣青衫,就如青天白雲,高高其上。
“二公子與……音音相交很久了嗎?”半晌後鳳裔倒是難得的先開口了。
明二淡淡一笑,道:“神交已久,卻是最近才相識。”
“喔。”鳳裔應一聲,便不說話了,目光怔怔的看著手中的茶杯。
“鳳裔兄。”明二忽然喚道。
鳳裔抬眸看他。
“有時候,有些事隻能一輩子藏在心中,可有時候,有些事卻該當麵說清,否則便是一輩子的遺憾。”明二神色淡然卻溫柔如水,空濛的眸子遠遠的望著你,卻在那一刹那綿軟你的心。
鳳裔心頭一震,看住眼前的人,那雙眼睛明明很清澈卻似籠著輕霧難以看清,明明離得很近卻又感覺遙遠,一臉的溫柔,怡人的寧靜又可深廣的包容。半晌後,臉上終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江湖人稱二公子是‘謫仙’,倒真不假。”
“在下雖與七少、鳳裔兄皆為初識,但存知己之契,還望鳳裔兄勿怪唐突。”明二淡和又誠摯的道。
“豈會。”鳳裔搖搖頭,那雙與蘭七絕然不同的黑眸中閃現一抹黯淡,“二公子說得在理,隻是……”手不知不覺的握緊茶杯,“隻是這一輩子也許都隻能這樣了……或許……連這樣都不可能了……”到最後變成喃喃低語了。
明二靜了片刻,道:“在下不知實情,隻是覺得七少與鳳裔兄明明棣華增映,卻何以鳳裔兄……”
他話音忽地一頓,隻因鳳裔眼中忽湧徹骨的痛意,握著茶杯的雙手已是指骨發白,喃喃著,“棣華增映……”
明二看他那模樣不由輕輕歎息一聲,“鳳裔兄既然放不下,為何不重新拾起?”
“重新拾起?”鳳裔黑眸中閃現一絲亮光,“重新……”可眨眼間,那一點光又暗淡了,眸中重歸晦冥,“你說碎了玉能完好如初嗎?覆水又能重新收回嗎?”
那雙黑眸黑沉沉的看著明二,那一刹那,他清楚的感受到那個人心底裏的黑暗與絕望。
“那都是不可能的事的。”鳳裔的聲音苦澀艱難,“更何況……”
“唉呀,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
猛然一個聲音響起,鳳裔頓時如遭雷擊般,全身一震,然後偏首望向窗外。
大街上蘭七紫衣玉扇,正一派風流的看著丈外遠的四名男女,明二目光一瞟,便認出是那日蒙山腳下小鎮上的那兩對師兄妹。
那四人也是又驚又懼還夾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覺看著蘭七,英山之上武林豪傑千百,他們也在其中,蘭七看不到他們,可他們卻是一眼便認出他來,旁裏一打聽,才知曾經惹過什麽樣的人。
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雲州蘭家現任家主蘭七少,江湖人稱“碧妖”,人人敬而遠之的人物。
“四位這是要去哪呢?”蘭七目光瞟向那粉衣師妹的頭上,已不見有紫玉釵,不由調笑的看向那兩位師兄,“兩位少俠,那一日蒙兩位各贈一支紫玉釵,甚為喜愛,還不曾向兩位道謝呢。”
那兩位師兄頓時臉上青紅不定,兩位師妹目中頓現怨氣。
“今日能再遇,怎麽說咱們也有緣份,不如一起喝一杯酒如何?”蘭七無視四人臉色,笑吟吟的道。
四人相互看一眼,然後藍衣的師兄抱拳作禮道:“在下齊臧,乃然州石不轉門下弟子,這位是我師弟石入風,這是三師妹石入雲、四師妹丘渚清。”分別指著旁邊的銀衣男子、粉衣女子、黃衣女子介紹道,“那一日我等不識七少多有得罪,還望七少海涵。”
“噢,原來是石不轉的兒女徒弟。”蘭七恍然頷首,目光在四人間轉悠著,“那石老頭長得不好看,武功也不怎麽樣,兒女弟子卻都俊模俊樣的,不如……”聲音緩緩一拖,碧眸一漾,“不如你們都跟了本少罷,本少向來喜歡你們這樣漂亮的人。”
四人聞言一愣,然後瞬間醒悟,臉上頓時脹紅,石入風最先忍不住了,衝口而出:“你……你別欺人太甚!我……我……”
蘭七玉扇一合,走近幾步,瞅住石入風,“你怎麽樣?”
石入風被那碧波一蕩,心神一跳,頓時說不出話來。
蘭七碧眸含著春水,緩緩淌過另三人,唇邊慢慢綻開一抹笑容,攝人魂的妖美,卻也裂人心的無情,三人刹時一癡又一冷。
“師兄們見色起念,師妹們三心二意,既然如此,何不從了心中欲念。”玉扇刷的搖開,搖起一陣涼風,刮得四人麵上一痛。
四人此刻卻是臉色發白,呆呆的看著麵前紫衣碧眸邪美如魔的人。
蘭七笑,笑得快意又譏誚,玉扇一指齊臧胸口,道:“這裏肮髒的欲望很多,又何必遮掩著,忒的讓人惡心了。”
“你……我們……你為什麽……”齊臧煞白著臉看著蘭七。難道隻是因為那一日酒樓裏的衝突?所以才有這樣惡毒的戲弄?
“因為……”蘭七玉扇遮唇,盈盈淺笑,碧眸中蕩起紅塵妖靡三界風華,“本少是妖,妖若不做一些令他人痛不欲生的事,豈不有負此名。”
“隻是因為這樣?”石入雲顫著聲問道。
“小美人以為還有其它?”蘭七偏首看著她,“噢,對了,還有一個原因的,因為本少喜歡美人你呀,所以想拆散你和你的齊師兄。”
“是嗎?”石入雲臉色瞬即慘白。
“當然,本少向來貪愛美色,何況是小美人這樣少有的佳色。”蘭七聲音極是溫柔的,“如果你們不願意跟著本少,師兄師妹回了家去,你嫁我娶和美一生,那也很好呀,本少一定會恭喜一聲順便贈賀禮一份的。”
四人對視一眼,然後迅速躲開,皆是一臉死白灰敗。
“人都有可能犯錯,你又何必如此做絕?”一直未出聲的丘渚清定定的看著蘭七。
他們四人自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大師兄與三師姐有意,她與二師兄有心,互訂終身共約白首,本可相親相愛過一生的。隻因他們要入江湖闖蕩,隻因他們要看英山盛會,所以他們出了師門,然後便遇上了這一生的劫難。
隻因各自的一份迷戀。
師兄們為那一日明麗無倫的紫衣女子癡迷,她與師姐傾慕那個淡雅如仙的青衣公子,這一份二心是對四人原來的感情的背叛,可這也是人之常情。他們四人默契不提,因為他們想要忘了蒙山腳下發生的事,他們依可師兄師妹相親相愛……可他卻要將這份背叛與醜陋生生揪出,讓他們再也無法忽視、無法自欺!
他為何要這般做?他們幾乎可以說是陌生人……
碧妖,就是這般冷血、無情、殘忍嗎?所以才令得江湖人人畏懼嗎?
他們四人那一點點機會便就此失去!
這便是對他們生出異心、生出貪婪的懲罰嗎?
“因為這世上最惡心的就是背叛。”蘭七輕輕吐出。
丘渚清慘然一笑,未再看一眼師兄師姐,轉身頭也不回的離去。
齊臧、石入風、石入雲目光複雜的看著蘭七,有怨有恨有畏有懼還有著……連自己也說不出的感覺,轉身,一人一個方向離開。
那一層曾經美好的也以為會一直美好下去的輕紗被人殘忍的揭去了,露出了各自醜陋的貪婪的真實麵貌,又如何可當什麽也沒發生重回往昔。
而這個人,蘭七少,在他們最初的最美好的之上,給了最深刻最狠厲的一刀,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唉,又做了一件壞事,真是讓人快意呀。”蘭七搖著玉扇極目遙望天際,藍天白雲浩潮無涯,“這麽容易背棄,這麽容易就放棄,又算得什麽好呢。”這世間沒有可以永恒不變的,往往最美好最重要的,在轉首瞬間便成為最醜陋最輕賤的,所以……都揭開吧,絕望與痛苦至少是真實,虛偽的美好才是最惡心的。
樓上鳳裔眸就那樣直直的深深的看著樓下淡笑風流的蘭七,那一臉的快意與……無情。
仿是感應到了目光,蘭七頭一抬,有些驚訝,然後搖扇笑開,“真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足尖一點,飛身直上,仿如紫燕般落在窗欄上,再腰一折,人便從窗口飛進,輕盈的落在地上,樓上一堂的客人忽見一人從窗口飛進皆驚訝瞪目,待得看清,便瞬間失魂。
“哥哥。”蘭七看著鳳裔輕柔喚一聲,然後目光一轉,落在明二身上,便帶著點刺了,“二公子,你何時竟與哥哥這般投契了,竟會相約用膳?”
“鳳裔兄這般人才在下豈有不仰慕的。”明二淡淡一笑。
“哦?”蘭七移眸看著鳳裔帶了點怨氣,頗是委屈的道,“哥哥寧願跟一個外人吃飯也不願理一下弟弟。”
鳳裔黑眸看著他,眸中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痛,“……音音。”
這一聲呼喚令蘭七一呆,卻也隻是刹那,眉一挑,笑道:“本少還沒吃飯呢,和哥哥一塊好不好?”
“嗯。”鳳裔點頭。
蘭七一撩衣袍坐下,碧眸卻轉向明二,“二公子,秋前輩第一批出海,你怎的不同行呢?秋小姐若是知道,豈不失望?”
明二執起茶壺為蘭七倒上一杯茶,然後抬眸淡雅一笑,道:“明二的理由不就是七少的理由嗎?”
蘭七聞言輕笑起來,碧眸閃過一絲極亮的光芒,然後長長的歎息起來,“怎麽辦呀,二公子,本少發現越來越喜歡你了,這世上還真沒一個人能如你這般深知本少呀。”
明二聞言蒙霧的眸子遙遙看著蘭七,“知己不就是應該如此嗎?”
“知己?”蘭七眉一挑,然後勾唇一笑,道,“二公子,咱們不如來一回分桃斷袖如何?那樣更為親近呀,而且必定可令全天下人側目相看,多麽好玩的事呀。”
“噗!”鳳裔一口茶全噴在桌麵上。
“哥哥沒事吧。”蘭七關懷的拍拍他。
鳳裔連連擺擺手。
“分桃斷袖?”明二依是一派雲淡風輕的模樣,“七少身具陰陽兩者,不如七少變成七小姐,在下明媒正娶如何?”
“唉呀,二公子,你這樣豈不是對秋家小姐的背叛呀?”蘭七玉扇敲著桌麵,“本少最討厭三心二意的、不能信守承諾的人。”
“咦?”明二疑惑,“在下何時對秋小姐有什麽承諾嗎?”
“沒有?”蘭七皺起了眉頭,甚是不解,“那一日二公子與秋小姐題詩贈衣難道不是互訂終身嗎?”
明二笑笑,“秋小姐才貌無雙,任何男兒皆會心生傾慕,但婚事乃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下豈敢輕率行事。”
“噢!”蘭七恍惚大悟般敲擊著玉扇,“仔細想來,二公子那一日確未有言及婚事,估計是本少覺得你們太過相配,心底裏便當成一對了。”
明二再淡淡一笑,道:“說起這承諾,七少不是有婚約在身嗎?卻又這般言行,豈不也是背叛之嫌?”
蘭七一搖玉扇滿不在乎且理所當然的道:“本少被稱為‘妖’,這妖本就是行不義之事、做不法之為、背信棄諾、禍國殃民的,所以小小婚約負了又算得了什麽。”
這一番言論說得明二也是一愣,片刻後才道:“七少如玉之人,又何需如此自貶。”
蘭七搖著玉扇,也搖著腦袋,“本少做妖甚是快意,哪來自貶,況且……”碧眸定定的看住明二,笑得極是暢意,“承諾本就是用來背棄的!”
那一刹那,明二從那張妖邪的笑臉上、從那雙莫測的碧眸深處覓見了一絲刻骨無望的痛,目光轉向鳳裔,那雙黑眸中一片灰暗。嗬……這便是死結,這便是死穴!再怎麽掩藏也無法藏住!
“七少說最討厭三心二意的、不能信守承諾的人,難道對於自己也討厭不成?”明二歎息一聲極是溫柔的看著蘭七。
蘭七瀟灑一笑,應得極淺淡卻極清晰,“是呢。”
是呢。
這輕輕一語卻是一把無形的利刀,直刺鳳裔的心口,頓時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明二看一眼鳳裔瞬間被奪去生氣的臉,那眼中毫不隱藏的痛苦,再看看依是搖著玉扇一派風流的蘭七,微微笑起來。這兩人同生也同命罷?若失其一,可就是雙殞?
執壺,為蘭七、鳳裔已空的杯續上茶水,抬眸,碰上蘭七投射過來的目光,各自抿唇一笑,笑得意味深長。
“可巧,你們竟也在這裏。”
極歡快的聲音響起,三人轉首,便見站在二樓樓梯口前的宇文洛、寧朗、任杞、謝沫、宋亙五人。
於是蘭七再一次感概著,“唉呀呀,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
幾人見了禮,都還沒吃午飯,便決定一起,四方的八人桌,蘭七、明二、鳳裔三人已各坐了一方,謝沫、宋亙審時渡勢,搶先一步一起坐了蘭七的對麵,而任杞坐了鳳裔那方,宇文洛坐了明二那方,剩下的寧朗便隻有和蘭七一起坐了,唯一的安慰是右手邊坐了大師兄,總算是安心了點點。
蘭七看著身旁寧朗那小心翼翼、盡量拉開距離的模樣,不由心癢起來,柔柔的長長的喚一聲,“寧……郎……”
寧朗聞聲身子便是一彈,瞪大眼睛戒備十足的看著蘭七,似乎一有風吹草動他便立馬飛躍而逃。
蘭七一看他的反應,腸子便打起顫來,“寧郎,聽說這福滿樓的‘金湯酒’很不錯,呆會兒咱們喝一杯交杯酒好不好?”
寧朗一張臉噌的通紅,身子不由自主的便又往邊上移了移,眼睛卻求助的看向對麵的師兄。
謝沫、宋亙看著對麵滿臉通紅的寧朗,感歎著淺碧山的寶貝竟然被別人發現了,再看看蘭七,估量了一下彼此的實力,然後惋歎以後可能再也無法如往昔一般玩了,所以理所當然的忽視寧朗求援的目光。
“好不好呀?寧郎。”蘭七低低的問道,身子又往寧朗這邊靠了靠。
師兄半天沒有反應隻好再轉向義兄,寧朗可憐巴巴的看著宇文洛。似乎不管他說什麽,在蘭七麵前最後都會變成一個笑話,所以,大哥快告訴他要怎麽答複蘭七吧。
十四、夢中驚心(中)
“寧郎,你為什麽不看本少?”蘭七手一伸,玉扇托起寧朗的臉頰,將他的臉轉向自己,“本少可要比宇文世兄好看多了。”
“你……你……我……我……”寧朗目光一對上蘭七便結巴起來。
“說起來,七少,二公子,你們都是第二批出海的。”還是宇文洛仗義。
“嗯。”明二點頭,動作優雅的為每人麵前的茶杯斟上茶水。
“那離出海還有段時間,接下來你們有什麽打算嗎?”宇文洛指尖一動,很想從懷中掏出紙筆來。
“暫時無事。”明二淡笑。
“七少呢?”宇文洛目光轉向蘭七。
“本少麽……”蘭七浮起意味深長的笑容,“要去華州看望故人。”
“喔。”宇文洛再看向一旁安靜喝茶的任杞,“任師兄,你是第一批出海吧?”
“嗯。”任杞點頭。
宇文洛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跟哪一邊呢?目光一轉,看到了身旁悠然品茶的明二,心中一動,然後當機立斷,“七少,你要去看望什麽故人?反正出海也可取道華州再往英州,我初入江湖,正想要各處長長見識,七少便帶我一路同行好不好?我保證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還可以幫你做做小事情,比如說記記帳啊抄抄書啊說說話啊……”
蘭七碧眸一睨看著宇文洛,“好呀。”
呀!這麽容易便答應了!宇文洛當下大樂,堆起一臉笑容的又帶著十二分祈盼的看著明二,“二公子,反正你沒什麽事,不如和我們一路吧,人多熱鬧些。”
明二聞言轉頭看向宇文洛,看到他那一臉的祈盼,不由遲疑。
“明大哥,你與七少這麽投契,一路上肯定有許多話說的,幾個人一起總比一人孤身上路有趣些呀,而且小弟我還有許多事要請教你呢。”宇文洛鼓起三寸蓮花舌。
明二笑笑,目光看向蘭七,“不會給七少添麻煩嗎?”
蘭七碧眸一轉,笑笑,道:“豈會,有二公子一起,這路上定不會寂寞的。”
宇文洛心中大讚自己,又道:“寧朗,你和我一道吧?”這一路上誰知這兩人會玩些什麽,考慮到自己的武功,還是找個保鏢的好。
“我……”寧朗一想到若和蘭七一路,那麽定少不得捉弄戲耍,於是目光看向任杞,想和大師兄一起,可是那決心似乎又不是那麽堅定,一時便愣在那。
“寧朗當然和本少這未婚人同路。”蘭七碧眸盈盈瞅著寧朗。
“那寧朗也一起了。”宇文洛拍板,目光又看向鳳裔,“鳳大哥,你呢?也和我們一路嗎?”他和七少之間似乎有不少隱秘之事,若將他也拉一塊,嗬嗬……憑他宇文洛的本事,一定將這密秘挖掘出來。
“我需與師叔一道。”鳳裔答道,眼睛卻看著蘭七,蘭七正一臉笑意的瞅著寧朗。
“噢,這樣啊。”宇文洛沒法了,目光又看向一直靜默的謝沫、宋亙,“兩位師兄呢?”
謝沫頭一抬,笑,“在下向來以大師兄首馬是瞻。”
宋亙眸一垂,繼續品茶,“在下武功不濟,向來不敢離大師兄左右。”
除卻劍法,這兩人要比任杞厲害多了。宇文洛心下定論,不再多言,反正明二、蘭七已是一路,他最終目的便是這樣。
“小師弟,你和二公子、七少一道,我倒不擔心,隻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莫給他們添麻煩。”任杞小心叮囑師弟。他其實也想小師弟和自己一道,在自己的護翼下總放心些,可……看看蘭七,隻怕他一開口,這蘭七少便不知還會有什麽恐怖言行呢,還是罷了,等尋回聖令後再帶著小師弟去找師叔師嬸,問問這婚約到底是怎麽回事。
“嗯。”寧朗點頭,“大師兄,你也要小心些。”
任杞一笑,抬手寵愛的摸摸小師弟的腦袋,“等我回來,再教你‘碧山絕劍’的那招‘折笛歌雲’。”
“好。”寧朗咧嘴笑了,十分歡喜的,眼神明亮,笑容純澈。
蘭七看著,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後垂眸一笑。再過些日子,便不會再有如此笑容罷?
正在這時,酒菜已弄好,小二一盤盤端來,幾人便止了話。
待吃過飯,便告辭分道而行,鳳裔回去找洺空,任杞三人前往與秋長天、南臥風等會合準備出海,明二、蘭七四人則往華州而去。
“七少,你要去看的故人是誰?”上路前,宇文洛忍不住好奇問道。
“本少的師傅。”蘭七隨口應道。
“什麽?!”檄城大街上宇文世家的五公子失態大叫。怨不得他如此,整個江湖也無人知曉無人見過的蘭七少的師傅啊!
還是那輛馬車,隻不過這次人少了些,位置也有所變動,左右相對的長榻上蘭七、明二一臥一坐,靠裏的長榻上則坐著寧朗、宇文洛兩人。
“七少,你師傅是哪位?叫什麽名?在江湖上有什麽名號?住在華州哪裏?”
一路上,宇文洛契而不舍的追問著蘭七,奈何蘭七總是神神秘秘的一笑,吐出兩字,“秘密。”
可宇文洛哪是這麽容易罷休的人,所以他再次努力,“七少,你可是答應帶我們一起去的,所以不能反誨。而且等我們都見到了你的師傅,那哪還能算秘密,這一下江湖上都會知道你的師傅是誰了。”至少我一定會幫你宣揚出去的。
“嗬嗬……”蘭七卻是毫不在意的笑笑,碧眸中閃著詭異,“你們即算見到了,那依然會是秘密的。”
“呃?”宇文洛不解蘭七的篤定。
“急什麽,反正本少都答應帶你們去見的,到時自然知曉。”蘭七目光如水,從他們身上流過,最後停在明二身上,明二回他一個淡雅合宜的微笑。
“那七少,你是什麽時候拜師的,又是什麽時候出師的?”宇文洛要做武林大史家當然事無巨細皆要了解清楚,特別是重點對象蘭七、明二,況且此刻蘭七看起來很好說話,當然要趁機問個清楚,機會可是稍縱即過的。“七少最擅長的武功是什麽?七少最厲害的武功是什麽?七少武功極其繁雜可是除了華州的師傅外還有其他的?江湖傳言七少從不用蘭家家傳武功,這是為何?七少難道真的不會蘭家的獨門武功嗎?”他一邊問著一邊從懷中掏出紙筆,雙眼滿是期待的看著蘭七。
蘭七玉扇搖搖,淡淡喚一聲,“宇文洛。”
“在。”宇文洛馬上應道。
“讓本少看看你的舌頭。”蘭七碧眸斜睨著他。
“幹麽?”宇文洛立刻伸手捂住嘴,一雙眼戒備的看著蘭七。
“看看是不是特別的長。”蘭七唇邊勾起妖邪的笑。
宇文洛手死命捂住嘴,搖著頭。
“不給本少看看嗎?”蘭七碧眸眨眨,“若是特別長本少可以幫忙修剪修剪的。”
宇文洛隻是一個勁的搖頭,不敢再出聲。
“說起來……”一旁的明二忽然開口,幾人皆目光轉向他,“七少師從向來成謎,今次竟肯帶我等前去拜會,實是意想不到。”
“那是因為本少與幾位投緣嘛。”蘭七笑笑。
“是嗎?”明二長眉微微挑起。
“當然。”蘭七笑出三分誠懇七分妖邪,“再說此次出門能得遇二公子,本少實引為平生知音,因此更想多與二公子相處,以慰過往二十餘載的寂寥與苦悶呀。”
“這可真是在下榮幸。”明二的笑七分真誠三分仙氣,眼眸遙遙的卻又深深的看著蘭七,“今次得遇武林第一人洺空前輩,再加鳳裔兄那等人才,在下本想若能與他們多與相處必得益處,可此刻能去拜訪七少師宗,這更是莫大的收獲。”
“哦?”蘭七眼角一挑,斜睨著明二。
“七少與鳳裔兄乃同胞兄弟,又分別多年,何以不邀他同路以敘兄弟之情呢?”明二略略有些疑惑。
“往後日子長著呢,何需急在一時。”蘭七淡淡道,“再說風霧派貴為武林第一派,洺掌門擔武林重任,哥哥或要助之一二,本少隻是去見師傅,何必拉他一道擾他正事。”
“原來是這樣。”明二依是一派雅笑。
“看來二公子真是跟哥哥一見如故呢。”蘭七嘴角微微勾起。
“正是。”明二微笑點頭。
兩人目光相觸,一個碧眸幽深,深不見底,一個輕籠薄霧,空濛遙遠,其間意昧,唯有己知,他知。
馬車不緊不慢的走著,幾人或坐或躺,不知不覺便是數日過去了。
這一日傍晚,幾人已至祈州邊境,再走半個時辰的樣子,便可入華州地界了。
剛下過一場雨,地上濕濕的,氣溫卻格外的沁涼清爽,幾人都開了窗,馬車悠悠而行,暈紅的夕光下,道兩旁的樹木野草拖著長長的影兒,緩緩從眼前劃過,陣陣涼風撲麵襲來,倍覺清爽。
行至一個岔道口時,寧朗猛地叫道:“停車!”
可車夫卻似沒有聽到一般,馬車依然悠悠而行,寧朗不由急道:“快停車呀!我聽到有人叫喊的聲音!快停車!”
宇文洛聞言不由凝神細聽,然後道:“真的呢,有人在叫救命。”
蘭七碧眸一溜一臉焦急的寧朗,一笑,“停車。”
馬車停住了,寧朗馬上躍出車外,往左邊岔道飛去。
宇文洛已走至車門,忽地回頭,看住車內悠閑品茶的蘭、明兩人,“你們……不去嗎?”
蘭七敲著玉扇,道:“要行俠仗義的是寧朗,又不是本少,本少去幹麽。”
明二則看著宇文洛微微一笑道:“那些人武功不高,寧朗可應付的。”
“喔。”宇文洛一聽他們這話便也打轉了。這兩人功力高出他不知多少倍,憑他們的聽力定早就聽出來那些人武功深淺了,難怪一點也不擔心。
“寧朗確是仁心俠義,這一路來做的善事義舉可真不少。”明二又道。
宇文洛想起這一路來寧朗的行事,不由得又是歎氣又是頭痛,真的是但凡見著不平,便是雞毛蒜皮大的事他也要管管。
“照他那樣,遲早累死。”蘭七眉一挑冷嗤一聲。
果過不多一會兒,寧朗便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兩人,低著頭,看不清模樣。
“蘭……嗯……”寧朗到今日還是不知要叫蘭七什麽,總是開了口後麵便囫圇著。
蘭七聞聲睨他一眼。
寧朗看看身後的人,摸摸頭道:“這位大叔受了點傷,他們要去華州城,正和我們順路,所以讓他們一起坐馬車好不好?”說著眼巴巴的看著蘭七。
蘭七瞅著他半晌,然後淡淡應一聲,“嗯。”便閉上了眼,盤膝坐於榻上,那模樣顯然不願再被打擾。
“大叔,魏姑娘,我們上馬車吧。”寧朗一得蘭七首肯馬上招呼著身後兩人上車。
“呀,這馬車可真大真舒服呀!”極羨慕的聲音。
蘭七依然閉目,明二、宇文洛看向車門口。
寧朗身旁站著一老頭,幹瘦的身子,枯黃的臉上嵌著一雙黃濁的的三角眼,身後跟著位姑娘,約莫十六、七歲,身形纖瘦膚色微黑,但五官端正頗是耐看。
那老頭伸手摸摸車門,“這是櫟木的呢。”又伸手摸摸榻上鋪著的墊子,“這麽軟這麽滑該是綺羅做成的吧?忒是糟踏了。這上頭鋪著的席子這麽涼該不會是蒼茫山的寒竹做的吧?那可貴著呢。”一眼瞅著小幾上的茶點,又叫道,“這壺是玉的嗎?那盤子咋的這麽白,像雪似的。這盤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
“爹爹……”姑娘在他身後扯扯他,有些惶然的打量著車裏景況,這車中的富貴、這車中的人物令她倍覺緊張。
宇文洛瞪目看著那四處摸索著的老頭。
明二微微一笑,起身招呼道:“大叔請這邊坐。”
那老頭此時才抬頭看人,一看明二模樣不由一呆,縮了縮手腳,不知如何放才好。
“大叔,您坐。”寧朗扶那老頭在榻上坐下,回頭又招呼那姑娘,“魏姑娘你也坐。”
老頭和姑娘在榻上挨著邊兒坐下,寧朗這才發現,這榻乃是明二坐的,不由有些愧色的看向明二,明二搖頭一笑,示意不必在意,身子一轉,便在蘭七身旁坐下,於是寧朗依在宇文洛旁邊坐下,馬車又緩緩走動。
宇文洛問了一下寧朗剛才情形,才知這是一對走鏢的父女,老頭叫魏西來,姑娘叫魏山兒,他們接了一趟鏢要送到華州城去,不想走到這遇上了一夥強人,人多勢眾且本領高強,父女倆寡不敵眾正危險時,幸得寧朗趕來相救。
“今日可真是多謝寧少俠啦。”魏西來抱緊胸前的小箱子向寧朗道謝著,“老頭子昔日也是以一敵百的漢子,而今呀……唉,老了不中用了,連那麽幾個強盜都拿不下,唉!”
“大叔別這麽說。”寧朗憨憨一笑。
明二目光一掃魏西來身上,道:“大叔受了點輕傷,在下這裏有些傷藥,敷用後應無大礙。”說著從袖中掏出一瓶藥遞過去。
“多謝公子。”魏西來趕緊接過,小心翼翼的抬眼瞅一眼明二,“這位公子真是……真是神仙人物,老頭子真是有福。”
“大叔謬讚了。”明二淡淡一笑。
“大叔,我幫你上藥吧。”寧朗又熱心上前。
“多謝寧少俠。”魏西來忙道謝,正要將手中藥瓶遞給他,一旁的魏山兒卻接過了,“爹,還是我來吧。”說罷目光有些羞澀的看著寧朗,“寧少俠,莫要髒了你的手。”
“沒事。”寧朗收回了手,甚是侷促的摸了摸腦袋。
魏西來上罷藥,舒展了一下手腳,舒坦的籲了口氣,眯著眼睛道:“這車坐著真舒服呀,這輩子都沒坐過。”說著左摸摸榻墊涼席,右碰碰小幾上的杯盞點心,甚得意趣的模樣。
“爹爹。”魏山兒扯扯父親的衣袖。
“沒事,我就是看看。”魏西來眼睛瞟瞟對麵榻上的蘭七、明二,見他們沒啥反應,便放心的拿起瓷碟上的點心塞入口中,“嗯,好吃,好吃,山兒,你也吃吃。”將點心往女兒麵前推推。
“爹爹!”魏山兒皺起了眉頭,“這是人家的東西,你怎麽亂動亂吃!”
“這有什麽,擺這不就是讓人吃的嘛。”魏西來卻滿不在乎的道。
“吃沒有關係的。”寧朗道,“你們餓了吧?若是不夠這裏還有。”說著將自己幾上的點心遞了過去。
魏西來不客氣的接了過來,“好的,好的。”一邊往口中連連塞點心,一張嘴塞得鼓鼓的,又是嚼又是吞又是咽,那模樣讓一旁看著的宇文洛很擔心他是不是會噎著去。
十四、夢中驚心(下)
魏山兒阻不了父親隻能不好意思的看著宇文洛、寧朗笑笑,而對麵的榻上那兩人,也不知怎的,她卻連看也不敢看一眼。
正在此時,前邊隱隱傳來了鼓樂之聲,漸行漸近漸響,幾人不由得伸頭往窗外看去,便見緋紅的夕陽之下,一隊紅彤彤的隊伍走來,有馬有車有轎,有吹有打有抬,熱熱鬧鬧歡歡慶慶的。
“呀,碰上了迎親的,路上能遇著這樣的喜事可是很有福氣的。”魏西來喜哄哄的道。
“怎麽這個時候迎親?”宇文洛卻是奇怪。這天都快黑了呢。
“小夥子,你不知道迎親都是要選吉時的嗎?”魏西來一瞥宇文洛,“想來今天這個時辰是最吉利的,會選啊,現在回去拜了堂喝了酒便是入洞房的最好時候了。”說著嘿嘿笑了起來。
“好多人呢。”寧朗卻感歎著那支隊伍的長度。
“可見新娘家的嫁妝、送親的親戚都很多。”魏西來一付過來人的模樣,“想當年山兒娘嫁老頭子時,就抱了一床棉被、一口舊箱子,唉,這人比人啦……”
“爹!”魏山兒秀氣的眉頭豎了起來。
“好,不說了,不說了。”魏西來見女兒真的氣了忙打住,看著那越來越近的隊伍,忽地想起來,道,“按禮,咱們該讓讓,這迎親的不能被擋了,否則不吉利。”
“嗯?”宇文洛眼一眨,看著魏西來。
“小夥子,你去叫車夫將馬車趕一邊,先讓這迎親的先過。”魏西來回頭瞅著宇文洛道。
“啊?”宇文洛伸頭看了看路,“這道蠻寬的,我們靠邊行就是,不會擋了的。”
“你這小夥子咋這麽不懂禮數!”魏西來那黃濁的三角眼一橫,“不吉利你懂不?但凡路上碰著了迎親的隊伍,便是朝庭裏的大官也會停下車轎讓道的,這是禮數!若就這樣和迎親的碰頭了,會觸了人家夫妻的黴頭的,讓人家夫妻不和姻緣不美,這可是造孽的!”
“哦?有這樣的事?”宇文洛可沒成過親,對這些並不清楚。
“當然!”
“可是……”宇文洛目光望向蘭七,據他這一路來的經驗,這車夫隻聽蘭七的吩咐的。
“什麽可是,快叫車夫停車,你看都這麽近了!”魏西來倒是替人家著急起來,“喂,趕車的,快把車往邊上停停,莫要撞上了人家迎親的!”
……
“喂,趕車的,你聽到沒?”
……
“喂,趕車的,你咋的不應?”
……
“趕車的,你停車啊!”叫了數聲都不見停車,魏西來有些火了,一回頭叫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咋這麽不懂禮數!還不快叫車夫停車!你們這……”聲音忽的啞住了,張著口呆呆的看著對麵。
對麵那一直閉著眼的紫衣公子忽的睜開了眼,隻是一眼,便叫魏西來打個寒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雙眼睛是碧色的,像夜裏看著的星子一樣的亮一樣的遠,又像村頭的那口古井,深幽幽的好似住著千年的妖,隨時會將他吸進去。
“停車。”蘭七吩咐一聲。
馬車靠右停住了,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的近來了。
蘭七瞅著那頂花轎,碧眸一轉,道:“二公子,你說這新娘子長得如何?”
“任何女子,做新娘子時都是漂亮的。”明二轉著手中茶杯,目光望向正迎麵而來的花轎,微笑著。
“是嗎?”蘭七唇一彎勾起一抹淺笑,然後手中玉扇一搖,一道風兒搖出,吹開了轎簾,吹起了頭蓋,露出轎中鳳冠霞帔端莊靜坐的新娘,隔著流蘇雖有些模糊,但已可看出新娘眉目娟好。“嗯,果然漂亮。”轎簾落下,花轎緩緩而過。
迎親的隊伍過去了,馬車重又上路。
“今晚我們是在均城過夜吧?”宇文洛問向蘭七,“明日便可至華州州城了吧?”明日便可見到七少的師傅了吧?
“嗯。”蘭七應一聲。
“蘭……嗯,讓大叔和我們住一家店好不?”寧朗也問蘭七,“他們沒有盤纏了。”
蘭七瞅寧朗一眼,然後目光在對麵那一對父女麵上一溜,淡淡應一聲,“嗯。”
“多……多謝公子。”魏西來看這景況也知這車的主人是對麵這看起來最好看卻也最可怕的紫衣公子了,收留了自己怎麽著也該道個謝的。
蘭七唇一勾碧眸看他一眼算是作答,然後目光轉向魏山兒,微微一笑道:“姑娘多大了?”
“十……十七了。”魏山兒嚅嚅答道,低著頭不敢看他。
“嗯,可以嫁人了。”蘭七點點頭。
魏山兒聞言臉一紅,眼睛悄悄的看向寧朗。剛才她被那些強人抓住,本是存了死心的,卻不想他從天而降,一柄銀槍片刻間便將那些強人殺個落花流水,真是神勇無比,不知他……
魏西來嘿嘿一笑,眼睛也看向寧朗。這小夥子模樣不錯,心眼更好啊,要是……
蘭七看他們那模樣,依舊笑著,道:“他還沒成親。”
“嗯?”魏山兒、魏西來同時看向蘭七,然後醒悟起來,不由都心中一喜。
宇文洛一看這情形不由得繃緊了心神。這蘭七少不知又生了什麽主意要耍弄人了。
明二隻是含笑品茶,空濛的眸子間或掃一眼淡笑風流的蘭七。
唯一還不清楚狀況的隻有寧朗,他隻是怔怔的看著此刻笑得甚是和氣的蘭七。
“寧少俠,你家是在哪裏的?”魏西來問著寧朗。一邊脫掉破鞋,伸手揉著雙腳,“唉,這半月來走得老頭子我的腳都快斷了,幸好碰上了你們,噝……我的腳啊,嗯,揉揉就是舒服些了。”
車中頓時彌漫著一股濃重刺鼻的異味。
魏山兒要阻止父親卻是來不及,隻能惶然又祈求的看向車中最貴氣的紫衣公子。
“蘭……蘭州。”寧朗答道,眼卻瞪得大大的看著魏西來,然後又緊張的看向蘭七,手不由自主的握緊,準備隨時救人。
宇文洛也是驚訝不已的看著魏西來,然後便轉頭目不轉睛的看著蘭七。列熾楓隻是打個鼾他便無法忍受,這……這腳臭味……他……他不會出手太重吧?
明二本來已遞到嘴邊的一塊點心又慢慢放回了碟上,側身轉頭,臉向著窗外。
蘭七目光先落向那些汙濁不堪看不出原色的布鞋,再移向那雙黑乎乎的瘦得皮包骨的腳,還有腳上揉著的那雙同樣又黑又瘦的手,再目光上移,枯黃的臉疲憊的眼睛,卻又透著一股喜氣,嘴一咧,一口黃黑相間的牙齒。“蘭州呀,那是好地方呀,聽說那裏產的蘭花一株抵咱們一輩子的口糧,可真是個富貴地方呀!”
蘭七臉上淡得看不出一點情緒,身子往後一靠,倚在軟靠上,眼一閉,專心地睡去了。
寧朗驚奇。
宇文洛驚奇。
明二則轉頭看一眼他,臉上依是淡柔的微笑。
馬車緩緩走著,車身隻是輕輕晃動,好似兒時的搖籃,正好助人入眠。
迷迷糊糊間,往昔許多的景象一一閃現。
有那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路,有那永遠也攀不過的高山,有那瞬息沒頂而至的急流,有那綿綿飛落冷徹心骨的大雪……胸口又痛起來了,眼前一片黑暗,喉間仿似被什麽緊緊抓住,窒息的難受著……不,這是夢,快醒來!醒來!這是夢,醒來……
喉間一鬆,呼吸順暢了。忽地耳邊聽到有鼓樂聲,哦,是剛才迎親的還沒走遠罷?忽然眼前一片遮天掩地的紅,身上一襲紅衣,那老實的孩子也一身紅衣,頭上卻蓋著個紅蓋頭,要伸手去掀,那孩子卻自顧把紅蓋頭一扯迎頭蓋上來,道“我是男兒,該是我娶你。”暗想,不管是娶還是嫁,這老實的孩子以後都會聽自己的話的,絕不會背轉身頭也不回的離去的,所以沒關係,嫁也可以。於是搖搖晃晃的,似乎是坐在花轎上,然後花轎停下,有人掀起轎簾,一個很溫柔優雅的聲音喚著“娘子。”咦?這聲音似乎不是那老實的孩子的?抬手掀起蓋頭,映入眼中的是……
蘭七猛地彈身坐起,撞翻了榻上的小幾,車中幾人同時看向他,卻見他依閉著眼,額上卻滾下一滴汗珠。
“七少?”明二試探的叫一聲。
蘭七睜眼,看入的卻正是夢中的那一張臉,刹時抬掌便拍。
“砰!”一股勁風在車中激蕩,揚起眾人衣袂,車身一陣搖晃。
“七少這是想砌磋武藝嗎?”明二依是溫雅如舊。左掌橫與額前,擋住的是蘭七的右掌,剛才一刹,便是生死一刻。
蘭七看著眼前那張溫文雅笑的臉,喃喃吐出兩字,“惡夢!”
“惡夢?”明二疑惑,“什麽惡夢竟將七少嚇成這樣?”看蘭七那一臉的僵色,忍不住加了句玩笑,“是夢見娶了母夜叉還是嫁了黑山熊了?”
蘭七眼神一利,盯住那張俊雅出塵的臉,“是比那還要可怕的東西!”
“嗯?”明二有些奇怪他的眼光,看著自己怎的好似要刮下一層皮來似的。
“怎麽會做這種夢?”蘭七喃喃著,長籲一口氣,自己也不敢相信。調轉身對著窗外,再也不看一眼明二。
後麵這段路,車中甚是安靜,便是魏西來也不敢冒然開口了,剛才那一掌他雖看不出門道,可也能知道厲害的,平常之輩能一掌便將馬車震得仿置狂風中搖晃不止嗎?
戌時入了均城投了客棧,要了六間房,一人一間,小二將飯菜、熱水送到各自房中,幾人道聲“明日見”便各自回房歇息了,一夜無話。
第二日上路,魏西來依是話多,昨日的那點懼意早消了,一路上東南西北天上地下的無所不說,談起自己的往昔更是眉飛色舞,那可真是英姿爽朗神勇非凡,不知保了多少價值連城的寶物,不知掃蕩了多少強盜劫匪,不知傾倒了多少美貌佳人……
魏山兒一臉尷尬之色。
寧朗聽得目瞪口呆。
宇文洛則聽得腸子打顫。他武功雖隻是個三流,可看人的本事卻是一流的。這魏西來一看身手便知連個九流都算不上,說是走鏢的,估計也就是替人家送個信或是送個什麽不值錢的物件的,根本算不得江湖人,否則明二、蘭七這等人物擺在他麵前,他怎的會認不出來,明二不說,蘭七那一雙普天獨一無二的碧眸便是最好的標誌!不過也沒打斷,就當笑話聽聽,也解解悶。
明二一直帶著他那一臉溫雅出塵的微笑,品茶看書,悠閑自得。
而蘭七卻是罕有的安靜,一直閉目靜坐,竟沒做出什麽作弄人的事來,弄得宇文洛一路又是緊張又是期待的,甚是心累。
“魏大叔,你這保的什麽鏢?要送到華州哪裏去?”趁著魏西來喝口茶的機會,宇文洛問出一直想問又找不著空問的話。
“這東西是什麽老頭子我也不知道,是我們那最有錢的吳家大少爺托的,要老頭子送到華州叫什麽‘離芳閣’的地方。”魏西來喝足了茶水放下杯道,“小夥子,你不知道為著這趟鏢老頭子我費了多少心血才得到,這吳大少爺本是要托‘虎威鏢局’送的,偏那鏢局的總鏢頭說什麽離芳閣不是幹淨的地兒,不肯保,氣得吳大少爺說要砸了‘虎威鏢局’,老頭子我便趁這機會,托了吳府裏做事的一個表親說情,千說萬說,還立下字據,吳大少爺算是肯給老頭子保了,嘿嘿,這一趟鏢送到了,不但明年一年的口糧不成問題,便是山兒的嫁妝也有著落了。”
“虎威鏢局?”宇文洛想了想,“是月州的‘虎威鏢局’嗎?”
“嗯,怎麽?小夥子你也知道?”魏西來一聽又來精神了,“那可是我們那最大最有名的鏢局了,聽說那鏢局的門都包著銅,可有錢威風了!”
“那就難怪了。”宇文洛點點頭道。
虎威鏢局的總鏢頭鄭虎威與宇文家有幾分交情,所以宇文洛知道點情況。這鄭虎威雖有十來個女兒,偏生隻得一個兒子,自幼視如珍寶悉心栽培寄予厚望,不想這鄭公子成年後第一次出鏢便迷戀上了一個青樓女子,把家業前程全拋了,隻求與美人朝朝暮暮,把個鄭虎威氣得七竅生煙,恨子不成器,更恨那女妖精迷惑了兒子,打啊罵啊鬧啊哭啊,雙方什麽手段都使絕了,最後成一個僵局,鄭公子長住美人香閨,鄭家不承認有這麽個兒子。而這離芳閣可是華州,不,應該說是全皇朝最有名的青樓,多的是那色藝雙佳的美人,王公貴族也趨之若鶩,你叫鄭虎威往這地方送東西,那還不是往哪火上澆油,沒燒著你便是大幸了。
一直閉目靜坐的蘭七忽地睜開了眼,那碧幽幽的眸子令魏西來心底又打個了突,到嘴邊的話都咽了回來,不敢再吱聲。
“離芳閣……”蘭七單手支著下巴,“本少想起那裏也有位故人,咱們便去那裏玩玩吧。”
“離芳閣?”唯一不知道離芳閣的又是寧家小弟,“那是什麽地方?”
蘭七笑了,是那種寧朗一看心底就發毛的笑。“離芳閣乃天下最美的地方,每一個男兒去了都如入極樂之界。”
“哦?”寧朗疑惑的看著蘭七,他是再也不敢隨便相信他的話了。
“不信?”蘭七是什麽人豈會看不懂寧朗那臉上的表情,“不信可以問問二公子。”
寧朗當下真的將目光轉向明二。
明二想了想,道:“某方麵來說,是如此。”
“你要送東西給誰?”蘭七碧眸一轉看住魏西來。
“啊……送……送給一個叫‘三絕娘子’的人。”魏西來沒想到蘭七會問他話,不由有些緊張,不知怎的,他很怕這個紫衣碧眸的公子。
“三絕娘子?”蘭七又笑了,笑得魏西來心肝發抖,忍不住側了側身子,拉住了女兒,魏山兒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警惕又畏懼的看著那笑得極美也極邪的紫衣公子,她同樣害怕他。“原來你是要送東西給她呀,那很順路,本少帶你去吧。”
十五、離芳豔色(上)
入華州城時正是點燈時分,盡管如此,城裏行人依如織,街道兩旁店鋪林立,盞盞明燈房前簷下掛著,照亮華州城的繁華與熱鬧。
魏西來與魏山兒伸頭趴在窗邊沿路看過,嘖嘖感歎著華州不愧是皇朝最富饒的州。
“宇文洛,去過離芳閣沒?”蘭七搖著玉扇問道。
“聽過,但沒去過。”宇文洛答道,腦子一轉,眼裏便泛著光,“七少,那‘三絕娘子’是什麽人?”
“皇朝各州共有七十五家離芳閣,她便是這所有離芳閣的老板娘。”蘭七碧眸中透著三分笑意,“離芳閣裏離三絕,天下少有人不知的。”
“噢,離三絕,我知道!”宇文洛忽地擊掌道,一臉的興奮激動,“我家汍堂兄很喜歡她,經常跟我說起。”
“哦?”蘭七睨笑。
“不過汍堂兄都叫她離三,沒叫過什麽‘三絕娘子’的,怪道我剛才不知道。”宇文洛再道,“汍堂兄說她是風塵奇人,對她可傾慕著呢!”
“是嗎?”蘭七眉微微一挑。
“大哥,這離三武功很高嗎?”寧朗問道。在他看來,能讓宇文世家的人那麽傾慕的人肯定是武功絕世的高人,況且‘三絕’這名很容易令人想到是三種絕世武功。
“她並不會武功。”宇文洛卻搖頭道,“離三絕,乃是說容絕、舞絕、琴絕。”
“嗬,還有另一種更廣為人知的說法,絕情、絕夫、絕子。”蘭七卻輕笑道。
“啊?”寧朗嚇了一跳,“這……怎麽這樣說?”
“是啊,這樣說也忒的惡毒了些。”魏西來也忍不住開口道。
“嗯哼。”宇文洛清清嗓子,“讓我來告訴你們這離三絕是個什麽樣的人吧。”
寧朗、魏西來及魏山兒果然都移目看向宇文洛,令他心生幾分得意。
“聽說這離三絕自小便長在離芳閣,十四歲掛牌接客,姿容不凡又琴舞絕佳,不但成了華州城的花魁,更因那……嗯……什麽的功夫厲害……”宇文洛有些不好意思的含糊著,“男人一個個趨之若鶩,那名聲很快便傳遍了皇朝,聞名而來的可謂絡繹不絕,而這離三絕不但貌美,人更聰慧,十多年下來,不但離芳閣成了她的,還將這離芳閣開得遍布皇朝各州。”
“大哥,你剛才不是說過她不懂功夫的嗎,現在怎麽又說她功夫厲害了。”寧朗插口問道。
他這一問,問得魏山兒滿臉通紅,魏西來嘿嘿悶笑,蘭七搖頭歎息,明二閉目微笑,宇文洛麵色一窘然後一紅又一惱,“我說話時你不要插嘴!”
寧朗看眾人神色,便知自己又問錯話了,可想了想,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隻得無奈的撓撓腦袋,不再出聲,靜聽下文。
“淺碧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世外仙園呢?”蘭七忍不住感歎一聲。
“那裏……”寧朗一聽蘭七問起淺碧山不由來了興頭,很想為他解說一番山上情景,可頭一抬便對上了宇文洛亮得可怕的眼睛,頓時啞了聲。
“青樓裏的姑娘雖表麵風光但生張熟魏迎來送往,心底誰不是酸苦無奈,日夜所盼的不過是一個良人一個歸宿。偏這離三絕卻不同,她那般人物喜愛的自是不少,但無論是高官貴族還是富豪大賈,誰來為她贖身她都一概拒絕,無論是迎為姬妾還是明媒正娶,她同樣一口回絕。有人不解問她,她那回答可真是令天下訝然。”宇文洛說到這目光一溜車中幾人,“知道她說什麽了嗎?”
“說什麽?”寧朗很乖的問道。
“說了什麽?”魏西來伸長了脖子。
而魏山兒雖不好意思問出口,但眼睛也緊緊看著宇文洛。
蘭七、明二自是悠然品茶不予關注。
宇文洛笑起來,笑得極開心,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襯著那粗眉大眼,甚是可喜可愛。
“她竟然說‘姑奶奶我便是嫁個王侯,還不依是用這個身子去侍候討好著一個男人,莫若我在這離芳閣裏,千般男兒萬般英雄,任我歡愛,愜意至極,何需屈了心,整日整年的對著一個男人,忒的膩味。’”宇文洛朗然念道。
“啊?”寧朗瞪目。
魏西來結舌,“這……這女人難道……竟是嫖著天下男人?”
魏山兒滿臉通紅,低著頭暗想這女人咋地這般不要臉,竟說出這等無恥的話來。
“好個離三。”明二卻是淡然讚一聲。
蘭七睇一眼明二,碧眸微微彎起。
宇文洛繼續道:“又有人去勸她,現今紅顏還在,有男人歡喜,若容色凋零,哪還會有人來瞧,不若早早尋個歸宿的好。便是不嫁人,這煙花之地又何必久留,平白的讓人閑話辱罵,既有了銀錢,不如早脫了這肮髒之處,尋個幹淨所在,安然度過餘生也是好的。她反嗤笑道‘姑奶奶我的娘便是妓女,我生下來便也是妓女,這半生聽的閑話罵名難道少了嗎?姑奶奶隻當耳邊風罷。難道脫了身從了良便不會有人看不起我了嗎?便從此將姑奶奶看成高貴的公主純潔的處子不成?妓女到哪都會有人罵*****的,所以姑奶奶我還是開開心心做我的妓女好了。女人總有年華逝去的一日,便是嫁了人老了醜了一樣會被棄若敝屣,姑奶奶今朝得意今朝醉,賺得歡愉賺得金銀,便是老醜一日也不至若棄婦乞憐為生。’”
寧朗、魏西來再次瞪目結舌無法成言,魏山兒則已不敢抬頭。
明二撫著茶杯,悠然而歎:“風塵果多奇人。”
蘭七戲笑,“二公子可也傾心?”
“如此佳人,甚盼一見。”明二笑答。
“那本少便為你牽針引線,憑二公子這等人才,離三定為心悅。”蘭七玉扇一合,街燈下,碧眸波光時明時暗。
說話間,馬車已駛至一條熱鬧的街,停在了一棟三層高樓前。那高樓朱欄碧戶甚為富麗,簷廊上掛著緋紅的明燈,夜色裏望去,一排排一層層,如綻朵朵紅花,令這樓格外的華美。一塊金色牌匾高高掛起,“離芳閣”三個黑體大字縱橫其間,透著一股疏狂灑逸。
“這就是離芳閣呀。”
人來人往的樓前,幾人下了馬車,宇文洛很好奇的打量著,煙花之地可是他第一次來。
“對。”蘭七目光一掃宇文洛、寧朗,看模樣便知是潔無汙垢的白紙,想著若叫兩家父母知道了是自己帶他們入妓院……嗬嗬,定是有趣至極的反應。“跟隨本少來罷。”一搖玉扇率先跨入門中。
明二淡然一笑,舉步入內,宇文洛、寧朗相視一眼也跟著入內,魏西來抱著那小箱子跟在後邊,前後左右滿臉稀奇的打量著富貴華麗的大堂,魏山兒扯著父親的衣袖又是好奇又是惶然的緊緊跟在身後。
大堂內,擺著數席酒席,席間無一例外的男男女女皆是相依相偎飲酒調笑。幾人才入堂中,便馬上有一年約四旬左右的婦人迎了上來,描眉畫唇紅衣紫裙,俗豔卻恰到好處,已有些風霜的臉上掛著熱情、客氣各一半的笑容。
“哎喲!我的老天爺呀!兩位公子難不成是從天上走下來的?”那婦人一看蘭七、明二便嚷叫起來,引得堂中無數目光移來,頓時吸氣歎氣此起彼伏,一個個皆是瞪目癡看。
蘭七一合玉扇,看著婦人,問道:“這位大姐,離三可在?”
“哎喲可不巧了,離三今晚有客人。”婦人惋歎,複又笑道,“幾位公子從哪來?可有相熟的姑娘?若沒有,奴家為幾位引薦,咱們離芳閣別的不敢講,這解意憐人的姑娘卻多著。”
“是嗎?”蘭七碧眸一轉,微綻一抹笑。
那婦人對上那雙碧眸,心頭驀地一驚,忽又被那抹笑惑了神魂,一時竟癡立在那兒,接不上話兒。
“離三,本少來了。”蘭七的聲音輕輕送出,卻整個離芳閣無處不聞。
這一聲驚醒了那婦人,不由得老臉一紅,暗道自己風塵幾十年,什麽樣的人物沒見過,今日竟這般失態起來,這人……明明一個男子,卻這等妖邪惑人。
“你總算肯來看姑奶奶了!”一個女聲忽響起,便見三樓之上探出一個腦袋,隔得遠,看不清容色,“接著姑奶奶。”聲音落下,一道淡紫身影便從高處飄落。
“好。”蘭七足尖點地,人已飛身躍起,瞬息便至半空,右手一伸,攔腰攬住那墜落的人影,左手玉扇隔著虛空一扇,人便飛旋而起,穩穩落於二樓欄杆之上。
樓下堂人所有人皆抬首看著樓欄上那並立的兩人。
那女子看著樓下眾人咯咯輕笑,轉首對蘭七道:“帶姑奶奶飛下去。”
“好。”蘭七點頭,碧眸中閃著盈盈笑意,“比翼雙飛如何?”
“那太好了!”女子拍掌而笑。
笑聲未止,便覺得身子騰空飛起,沿著樓欄淩空平飛,花燈在眼前晃過,忍不住伸手一探,一盞花燈便抓在手中,但覺身子輕輕蕩起,真個在飛行,再伸手一扯,彩綢便飄散開來,一陣風兒迎麵而來,花燈搖曳彩綢飛舞。
“哈哈哈……”女子忍不住歡聲大笑。
而樓下眾人翹首而望,但見那兩人紫衣飛揚,一人右手提琉璃花燈,一人左手握白玉扇,從半空緩緩飛落,身後七色綢帶飄揚,直如那比翼飛天之人,美不勝收,由不得便目眩神搖。
“好玩嗎?”
“太好玩了!”
隨著輕笑聲,那兩人終於輕飄飄的落地,眾人看去,紫衣玉容華美絕倫,隻覺得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十五、離芳豔色(中)
“這是七少帶來的朋友嗎?”離三一雙妙目盈盈轉來。
堂內燈火輝煌明如白晝,可這女子卻比燈火更耀。淡紫長裙,金妝玉飾,一身的明豔華美,可最亮的該是那一雙眼睛,秋湖的明澈卻蘊春日的柔波,百花爛漫也抵不住那顧盼一刹的風情。
早見識過武林最美的兩位女子的絕世姿容,可此刻看這離三,明二、宇文洛、寧朗依由不得生驚豔之感。看模樣,約在二十七、八的年紀,單論容貌,她不及秋橫波明豔端雅,也不及花扶疏的清靈俊秀,可她入你眸,你便會覺得她比秋橫波更嫵媚,比花扶疏更有風韻。
“離三姑娘,在下明華嚴。”明二溫文一禮。
“原來是明二公子。”離三眼睛更亮了,移步走近,上下打量,抿唇笑道,“果然豐儀絕倫如仙出塵,姑奶奶我很喜歡。”說罷目光移過看向宇文洛。
“離三姑娘,在下宇文洛,我家汍堂兄常和我說起姑娘。”宇文洛趕忙介紹著自己。
“噢,是宇文世家的公子。”離三點頭,再移目看向寧朗。
“我是寧朗。”寧朗紅著臉道。這離三姑娘的目光,這離芳閣的一切,都讓他極不自在。
“寧朗……好名字,人如其名。”離三讚一句,目光隻是一瞟魏氏父女便轉回蘭七身上,“難得七少竟然會帶朋友來。”
“本少久不見你甚為想念。”蘭七搖扇笑道,“倒是離三你不得空。”
離三聞言那身子頓若無骨偎向蘭七,“七少來了,便是皇帝老兒姑奶奶也不侍候了。”
“哈哈……這才乖。”蘭七玉扇一托離三下頜,“一段日子不見,離三更添風韻。”
“那還不是因為見著七少心裏歡喜呀。”離三笑意盈盈眉目含情。
兩人一翻調笑,眾人看著也隻覺賞心悅目,唯有寧朗卻是怔怔的理不清滋味。
“姑娘,樓上……”婦人走近有些擔心的指指三樓。
“你上去跟李公子說,今夜姑奶奶有貴客,不能陪他飲酒,改日定補。”離三淡淡一揮手道。
“是。”婦人領命上樓去。
“七少,姑奶奶珍藏了很多‘胭脂醉’,今夜咱們不醉不休如何?”離三挽著蘭七道。
“好。”蘭七笑應。
“三位請。”離三目光再一溜明、寧、宇文三人。
“等等。”魏西來一看幾人就要離去忙出聲喚道。
“嗯?”離三回轉身。
“噢,想起來了。”蘭七玉扇叩掌道,“這位魏鏢頭乃是受人所托送東西給你的。”
“送東西給姑奶奶?”離三移眸再打量一眼魏氏父女。
“請……請問姑娘便是那‘三絕娘子’麽?”魏西來小心翼翼的問道。
“正是。”離三柳眉一挑。
“那太好了。”魏西來趕忙把一直緊緊抱在胸前的小箱子遞過去,“這是吳大少爺要老頭子送過來的,姑娘收好。”
“吳大少爺?”離三接過甚是疑惑。
“對,就是我們那最有錢的吳家大少爺。”魏西來擦擦手心的汗道。
“你們那?”離三螓首一偏,挑眉微笑,媚態橫生,“魏鏢頭還是說清的好,姑奶奶認識的吳大少沒有一千也有一百,姑奶奶怎知你說的是哪位?”
“呃?”魏西來一愣,然後訕訕的道,“就是月州吳家吳頌圃吳大少爺。”
離三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說的是那個吳大少呀,姑奶奶明白了。”說著打開了那小箱子,一開便眼前一花,箱裏分有許多小格,每一格皆置金銀瑪瑙珍珠玉飾,而其中最大的一格裏卻放著一根成形的地精,滿堂裏的客人姑娘也都看過來,無不驚訝豔羨。
“倒是有心人。”蘭七一旁笑道,玉扇指著那根地精,“這東西怕不有百年以上,烏發養顏,女兒家最愛了。”
離三卻毫無喜色,淡淡的道:“這些東西姑奶奶多得都沒處放,他巴巴的送來幹麽。”取了那根地精,“錢兒,這東西給了你罷。”
“好咧,多謝了。”一位漂亮女子走來接了地精,水眸滿是春色的一掃蘭七、明二,“兩位公子和三姐姐聚後也來看看奴家可好?”說罷也不待答應,咯咯一笑轉身走了。
“這些東西……”離三目光一掃箱中金玉,隨手一蓋便往魏西來那一送,“給你罷,姑奶奶拿著累手。”說罷拍了拍手掌,然後挽住蘭七便往後園走去,“七少,咱們飲酒去。”
“啊!”身後的魏西來卻是呆住了,看著手中的箱子再抬頭不敢置信的看著走遠的離三,完全不知如何反應了。
“大叔好自珍重。”明二淡然一笑,尾隨而去。
“大叔,我們就此別過,請保重。”宇文洛、寧朗向魏西來抱抱拳,也跟在明二身後離去。
“寧……”待魏山兒反應過來想要喚住寧朗時,卻已走遠了,隻能看著那個背影消失於堂後,未曾回頭一顧。
“山兒,這是在做夢吧?”魏西來抱著箱子猶自怔忡。
正是,偶得機緣,人生頓變。
清晨,推開窗,陽光灑落,滿園的金黃菊花,花間還飛著幾隻白色小蝶,微風拂過,花與蝶,搖曳起舞。擱下手中杯,倚在窗邊的竹榻上,閉著眼兒,聽身後佳人輕撫琴弦,簡單得不成曲調,卻分外的輕鬆。
“三姐姐這裏還是那麽舒服。”蘭七輕輕歎息。
離三撫琴的手一頓,抬首問道:“昨夜睡得可好?”
“你知本少在哪都一樣的。”蘭七淡淡答道。
“是啊,在哪裏你都能睡得著。”離三淡淡一笑,看著竹榻上躺得極為舒服的人,眸中不由顯怔忡之色,片刻後輕輕歎一句,“冰天雪地裏……你也可以睡著的。”
蘭七沒有答話,閉目倚在榻上,似已睡去。
離三起身走近榻邊,看著榻上閉目安然的人,“當年看著雪地裏臥著一個人,本當隻是個死人,誰知一走近,你便猛然睜開眼,那眼光呀……”
風吹著一絲菊瓣飛進房中,正落在蘭七額上,離三在榻邊輕輕坐下,抬手拂去蘭七額上那絲菊瓣,“姑奶奶一生沒有怕過什麽,可今日回想起來,你那一日的目光依能叫我出一身冷汗,從沒見過一個孩子會有那樣利毒的目光,比狼還要狠!”
蘭七睜眼看著她淡淡一笑,道:“是嗎?”
“是的。”離三心中暗暗歎一聲,手指沿著眉梢輕輕劃下,撫著那雙流光瀲灩的碧眸,“誰又能知道,那樣一雙令人害怕的眼睛今日卻是如此的迷惑人心,讓人恨不能溺斃其中。”
“姐姐也想?”蘭七彎唇淺笑,無比的邪魅。
“是呀,姑奶奶也想。”離三緩緩俯身,“再次見麵時,第一眼,姑奶奶便想知道沉醉在這雙碧眸之中是何滋味。”說著身子漸低,貼向蘭七。
蘭七沒有動,隻是淡淡的笑著,道:“三姐姐,你也知道江湖傳言本少時男時女。”
“嗯?”離三身子一頓,“那又怎樣?”
“如果本少是個女人,姐姐也要醉一回嗎?”蘭七碧眸看著離三,流光春色醉人神魂。
離三一怔,然後柔媚一笑,“你便是女人,姑奶奶也要醉一回!”
“哈哈……”蘭七大笑,“果然是三姐姐!隻是……”笑聲漸止,碧眸深深的看著她,“姐姐確定……真要醉一回嗎?”
離三看著身下的他,看著眼下的碧眸。
那張臉是世所無倫的俊美,更兼具不屬人間的妖邪魔魅,那雙碧眸是舉世獨一無二的,明明碧澈如水偏又幽沉得無法看清,這些都是她此生唯見極為喜愛的,這份心思也存了許些年了,可此刻,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卻不敢更近分毫。
半晌後,離三長長歎一口氣,退開了身子,“姑奶奶很想醉一回,卻更怕萬劫不複的沉淪。“
“哈哈……姐姐果然最疼的還是自己。”蘭七再笑。
“自己不疼自己,難道還有別人疼不成。”離三眼一睨,睨出百媚千情,“說吧,你昨日帶那些人來幹麽?”
“說起這個……”蘭七搖開玉扇,“昨夜姐姐可有所獲?”
“唉!”離三想起昨夜由不得長歎一聲,“七少下次可不要再帶這樣的朋友來了,否則姑奶奶離芳閣的招牌真要砸了!”
“哦?”蘭七碧眸微微眯起,笑,笑得有些狡詐。
“因你昨日說要好好照顧你的朋友,姑奶奶我還真的格外優待了。”離三說得有些咬牙切齒的,“那個年紀最小長著圓圓眼睛的少年,看在他那麽可愛的份上,姑奶奶讓閣裏最甜美活潑的鈴鐺兒去招呼他,可那小子從鈴鐺兒進門那刻起,便紅著臉避如蛇蠍般,鈴鐺兒豈肯罷休,哥哥長哥哥短的叫得多甜呀,誰知一晚上也就是個你追我躲的遊戲,最後那小子竟跳到房梁上再也不肯下來,氣得鈴鐺兒臉都青了。”
“哈哈哈……”蘭七忍不住笑起來,“果然如此,倒真是寧朗才做得出的事。”
離三沒好氣的看他一眼,道:“那個長著虎牙笑起來很好看的宇文洛,看在宇文汍與姑奶奶有幾分交情的份上,特地挑了最是溫柔端莊的采音派給他,誰知……”離三說到這忽地也失笑了,“你知道那小子都幹了些什麽嗎?他先是姐姐長姐姐短的把個采音哄得心兒甜甜,然後便是從頭到腳把采音讚美了一翻,還別說,那些話還不俗著,讓采音當場便認下了這個弟弟,接下來,他便溫柔細語的和采音聊起話兒來,差不多把采音的身家來曆都問清了,再接下來便是打聽起姑奶奶我的事兒來了,還拿著一支筆一疊紙詳詳詳細細的記錄著。”說著離三抬手佯打了一下蘭七,“我的老天爺,我的好七少,你到底從哪找著這麽個寶貝的?!”
“宇文洛……他,哈哈哈……”蘭七也撫額失笑,“你不知他立誌要做武林史家嗎?這一路上本少早已見識過了。”
十五、離芳豔色(下)
“至於那位明二公子……”離三斂笑,眸中泛起無奈與無力,“一晚上,姑奶奶送了六位姑娘到他房中,絕對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且風姿各異,可最後啊,六位姑娘一個個皆對他傾心不已,自慚形穢,主動離開了。”
“哦?”蘭七眉頭一動,坐起身來,“和本少說說怎麽回事。”
“那二公子出身名門又一派高潔優雅的氣度,想這樣的人欣賞的也該是那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因此第一個派出的便是青溪。她本是官家之女,容色清麗又滿腹詩書,向來清高自許目下無塵,結交的皆是上流高雅之士,由她去侍候二公子是再恰當不過的人選,誰知呀,那明二公子不過看她一眼再向她一笑,青溪便把持不住,竟生鍾情之念,她不待再看第二眼便落荒而逃,你知她回頭跟姑奶奶說什麽了嗎?”離三微露一個帶點嘲意的笑。
“說什麽?”蘭七搖著玉扇的手一頓。
“那丫頭說‘再看一眼,定要非君不嫁,可流水落花向來無緣,青溪不想相思至絕。’”離三有些歎息,“這丫頭果然是有慧根的人,知道要快刀斬念。”
“嗬……謫仙一笑,竟然是無人能抵擋得了的嗎?”蘭七碧眸一閉,複又躺下。
“第二個姑奶奶便派了紅纓,容色豔比丹芍,猶擅舞,其歌舞乃姑奶奶親授,早已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她為二公子跳一曲《戲鴛鴦》,七少知那是什麽樣的舞的。”離三輕輕笑著,抬手撫鬢,嫵媚中還透著三分惋惜。
“紅纓若跳那舞,從未有男人能不心動神癡意迷的,可那二公子卻自始至終微笑如常目清神定。末了,他用房中瑤琴彈出一支古曲《火鳳凰》,彈曲中隻看紅纓一眼,可那一眼便叫紅纓徹底沉淪,後來,她告訴我,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出了那房的,隻知道清醒過來後便在姑奶奶麵前,然後便抱著姑奶奶放聲大哭,問為什麽她不會跳《火鳳凰》,今生不可得此人此情,至少也要琴舞相合一回,才不至遺憾至終!”
“《火鳳凰》?他竟然知道此曲。”蘭七也感歎一句。
離三笑笑,“姑奶奶那刻抱著紅纓,既是驚歎又是不服,不信有男人能不醉在這離芳閣的,所以這一次便讓四位姑娘一起去。”
蘭七聞言長眉挑起。
“式微擅歌,兼之纖弱嬌柔情態百種,沒有男人見之不憐;殊嬌柔媚嬌俏,且靈敏風趣,無人不沉於其笑醉於其容;浣苔擅琴,一曲《慕青絲》聞者傾情;青靄乃是全才,琴棋書畫詩詞歌舞無一不精,更兼氣韻如蘭,男子見之便生敬慕,原想著這樣的四位美人那二公子也該心動眼花了吧。可是……”離三猛地握拳恨恨的擊在竹榻上,甚是憤然的瞅著蘭七,“都怪你啊,帶來的都什麽人啊,竟然把姑奶奶家姑娘的魂全勾了去!”
“怎麽啦?”蘭七伸手安撫的拍拍離三的臉,“這二公子又做了什麽攝了美人的魂兒?”
離三扯下臉上那隻手,送到嘴邊張口便咬去,幸好蘭七反應及時,躲過一劫。
“那二公子其實也未做什麽奇特的事兒,四位姑娘進房時,他在寫字,一幅白紙懸於牆上,手握紫豪,不緊不慢悠然寫來,明燈白壁,青衫獨影,不知怎的,那一刻四位姑娘滿腔的旖旎綺念全消了個精光,隻是看著那人,挽袖揮筆,蘸墨寫意,明明在動,卻給人以靜雅之感,靜中偏還帶著灑逸飛揚的氣勢,隻一個背影,便已叫人傾服。”
離三目光怔忡的望著窗棱,仿似那裏也有著那個青衫灑逸的謫仙。
蘭七未語,臉上掛著淡淡笑,看著離三。
“待他寫完字,轉身麵對四位姑娘,那等容儀風姿豈能不叫人驚歎,四位姑娘神怔之時,他隻是回以一笑,鋪紙於桌,重蘸煙墨,然後抬眸各看四人一眼,未語。可四位姑娘那一刻卻分明知曉了他眼中之意,於是浣苔撫琴,式微按弦而歌,殊嬌聞歌起舞,丈外青靄捧卷而讀……”離三深深歎一口氣,似敬又似惜,“姑奶奶一生所遇的男兒何其多,不泛文武冠絕六藝精通之人,可看到那幅畫之時,姑奶奶卻不得不歎服。她們四人形貌殊麗神韻各異,可那畫不失其貌盡顯其韻,更兼筆風淡逸,不染紅塵之氣。一尺之地四人栩栩如生,姑奶奶隻是看著,卻有親臨其境之感。”
說至此,離三微微一頓,才道:“四人捧畫回來,浣苔、式微、殊嬌說‘那一刻之琴、歌、舞乃性靈之為不受自控,為此生最妙,再不可得’,青靄說‘那一刻明明身畔琴歌繞耳舞姿繚目,心底裏卻是沉淵之靜,燈影搖曳清晰可感’,她們對姑奶奶說‘這等人物,予不願再見,見之傷心’。”
“見之傷心……”蘭七緩緩重複一句,搖著玉扇的手不動了。
“往日也隻是聽人傳說,今日才算是見識到了。”離三移過小幾上的壺,倒上一杯茶,啜一口,道,“這人無需言語行為,隻是氣勢神韻便已可奪心攝魂,百年不得一。”
“嗬……”蘭七輕輕一笑,重搖玉扇,碧眸盈盈看住離三,“這樣的人姐姐該也歡喜才是,何不親身一試?”
“哈哈……”離三也笑,抬起蘭花纖指彈在蘭七額上,“姐姐我何至愚蠢至此?明知不可為還要為之。”
“唉,可惜。”蘭七搖著頭,“本想著姐姐能找出弱點,誰知竟是金剛不壞之身。”
“其實……”離三俯首偎近蘭七,“七少才該親自一試,姑奶奶我十分好奇,仙與妖,不知是仙渡了妖,還是妖惑了仙?”
“哈哈哈……”蘭七放聲而笑。心底裏卻想起了那個惡夢,一陣糾結。
“你這次打算在姑奶奶這玩多久?”離三喝完茶問道。
“明日就走,還有正事。”蘭七道,“托你打聽的可有消息?”
離三搖頭,“這還是第一次你要姑奶奶打聽的事毫無線索。”
“是嗎?”蘭七合起玉扇,臉上也斂起微笑,“離芳閣都打探不出,看來真的去了東溟島。”
離三挑起一邊柳眉,秋波橫盈,“那‘蘭因璧月’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竟然連你都這般緊張?”
“那個麽……”蘭七勾唇一笑,碧眸中閃過攝人的光芒,“是世間最美之物,代表著世間一切!”
“嗯?”離三嗤笑,“代表世間一切?”
“對。”蘭七笑容不改,“你認為錢是這世間最重要的東西的話,那麽它便代表錢,你認權最重要,它便代表權利,你認為地位最重要,它便叫全天下人俯首腳下,你認為情最重,它便讓男男女女投懷而來……”
“哈哈……”離三大笑,釵鬢搖動,如風中花,嫵媚的風情的,“那麽它在七少眼中代表什麽?”
“在本少眼中……”蘭七碧眸看著手中白玉扇,眼簾垂下,“它便是它!”
“咚咚咚!”房門忽被敲響。
“誰呀?”離三揚聲問道。
“七少在嗎?”門外是宇文洛的聲音。
離三挑眉看著蘭七,蘭七眸一轉,淡淡頷首。離三起身開門,門外站著宇文洛,宇文洛身後站著寧朗。
門一打開,宇文洛先打量離三,再移目竹榻上倚著的蘭七,最後兩隻眼睛便直往房裏骨碌碌的四處打量著,嘴裏邊說道:“七少,我們什麽時候上路?”
蘭七還沒答,離三倒是說話了,“怎麽洛公子這麽急著離去?難道離芳閣招待不周?”
“不是。”宇文洛連連擺手。
“那洛公子幹麽這麽著急上路?”離三追問。一雙妙目盈盈瞟向寧朗,奈何寧朗低首垂眸,不得領會。
“那是因為……”宇文洛回頭看看寧朗,眼珠子轉呀轉呀。
“我不喜歡呆在這裏。”冷不妨寧朗突然出聲道,而且聲音還不小,“我不喜歡這裏,我們離開好不好?”寧朗目光直直的看著蘭七,不躲也不閃,一臉認真。
離三也是一愣,眼眸一轉,然後笑道:“在這離芳閣裏,姑奶奶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你膽子倒是不小。”
寧朗看一眼離三,不語,依舊轉頭看著蘭七。
蘭七起身走近,臉帶關懷的看著寧朗,“在這裏住得不舒服嗎?住到明天也不行嗎?”
寧朗搖頭,“我不喜歡這裏。”
“這樣啊……那咱們去城裏找個家棧住罷。”蘭七淡淡一笑,然後轉頭,“離三,剛才托你的事等本少回頭再好好想想看有什麽法子,至於其他……看來隻有晚上才有時間談了,本少去去就回。”
說罷出門,對寧朗、宇文洛道:“咱們這就走罷。”
宇文洛轉身,寧朗卻又不動了,隻是看著蘭七,片刻後才低聲道:“你既有事……就住到明天罷。”
“嗯?”蘭七怔住。
“大哥,咱們回去。”寧朗一拖還在使勁打量著離三香閨的宇文洛轉身便走。
離三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半晌後才道:“這孩子真可憐,何不放過他。”
蘭七玉扇一張,碧眸綻笑,“你覺得本少有抓住他嗎?”
“沒有。”離三回首看他,“所以這才是最可悲的。”
那一日,離芳閣比往日要更熱鬧。
閣裏許多的姑娘甚喜往後院跑,全窩在一間房裏,指著房梁上那圓眼睛紅著臉的少年鶯啼燕笑,又或是圍著一棵樹,仰頭看著那麵容朗淨的少年蜷在高樹上睡覺。
而另一個笑起來很好看還露著兩顆尖尖虎牙的少年則追著閣裏的姑娘跑,一手筆一手紙,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連番追問著,有的姑娘看著他喜,有的姑娘看著他怕。
而後院也有一處最安靜,姑娘們常常癡望那裏半晌,最後常常輕歎一聲,無人走近。
十六、梨花塚(上)
第二日,四人離了離芳閣重登馬車上路,馬車又行了五天,才在一座山前停下,下了車,蘭七吩咐車夫回去,不必等他們。
“這是什麽地方?”宇文洛、寧朗移首四顧,杳無人煙,不知華州竟還有這麽個地方。
蘭七立於山前抬首眺望良久,才開口道:“二公子,你看此山如何?可知此山叫何名?”
那時才當申時,陽光還好,秋日的明爽。
明二打量眼前山脈,然後道:“從未來此過,也未聽人說過,隻是看此山,形如圓丘,仿似長眠之塚。”
山不是很高,樹木密而低矮,嚴嚴實實的蓋著山丘,遠望與其說是山不若說是青色圓丘,無甚奇特之處,可看著卻給人一種冷鬱靜寂之感,就好似……好似這是死者長眠之處,該是靜肅凝重。
蘭七聞言回首看一眼明二,唇邊挑起一抹笑。
被明二這麽一說,宇文洛還真覺得這有那麽幾分陰森,本來四處轉悠著的腳步不由得往明、蘭處靠近了些。“七少,你的師傅該不會就住在這裏吧?”
“這座山叫青塚。”蘭七玉扇合起,“這個地方,連本少都畏懼著,一個不慎,便死無完屍,所以……”他移首目光望向三人,臉上一派認真嚴肅,“你們此刻回頭還可全身而退。”
三人都被蘭七那一臉的認真之色嚇了一跳,再聽他此言,頓時認識到,此行凶險萬分!
“七少,你師傅……你去看你師傅怎的也會有危險?”宇文洛發問。徒弟看個師傅怎也會有死無完屍之危?這……什麽師傅?
蘭七玉扇敲敲額頭,似乎有些無可奈何,“你們若是有命到達,那時自然會知道。”
“呃?”宇文洛心底打鼓了,可是此刻難道要後退不成?這也許是唯一一次揭開蘭七少師承之謎的機會,況且作為未來的武林大史家,怎可不緊跟武林分量最重的人物,不跟如何知曉其平生事跡呢!所以……宇文洛兩步便挨近明二身邊,滿臉堆笑,“明大哥,小弟我就一切拜托了。”
明二看著他,隻是一笑,微微帶點歎息的應一聲“嗯。”就如哥哥對於弟弟的撒嬌發賴無可奈何一般。
宇文洛抓到了保護傘後,還沒忘結義弟弟,向著寧朗使眼角,嘴巴嚕著蘭七,連連示意。奈何寧朗不知是沒看懂還是不領情,反正毫無動靜。
“你們要去嗎?”蘭七回首看著三人再確認一次。
“嗯,去。”寧朗點頭。
“當然去。”宇文洛也馬上答道。
蘭七目光瞬一眼明二,明二頷首,“有七少領路,何處去不得。”
“那走罷。”蘭七領頭而行。
三人跟著蘭七走,並不往山上走去,反是繞著山走,走了半刻,在一處很明顯又誰都會忽視的山凹裏拐進去,再走了約莫兩裏路,便看著一處山洞,洞外雜草叢生,既無人跡更無獸痕。蘭七卻是輕輕一躍,便從草叢擁簇的小小洞口飛進,三個見之仿效,待入得洞才發現除洞口略微有光外,往裏去一片黑暗。
“跟緊本少,莫要走錯了。”蘭七道一聲,便往山洞深處走去。
寧朗緊隨其後,宇文洛卻攥緊了明二衣角,明二舉步,他才跟著走。幾人走了片刻,隻見裏頭越來越暗,到後麵已是伸手不見五指,耳邊隻有幾人輕微的腳步聲,宇文洛忍不住出聲問道:“七少,這裏一團漆黑我們看都看不到你,這怎麽好跟呀?”
“這就要靠你的本事了。”隻聽得蘭七一聲笑語,然後洞中便消失了他的腳步聲。
宇文洛心一緊,當下伸手抓住明二的胳膊。“寧朗?”他試探性的叫一聲。
“嗯。”寧朗應一聲。
他稍稍放心,緊跟著明二腳步。走著走著,忽的寧朗的腳步聲也消失,耳邊隻餘自己與明二的腳步聲,在這漆黑的洞裏空蕩蕩的回響著,心一下子被吊緊了,正在此刻,前方忽地一股大力推來,腳下不由得往左一則,頓時腳下踏空,隻覺一陣幽風吹來,便聽得虎嘯獅吼狼嚎猿啼之聲,耳膜震動,腥風撲鼻,不由得抱緊明二的胳膊,大叫:“明大哥!”喊聲未止,便覺得自己身子直往深淵墜去,耳邊風聲霍霍,四壁寒意刺骨,有墜地獄之感,當下大聲叫道:“明大哥救我!”
“大哥!你怎麽啦?”寧朗焦急的聲音傳來卻是那麽的遙遠。
“我……”不及答話,被抱緊的胳膊一提,人便跟著上升,然後腳下又踩著了實地。“明大哥,這洞裏有很多野獸嗎?”還等不到回答,眼前一陣陰風刮過,明明是黑暗之中,卻清楚感覺到那窮凶極惡的鬼怪妖魔張著血盆大口迎麵撲了過來,當下“啊!”的一聲嚇得抱著胳膊便往旁跳去,可顯然這一跳並未躲過妖、鬼,耳邊盡是恐怖可怕的鬼叫魔嘶,一顆心頓時全麻了,手腳也動不了了,隻知道抱緊那隻胳膊,“明大哥救命……有鬼啊!”宇文洛已害怕得欲哭,閉上眼睛,拚命的跳動躲閃,然後手中抱住的胳膊一扯,頓時身子騰空而起,一陣天旋地轉間,人便暈暈乎乎了,恍惚間,感覺狂風大起,胸口頓感窒息的重感,還有幾道風刮過身際,如刀割似的裂痛!天老爺啊,難道你竟然要我宇文洛堂堂英才早逝於此嗎?轟隆隆!似乎有什麽被擊中,然後嘩啦啦似有無數碎石墜落,暈眩間他什麽也不管不顧了,隻是死命抱住那隻胳膊。
“啊!”猛地寧朗一聲驚叫把宇文洛迷糊的神誌驚醒。
“寧朗!”宇文洛還魂叫道,卻聽不到回答。
“收聲閉目。”耳邊聽得明二一聲輕語,然後便又是一陣天旋地轉狂風割膚雷鳴震耳碎石雨落,神誌又是暈乎乎。
寧朗一直緊跟在蘭七身後,雖看不到也聽不到,但他一直能感覺到蘭七就在身前三步處。聽得宇文洛的呼叫,他心下緊張,不由腳下一慌,跟著蘭七的腳步便斷了,腳下頓時如墜萬丈深淵,黑暗中無數厲鬼惡魔全部張開血口露出白慘慘的尖牙向他撲過來,忍不住一聲驚叫,正慌亂恐懼間,肩上忽地一緊,然後身子騰空,緊接著便是天旋地轉之感,仿似人在高空中打著轉兒,正在此時,不知何方一道利風掃著肩兒刮過,肩膀一痛,再一道風迎麵掃來,呼吸一窒胸膛千斤重壓,神誌頓時混沌。隻是恍惚想到,這風是陰風還是掌風?風聲鬼嘯,石崩轟鳴,那是最後的感覺。
當宇文洛、寧朗醒過來時,已不在黑洞裏。
睜眼看到的是一片白色,如雲如雪,再看,才發現那竟是梨花,滿穀遍野的開滿枝頭,無數的蝴蝶飛舞其間,微紅的夕光映射其間,幻出無數光環。
“我已經死了吧,現在在天上嗎?”宇文洛喃喃道。
“否則現在哪會有梨花和蝶蝴。”寧朗接道。
然後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看到對方狼狽的模樣,然後緩緩轉頭打量四周,卻在不遠處看到明二、蘭七。
“我們沒有死?!”宇文洛跳起來。
“這是什麽地方?”寧朗也站起身。
兩人再次環視四周,觸目所及盡是爛漫梨花,雲白雪滿,若非有明二、蘭七在,還真要當不在人間了。
“醒了。”
明二、蘭七走了過來,他們兩人依俊容雅態,未有絲毫損傷。
“剛才……那洞裏關著很多野獸嗎?”宇文洛回想起黑洞不由一陣後怕。
“還有很多的惡鬼妖魔。”寧朗脊背上也竄起一陣寒意。
“那洞裏擺有修羅陣,你們走錯步法觸動了陣法,陷入陣中便生出了幻覺。”明二淡淡道,目前轉向蘭七,“黑洞之中布陣,分明是要將入洞之人皆置於死地。”
蘭七搖扇而笑,無絲毫窘迫,仿佛帶他們入黑洞的不是他,“布陣之人確實有此意,他不想任何人能通過山洞到達這裏。”
“也包括七少?”明二眉頭一動。
“對。”蘭七點頭,“若本少走不出修羅陣,那便隻有葬身洞中。”
“其實修羅陣還在其次。”明二忽地一笑,空濛的眸子直直看著蘭七,“更可怕的卻是某些防不勝防的‘突然’之事。”
蘭七碧眸微眯迎著明二的目光,笑得自在又妖邪,“本少深有同感。”
兩人目光相視,意味不明卻各自了然於心。
“修羅陣?”宇文洛卻是一聲怪叫,“那可是慘厲殘絕之陣,百多年都無人再用,這人竟然還在黑洞裏布下此陣,也太……太……”“殘忍冷血”在嘴邊轉了轉,目光瞟到蘭七時變成了“也太過分了吧!”
“確實。”蘭七再次點頭表示同意。
宇文洛聞言眨眨眼,小心翼翼問道:“七少,你這師傅……幹麽要擺這麽可怕的陣?”
“本少何時說過這陣是師傅擺下的?”蘭七一揮玉扇,轉身走去,“咱們走罷,不然天黑了也到不了。”
“啊?”宇文洛還未從前一句醒過神來。
“走罷。”身後明二道。
“對了,明大哥,剛才真是多謝你救我了。”宇文洛此刻方想起要謝過黑洞裏救命之恩。
明二輕輕搖頭,一撩衣衫,抬步跟上蘭七。
宇文洛抬起雙手看看。那一刻,是自己緊緊抱住那隻胳膊,若是自己沒有抱得住,那人可會伸手拉一把自己?
“我們走吧。”垂手屏去腦中思緒,招呼一聲還在怔愣中的寧朗,起步追上前邊兩人。
“嗯。”寧朗點頭。目光望向前方的兩人,黑洞之中,危難之刻,是誰伸手抓住了自己?
穿過一片梨花林,便見前方有一湖泊,湖麵上繚繞著水霧,走近看,清澈的湖水倒映著上方景物,但見團團簇簇的雪白梨花中露一圈湛藍的天空,層層漪漣,霧氣迷蒙,如詩如畫。
“這湖的水是溫的。”蘭七走至湖邊左手撩一捧水,“所以你們才能在這種時候也看到梨花蝴蝶。”
宇文洛伸手探入湖中,“呀,真的是溫的!”站起身來,再好好打量這湖周圍景況,“咱們到了這裏後,覺得沒有山外那麽熱了,倒似是春天裏的氣溫。”看著看著,又發現了奇怪的現象,“七少,怎的有些樹還在發枝,有些卻光禿,有的又花開滿枝?”
“種這些梨樹的人是分年分季種下,此樹花開,彼樹已謝,為的就是一年四季都可看到梨花。”蘭七甩去手心水珠站起身來。
“喔。”宇文洛猶在四顧環視,那邊寧朗卻撩著水擦洗頭臉,把黑洞裏沾染的塵土洗去。
蘭七移目看向明二,他一人獨立,目光望著湖對麵的梨花林。
“二公子可看出什麽了?”
明二回首,目光沉靜,“這片梨花林比之修羅洞更可怕。”
“嗬,不愧是二公子。”蘭七眯眸淺笑。
“真的?”一旁宇文洛聞言不由得跳起來。黑洞裏的經曆餘悸猶存,而這看起來美如畫的梨花林竟然比那黑洞還要可怕,這蘭七少的師傅到底是什麽人啊,見個麵比上天還要難!
“二公子有興趣走走嗎?”蘭七瞅著明二道。
“百多年前曇花一現的絕陣‘三才歸元’即在眼前,華嚴若不能一探豈不有負平生。”明二目注梨花林悠然而道。
宇文洛聞言心頭一跳,轉首看他。相識如許久,明二公子始終一派溫和淡逸,從未見過他柔雅之外的表情,總是令人見之即親,可此刻,這輕輕淡淡一句,卻是首次在這位‘謫仙’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氣勢,平和之後那浩瀚如海的深廣氣勢!果然,能被武林所有人推崇的豈會隻是一個溫和平凡的人,這才是明二公子該有的氣勢!
“那麽我們去罷。”蘭七說罷輕輕一躍,人已飛身而起,直往湖麵掠去,足尖輕踏水麵,涉水臨波,紫衣翩然幻如魔影,瞬間便到了對岸。
明二隨即也飛身而起,一樣的踏水臨波,但見青衫飄揚身形雅逸,仿若仙人飛渡。
宇文洛、寧朗在後麵看著,為兩人輕功之高身法之美驚歎不已。
“你們不過來,我們可走了。”蘭七回頭對兩人道。
十五、梨花塚(中)
“我們就來!”寧朗趕忙答道。
說罷運功打算一氣飛過湖麵,不想頸後衣領被人一扯,全身力道頓時一散,回頭,宇文洛一臉羞愧又為難的指著湖,“我飛不過。”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他後悔以前沒有練好武功,至少要將輕功練好啊!
“好吧,我先送你。”寧朗沒有生氣。
在寧朗的幫助下,宇文洛算是平安渡過湖,然後寧朗也躍過了湖麵。
“布陣的人時常變換,本少自出師門後這也是第一次回來,所以梨花林中陣法本少也陌生得很,可就一切拜托二公子了。”蘭七碧眸中滿是笑的看著明二,分外的和睦可親,玉扇一擺,彬彬禮讓,“二公子請。”
“七少慧冠當代,在下豈能相比。”明二也笑,笑得謙遜和氣。
“哪裏哪裏。”蘭七腳下移動便閃到了明二身後,玉扇輕輕前推,將明二推向梨花林,“此刻本少是唯二公子首馬是瞻。”
明二一腳踏進梨花林想再收回已是不可能,一個不小心觸動陣法,便無回天之力,當下隻得前進,猶是回首一笑:“七少此舉倒令在下想起家中六妹。”語氣平淡,笑容清雅。
身後蘭七笑容一僵,看著明二的後腦勺,便有些咬牙切齒的樣子。
“七少……”身後宇文洛忍著笑試探的叫一聲,“二公子都走遠了。”
“哼。”蘭七回首瞬他一眼。
宇文洛頓時打個寒顫縮了縮腦袋,待蘭七轉頭抬步後,他才一推寧朗在前,小心翼翼的跟在最後。
明二走在最前邊,不緊不慢,每一步踏出看似隨意毫無章法,但身後幾人隻從他的背影便可感覺到他的謹慎,蘭七每一步都踏在明二踏過的地方,後麵的寧朗、宇文洛自也照辦。
走個半盞茶的功夫,已到梨花林深處。
梨樹環繞,花開如荼,有時微風吹過,花瓣飄落,如雪飛揚,地上仿鋪銀霜,如置身雪原花海,此情此景,如斯美好,可四人卻無閑情,不敢有絲毫鬆懈,一步踏錯,便將血染梨花。
前頭領路的明二忽地停下,幾人止步,疑惑的看向他。
“竟然還在‘三才歸元’之中布下了‘五星連珠’,此人可謂做絕。”明二的聲音中有著歎息又有著佩服。
“還布了‘五星連珠’?”宇文洛聞言腿有些發軟了,“都是從未見過的絕陣,這布陣之人擺明了要我們命喪於此嘛!”
“那怎麽辦?沒有辦法出去了嗎?”寧朗也有些緊張了。
明二回首,腳下後退,直往蘭七左腳踩來,蘭七不得不抬足,明二左足便落在了蘭七原先踏著的地方。
“二公子,這是?”蘭七右足單足立地,看著和他一樣單足而立的明二,本是一個人站的地方站了兩個人,是以兩人此刻靠得極近,肩膀相依,氣息相聞,略有動作皆可感知。
“若隻歸元、五星兩陣之其一,在下拚力一試或還可安然通過,可此刻看來,兩陣同布於此相輔相融已成一體,除非破陣,否則無法出此林,隻是……”明說至此微頓,目光看向蘭七。
“隻是……”蘭七重複,碧眸盯住近在咫尺的那張清雅俊容,恨不得狠狠抓上一把。
即便是單足立地,明二依然優雅如畫。
“‘三才歸元、五星連珠’兩陣乃百年前的兩位曠世奇才玉無緣、豐蘭息兩人於東旦決戰之時布出,數百年來那是唯一一次現世,從無有人破過,在下雖略識一二,可要論到破陣卻絕不敢托大。幸而,此人將此兩絕陣同布林中,雖更增複雜與奇險,但有其利必有其弊,兩陣同布反讓我們有機可趁,所謂以彼之矛攻其之盾,我們要安然出林也是大有可為的。”
“哦?也就是說二公子有法子破陣?”蘭七反問道。
“區區在下豈能破陣。”明二卻道。
“明大哥,你剛才不是說有機可趁,要安然出林也是大有可為的麽,所以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宇文洛一聽趕忙追問道。
明二移目望向前方梨花林,道:“布陣之人乃是奇才,他將兩陣同布於此自是用意深刻,無論是破‘三才歸元’還是破‘五星連珠’,你破其一便觸另一陣,所以即算你能破得了‘三才歸元’,你也會陷於‘五星連珠’,反之亦然。我隻一人,探得‘三才歸元’便顧不上‘五星連珠’,所以此刻我們隻有三條路可走。”
“哪三條路?”宇文洛是好奇的好孩子,“其中有一條可是咱們按原路回去?”
“明大哥,你說隻一人所以不能同探兩陣,可需要我們幫忙?”寧朗則問道。
“回去已是不可能的,你們還能找著來時路嗎?”明二抬手指指他們後麵的梨花林。
回首看去,觸目所及盡是重重花樹,哪裏還辯得清來時的方向。
“至於幫忙……”明二目光溜過他們,“你們可識得陣法?”
宇文洛、寧朗連連搖頭。
“不識陣又如何破陣。”明二笑,“便是教你們,可破陣之時瞬息千變,又豈顧得上。”
“那怎麽辦?”宇文洛、寧朗同時問道。
明二回首看一眼他們,慢條斯理的道:“一是在下強行破陣,結果便是大家一起葬於梨花林中。二是我們就在這裏等,等著布陣之人大發慈悲放我們出去,等不到的話就困死於此。三是……”他目光轉向蘭七。
宇文洛、寧朗兩人也看蘭七,然後眼睛一亮,同時叫道:“三是七少出手!”
“本少……”
蘭七話還未說出,明二卻一指前方,“本以為踏於原地沒事,可此刻看來剛才在下退後那一步也是踏錯了。”
前方忽地卷起狂風,梨樹搖擺,花如雪卷,漫天襲來。
“七少,在下‘破緣往歸’,你‘摘星取珠’如何?”身後宇文洛、寧朗已是緊張不已,可明二依然溫文從容。
蘭七玉扇一張,悠然而笑,笑得銳氣張揚:“好吧。‘三才歸元、五星連珠’無人能破,那就讓‘五星’圍‘三才’、‘歸元’斬‘連珠’吧!”
“去罷。”明二輕輕道一聲。
青衣、紫影同時躍起,迎向那漫漫梨花雪,瞬時便身影盡沒。
“你們留在此處萬不可妄動!”
宇文洛、寧朗聽從吩咐立於原地,可眼前一切卻已不似剛才,梨樹旋轉,梨花迎麵撲來,夾颯颯利風,宇文洛不由自主的便想移步躲閃,肩頭忽然被一隻手壓住,眼睛也被一隻手遮住。“大哥,閉上眼,靜心調氣,莫為外動。”
梨花雪海之中,蘭七、明二巋然立於樹巔。
“拜你剛才那一步所賜,陣勢已動。”蘭七玉扇掃開眼前的花瓣。
“此刻正是良機。”明二掃視著下方情景。
“本少已尋得了金、木、水、火、土之位。”蘭七目光落向前方。
“在下也尋著了天、地、人之位’。”明二抬眸看向對麵的蘭七,“你我莫錯過時機。”
蘭七搖著玉扇,衣袂飛揚,笑如妖邪魔妄,“數百年來皆無人能破的絕陣,你我這回可好好領略一番,看看到底是何等奇絕!”
說罷飛身縱往東邊,明二也在同一刻飛起,卻是躍向西邊。
宇文洛、寧朗閉著眼彼此緊拉住手靜靜站於原處,忽然,一陣地動山搖的晃動傳來,腳下劇烈震動,幾不可立足,兩人忙使下千斤墜,立地生根般不移一步。晃動未止,又一陣海嘯雷鳴傳來,狂風乍起,吹得兩人左搖右擺,但覺有無數東西飛掠而過。
震動雷鳴中隱隱傳來蘭七帶笑的聲音:“果然是奇絕!”
“那兩人被譽為曠世奇才誠然不假!”明二和煦的聲音也輕輕送來。
難道陣已破?兩人暗想著,卻就在那一刻,一股寒意臨頭而下,似有無數的東西輕飄飄的落在頭頂、臉上、身上,輕盈的無息的冰涼的,點點層層,綿綿不絕……頓時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襲來,仿佛就要這樣被活活淹埋一般!明明感覺到了,想要離開,想要叫喊,卻不能動分毫!
這一次,真的要死在這裏罷?那一刻,死亡的恐懼那麽真實的清晰的感受到。
“土位已在腳下。”蘭七的聲音那麽遙遠。
“人位已取。”明二的聲音同樣縹緲。
“那就看看這‘三才歸元’遇上‘五星連珠’到底是何一番景象!”蘭七的聲音恣意中透著興奮。
“甚是期待。”明二的聲音溫雅中蘊著愉悅。
聲音未止,梨花林中頓有轟隆巨響,仿似山嶽崩塌河川滾滾,又似雷鳴風吼天旋地轉,還有金戈鐵馬呼嘯奔來,更有廝搏喊殺淒嚎厲叫……
宇文洛、寧朗隻聞得有震耳欲聾的巨響,天翻地覆似的震動,再無他感。
也不知過得多久,搖動漸止,巨響漸息。
兩人悄悄的睜開眼睛,便看到對麵一個雪人,再看一眼,才知是落了滿身的梨花。鬆開手,才發現手已握得變形,這一動便鑽心的麻痛。
“你們走出來罷。”蘭七的聲音傳來。
兩人這才敢動了動已經麻木了的四肢,然後抬步往前走去,而剛才還滿樹爛漫的梨花,此刻已差不多盡殞,地上厚厚一層雪白的花瓣,枝頭卻隻得零星三兩。
走了片刻,便見著了前邊等候的明二、蘭七,隻一眼,宇文洛、寧朗都由不得一呆。
梨枝光禿,梨花滿地,這曾經風華無雙的梨樹林已是一片敗色殘豔,可那兩人並肩而立,淡青深紫,便仿如青荷紫蓮長於雪地,令人驚豔的清雅絕麗,卻又是一種明知不可能存在偏又看到了的魔性妖惑!
看著這滿地的頹殘,蘭七笑得一臉燦爛,“哈哈……這梨花林毀成這樣,一定可以把他氣得吐血!”
宇文洛、寧朗聽得他的話回過神來,暗裏感歎這話千萬別被布陣之人聽去了!
“真得要感謝這人將兩陣同布於此,否則我們真隻有死路一條。”明二看著一片淩亂的梨花林道。
宇文洛也生感概,“‘三才歸元’與‘五星連珠’百年前沒能分出勝負今日看來倒是幸事,否則便是個兩敗俱傷,就不會有現今的皇朝盛世了!”
寧朗則道:“這布陣之人雖才華蓋世卻也太過狠絕了些。”
“嗯。”蘭七連連點頭深表同意,“回頭一定要叫他來看看這梨花林,否則豈對起得本少剛才一翻功夫。”
“七少,這布陣之人到底是誰?”宇文洛實在是很好奇。三才歸元、五星連珠隻知其一便已是難得,而這人卻可將此兩陣同布於林,足見其才智罕世,可武林之中卻未聞有善陣之人。
“這就帶你們去會會這人。”蘭七一搖玉扇轉身領頭而行。
三人跟其身後走了片刻,出了林子便又見一湖,而湖對麵又是一片梨花林。
那時天色已暗,淺淺暈紅的光照在湖麵,波光粼粼,如雪的梨花也鍍上一層淡妝,一片沉靜蒼豔之色。
“這……”宇文洛雙腿一軟趕忙扶住寧朗,一臉驚恐兼無力的看著蘭七,“七少,前邊的林子中不會又有什麽奇陣等著我們吧?”
蘭七碧眸睨一眼宇文洛,嗤道:“你以為誰都識得那些陣,誰都有本事安然通過?”說罷足尖一點,飛身躍向湖麵,翩然如紫燕,輕盈無息的落在對麵。“放開大步走吧,再也沒什麽陷井陣法了。”
明二再回首看一眼敗落的梨花林,唇邊浮一抹極淺的笑,然後身形一展,瀟灑飛過湖麵。
宇文洛、寧朗對視一眼,也跟著躍過湖麵。
到了湖對麵才看得清楚,梨花樹蔭影下立著一塊三尺高的石碑,石碑上“梨花塚”三個楷體濃墨揮灑,並排又刻著“入者死”三個狂草鮮紅如血,張狂得仿似露出利爪的猛獸。
明二靜靜的看著“梨花塚”三字,然後抬眸,正碰上蘭七幽沉難測的碧眸,兩人目光相視片刻,同時不著痕跡的移開目光。
“梨花塚……梨花塚……”宇文洛喃喃念著這三字,低著腦袋冥思苦想著,總覺得在哪裏有聽過。
十六、梨花塚(下)
“梨花塚?這就是東未明住的地方嗎?”寧朗忽然開口。
他這話頓叫三人齊齊將目光移向他,皆是驚訝不已。
“你……你怎麽……怎麽會知道東未明?”最吃驚的是宇文洛,他可是最清楚寧朗底細的,放眼江湖,他知道認識的人屈指可數。
“師傅……曾經說過,東未明就住在梨花塚。”寧朗被三人目光一逼視不由緊張。
“你師傅?”宇文洛叫了起來,“你師傅怎麽會和你說起東未明?難道他認識東未明?”一邊說著一邊抓住寧朗的肩膀,甚是激動,“寧朗,快說,你師傅和東未明有什麽關係?”
寧朗連連後退,拂開宇文洛的手,道:“我不知道師傅認不認得東未明,隻是有一年梨花開時,我和大師兄在樹下練劍,師傅在旁邊看著,劍氣蕩起梨花飛舞,師傅當時看著那些落在地上的梨花說了一句話,他說‘梨花寂如雪,不知東未明住在那滿目雪白的梨花塚是何滋味?’說完他歎一口氣便走了,以後也沒有再提起過。”
“隻是這樣?”宇文洛不死心。
寧朗點點頭。
宇文洛深深歎一口氣,此時他已想起了東未明是何許人了。“梨花塚啊……東未明啊……”他轉身,顫抖著雙手一把握住蘭七,一臉的興奮,“七少,七少啊,難道你的師傅就是東未明嗎?”
蘭七不語,隻是搖扇一笑,算是默認了。
“真的是東未明啊!”此刻的宇文洛已是一臉向往與崇拜,“竟然是東未明啊!難怪無人識來七少師承來曆,東未明從不需親自出手!江湖上知曉她武功的人五根指頭都用不上!七少,你一定要讓我看到你的師傅,否則我死不瞑目啊!”
“大哥,你……”寧朗才待開口要他莫要這麽激動,宇文洛卻立馬轉身看著他,眼睛閃閃發亮的,“寧朗,你不知道東未明是何許人對不?沒關係,我告訴你,我來告訴你!那可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所有男人見之失心落魂的美人,天下地上絕無僅有的美人啊……”
“大哥。”寧朗打斷宇文洛的感概,“你不是說過武林最有名的美人是秋橫波和花扶疏嗎?而且第一的應該算……”說到這後麵的吞回去了,隻是眼睛往蘭七那兒轉了轉,一碰上那雙碧眸由不得臉一紅,垂頭不再看。
“秋橫波、花扶疏兩人那是現在。”宇文洛馬上答道,“而東未明可是二十多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傳聞看過她的人有三種結果。第一種,日夜跟隨,隻求能一生都看到她。第二種,如癡如醉魂牽夢縈,最後相思至絕。第三種,誓殺盡天下看到她的人!”
“啊?”寧朗嚇了一跳,“殺盡天下看到她的人?這太怕了吧?”
“是可怕。”宇文洛點頭,“可就還真的有這樣瘋狂的人存在!當年東未明現身江湖,不過短短兩月時間,卻整個江湖都陷入一片血腥混亂之中,無數的人爭風吃醋妒恨噬殺,那真算得上是一場浩劫,最後以東未明絕跡江湖才算終止了那場殺戮。而東未明曇花一現,或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罷。”
“這樣的美人,世人都愛冠以‘紅顏禍水’之名。”明二忽道,目光落在“入者死”那三字上,眸中依是一片空濛,無人能看清神色,“其實那不過是人無法抵擋自己內心的欲望,又無法理智的控製自己的行為,便堂而皇之的將一切罪責推脫於別人身上。”
蘭七聞言挑眉看著他。
宇文洛連連點頭,“說得對,都怪那些人,害我都看不到這位美人。”
“嗬嗬……”明二輕輕一笑,看著宇文洛問道,“那你覺得是‘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
“嗯?”宇文洛聞言一怔。
“當然是‘人性本善’!”一旁的寧朗卻是想也不想就答道。虎目睜得圓圓的看著明二,澄澄的黑黑的亮亮的,那裏麵隻有純善與無偽。
“喔。”明二點點頭,依看向宇文洛,“你是如何認為的呢?”
宇文洛想了片刻,才抬首看著明二,很認真的道:“我還是願意相信‘人性本善’!”
“嗯。”明二再次點點頭。
“明大哥與七少又是如何認為?”宇文洛看著他們問道。
蘭七與明二各自挑眉看一眼宇文洛,又相視一眼,微微一笑,未答。
“走罷,天這麽晚了,很餓了。”蘭七抬步走去。
“一直這般堅信該是很好罷。”明二淡淡一語後也移步跟去。
“唉……蘭……嗯……這裏說了‘入者死’啊!”寧朗卻急急叫道幾步追上蘭七,生怕會有什麽危險。
“別人說什麽你便信什麽嗎?”蘭七碧眸笑盈盈的斜睨一眼寧朗,玉扇一揚,敲在他頭頂,“這麽傻啊本少都怪不忍心的。”
“但願傻人有傻福。”身後宇文洛看著他們倆喃喃道一句。
幾人往梨花林深處走去,走了約莫兩裏地的樣子便聽到潺潺水流之聲,再走了片刻,頓時眼前一亮。
一半蒼翠,一半雪白。
蒼翠的是山壁澗水,雪白的是梨花重重。
梨花林倚著青塚山,高高的山壁挺拔矗立,一道山澗潺潺流下,流入山壁下的小小池塘裏。池中飄浮著一層梨花瓣,池邊上架著一副秋千,池麵上有著一座拱形木橋,木橋左麵是竹樓一座,梨樹將這亭亭環繞,暮色之中,仿如畫圖,蒼翠、淡白、青黃三色便渲染出幽靜出塵之氣。
“所謂‘人置畫中’莫過如此。”明二悠然讚歎。
宇文洛、寧朗連連點頭皆深有同感。
“隨老頭!”蘭七揚聲喚道。
“誰敢喚本教主老頭?!”竹樓裏一聲冷喝,然後一道人影衝飛而出,瞬間落在幾人麵前。
待看清這人,明二、宇文洛、寧朗都不由一愣。
這人身形高大修長有如臨風勁竹,麵容俊美卻兩鬢微霜,眉心一顆鮮紅的朱砂痣分外醒目,但令三人呆愣的並不是這個人的外表,而是這人麵貌五官竟與蘭七有幾分神似,特別是眉宇間的那一份任性邪妄簡直如出一轍!
宇文洛看看這人又轉頭看看蘭七,驀地一個念頭在腦升起:難不成這人是七少的父親?難不成七少是這人和東未明生下的孩子?難不成……不對,不對!七少是蘭家的家主,絕不可能不是蘭家的後代,蘭家家主絕不可能傳給外人,那……這個人是誰?
“隨老頭,幾年不見,你又老了不少啊,看看這頭發又白了不少啊。”蘭七玉扇指著那人微白的雙鬢搖頭歎息,“再過幾年,估計這張臉便不能見人了。”
“混蛋!本教主哪裏老了?!本教主哪裏不能見人了?!”那人怒目切齒,“普天之下再無人能比本教主更好看!”
這話一出,宇文洛便忍不住笑出聲來。怎麽會有人如此大言不慚,雖則他確實容顏罕有的俊美,但他麵前就站著有兩個啊。
“你笑什麽?”那人轉頭盯住宇文洛。
那目光如劍般鋒利又如蛇般陰冷,宇文洛笑頓時僵在臉上,全身都不敢動彈了,更逞論答話。寧朗移過身子擋在宇文洛身前,抿緊嘴唇,虎目瞪得圓圓的,神情戒備的盯著那人。那人看著寧朗的舉動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然後目光便盯住了寧朗,半晌不見他有絲毫退後避讓,不由點點頭,然後移開目光。
此刻,宇文洛方敢喘一口氣,一抹額上,全是冷汗。
蘭七一直不動聲色的看著,待那人移開目光便毫無顧忌的嗤笑,“他當然是笑你老不羞了,白頭發都長出來了,還敢不認老,可笑可歎啊。”
“混蛋!本教主這些白發還不是你害的!”那人看著蘭七實是一副恨不能剝皮噬肉的模樣,“都是因為這些白發,未明今年都很少來這邊,她定是嫌棄本教主了!”
“活該呀!”蘭七搖著玉扇笑得一派幸災樂禍,“本少就是想到了師傅可能厭煩了你這張老臉,所以帶了幾個朋友來看看她,若能討得她歡心,或許師傅便願意對著本少笑一笑呢,那時便可親眼目睹‘一笑傾城再笑傾國’的絕世風華了!”
“混蛋!你別妄想了!這麽多年來,未明連對本教主都沒有笑過!”那人目光一溜宇文洛、寧朗,“就這麽兩小子,連本教主一根小指頭都及不止,哼,未明不屑一顧!”
“看看,心虛了不是。”蘭七一臉快意的笑,“拉著兩個愣頭小子比算什麽,你沒看到這位明二公子嗎?”玉扇一揚指著明二,“看看人家這容貌這身段這氣質……最重要的是人家比你年輕一大把啊!”
一旁寧朗聽著這話隻覺得怪異,而宇文洛卻又忍俊不禁了,怎麽聽著好像那青樓裏的老鴇在向客人介紹姑娘的話。
蘭七卻猶自鼓吹著,“這位明二公子可是武林公認的第一美男子啊,而且還被稱為‘謫仙’,這等俊雅的容顏,這等高潔的風姿,這等出塵的氣韻,絕對舉世無雙,比你這老妖怪要勝出百倍的!師傅看著一定會喜歡的!”
那人終於將目光轉向明二。
一直靜立一旁的明二見那人移眸望向自己,當下抱拳優雅一禮,“在下明家明華嚴,見過隨教主。”
宇文洛聽得明二這一聲稱呼心頭一跳,再移目悄悄打量那人,心頭忽然明白了這人是誰。其實早該想到才是,蘭七喚他‘隨老頭’,他自稱‘本教主’,普天之下被稱為‘隨教主’的當隻有魔教之主!隻是實在沒有想到啊,天下第一教的教主、曾經的‘璧月尊主’隨輕寒竟然就是這樣的!可是……若不是這樣又想不出該是什麽樣的。能布下那些奇陣的人又豈會是平常之人,這樣的奇才武林又能有幾多,他若不是隨輕寒,又有誰能與洺空那樣的人比肩。
隨輕寒打量著明二片刻,然後道:“本教主實在不喜歡你的模樣,而且你這一臉的笑極似本教主的一個死敵,甚是討厭。”
明二聞言未有所動,隻是淡然一笑。
隨輕寒從袖中掏出兩樣東西,一把匕首,一個瓷瓶,拋至明二腳下,道:“瓶裏的藥隻是讓你的眼睛變瞎、臉上長滿黑斑,但於性命無憂,匕首乃是吹毛斷發的寶器,以此割喉不會有絲毫痛苦,你選一樣,看是留命還是留容。”語氣閑淡,好似問你是要喝茶還是要喝酒。
宇文洛聽得此言卻是冒出一身冷汗,暗想,魔教之人行事向來是“隨心所欲”不問後果,這魔教萬眾之首的教主那任性妄行卻是更勝幾分。
寧朗聽得此話頓生不平,腳一抬就要和那什麽隨教主理論的,卻被一柄玉扇壓住了肩膀,轉頭看去,蘭七目光正望著隨、明兩人,臉上是不變的妖邪淺笑,碧眸亮閃閃的仿似藏著星子。
“在下兩樣都不選。”明二淡淡道。
“哦?”隨輕寒黑如沉夜的眸子盯著明二。
宇文洛不由自主的握緊雙手,緊張的盯著暮色中兩人。
明二神色淡定,抬眸從容迎視著隨輕寒,可這一刻,宇文洛又感受到了那一股浩瀚如海的氣勢,平靜之下是深不可測的廣垠無邊。而隨輕寒……當目光望向那個人時,宇文洛牙關忽地打抖,一股死亡的恐懼灌頂而來,直通腳底,頓時全身如浸寒潭。
一縷暮風輕輕拂過,寧朗也不勝寒意的打個哆嗦。
“很多年了,本教主很多年都沒有碰到你這樣的人了。”隨輕寒忽然輕輕歎道。
隨著他的開口,那股壓力、那股寒意也就瞬間消失,宇文洛、寧朗都鬆一口氣,蘭七垂眸掩了神思,一聲低不可聞的“可惜”溢出唇邊,卻叫身邊的寧朗聽得,疑惑的看著他,卻隻看得他一臉熟悉的邪魅笑容。
“老頭,我們都很餓了,該用晚膳了。”蘭七搖著玉扇笑道。
隨輕寒轉頭看他,眼中有著怒意,卻生生忍下,“你不是來看你師傅的嗎?”
“師傅呆會兒再看,吃飯最大。”蘭七笑得一臉詭異,“老頭肯定很久沒有看到師傅了,想借本少的光是吧?那就做飯給本少吃。”
“你!”隨輕寒眯起眼睛笑得一臉冰冷,隻道他會雷霆暴發,不想他最後卻是點點頭,“好,本教主做飯給你吃,吃完就見你師傅!”
十七、佳色無雙(上)
幾人跟著隨輕寒入了竹樓。
竹樓內既有金鏤玉飾的富貴,又有竹木相搭的清雅,置身其中,甚為舒適。
“老頭這妒忌心獨占欲就是太強了,就怕別人看了師傅去,連個仆從都沒有,冷冷清清的多無趣。”蘭七伸指抹了抹高架上的一隻青玉花瓶,卻沒有半點灰塵,“這潔疾也沒改啊。”
“七少,你師傅難道不住這裏?”宇文洛問道。這裏隻有這一棟竹樓啊。
“池塘對麵的梨花林裏有一棟木樓,我師傅住那邊。”蘭七答道,臉上浮著一絲算計得逞的邪笑,“以池塘為界,隨老頭住這邊,師傅住那邊,他不可越界,否則便再也不可在此陪伴師傅。所以除非師傅出現,不然他是見不到師傅的麵。你以為那麽容易便可以吃到魔教之主做的飯的?全是因為師傅。”
“喔。”宇文洛點點頭,然後小心翼翼的問道,“七少,這隨教主這麽不願意他人見到你師傅,該不會他就是那第三種人吧?”
蘭七轉頭瞟他一眼,“本少沒問過,呆會你可以自己問問他。”
“那還是算了。”宇文洛為著自己小命著想。
明二打量一眼樓內擺設後,便在桌旁坐下,執起茶壺為自己倒上一杯茶。
“二公子覺得這竹樓如何?”蘭七手一伸取過茶杯慢悠悠啜上一口。
明二抬眸瞟他一眼,再拿起一個茶杯,邊斟茶水邊道:“隨教主實乃當代奇才,機關陣法之精無人能出其右。”
“哦?”蘭七碧眸斜斜睨來。
“這竹樓該是按‘太乙天都’之法而建。”明二喝著茶慢慢道。
蘭七看著他,碧眸盈著笑,道:“二公子確實才學淵博。”
明二一笑,“不過是稍有涉足。”
幾人又閑聊了幾句,隨輕寒便端著熱騰騰的飯菜出來了,四菜一湯,極是簡單,卻香繞滿室,光聞便已可想象其之美味。
宇文洛看看桌上那色香俱全的菜肴,又看看負手而立的隨輕寒,拿著筷子的手便抑止不住的抖動。天下第一教的教主竟然親手作飯給他吃,能不激動嗎?雖然他是沾了蘭七的光,可是這天下又有幾人能有福可以吃到這與洺空同尊為武林第一人的人做的飯呢?天下第一的人竟然做了飯給他這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吃,所以他激動之餘還惶然著,怕折福啊!
這邊宇文洛猶自激動著,另一邊蘭七、明二、寧朗卻早已開動,畢竟已大半日未進食了,都很餓了。眼看著碟中菜肴很快便消失了一半,宇文洛才醒過神來,頓時把滿懷的激動全拋了,再遐想片刻,便沒得吃的了。
吃過了飯,蘭七捧著一杯茶正要略作休憩,隨輕寒卻是一把將他抓起,“該去見你師傅了。”
“不急。”蘭七伸手拂了拂,身子便從隨輕寒手中脫開,“喝杯茶用不了許多時辰,況且本少此次來是為你而來,見不見師傅倒不打緊的。”抬眸瞅一眼隨輕寒,“聽說你有樣東西要給本少?”
隨輕寒眉峰聳動煞氣盡出,屈指一彈,有點什麽東西落在了蘭七茶杯中,然後那杯中之水瞬即變黑,還散發著一股濃鬱的腥臭味。“再讓本教主等,便叫你們四個將吃過的全吐出來!”袖一揮,竹樓的門便大開,大步而出。
蘭七看著他的背影淡淡一笑,棄了茶杯,一搖玉扇跟著出了竹樓。明二、寧朗、宇文洛也跟隨出門,畢竟對於即將見到二十多年前那位容傾天下的東未明,不但明二有幾分期待,宇文洛更是心癢難奈。
出了竹樓,才發現明月早升,銀輝灑落,梨花映染,滿天滿地的雪色,無比幽美卻倍生靜寒之感。
走到了池塘邊,隨輕寒停步,“在這裏。”
“老頭是要本少喚師傅出來相見?”蘭七一臉疑惑的模樣,碧眸中卻盡是戲謔。
“本教主的耐心有限的。”
隨輕寒回首道,此刻倒是語氣隨和了,可幾人卻瞬間感受到一股張揚無忌的殺氣。這個人立時出手殺人那是絕對會有的事!
宇文洛此刻才發現,月下,那雙子夜似的瞳仁深處竟透著一圈碧色,亮晶晶的卻深幽幽的如淵如潭,令人生畏。
“好吧。”蘭七甚是無奈的聳聳肩。
“慢著!”隨輕寒忽地又叫道。
蘭七轉眸看著他,這次是真的疑惑了。
“去,換個模樣。”隨輕寒一指竹樓。
蘭七一愣,然後搖頭歎息,“隨老頭啊隨老頭,天下再也尋不出你這等妒性如狂的人了!”一邊歎著一邊往竹樓走去。
明二看看蘭七離去的背影,又看一眼隨輕寒,極是隨意的道:“原來七少是女子。”
“呃?”隨輕寒似是愣了一下,“那混蛋是女的嗎?”
這一次輪到明二、宇文洛、寧朗愣住了。
“難道隨教主竟不知?”明二有些稀奇的揚起一邊眉頭。
“本教主管他是男是女。”隨輕寒理所當然的道,“在本教主眼裏,這天下隻有未明一個女子!”
宇文洛冒汗,“隨教主和七少相處多年,難道竟然沒看出他到底是男是女?”
“什麽相處多年?從他到梨花塚第一日起,本教主就恨不能殺而後快,豈能容他時時在本教主眼前晃動!”隨輕寒冷聲道。
聽得隨輕寒此言,寧朗心頭頓冒火氣,“你!你……”
隨輕寒瞥一眼寧朗,不予理會,隻是望著池對麵的梨花林,幽幽道:“未明的居處本教主都輕易不敢進,他卻可以住在那裏,本教主竟然沒能殺了他……哼!”末了有些憤恨又有些無可奈何。
這話聽在別人耳裏卻是心底一寒。
“隨老頭,我豈是你能殺得了的。”
一聲清魅的笑語輕輕送來,竹樓的門再次打來,一道纖長的白色人影悠然而出,長發輕挽,白衣輕束,了無修飾,仿如梨花林中走出的花仙,盡得天地靈秀,還兼一份滲骨的妖異。
那是第一次看到蘭七穿白衣,明明素潔之色,她穿來卻比金裳玉衣更明燦,遙遙站在那裏,竹樓簡樸,梨花淡白,冷月如霜,明明是清寒雅絕,卻因她,皆染一層華光豔輝,碧眸顧盼間,月色也妖嬈。
隨輕寒目光掃過三人,宇文洛眼中是驚豔是癡呆,寧朗眼中是癡迷是沉淪,而明二……那雙眼睛中有一刹那的光芒閃現,卻瞬息沒去,無法看出任何情緒,清澈卻又空濛,如晨間湖水籠有輕霧,再看,不過迷惑了自己。
“寧朗。”蘭七飄然走近,微微綻笑,玉扇緩緩搖開一點一點遮顏,隻露一雙碧眸漾著映月的春波盈盈看著寧朗,“我是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宇文洛回魂,心頭暗歎:橫波秋色、扶疏天韻此刻想來竟是了無顏色。
寧朗癡癡看著,紅著臉很老實的點點頭。
“還是寧朗對我好。”蘭七一合玉扇滿意的笑笑。
“你們三個回竹樓去。”隨輕寒忽然道,目光掃過明、寧、宇文,“不要往外偷窺一眼,否則本教主必挖你們雙目!”
那一語平淡卻盡顯狷介霸道,明二隻是笑笑便轉身走回竹樓,宇文洛如被臨頭潑下一盆冷水呆在那不肯動,寧朗愣了愣,然後扯著宇文洛往竹樓走。
待三人走回竹樓關了門,才聽得隨輕寒道:“終於可以見到未明了。”
“隨老頭,你這樣的人虧得師傅能容忍,若換成我,你早該化成灰了。”蘭七的聲音聽不出是真是假。
“本教主不願未明眼中有他人,也不願他人看到未明,本教主是邪妄成性人見人懼,但本教主自問坦蕩無偽,比之那些所謂君子卻要好百倍。”隨輕寒的聲音裏盡是狂妄自負。
“唉。”隻聞得蘭七一聲歎氣,然後悠悠揚聲喚道,“師傅。”
竹樓外一片靜寂,竹樓內宇文洛來回走動,眼睛不死心的盯著那扇關著的竹門。
片刻後,一個聲音響起,“你來了。”
那聲音,好似冰珠落在冰澗上,那樣的潔淨無垢,那樣的清越動聽,卻是那樣的冰冷無溫,竹樓內三人聽得皆是全身一涼,如酷日之下忽浸寒潭,雖冷,卻是瞬間清神、舒心。
東未明!三人心神一震。
隻是聲音已足讓人想象其清美之華冷芳之韻,樓內三人雖不曾得見其容,但這一刻卻已從心底折服,若這樣的人不算佳人,那天下哪裏還能有更佳之人。
“弟子拜見師傅。”蘭七的聲音盡褪妖邪,是從未有過的淨澈、恭敬。
宇文洛哪裏還忍得住,踮起腳尖便往門邊走去,想從門縫裏悄悄看一眼,隻是腳步才一抬,一縷指風從身後拂來,他全身一麻,再也動彈不得。
“明大哥……”宇文洛僵著脖子喚道。這屋裏會點住他穴道的隻有明二,寧朗是不可能會有這份心思的。
“你難道沒有聽進隨教主之言嗎?”明二的聲音溫和而認真,“他會真的挖你雙目,七少也不能救你。”
聽得明二如此鄭重的語氣,宇文洛不由身子一抖,此刻方信了那句“挖目”之言非恐嚇。
“大哥,隨教主說了我們不可以看,那我們就不要看好了。”寧朗勸道。他覺得看不看東未明都沒什麽的,如果隻是因為美人好看的話,秋橫波、花扶疏、容月、商憑寒等便很好看了,而蘭七……這世上難道還會有人勝過她嗎?
“可是……東未明……”宇文洛心裏萬分不甘。
“這二十多年來天下又有幾人見過東未明,你已離她這麽近,便惜此緣份,何必強求。”明二平淡的道。
“唉……”宇文洛歎氣一聲,卻無可奈何,隻有尖著耳朵聽樓外的談話。
“好些年不見,你長得這麽高了。”東未明的聲音依是冰涼涼的,不冷漠但也絕不溫情,似乎是視世間一切皆若草木。
“弟子能活至今日乃是師傅之恩。”蘭七的聲音依然恭敬,令樓內的人甚是想知道她臉上此刻會是何種神情。
“你我能相遇,不過是上蒼之意。”東未明語氣淡淡的,“你能到這裏來,可見你武功進展不錯。”
“弟子一日也不敢懈怠。”
“那很好,外麵的人醜惡者居多,你武功能有所成,才能護得了自己。”
“未明,她才用不著你關心,外麵多的是怕她的人。”
一旁的隨輕寒插嘴道,那聲音卻是如春日的水,又軟又柔,樓內三人實不敢將這聲音和先前那狷介猖狂的魔教之主聯係在一起。
“未明,你已經兩個月零一十七天沒有來看我了,你不知我多想你,你看我頭發又白了許多。”
隨輕寒又道,那語氣卻似個孩子得不到重視般的委屈,令樓內的三人由不得打起哆嗦。
“那我們明年再見罷。”東未明的聲音冷淡得不見一絲情緒,“我想看看你頭發全白的樣子,一定和這梨花一樣好看。”
“啊?”隨輕寒一聲慘呼,“不要!未明,我不要頭發變白!”
“你看這梨花多美,潔白無瑕。”東未明無動於衷。
“不要!未明,我不要變老變醜,那樣我便配不上你了。”隨輕寒的聲音漸低漸癡,足見其情深,“未明,你一直這麽年輕這麽美,我也要和你一樣,這樣我們才是世上最完美的一對佳偶。”
“隨輕寒。”東未明語調未變,可這一刻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她的不悅,由不得的便心底沉重,為她的不歡而憂愁。
“未明……”隨輕寒更是放低了聲音。
“我們明年再見罷。”東未明輕飄飄一語。
“未明!”隨輕寒的聲音裏透著惶然焦急。
“你踏過池塘,我們便永生不見。”東未明的聲音已顯得有些遙遠,想來已離去了。
十七、佳色無雙(中)
“哈哈哈……”蘭七肆無忌憚的笑聲傳來,“隨老頭啊隨老頭,你叫我如何能不笑你啊,這麽愚笨的模樣,師傅怎麽會喜歡你?換作我,也願意喜歡那……”
“閉嘴!”這一刻隨輕寒的聲音冷氣煞氣盡現,“本教主會比他差?哼!”
“隨老頭,你知道你現在這模樣叫什麽嗎?”蘭七依舊笑得張狂,“叫‘惱羞成怒’!哈哈……你們快出來看看。”
有得蘭七這一聲,早就忍得萬分難受的宇文洛當下第一個衝出竹樓,不過他不是去看隨輕寒的臉色,而是隔著池塘伸長脖子望向梨花林深處,但盼能見到一個背影也是好的,奈何,除了冷月梨花晚風外,再無其它。
“唉!一門之隔,竟讓我與天下第一美人緣鏗一麵!”宇文洛扼腕歎息,轉頭,看向隨輕寒的目光便有些怨氣了。
寧朗也跟著往那邊梨花林瞅了瞅,但也隻是瞅了瞅便轉回頭落在了蘭七身上,可看了幾眼後,便頭一低不再看了,花影裏,那身影便也有幾分黯淡模糊。
“宇文洛。”蘭七移步走近,手一抬落在他肩上,玉扇挑起他的下巴將之轉向自己,臉緩緩靠近,低柔的蠱惑的問道,“難道我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宇文洛看著那張妖美絕倫的臉,看著那雙住著勾魂妖的碧眸,心頭巨跳,一把彈跳開,轉過身閉著眼睛連連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哈……宇文洛,你要出家做和尚嗎?”蘭七看著他的反應有些好笑。
“我不是要出家,我是在驅邪。”宇文洛閉著眼答道。
“嗯?”蘭七的聲音沉了那麽半分,傳入宇文洛耳中便覺得萬分危險,頭頂一麻,背上冒出一串冷汗,趕忙轉身咧嘴一笑,“我是說,我在請求佛祖驅除我心頭的邪念。”
“是嗎?”蘭七一笑,碧眸一直盯著宇文洛,盯得他全身發冷、僵硬。
那邊,明二緩緩踱步而來,臉上淡淡的笑,眉目靜雅,月色梨花下,直如仙人臨凡。
“你這模樣真叫本教主生厭。”隨輕寒眯起眼眸看著梨花雪下那道青色身影,寒光綻起,心頭生出殺意。
明二不怒不懼,目光悠悠望向池塘對麵,道:“東未明前輩當年容傾天下,在下隻聞其音已深感名不虛傳,難怪隨教主數十年一心如初。”目光轉而看向隨輕寒,“也難怪江湖至今念念不忘。”
隨輕寒縱橫江湖數十載,向來唯我獨尊,卻在那一眼之下,血脈沸騰,仿若年輕之時初逢勁敵的激動,卻又是心神一寒,似乎這幾十年來的恩恩怨怨都被那雙朦朧的眼眸看得一清二楚無所遁形!
半晌後,隨輕寒才緩緩開口道:“當年,他在你這個年紀時也沒有你這等氣勢。”目光瞟一眼蘭七,“這江湖又該熱鬧了。”
這一句話說出,恍惚間忽然覺得自己真的老了,昔日的壯誌雄心英風豪氣早已離得很遠了,梨花塚裏無止境的陪伴與等待,是心中之願,卻也是此生之無奈。
轉過身,目光遙遙落向對麵,重重梨雪之下是一片清寒靜寂的花影。
未明,在我死前,可能得我所想?
明二看著這一代人傑臉上浮起的那一絲惘然與落寞,眉峰微動,眸中閃過一絲思緒。身為魔教之主、立於天下武林至高之處的“璧月尊主”,呼風喚雨之人,卻拋開所有,隻是守在這梨花林中,隻是伴著這樣一個冷情女子,隻是一個無望的等待,這是為什麽?情,真能叫人無怨無悔?可,即算如他,即算做到極至,不也隻得這麽一個果嗎?
沒有同等的回報,所有的付出與努力便是愚行!
驀地,隨輕寒冷喝一聲:“什麽人敢偷入梨花塚!”
“我光明正大走來,豈能說是‘偷入’。”一個平和悠然的聲音傳來,甚是耳熟。
幾人由不得全都轉頭望去,而隨輕寒瞬即變了臉色,咬牙道:“是你!”
“是我。”隨著這一聲,兩道白色人影分花拂樹施然行來,正是洺空與鳳裔。
“是洺前輩!”宇文洛驚喜的叫道,抬步便上前去。
身後明二、寧朗也含笑相迎。
洺空一見他們,也有些驚異,但看到蘭七時便了然於心,“原來你們都在這裏。”
“想不到洺掌門也來了。”蘭七移步,目光看到鳳裔,微微一笑,“哥哥也來了。”
洺空不愧是武林高人,看蘭七一身女裝倒也沒露出太大的驚訝,隻是微笑道:“你這模樣更好看些。”
鳳裔抬眸看她一眼,白衣玉顏風華綺麗,眼光閃動,欲語卻止,很快移開目光,垂下眼簾靜立於洺空身後。
隨輕寒目光落在鳳裔身上,閃現一絲異色,再看向蘭七,唇一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也隻是平淡的移開目光。
“原來隨教主與洺前輩是朋友啊!”宇文洛眼裏閃著光。“蘭因令主、璧月尊主”竟然是朋友?這絕對是令武林震驚的大消息!
“什麽朋友?”隨輕寒眼神一冷,“是死敵!”
呃?宇文洛一愣,他先頭說的極為討厭的死敵便是洺空?轉頭看向洺空,卻不見他有任何憤怒與不滿。
“多年不見,隨兄別來無恙。”洺空目光轉向隨輕寒。
“別來無恙?”隨輕寒哼一聲,斜睨著洺空,“若不是你,本教主與未明又豈會至此!”
或許是“未明”這個名字擊中了洺空,他瀟灑悠然的神情瞬時一變,眼中閃過刹那的鋒芒,半晌後,他才道:“那我與未明有今日又豈不是拜隨兄所賜?”聲音平淡卻極其低沉。
隨輕寒聞言橫眉,“明明是本教主先遇到未明的!”
洺空眉頭聳動,“難道未明當年也是先鍾情隨兄嗎?”
隨輕寒瞪目,“她喜歡的當然是我!”
洺空目中漸漸浮起一絲無奈,臉上一抹苦笑,沉沉的歎道:“你我此刻爭論這些有何意義?我和未明相知卻要相忘,你與未明相守卻不得相親,幾十年了不過如此,你我再爭又能如何?”
隨輕寒聞言怔了怔,然後臉上慢慢浮起澀意,喃喃道:“若不是你……若沒有你……”
洺空卻不再理會他,目光轉而望向那片梨花林,有濃情有輕愁,“這麽多年沒見,不知未明如何了……”
“你不許見她!”隨輕寒回神喝道。
可洺空聽而不聞,抬步踏上木橋,跨過池塘,直往那邊梨花林深處走去。
“你給我回來!”隨輕寒飛身追上,可最後卻是跟著他一起去了。
“哈!可給他找著機會了!”身後蘭七笑道。
“我們也去看看……沒事吧?”宇文洛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那邊。
“如果你不想要小命了,可以試試。”蘭七搖著玉扇笑得妖邪。
宇文洛聞言作罷,轉頭見寧朗安靜的站在花影下,明二淡笑的看著前方,鳳裔垂眸看著地麵,蘭七玉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碧眸四處轉悠著就是不看鳳裔,心中一動,道:“七少,我們今晚在這裏住下嗎?”
“當然,不過自己去竹樓找住的地方,別指望隨老頭懂待客之道。”
“這樣啊,那寧朗我們去看看,要不要整理打掃下。”宇文洛招呼著寧朗,至於明二,他想他是何等通透的人,豈要別人提點。
果然,明二也道:“此樓經隨教主之手,甚多不凡之處,在下也想細看一番,或能學得一二。”
當下三人往竹樓走去,經過鳳裔身前時,寧朗忽停步,看著他,問道:“鳳裔大哥,你是男子嗎?”
鳳裔一怔,抬眸看著麵前的少年,那張麵容微黑卻朗淨無垢,那雙圓圓的眼睛極亮也極清,不由得答道:“是的。”
“那你叫蘭鳳裔,不叫蘭殘音是嗎?”寧朗眉頭展開再問道。
“是的。”鳳裔漠然的眼中淡淡升起一點溫情。
“那就好。”寧朗得到回答放心的笑了。
看著那張笑臉,鳳裔有一瞬間失神。這樣純真無垢的笑,他們已經永遠失去了!
待三人離去,梨花林裏一片靜寂。
蘭七站在這邊,鳳裔站在那邊。
隔著兩丈之距。
蘭七看著池塘看著木橋,鳳裔看著地麵看著花影。
中間是亙久的靜默。
“寧朗是個好孩子,你待他好些罷。”良久後,鳳裔才低聲道。
“哦?”蘭七轉頭,碧眸斜睇,然後笑起來,“哥哥放心,我一定會待他好好的,就如哥哥待我一般的好。”
鳳裔聞言如遭雷擊,臉色仿若死灰般,看著蘭七,眼眸空洞,然後慘然一笑,“我早知一生難脫罪責,我隻盼你早忘了,忘了往昔,忘了我,善待你自己,你過得好,我入地獄之時也能安心。”
“哥哥放心。”蘭七笑得明媚無倫,“這世間,什麽都比不上自己重要,其它的,是搓於掌中,是踏於足下,是棄於身後,乃隨我欲!”
鳳裔看著笑容明燦的她,眼神是絕望的。
蘭七看著他,看著他一臉的痛苦,看著他滿眼的絕望,可為何……沒有悔恨?!他難道不悔所為嗎?這麽多年他都沒有過一絲後悔嗎?他重新出現在她麵前難道不是為著懺悔而來嗎?你……竟然不悔嗎?!蘭七死死咬住銀牙,麵上卻隻有妖邪明麗的笑。
“忘了罷……你忘了一切罷……所有的都忘了才好……”鳳裔喃喃的念著,眼眸空空的,似看著蘭七又似什麽也沒看進,茫然轉身,茫然抬步,緩慢的黯淡的一步一步淹沒於重重梨雪之中。
看著那如紙片單薄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於眼中,蘭七袖中握得死緊的手終於鬆開,那一刻,倦意撲天蓋地襲來,無力得隻想倒地而眠,再也不要醒來!
轉身,一步一步移動,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要走去哪,隻知絕不要再呆在原地……絕不要再呆在那裏,無論呆在那裏多久,無論如何等待祈盼,他永遠不曾回頭!
夜,已深,萬物皆息,萬簌皆靜。
明二從竹床上坐起身,披上外衣,推開竹窗,窗外一輪明月如霜,瀉了一天一地的銀輝,月下梨花漫漫,如霜娥婆娑,花影翩然,落芳如雪。
這個地方如此的幽美,卻也是如此的凶險。
無處不藏玄機,無處不布絕陣,這魔教之主,果是怪異絕代。
杳無睡意,索性步出竹樓。凝神聚聽,竹樓內有寧朗、宇文洛均勻的呼吸聲,鳳裔不見蹤影,蘭七不見蹤影,更無洺空、隨輕寒的聲息,這兩人該在那邊罷。
梨花林中夜風沁涼,還帶著花的冷香,慢步其中,甚為怡神。
走著走著,便到了池塘邊,清澈的水麵倒映著明月,雪白的花瓣飄浮其上,木橋靜立,澗水輕鳴,此情此景,明二也不由心神一鬆。
頭一轉,卻瞟到幾丈外的秋千上坐著的人,白衣如雪,長發如墨,雪與墨交夾著逶麗於地,偏首倚於秋千索上,似乎在沉思著什麽,月光流瀉在她身上,寂如姮娥。
明二看著那道側影,不由有些驚異,在此之前,無法想象她會有此等情景。
秋千上的人似也感覺到了,轉頭移眸望來,四目相投,那一刹那,明二心弦一顫。
那一刻,在目光相碰之際,他是那般確切的感受到此刻蘭七的真實。在那雙碧眸中,他清晰明了的看到一種孤荒冷寂,在她的周身,散發著一種絕望空茫,霜月梨雪之下,那是一抹飄蕩於荒天絕地的孤魂。
可也隻是一刹那,當那雙碧眸看清他,然後一眨,浮現周身的便是迷離的妖邪。
明二忽然希望那一刹是真實的又希望隻是幻覺。如果是真實的,那麽他便等於窺得她的弱點,對決之時又多一分勝算。可又不希望那個弱點那麽容易便被他抓住,若是對手輕而易舉的便被擊敗,那會令他失望。
放眼武林,惟她是他心底承認的勁敵。
“二公子來賞月?”蘭七招呼一聲,腳下一點,秋千輕輕蕩起,刹時衣袂飛揚,長發飄舞,襯著梨花銀月,直如天女飛臨。
明二看著半空飄蕩的人,神魂有一瞬間的迷惑,但轉眼便清醒,道:“今夜月色甚佳,七少不也有雅興麽。”
“嗬……”蘭七輕笑一聲,秋千漸漸止了,轉頭看向明二,“二公子月下漫步,可有所得?”
“此花此月,此風此水,便為所得。”明二目光落向對麵的池塘。
十七、佳色無雙(下)
“二公子果然是雅人。”蘭七點點頭,目光也落向池塘,靜了片刻後道,“這池塘也非天然的,當年我才來這裏時,這個地方是立著一塊巨石。隨老頭很不喜歡我,可是師傅卻要他悉心傳我武功,於是他傳我一門心法,讓我對著巨石練習,他說什麽時候石頭沒有了,我便算練成了。我日也練夜也練……後來終於有一天石頭消失了,地上成了一個大坑,山壁上的水便不再流失都注入這坑裏,然後便成了這個池塘。”
蘭七抬起手,月輝下,那手白皙修長肌骨勻稱甚是優美。“這池塘是我一指一抓一掌挖掘而來的。”
明二轉頭看她。
蘭七抬首,一臉戲謔的笑,“嗬……難道你真的信了?”
明二一笑,轉頭依望向池上的映月落花,未語。
蘭七也不追問,仰首,目光遙遙的的望向天際冰輪,半晌後,她幽幽開口問道:“二公子,你相信這世上有天長地久這回事嗎?”
“嗯?”明二再次轉頭看她,片刻後才道,“天與地都不能永保不變,又何況不過百年的人。”
“嗬嗬……”蘭七笑,“二公子,這不像你該答出的話,以你的身份,應該說‘相信’才是。”
明二揚起長眉,“那不過世人自欺欺人之話,你我皆知又何必虛言。”
“你我皆知……確實。”蘭七喃喃重複一句,移首目光投向池塘對麵的梨花林,又輕輕道,“看著他們,覺得天長地久簡直是一個笑話,可想想,他們似乎又真的做到了另一種天長地久。”
明二眼眸看住蘭七,然後微微笑道:“七少今夜似乎甚多感概,莫非有何事困擾?”
蘭七回首對上明二的視線,心頭一瞬間升起警戒,臉上卻綻一朵微笑,月下看來,仿梨花誕出之靈,妖美蠱惑。“如此花月,又見二公子如此人物,由不得便情生意動起來。”
明二聞言不以為意一笑。
卻見她從秋千上走下,輕移蓮步,纖腰扶風,淩波踏水,飄然而來,碧眸蘊情,玉顏生意,就那樣一心一意的看著他,月光溶入那汪春水中,梨花付魂那雙碧瞳裏,於是那裏便有了九天清韻,那裏便有了三界魅惑。
“二公子,你看如此良辰美景,豈不就是專為你我而置。”那聲音如絲,纏人無形,那聲音帶勾,攝魂無失。
心跳刹那失控。
然後明二笑了,那一笑蕩盡了人間煙火,那一笑滌盡了萬丈紅塵,如仙縹遠,如仙淨無。伸手執起她的手,從容溫雅,“既然如此,那你我豈能有負上蒼所賜,此刻花月為媒,青冥為證,你我締誓結發,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明眸輕霧,卻蘊深情,笑容雅淡,卻顯真誠,那一瞬,蘭七也有片刻的失神。
梨花素白,月華如水,看那白衣青衫,玉容天儀。
如斯情景,如詩如畫。
觀者如幻,畫中之人也迷惑了。
卻在下一個瞬間,那兩人如夢初醒,同時一躍而起,瞬間彈跳開丈遠。
一個撫額歎道:“真是瘋了!”。
一個擦著手連連道:“太可怕了!”
都怪這夜這月惑了人!
一個轉身抬步往竹樓走去。
一個走回秋千前一把坐下,甚是惱怒的使勁一蹬,秋千蕩得高高的。
在看不到對方的地方,彼此回想起那片刻時光。
明二不得不承認,那一刻真的心動了。碧妖惑人,誠然不假!
蘭七咬牙切齒:該死的假仙莫不是石頭做成!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能不為她所誘。該死的假仙笑得那麽……哼!
夜真的很深了,該睡了,明二關窗,脫衣上床。
蘭七坐在秋千上蕩啊蕩啊,飄在半空。
“你怎的在這?”
一個聲音把蘭七從沉思中驚起,抬頭,卻見隨輕寒從木橋上走來。
“你怎麽舍得過來?”好不容易可見到師傅,他怎會肯回來,更何況還有一個洺空在,他放心得下?
“在下棋,未明說想喝‘梨花液’,過來取些。”隨輕寒答道。
“喔。”蘭七止了秋千,站起身來,“你說要給我東西,真的想好了要給嗎?”
隨輕寒伸手從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個物什隨手一拋,蘭七伸手接住,看了一眼,收了起來。
“給了你,他們應該都歡喜,畢竟這二十年來本教主幾乎絕跡江湖。”隨輕寒神色中有著慎重,“雖說本教向來放縱慣了,但還是希望你莫毀了它。”
“隨老頭,現在還稱‘本教主?”蘭七彎起眉眼笑得明媚又邪妄,“此刻起,隨教教主乃是區區在下,既已在我掌中,它日後是盛是敗皆由我定。”
“這狂妄勁倒是足夠了。”聞言隨輕寒也未動怒,移步往竹樓走去,可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那明二與你有仇?”
“嗯?”蘭七挑眉。
“你知道本教主最討厭那樣的,所以帶他來,不就是想借我之手除去他嗎?”隨輕寒了然於心,“本教主一生殺人頗多,不在乎多殺一人,隻是他,本教主明白告訴你,此刻本教主能殺得了他,但必付出極重代價,本教主犯不著至此。”
“嗬……難得呀你竟也有說出此話之時,對著洺空你都要猖狂些。”蘭七嗤笑。
“你不必激本教主。”對於蘭七的挑畔隨輕寒無動於衷,“我不信修羅陣中你未有動作?”
蘭七歎一口氣,道:“修羅洞裏我未能得逞,梨花林中被其識破,反被逼得不得不與他聯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來除這個人嗎?連‘煞魂’我都派出了,隻差親自上陣了,這個對手我平生僅見,必是阻我得到‘蘭因璧月’的絆腳石,決不能留!”
難得聽見蘭七如此無奈的口氣如此挫敗的神情,隨輕寒有些訝然,但又有些了然。
“這個明二再過幾年,必在本教主之上。本教主一生縱橫江湖卻從沒見過這樣的人,一派文雅謙容的模樣,實則……”微微一頓,然後才道,“‘深不可測可怕至極’這幾字算本教主贈你的良言,要知道洺空即算練成了《碧落賦》,本教主也不怕,可這個年輕人,本教主卻生‘後生可畏’之心。”
“這點我比你更清楚。”蘭七碧眸裏泛起寒光,“自藝成出山後,受傷的次數五個指頭都用不上,可拜這位二公子所賜,我竟兩次傷在他手中!”
“哦?”隨輕寒眉頭一動,“你們既已交手,他必知你心底之意,為何明知有危險還跟你來此?”
“因為他好奇。我的師承來曆於江湖是一個迷,他當然想知道,他要一切都了解清楚,然後抓住弱點一舉擊潰,讓我永不得翻身!”蘭七眯起碧眸冷然道。
“這人也極度自負。”隨輕寒點點頭,“不過……你們這樣倒令本教主想起當年與洺空,那時候我們對彼此也是恨不能殺而後快,隻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憤怒、妒忌、仇恨都變得模糊了。”
“說起來……”蘭七轉眸看向他,“我很是好奇,你們這樣有何意義?相知卻要相忘,相守卻不得相親,這樣不過三人一生痛苦,何必如此?”
隨輕寒一怔,半晌後回首看向那片梨花林,臉上褪去那狷介邪妄,幹淨得沒有一絲表情,“或許某一*****情動之時,能明白。”說罷掉轉頭往竹樓取“梨花液”去,可走不了幾步再次停步回首,眸中綻起一絲邪妄,不懷好意的道,“你不如試試色誘,說不定能成呢。”說完也不管蘭七如何反應,徑自走了。
身後蘭七聽得那句話卻是臉色一僵,想起前一刻,再想想更前的那一個惡夢,頓時全身寒顫,再無一絲睡意了。
第二日一大早,宇文洛、寧朗神清氣爽走出竹樓,迎麵卻碰上了打著哈欠的蘭七。
“我要睡了,你們自便,但不得吵鬧,知道嗎?”碧眸特意睨了宇文洛一眼,然後便上樓去了。
“她昨夜難道沒睡?”宇文洛、寧朗麵麵相覷。
不一會兒,明二也起來了。隨輕寒、洺空未有現身,想當然在那邊。民以食為天,主人不出來待客,三人隻得自己動手做飯,幸得竹樓裏什麽都不缺,隻不過最後動手的人是寧朗。
三人都是出身世家,明二公子對天下名菜佳肴可以張嘴就來,但也隻能說說而已,論到動手卻是開天辟地以來還未有過第一次,而宇文洛雖不是宇文家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大公子,可自小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爺一個,哪裏沾過陽春水的,隻有寧朗,自小長在淺碧山上,山上隻有師傅師兄可沒人把他當公子來服侍,所以做飯補衣這類小事常常要自己動手的。
三人剛吃過飯,鳳裔便出現了,衣上露漬未幹,想來一夜在外,也不知呆在何處,不過梨花塚這麽大的地方,哪裏都可存人的,難得的是這裏處處藏險,他竟能安然無事歸來,再想想他為風霧派弟子,洺空又如此重視他,又豈會是無能之輩。
下午,蘭七醒來,與明二碰麵,彼此從容自若,見著鳳裔依是親熱的喚“哥哥”,填飽了肚子便領著他們在梨花塚四處走走看看,甚得樂趣。
如此這般,一過數天,蘭七沒有提離開,隨輕寒沒有趕人,洺空一直未出現,幾人便樂得在此。這裏氣候如春,風景如畫,杳無塵囂,彼此又皆非庸俗之輩,談話聊天,品茗下棋,飲酒賦詩,過得好不瀟灑,一時皆有超凡脫塵,隱遁世外之感。
不過如此逍遙的日子也隻過得了五天。
第六日,當隨輕寒春風滿麵的回竹樓取酒之時,蘭七看得不順眼心頭生癢想打擊一下,便道了句“隨老頭,忘了告訴你了,你溫泉湖那邊的梨花林該去看看了”,她說的便是那布有“三才歸元、五星連珠”兩陣的梨花林。
果然,隨輕寒去看了後回來火冒三丈大發雷霆。
幾人倒不意外,那一日梨花林的慘狀早就見識過了,作為辛苦一場的主人,隨輕寒若沒有脾氣才是奇了。
然後,後麵的日子便有些苦了,全被隨輕寒壓迫著去栽梨樹,去給梨林澆水,去給梨樹剪枝,去給梨花捉蟲……種種隻要隨輕寒能想到的,無一不會加到幾人頭上。
宇文洛哀歎安樂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寧朗栽樹倒是栽得勤快,鳳裔不言不語隻是埋頭剪枝,明二把捉蟲當成練習輕功、目力、速度,蘭七澆水澆得不亦樂乎,隻不過有時候這水一不小心便會落到宇文洛的啞穴,一不小心便給寧朗洗了個澡,一不小心水珠會無聲的疾點明二……
某一日,洺空終於出現,宇文洛隻當他是來解救他們的,誰知這位前輩看了看,隻是道了句:年輕人是該多做做事。然後便飄然歸去。
總的來說,那段日子過得還不壞,以至多年後,幾人回想起當時,總會有些恍惚,然後嘴角銜起一抹笑意,喃喃道一句:“那時候……”
時光流逝如水,半月似乎眨個眼便過去了,離他們出海之日已近。
九月十八日,幾人告辭離去,走前,隨輕寒隻有一句話“你們出去後絕不要向世人提起這裏,否則本教主必殺之!”
那樣的語氣那樣的眼神告訴幾人他決非虛言恐嚇。
宇文洛當時便打了個哆嗦,然後猛然想起來之前蘭七那句“你們即算見到了,那依然會是秘密的。”
是的,蘭七師承他們幾人算是知道了,但予江湖來說,那依舊是一個秘密。
正是山中歲月無憂,世上百事已過。
當他們走出梨花塚,重回江湖時,卻有一個震驚整個江湖的大消息正等著他們。
第一批出海的三千武林英豪盡葬身於東溟海!
下卷
十八、一樹碧無情(上)
十八、一樹碧無情
出得梨花塚,往東再走半日,便到了曄城,再過去,便可往英州,英州臨海。
幾人一入曄城,無需打聽,這消息便自動入耳了,隻因全武林到處都在談論著這件事。
那時幾人正在路旁一個茶亭裏歇息,隻聽得茶亭裏人高聲闊談議論紛紛,細下一聽,頓時皆是驚震至極,寧朗更是當場便震散了魂。明二、蘭七皺起眉頭看向對方,審視之後,心底皆是一沉。這天下還有何門派有如此能力可一夕間滅了三千武林高手?而這東溟海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可怕之處?那三千性命就如此消逝了嗎?!
“我們先找家客棧住下,然後好好打探一下詳細情況,確定了再來商討往後該如何辦。”洺空最先回複鎮定,領頭步出茶亭,鳳裔沉默的跟在他身後。
蘭七、明二同看一眼洺空,心頭一動,也起身離開,宇文洛則拖著依然魂飛著的寧朗跟在後麵。
行到一個較為僻靜之地時,蘭七開口了,“洺前輩,你是否……”後麵的卻沒有問出了,隻是看著他,而其他幾人也皆移目望向洺空。
洺空止步,沉吟了半晌,才道:“確實,對於東溟海乃至東溟島,我一直心存疑慮,總覺得我們此次凶險難測,仿佛是別人早就設計好的一個圈套,而我們卻毫無辦法的要走進去。所以當日我曾叮囑長天兄要萬事小心,隻是沒想到……唉!”
“這麽說來,洺前輩對東溟島有所知曉?”明二也問道。
洺空再靜了片刻,似在考慮如何措詞,然後才道:“你們都知道我派創派祖師韓樸與‘白風夕’十分親厚,他的手劄裏曾有過記載‘白風黑息’百多年前曾到過東溟島。”
“啊?”幾人驚訝。對於皇朝人來說神秘莫測的東溟島原來真實存在,而且還有人到過並安然歸來。
“既然‘白風黑息’曾到過,那何以前輩卻認定東溟島有凶險?”宇文洛疑惑道,“難道他有記載道東溟島……”
“不。”洺空擺手,“除了講‘白風黑息’到過東溟島外,其它再無記載。隻是……‘蘭因璧月’如果真是東溟島奪走,那他們完全可以不留任何線索,卻何以要留半枚‘惘然掌’掌印?東溟島予皇朝人來講是個一無所知之地,也從未有過瓜葛,他們為何要奪這聖令呢?而且是付出那麽大的代價!細細想來,總覺得蹊蹺,總覺得這似乎是一個陷井,卻又隻是一種感覺一種猜測,無法證實,也就無法阻攔群情奮勇的眾英豪。再且,聖令被奪,作為武林一份子,無論前途是福是禍是傷是死,總是要去奪回的。”
“原來如此,難怪了。”蘭七道,碧眸看著洺空,“難怪前輩會去梨花塚。”
洺空目光一凝,回首,望向梨花塚的方向,靜靜的看著半晌,然後才輕輕道:“我想這或許會是此生最後一次見到你師傅,所以我要去看看她。”
幾人恍然大悟之餘也不由為他這一腔癡情而動容,誰曾想這武林第一人卻也有這一段情傷,也有這等柔腸百轉呢。再想一下,便對東溟島此行生出憂慮,心頭也皆沉重了幾分,這或許真是一次有去無回之途!
“那我師兄……還有秋前輩他們……就真的……”此刻方醒過神來的寧朗忽然出聲,本來微黑的臉此刻如紙一樣白,向來有神的虎目也是一片悲痛。
沒有人答話,都沉默著,此刻無法空言安慰,也無法斷言結果。
“我們走罷。”洺空驀地絕然回首轉身,大步前去。
幾人各自對看一眼,也抬步跟上。
找了幾家客棧,不巧得很,竟然都滿了,最後蘭七道了一句“隨我來”領著幾人往曄城最大的“華曄客棧”去,倒是碰著了故人。
宇文臨東本來沒有注意到的,隻是發覺到兒子的目光忽地緊緊盯在一個地方,全身陡然的緊張起來,於是他順著兒子的目光看過去。
正午時分,陽光很好,客棧門口逆光裏立著一個人,本來麵目陷在陰影裏應該暗淡模糊才是,可那人卻似自身就有更勝燦陽的光芒,灼灼其華,明明絢姿,引得所有的人都移目相看,這一望便神馳意動失魂丟魄。
宇文臨東也看得一怔,再回頭看向兒子,卻見兒子已收回目光,冷然垂眸,仰首便滿滿灌進一杯烈酒。
而後,那人身後又走進幾人,刹時,大堂裏頓有滿堂生輝之感,從掌櫃到小二到客人無一不感歎,今天是個什麽好日子,竟一下得見如此多風標絕世的人物!
宇文臨東看到後麵的人不由站起身來,熱切招呼:“洺空兄!”
“原來宇文兄也在此。”洺空含笑走過去。
“見過洺前輩。”宇文渢起身見禮。
洺空含笑點頭,身後鳳裔、蘭七、明二、寧朗也上前與宇文父子見禮,而宇文洛畏畏縮縮的躲在幾人身後。
宇文臨東早就看到了小兒了,隻是剛與洺空等人相見,少不得要寒喧數句,不得空理會。看著鳳裔、明二、蘭七、寧朗一個個龍姿鳳儀瀟灑不凡,不由得更為小兒的窩囊悶氣。隻是看著看著目光忽的定住了,到此刻他才發現了不對勁,他沒有洺空八風不動的鎮定,也沒有秋長天溫和儒雅的涵養,所以他很直接的表示了他的驚異。
“蘭七少……你……這個模樣……”許是此人那雙碧眸太過特殊顯眼的,隻是看到她的眼睛便認定是蘭七,竟疏忽了她此刻的模樣,宇文臨東心底不由有些赫然,難道幾十歲的老頭了也被這美色迷花了眼不成,連人家這等分明的妝扮都沒看出。想起江湖上那些傳言,暗道這人難道真的可男可女不成?
蘭七那日依是一襲白色女裝。
說來幾人去梨花塚之時皆未有帶行李,幸得隨輕寒的竹樓裏衣物足夠,按蘭七的話說,那都是隨輕寒為自己與東未明準備的,隻可惜東未明從未住過一日竹樓,那些白色女裝倒是全給蘭七穿了。
“宇文前輩,晚輩這樣難道不好看?”蘭七玉扇一搖碧眸看向宇文臨東。
那碧色的眸子淡淡瞅來卻有一股無形的氣勢令宇文臨東胸口一窒,頓時啞口無言。你總不能叫他一個半百老頭、身為前輩的人去讚美一個晚輩真好看吧?
幸及這時明二忽然出聲,“你要去哪?”
一旁宇文洛正趁著此刻想悄悄溜走呢。
宇文臨東趕忙把目光轉向一旁縮著的小兒子,頓時有了氣勢,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厲聲喝道:“你小子竟敢在為父眼皮底下偷溜,膽子不小啊!說說這段日子都跑哪裏去了?若給我犯了什麽事,看我不揭你的皮!”
“爹,我沒幹什麽壞事。”再也無處可躲的宇文洛沒奈何的慢吞吞的走到宇文臨東麵前,“我隻是去了……”猛然間醒起隨輕寒的警告,趕忙收了聲。
“去了哪?”宇文臨東緊跟著問一句。
“去了……”宇文洛眼光求助的望向洺空幾人,卻見他們一個個不是含笑不語便是轉移目光,“我去了……”宇文洛吱唔著,奈何平日靈活的腦瓜子此時卻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
“宇文伯父,大哥和我這一路跟著明大哥他們去拜訪了幾位武林前輩,我們沒有做壞事。”一旁的寧朗忽然道,盡管臉色依然發白,但神智已複,“後來又遇上了洺空前輩,便結伴同行,想不到竟在這裏又遇上了伯父。”
宇文臨東本來也沒打算在此對小兒子怎麽樣的,不過是借機擺脫先前的困窘罷,再加上寧朗言語一片真誠,早就信了,又看一旁洺空含笑點頭,知是不假,當下道:“既然這樣便暫且先饒了你小子,回家以後再和你算帳!”
宇文洛逃過一劫頓鬆了一口氣,感激的看向寧朗,還是這個義弟可靠些。而且看不出平時老實得過頭的人此刻竟是如此機變。隨輕寒、東未明確實算是武林前輩,那樣說來既道了事實又未透露真像,嗯,老實人有時候也能機靈的。
“五弟,你此次又有什麽收獲嗎?”冷不妨宇文渢忽然出聲問道。
正自凝思的宇文洛聞聲嚇了一跳,然後含糊說道:“嗯,又見了些前輩,小弟深為前輩高人折服,打算以後回家了要好好習武。”
“好難得呀。”宇文渢鼻吼裏一哼,移開目光不再說話。
宇文洛幹笑一聲。其實他此刻很想向父兄炫耀:我見到了魔教之主隨輕寒了!我還見到了天下第一的美人東未明……啊,不,是聽到東未明的聲音了!還和他們住了……啊,是在他們居地住了半個月!哼哼……你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見到的人我都見到了呢!
正是午飯時候,便一起用了,吃飯時談起三千英豪盡歿東溟海一事,皆是心情悲痛。吃罷了飯,蘭七的屬下便送來了幾人的行李,一起在此店投了宿,便先各自回了房歇息片刻,然後再出去打探情況。
蘭七再踏出門時,便已恢複男裝,紫衣玉扇一派風流。
獨自一人出了門,沿著街一路往東行,逛街看景怡然自樂。行到一個行人稀少的街口時,猛的右側巷裏衝出一人,一柄長劍緊跟著這人斜裏刺出,來得突然又迅猛,就在那人即要撞上、那劍即要刺中之時,蘭七左手玉扇一扇,那人便斜飛三步外,右手一抬,那劍鋒便夾在兩指之間,行雲流水一氣嗬成,看似不緊不慢卻就是恰恰剛好,令遠處看著的人為他的功夫驚歎不已。
蘭七先看向那被他扇飛於地的人,這一看不由驚訝,“喲,這不是眉宮主麽,何以這副模樣?”再右側首,便浮起了淡笑,“原來是商姑娘,劍術更顯精湛了。”
商憑寒運力抽劍,劍身卻紋絲不動,一張冷臉不由更冷了。
蘭七指尖敲敲,劍身震動,商憑寒頓時整隻握劍的胳膊都麻了,不由抬眸看向他,卻見那雙碧眸玩味的看著她,似乎是說:你乖乖的不動,本少或還可以考慮還你劍,再動可莫怪本少折了它。牙根一咬,不再抽劍。
蘭七滿意的放開劍身,商憑寒也未再有動作,隻是目光死死瞅住地上臥著的人,隨時準備隻要這人一動便飛劍刺去。
蘭七目光轉向地上動彈不得的人,剛才那一扇已封了眉如黛的穴道,當下玉扇再一扇,解了她的穴,道:“眉宮主還是先起來吧。”
眉如黛從地上爬起來,一身衣裳破爛,渾身髒汙,形容枯槁,如嫗如乞,哪還有往昔半點風情。蘭七看著她,眉心微微一斂,側首再看往商憑寒,那一日臉上血淋淋的傷口今日隻是淡淡一道疤,若遠看基本看不出的,所以冷麵美人依舊是冷麵美人。
“這是……尋仇?”蘭七挑眉道。這樣子估計是個人就能看明白。
“不然七少以為我們是在玩貓鼠遊戲不成?”眉黛如冷笑兩聲,聲音倒依如往昔的妖媚勾人,隻可惜配上那副尊容,便隻會令人大倒胃口。
“喔。”蘭七點點頭,又道,“以眉宮主貴為一宮之主的尊貴地位,即算失了武功也不至落至此地步才是。”
“一宮之主……失了武功……”眉如黛連連冷笑,滿眼怨毒仇恨的瞪向蘭七,“我眉如黛有今日不就拜七少所賜麽!我一身武功被你所廢,經脈斷損,已成廢人一個,還能當得了百妍宮之主嗎?師妹趁機奪了宮主之位,若非我逃得及時,那麽此刻墳前草也該長起來了!隻可惜才脫狼窩又入虎口!”說著目光射向商憑寒,一樣的怨毒狠利。
隻看她此刻模樣,無需再問,也知道她這一路艱辛了。
蘭七目光再轉向商憑寒。
商憑寒臉冷目光更冷,當然聲音也一樣是冷的,“江湖人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你傷我毀我容,若是堂堂正正比武所至,那我認了!可你卻耍卑劣手段,那便怨不得我商憑寒今日欺你手無縛雞之力了!”
“嗯,很有道理。”蘭七聞言點頭。
眉如黛此刻倒不害怕也不慌張竄逃了,站直了腰,仰首看著兩人,“今日我難逃一死了,老娘我也沒什麽好怕了的,老娘做了鬼再來找你們報仇就是!”說罷把眼一閉,引頸待斃。
商憑寒拔劍,蘭七玉扇一揚,阻止了她。碧眸盯著眉如黛,有幾分稀奇的道:“眉宮主,此刻你似乎不該這麽強硬才是,以宮主向來的做派,該是跪地求饒,順帶嬌嬌滴滴的哭幾聲掉幾顆金貴的眼淚搏本少憐香之情才是。”
眉如黛睜眼,嗤笑道:“哭幹什麽?哭有什麽用?哭不來權勢哭不來金錢哭不來地位!哭不來飯吃哭不來衣穿哭不來疼你護你的人!弱者向強者哭泣乞饒不過是讓人恥笑罷!我眉如黛又不是什麽善人,既已落到了今日,何必再添人笑柄!”
“哦?”蘭七碧眸一亮,打量著形容狼狽不堪的眉如黛,緩緩頷首,“眉宮主這幾句話倒是甚貼本少之心。”
“哼!不必貓哭耗子!”眉如黛橫眉冷目。想著師妹的背叛,想著一路的追殺,想著這近一個月來的逃亡……心中隻有恨隻有仇!既然活不成了,那麽便痛快一死,變了鬼再好好找這些仇人一雪前恥!
十八、一樹碧無情(下)
蘭七聞言卻不動怒,反是惋歎道:“唉,本少忽然舍不得你死了。”說著目光轉向商憑寒。
商憑寒臉色冷然,看著蘭七的目光很明白的告訴他:即算是你蘭七少求情,姑娘我也絕不會放過此人!
蘭七一笑,碧眸中綻一絲嘲意,然後手緩緩抬起,眸中光芒一閃,商憑寒頓生警惕,手中之劍揚起,同時疾步後退,可還未退得一步,頸間一涼,手臂一麻,劍墜在地上。
“你!”商憑寒又怒又恨,奈何頸前貼著一柄冰涼涼的白玉扇,如劍橫頸,寒意殺意浸膚而來。
“你此刻命在本少手中,本少不殺你,便等於予你有活命之恩,本少不要你報恩,隻是以你之命換眉宮主之命,從今日起,你與眉宮主所有恩怨一筆勾銷。”蘭七看著商憑寒笑吟吟的道。
“你!”商憑寒氣得說不出話來,隻有瞪視著那張邪妄的臉,恨不能瞪出兩個窟隆來。
“你記住本少的話,本少說一不二。”蘭七依舊笑吟吟的,可沒由來得商憑寒便從話中感覺到一種冷徹無情,似乎她隻要稍有動作頃刻便會血測當場,一時不敢動彈。
蘭七收回玉扇,又是一副風流瀟灑的模樣,碧眸春色,柔情款款,“商姑娘,既然難得相見,不如一起去喝杯酒如何?說來,英山上本少便對姑娘甚有好感,奈何一直未得機會親熱,甚憾呀。”
若換個人這麽說話,商憑寒不是拔劍削了人家的舌頭便是冷眼凍去人家一層皮,可對上蘭七少,沒由來的便臉上一紅。也不是說她動了凡心生了情意,隻是這麽個神儀如玉的人,這麽一雙情深許許的碧眸,你若全無反應,那估計也就非人了。既然沒法報仇了,所以商憑寒拾起地上的劍,紅著臉瞪了蘭七一眼,又冷冷看一眼眉如黛,轉身走了。
看著商憑寒的背影消失,蘭七甚是遺憾的搖搖頭,“這美人冷是冷了點,可心思卻真是簡單,還真有點像……”眼角一瞟,刹時玉扇又是一扇,“眉宮主怎的如此無情?怎麽說本少剛才也是救了你的命,怎的一點感謝的都沒呢?”
偷逃被阻,眉如黛死心回身,看著蘭七,眼光一閃,便媚聲道:“有道是大恩不言謝,七少予妾身有救命之恩,妾身無以為報,不如以身相許可好?”
這麽副模樣配這以個聲音,真有些慘不忍睹,可蘭七卻仔細認真的打量著,好比在看一位絕色佳人一般,越看眼睛越亮,最後玉扇一合,笑道:“不錯,不錯。眉宮主如此佳人肯屈身本少,實乃本少前生之福,既然宮主有此美意,本少豈能辜負。好罷,本少就娶你,嗯……讓本少想想你是第幾位了,嗯……一、二、三……七、八、九……哦,你是第十七位。眉宮主,今日起你便是本少的十七夫人了。”
蘭七自顧說完,對麵眉如黛已是一副癡呆,饒是她久經江湖風浪,卻也未曆今日、此時、眼前這等奇事。
“怎麽啦?宮主這反應似乎不是很高興?難道宮主反悔了?那可不成,本少說一不二,既然要娶你,你便是本少的人了。”蘭七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掏出一塊玉佩,指尖在上邊劃了劃,然後一把塞進猶自怔呆著的眉如黛手中,“這乃信物,宮主可要收好、記好了。”
眉如黛呆呆的看著手中那塊碧玉,玉質極佳乃是上品,但這並不稀奇,稀奇的是上邊刻下的“十七”兩字。抬頭,瞪大眼睛驚鄂不已的看著麵前的人,難道他當真的?
若是換作以前,她貴為宮主武功猶在容顏未凋,那麽今日之事便也不會很稀奇,可是現在她……不用照鏡子,隻要從他人看她的眼神便知自己此刻有多老多醜多髒!可這個人卻稱她為佳人,卻說要娶她,而且……看模樣便知不是作假,這個人……是他瘋了還是自己瘋了?
“夫人,既成了好事,便該喝酒慶祝。”蘭七玉扇一擺,笑如春水,“不如隨本少找個地方好好喝一杯罷。”言罷轉身前走,沒有回頭,沒有停步,似乎知道眉如黛會跟來,又似乎她跟不跟來並不重要。
眉如黛看著前邊那個身影,迷迷糊糊的就這樣跟了過去。
遠遠的對街上,有三人看著這一幕,看著兩人走遠。
寧朗隻是靜靜的看著。
宇文洛眼裏有著深思。
宇文渢冷哼了一聲,道:“便是做件好事,也非要做得這麽邪行,怪道別人要喚為‘碧妖’!”
蘭七領著眉如黛轉過兩條街,然後便到了一處宅院前,他抬手叩門,不一會兒便有一年約五旬的老者前來開門,一見蘭七,深深躬下身。
蘭七抬步入內,眉如黛跟在其後,這才發現內裏極深極廣,朱欄碧戶,雕欄玉階,足見富貴。
“著人服待十七夫人梳洗用膳,叫蘭晗前來見我。”蘭七吩咐著緊跟在身後的老者。
“是,請七少先去翠涼閣歇息片刻。”老者恭謹回道。
“嗯。”蘭七點點頭,轉頭看著眉如黛道,“夫人先去梳洗,本少回頭再與夫人共品美酒。”
眉如黛隻是點點頭。
蘭七轉身,往右邊轉去,片刻後身影便消失於層層院宇中。
“十七夫人請隨小的來。”老者向眉如黛道,態度極其恭敬。
眉如黛隨他去了。
門戶深處又有小院一座,隔牆便見院內翠竹淩雲,鳳尾吟吟,朱樓如畫,木鈴入耳。
推開小院之門,迎麵便是一股清新之氣撲來,蘭七不由綻顏微笑,“這裏倒是沒有變。”
一道輕巧的腳步聲傳來,然後便見一道身影飛速而來,眨眼便到了眼前。
“蘭晗見過七少。”來人深深一禮。年約三旬,眉眼平淡,神情和煦。
“嗯。”蘭七淡淡應一聲,然後步入小院。
蘭晗跟在其後。
竹蔭下便有竹榻一張,蘭七揚扇一拂,便在榻上坐下。“那三千豪傑盡歿東溟海一事你探得了些什麽?”
“屬下無能。”蘭晗垂首,“自得知此消息起,屬下已全方打探,並無所得。”
“哦?”蘭七應一聲,看神情無驚亦無怒,沉吟半晌,才道,“此事怪不得你,本少心裏自有根底。你通知英州蘭暌,本少要去東溟島,讓他準備一切。”
“七少!”蘭晗抬頭,神情顯露一絲焦急,“已有三千人生死不明,足可知東溟海中危機潛伏,七少萬不可冒險!”
“哦?”蘭七眉鋒一動,抬眸看著他。
蘭晗心頭一跳,自知失言,垂首道:“屬下隻是……”
“嗬嗬……本少知你要說什麽。”蘭七揚眉一笑,銳氣如劍,“隻不過……”語氣忽又一轉,“本少心裏清楚得很,勿須擔心。”
“七少你……”蘭晗抬首看向蘭七,那一瞬間,正看到碧眸中閃過的刹那光芒,不由得全身一個激淋,所有的話便咽回了肚裏。
“東溟島本少勢在必行,你心裏記下便是。”蘭七笑吟吟的看著他。
“是。”蘭晗垂首。
院外又傳來腳步聲,幾名僮仆侍女魚貫而入,在竹蔭下擺上茶幾桌椅,又端來清水服侍蘭七淨臉淨手,然後奉上茶水點心,才悄悄退下。
蘭七端起茶杯,湊近聞了聞才道:“謝老已將十七夫人的事告訴你了罷?”
“屬下已見過了。”蘭晗答道。
“嗯。”蘭七啜一口茶水,然後才不緊不慢的道,“你回頭挑幾個人陪十七夫人回一趟娘家。”
娘家?蘭晗怔了一怔。
“百妍宮。”蘭七放下杯,抬眸看他一眼,“明白了嗎?”
蘭晗一凜,瞬息清醒,“屬下知道,七少但請放心。”
“那就好,你下去準備吧。”蘭七揮揮手。
“是,屬下告退。”蘭晗退下。
小院中安靜下來,隻有風拂起竹枝發出的簌簌輕響。
蘭七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玉扇,碧眸靜靜的看著某處,麵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似在觀賞美景又似沉吟思緒。半晌後,忽地抬首悠然望向頭頂的翠竹,萬千尖葉倒映在那雙碧眸中,翠幽幽的如最深的潭,華燦燦的如最利的劍,異美如妖,觀之生怖。
“竟然敢搶本少看中的東西……江湖乃是要俯於本少足下的,竟然無聲無息的便叫三千高手消失了……”喃喃一聲,碧眸緩緩閉上。
竹蔭下瞬間靜得可怕,連風也不敢輕掠,然後一絲幾不可察的細語悄悄溢出,“這不等於摑了本少一巴掌麽……本少自當要親手奉還百倍!”
玉扇輕輕滑落,露出紅如烈火的唇,綻起一抹比極冰之淵還要徹寒的笑。
眉如黛梳洗了,又用過膳食,便有人來請,說七少請十七夫人入翠涼閣品酒。
由婢女領著穿過庭院,便到了一處小院前,婢女退下,由她自己進去。
走入小院時,她以為自己走入畫中。
小院裏開著一叢白菊,菊旁是一座精巧的朱色小樓,樓旁一片淩雲翠竹,秋日的小小一方天地裏,不過白、紅、綠三色,卻點綴出了春日的明麗綺色。翠竹密密遮擋起日輝,清涼的竹蔭之下橫著一張竹榻,榻上臥著一人,榻旁擺著小幾,幾上青瓜紅果玉碟點心茶酒杯盞,一切都是如此的靜謐悠然,如置雅境。
可當目光觸及榻上臥著的人時,這雅境便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
紫衣微亂,發冠斜落一旁,墨色長發散了一榻,襯著一張雪白的、五官輪廊無處不是美得無與倫比的臉,令人驚惑交加。那該是朱樓裏走出的豔魂,幽麗的而詭異,那該是翠竹裏誕出的妖靈,清寒的卻邪魅,無法抑製的目不轉睛,卻未敢再近一步,癡迷更畏懼。
眉如黛便站在一丈之距的地方,靜靜的看著那個人。
當那雙眼睛睜開,露出那雙獨一無二的碧色眸子,那一張眸的銳氣,天為之斂光,那一顧盼的風華,地為之失色。
那一刻……她聽到自己的心在說話。
無論是人是妖,無論是男是女,這一刻起,她……臣服忠誠於這個人。
“夫人來了。”蘭七緩緩起身,隨意卻是入骨的靡魅。
墨絲流瀉,染於紫衣,墨、紫相間,濃鬱的高貴,神秘的莊重。
可當這墨黑、深紫中綻開一雙冰寒的攝人的碧眸,高貴莊重中便生出了絲絲妖氣。
這一刻,這個人容色的美,這個人入骨的妖,這個人滲露的風華與氣度……都張揚到了極致!
無論這個人是男是女,此刻,這個天地間沒有人能不受其蠱惑!
眉如黛輕輕移步過去,從頭上取下梳,很自然的為之梳發,束冠。
一切弄妥,她在他的腳下跪下,垂首,平靜的鄭重的道:“蘭黛拜見七少,從今爾後,但有吩咐,萬死不辭。”
蘭七凝眸看她,片刻後輕輕一笑,“夫人經此磨難,更是聰慧,沒讓本少失望。”
她不傻,曾經也是黑道一方魁首,曾經為了那一宮之主一席之地也流血也暗算也殺人。無論蘭七救她之時是順手為之還是隨興所致,那不重要。從她接過那塊刻下“十七”兩字的玉佩始,眉如黛的今生便已結束,從他喚她“夫人”起,他心中便該已有了謀算。
可這又如何呢?她也能得到她所要的。
她抬首,目光清明,“蘭黛謝七少的再生之恩。”
“蘭黛?”蘭七輕輕念著這個名字,“‘眉如黛’聞之便覺嫵媚,‘蘭黛’卻有暗香潛來之感,都不錯。”
“‘眉如黛’是師傅當年撿到我時見我眉生得好便這麽取名了,‘蘭黛’是我此刻為自己取的名。”
“哦?”蘭七挑眉看她,容色雖凋,兩道眉卻依如新月初升,長長彎彎的,不由讚一聲,“果然生得好看。既是如此,以‘蘭黛’為名也不錯,起來吧。”
“謝七少。”蘭黛起身。
“本少說過你是十七夫人,那麽蘭家上下便會尊為你夫人。”蘭七一拂袖站起身來,在小院裏踱著步,側轉著頭,悠悠看她,“你明白你的身份嗎?”
蘭黛愕然抬頭。她以為他不過是要用她,她也打算盡一身所能報他,可是……那樣的戲言竟是當真嗎?竟然當真給她一個身份?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她這樣老了醜了的人?
蘭七微微一笑,雲淡風清的卻是真真正正的笑,“無論你做什麽,無論你在哪裏,無論你是生是死,從本少給你玉佩那刻起,你便是蘭家的十七夫人,該有的名份、地位、金錢以及尊重,一分也不少。本少說一不二。”
蘭黛真的呆了。
蘭七笑看著她。
蘭黛的眼中湧出兩行淚水,然後她再次深深跪拜於地,哽咽道:“蘭黛……此生絕不負七少!”便是昔日容華最盛、貴為百妍宮主、江湖地位最顯赦之時,也不曾有人予她這樣的尊重。卻在這一刻喪失所有之時,完完整整的得到一份。此刻便是叫她跳火海步刀山,也欣然而去!
“你不負本少,那本少便也絕不會負你。”蘭七伸手扶起她,抬袖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笑道,“夫人眉生得如此好,雖令本少失了畫眉之趣,幸得還有這袖拭香淚的豔事。”
“噗哧!”蘭黛忍不住破啼為笑,一瞬間,那凋零的顏色忽地鮮活起來,眉彎如月,眼眸帶淚,歡欣的盈潤的,隱隱的便滲出那嫵媚嬌態。
蘭七看之也不由歎一聲,“夫人果不愧為百妍宮主,一笑生妍,本少也心動呀。”
蘭黛輕輕笑著,眉眼舒展,神情怡靜,仿年輕了十歲。她抬手撫上臉,平淡開口,聲音卻已複嬌媚,“妾身年華已逝,容色凋零,今日能得七少若此,此後心底視君為夫為主為天。雖是厚顏,卻終身不侮此言。”
“好。”蘭七走至幾前,執壺倒上兩杯酒,遞一杯與蘭黛,“這一杯酒,便是本少與夫人的喜酒。”
蘭黛接過,兩人碰杯,然後仰首一飲而盡。
“本少已讓蘭晗選了幾個人陪夫人回百妍宮。”蘭七放下杯道。
“是。”蘭黛應道。
“明日動身,夫人可先去歇息,以養精蓄銳。”蘭七淡淡笑道,碧眸別有深意的看著蘭黛,“有什麽事可直接找蘭晗相商。”
“妾身明白。”蘭黛彎腰一禮,“妾身先告退。”
“嗯。”蘭七點頭,目送蘭黛離去,露出滿意的笑容。
在這世間,權利、金錢、地位果然才是最重要的,無人不傾!
再斟一杯酒,一笑飲盡。
東溟海裏,又會有什麽樣的一番景象?
有那個人同行,值得期待呀。
“茗香坊”在曄城是很有幾分名氣的,這裏的的茶葉最全最好,曄城裏凡是懂茶的喜歡喝茶的,八成皆是到這裏的,因此坊裏生意極好,每日裏來來往往的客人不絕。
當那位著一襲青衫的年輕公子踏入茶坊之時,坊裏的夥計由不得便是一怔。
出入坊裏的多是這曄城裏有些身家的人,因此都有一定的氣度,非那些底層窮人可比,可眼前這樣清華高雅的人物卻是頭一次見到,便是常來坊裏那被曄城裏各家夫人小姐們暗中傾慕的陸家四公子也遠遠不及。坊裏茶香繚繞賓客來往,有些嘈雜喧囂,可那人隻是輕輕一步踏入,耳邊便是一靜,如謫仙入凡,任紅塵滾滾,他不染纖毫。
“這位公子是品茶還是買茶?”一名夥計迎了上去。
明二眸光掃了掃茶坊,溫文道:“聽聞貴坊有‘一樹碧無情’此茶,未知可是真有?”
夥計一愣,接著趕忙答道:“此茶十分稀有,需得問問掌櫃,請公子稍等。”
“勞煩了。”明二點頭。
夥計進裏喚人去,他目光一轉,便碰著了許多的目光,微微一笑算是致意,走到一邊慢慢看茶,任身後那些好奇的目光與議論聲。
夥計們看看客人,又看看那位公子,暗想,這樣的人物不引人注目才是奇了。
過得片刻,夥計領著一年約六旬左右相貌清臒的老者出來了,老人一見明二,神色微震,然後如常走近。
“老朽陶璣,乃此坊掌櫃,聽聞公子想要‘一樹碧無情’?”老者施禮道。
明二轉身回禮,“在下素喜此茶,無奈難尋,聞得貴坊有,因此便來了。”
陶璣拈須頷首,“此茶十分罕有,老朽也是十多年前曾得半斤,雖甚為珍惜偶才一嚐,但十多年下來,也僅存一小盒。有道是琴奏與知音聞,既然公子如此喜歡此茶,那便是知音,老朽雖無茶可賣,卻願請公子一杯茶。”
“既是如此,多謝掌櫃。”明二欣然。
“公子請隨老朽來。”陶璣前頭領路。
茶坊之後是一座小小的庭院,離了前邊的熱鬧,這裏安靜幽雅。
陶璣將明二請入左側廂房,深深拜下,“陶璣拜見二公子。”
“陶叔切莫如此。”明二趕忙扶起,溫和笑道,“華嚴乃是陶叔看著長大,豈能受長輩之禮,這豈不折煞侄兒了。”
“公子是主,陶璣乃仆,受禮也是理所當然。”陶璣就著明二的手起身,清臒的臉上是溫淡的笑,“老爺夫人可還好?”
“都好。”明二一臉春風微笑。
“公子此來,可是真打算要去東溟島?”陶璣請明二上首坐了,自己在下首坐下。
“嗯。”明二微微點頭,“東溟海裏歿了三千英豪,我輩豈能不去。我此來便是想請教陶叔,可有探得些許消息?”
“唉。”陶璣輕輕的長長的一歎,“公子,非老朽無能,此刻滿江湖無論何門何派,能探到的也就是外麵流傳的那些,再無可得。”
“竟是這樣麽。”明二沉吟起來,眼眸蒙蒙的看著某處,思索著。
陶璣也就未出聲打擾,靜靜的看著他。
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這麽的完美無缺。心頭莫名的沉。當年第一眼看到時,還隻是一個三歲的孩子,卻比那十三歲的孩子更乖巧懂事,安安靜靜的站在母親的身邊,用一雙眼睛安安靜靜的看著他人。那時候便心驚著這孩子的沉靜隱慧。這麽多年過去了,算是看著他長大,明家是世家大族,枝繁葉茂子孫眾多,無論是在長輩後輩眼中,無論他是三歲、四歲、五歲、十歲……他永遠都是最好的。讀書他斐然出眾,習武修為最高,六藝最精,待人接物永遠怡人怡心,讓他做的事永遠妥妥貼貼,便連容貌氣韻,那也是超越眾生的出塵天姿。
這是一個無論從哪看都完美無缺的人。
凡人,卻有著不可能有的完美無缺,這才是最可怕的,才是最令人恐懼的!
“這樣的東溟島可真是有意思。”明二一聲輕笑打斷了陶璣的神遊。
“公子出海,需要老朽做何準備?”陶璣問道。
“準備麽……”明二眸光一閃,笑道,“不需要,那人該會備好所有的一切,你隻要把我所需要用到的東西準備一下便是。”
“好的。”陶璣應道,接著又問,“公子在何處落腳,可需老朽安排?”
“不煩勞陶叔。”明二淡淡道,“我與他們同住客棧,明日可能便往英州,你通知那邊一聲便是。”
“老朽省得。”陶璣點頭。
正在這時,門輕輕叩響,然後兩名婢女輕輕推門進來,一人手端一個蓮型碧玉盆,盆中滿是寒氣森森的冰塊,冰中置一白玉茶杯。
“公子喜歡喝的‘一樹碧無情’。”陶璣看著進來的婢女微笑道。
“還是陶叔最懂此茶。”明二輕輕喟歎。
“以雪水泡茶,以冰鎮之。”陶璣接過一名婢女手中的玉盆親自捧至明二桌前,“這還是當年公子教老朽的,公子嚐嚐。”
“如此佳品,華嚴豈會推辭。”明二從玉盆中取過玉杯,揭開茶蓋,白玉杯中一泓碧水,通透盈澈,光是其色已令人驚豔,未品已冷香襲麵寒意沁脾,由不得讚一聲,“好茶!”
陶璣慰然而笑。
明二以茶蓋撥弄著綠針似的茶葉,碧泓漾起,層層漪漣蕩開,倒是極似那人那雙波光瀲灩的眼眸。‘一樹碧無情’,那雙碧眸可不隻無情,更是險不可測……忽地,意識到自己想到了什麽,神思便是一怔。
十九、揚帆滄海(上)
傍晚之時,各人都回了客棧,不出所料,探得的都與街上聽得的一般無二。一起用過晚餐後,便聚於洺空房中商議。
“洺空兄,依目前情況來看,你如何打算?”宇文臨東率先出聲。
洺空聞言移目往蘭七、明二看去,在那兩雙眸子中看到了相同的眼神,不由心中一慰。
江湖此代是多龍鳳之姿,隻不過……任杞、列熾楓劍術刀法雖已臻境界,卻也隻是一心在武,鳳裔心性淡漠不理世事,宇文渢太過剛傲,宇文洛武功不行,寧朗還隻是雛鳳,列熾棠、花清和等東溟海中生死不明,能作龍頭鳳首的該是此二人也。
洺空心神一定,當下開口道:“首先我們要確認此消息是真是假。”
各人聞言皆點頭。
洺空道:“既然三千英豪已盡歿於東溟海中,那又怎麽會有消息傳回?因此這消息要麽是假的,不過是江湖以訛傳訛。然則,即算消息是真的,可滿江湖卻找不到傳出這消息的人,他必不是那第一批出海的三千豪傑之一,否則不必藏身暗處,此人必是別有用心之輩。鑒於此,無論三千英豪是否有葬於東溟海中,我們能知的是東溟海中必發生了什麽事。”
“嗯,小弟也這麽想。”宇文臨東頷首。
洺空繼續道:“二則東溟島之行無論前途如何,我們依然要去,聖令我們必須奪回。”
“那當然!”宇文洛當下搶著道,“我都還沒看過的啊,一定要搶回來!”
“你插什麽嘴!”宇文臨東橫一眼他。
宇文洛縮了縮脖子,訕訕低頭。
洺空隻是微微一笑,道:“三則我們此次出海之人不必上次那麽的多,隻挑一流高手。東溟海中既有凶險,武功低微者去不過徒然喪命。”
“嗯。”蘭、明也是點頭同意。人多了反不好辦事。目光各自掃一眼對方,各綻一抹意昧不明的淡笑。
“再有便是我們需得做足充分的準備。”洺空說起這個眉頭略略皺起來。江湖上論到上天入地的本領,那真是各有各的招,隻不過大家都生活在陸地上,並無有海上生涯的經驗,這才是此次出海最大的困擾。
大海中波譎雲詭,麵對那茫茫蒼海,他們再高的武功也是徒然的。
“出海需要的船隻、行裝本少可以負責,這一點前輩勿須憂心。”蘭七搖搖玉扇道,言罷目光轉向明二,似笑非笑的模樣。
明二被蘭七碧眸一瞅,本來已端起的茶杯也隻得放下,溫言道:“駕船的人手、向導晚輩可以尋來。”言罷空濛的眸子望一眼蘭七,淡然一笑,蘭七回一抹得意又滿意的笑。
蘭家向來富足,明家是在臨海的天州,有他兩人這一番話,各人心中便都有了底。
“如此便煩勞兩位了。”洺空倒也不客氣就將這重任交托了。
“原定了九月二十六日出海,時間不多,我們明日便趕往英州吧。”宇文臨東最後道。
“嗯。”眾人頷首。
當夜各人皆早早睡下。
第二日,各人起得也甚早,打開房門,便見著了候在房門口的小二,洗漱水、早點等竟是早就備好了的。於是各自在房中梳洗了,用過早餐,取了包裹準備上路。
待得出了客棧門口,幾人又是一怔。
門前大道上立著八匹高大的駿馬,黑白紅黃各色皆有,神駿非凡,一望便知是腳力極佳的寶馬。馬前原牽著馬的馬夫見客棧走出的人後,皆躬身施一禮,然後放開韁繩離去,留下門口怔愣的幾人。
“想來皆是七少所備吧。”明二揭去迷霧。
眾人恍然大悟。
“七少就是大方!”宇文洛當下讚道。
“此子甚是細心周到。”宇文臨東也由不得笑道。
洺空含笑點頭。
寧朗眉開眼笑,心底裏如讚了自己般的歡快。
鳳裔看一眼明二,神色依舊漠然。
宇文渢沉默不語。
“你們還站在這幹麽,本少準備的這幾匹馬還不錯吧。”蘭七清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然後微風拂過,一道淡黃的影兒閃過眼前輕飄飄的落在一匹赤紅色的駿馬之上。
幾人見之不由眼前一亮。
晨光稀淡,駿馬如赤雲朝霞,雲霞上托著燦目驕陽。
蘭七今日一身淺黃衣衫,發束於金冠再長長垂下,如墨色絲綢飄揚於晨風中,碧眸如星亮,笑綻春日芳華,“我們上路吧。”揚鞭縱馬,一道赤霞載一抹黃煙瞬間飛逝。
明二飛身落於白馬之上,揚眉笑道:“躍馬江湖,逐日追風,才是兒郎本性。”話落,白馬已展四蹄,絕塵而去。
宇文渢緊跟著躍於馬上,一揮馬鞭,也飛馳而去。
“唉呀,他們都走了,寧朗我們快追去!”宇文洛一見三人眨眼便沒了影兒不由急了。
“好。”寧朗歡快的應道。
當下兩人也躍上馬背,縱馬追去。
隻留下了鳳裔、洺空、宇文臨東三人。
“年輕人……”宇文臨東歎一句。
“我們也走罷。”洺空笑道。
於是三人上馬,飛奔而去。
這一路上,年輕一輩的你追我趕,比駿馬,比騎術,比身法,更比武功,踏過煙霞暮日,拋落青山江河,揮灑豪情意氣,許多日下來,竟絲毫不覺辛苦,反是滿懷歡暢。而宇文臨東、洺空兩人則不緊不慢的跟在他們後麵,看著前邊的奔趕嬉鬧,既是欣慰又是感概流光易拋。至於鳳裔,一直默默的落在最後,看著最前方那道驕影。
九月二十四日,八人便已到英州臨海的宛城。
一到宛城,他們由不得又一次感概蘭七、明二辦事周到。人還未到,所有的船隻、行裝早已備妥,人手、向導早已等候於此,一切皆已是井然有序,隻待他們人到便可揚帆出海。
洺空欣慰之餘,心中卻又升起隱憂,望向蘭七、明二的目光便帶了那麽一點惋惜。
隻不過,他們原先擔心人太多這一點倒是多慮了。
三千高手盡喪東溟海中,無論此消息是真是假,都足以震懾一些人,都足以讓許多的人望而卻步。所以宛城並未聚滿武林英豪,至二十五日,原定第二批出海的人大都未來,
對此,寧朗很是生氣不解,宇文洛氣憤之餘卻是隱隱明白,而洺空、宇文臨東、明二、蘭七等卻未有絲毫驚異失望,仿似一切皆是理所當然的。
這世間,人並不若其所言的英勇無畏俠肝義膽,人心第一位的,乃是自己。
但也來了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如秋橫波、花扶疏。
秋橫波領著長天山莊的二十人,隻對洺空說一句話:“爹爹在東溟海上,活見人,死抱屍。”
洺空沒有勸阻也沒有撫慰,隻是沉默頷首。
花扶疏則帶來了花家十衛,她道:“本來爹爹要來,扶疏阻止了,扶疏若尋不回哥哥,也要東溟島上無子無兄。”
宇文臨東聽得這話,暗暗吃驚,怎麽這麽柔美的一個女子,說話忒地煞氣。
列熾楓也來了,他沒有任何話,隻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來的原因。再如何癡於刀,他依是人,血脈之情未斷。
上次英山比武為列熾楓刀氣所傷以至未能跟隨師傅第一批出海的梅鴻冥也養好了傷來了。
商憑寒來了,金闕樓也來了,黑道中江九天來了,艾無影來了,申嶺來了……以及那些無門無派的江湖高手。
二十六日,兩艘大船載著三百名高手於宛城港口出發,駛向那莫測的東溟海。
比之上一次的十二艘大船三千高手,此次聲勢可謂遠遠不及。然這三百名卻是絕對的一流高手(當然,除了死皮賴臉跟來的宇文洛外),更甚,這次有武林第一人為首,有年輕一輩中武功聲望最高的明華嚴、蘭殘音、列熾楓,還有當今武林最美的兩位美女……再則,為著第一批出海的三千江湖豪傑,為著皇朝武林,所有人心中皆憋著一口氣,因此,這一次人雖少,其心誌、銳氣、毅力卻是遠勝於第一批!
因此次出海甚多女子,是以洺空、宇文臨東等前輩便帶著鳳裔、宇文兄弟、寧朗、梅鴻冥等少數名門子弟和所有的女俠們坐了一艘船,而另一艘船上便全是男兒,以明華嚴、蘭殘音、列熾楓為首。從人數到武力,兩船倒是很平衡的,隻不過有些人心裏很是不平衡啊。
比如宇文洛,他倒是很想和明二他們坐一船,也不願和父兄們坐在那艘因有很多的美人以至香氣繚繞的船,要知道他的人生目標是成為武林大史家,而他認定此代武林最重要的人物乃是明二、蘭七,他當然願意時刻盯著那兩人。而在另一艘船上則有很多很多的人和宇文洛有著絕然相反的意願的。
要知道啊,宇文洛坐的那艘船上不但有著秋橫波、花扶疏這等絕世美人,便是兩人的侍女柳陌、容月那也是貌美如花,還有著商憑寒這樣冷得別具一格的美人,以及其他或俊、或嬌、或俏、或豔的風貌各異的女俠,即算是不能一親芳澤,可能同坐一船,能那麽近的看著,那也是一種福份,三生難得的享受啊!所以,每日裏,便能見著大把的大俠、少俠們趴在船板上眺望著對麵的船,若是秋橫波、花扶疏兩人出現了,那便可見著那滔滔口水直往東溟海裏流,底下無數魚兒翻著白肚皮,上邊無數雙眼睛射出奇光,但盼著能把對麵的船吸得近一點更近一點再近一點……
總之,出海的頭幾天裏,大家過得還是蠻輕鬆開懷的。
這邊船裏,既有平靜之刻,也有熱鬧之時。蘭七、明二明裏鬥鬥嘴,暗裏鬥鬥武功,時不時合作撩撥一下列熾楓,又或是那些無比崇拜他們的少俠請求他們指點武功,他們偶也指點一二,然後便讓他們在船上比試著武功、輕功,他們一旁看著,評著,笑著,也算得趣。列熾楓對於蘭、明兩人的動作一概置之不理,忍無可忍時便拔刀相向,冷然道一聲“我們比試一場”,每每這時,蘭、明兩人都很明智的鳴金收兵偃旗息鼓,下回再接再厲。
而那邊船裏,則花樣要多些,主要是男女搭配的原因。
洺空、宇文臨東這些前輩們,除了下下棋外,便指點一下前來請教的晚輩的武功。
而宇文洛呢,則較為忙。他一邊要將武林第一人以及滿船人的日常點滴記錄於他那將來要流傳萬世的《武林滄海史》上,一邊則要趁著兩船靠得較近時施展他那三流的輕功躍到對麵船上繼續關注他最關注的明二、蘭七,然後再趕在宇文老爹沒發現前回到船上,總之,他很忙。
秋橫波、花扶疏兩位美人一見如故,第一眼起便是橫波姐姐、扶疏妹妹相喚,日同食,夜同寢,親姐妹也沒她們親。兩人除了船艙裏說著私房話,便是聆聽洺空的指點,有時也走出艙外站在船頭看看海景吹吹海風,當然,也不能忽略了秋橫波偶爾會往對麵船看去,遇上明二公子時會格外嫵媚柔情一笑,花扶疏偶爾會瞟一眼對麵船看看船頭有沒有那個鐵石心腸的人。
而容月姑娘則不愧是花扶疏姑娘帶出來的人。她整日跟在宇文渢大公子身後,很明白的告訴大家她中意宇文大公子,無論宇文大公子是冷是傲,她依然容豔笑朗。以下對話足可證其心其意。
容月姑娘滿麵笑容的問道:“大公子,你看我穿什麽衣服好看?”
宇文大公子眺望海麵,也許海風太大,沒有聽到。
容月姑娘依然笑靨如花,“大公子,你看我穿長裙好看嗎?”
宇文大公子眺望海麵過久出了神,沒有注意聽。
容月姑娘扯住他的衣袖,將他從怔神中拉拔回來,“大公子,你喜歡我穿什麽顏色的衣服?”
宇文大公子不能再出神,隻好聽到回頭,看著嬌豔俏麗的容月姑娘,嘴唇動了動,還是沉默。
容月姑娘再接再厲,笑得越發明豔,“大公子,你喜歡什麽顏色?”
宇文大公子眼眸閃了閃,總算開了口,很冷淡的一句:“紫色吧。”
“啊?為什麽?那我明天就穿紫色的衣裙好不?你說我穿著會不會好看……”容月姑娘繼續追問下去。
……宇文渢大公子繼續沉默兼無可奈何時答一句。
而柳陌姑娘則要含蓄得多了。
她首先看著寧朗背上的銀槍很好奇的問道:“寧少俠,你的槍為什麽這麽短?”
“這個……我們家的槍都是這麽短的。”寧朗撓撓頭老實的答道。
“哦?那我能看看嗎?”她再次瞪起好奇的大眼睛。
“好啊。”寧朗很爽快的取下背上的銀槍。
“呀,好像劍一樣的重量呢。”她有些驚訝。
“嗯,我們家的槍都可以當劍使。”寧朗笑起來,有小小的驕傲。
“真的嗎?槍怎麽當劍使呀?”她再次驚奇。
“嗯,這個……就是這樣使啊。”寧朗將銀槍拿在手中隨手揮了揮。
“那……寧少俠,你可以教教我嗎?”聲音有些低,麵上有些羞色,似是很不好意思又生怕被拒絕了。
“好啊。”老實的孩子沒有任何想法的再次老實的答應,“你看,就是這樣。”說罷揮著銀槍使出一路劍法來。
“啊……寧少俠,你的武功好厲害呀!”柳陌姑娘拍手稱讚,看得目不轉睛。
……
船頭甚是熱鬧,船尾則要安靜多了,梅鴻冥單足立在船欄上,眺望高空,手中握一把不知從哪弄來的石子,偶爾甩出一顆,海麵上頓時便傳來鳥兒尖銳的叫聲,然後便見一隻鳥兒忽上忽下的飛著,片刻後才會飛遠。
身後看著的洺空與宇文臨東道:“此子暗器功夫已直追臥風兄。”
因為這邊船的多彩多姿,那邊船上不但大俠、少俠們多望這邊看,便是明二、蘭七也愛看這邊。這邊不但有許多的美女如畫,還有那英姿少俠表演武功,更有那美女、俊俠搭在一起的故事看,怎麽的都比那邊船上要有趣多了。
以至,蘭七總感歎著:“此行果不無聊也。”
明二則道:“鳳裔兄為何總不見身影?”
安靜,沉默。
下一輪暗鬥開始。
碧空如洗,海天一色。
已入了十月,天氣轉涼,雖則江湖人身懷內力,較之常人耐寒,但海上風大,較之陸地上更冷,運功抗寒那也是極耗內力的,所以大都加上了夾衣。
清早,船頭還沒什麽人,大都在艙內用早餐。
蘭七披著一件紫色披風,立於船頭仰首看著半空上飛翔的海鳥。強勁的海風吹拂著,墨發衣袂飄舞在半空中,遠遠望去,蒼茫大海之上,船頭風中的那道紫影,份外的堅韌卻又透著一絲無可名狀的孤絕。
仿佛是一個人獨撐天地,強大得令人敬畏,卻也強大得令人心痛。
步出船艙的鳳裔一眼便看到那個背影,默默的看著,麵上漠然,隻一雙黑色的眸子裏翻湧著暗流。
“鳳裔。”身後傳來熟悉的喚聲。
“師叔。”鳳裔沒有回首,目光依看著那個身影。
“你們……”洺空頓了頓,才柔聲道,“你們分離多年,此次下山你也是為著他,既然見著了,為何不好好說說話?”
鳳裔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沒有必要了。師叔,看到如今的他,你覺得我還有必要做挽救或解釋類的事嗎?”
洺空不由默然。
鳳裔移步,慢慢走近船頭,離對麵船上的人又近了些些。
“真的沒有必要了。師叔,如今的他是蘭家之主,是震懾江湖的‘碧妖’蘭七少,他絕不會回頭看,而我早在當年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回頭的資格,我們……已不必了。就這樣便可以了,或許……”鳳裔抬首,望向碧藍的天空,許是陽光太強,刺痛了他的眼,閉上了眼,眼角上便微微的潤濕,“或許,終有一日……他和我都能遺忘了往昔,那時……我們便算……或許是死了,或許是重生。”
十九、揚帆滄海(下)
洺空暗自歎息一聲,未再語,看著他,心中有憐憫,更多的卻是無能為力。
這孩子,也是絕不回頭的人啦。
遙想當年,師兄領著他上山,神色間既是欣慰,卻又分明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憐惜。
“師弟,為兄替你找到了風霧派最好的傳人。”
那個孩子不過十來歲的年紀,瘦骨伶仃的身子,隻一雙眼睛極大,嵌在那半個巴掌大的臉上,黑沉沉的,死寂寂的,如無底的空洞。那時,他想,這麽小的孩子,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眼神,那樣絕望的不見一絲生氣的眼神。
這孩子還活著嗎?
這孩子,能活多久?
那孩子出乎他的意料,活下來了,似乎這世間還有著某樣東西支撐著他活下來。
他確如師兄所說,根骨極佳,天姿聰明,確實是風霧最好的傳人,隻是……這個孩子沒有魂。
人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而似乎總有一些人,哀苦多於歡樂。如他,如己,也如……
身後傳來艙門開啟的聲音,陸陸續續的又走上來許多的人,再移眸看去,那邊船頭上也多了許些人,蘭七指著上空的海鳥,正笑著對列熾楓、明二道:“你們也看看,可找著好玩的了。”
洺空聞言也抬首看去,看了片刻,眉頭凝起來了。
“鴻冥賢弟。”那邊明二出聲喚道。
“何事?”剛走上船頭的梅鴻冥問道。
“打下那三隻眼圈白羽的,活的。”明二指著上空。
“喔。”梅鴻冥抬首,目光掃向上空那群忽低忽高忽左忽右飛翔著的海鳥,有許多羽色,白色、黑色、灰色、褐色……
三顆石子悄無息的如電射出,上空的海鳥依然蹁躚飛翔,卻有三隻驀地飛高,似是躲閃那飛射而來的石子。梅鴻冥嘴角彎出一絲笑,眼睛亮亮的盯著上空。那三顆石子便似長了眼睛一般,瞬間加快速度,追著那三隻海鳥飛去。
“嘎!嘎!嘎!”
三聲鳥叫,上空中便落下三道影兒,明二揚袖一卷,三隻鳥兒便仿若被什麽牽引一般,乖乖的往下飛去,明二張開手掌,一隻鳥兒落在掌心,另一隻落在蘭七掌心,第三隻卻飛落於洺空掌心。
“毫發無傷,好功夫!”列熾楓冷星似的眸子瞬間亮了亮。
那邊梅鴻冥聽得卻無絲毫欣悅,眉峰斂了斂,道:“英山上小弟敗給了列兄。”言下之意便是:你這麽讚我擺明的便是諷刺我。
又一個武癡。宇文洛聽得則暗暗道。
“梅大哥,你的暗器功夫真的很好啊!我就做不到。”寧朗則心無城府的真心讚道。
“隻要勁道用好了也就沒什麽稀奇的。”這次梅鴻冥臉上綻了一抹笑。
“這麽亮的眼神,真是隻不錯的鳥兒,燉湯吃了不知會不會補眼?”蘭七逗弄著掌心的海鳥。
明二細細看了掌心鳥兒幾眼,轉首望向對麵船,“洺前輩以為如何?”
洺空沉吟了片刻,然後點點頭。
兩人手一揚,兩隻鳥兒便展翅飛去。
“這隻留下來吃好不好?”蘭七攤著掌,那隻鳥兒左飛右飛怎麽也飛離不了手掌一尺外。
“七少請便。”明二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
“唉,算了,還是莫要打草驚蛇的好。”蘭七歎一聲,收手,那隻海鳥終於逃脫掌控,嘎的一聲飛上高空尋找同伴去了。
明二喚來一人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點點頭,下去了。
片刻後,兩船左轉,向著那三隻鳥兒飛去的方向駛去。
“二公子覺得這鳥兒如何?”蘭七目光追著上空飛翔的海鳥。
“訓練得很不錯。”明二道。
“二公子覺得它們能帶我們去東溟島?”蘭七問道。
“也許是引路的,也許是……”明二目光從上空移回,對上蘭七的碧眸,“誘餌。”
蘭七了然一笑,“果然。”
一旁的列熾楓皺著眉頭看兩人一眼,冷冷道:“你們想玩?不要連累其他人。“
“嗬嗬……”蘭七輕笑,“列兄,人多才熱鬧嘛。再說了……”目光調笑的轉向明二,“二公子仙人胸懷,豈會拿人命兒戲,是不是,二公子?”
明二一笑,道:“七少愛開玩笑,列兄莫要當真。”
列熾楓冷哼一聲,極不恥的看一眼兩人,轉身走開,丟下一句:“五十步笑百步。”
“哈哈哈……”蘭七暢笑,碧眸中盡是嘲意的看著明二。
明二一派淡雅如常。
船跟著海鳥行了半日光景,遠遠的,便見茫茫大海中有著一處黑點,再近了一些,便可看清那是一處小島,極小的,在大海中就似一個小點兒,但這已令船上眾人一片興奮,這可算是出海多日以來第一次在海上看到實地。
“大家小心些。”洺空的聲音穩穩的在眾人耳邊響起。
“難道這是東溟島?”有人已經猜測著。
“東溟島就這麽點兒地?”有人懷疑?
“東溟島難道這麽容易就讓我們找著啦?”有人不信。
船已漸漸接近,島慢慢顯得大了,但方圓也不過數裏大小,島上矗著無數大石,中心卻有小土丘,丘上覆蓋著綠色,依稀是些樹木,再近些,便看清島前石上立著一個人,而半空中的那三隻海鳥忽然下飛,直往那人飛去,那人抬臂,三隻鳥兒便落在他的手臂上。
船上眾人看著,頓生警惕。
船依舊前進,慢慢靠近小島,靠近那人,已約莫可見那人是一名男子,衣袂飛揚,有一種淵停嶽恃的氣勢,站在那兒,靜靜的似在等待著他們。
“看來還真是引路的。”蘭七道一句。
“不隻是引路那麽簡單。”明二眉間升起一絲凝重。
船繼續駛上小島,船上所有人皆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越來越近,近到離小島隻有二十來丈遠時,明二忽覺得腳底下輕輕一晃,仿似有什麽在輕輕的旋轉著,而前方一片平靜的海麵也隱生波瀾……猛然間,想起了曾經聽過的傳言,頓時心頭一震,“不好!”說話的同時,身形一動便飄至船舷左則,轉首瞥見蘭七已躍至右則,目光相視,點頭,同時雙掌全力一拍一吸,刹時,船底掀起巨浪,一下將船托得丈高,巨浪一翻,頓時將船甩出數丈遠,砰的一聲,船重重落在了海麵上。
那不過是瞬間之事,船上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巨烈的震動間,已全摔倒翻趴在了船板上。
“還不行!”
明二與蘭七再雙掌拍出,巨浪再掀,船再次高高托起,然後甩出數丈遠,再次落在海上。這一次,已摔得眾人頭暈耳鳴鼻青臉腫了,更有許多人摔到了大海裏,但明二、蘭七此刻已顧不上他們,急忙望向另一艘船。
砰的一聲巨響,另一艘船隻隔著一丈之距落下了,滔天浪花濺起,濺了他們滿頭滿臉,但心卻安了。隻能說,慶幸那船上有著武林第一人洺空,他的功力較之明二、蘭七隻高不低,警覺之下當機立斷,照著明二、蘭七之法為之。
不過……明二空濛的眸子閃過一絲亮光。對麵船板上左邊立著洺空,右邊立著的卻非原以為的宇文臨東,而是鳳裔!他的功力竟然這般高麽……明二唇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移眸看向蘭七,卻見他早已轉身移眸,似乎在關注落海的眾英豪,看不著臉上神情,而對麵的鳳裔……目光卻落在他身上。
生死一刻間,可曾心亂?
明二笑容微微加深。有趣。
船上有的人拋下繩索將落海的人救起,有些人大為發難,“搞什麽鬼!”畢竟剛才那兩下很多人已是地獄驚魂,不發泄下怎行。
但無人理會他們,明二、蘭七、洺空等全神貫注的看著前方海麵。
“痛死我了!”宇文洛左手抱住寧朗的胳膊,右手抱住大哥宇文渢的腿,總算沒給摔出海去,不過甩來甩去,可把全身都撞痛了。
“大哥,你抓得我胳膊痛。”寧朗苦著臉,他一手還掛在船欄上。
“喔。”宇文洛點點頭,手卻沒有放開,隻因腦子裏還是暈的。
宇文渢鬆開縛住船欄的鞭子,再甩開弟弟的手,站起身來,目光望向鳳裔,牙根暗咬,握著鞭子的手不由緊了兩分。
“原來鳳裔大哥的武功這般好!”寧朗站起身來仰慕的看向鳳裔。
“嗯。”宇文洛也爬了起來,“不愧是七少的雙生哥哥,厲害!”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對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忽聽得梅鴻冥連連的急切的道歉聲,眾人不由循聲望去,這一望,可不得了,咬牙的咬牙,妒忌的妒忌,憤怒的憤怒,真可謂百態橫生啊,便是宇文洛也紅了眼。
隻見花扶疏一雙玉手緊緊抓住船欄,整個身子懸空吊在船外,而她的纖腰卻被一人抱著,也懸空掛在海麵,正是梅鴻冥。
“他為什麽運氣那麽好!”宇文洛羨慕得要吐血了。為什麽混亂中他抱住的便是寧朗和大哥兩個男人,為什麽他抱住的不是秋橫波或花扶疏這樣的絕代佳人,便是抱住柳陌、容月這樣的美人也不錯啊!
“……對不起……對不起……”
花扶疏又羞又惱,銀牙都快咬碎了,而那人卻還隻會道歉,不由叫道:“你要抱到什麽時候?我手快斷了!”
“啊?”梅鴻冥似乎此刻才反應過來,一驚之下手便鬆開了,砰的一聲,終於還是落在了大海等待已久的懷抱裏。
花扶疏沒了負擔,手一使力,翻身躍回船上。
“發生了什麽事?”船艙裏也撞得暈頭暈腦的宇文臨東、柳陌、容月、商憑寒、金闕樓等人也出來了。
“小姐!小姐!”柳陌急急叫道。
“在這呢。”船桅上一個淡定自如的聲音答道,然後便見一道纖影翩然飛下,袖一挽,銀光一閃沒入袖中。“扶疏妹妹,你沒事吧?”秋橫波關切的看向花扶疏,絕美的嬌容上有著一絲忍俊不禁,想來剛才一切也是盡入眼中。
“沒事。”花扶疏僵硬的吐出兩字。
那邊梅鴻冥已被眾人救上來了,一身濕淋淋的,被眾人哄笑著,不但一張清秀的臉通紅通紅的,便是脖子耳根都是紅的,躲得遠遠的,看也不敢往這邊看一眼。
這邊船上的景況令那邊船上一幹男兒看得眼紅不已。
明二、蘭七倒是少有的沒看這一翻熱鬧,而是謹慎的看著前方,洺空神色間也是一片凝重。
“看那邊。”宇文渢忽然出聲。
眾人望去,頓時目瞪口呆。
離船十丈遠的前方,原先平靜的海麵忽地卷起巨大的漩渦,隻見礁石、魚類、海藻等等全都卷入,像一個無底的黑洞吞噬著海麵所有!
“暗潮!”宇文洛驚恐的叫道。
“想不到這裏竟然有暗潮。”久經風浪的宇文臨東也變色。
雖還是初見,但各人也非三歲孩兒,這暗潮的凶險可早有所聞,任你武功蓋世,隻要卷入,那便絕無生還!眾人頓時皆是神色大變,想起方才……不由一陣後怕!若是晚片刻,他們此刻該是被暗潮吞噬,沉入大海之底了!
“快離開這裏。”眾人還癡神間,洺空吩咐一聲。
船瞬即改向方向,快速駛離暗潮。
“果然也是誘餌。”蘭七望著越來越遠的暗潮道。
“似乎還不隻那麽簡單的。”明二轉身望向船前進的方向,忽地歎一聲。
蘭七回首,船的前方迎麵駛來四艘大船,船上立著許多人,著一色的墨藍衣服,一看便知是高手。
“後有暗潮,前有圍截,這人甚懂兵法之道嘛。”蘭七也忍不住歎道。
此刻,眾人也皆看到了前邊船隻。
“來者不善,洺空兄,我們不如去島上,船上於我們不利。”宇文臨東道。
“嗯。”洺空點頭。
船即刻轉向,繞向小島另一邊,準備上岸,隻不過還未靠近,岸邊的水裏忽然冒出了許多的人,短衣大刀,遠遠的,便能感受到一股殺意。
“不留一點餘地,這人……”蘭七目光移向小島上矗立的那道身影,碧眸中精芒閃現,“本少要會會!”
秋橫波望向暗潮,久久不語。
“姐姐。”花扶疏從旁握住她的手。
“妹妹,你說,我爹爹和你大哥……他們應該不會……”秋橫波喉間一緊,說不下去了。父親領著的那三千豪傑是不是也如他們一般被引誘至暗潮,然而他們未能發現,以至……
“他們一定不會的!”花扶疏握緊秋橫波的手。心底裏卻也是惶然一片。
兩人肩上忽地一暖,轉頭,洺空正和藹的看著她們,“現在不是分心之時,留著性命,才能去找尋他們。”抬手指向前方,“今日或是一場生死之搏。”
“我們明白,洺前輩。”秋橫波、花扶疏心神一整。
“嗯。”洺空點頭,腳下移步,已走至船頭最前方,迎風而立,從容凜然,身後武林眾豪相隨,那刻,確確實實的武林領袖風範。
秋橫波牽著花扶疏一起過去,眼角一瞥,卻發現宇文洛正東張西望的,似乎在找尋著什麽,不由得問道:“你在找誰?你爹爹和大哥在前邊。”她隻道他在尋找父兄,要一起並肩作戰。
“不是。”宇文洛腦袋左轉右轉四顧環視著,“我是在找哪個地方最安全。”
“啊?”秋橫波一愣,花扶疏也是一怔,隻道聽錯了。
宇文洛回頭看著她們一笑,尖尖的虎牙露出了,顯得格外的稚氣,卻笑得大大方方的,“以我的武功……”抬手指指那駛來的四船大船,“那些人看神氣便知厲害得很,隨便碰上一個,不用兩招便殺了我,我當然要躲起來。”
“宇文世兄,你竟然……”花扶疏不知道說什麽好。
“膽小怕事。”宇文洛替她說了,臉上沒有絲毫窘狀,“我的命隻一條呢,死了就沒了,當然得好好保護著。再說了,我若死了,我爹娘、大哥、寧朗還有那些叔伯嬸子堂兄弟姐妹們肯定會傷心,便是你們說不定也會掉兩滴眼淚呢,那多對不起你們啊,所以我保命也是為著你們著想的。”
“你……”秋橫波、花扶疏聞言不由啼笑皆非,原本緊繃的心神倒是一下鬆了。
“明知有險而為之,那非勇,而是愚。”宇文洛一個子和兩位大美人說上話了心頭甚是開心呀,搖頭晃首的,“我宇文洛可是聰明睿智的未來武林大史家,怎麽會做這等愚事,我得長命百歲才行。”
“那你便不該來。”秋橫波道。
“怎麽可以不來,明大哥和七少都來了,我當然要來。”宇文洛答得理所當然的。
“呃?”秋橫波水眸一眨,難道這人是因為崇拜著明二、蘭七所以跟來的?“那你去船艙裏找個地方藏起來吧。”
“那不行,我去了艙裏便看不到即將展開的武林大戰啊!這可是有些人窮其一生也看不到的,我怎麽可以錯過!”宇文洛搖頭。
“這樣麽……”秋橫波眼中浮起笑,抬手指指桅杆,“你可以躲到那上麵去。”
“對呀!”宇文洛抬頭看著桅杆一拍掌笑了起來,“這真是個好地方,我怎麽沒想到啊。”當下便往那邊走去,走了兩步,回頭,“我呆會要是下不來了,你們記得告訴我大哥,讓他接我下來啊,他輕功好。”說罷當直往桅杆那爬去,他那三流的輕功當然是飛不上去的,但跳跳爬爬的,也總算給他爬上去了,躲在白帆裏,下方一切盡在眼中,當真是個好地兒。
而船上人的此刻皆全神看著前方的船隻去了,倒沒有注意到。
“真是個奇怪的人。”花扶疏道。
秋橫波看著桅杆上那顯得很小的人,笑了笑,道:“這是個胸懷坦蕩且聰明的人。”
“哦?”花扶疏不以為然。在她心中,男兒該一身膽氣英風俠骨,怎能如此窩囊。
“今日之後若能留有性命,再來看這人是否如此吧。”秋橫波目光望向船頭前方,“此刻我們,該讓東溟海上的人知道,皇朝武林不可欺。”
“對。”花扶疏笑起來。
另一邊船上,明二、蘭七目光則盯著了靠島的海中的那些人。
“他們想將我們困在海中。”蘭七斂著眉頭道。
明二一貫淡定的神色中也添一份凝重,“我們必須去島上。”
兩人皆明白,敵人乃在這大海中生養,熟知大海中的一切,而他們還有許多的不知水性的,在海中對決必予他們不利,再則,若他們使手段破壞船隻,那他們便是不死於敵手,也會死於這茫茫大海之中。
“列兄,讓這些人見識一下你‘熾日神刀’的神威吧。”蘭七玉扇指著海中的那些人道。
列熾楓看一眼海中的人,再轉頭看著明二、蘭七,“我們比誰……”
“不比。”蘭七卻不待他說完便幹脆的拒絕,“本少主要是想見識一下列兄一刀橫掃千萬人的豪情霸氣,列兄千萬莫要讓本少失望啊。”
列熾楓看著他,然後抬手指向小島上矗立的那人,“你的目標是他?休想,誰先到,便是誰的。”說罷身一動,便要飛去。
蘭七趕忙一把拉住他,“你可不許搶先。”
“洺前輩。”身旁的明二喚一聲,指向那四艘大船,“那邊便拜托了。”
“好,你們去吧。”洺空頷首。
話才落,列熾楓、蘭七、明二已同時躍起,直往小島飛縱而去。
二十、妖魂無情(上)
一黑、一紫、一青三道身影飛掠而出,黑影如淵龍出世,紫影似妖靈輕盈,青影若飛仙灑逸,臨波踏水,轉瞬便掠至。海中埋伏的那數十名高手已迎上,將三人圍在了中間,一言不發,揮刀齊上。
船人許多人關切的看著三人,看到那樣的刀光陣式,不由得全吊起了心眼。
“這麽多人呢,要殺光會很累的。”輕描淡寫的吐著無情之語,蘭七身如鬼魅般在刀光裏飄忽著,一邊還不忘調侃兩人,“列兄,還是你出手吧,你的熾日刀比較鋒利,殺人也輕鬆些,要不二公子你這謫仙施施仙法更省事。”
列熾楓的答複是一聲冷哼,熾日刀拔出,反手一揮,身後便一人倒下,海水瞬間染紅一攤,足下移動,身如電閃,熾日刀連連揮落,眨眼之間,又倒下三人,圍截便有了一個缺口,他直衝缺口,便要往岸上躍去,他的目標是小島上的那人,隻不過他快,那些人也快,刹那間已有數人奔過,攔住了去路,包圍重新連起。
而這片刻功夫裏,蘭七依是飄蕩在刀光中,未有出手,明二則身隨風動,袍袖揮灑,所有砍向他的刀便全如砍在一堆棉花裏。
“這刀法從未見過。”明二鬥了片刻道。
“手下已有如此武功,那主人定更為厲害。”蘭七則道。
他們與這些人交手遠比船上看著的人清楚,這些刀手的武功,一個個已至高手境界,出招皆是快捷狠利,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放置武林,全都可入一流之列。
“所以那個人是我的!”背對他們的列熾楓簡短一句,驀地飛身躍起,足有三丈之高,熾日刀高高揚起,黝黑的刀身刹那硑出星火似的光芒,仿如一輪黑日燃著焰火以浩瀚之勢撲下!
啊!的一陣慘叫,圍截的刀手頓時倒下小半圈,海水已是一片殷紅,浮屍十餘具。其餘的刀手也在這一刻震住了。這人,竟然一刀便殺十餘人!
列熾楓卻不予理會,身形落下之時已往岸上掠去。
“列三你怎麽可拋下我們先溜嘛!”蘭七喚一聲,便要追去。
這一聲驚醒了其餘的刀手,數人瞬間便往列熾楓追去,其餘刀手已重新揮刀圍向蘭七、明二。
蘭七重被包圍,前方列熾楓已離岸不遠,眼見追不及了。
“真是討厭啊。”一聲呢喃,鬼魅似的紫影忽然在刀光中消失,“本少的耐心用光了。”
呢語輕落,一縷有別於海風的輕風拂來,眾刀手隻見一柄白玉扇半空中輕輕一搖,送來一陣三月和風,刹那間,玉扇忽旋,化作千萬朵玉梨花,雪舞般盈盈飄落,夢境似的幻美無倫,由不得眼睛一閉,便覺喉間一涼,然後再無知覺。
海麵上又浮屍十餘具,每人的喉間都有一朵梨花似的小口,汩汩鮮血滲入海中。梨花已落盡,和風卻餘力猶在,翩翩掃向了明二那方。
“唉……”明二輕輕一聲歎息,仿似對蒼生的無限憐憫,幽幽蕩蕩中,雙指一並,輕輕拂下,如同佛家要點醒眾生的慈悲,也帶著佛家的無邊法力,眾生皆無可避,隻能仰首受之。指風拂過,一切便都變得靜謐安祥,海中上再無站有殺氣橫溢的刀手,都在殷紅的海水中沉沉浮浮著。
玉扇掃出的那一縷餘風也在指風之下消失殆盡。
這一刻,蒼穹大海忽地沉靜。
船上有許多的人都看到這一幕,驚歎之餘心頭更生恐懼。
隻是一招,他們便已殺盡數十名高手!竟是如此高絕……狠辣!
英山之上,列熾楓刀法絕世已是眾所周知,可此刻卻才知其“神刀”之威,而更令人吃驚的卻是蘭七、明二!這是第一次在眾人眼前顯露他們真正的武功,卻不想竟是如此的可怕!碧妖、謫仙被譽為年輕一輩中的武功最高的,此言誠然不假,更甚至……這江湖中能超越他們的前輩可有?眾人此一刻能想到的竟隻有洺空。
“這不是無間指吧?”蘭七似笑非笑的看著明二。
明二同樣似笑非笑的看著蘭七,“七少使的似乎也不是蘭家絕學。”
蘭七碧眸微微一眯,然後轉頭看向岸上,列熾楓已距那人不過十來丈遠。“還是給他搶先了。”
“我們不妨在一旁看神刀顯威。”明二移步走向小島。
在他們三人與海中刀手對決之時,那四艘大船已迫近,在距三丈遠之時,船上一名高手率先飛身躍來。
宇文渢左手長鞭飛出,卷向那人,而那人身在半空卻手掌一探抓住了鞭尾,反借這一鞭之力順勢縱來,眼見已人至船頭,宇文渢卻早有所備,右掌一抬,掌心一片赤紅,猛然拍出,正印在那人胸膛,再長鞭一甩,那人便落入了海裏,再無反應。
“大公子好厲害啊!”容月眼睛發亮的看著宇文渢。
宇文渢神色卻依是一片冷傲,未有絲毫喜色,轉首看一眼鳳裔,眼中帶著一絲挑釁。
鳳裔依是一派淡漠,一旁的洺空看著暗自一笑,年輕人就是爭強好勝。
“他們又來了!”
對麵四艘大船上更多的高手躍來。
“不可讓他們上船。”洺空沉聲道。抬掌淩空拍去,看似輕飄飄的,卻已有幾名高手不是被迫回船上,便是被拍落海裏。
當下船上眾豪傑皆紛紛出手。
宇文渢的長鞭如蛇出洞,迎頭便是辣招。
梅鴻冥的暗器灑出,如利雨劃下。
秋橫波袖中飛出銀光,花扶疏雙手短劍在握,金闕樓拂塵如絲網,商憑寒長劍無情,艾無影仗著極好的輕功直飛半空應敵,宇文臨東左鞭右掌……
船人眾人紛紛使出招數招呼著這些不請自來、不發一言即動手的敵人。
也有一些,不由自主的觀望著另一邊的蘭七、明二、列熾楓,當看到三人一招即殺盡所有刀手時,有的已忍不住失聲叫喊,“那些人……竟然都死了!”那聲音裏竟是恐懼多於震驚。
“將船駛過去!”洺空百忙中瞟一眼然後吩咐道。
“是。”
於是船往小島駛去,而船上的人一邊抵擋著那些高手,一邊紛紛躍向岸邊。
在茫茫海中,在左搖右晃的船上,於他們這些陸地高手來說十分不利,但腳踏實地之時,卻是鹿死誰手猶未知。
列熾楓在距島上那人三丈之處停步。
蘭七與明二除去了海中所有刀手,抬步登岸。
仿佛隻是隨意一回首,蘭七眼角忽瞄到了船上的寧朗。
船上大多數的人已躍至海中往小島奔來,還有少數的依在船上阻擋那些高手,以讓前邊上岸的無後顧之憂,寧朗便在其中。但見他銀槍在手,麵對那些高手,依是劍式槍招使得揮灑自如,再看片刻,便看出了微妙,其他人無論是眾豪傑還是那些紛湧而至的高手皆是出手無情,唯他卻招招隻製人穴道,全無殺招,也未見一人傷於槍下。
“二公子,今日這一戰避無可避,你如何打算?”蘭七忽停步相問。
明二停步,回首,與他一起望向海麵情形,片刻後便凝起了眉頭,“我們隻有三百人,而此刻看來,他們人數更勝於我們。”
“不但人數遠勝,其武功也不弱。”
“如此下去,即算最後我們能勝,那也會歿去一半,慘勝比敗更不如。”
“嗯,有理。”蘭七點頭,“而且,當著我們的麵殺我們同路的人,這實在很失麵子。”
“看來要速戰速決才是好。”明二沉吟著。
“所以……”蘭七側首看他。
明二看看後方列熾楓那邊,又看看前方海上的纏鬥,最後側首看著蘭七,麵上是淡雅如蓮的微笑,“擒賊先擒王,殺雞則儆猴。”
“嗬嗬……”蘭七掩扇輕笑,看著一臉雅笑的明二公子,“二公子與本少倒是想到一塊去了,你說……”身子微微靠近,仿是悄言耳語般輕聲道,“這仙、妖是不是本就同源呢?世人永遠都看不清,隻知一味的敬……畏……呢。”離得近,便看得更清,那雙碧色眸子仿似浸在清水裏的兩枚碧玉,剔透盈潤的,因笑便漾起輕波,一蕩一蕩的晃得明二心神也跟著一蕩。
妖孽惑人!
明二轉首移眸,暗斂心神,道:“鳳裔兄與寧朗皆在船上,想來七少甚是擔心,那這殺雞儆猴之事便拜托七少罷。”
蘭七玉扇一合,搖頭歎道:“仙就是虛呀,怎麽,二公子怕殺人太多壞了‘謫仙’名聲嗎?不過……”碧眸中泛起邪氣,“這殺人放血才符合本少‘碧妖’之名!”
明二一笑,“那就如此了。”
言罷,轉身提氣,往島上飛去。
假仙!蘭七暗中嘀咕一聲,提氣飛身,直往船上掠去。
寧朗正一人應付著兩名高手,這兩人乃是使劍,配合默契,劍術精妙,寧朗已有些左右難支,驀地側旁遞過一柄白玉扇,隻是輕輕劃過,帶起一縷微風,溫柔纏綿的,還未會意過來,兩道血線濺開,那兩名高手便已倒地不起。
呆呆轉頭,便見蘭七回扇輕輕一旋,扇上的血漬如雨珠灑落船板,玉扇重如白雪無瑕。“寧朗,對於敵人,該出招無情!”
“你……”
“以你這樣,遲早流自己的血!”蘭七唇角彎出一抹笑,身形一動,已如鬼魅飄走,獨留寧朗呆呆的看著。
小島上,明二已飛身落於列熾楓身旁。
列熾楓對於他的到來似乎毫無所覺,冷星似的眸子緊緊盯住對麵之人。
那是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六、七的年紀,身形欣長瘦削,容貌英俊,眉間更有一份王侯世家的雍容,一雙眸子看人極有威勢,一直立於巨石之上未曾動過分毫,似是一個等著臣民來參拜的帝王。
隻一眼,明二便知列熾楓何以未動。這是一名絕世高手,功力神氣已至含而不露收放自如之境,以列熾楓這等好武之人,當是要與之真正一決!
“列兄,大局為重,此刻容不得你單人相拚,不是在下便是七少,你可選其一聯手。”明二淡淡一語落下,腳下已抬步,看似從容平緩,卻眨眼間已近那人。
“在下天州明華嚴。”悠然揚聲,並指點出。
“東溟雲無涯。”低沉一語,那人伸出了掌。
“列熾楓!”冷冷一聲,熾日刀已挾浩翰之勢淩空掃來。
指風如劍,掌力如山,刀勢如海,三道人影半空相交,纏鬥一處。
蘭七飄身立於船艙頂上,高高俯視著。
“你們都是東溟島之人麽?”淡笑如風,音清惑人,卻是聞者生怖,那雙碧眸平靜的掃過船,掃過那些高手,最後落向茫茫大海,“本少殺人,不喜殺無名之輩,否則日後閻王殿不好記功!所以……報上你們的來頭。”這一語極淡,卻如金鼓重捶,令每一個人心頭震動。
一時所有人皆有片刻怔神,手下便緩了緩,不由自主的望向高高玉立的紫衣人,卻無人出聲。
“嗬嗬……”淺淺一笑,仿若桃開,白玉扇緩緩遮上容顏,三月春色盡在墨羽碧波間。“既然如此,那便記住取你們性命的是蘭七!”
每一字皆如寒珠落下,無論海上,無論島上,人人皆清晰入耳。
在那一語落盡之時,紫影動了,仿是一道幽魂,輕飄飄的遊逸而過,然後血線濺開,屍身橫陳!白玉扇輕輕拂來,拂起春日的柔情暖意,吹開了千樹萬樹梨花,雪華瓊姿的綻在血色裏,清豔的絕美的帶來地獄森寒!
紫影飄過之處,必有血灑、人亡!
其實,那也隻是人眨眼十次的功夫,大船之上已倒下十二具墨藍屍首。
所有人皆停了手。
那些墨藍高手一步步後退,無比畏懼的看著那個紫衣人,看著他淡笑風流玉扇輕劃,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倒在他的腳下,看著他禦風飄來……
“啊!”
腥風血雨裏不知是誰無法抑製的驚吼出聲,然後有人摔進了海裏,有人飛遁而去,還有人癡呆而立。
那艘船上已再無一個墨藍高手。
“寧朗,你看,這才是江湖。”
血泊裏,屍首間,那人回首微笑,紫衣玉容,扇白如雪。
美,很美,卻美得如此可怖!
那是地獄走來的噬血修羅,帶著衝天的煞氣與殺氣。
碧妖……原來真是妖魂無情!
那一刻,無論是敵是友,所有人皆如此想。
“你……殺了他們?”寧朗不敢置信的看著那一船的屍身,“你把他們……全殺了……”這麽多的人,這麽多的生命卻在頃刻間死於他手!
“當然。”蘭七答得輕描淡寫。
寧朗再無言,隻是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明明白白的不讚同,還有一些看不透的東西。
這孩子這般煞氣殺心,如此不留餘地……洺空憂心的看著蘭七,側首,兩丈外鳳裔正怔怔的看著,然後緩緩低首垂眸,不露一絲情緒。
“這七少……太狠了。”身後傳來宇文臨東的低語,“洺空兄,如此人,隻怕非武林之福。”
“要有那樣的武功,才能做到這種地步。”宇文渢看著那不染半點血的白玉扇抿緊了唇。
“渢兒,你可不許存這樣的心思。”宇文臨東立馬告誡,“咱們世家俠義,可不能這般狠辣!”
“他是為著震懾對手。”洺空歎息出聲。
確實,當船上十多人在頃刻間皆死於蘭七手下時,不但那些墨藍高手畏懼不已,紛紛退回己船,便是眾英豪也心底發怵,人人避讓。
“這麽重的殺氣……要有多狠的心性。”秋橫波由不得心驚。俠道之人不該如此濫殺。
“所以他才會被稱為‘妖’吧。”一旁的花扶疏則道。
船此刻已靠岸,船上的人紛紛躍上了小島,當目睹到島上三人決鬥之時,由不得又是心神一震。
半空之中,三道人影時合時分,迅疾無比,已無法看清人看清招數,唯一能見的便是列熾楓的熾日刀揮出之時有若黑電劃過,刀光炫目氣勢無匹,令觀者色變。指力、掌風、刀氣縱橫交錯,巨石盡碎,草木盡折,十丈以內無人能靠近。
“能擋在下與列兄聯手十招,放眼天下,屈指可數。”
隻聽得明二淡淡一語,半空中一聲劍鳴,人人仿覺有劍氣破空,緊接著便聽得一聲忍痛的悶哼,然後三道人影分開,青影、黑影飄然落地,墨藍身影卻若斷線風箏被風吹著送往海麵,眼看著即要落入海中,那人卻抬掌拍在一塊礁石上,淩空借力,身形一轉便往船上飛去。
那時,蘭七玉扇輕搖,正悠然飄往別一艘船。
“今日本少心情好,都送你們去閻王殿品品茶吧。”
妖邪淡笑,白玉扇遞出,又將勾魂一縷,身後卻猛然掌風襲來,側身,回扇,左袖一揮,掌風袖力相交,將兩人各自彈開丈遠。
蘭七站定後抬眸望過,便見一道欣長身影筆直立於對麵,卻臉色青白,顯見已受內傷,且肩頭滲著血。嗬,那假仙終於出手了嗎?不由得便綻顏笑道:“閣下在二公子與列三聯手之下竟然沒有死,誠然了得。”
雲無涯目光掃過船上那些倒下的墨藍屍首,目光一縮,抬首看向蘭七,有瞬間的怔愣,但瞬間眼中便湧現銳芒。“閣下頃刻間殺這麽多人,一樣了得!”
“這不都是你們自己送上來的嗎?”蘭七一派雲淡風清。
雲無涯看著一身煞氣殺意的蘭七,不知怎的,心頭忽生出疲倦之意。
“閣下是東溟島之人?”蘭七問道。
“在下東溟雲無涯。”雲無涯沉聲道。
“為什麽?”蘭七側首,似一個好奇的孩子,神態間竟罕有的帶出一絲天真之態。
二十、妖魂無情(下)
英山奪令,東溟海中屠殺,這一切是為著什麽?
雲無涯卻不答,隻是看著船板上的鮮血與屬下的屍身,再抬眸看著蘭七,“今日之仇在下記住了。”手一揮,所有東溟島人便負屍躍回來時船上。
“三千血仇閣下也記住罷。”蘭七搖著玉扇渾不在意。
雲無涯躍回己船,遙望島上,道:“諸位貴客來到東溟,在下本是前來‘迎接’的,可此刻看來,還是請諸位自行至東溟為妥。”
“嗬……”蘭七笑,“閣下這待客之道實不怎麽樣,所以等我們到了貴島之時,閣下千萬不要怪我們這些客人無禮。”
“在下便在東溟島恭候諸位。”雲無涯領著東溟島人離去。
四艘大船如箭飛去,雲無涯矗於船頭,遙望越來越遠的小島。
“少主,我們此次便這樣無功而返嗎?”有屬下請示雲無涯。
“無妨。”雲無涯擺擺手示意其下去,“他們總會要去島上的,不過是換一種方式罷。”
“少主,您受傷了,請回艙讓屬下為你治傷。”有屬下上前道。
雲無涯低頭看著肩上的傷,撫上悶痛的胸口。想不到,皇朝武林三公子的武功竟高至如此地步,而且與所查得到的完全不一樣,還有那個洺空,號稱第一人,卻不顯山不露水,這一次的三百人更勝上次的三千人!不過……那又如何呢,東溟島等著他們,數百年的籌劃等待,一切早已注定!
“少主……”屬下見其不動有些憂心。
雲無涯擺擺手,往船艙走去。
蘭七望著漸漸遠去的東溟船隻,臉上的笑慢慢收斂,碧眸中浮現凝重,放鬆了心神,頓感倦意,剛才實是大耗功力。
回轉身,船上之人皆已差不多上島了,餘下的人無不是又驚又懼的望著他,當下搖扇一笑,自顧飛身上了小島。
待所有人上了島,洺空與眾人商議,天色已不早,今日便在此島上歇息。許久不曾踏上實地,船上已晃得眾人頭暈骨軟的,因此一致同意。於是,眾豪傑從船上搬了食物器具在島上生火做飯,又許多的人紮帳安營,待一切弄妥,日漸西落,黃昏已至。
用過晚餐,夕輝便斂盡了最後的光芒,夜幕徐徐遮下,天地沉暗。眾人燃起了許多篝火,圍火而坐,飲灑談話,倒也熱鬧,慢慢的話題便轉至今日一戰,聊起了明二、蘭七、列熾楓的武功,一個個敬佩之餘更生懼意,特別是蘭七大開殺戒令人想起便膽寒。
當然,也有一些不愛熱鬧的便另覓靜地獨處,比如列熾楓抱刀立於海邊礁石之上,一輪明月升起,海風吹拂,便如一幅靜默的山水畫,眾人隻能遠望,卻不敢接近,隻因列三爺周身皆散發著“生人勿擾”的凜冽氣勢。明二則獨自漫步至一邊海岸,靜望海麵波瀾。而蘭七卻遠離眾人,尋了一棵高樹,躍上樹梢,倚靠枝幹上,仰望星月。
寧朗本與洺空、宇文父子、鳳裔等人坐於一處,隻是眼光忍不住四處尋視,當看著遠處蘭七仰臥樹梢時,便有些坐不住了,看宇文父子、洺空等正談著話,悄悄走開了。
一彎新月高高懸於天幕,星子稀疏閃耀,耳邊陣陣海浪聲,海風吹拂著,拂得樹梢搖晃,仿如置身於搖籃,沉靜的安祥的綿軟的,令人欲醉。
很久不曾這般靜看星月,也很久不曾有過如此感受,蘭七輕輕合上碧眸,唇際微彎,一抹極淡的極淨的笑意浮起,淺淺的銀輝裏,輕晃的樹梢上,那笑恁地透著幾分蒼涼。
耳邊聽得有輕悄的腳步聲,睜眸看去,寧朗正立於樹下,仰首看著。
“上來。”蘭七招招手。
寧朗一愣,然後反應過來,心頭便輕快起來,足下一點,身形躍起,雖談不上什麽身法灑逸,但至少是穩穩當當的落在了樹梢上,未曾枝折。
“坐。”蘭七玉扇指著一旁的樹幹。
寧朗乖乖坐下。
樹在風中搖晃著,人在樹梢上搖晃著,海浪輕輕拍著海岸奏著陣陣濤聲,星與月在天上眨著眼偷看,看著樹上那並坐的兩人,紫衣的閉眸假寐,藍衣的呆呆的看著紫衣的。
“寧朗,你找本少是有話要說麽?”沉靜之中蘭七忽然開口。
“呃?”寧朗還未回神。
蘭七睜眸,靜靜的看著寧朗,月華全融入了那雙碧眸,美得令人不敢相看。“你有話要和本少說是嗎?”再一次開口問道,碧眸也移開望向海麵。
寧朗慢慢醒神,也看向海麵,白日裏的那一場血腥殺戮便重現眼前。
“你為什麽要全殺了他們?”
“不殺他們便是他們殺我們。”對於寧朗的問話蘭七沒有一絲驚奇,隻是平淡的答道。
寧朗沒法反駁他此話,隻是沉默了片刻,才道:“殺人不好。”
“哦。”蘭七目光依然落在海麵。
“我們,他們,都是人,人殺人是最殘忍的人。”寧朗緩緩道,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浮起愁鬱,“我們,他們,都是一樣的,有血有肉,會痛會哭,有父母兄弟妻兒,也是別人的父母兄弟妻兒,我們,他們,無論是殺人還是被殺,都是不好的。”
蘭七靜靜聽著,沒有嘲笑也沒有反駁,隻是淡淡道:“寧朗,你忘了第一批出海的那三千英豪了嗎?”
“沒有忘。”寧朗眼中一黯,但依然堅持,“可是……我們,他們,都是人,我們的親人朋友,他們的親人朋友,也都是人,所以他們和親人也沒有兩樣。你會殺你的親人嗎?就比如鳳裔大哥,難道你能動手殺了他?”
“誰說本少不能殺。”蘭七神情淡漠至極的看著寧朗,“若隻有殺了他本少才能活下去,本少當然會殺。”
寧朗聞言呆住了。
“殺親人算得了什麽,這世上殺親人的比比皆是。”蘭七說這一翻話時臉上甚至帶著輕淡的笑。“野獸自相殘殺是因為他們隻是獸,無人的頭腦意識,那隻是一種本能,反是無可厚非。而人學得禮、儀、廉、恥,懂得道、義、仁、德,卻依然要自相殘殺,所以說人比獸類更不如。人嘛,所有的言行都不過是為著心中的欲望,人不過是欲望所奴馭的東西罷。”
寧朗聽這樣一翻話,臉色瞬間一白。
“嗬,怎麽?害怕了?”蘭七看著他的神色嗤笑道。
“不是。”寧朗看著蘭七,低頭看看自己胸口,“隻是這裏忽然很痛。”抬手撫住胸口,很是疑惑不解,“難道白日裏我受了內傷?”說著便運氣全身一周,卻發現並無絲毫不妥。“沒有受傷,真是奇怪了。嗯?我又不痛了。”
蘭七靜坐一旁,看著寧朗的目光慢慢複雜,最後隻是無聲的沉默。
樹梢上忽然安靜下來,耳邊隻有風聲濤聲。
寧朗不痛了,便也記起了自己的堅持,“人不該殺人!人也不能殺親人!人若連親人也殺,怎麽能算得上是人,人殺人,又如何算是人!”虎目黑白分明,目光純澈又堅定,就那麽一瞬也不瞬的看住蘭七。第一次,他能如此直視蘭七,這一刻,他心神清明,無畏無懼,無癡無惑。
蘭七忽然笑了,那笑似歎息又似譏誚,“寧朗,本少不信你日後不會殺人,在這世間,特別是這江湖上,誰又能幹淨得了。”
“不會!我才不會殺人!”寧朗斬釘截鐵道,“我……啊……”一聲驚呼,他一頭從樹梢上栽倒下去,砰地摔了個頭暈目眩。
蘭七收回推人的手,刷的搖開玉扇,無比嘲弄的輕語道:“人不能殺人?正因為是人,所以才能殺人,人才是這世上最醜陋的東西!”
樹下,寧朗爬起來,望著樹上的蘭七,堅定無比的道:“我這一生決不殺一人!”
蘭七未予理會,隻是仰首看著天幕上的星月。
海岸邊上潮水時起時落,明二靜立岸邊,潮水再怎麽卷來,總在離他三尺之距止了。
“二公子。”一個比夜鳥低唱更動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明二回轉身,便見秋橫波立於丈外,幽暗的夜色也無法掩住她的美麗,身後火光隱現,海風拂起她的裙裾,幾凝是海上的仙子悄臨。不由得溫柔一笑,“橫波小姐。”
秋橫波又走近幾步,輕聲道:“二公子一向可好?”
“多謝橫波小姐關心。”明二也走近了幾步,看清了秋橫波絕麗的容色,也看清了她眉間的那一絲隱鬱,“倒是橫波小姐要寬心些。”
秋橫波柔柔一笑,鬱色不減,“爹爹生死不明,為人子女者豈能無憂。”
“橫波小姐憂心秋世伯乃是人之常情,隻是還請珍重自身。”明二柔聲勸解道。
“多謝二公子關心,橫波省得。”秋橫波抬腕撫住鬢角亂舞的發絲,微垂螓首,心底裏似有無數的話,卻不知道是些什麽,又要說什麽,抬眸看去,明二一臉溫雅柔淡的笑,卻似乎也與自身一般的感覺,一時不由有些微甜,又有些惆悵。
而遠處,有許多的人觀望著這邊。武林最美的女子之一,武林被譽謫仙的佳公子,自然是有許多的人傾慕關注的。此刻,但見明月之下,兩人迎風玉立,男的清雅出塵,女的美豔無雙,才子佳人神仙眷侶便生生呈現眼前,或各人心裏都有些微酸,卻無一不感歎這實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白日裏,二公子可有看出什麽端倪?”過了會兒,秋橫波出聲問道,“他們為何要強奪聖令?又為何有今日此舉?爹爹與那三千武林高手……”
明二轉身又望向海麵,沉吟了片刻才道:“或許一切到了東溟島便知了。”
秋橫波凝眸看他。
明二回首看她一眼,道:“東溟島對於我們來說,一直是神秘所在,而今竟然主動涉足江湖奪取聖令,且引我們前來東溟海,這其間定有因由,隻可惜整個武林無人能知曉。所以與其胡亂猜測,不如靜待答案,反不會亂己心神。”
“喔。”秋橫波點頭,“想來洺空前輩也是如此打算,是以未有多話。”
“嗯。無論東溟島其因如何,他們上英山奪令、殺守令宮三百多人這是事實,第一批出海的三千高手在東溟海中失蹤這也是事實,所以與東溟島是敵非友這更是鐵定的事實。”明二望向黑暗裏更為波譎雲詭的大海。
“是啊。”秋橫波心頭平添沉重,“守令宮的戚宮主和爹爹是一起出海的,若他也遭不測,這守令宮……”
“守令宮百多年不出英山,世代守護聖令,卻如此結果,甚是令人惋歎。”明二微微歎息,過片刻又道,“東溟島……或許這世上也還是有人能知東溟島的。”
“哦?是誰?”秋橫波驚訝。
“白風黑息。”明二淡然一笑道,“百多年前他們就曾到過東溟島,估計也是皇朝唯一能至東溟島並且安然生還的人。”
“他們呀……”秋橫波聞言不由神往,“奈何我們晚生了。”
“是啊。”明二頷首,夜色裏,空濛的眸子裏倏忽閃過一抹亮光,又或隻是倒映了天上的星光,輕霧褪去,那雙眼眸明亮,那人似乎也從迷霧中顯身。“所以……我們該自己去那東溟島。東溟海裏是風起雲湧還是海平風靜該由……我們來定。”
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竟至無聲,秋橫波凝神靜聽,也隻聽得風語浪聲,隻是……杏眸凝看,眼前人溫雅如玉,風神瀟散,萬事於前,也是一笑相對,世間一切在他麵前都該是恬淡悠然。如此人物,豈能不心動,如此郎君,夫複何求。
隻是……此刻風好月明,他與她何以未能有隻字片言的溫馨之語?長天山莊裏,那一衣,那一詩,也該算是隱定婚盟,何以他們卻隻能隔著這五步之距客氣相談?相敬如賓……這一詞驀地閃入心頭。相敬如賓麽……世間許多的夫妻一生追求莫過如此,那也是夫妻和美一生的最好證詞,所以,這樣也該是很好的。如此一想,有些心定,又模糊的有些遺憾。
“夜風很涼,我們回去罷。”明二回轉身道。
秋橫波聞言撫鬢一笑,心底一暖,卻道:“橫波並非那嬌弱之人,不會吹吹風便生病的。”
明二也一笑,“在下豈會小看了‘天衣針’的傳人,隻是……”抬手指指遠處望向這邊的列熾楓,“再站片刻,他或又要提刀來找我決鬥了。”
秋橫波柳眉一動,杏眸看住明二,“想不到二公子竟然能看出橫波的武功來曆。”
明二依隻是淡雅一笑,“天衣大師雖早已隱退江湖,但二十年前‘天衣針’橫空出世驚震武林,便是曇花一現,也足已令人銘記。”
秋橫波看著明二,深深的看著。她的師尊武林早已無人能記起,她的武功也少有在人前顯露,便是洺空也未曾注意,可是他卻一語道破。其實他能知曉她的師從來曆也沒什麽,她的師尊、武功並無忌諱,隻是……隻是……這一刻,無可抑止的,她遍生涼意!這樣久遠的、隱秘的事他也能知道,那世間的一切在他的眼前該無所遁形。可世間可有人能看清那雙空濛的眸子?世人讚他聰明睿智,世人讚他有出塵之姿,世人稱他“謫仙”,以他之才智能看透世情也是理所當然,可是……這一刻,她卻隱約的有些懼意,無關事無關人,隻是這一刻生出的一種感覺。
仙人於九天之上可一目盡看塵世,可他……並不是真的仙人,便不該萬事了然吧?
秋橫波抬手拂開眼前飛舞的發絲,也整好了心頭思緒,自然的移眸轉首,便對著一雙又冷又亮的眸子,仿似幽沉海麵上升起的寒星,由不得便心神一震,暗道這人好強的氣勢。“列三爺這般好武,可惜了扶疏妹妹一番心意。”
“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緣。”明二淡淡道。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回走去。
花扶疏與容月、柳陌、商憑寒等一幹女俠坐於一處,遠遠的便見著了秋橫波往海邊走去,見她與明二獨處靜談,月明人好,便忍不住移首遙望海中礁石上那孤傲而立的人影,心頭驀地酸痛。
“小姐。”容月輕輕喚道,“列三爺他一人在那邊,小姐要過去……”
花扶疏搖頭,收回目光,“英山上早已說明白了,我花扶疏還不至死乞白癩。”
“小姐……”容月憂心的看著她。
“你不必替我憂心。”花扶疏微微一笑。
有別於秋橫波的端雅嫵媚明豔懾人,她嬌柔纖麗見者怡目悅心,便是那說話的聲音也總是細細柔柔的。
“我花扶疏難道會為著一個毫不將我放在心上的人傷情一輩子不成。他列熾楓要一生與刀相伴,那便伴去罷。刀,再利,刀法再絕,那總是死物,豈能與人相比。他棄我取刀,那是他的愚。這世間,他再也找不著一個我這樣好……這樣對對他的人了,該是他難過才是。”
“就是!”容月聞言擊掌,“他那樣做是他的損失,小姐不必理會這樣的人了,憑小姐的人才,便是皇帝老兒也該傾倒才是。”
花扶疏聞言嗤笑,“你這丫頭就會異想天開。”
“本就是嘛。”容月笑,火光裏,她也是笑靨如花兼之眉宇間的明麗爽朗,別有風采,“我們小姐可是江湖最美的女子!”
花扶疏搖搖頭,不再理會她,隨意一轉頭,卻看到了梅鴻冥正與宇文渢在一旁印證武功,心頭頓生憤惱:又是兩個武癡!這武功就這麽重要嗎?哼哼,武功有什麽了不得的!這一刻,她倒想不起自己也是習武之人,也是十多載辛苦修煉。
二十一、風雨來襲(上)
夜漸深,語漸消,人漸息。
熱鬧了半晚的小島終於安靜下來,但緊接著又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夾著一些低低的談話聲。
蘭七一直倚於樹幹上仰望著天幕,玉扇時合時張,似悠閑,似沉思。
有從容的腳步聲傳來,但不予理會,直到一聲“七少”才側首望去,卻見到洺空與明二在樹下,不由費解挑眉。
“七少與我們一起去海上走走如何?”洺空含笑相問。
海上走走?海上麽……蘭七彎眸一笑,飛身落下。“洺前輩相邀乃是本少的榮幸。”
“那走罷。”洺空一笑點頭,率先往海邊走去,順手還折了節樹枝在手。
蘭七側首看一眼明二,隻看到一臉淡雅的笑,當下玉扇一擺,“二公子請。”
“七少請。”明二優雅一擺手。
最後兩人並行而去,各自也折了一節樹枝在手。
走至了海邊,洺空手一揚,那節樹枝便落在了海麵,他足下淩空踏步,飄身落在了那節樹枝上,悠然往前方飄去。
蘭七、明二跟在他身後,也將樹枝拋落海中,再踏枝步水,緊跟在洺空身後,在海麵上飄然飛行。
小島上還有些人未曾睡下,偶一往海岸邊一望,見此情景當下大為驚歎。
“好高超的輕功!所謂‘乘風禦水’便該是如此!”
“洺掌門他們這是幹麽?”
“難道是洺掌門要考究二公子和七少的輕功?”
島上各人猜測著,海上蘭七、明二心底裏也有些疑問,洺空不會是為著要考究他們的輕功才會有此舉的。
洺空行至離岸約十丈遠之處停了下來,回轉身看向蘭七、明二,見他們依氣度從容呼吸平穩也不由暗讚一聲好功夫,自己在他們這年紀時也無這等內力與輕功。
蘭七、明二也停了下來。
三人足踏樹枝,飄於海麵,皆是身形瀟灑豐神如玉,令岸上觀看之人傾心不已,直道海上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洺前輩是有話要對我們講?”蘭七先開口了。
洺空含笑點頭。
“不知前輩有何吩咐?”明二也問道。
此刻遠離了小島,不聞島上人語,四周隻有海風吹拂、浪濤起伏之聲,而小島上之人也不能聞他們談話。
“吩咐不敢,洺某隻是有事需拜托兩位。”洺空開口道。
“哦?”蘭七訝然挑起眉頭。
明二聞言眉頭也是一動。
“這是洺某個人拜托兩位。”洺空再一次說道。
這輕淡一語,蘭七、明二聞之卻是心頭一動,同時凝眸看住洺空。
洺空的神情依是一派悠遠平和,緩緩的道:“此次東溟之行攸關皇朝武林生死存亡,或許我們能安然歸去,或許我們將全部盡歿於此。因此洺空隻拜托兩位一事,無論東溟島有何因由,無論兩位對武林如何看待,請在最後,保住皇朝武林,我們不能敗於東溟島,更不能全歿於東溟島。”
蘭七、明二聞言不由皆是神色怪異,看著洺空的目光頓時複雜起來,也同時心底裏暗歎一聲,果不愧是武林第一人,目明智深!
“洺前輩怎以個人相托,晚輩愚鈍,該曉以大義才是。”蘭七語氣裏有著幾分調笑。
洺空隻是一笑,目光看著蘭七,甚有深意。“以七少心性,我若真來一番江湖大義,隻怕七少倒真要借這一股東風盡焚武林,若以你兄鳳裔為題,則七少更願傾東溟海水盡淹眾生。”
“嗬嗬……”蘭七掩扇輕笑,碧眸燦亮,“本少此刻知道隨老頭為什麽如此憤恨前輩了,前輩這麽聰明,肯定讓他吃過不少的苦頭。”
洺空依隻是微笑,“七少心意如何?”
蘭七玉扇扣掌,碧眸斜睨明二,答道:“武林第一人的拜托呢,這讓本少很有麵子,本少應了。”
“二公子呢?可願應承洺某?”洺空轉向明二。
“晚輩應承。”明二答得十分爽快。
“咦?”蘭七聞言倒是奇怪了,上看下看的打量著明二,“二公子那一堆的漂亮話哪去了?就這麽簡單的答應?這太不像二公子一貫的為人呀!”
明二一臉溫文真誠的道:“在洺前輩麵前,就不必空言了。”轉眸看著蘭七,麵上的笑越發的雅逸,“況且七少都如此善心,又難得與七少有一回攜手共進,在下豈能錯過了。”
“是麽。”蘭七拖著長長的尾音。
“當然。”明二淡然道。
洺空看著兩人針鋒暗藏甚覺有趣,這樣的兩人是作永遠的對手或敵人,還是會成為一生知己?“兩位能答應,洺某便放心了。”
“洺前輩是否對我們太過放心了呢?”蘭七回首挑眉問道。
“晚輩們年輕不知事,還需前輩多多指點才是。”明二也道。蘭七聞言不由側看看他,碧眸是隱隱浮起笑意,似笑他終於還是犯了老毛病,又開始說漂亮話了。
“兩位之能,洺某英山之上早有見識,皇朝武林有你們,是……”洺空說至此忽地頓住。
明二、蘭七皆看著他,神色間似等待,又似不以為然。是什麽?又是一番客套“是福氣”?
“是要迎來它新的傳奇了。”
洺空這一語大出兩人意料之外,不由皆是一怔。
“將來,是有一番風雲變幻,還是有一則盛世華章,端看你們如何作為,但那也要留有皇朝江湖才可施為,無人則無江湖,放眼天下,不過區區己身,豈不太過無聊無趣了嗎?”洺空目注兩人悠然道來。
兩人這一刻皆移眸深看洺空,半晌後,兩人同時自心底裏發出一聲感歎:“前輩誠然是武林第一人。”說完了,發現對方竟與自己說了同樣的話,頓時各自一僵,蘭七垂眸,明二抿唇。
洺空看著兩人神色,心中了然,暗笑,這兩人無論是當對手還是朋友,總歸一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回去罷,夜深了,也該歇了。”
當下三人返身回去。
第二日,一大早,眾豪傑用過早餐便上船重新出發,蒼茫大海裏,除卻海水便是海鳥,東溟島在何方他們並不知曉,但出海至今,倒無人質問或退縮,這皆是因為有洺空在,有了他,眾人便等於有了主心骨,隻要跟隨他便可以了,他一定會帶著他們到達東溟島,他一定會帶著他們奪回聖令!這一點,無人置疑!
這是古往今來,領袖人物獨具的魅力。
蘭七、明二無論武功、才智皆是此代最為出色的,同樣深受眾豪傑敬重。但之於蘭七更多的是一種對強者的敬畏,之於明二更多的是一種對仁者的敬愛,而論到令人從服的威望及眾心一致的擁戴,卻唯洺空。那是江湖二十多載來,他的為人行事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眾人給予他的信任與尊敬!
不過宇文臨東倒是有一點小小疑惑。
“洺兄,何以這船上一切你皆不過問?這船要是駛錯方向如何是好?”
洺空聞言則反問道:“宇文兄,你我可知這東溟島在何方?”
這下問住了宇文臨東,他確實不知道東溟島在何方。
“昨日是東溟島之人主動出現,否則我們豈能這麽快見到。”洺空移眸看向左邊的大船上,船頭明二、蘭七難得的站於一處笑語平和,“或許他們……”
“他們怎麽啦?”宇文臨東也望向那邊,這一望便發現小兒子不知什麽時候又跑那邊去了,頓時眉頭鎖了起來,哼,回頭看不教訓那小子!
洺空收回目光望向前方,朝日高懸,金芒萬丈,海與天皆沐浴在一片金色之中,壯麗無比。
“宇文兄,這船隻、及操船、打理的人手等皆出自蘭、明兩家,自出海至今,你可曾見他兩人有對船上之事多加插手?未有主人吩咐,船已行然至今,昨日東溟來襲,船上一切無損,更無人員傷亡,足可知這些人也決非平庸之輩,所以我等又何需過問,其自知如何處置。”
“但是……難道他們就能知道東溟島在何處不成?”宇文臨東問道。
“昨日之前我不能肯定,但今日我能肯定他們能找到東溟島。”洺空道。
“哦?”宇文臨東猶是有些不信。
“昨日東溟島之人不是現身了麽。”洺空側首看著宇文臨東笑笑,笑中甚有深意。
宇文臨東想了想,然後恍然大悟,道:“你是說跟著他們?可東溟島之人早已離去,這又如何做到?”
“具體你我便不必知道了,我們隻要知道這船會領著我們去往東溟島便是。”洺空負手身後,遙望前方,天上雲蒸霞煮,海麵一一倒映,便仿似連成一體,無比的綺麗壯觀。
“行事不著痕跡,這樣看來,這兩人倒實有些能處。”宇文臨東點頭讚賞。
洺空聞言不由回首看著宇文臨東,自也將他那一臉長者對晚輩的些許讚賞看在眼中,沉吟了片刻,才道:“宇文兄,莫要輕視了那兩人。”
“嗯?”宇文臨東聞言不由看向洺空,見他一臉的鄭重之色,不由有些訝異。
“宇文兄,這船上便是一個廚房雜役,其武功也在一流之上。”洺空再次掉轉頭放眼海天之際,“你莫要以為他們是晚輩便小看了兩人,明、蘭兩家在他們手中,已遠超武林任何一家一派,自然也包括我們風霧派。”
若換一人如此對宇文臨東說話,怕不要得他一番恥笑與不服,但此刻說這一番話的人是洺空,所以宇文臨東聽得是一陣心驚肉跳。“洺兄,難道他們……將是武林之禍不成?”
洺空一陣沉默,半晌後,才聽得他一聲模糊的低歎:“是福是禍,端在他們一念之間。”
“這……”宇文臨東已有些擔心日後江湖安生了。
洺空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宇文兄,萬事臨前自會有解決之法,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言罷,他便專心的賞起海天景色起來,而宇文臨東猶自一旁時憂時患著。
那一日,到了中午,朗日忽的一點點藏進了雲間,本來明朗的天空竟漸漸陰了下來,眾豪傑還未覺怎樣,但蘭、明兩家的屬下卻一個個神色凝重起來,因為這是海上風雨來前的征兆。
一名明家屬下的頭目走上船頭向明二稟告道:“二公子,天色不好,恐有風雨來襲,我們是繼續追東溟船蹤還是暫避?”
明二與蘭七相看一眼後,道:“暫避。”
“是。不過此去最近的島嶼也需得半日,若然不及,請公子做好準備。”頭目再道。
“知道了,你去忙吧。”明二揮揮手。
“是。”頭目退下。
蘭七望了望陰沉的天色,道:“曾聽人說過,大海上最怕的便是暴風雨,那是任何人力也無法抗衡的災難。”
“嗯。”明二點頭,“隻怕我們真要趕上這場災難了。”
“真有那麽可怕嗎?”見明二、蘭七都一臉凝重,宇文洛不由好奇了,不能怪他,他從沒見識過海上的暴風雨,平日裏見著的雷電暴雨予他來說也沒啥可怕的。
“洺前輩號稱武林第一人,也是天下武功最高者,但在這海上暴風雨前,也不堪一擊。你說可不可怕?”蘭七睨一眼宇文洛道。
宇文洛聞言咋舌,忙不迭的點頭,“可怕!”
“列兄,你要不要試試你的熾日刀?看看你的刀氣可不可以劈斷這暴風雨。”蘭七不懷好意的看向一旁靜默的列熾楓。
列熾楓瞟他一眼,冷冷吐出一句:“你也可試試施展妖法看可不可以將這場暴風雨變沒了。”
蘭七一噎。
“哈哈……”宇文洛聞言笑出聲來,他實在想不到這個冷石似的列三爺竟然會堵蘭七少這麽一句。
“很有趣嗎?”蘭七碧眸閃著妖異的光。
宇文洛趕忙捂著嘴轉過身去,然後快步逃開。
明二一旁看著,搖搖頭,轉身對著一旁大船上站著的洺空道:“洺前輩,等下恐有暴風雨來臨,非人力可抗,讓大家都去艙裏避避。”
“也隻能如此。”洺空點頭。
明二沉吟了片刻,再道:“若有萬一……練有‘龜息功’的在水中至少也可存活兩三天的。”
“好,那邊船便拜托你們了。”洺空再次點點頭,轉身囑咐眾豪傑去了。
這邊船上明二也囑咐了下去,有的人便趕緊回艙,有的則依在船板上觀望,畢竟此刻風浪未起。
船約莫行了一個時辰,天更暗沉了,灰蒙蒙的一片,風勢也越來越增強,眾豪傑差不多皆已回艙,船板上隻餘洺空、鳳裔、宇文父子、寧朗、明二、蘭七、列熾楓等少數幾人還站著,若非他們運功沉身,估計已難站穩了。
“看來暴風雨真要來了,都去艙裏吧。”洺空道一聲,最後看一眼對船的明二、蘭七,點點頭,便領頭回艙了,鳳裔也跟在他身後進了艙。
宇文臨東就要進艙之時,忽地想了起來,頓時快步走回船頭,往對麵船叫道:“洛兒,你快過來!”本跟在他身後的宇文渢與寧朗見他重走回船頭便也跟來了。
這邊船上,列熾楓已進了艙,跟在他身後的宇文洛本也要進艙了,聽得宇文臨東這一聲呼喚,不由得停步,他身後跟著的明二、蘭七便也止步了,三人齊齊回頭看向對麵船頭,便見著了宇文臨東伸長了脖子看向這邊,手使勁招著,“洛兒,你快過來!”
此刻,風聲凜冽,大浪滔湧,可幾人依能清晰聽得宇文臨東那飽含焦急的聲音,那是父親對兒子的關懷。無論他有多不滿這個一無所長的兒子,但父子天性,於這危難即將來臨之刻,他想著他這武功低微的小兒子,他要將他帶在身邊護在身邊。
“爹爹!”宇文洛心頭一熱,十多年的委屈與忽視,於此刻盡是煙消雲散,疾步走向船頭。
身後蘭七望著船頭的那對父子,碧眸中閃過一絲恍然,便那樣站在艙門前看著。
身旁的明二也未進艙,看看宇文父子,再看看怔怔看著的蘭七,唇角不由彎起一絲淺笑。
“洛兒,你快到這邊來!”宇文臨東招手喚道。兒子當然隻有在自己身邊才不會有危險。
“好,我就來!”
宇文洛臉上笑開了花,足下一運力,當下便往對船躍去,此刻兩船不過相隔兩丈之距,以他的三流輕功,還是可以躍過去的,眼看著即要落到船頭,不想海麵一個大浪湧來,頓時將那船推開了丈許,宇文洛足下便落空,啊的一聲驚叫,直往海裏掉去,船頭離他最近的寧朗想也沒想便往前撲去,一把抓住了宇文洛的手,卻忘了自身。撲通!兩個人全落進了海裏。
“洛兒!”
“五弟!”
“寧朗!”
又一個大浪湧來,船劇烈的搖晃著,將宇文渢摔個踉蹌,手一抓船欄才算站穩,宇文臨東則撲向船欄,哪裏還看得到宇文洛、寧朗的人影,不由驚恐大叫:“洛兒!寧朗!”
一道紫影劃過眼前,直往船尾掠去,撲通一聲躍進了海裏,攸忽間便見著蘭七露出海麵,手中拽著寧朗,寧朗手中緊緊拽著宇文洛,隻是此刻風浪更急,三人海中沉沉浮浮,怎麽也靠近不了船。
宇文渢奔至船尾,手一揮,甩出長鞭,“抓住!”
蘭七奮力一躍,浮起海麵,左手一伸,抓住了長鞭末稍。宇文渢奮力想將三人拉近,奈何三人加一起極重,更兼在水裏,又有風浪相阻,絲毫無功。
明二此刻也掠至了船尾,看著海中三人一時也是毫無辦法。
“渢兒!”宇文臨東反應過來也往船尾奔來,猛地一陣強勁的海風襲來,隻吹得他東倒西歪,再難移動半步,不由得又急又恐,隻是大聲叫道,“渢兒,你要抓住!為父來了!”
宇文渢左手抓欄,右手抓鞭,狂風中咬緊牙關極力支撐。
“你抓牢了!”蘭七大喝一聲,左手猛然一拽,借這一拽之力,右手集全部功力猛然甩出,嗖的將寧朗、宇文洛甩上船去,砰的一聲兩人撞在般板上,頭破血流,暈死過去,卻總算是回船上了。緊接著隻聽得哢嚓木裂之聲,宇文渢抓住的船欄終不敵巨力,斷開了,而海中蘭七正緊拽長鞭要奮力躍起,於是宇文渢便被這一股力扯向了大海。
“渢兒!”宇文臨東大吼一聲,徒然伸手,卻抓不住愛子一片衣角,“渢兒!”
“接著!”猛聽得蘭七一聲厲喝,海中再次甩出一人,“本少可不欠人情!”隨著這一聲,宇文渢落在了船板上。
“渢兒!”宇文臨東抓住宇文渢悲喜交加。
海裏,蘭七此刻已有些力竭,風浪又要襲來,眼角瞟著一道青影,當下想也不想,手中長鞭迅猛甩出,纏牢,抓緊。
“二公子!”
隱約聽得有人驚叫,蘭七不由心頭冷笑一聲,竟拖住了這假仙了嗎?
明二被長鞭纏了個措手不及,再加強風撲卷,頓時被扯出了船欄,幸他反應迅速,右手一探,抓住了船欄,才未摔下去,卻已吊在了半空中,正慶幸著時,卻聽得船欄發出嘎嘎之聲,知是船欄將斷,當下移眸往海中望去,眸中神色奇異,左手手指搭上了長鞭。
海中蘭七一看明二動作,豈有不知其意之理,唇角浮起一起譏笑,手下聚最後餘力,猛然一扯。哼!想斷鞭棄本少嗎?本少若不能活,豈能讓你這假仙獨存!
哢嚓聲響,船欄斷裂,明二被長鞭之力扯入海中,一個大浪卷來,頓將兩人淹沒。
“宇文兄,出什麽事了?”洺空的聲音傳來。外邊風嘶浪吼,艙裏本難聽到聲音,但洺空功力深厚,隱約聽得了宇文臨東的恐叫,不由出艙查看。
“二公子和七少……”宇文臨東指著海裏。
“他們都沉到海裏了。”宇文渢臉色慘白,眼眸定定的看著浪翻滔湧的海麵,那裏再無人影。
“音音!”一聲急切的叫喚,一道白影便往海裏撲去,洺空手一伸,緊緊抓住了。
海風狂嘯,大浪咆哮!
天海間陰沉如夜,一道閃電劃過,轟隆!巨雷響起,嘩啦啦,暴雨傾盆而下,海天頓入一片混沌之中,耳邊除驚雷巨響再不聞他聲,張眼不過是一片黑暗,除了閃電什麽也看不到,更不用說早不知被浪卷至何方的明二、蘭七了。
二十一、風雨來襲(下)
那一場暴風雨於肆掠了一天一夜才止,然後東溟海便又重回平靜了,依是海風吹拂,海鳥鳴叫,波浪微瀾,魚兒飛躍的度過每一日。
日影漸漸落去,夜幕悄悄來臨,冰輪盈盈掛於中天。
海灘之上仰臥著兩個人,一人手中緊緊攥著一根長鞭,長鞭的一頭纏在另一人的腰間,那人的手同樣握住了長鞭。海水不時衝上海岸,將兩人時而推上沙灘,時而又帶入海裏,而那兩人卻隻是靜靜臥著,仿如熟睡一般,任身子在海中時起時沉。
夜悄悄過去,月漸漸斜了。
海灘上臥著的兩人似乎睡足了,各自有些微的動靜,一個眼皮顫動,一個手指彈跳,然後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是漆黑如墨綢的天幕,上嵌無數閃亮的星子,擁簇著一輪殘月,無邊無垠的延展著,令人一瞬間生出一種蒼穹浩潮而自身渺小的卑微之感。
兩人皆有刹那的迷惑,迷於此景之美,惑於此身何處,也在那一刻,兩人同時感覺到了另一人的存在,轉頭,看見對方的瞬間,各自心中暗道一聲:陰魂不散!惡夢不止!
可兩人麵上卻各自浮起一抹親近的微笑。
“幸哉,劫後竟可見到二公子。”一個滿是欣喜的說道,手中的鞭子卻攥得更緊了一分,滿掌的內力蓄勢待發。
“七少能安然無恙實令人心慰。”一個則一臉真誠的道,搭在鞭上的手指尖並起,指間力道一觸即發。
兩人同時也看到了對方的動作,四目相對,各自一挑眉頭,然後皆不動聲色撤去了功力。來日方長,況且此刻不知身在何方,弄得個兩敗俱傷也不大妥當。這一刻,兩人達成共識。
“看來我們是被海浪衝到了這個島上了。”明二解開腰間纏著的鞭子站起身來。
“無一點人氣,估計是個荒島。”蘭七也站起身,將鞭子一收纏在自己腰上,“宇文大公子這根赤龍鞭該是烏金所織,否則焉能如此牢固。”海浪裏竟然沒有衝斷,倒弄得與這假仙成了一根繩上的蚱蜢,奈何……奈何啊!
兩人從海水裏走上岸,第一感覺便是饑渴相交。
兩人互相看看對方,月華星光之下,兩人將對方形貌看得清清楚楚,真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狽,也在此刻,兩人才發現對方五官容貌的完美。
他兩人皆是氣韻攝人的人物,別人看著他們之時總是兩人形而外的氣質先入為主了,反而往往忽略了兩人那張臉,雖知道是生得很好的,但並不引人在意了。而此刻,兩人冠丟發散,衣衫淩亂,一身的修飾盡毀,哪裏還談得上氣韻風度,於是那張臉便脫開了一直籠於其上的氣質,顯山露水般的引人注目了。
兩人看一眼後移開目光,各自暗哼一聲。
妖孽果然都生得一副惑人的好皮囊!
假仙果然都生得一副騙人的好皮囊!
哼完了,各自的肚皮皆發出不雅的咕嚕聲,再對看一眼,省了一番取笑,各自搜查著身上所有能放東西的地方,看看能否尋點吃食出來。
搜了一番後,兩人相對而坐。
蘭七麵前是,一柄白玉扇,數隻精巧的小瓷瓶。
明二麵前是,一枝紫竹笛,數隻精巧的小瓷瓶。
兩人看了看麵前擺著的東西,然後再抬頭看向對方,各自嘴角一陣抽搐。
“二公子可有什麽大補丹的沒?”蘭七撿起玉扇在手,指了指明二麵前的那幾隻小瓷瓶。雖則補丹不算食物,但總能提人精氣。
“在下身體一向好得很。”明二歎一口氣。言下之意自是沒有帶什麽大補丹的。
“唉!”蘭七跟著歎一聲。看看對麵的明二公子,再看看暗黑一片的島,“希望這島上有很多的山雞野兔。”說完這話,似想起了什麽,趕緊又是一番尋找,最後頹然的看向明二,“你的呢?”
明二也想到了,趕忙細找,最後一攤手,無奈的道:“也給衝走了。”
蘭七撫額呻吟,“沒有火石,山雞野兔難道吃生的不成。”
“也許這島上有人家也說不定。”明二樂觀些。
“最好這家人家裏還有幾個年輕美麗可愛的女兒。”蘭七話裏含著顯而易見的譏誚。
“還要有幾個年輕英俊的兒子,畢竟七少身具陰陽兩者。”明二公子豈是光坐著挨打的人。
兩人再對看一眼,各自自嘲了一番,到了這步田地,剛才一番口舌簡直是在浪費自己的力氣,甚是不值。
“先找個地方休息吧,明日天亮了再想辦法。”明二起身。
“是啊,至少要先弄幹這一身衣裳。”蘭七難得附和。
兩人在海灘上走著,然後尋了一處避風的大礁石,各自坐下,先運功逼幹了一身衣裳,然後便是打坐調息,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當然也就忘記了肚子很餓喉嚨很渴。
第二日清晨,兩人同時睜眼。
那時,海上正一輪旭日徐徐升起,圓潤得仿如紅玉,灑落輕柔的暈紅的光輝,為天,為海,為小島,渡上一層淡淡的紅妝,雲彩綺豔飄遊,浪花壯麗翻湧,還有海鳥在雲海之間翩然飛翔。
兩人見此美景,隻覺平生未見,畫圖難書。
“如此壯色,該與佳人共享才是。”蘭七歎一聲,碧眸瞟一眼明二,甚為遺憾的模樣。
明二看一眼蘭七,道:“七少此刻倒算得佳人,予在下來說,倒算得美人佳色共賞。”
蘭七聞言第一反應是低頭審視己身,見一身衣雖有些髒亂,但還是好好穿在身,再左看右看,怎麽也是翩翩郎君一個。
“七少這一頭長發倒是甚少有女子能及。”明二唇邊銜一點笑,空濛的眸子閃過一絲異光。
蘭七抬手撫頭,這才醒起發冠早在海中便被衝落了,一頭長發此刻全披散於身,待要綁起,想了想又作罷,隻是笑笑道:“二公子隻看得見他人就看不到己身嗎?”揚扇指指他自己,同樣是發冠丟了,發散一身。
明二依是從容道:“在下豈能與七少相比,這發披下來……”後麵的話省下了,由得蘭七自己去想。
蘭七本就容色絕美,雖作男子時,任何人看他都是翩翩美男,但此刻一頭墨發披瀉而下,兼之勞累,又久未進食,精氣折損,神情間便有了些倦怠之色,憑添了幾分女氣。
隻是蘭七是什麽人,豈會為明二言語所動,當下碧眸流轉,向著明二一笑,起身靠近明二,柔聲道:“說起來,這斷袖分桃的對象若是二公子這等人物,本少是不會介意的。”
平日無論蘭七如何調笑皆不動如山的明二公子此刻卻猛然伸手一擋,“別靠過來!”
蘭七挑眉,這假仙難道真為色動?
誰知明二下句話卻是:“太髒了。”
太髒了?太髒了?太髒了!竟然說他男人見之羞煞死女人見之愛慕死、天上地下獨一無二曠古絕今的蘭七少太髒了?!
“而且一股子腥味,很臭的。”明二平平淡淡的再澆了一勺油。
噴!火山爆發了!
蘭七霍的站起身來,那墨畫就的長眉豎了起來,那玉凝就的碧眸中射出了噬人的利光,居高臨下的指下明二,霹靂啪啦就是一通怒吼:“你這假仙難道以為你現在還是一副纖塵不染的神仙模樣不成?頭發像鳥做的窩,臉像唱大戲的,衣服像乞丐的,全身都是泥啊沙啊就像從糞坑裏撿出來,丟那大街上,臭可遠熏百裏外,你啊……你啊……你也就是狗屎一堆!”
這次輪到優雅從容的明二公子聞言色變了。想他世家公子,自出生至今,從家中親人到江湖結交的朋友,哪一位不是斯文優雅的人物,便是家裏的仆從或是江湖上的那些粗豪漢子,見到了他也會變和格外的溫和有禮,而且無論是在明家還是在江湖,誰不是讚他氣韻出塵世家風範,何曾有人如此出言不遜,而且還是如此不堪之言,實實在在的叫他大吃一驚。
高雅睿智的明二公子指著蘭七,口舌都有些笨拙了,“你……你說那個……那個……那什麽髒臭的……”那等粗俗之言二公子真真沒有說過,便是說出口也覺得是一種汙穢。
“本少說你是從糞坑裏扒出的狗屎!”蘭七少再次朗聲聲明道。
“你……你……”明二臉上一陣抽搐,似乎不敢相信堂堂蘭七少會口出穢語。
“怎麽?還不信是不?”蘭七碧眸轉著詭異的光,指指不遠處的海,“去那邊照照,你比本少還要髒臭的。”
明二公子皺皺眉頭,然後真的走到海邊,臨水照了照,一開始似乎有些不信,待得再次看清,二公子便整個人都跳到海裏去了。
“哈哈哈……”蘭七見之放聲大笑。
明二從淺水處遊到深水處,從頭到腳反複搓洗數遍,才回到岸上。
這中間,蘭七倒並沒有去洗一身泥沙,而是一直閉目養神,待明二走上岸才睜眸看過去,碧眸上下打量著全身濕透麵皮洗得發紅的明二公子,唇邊勾起一抹奇異的笑,不鹹不淡的道:“二公子,你該不會是有潔疾吧?”
明二並不答話,重在石壁前盤膝坐下運內力逼幹一身衣裳。
蘭七很安靜坐在一旁,碧眸觀察著明二,一邊看一邊點頭微笑,笑得萬分的狡黠。
明*****幹了一身衣裳才收功,一睜眼便對上了一雙興致盎然的碧眸,頓時心頭一緊。
“二公子。”蘭七笑意盈盈的瞅著他,抬手指指,“是不是容不得這個殼子有一點瑕疵?”
明二覺得一身幹淨了,心裏也就舒坦了,當下笑笑道:“‘非修禮儀,廉恥不立’在下不過謹遵家教罷。”
“是嘛。”蘭七笑得別有深意,“二公子,你看看你的衣上。”
明二低首,然後眉頭便不自覺的皺了起來。被內力逼幹了的衣上結著一層細白鹽霜。
“二公子,你身上還有一股子海水的腥味。”蘭七再輕輕加上一句。
明二的那挺如玉雕似的鼻梁便是一皺。
蘭七見之,碧眸更亮上一分,然後輕輕笑開來,“嗬嗬……本少今日才知,謫仙二公子有潔疾,又好麵子,又容不得外形一點瑕疵!哈哈……這便是你的痛腳麽,本少抓住了!”
明二抬眸看著一臉快意的蘭七,淡淡的道:“我們被風浪卷走,不知鳳裔兄可有擔心?也不知他們挺過那場暴風雨沒。”
於是蘭七不笑了。
兩人又一個平手,算是一人一個痛腳抓在對方手中。
不過蘭七豈會如此便休戰,碧眸斜睨著明二,一臉的譏誚,“本少就說嘛,當日在長天山莊看到你時,本少就覺得是個完美的殼子,裏頭虛得很。”
“你便是裏外都邪給人看嗎?”明二倚靠著石壁放鬆筋骨,“不過是各人方式不同罷,況且……”轉頭看著蘭七,唇邊罕有的勾起一絲譏笑,“這世上,哪個人不是外麵都套著一個殼子。”
“是啊。”蘭七閉目歎息,“外麵誰都套著一個漂亮的殼子,裏頭卻陰陰暗暗的一團模糊,特別是人心深處,有一些黑得連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承認的東西。”
明二也閉上眼,低低似是自語著道:“況且,若你不是最好最完美的,又如何得到最好最完美的。劣弱者,一生都要被踩於人足下。”
這話壓得極低,聽來便有些沉,蘭七不由睜眸轉頭看他,一臉的平靜,沒有一絲情緒,可有時候什麽也沒有便代表了有許多的東西。
“咕嚕!”兩人的肚皮又開始叫喚了。
“唉,好餓。”蘭七道。
“以我們的功力,海中至少也是睡了三天了。”明二道。
也就等於餓了三天了,難受啊,所以兩人起身覓食去。
這一起身,兩人才發現這島極廣極大,放眼望去,根本望不到邊,更令人沮喪的是,觸目所及的全是石頭,有大有小,各形各樣,總之一句話,這島上沒有人家,沒有綠色的野草樹木,也沒有飛跳的山雞野兔,隻有硬邦邦的石頭。
“二公子,定是你往日陰人太多,所以老天要罰你。”蘭七望著這一望無際的石灘喃喃著。
“難道不是因為七少殺人太多惹怒了上蒼的緣故。”明二溫雅的臉上也浮起了無力。
兩人相互看一眼,各自歎一口氣。
“怎麽辦?”蘭七問道。目光轉向大海,水不能喝,生魚不能吃,難道要困死在這石島不成,而且還是跟這從裏假到外的假仙!
“登高望遠。”明二指指前方,“也許那邊盡頭處能有草木也說不定。”說著轉頭看向蘭七,目光落在他的肩上,其意自明。
蘭七碧眸一眯,哼!假仙竟敢妄想踩在本少肩上!玉扇一合收入懷中,道:“那便委屈下二公子,借你肩膀一用,本少站得高了說不定能看著前邊有草木山雞野兔的。”
明二公子看了看蘭七足下,丟了一句:“太髒了。”
蘭七聞言嘴角抽搐,指著明二道:“本少還嫌二公子肩上鹽太多了呢。”
明二側首看看自己肩膀,臉上頓時也現嫌惡厭棄之色。
蘭七幹脆席地坐下,“還有個法子,便煩二公子試試吧,本少可沒力氣了。”說著手指著那些石頭,示意二公子多疊幾塊便夠高了。
一陣風吹過,空中有什麽飄著,明二伸手抓過,不由笑起來,“不用看了。”
“哦?”蘭七疑惑。
明二攤開手掌,掌中一片枯葉。
蘭七碧眸一亮,盡是純然的喜悅,流光燦轉仿若碧琉璃般,明二看得一怔,轉身,“走罷。”
有枯葉,自是有樹木,有樹木便有可能有野果,有可能藏有野獸,有可能生火,有可能造船做筏……有一切的可能存在。
兩人迎著風吹的方向走去,枯葉從那邊吹來,便代表著那邊有樹木,枯葉不可能遠渡重洋吹來的,隻可能存在於此島之上。
這次兩人是一步一步的腳踏實地的走路,而不是施展輕功,隻因兩人都不敢妄動真力,要知此刻已是數日水米未進,全憑一股真力護著才可挨餓抗渴,而島這麽廣垠,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尋著樹木所在,若真力竭了,再無法行動,那便真的離死不遠了。
當然,動身之前,二公子再次去海水裏洗了一回,這次沒用內力逼幹衣裳,而是讓其自然風幹,可惜的是,衣裳幹後依然留下一層細白的鹽霜,令得二公子眉頭從早上皺到晚上。蘭七倒未去洗涮,隻說要保存元氣,以至一路上二公子都離他遠遠的,說他身上太臭了。於是兩人少不得又是一番爭吵,隻是吵到最後兩人都收聲了,倒不是詞窮,主要是口幹氣竭。
兩人就這樣走了兩天兩夜,第三日太陽升起之時,兩人終於不支倒地。
從落海那日算起,兩人共有六天六夜未進水米,若換作常人,早已一命嗚呼,他倆人能支撐到今日,除了兩人意誌極強外,更重要的是賴於一身深厚的內力,可他們畢竟是人,是需得人間五穀生養的血肉之軀,再深厚的內力也有耗盡的時候,再強的精氣也有衰竭的時候。
“本少忽然想起,那日竟然忘了該在海裏捉幾條魚才是,便是生吃也好過今日。”蘭七舔了舔幹裂的唇。未到絕境豈會想起,而今願意吃腥臭的生魚之時,放眼看去卻隻有石頭,離海已是極遙遠,除非再花兩天兩夜的時間走回去,可有那個氣力嗎?
“走了這麽久還是石頭。”從小養尊處優的明二公子哪裏知道吃生魚這回事,隻苦笑著,“平生第一次知道饑餓至極是何滋味。”
兩人對看著,無需言語,對方心裏有些什麽念頭,那是再也明白不過的。
明二先開口道:“以前曾聽聞過人吃人,此刻倒知道那是為何了。”
蘭七聞言嗤笑,“本少很多年前便知道人為什麽會吃人。”
那是因為極度的饑餓,那是因為人要活下去的強烈念頭,那是因為人自利殘忍的本性!人都可以吃人,又何況是人殺人,這世上哪有什麽不可以不允許的事!這本就是一個人踩人、人殺人、人吃人的地獄!
就好比此刻……因為彼此都涉臨絕境,別無他途!
很多年前的那個冬日雪天裏,便已知道了……
兩人虛弱的倒靠在石壁上,看向對方,那渙散的目光裏都藏著狠殘,卻都不敢輕舉妄動。
防備,周旋,相抗,彼此都在等待一個一擊即中的機會,可是對方無論體力、功力、甚至謀算都與己同等,所以……
權衡再三,彼此便都有了決定。兩人相鬥,難有善果,與其同歸於盡,不如再搏一回,或能得一線生機。
同時抬起手腕,看著。
“喝自己的血總覺得不舒服的。”蘭七歎一口氣。
明二同樣歎口氣,“所以才要交換。”
蘭七再歎一口氣,“幾口?”
“三口。”明二說完便抓過蘭七左腕,一口咬下。這一次他倒不嫌髒臭了,在生命危機麵前,一切都需低頭。
“別多喝,否則本少毒死你!”蘭七抓過明二的左腕也一口咬下。
自己的唇齒咬住對方的手腕,自己的手腕在對方的唇齒之下,那一刻的感覺極怪,肌膚與唇緊緊相貼,有痛,有麻,有酥,心裏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從唇際,從手腕蔓延而來。
血從對方的手腕吸入口中,再從喉咽流過胸腹流入肚中,幾天幾夜以來,第一次有了東西入口入肚,那一刻,身體裏似乎也同時的恢複了幾分氣力,至少心裏是這般認為的。
三口入肚,也不過一會兒功夫,兩人同時起身抬頭,各自唇邊還留有一抹嫣紅,看入對方眼中,便有了一種恨不能上去一口咬入腹中的衝動,不過別誤會,那不過是因為看起來有些像熟透了的某種紅果罷了,於饑餓的人當然是誘惑。
“好髒。”明二一臉嫌棄的道。
“好臭。”蘭七同樣嫌惡的道。
其實早餓得麻木了,哪裏還能辨出是什麽味道,隻不過天生對頭不貶對方一下會心裏不舒坦的。
兩人歇了片刻,又喝了死對頭的血,心裏快意,體力也恢複了幾分,便重新上路。
朗日當頭,石上蹣跚,就這樣一直走著,一直走著,實在支持不下之時再飲對方一口血,如此又走了兩天,當餓得頭暈眼花東倒西歪的兩人終看著一抹綠色之時 ,兩人無一絲狂喜之情,隻是徹底鬆一口氣,然後趴倒於地。
二十二、金玉共敗絮(上)
等兩人再次聚起力氣爬起來,終於看清,眼前是一片密林,參天古木林立,有的已枯黃,有的依蔥綠成蔭,藤蔓枝椏交織著,密密幽幽,不知有幾深。
兩人歪歪斜斜的往樹林裏走去,但盼著快點尋到野果,好解饑渴。
明二走入林中不一會兒,便看到了野果,那果實長在一株一人高的樹上,並不多,隻結著六、七枚拳頭大小的朱色的果子,紅紅圓圓的煞是可喜,更不用說此刻餓得眼冒綠光的他們了,那絕對比山珍海味更吸引人的,所以明二公子發揮體力潛能,動作飛快手腳麻利的將紅果全摘下兜入袖中。
蘭七當然也看到了那紅果,同樣也看到了明二麻利的動作,他隻是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然後便繼續前走,不一會兒,他也找著了野果,比起明二公子摘到的紅果,這果子實不堪入目。一叢半人高的灌木上長著一些青不青黃不黃表皮還坑坑窪窪的拇指大小的果子,不過蘭七卻目露喜光,小心翼翼的一個也不舍漏掉的同樣動作飛快的全部摘下兜入懷中。
那邊,明二公子找了處地坐下,從袖中掏出紅果,吹了吹,又擦了擦(雖則手、衣袖不見得幹淨,但聊勝於無,心裏安慰),才放入口中大大的咬上一口,想著這果子這般紅潤定是多汁甜美,因此使勁的吮著果汗一滴也不漏的咽下,也就在那一刻,明二公子手裏的紅果掉地上,然後便隻見二公子趴在地上一陣嘔吐,滿臉充血氣喘不勻,那副模樣好像要將心肝脾肺都給吐出來,隻是肚中哪還有東西吐,不過是吐出了幾口唾沫,便再也沒啥可吐的了,可看二公子臉上那表情,就好似吃著了比黃蓮還要苦比狗屎還髒臭的東西。
“哈哈哈……哈哈哈……”蘭七少見此情哪裏能忍得住笑,指著明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拍著地笑得肚子抽筋,“哈哈哈……謫仙二公子啊謫仙二公子……老天爺,請快快賜下一麵又大又明的鏡子啊……哈哈哈……一定要讓他看看自己此刻的‘神仙’模樣啊……哈哈哈……”
笑著笑著,忽地趴在地上沒了聲,不過不是斷氣了,而是實在沒力氣了,頭暈目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了氣,翻過身靠著一棵樹坐下,然後從懷中抓出一把果子,吹了吹,便往口中一塞一嚼,“嗯……真甜啊!”一臉愜意的眯起眼睛,又往口中塞進一粒果子,“嗯……真脆啊!”果子不斷的往口中塞,“嗯……真好吃啊!”
明二終於不吐了,看著對麵一臉享受的蘭七,肚子裏醞釀了一篇可媲美百年前風王那篇名流青史的《論景台十策》的“論蘭七之卑劣陰險”,但最後卻隻是有氣無力的道:“七少如此幸災樂禍有失君子之行。”
“哈哈哈……”蘭七吃了一把果子又有力氣笑了,“二公子剛才將紅果全兜入袖中時怎的不想想這‘君子之行’呢?哈哈哈……難怪佛家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啊!”
“彼此彼此。”明二指指蘭七懷中鼓鼓的一塊,那裏兜著許多果子。
“嗬嗬……”蘭七笑得心懷舒暢毫無愧色,又抓出一把果子,一邊嚼著一邊上下看著明二公子,“二公子要吃嗎?”說著手伸了伸,滿有誠意要分一點的樣子。
明二公子雖餓,卻還沒餓到癡傻的份上,一邊聚氣,一邊道:“七少的話還沒說完吧?”
“唉,本少與二公子實算得上是知己啊!”蘭七笑得像隻老謀深算的狐狸,碧眸裏卻冰涼涼的,“一枚果子換一根筋脈如何?”放著這個全無傷損的對頭在身邊便好比與一百隻老虎為伴,總是得提心吊膽的防備著,若能拔掉老虎的尖牙利爪就好了。
“在下覺得餓死也比死在七少手中要舒坦些。”明二笑笑,然後緩緩站起身來,繼續尋找可以食用的野果。此刻即算隻斷一根筋脈,那也等於命攥在對手手中。
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憑著二公子過目不忘的本領,終於在不遠處找著了蘭七吃的那種果子,摘一枚入口,果然香脆甜美。暗道,這妖孽找野食的本領倒是不錯。
兩人飽飽的吃了一頓野果,總算是解了饑渴。不再餓了,有了力氣了,便開始思考當前處境了。目下的情況是除己身外一無所有,要離開此島必得有船,還得有食物,有水,還得有……需要考慮的太多了,但有一個是當前要解決的,那就是住的地方,在這島上看來得呆一段日子了,再好的身體再高的武功,天天餐風飲露的也不好受的。
兩人繼續林中探尋,越往深處走便發現這林中野果不但多而且種類也蠻多的,夠他們吃段日子的,而且那山雞野兔等從那嗖嗖嗖的聲響聽來也是不少的,問題在於怎麽樣吃它們罷了。
林中樹蔭濃密,格外的陰冷,偶有日光從枝間葉縫裏射進,也不過在地上留下一片斑駁的暗影。
兩人尋了半個時辰的樣子,終在一處藤蔓交織的地方尋著了一個洞口,兩人拔掉洞口的藤蔓,洞裏的情景便看清了,是個石洞,洞腹甚大,滿滿容個數十人也不成問題,而且裏邊看起來全是灰白的石塊,未長苔蘚,想來也挺幹燥的,用來居住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隻不過……兩人轉頭看向對方,這個山洞由誰來住?
說來這差不多是同時發現的,再加上這石洞夠大,兩人一起住也沒什麽的,隻不過……打個比方,讓你和一隻老虎同居一室你能放心嗎?肯定的不放心對不,所以這也就是明二公子與蘭七少此刻的顧忌。若和這個死對頭住一處,那可真是得時刻崩緊心神,太累人了。
那就隻得另一個人再去尋一個山洞了。
問題卻又出來了,誰去呢?這個洞可是一起發現了,誰都不願再辛苦一番的,到此刻,兩人都是極端的疲憊,隻想倒頭睡個天昏地暗才好。然後又再想了想,若放著這個對頭在看不到的地方,便不知又會有著什麽樣的陷井暗算等著自己,危險一分也不會減的,所以……
“二公子,你我前番患難與共,此刻又得同居一洞,真是不淺的緣分啦。”蘭七笑吟吟的道。令人討厭的孽緣啊!
“可不是,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會羨慕在下能與風流絕倫的蘭七少有這一番際遇。”明二也淡笑溫雅。與你這防不勝防的妖孽同處不悌折壽十年!
蘭七將玉扇收入袖中,道:“累了這些日子,先好好睡一覺再說。”
明二也彈了彈袖,道:“甚是,先睡一覺恢複些神氣再說。”
“二公子先請。”蘭七少有的禮讓。
“七少先請。”明二公子一貫謙讓。
兩人互相看了看,各自意味不明的笑笑,然後同時步入洞中,反正洞口也蠻大的。
走不到三步,蘭七忽地輕輕一聲噫,腳步有些踉蹌的往明二這邊倒來,明二公子當然很配合的看過去,手也伸了過去相扶,此刻兩人相距不過半尺,在看到對方的手時便瞬間警醒,反射性的便跳躍開,若換作平時躲開也非難事,隻是此刻兩人挨得太近,所以,不過躍高了數尺,便同時氣力渙散,砰的一聲摔倒於地。
而且很不幸的,兩人摔作了一處,肩相並,足相纏,胳膊也無可避免的搭在對方身上,唯一慶幸的便是頭總算是相隔了半尺之距,否則保不定兩人此刻便要上演咬人大陣。
“假仙!”蘭七咬牙切齒的聲音。虛偽陰險的假仙!
“妖孽!”明二公子也毫不示弱。狡詐陰毒的妖孽!
這一刻,兩人算是徹底撕開了那層客套的麵皮,毫不避諱的表達心中對對方最真實的看法,反正也瞞不過彼此的。
兩人很想動,奈何此刻除了一張嘴,其他什麽地方也動彈不得,而且意識也越來越模糊,最後隻覺得陽光甚是刺目。
“你指尖彈出的什麽藥?”
“你針上用了什麽藥?”
問完這一句,兩人便一齊跌入了黑暗深淵。
山洞在一處頗為開闊的地方,樹木隔得遠,未曾遮蔭,此刻正是午時,陽光極好,從洞口射入灑落在兩人身上,如一層淺金色的暖衣輕柔的披在那交纏於一起沉睡著的人身上。
當兩人再次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早晨。
陽光普照,鳥雀啼鳴,海浪之聲隱約傳來,怎麽說也是一個美妙的早晨。
但蘭七絕不這樣想,因為當你一睜眼便一枚奪命金針射來時你絕不會覺得美妙的。
玉扇刷的一張,擋住了金針,同時順勢便切向對麵之人,遺憾的是被避開了。
“假仙!假仙!竟敢一醒來就暗算本少!”蘭七陰沉的瞪視著對麵一臉若無其事的人。
“不過是物歸原主罷。”明二指尖搭在頸上,那裏曾經插著一枚讓他昏睡整夜的金針。
“說來,二公子昨日的藥很不錯,本少改日定當配一樣更好的送還。”蘭七怎能有仇不報。
想起昨日,兩人暗中慶幸對方用的是迷藥而不是毒藥,也同時懊悔著自己怎麽隻用了迷藥!
睡了這麽久,都有些餓了,兩人起身出洞,尋了些野果充饑。
這次明二公子學乖了,看到蘭七摘什麽吃他才摘什麽吃,倒總算沒再吃到什麽難吃的東西了。
肚子飽了後,兩人再次麵臨一個問題,水。
即算野果裏有果汁,但也當不得人必需的水,而且兩人此刻這副模樣,又是沙又是土又是汗,別提多難受,別提有多想好好梳洗一番了,特別是明二公子,已萬分難以忍受自己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味道了。
所以明二公子很積極的去尋水,長了這麽多的樹木,肯定有地下水的,說不成這林中便藏有什麽小溪小澗小湖的。蘭七卻沒明二勤快,他尋來了一截兩臂膀粗的木頭,從袖中掏出玉扇,輕輕在扇骨上一彈,便一把雪亮的匕首彈出,他用這匕首將木頭中心挖空,等明二一無所獲回來時,一個小小的木桶便已成形。
“七少原來還懂木藝。”明二很是稀奇的道。
蘭七看著手中的小木桶,道:“首先聲明,本少這桶裏若有了水,可沒得二公子的份。”
明二玲瓏剔透的人物,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七少想等老天下雨。”
蘭七鼻孔裏嗯了聲。
木桶擺在洞前,等待著天下甘霖,奈何老天爺從來都是與人作對多過與人方便的,你這邊想要大雨潤物他偏讓你幹旱個三、五月,你那邊想要晴天他偏賜你傾盆大雨弄得個江河決堤,所以蘭七、明二此次想當然的沒有蒙受上天恩寵,等了半日也沒落下一滴甘霖,明二公子遺憾的歎氣,蘭七罵了句“死老天就是不肯讓人省事”。
兩人又摘了些野果當午餐吃了,吃完了蘭七便往洞外走去,本來已走出了洞口,想了想反正不能獨享,怎麽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假仙,所以又倒回來,道:“二公子想要幹淨的水不?”
明二公子優雅的一橫眼,雖則儀容不佳,但風神不減,有時候不得不承認珍珠蒙了塵依然是珍珠這話的。
“那就跟著本少走。”蘭七甩下這句話便出洞了。
明二倒沒有推搪,跟著出了洞。他不是自大自狂的瞎子,早看出來蘭七似乎很懂得野外求生的技巧。
蘭七出了洞,先四周看了看,然後便舍棄了那一大片的參天古樹,反往那些低矮的小樹林走去,走了約莫半裏地的樣子,便發現地上漸多低矮的青草,樹幹上還有些苔蘚,蘭七貓著腰一路走過,時不時以手觸地,明二則一臉納悶的跟在他身後。
走到一處山坡前,蘭七忽地停下腳步,抬首打量著,隱露喜色。
明二看了看那山坡,不過是長著的綠草特別的密特別多罷了。
蘭七沿著山坡繼續往下走去,越往下走越覺得陰涼,山坡卻越顯得高大,走至坡底時,他停下來,以手掌緊緊貼著山壁片刻似在感覺什麽,又拔出壁上長著的苔蘚仔細的看了看,點點頭。然後目測了一下四周情況,便撿了一根木頭在地上劃了一個圈,再將木頭遞向了明二。
聰明絕倫的明二公子接過了木頭,卻是徹底的不明所以。
“按本少劃的範圍挖出一個洞來,越深越好。”蘭七拍拍手道。
明二公子沒有說話,隻長眉動了動,看著蘭七。
蘭七眯著眼笑起來,“分工。”
“是麽。”明二公子看了看地上那個圈,想了想,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再從中倒一粒指尖大小的丸子,掌中暗運內力,然後往蘭七劃著的圈心用力一擲,人也同時往後跳去,“砰!”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開來。
蘭七在見著那粒小丸子時便已飛身跳上了一棵高樹,待那塵土落盡才跳下來,原來劃著的圈的地方已成了一個約莫四、五尺深的坑。
“花家的‘火雷彈’?”蘭七玉扇扇了扇塵土,斜睇著明二,“二公子隨身攜帶的東西可遠不如二公子人這般文雅溫和呢。”
“七少是要挖井?”對於蘭七貫來的冷嘲熱諷明二選擇忽視,隻疑惑的看著那個深坑,並沒有冒出水來。
蘭七搖搖頭,重將那根木頭撿起,走回山壁前,好好的打量了一番,便手中運力,抬臂一插,手中木頭便深深插入了山壁中,緊接著手一抽,木頭拔出,山壁上留下一個深深的洞口。
明二靜靜的看著,不一會兒,便見從那個洞口流出涓涓細流,緩緩而下,然後流入地上那個深坑裏,看著那個坑裏水漸積漸多,向來難露聲色的明二也由不得目綻一絲喜悅,終於有水了。
“七少怎麽知道這裏會有水?”
“這可是門大學問呀,二公子。”蘭七又從周圍撿了一些大的小的石頭搬過來,“簡單來說呢,這裏地勢極低,青草苔蘚極多。”說著將手中一塊大大的石塊往明二公子手中一摜,“還不明白對不?嗬嗬……可是本少不願意告訴你,倒是有一點本少要提醒一下,若本少沒了,二公子估計便要死在這荒島了。”
明二公子盡管通曉琴棋書畫機關陣法,但對於手中的石塊還是一頭霧水。
蘭七用內力將掌中石塊震成碎石,然後往坑裏灑,“照做。”
“這又是?”明二公子從不恃才傲物甚懂不恥下問,同時也依他要求將石塊震成碎石然後灑落坑裏。
蘭七轉頭看他一眼,那眼光……和看一個白癡沒兩樣,好在明二公子向來脾氣好。
“二公子,你以前都是怎麽喝到水的?”蘭七歎一口氣,拍了拍手掌,幹脆坐在地上,一邊灑石一邊道,“唉,你不說本少也知道,二公子喝水不是有人倒好了在茶杯,便是早有人沏好在茶壺裏。”
明二不答,因為事實確是如此。生在武林聲名最響的明家,他自小錦衣玉食,作為明家最受重視的繼承人,自小便倍受照顧,他根本無需吱聲便一切都早早的備好了在該在的地方。
“這坑淺,若水麵一動,底下塵土便會浮動,水容易濁了,這石可壓坑底塵土。”蘭七覺得石灑得差不多了便停了手。
明二也停了手,看了看蘭七,道:“七少知道的挺不少的。”這話倒沒含任何譏諷在裏頭,實實在在的表示讚賞。
不過蘭七少可不領情,碧眸一轉,泛起一絲邪氣,“二公子,在這荒島上你讓本少想到兩字,知道是什麽嗎?”
明二當然不會主動招辱,從蘭七口中哪裏又能說出什麽對他的好聽的話來。
蘭七笑吟吟的看著他,一字一頓的吐出,“廢物!”
明二聞言不怒不窘,隻是神情自若的一笑,道:“七少會不會生孩子?”
呃?這回輪到蘭七發愣了。
明二依然笑容溫雅,“七少從未做過不會也是情有可原的。”目光淡淡掃一眼蘭七,繼續道,“或許有些不能做的事一生都不會也是有可能的。”
“噢。”蘭七拖著長長的尾音,碧眸斜睨,“二公子倒是想得開。”
明二笑笑,不再出言反擊,反正哪次結果都一樣。
這水坑裏的水要積滿估計還要段時間,看看時辰,日又有些偏了,吃下的果子又耗得差不多了,兩人便又去尋吃的,蘭七順便去把山洞裏的木桶取來,無論是洗野果還是人梳洗總需得盛器。
當黃昏時兩人再回到水坑邊時,已是滿滿清清的一坑水了,兩人見之心頭愉悅,頓掃連日來的疲憊煩燥。
明二手中也有了個內裏挖空的、不算桶也不算盆更不能算碗的粗糙的奇形怪狀的體現著手工者拙劣技術的木頭盛器。人啦,果然不是全能的、完美無缺的,通百家曉六藝的明二公子顯然沒什麽做木工的天份。
兩人終於喝到了幹淨的水,隻覺得清涼甘甜如天上瓊漿,再盛水洗淨野果進晚餐,這一頓算是兩人許多日來吃得最舒心的一餐。吃完了野果,便是兩人此刻都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清洗一身的泥沙塵土汗漬了。鑒於能有這滿坑的水差不多都是蘭七的功勞,再鑒於明二公子向來的謙讓風度,所以他主動先行走開,讓蘭七先行清洗,打算四處轉悠下,再摘些野果晚間或明晨吃。
蘭七衝著離去的明二的背影很是灑脫的道:“二公子,你便是對本少傾心不己也不要偷看哦,本少歡迎你光明正大的來看,便是要與本少共浴也行的。”
“太髒了。”明二淡淡回一句身影消失在叢林中。
等明二再回來時,蘭七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已是幹幹淨淨了,衣服鞋襪以內力逼幹,一身清清爽爽的,那長及腰下的墨發也以一根布帶高高綁於頭頂,再如一匹墨綢披瀉而下,暮色裏,仿如夜妖般絕美蠱惑,令得明二不得不承認單就形貌而言,無怪乎這“碧妖”可令得無數江湖男女為之傾慕了。
蘭七此刻神清氣爽心情也格外的好,玉扇一張,笑得風流又邪魅,“二公子,可要本少替你擦背呀?”
“不敢。”明二公子向來客氣。
“真的不要?”蘭七碧眸裏閃著妖異的光芒,“本少這輩子可還沒給人擦過背呢,二公子難道不想做這第一人?”
“在下豈敢勞七少貴手。”明二擺擺手示意蘭七離去。
“唉,可惜了。”蘭七搖頭歎息,一邊離去,一邊道,“本少其實很想看看脫光了衣服的二公子是不是還是神仙模樣呢。”
明二隻當沒有聽到。
蘭七也四處轉悠了下,等他抱著一堆野果回來時,明二也是一身幹幹淨淨清清爽爽了。
那刻正是明月初升,淡光朦朧裏,明二青衫依舊卻風華更勝天月,眉眼空濛悠遠,長身玉立風神蕭散,一頭發半束於頂半垂肩則,極之飄逸,既顯高潔的出塵之態又盡顯世家公子的優雅風度。
“唉呀呀,二公子果真是如玉似仙呀。”蘭七搖著玉扇大加讚賞著,隻可惜後半句便不是那麽回事了,“這天下不知幾多人被這殼子給蒙敝了眼。”
“彼此彼此。”明二公子向來貫使四兩撥千斤。
兩人取水洗淨了野果,又以木桶盛了大半桶水,以備晚間喝以及明晨洗漱用。
各抱著一桶,一左一右並排往山洞走去,此刻夜風甚涼,但兩人身懷內功倒不懼寒,再加上許多日來終於幹淨清爽,是以心情甚好,看著對方似乎都順眼多了,一路上難得的沒有熱嘲冷諷,安靜而行。
行到密林中之時,蘭七偶一抬頭,便見上方奇景,不由停步順手拍上明二的肩膀,“快看,上邊有好看的東西。”
明二聞聲止步抬首,便見上方高樹枝椏交疊,竟奇異的圈成了一個丈來大的圓,此刻從他們所處的位置往上看去,星月似被圈在了圓中,又似是圓盤裏盛著星月,端是奇妙,當下不由也感歎道:“天工造物總是絕妙。”
蘭七將木桶放一邊,看地上軟軟厚厚的長著一層青草,便幹脆坐下來,“本少今日也附庸風雅一回賞賞這星月。”
明二也放下木桶,倒沒坐下,負手而立,仰頭遙望那圓中星月。
夜色漸濃,星月漸明,四周景物看得更清了,蘭七目光忽凝在枝杈間,然後連連拉扯明二的衣擺,手指著上方,道:“二公子,看到那個了沒?”
明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見著一樹枝上並蒂長著嬰兒拳頭大小的圓圓的兩個果子,月色裏竟隱約閃著銀澤。
“真想不到這荒島上竟有這等珍果,這可是媲美‘琅玕果’的‘並蒂珠果’。”蘭七頗是欣喜道,“聽說此果如是一蒂單果便會早早萎落,隻有並蒂雙果才可成熟。”
“在下也有耳聞,傳此果熟時有銀澤之輝,又被稱為‘銀珠果’,原來便是它嗎?”明二仰首看著那銀色的果子。
“二公子,這珍果有兩枚,既然是本少發現的……”蘭七慢吞吞的道,碧眸從銀果上移開看向明二。
明二的目光也從銀果上移開,低頭看向地上坐得四平八穩的蘭七。
“……那就煩你去摘下來,咱們一人一枚。”
“哦?”明二暗思這月亮是不是從井底升起的,否則蘭七少怎會有此言。
“快去。”蘭七催促著。
明二雖則疑心,不過還是飛身躍上了高樹,去摘那兩枚銀珠果。
樹下蘭七唇邊彎出一抹淺笑。不知明二公子運氣如何呢?正暗自思索著時,便聞得頭頂上一聲極淺的驚呼聲,碧眸不由亮起來,嗬嗬……二公子,這可怪不得本少,本少完全沒動手哦。正得意間,頭頂風聲急起,暗道不好,手掌一撐地便要躍開,卻砰的一聲,有什麽從頭撞下重重壓在身上,直把蘭七撞得個頭冒金星,身上如壓大山般喘不過氣來。
金星散去,蘭七眼前回複清明,一眼便瞅著了壓在上方的明二,頓時火冒三丈,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拳直擊明二臉麵。明二摔下來神智還在怔愣間,眼見蘭七拳頭擊下,反射性的頭一側躲過,然後便想起自己堂堂高手今日竟然摔下樹完全是拜此人所賜,當下也是惱從心起,抬掌便切向蘭七肩膀。
兩人此刻皆是氣暈了頭,隻想著要狠狠打對方一拳擊對方一掌方能消心頭惡氣,但對方又豈尋常之人哪能一招便得手的,於是你來我往頓時扭打一團,拳腳相用,像個九流武夫似的肉搏起來,哪裏有半分高手風範。
扭打了半晌,兩人忽地同時一僵,四肢糾纏,氣喘籲籲,四目相對,皆是一臉的震驚至極。
然後兩人雙雙放手如遭火燙般猛然跳開。
蘭七一臉古怪的看著明二。
明二一臉古怪的看著蘭七。
蘭七抬手指著明二,指尖都顫著,“你……你……”你了半晌卻未能完整說出一句話。
“閉嘴!”明二醒神,頓時那一身的出塵飄逸散了個精光,一臉的狼狽與差惱。
蘭七臉上也不好看,忽青忽紅,然後猛地跳起身來眨眼便消失了影兒,不過恨恨的一句“該死的假仙!”還是留下了。
明二臉色僵硬的坐在原地,一雙眼睛此刻輕霧散去,隻是直直愣愣的看著地上,直到一陣暈眩襲來,才猛然回神。抬起右手,手腕上兩個小小的血洞,撩起袖,一道黑線從掌心爬至胳膊,不由暗叫不好,剛才一番撕打既耗了時間又弄得氣血湧動,反助長了毒勢,趕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丸藥吞下,然後左手雙指一並貼近胳膊,從上往下緩慢移下,那黑線隨著指尖下移一點一點消失,而手腕上的血洞裏開始流出黑血,直到血洞裏開始流出鮮紅的血,而手上黑線也全部消失,明二才收功止血。
看著地上被毒血所汙頓時枯萎了的草,想起上一刻之事,明二公子懊恨得五內欲焚。妖孽!妖孽!若非他的算計……哼哼!妖孽!妖孽!心中的恨叫終破腔而出,“該死的妖孽!”
又坐了會兒,明二公子終平複心境,重又是一副雲淡風清的謫仙模樣。站起身來,抬頭,那銀珠果依在月色裏閃著淡淡的銀澤,甚是誘人,可想起剛才手中那軟軟涼涼濕濕滑膩的感覺,隻覺得一陣惡心,趕忙倒水洗手。那銀珠果便是天上瓊果,他也不願吃!
手洗淨了,彎腰提起木桶準備回去,眼角卻瞟到了蘭七落在一旁的木桶,心中暗哼了一聲,抬步就走,走了幾步,看看手中的清水野果,想那妖孽可不是君子,沒得吃喝時自己的肯定不保,唉,還是帶上罷,回身彎腰再提起了蘭七的木桶。
蘭七一路飛掠,冷風吹得麵上一片冰涼,連帶的冷卻了滿頭滿臉的燥熱,至山洞前時滿懷的亂緒已差不多捋順了。
洞前,借著月光仔仔細細的從上至下的打量著自己,沒有一絲不妥之處。
那為何……難道他……又或者他……
一股惡寒襲來,又一股憤怒襲來,而瞬時碧眸又亮起來,月色裏格外的妖異懾人,不由自主的握緊拳,唇角輕輕勾起。
哈……抓住了!終於抓住了!
理清了思緒,蘭七幹脆便在洞口坐下,夜風很冷,卻更讓他頭腦清醒,腦中無數念頭飛轉,讓他唇邊的笑意更深。
假仙,等著,本少定要讓你萬劫不複永不得翻身!
明二回來時,兩人都是一臉的平靜如常,仿似樹林裏那一場搏鬥未曾發生過一般,那晚,兩人都隻是在洞中調息打坐一宵。
第二日清晨,兩人洗漱畢又吃了些果子充饑,才步出山洞。山洞雖是被圍在樹林裏,然則洞前卻有數丈空地,無樹無草,是以兩人抬頭便可望見一方藍天白雲,上有朝日朗朗。
“老是吃野果,一點油水也沒,總覺得沒吃飽。”蘭七摸著肚皮歎氣道。
明二倒沒有抱怨,隻是轉頭看一眼蘭七,要笑不笑的模樣,似是在說人總是得寸進尺。
“天和日麗,閑來無事,正好殺生。”蘭七一邊說著一邊往樹林走去。
明二沒去,他重回了山洞裏,上下左右細細看了一翻。山洞是天然的石洞,洞壁被風化成凸凹的奇怪的形狀,地上則盤著大的小的或長或方或圓的石頭,看了會兒,他選中了左邊那塊約丈許的長形大石。從袖中掏出紫竹笛,手腕一轉,笛孔裏便彈出尺來長的劍鋒,劍身纖薄柔軟,仿如綢帶,但當手腕輕輕揮過,那塊長形大石上方的那些凸起便被劍鋒如削豆腐般的削去,石屑飛濺,頃刻間的工夫那塊長石上麵已被削得平平整整,再抬袖一揮,石上的灰屑便仿如有意識般的堆聚一塊,然後輕輕飛落於山洞一角,未有纖塵飛舞。接著他彎腰從長衫的下擺整齊的撕下一塊布來,就著昨天桶裏還剩下的水,擦拭著長石。
當一切弄妥,明二看著長石———嗯,該說他造出的石床———甚是滿意,這下睡覺的地方也有了。
收好紫竹笛,再走出山洞,將山洞周圍環境再仔細看了一翻,便又飛躍上高樹之頂。
放眼望去,這才發現,這島超乎想象的大,前方是一片寬廣的白色,想來就是他們來時一路走過的石灘,後方則是綠色樹林,比之石灘的寬廣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在這白和綠之外,則是渺渺蒼茫的蔚藍大海,上方是蒼穹俯瞰。
世人總感歎,予天地來說,個人渺小卑微。然則此刻,踏於樹梢之巔,立於海天之央,明二卻隻生出一種“浩瀚無垠、唯予是主”之感。
海深,地廣,天高,卻唯他一人,獨立。
閉目仰首,臨風而立,心境如水,天地海皆映於心。
水鏡上微起波瀾,睜眸移首,那邊林中,蘭七正左手提著一隻山雞右手提著一捆幹柴往山洞而來,仿似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蘭七忽然抬首。
那一刻,隔得那麽的遠,本該看不見,本該感覺模糊,可明二卻是清晰的看到了那雙比碧海更深更綠的眸子,看入了那雙碧眸中藏於妖邪之後的冰冷無情以及支配天下的渴欲與誌在必得的自信。
這是最大的對手,最強的敵人,這是幸,也是障!
那麽,當巔峰獨立一人之時,是他,還是己?
明二臉上又浮起那不染纖塵的微笑,空濛的眸子那一刻褪盡所有迷霧,明澈如天湖之水,映著那個對手、敵人,從容,淡定,如天上謫仙。
二十二、金玉共敗絮(下)
蘭七將手中的雞與柴往地上一放,拍拍手,看著從樹上飄身下來的明二。
明二也看著蘭七,不知這蘭七少如何生火呢?
蘭七眉頭一揚,有些挑釁的看著明二,道:“二公子,在沒有火石之前,咱們老祖宗是如何取火的你可知?”
明二真的想想了,似乎曾在書上看過說是鑽木取火,隻不過……看看周圍的樹木,又看看地上的柴枝,難道他真要來個鑽木取火?
蘭七一笑,又往去樹林走去,這次很快就返回,卻是拾回了一些枯葉。
“二公子想不想要火?”
明二一聽他問話,豈會不知其意,天下沒有白吃的飯,自然也就沒有白得的火。“七少要在下做什麽?”
蘭七將那些枯葉全堆在明二腳下,“二公子,聽說你們明家有一門‘火雲掌’甚是厲害,所以……”手指指指腳下的枯葉,“就煩二公子用你的‘火雲掌’將這些枯葉烘幹,記住,要烘得燥燥的,燥得一碰就碎。”
明二想了想,約莫明白其意,微微歎息道:“在下都不知道‘火雲掌’原來還有此用途。”
“嗬嗬……本少何等樣人,自然可將無用之功化為有用。”蘭七笑得歡愉。
“‘火雲掌’被江湖譽為至陽之掌。”明二公子淡淡的卻清晰的糾正。心底裏卻在感歎,江湖絕學什麽時候成了無用之功了?
“在本少這裏,這掌也就用來烘柴一點用處。”蘭七擺擺手一副就這樣的模樣。
明二無語。和蘭七爭口舌之利是不智之舉,因為他一定會要爭到最後,一定要爭勝。
蘭七一掌將地上震出一個小坑,然後將先前撿回的幹柴在坑上架成柴堆,起身之時,明二已捧著烘得燥燥的枯葉過來,將之堆於柴堆之下,蘭七又撿了兩塊石頭,一手一塊挨著枯葉運力一叩,頓時火星濺出,那幹燥的枯葉當是一觸即發,噌地竄起了火苗。
明二看看那已燃起的柴堆,又看了看正蹲在地上小心架著柴令火勢更旺的蘭七,眉頭一挑,眸中淡淡的一層笑意。
蘭七一抬首便瞥見了明二眼中的那點笑意,不由問道:“二公子笑什麽?”
“在下在想,七少為何會懂這麽多。”明二道。
蘭七一笑,拍拍手起身,“本少懂的絕對比二公子多百倍。”
“七少聰明絕頂,懂很多那是當然,隻是令在下費解的是,七少堂堂世家子弟,何以會懂這些?”明二看著蘭七,空濛的眸子看不出神思。
“二公子與其將心思用在本少身上,不如去獵幾隻山雞野兔罷,本少可沒備你的份。”蘭七指指地上那僅有的一隻山雞,明擺隻獵了自己的份。
明二一笑,也不再追問,自去樹林捉獵物去。
樹林很大,獵物也頗多,隻是二公子想獵隻山雞,尋來尋去倒是見著了好幾隻野兔而未見山雞。本來野兔也行的,隻是二公子在沒知道野兔的吃法前還是決定先吃山雞的好,至少蘭七獵的是一隻山雞,呆會照著他的法子弄總不會錯。
等明二好不容易獵著了一隻山雞回來,隔著老遠便聞著了山雞烤熟的香味,任是二公子再如何的溫文優雅,那一刻也由不得咽了咽口水,很久都不曾聞過這等味道了。回到山洞前,便見著柴堆的兩邊地上立著兩根高木,頂上的樹杈再橫著一根長木架在火上,長木上吊著一隻烤得金黃色的冒著油汁的山雞,那嗞嗞的油響勾得人直冒口水。
“正好本少的熟了,留火給你烤吧。”蘭七也不怕燙,直接取下了山雞,順手撕了一塊金黃的皮丟入口中。“嗯……香脆可口呀。”又撕塊雞肉丟入口中,“嗯,好吃,雖則少了點鹽味。”
明二看看那金黃色的滴著油汁的烤山雞,忽然間覺得很餓了。當下取下那根長木,將山雞兩足扣一處打個結吊在了長木上。
那邊蘭七一邊吃著烤雞一邊注意著明二,當看到明二直接將山雞吊在長木上之時,他由不得目瞪口呆起來,隻可惜那時明二隻顧著綁山雞沒有發現。
蘭七繼續吃他的烤雞,碧眸當然也沒錯過明二公子任何動作,隻見他吊好了山雞,便往火上一架,蘭七當下後退丈遠,果不其然,噌的一聲火苗大竄,明二公子呀的一聲輕叫同時迅速後躍,雖則是反應快人沒燒著,但衣袖卻被燒去一塊了。明二看著那隻起著大火的山雞,心頭升起疑團,往蘭七看去,便見著他一臉的怪異之色,五官都有些扭曲了,似是想哭又似是想笑。
難道這山雞烤得不對?明二暗自尋思。可蘭七剛才不就是這樣將山雞吊在上麵烤的嗎?當然,這完全不能怪明二公子,這烤山雞予二公子來說也是平生第一次,心裏沒底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隻吊在長木上燒得旺旺的山雞,終於漸漸息火了,因為一身的雞毛燒得差不多了,露出黑乎乎的身子及上麵未燒幹淨的毛墩子,其外觀之差足可令明二公子食欲頓消,與蘭七手中那隻相比簡直是天差地遠。
“本少今日總算知道何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原來就是說二公子您呐。”蘭七大為驚歎的看著明二,擺出一臉的敬仰之色。
明二看著那隻黑乎乎的山雞,也隻能無奈歎一聲,“在這島上,在下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我所不知所不能之事。”想他自小天賦奇才,什麽一學即會,上知天文地理,下懂琴棋書畫,武功就更不用說了,放眼武林,屈指可數,可此刻卻連一隻烤雞都不會,想想便要歎氣。
“二公子,你以前吃的雞都是怎麽吃到的?”蘭七再問。
明二想了想,最後苦笑道:“盤子裏。”
二公子便是活雞都少見,常見的是擺在桌上盛在盤裏香味四溢的雞。其實說來,他活了二十多年,哪裏有自己動手做過飯,便是明家的廚房門開在哪也未見得知道,自小除武功外學的是琴棋書畫,便是機關兵書都有讀過,可沒學過燒水做飯,也沒人教過講過他也從沒想過要學。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公子哪裏能想到那些。
“謫仙明二公子呀謫仙明二公子……”蘭七看看火上那隻沒拔毛沒掏內髒沒有清洗黑作一團的烤雞,又看看被燒去一截袖子的明二,一臉驚奇的打量著他,“你真是武林中那個凡是老頭老太太提起就恨不得是自家兒子、小子少年們提起就一臉向往的明家二公子明華嚴?”
明二苦笑一聲,“七少。”
蘭七一手抓著自己金黃冒汁的烤雞,一手指著那隻黑乎乎辯不出模樣的烤雞,道:“本少真想將這隻雞廣傳江湖上讓人人皆知這乃明二公子烤的,想看看那些人是如何笑斷腸子的。”
“唉,明明七少也是這樣烤的。”明二還是不明白其因。
蘭七聞言掩麵,“本少恥於識得你。”然後又似想了到什麽放下手,“說來,本少倒想起了,上次去英山,一路上也野宿了幾日,偏寧朗、宇文洛那兩個笨小子卻是茶水飯食送到你手,否則呀……”蘭七搖頭,為沒能早日看到明二公子如此無能一麵而甚感惋惜。
那一天,明二午餐依隻吃得野果,當然,他也沒妄想著蘭七會分他一隻雞腿或是教他如何烤雞。
下午,蘭七息了火存了火種,然後便將明二趕去撿柴,理由是他已經撿過一次了。
明二公子沒有推脫,想著撿柴時順便再獵隻山雞,晚上那一頓一定要時時盯著蘭七,看看他到底是如何烤出那隻金黃山雞的,曠世絕學都能輕而易舉的學會,他就不信自己不會烤一隻山雞。
當然,蘭七少也沒有忘記交待二公子一聲,撿柴要撿幹了的,可千萬別順手折些青枝回來。
等明二去撿柴了,蘭七便進了山洞打算休息下,一進洞便見著了明二弄好的那張石訂,看了一眼,唇邊又勾起了那種意味不明的淺笑。他也不休息了,將山洞旁的那些藤蔓都扯了下來,然後便坐在明二那張幹幹淨淨的石床上編起了藤來。
等明二撿了柴獵了山雞回來,便見山洞裏掛好了一張藤蔓編織的吊床。
蘭七正盤膝坐在他做成的石床上,閉著眼睛。
山洞的地上並排放著兩個小木能,一隻是空的,一隻盛滿水,水上浮著或青或黃或紅的野果,桶沿上還擱著一把洗淨的青草模樣的東西。
倒了水洗了洗手,然後看看蘭七,未有動靜,似不知他歸來,當然,這隻是表麵。
石床很大,而且還是自己做成的,所以明二也沒客氣,就在另一頭坐下,打坐休憩。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日影漸漸傾斜,洞中的兩人盤膝並坐石床之上,閉著眼,似在養神,又似睡著了,神情恬淡,洞裏一片寧靜。
這份恬淡,這份寧靜,之於兩人是稀奇,卻又似乎亙古以來便是如此。
當黃昏來臨之時,蘭七終於睜眸,明二也在同一刻睜眼,兩人側首相視一眼,有片刻的怔愣,似不知身在何方,惘然間皆是微微一笑,不知是因為一番打坐是以心神靜泊,還是因為洞口射入的那抹淡紅的夕陽,兩人這一笑,就是一個簡單的微笑。
走出洞外,樹蔭裏擱著兩隻山雞,一堆幹柴。
蘭七看看那兩隻山雞又轉首看看明二,似笑非笑的。
而明二臉上隻是掛著淡雅的笑。
蘭七從洞中提了那沒裝水的桶,然後毫不客氣又提了明二所獵的山雞一隻,往水坑那邊走去。
既然彼此都無法得逞,那暫時和睦相處也是不錯,更何況二公子都先伸出了手,他當然就更無所謂了。
明二提起剩下的那隻山雞跟在蘭七身後。
到了水坑邊,蘭七先用桶裝了水,然後交給明二,吩咐一聲:“把水燒開了。”
於是明家的“火雲掌”再次發揮作用。
桶裏的水翻著泡時,蘭七提了兩隻山雞和水走到離水坑較遠的地方,但見他將那滾燙的水淋在山雞上,然後空桶一甩便至了明二眼前,明二手一伸接住。“打水過來。”蘭七吩咐一聲,便開始拔毛,幹脆利落手法嫻熟,再後來便是開膛破肚,同樣是幹脆利落手法嫻熟。
明二將裝滿清水的桶遞過去,蘭七接了,清洗了血淋淋的兩隻山雞,又反複洗淨了手,然後將桶再次甩給明二,明二又打了滿滿一桶清水。
兩人一人提水,一人提雞,往回走去,落日在兩人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影時疊,影時分。
山洞前,明二架了柴堆生了火,蘭七則將山雞吊好了,然後又從洞裏取了那把似是青草的東西。明二看著,蘭七也不說,隻是將青草在手中撚碎了,等那山雞烤得開始滋滋作響時,便均勻的灑在山雞上,灑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全部灑完。
那晚,明二公子終於吃到了久違的美食。那山雞不但香脆可口,而且鹹淡適宜,然後便明白蘭七灑的那一把東西有什麽用了。
那刻,明二公子是真的對蘭七少心生歎服,也同樣心中的疑問更深了。
黑幕垂下,淡月初升,繁星閃爍,一日又過去了。
山雞吃完後,又將洞裏裝著水和野果的木桶提了出來。
“唉,這些果子比起‘銀珠果’來實是差遠了。”蘭七一邊吃一邊感歎著。
“七少想吃可以去摘。”明二公子儀態優雅的吃著野果。
蘭七碧眸睨他一眼,道:“原來二公子這般小氣,還在記恨著那條蛇。”
明二看了看手腕上那兩點傷痕,想起那刻的感覺,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蘭七看他那模樣,碧眸一轉,彎唇一笑,便起身往樹林飛去。
不一會兒,便見他回來了,左手握著兩枚“銀珠果”,右手卻提著一條三尺來長全身銀色的蛇,那蛇竟然還是活著,不斷的扭曲掙紮,奈何被捏住了七寸無法逃脫。
明二一見那蛇,眉角幾不可察的抽搐了一下。
“這銀蛇不吃這‘銀珠果’卻最愛聞其香,所以有‘銀珠果’之處必盤有此蛇,可惜二公子竟然不知。”蘭七搖頭惋歎著在明二對麵坐下,完全將自己的算計撇開了。
他笑吟吟的看著明二,然後將“銀珠果”隨手放下,換左手捏蛇右手指尖往蛇身一劃,內勁到處,皮破肉開,指尖一勾,便取出了蛇膽,往口中一塞,咕囔一聲便整個吞了下去,看得明二公子眼睛都直了。
“你……就這樣吃?”明二公子落魄至今吃得最差的夥食便是野果了,連塊生肉都沒吃過更呈論這惡心的蛇膽。
“蛇膽乃蛇最寶貴的東西,當不可浪費。”蘭七一邊褪著蛇皮一邊道。
“蛇膽是良藥這我知,可是生吃……”也太惡心了!明二麵上力持鎮定,胸口卻覺翻湧。
蘭七瞟他一眼,唇角銜著一抹笑,沒說話,手下動作不停,片刻間便將蛇皮褪盡蛇頭扭斷,然後手一甩,落在了火堆裏,手中隻餘白生生的蛇肉。他將蛇肉往火上一架,道:“蛇肉可是人間美味,不過本少想二公子是不會想吃的了。”說著看向明二,果見他眼角跳動,目光絕不落在蛇肉上。頓時心中一動,緩緩道:“聽聞這‘銀珠果’之所以香甜至極,乃是因為這銀蛇每日以舌添果,以唾液滋養所至。”
明二一聽此言,明知是蘭七故意的,可又抑製不住自己的行動,從桶裏倒了些水反複搓洗著手,因為那天他的手碰到了那什麽蛇液滋養的“銀珠果”。
“哈哈哈……”蘭七一看明二動作便由不得笑起來,笑得極是愉悅,畢竟這樣處處受他所製的明二公子太難得了。誰能想到從容瀟灑的明二公子竟會有這麽多的毛病?哈哈,所以他必要好好珍惜每一個機會,否則他會唾棄自己的。撿起“銀珠果”向著明二掂掂,問道:“二公子可要吃一個?”
“七少吃就是。”明二看也不看一眼。
“那本少就不客氣了。”蘭七隨便倒了點水衝衝,便往嘴邊送,一口便是一個,頓時一股甘甜在口中散開,一股清流直往肚裏流去,刹時隻覺全身都舒鬆了清爽了,“好吃!比‘琅玕果’還要好吃呀!”剩下的一個也往口裏一送,片刻間便吃得幹幹淨淨,吃罷了果子,那烤著的蛇肉又發出了香味,蘭七的肚量倒真是大,剛吃了一隻山雞又吃了許多野果,此刻取下了蛇肉,又開始美滋滋的吃起來,竟然沒有覺得肚子脹。
明二此刻什麽都不想吃,想到吃便一陣惡心,看著蘭七那副吃相,道:“七少的食量倒是不小。”
“有得吃時當然要盡量而來。”蘭七隨口回一句。
明二聞言眉一跳,心中的疑團又一次浮起,卻沒有再說話,隻是看著蘭七。
蘭七撕著手中的蛇肉,一口一口往嘴裏送,碧眸盯著明二,惡意的道:“蛇膽蛇肉算得了什麽,發臭了的死老鼠本少都吃過。”
果然,明二一聽便臉色一變,一副極欲嘔吐的模樣。
蘭七看著,心裏痛快。
明二深吸口氣,夜風沁涼,胸口舒服了些。“七少怎的會吃這些東西?”武林六大世家不但是以武冠絕江湖,同樣也都是大富之家,不應有吃“死老鼠”之理。
蘭七一笑,道:“騙你的。”
明二也溫文一笑,道:“七少言真言假,在下還能辯別。”
蘭七聞言挑眉看著明二,明二一臉溫雅的看著他,那目光,仿佛他們是知己。
假仙!蘭七暗道,可心裏卻無法反駁,這世上,他們或許是最了解彼此的人。移開目光,望向火堆,火光在夜風裏搖曳,腦中有一刹的空白,然後,那些久遠的往昔忽然一下子都湧進腦中,在眼前飛快的閃過,抓不住,也不想再抓。
明二看著蘭七,目光怔怔的,仿似沉入了某斷回憶中,整個人仿如石像紋絲不動,隻有桔紅的火光在那雙碧眸中跳躍搖擺。
“這世間,除了人肉外,能吃的、不能吃的我都吃過了。”
那一句,喃喃如夢中不慎泄出的囈語,輕飄飄的瞬即隨風而逝,可明二聽見了。
明二沒有說話,他隻是從袖中掏出紫竹笛,然後清悠的笛音在夜風中輕輕響起。
笛音清而平緩,仿佛是夕陽下的山間溪流,沒有激流,沒有咆哮,沒有澎湃的萬千氣勢,遠離塵囂,獨自的靜靜的流淌著,流過了春夏秋冬,流過了歲月年華,滄海桑田,百世已過,它依隻是靜靜的流淌著,亙古如此。
笛音又在平靜中收起,蘭七的目光依望著火堆,仿隻是人在而魂已遙遙飛遠,半晌後才聽得他道:“本少不懂音律,不過這曲子聽著倒能令人心情平靜。”
明二看一眼蘭七,沒有說話。
“笛音可如此平靜悠閑,人生卻哪又能如此。”蘭七眼中升起悵然之色。
明二撫著手中紫竹笛,道:“七少年少英華,怎有如此滄桑之言。”
“滄桑?本少所經曆的……”蘭七微微了頓,似不知如何措詞,眼中那種惘然之色更濃,仿如迷途的孤魂,“……是窮你一生也無法經曆的。”緩緩的輕輕的歎息。
明二握笛的手微微一緊,重抬眸看去,搖曳的火光裏,蘭七的身影顯得格外的單薄脆弱,仿佛隻要輕輕一碰便可摧毀。笛,悄悄轉了一個方向,劍,隨時可出鞘……
“二公子吹曲是想安慰本少嗎?”蘭七轉首看向明二。
“隻是想七少能舒心一點。”明二溫柔一笑,握笛的手放鬆。
“荒島冷夜,孤月星辰,篝火笛音,又有二公子這等人物,若是個女子在此,該是心動情傾吧?”蘭七眯起碧眸,笑得狡猾又譏誚,“又或是心傷神悲之時,可一擊而殺?”
“在下什麽也沒做,偏七少多疑。”明二公子笑得一派溫雅誠懇。
“二公子。”蘭七笑如蜜甜,蜜裏藏刀,“本少是那麽蠢的人嗎?”
明二搖搖頭不與他爭論,似有些無可奈何的模樣。
“你知本少,如本少知你。”蘭七下巴一揚碧眸睨著他,“所以你動什麽心思瞞不了本少。”
明二看著他,笑容清淡,“七少的心思在下也略莫知曉一二,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不是嗎?七少的往事確令明二心生不忍,真恨不得代而受之。”
“唉,二公子,本少真是越來越來喜歡你了。”蘭七碧眸深深的看著明二,可真是萬般柔情。
“榮幸之至。”明二同樣的情真意切。
這刻,若宇文洛在此,估計會哆嗦著說一句:這兩人可真是什麽都可當作利器。
若換作洺空在此,估計他會歎息一句:這兩個孩子若能做朋友,天下從此太平。
蘭七目光瞅見明二手中的紫竹笛,撇嘴道:“琴棋書畫那些雅事本少是不懂,但怎麽說也聽過離三絕的琴音,她的琴藝冠絕當代,二公子的笛聲倒也不遜色,隻是在本少看來,二公子遠不如離三絕。”
“在下雕蟲小技豈能與離三姑娘相比。”明二淡然一笑毫不在意。
“倒不是技藝的差別。”
“哦?”明二目光低垂,把玩著手中竹笛,似好奇似隨意的問道,“差別之處在哪?”
“差別之處在於,心。”蘭七淡淡吐一句。
明二把玩著竹笛的手一頓。
“曲有悲有喜,離三彈來,那喜的,有她的歡樂愉悅,那悲的,有她的苦痛憂愁,她以她的血她的肉她的心她的情來彈,自是動人,自是醉人。而二公子……”蘭七看著明二,緩慢而清晰的道出,“二公子的笛音隻是一曲笛音,裏麵什麽也沒有!”
明二抬眸,空濛的眸子那一刹清亮懾人,殺氣……浮現。
“二公子的笛音就如二公子的人一樣,外麵完美無缺,裏麵空空的什麽也沒有,冰原、荒漠也勝二公子,至少那還有冰與沙,而二公子……世間一切都不入你心。”蘭七碧眸明亮,清晰的倒映著明二,“武林至尊的‘蘭因璧月’也不過是二公子想要把玩一下的東西而已。”
明二眸中的殺氣隱去,然後慢慢綻開笑容。
那一笑,不是溫雅如玉,不是出塵如仙,不是優雅從容,不是瀟灑淡然。
那不是謫仙明二公子的笑。
那一笑,摧百花萬木凋零,殘人心鬼魄成灰,世間再沒有可比這一笑更無情更冰冷更空蕩。
那是明華嚴的笑。
“原來七少真的是我的知己。”
聲音如清泉動聽,容顏如謫仙逸美,卻能令人入耳心寒入目魂顫,隻不過麵對這一切的是蘭七,所以他妖異如昔,詭魅如昔,他搖扇輕笑,“彼此彼此。”
兩人目光相迎,彼此笑容滿麵。
目光皆看入對方的心底,直射對方的靈魂。
這世間,再也沒有比對方更了解自己的人。
這世間,再也沒有比對方更想置之死地的。
可是,現在,不會,不能。
對視片刻,移開目光。
月色皎潔,星河璀燦,滿天滿地的銀輝,火光又輕輕在他們周圍鍍上一層緋紅,夜是如此的恬靜美好。
靜了片刻,蘭七忽道:“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二公子你說是你的人先找到這裏,還是本少的人先到。”
明二抬首看向夜空,片刻後才道:“現在該是十月十二日辰時近末。”
“咦?”蘭七訝然。
“七少難道不知這世上有一種叫‘星象’的東西,看它便可知季節時辰。”明二公子滿腹的才學到此刻方有作為。
蘭七再次撇嘴,“二公子肚子餓時怎的不求助這‘星象’。”
“時辰不早了,該休息了。”對於蘭七少言語上的挑釁明二公子向來秉承四兩拔千斤不然便是能避則避。
月光從洞口射進,山洞裏半明半晦。
蘭七解下披風鋪在藤床上,然後又脫下外袍準備當被蓋,明二眼角被銀光一閃,移眸看去,然後輕輕道一句:“難怪。”
已跳上藤床的蘭七聞言問道:“難怪什麽?”
明二的目光直直落在蘭七身上,道:“難怪世人說七少雌雄莫辯,有這件東西,誰又能看出來。”
蘭七脫去外袍,露出上半身穿著的銀色小軟甲。
“隻是這樣……二公子難道就認定了?”蘭七垂眸看一眼自身,暗自懊悔大意了。
“嗬嗬……”明二忽地輕聲笑起來,略略帶出一分嘲意,“七少不常說我們是知己嗎?所以,這世間除了鳳裔兄外,在下該是最了解七少身份的人,更何況昨夜……”說至此處明二忽地止了聲,略覺得有些尷尬。
“閉嘴!”這次輪到蘭七惱怒了,瞪著明二,耳根有些發熱。她當然知道可瞞得世人就是瞞不了這個假仙,隻是……竟還敢提昨夜!不過……蘭七碧眸中流光一轉,嗬嗬……昨夜……哼哼,假仙,本少知道如何收拾你了!
明二這次很聽話的不再出聲,心底裏也在自問剛才怎的就那麽說出來了,這事她知己知本不需點明的,一時間不由得有些茫然,幸好山洞裏光線模糊,彼此又隔得遠看不清臉上神情。
蘭七將外袍往身上一蓋睡下了,明二也脫下外衣蓋在身上在石床上睡下了,山洞裏頓時安靜下來,隻有月光悄悄的無聲的照進。兩人已許多日不曾真真正正的好好睡一覺了,如今吃飽喝足,不過片刻功夫,皆酣然入夢。
半夜裏,明二醒了,是給凍醒的,仿佛是躺在冰上,連帶本來溫熱的身子都給躺涼了。
深秋臨冬的季節,夜裏的氣溫之低可想而知,而冰涼的石床再好的體質也沒法將之睡熱,明二以前沒睡過石床不知道,此刻知道了,卻沒有蘭七那樣不著地的藤床可睡,自己也不會編。
坐起身來,山洞裏景況看得清清楚楚,洞口一片銀輝耀目,想來洞外月色更佳。往蘭七那邊看去,無一絲動靜,想來睡得極香。悄悄起身,悄悄移步過去,藤床上蘭七身子蜷作一團小得似個孩子,明二看著,有幾分訝異又覺有幾分好笑。那雙魅惑眾生的碧眸閉上,那張臉便失了幾分氣勢,顯出纖弱之態,眉尖輕輕蹙著,夢裏似有深憂。
這樣的蘭七明二從未見過,手已握住了袖中竹笛,可目光掃到那蜷縮著的身子時,不知為何,心頭那點殺意忽地消失了,緩緩鬆開了手,轉身,悄悄往洞外走去。
明二走出山洞之時,蘭七睜開了眼,那雙碧眸清澈得無一絲迷糊。在明二起身的那一刻她便醒了,十多年來,她早已不知沉醉夢鄉不醒是何滋味,便是風吹葉落之聲也能令她即刻醒來。放鬆緊握於掌中的玉扇,翻轉身,目光深思的望向洞口。
洞外,果然是一片銀色世界。
明二負手立於洞口,仰望夜空,明月如玉,清輝如霜,夜涼沁骨。
伸手從袖中掏出紫竹笛,欲待吹一曲,想起洞中熟睡的人,便又作罷,手中把玩著,不期然的想起蘭七的話來:二公子的笛音就如二公子的人一樣,外麵完美無缺,裏麵空空的什麽也沒有,冰原、荒漠也勝二公子,至少那還有冰與沙,而二公子……世間一切都不入你心。武林至尊的“蘭因璧月”也不過是二公子想要把玩一下的東西而已。
空空的什麽也沒有麽?無意識的笑,笑得荒涼。
怎麽會是空的呢。明家不是已在他的掌中了麽。
又怎會什麽都不入心呢。秋橫波不是已贈他天絲衣了麽。
可是……為什麽……心頭總是這般的冰涼,何以從不曾體會他人所說過的充實、溫暖。
攤開手掌,真的什麽也沒有。
靜心尋覓,真的空空如也。
抬掌,五指握向天邊的明月。
蘭因璧月……至聖至美之物,代表著天下武林,他要抓住。
隻要握住了“蘭因璧月”,或許便什麽都有了,不再是空的了。
“隻要握住了‘蘭因璧月’,便什麽都有了。”
心中所想忽在耳邊響起,驀然一驚,然後又放鬆下來。這世間,能如此靠近他的隻有她,也隻有她如此知他,也隻能是她。
“如此明月,一人獨賞總是寂寞了些。”蘭七走近與明二並肩而立。
明二轉首看她,“七少怎的醒了?”
“絕對不是凍醒的。”蘭七笑得一臉甜蜜,“隻是二公子一離開,心裏便覺得空蕩蕩的,一下子便醒了。”
明二眉頭一挑,看著蘭七,片刻後,他綻出一抹輕笑,月輝裏真個如仙如玉,俊不可言。“原來七少換招了。”
蘭七點頭,笑眯眯的看著明二,一臉你果是我的知己的表情,微微靠近,聲輕如耳語,“二公子接招嗎?”
“七少盛情,在下豈有不應之理。”明二溫柔應道。
“唉,這世間再也沒有人能如二公子這般令本少如此用心了。”蘭七幽幽歎息,伸手撫上明二的臉,無限柔情,碧眸中波光瀲灩,月輝射下,仿似全天地的光芒全斂在這一雙眸中,傾魂攝魄。
明二轉身麵向蘭七,微微俯首,空濛的眸子對上那雙世間獨一無二的碧眸,柔聲笑問:“你說,最後會如何?”
至此刻,所知有真有假,那麽到最後,又會是如何結果?
“未知的才有趣。”蘭七看著那雙空濛遙遠的眸子,靠近,她要在這雙眸子上映上自己的身影。
一支紫竹笛驀地插入兩人之間。
“你今晚吃了蛇膽蛇肉還有那蛇液滋養的‘銀珠果’。”明二清晰吐語。言下之意自是要其離遠點。
蘭七碧眸刹那間妖異閃現,明二暗道不妙。
“你也嚐嚐。”
砰!
瞬即後退的明二公子還是未能成功逃脫,後腦勺撞在了山洞壁上,緊接著臉上又是一痛,而蘭七,隻覺得牙要斷了。
明華嚴與蘭殘音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發生在東溟海的某個荒島上的某個山洞前,得到的感覺是:明華嚴撞得頭痛,蘭殘音磕得牙痛。
當然,除他們以外,再無別個知道。
二十三、初見東溟(上)
當領著眾屬下的明嬰與蘭曈手綁著手並行出現在明二、蘭七麵前時,兩人驚訝過後眼角抽搐起來。主子不和也隻是暗地裏呢,他兩人這樣算什麽?
被蘭七扯到一旁的蘭曈解釋道:“屬下擔心若明家的人先找到會對七少不利。”
而背著蘭七明嬰也是如此對明二解釋道:“那‘碧妖’陰險卑劣,其屬下定也一樣,明嬰擔心他們會對公子不利,不得已才如此。”
對於他們從未踏足過的東溟島,從英山上聽到其名那一刻起,明二、蘭七兩人便已暗中行動起來,他們親身涉險,當早作好了各種安排。當那載著三百武林高手的兩艘大船才甫出發,身後的明、蘭兩家屬下便已按主子的吩咐行事。
東溟海上的那場暴風雨來臨之初便已有屬下以雪鷹傳信陸地,得到消息的屬下在暴風雨停止後即刻發船出海營救,自家主子是什麽樣的人他們當然清楚,當不可能在那場風雨中喪命,隻不過茫茫大海中搜尋還是費了些時日,更想不到的是,明、蘭兩方的人會在大海之中不其而遇。
雖則兩家在武林中同為白道世家,向來交好並無仇怨,便是明二、蘭七兩人相見表麵上也會客客氣氣和和睦睦的,但以明嬰、蘭曈這等得力親信,當然是早就暗中得過兩人的叮囑。所以雙方一碰麵,雖未曾大打出手,但提防戒備是少不了的,經過一番周旋,雙方達成一致意見:明落與蘭曨共乘一船繼續前往東溟島,明嬰與蘭曈則繼續搜尋失蹤了的主子。
明嬰與蘭曈在明、蘭兩家上下看來,那是武功高強為人精幹,在明二、蘭七眼中,那是才能非凡的得力屬下,可他們倆也不知是不是和他們的主人一樣前世有孽緣今生有仇怨,明明達成了共識,理智上也知道此刻應化敵為友,可偏偏兩人就是看對方不順眼。
蘭曈左頰上那不笑也深深露著的酒窩在別人看來可愛可親,但在明嬰看來便成笑麵虎的暗刀,明嬰那雙細小精亮的眼睛在別人看來聰明可靠,但在蘭曈看來那就是陰謀詭計的巢穴,對方稍有言語、舉動那在彼此看來便成了挑釁、算計,最終兩人一言不合大戰三百回合,結果當然是個僵局,兩人手綁著一處,一起走到了兩家主人麵前,這倒是杜絕了對方會先一步到達加害主人的可能,自己嘛,一幹屬下看著可笑,便是明二、蘭七看著也大感丟臉。
隻不過明二、蘭七此刻也沒那個心情與時間來責備兩人,毫無留戀的離了收留他們數天數夜的荒島,登上幹淨舒適的大船揚帆而去。
各自好好梳洗吃喝了一番,便各自叫進明嬰、蘭曈進艙,至於詢問了什麽,吩咐了什麽,那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東溟海中的突襲與不可預測的暴風雨,並未出乎他們的意料,但同樣的,這一切似乎也在東溟島的算計之中!他們都是慣於掌控一切的人,而皇朝武林自“蘭因璧月”失蹤以來,與東溟島這個神秘的敵人相鬥卻是屢處下風,這令他們極為不爽!無論是為他們自身,還是為著皇朝武林,又或是為著洺空的拜托,東溟島這塊巨石他們必須擊碎!此刻,予他倆來說,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東溟島!
所以,明嬰、蘭曈得到的眾多命令中有一道是相同的。
東溟島,皇朝武林在我還未掌控之前你竟敢玩弄踐踏!
順風而行的大船上,蘭七、明二兩人端坐艙中,一個依舊妖美無倫,一個依然出塵溫雅,心頭卻在同一刻冷然一笑。
船在海上航行了五天五夜,十月十八日申時,它極隱蔽的停在了礁石群之後。
蘭七、明二踏出船艙便見著另一艘船也隱在一處礁石後停著,見到此船停駐,對麵船上有兩名年輕女子飛身躍過來,穩穩的落在船板上。
“七少。”
“公子。”
俏麗英秀有著一雙新月似眼睛的蘭曨快步走向蘭七,而纖瘦嬌小的明落則如弱柳扶風般向明二走去,清秀的眸子裏盈著關懷。
蘭七、明二各自含笑看著向自己走來的屬下。
“公子,你沒事吧?”明落以醫者的目光打量著明二全身上下。
“七少,你沒被暗算吧?”蘭曨則問得較為明確。
話落,明嬰狠盯了蘭曨一眼,蘭曈則深表同感的點頭。
蘭七雙手一攤,笑道:“雖然敵人狡詐陰險,但本少鴻福齊天,幸免於難。”
而明二則溫文爾雅道:“一路上有七少照應,總算是九死一生。”
兩人各自銜著笑看著對方。
“蘭曈,還不快見過明二公子。”
“明落,還不快向七少見禮。”
有主人吩咐,蘭曨、明落當然不能失禮於人。
“蘭曨見過二公子。”
“明落見過七少。”
蘭曨、明落躬身一禮,也順便將這主子時常想要嚼肝咽肺的人好好打量了一番。
這表相悅目怡心,紅塵再無僅有。蘭曨暗道。
這碧眸真個能勾魂攝魂。明落按住躍動的胸口。
見完禮,便該談正事了。
“七少,那便是東溟島。”蘭曨指著遠方道。
船頭,明二、蘭七極目眺望,以他們的目力也隻能看到大海中渺小的一片黑灰色,模糊的似是許多的島嶼,足見其距離之遠。
“我們到此已有三日,但船不能再近一步,否則便會驚動東溟島的哨探。”明落道,“他們時刻都派有船隻繞島探查,戒備極嚴。”
“東溟島就是那麽?”蘭七眯著眸看著遠方那片仿佛飄浮在海麵的黑灰色。
“上次東溟島人現身,‘煞魂’奉命跟蹤,東溟島的少主雲無涯最後領眾回到此處。”蘭曈答道。
“嗯。”蘭七點點頭往明二看去。
接收到蘭七的目光,明二往明嬰看去。
明嬰抱拳回稟:“稟公子,我們的人探得此處便是東溟島。”
得到答案,明二、蘭七互看一眼交換了意見。
“天黑時我與七少遊過去,你們按命行事。”明二淡淡一聲吩咐。
自與眾屬下見麵起,二公子又恢複他一貫的從容優雅飄逸出塵的神仙模樣,島上的狼狽情形若非蘭七親眼所見並從不懷疑自己的眼睛,真個要以為是夢了。
“替本少準備去吧。”蘭七揮揮手吩咐。
“是。”明嬰、明落、蘭曈、蘭曨領著各自主人的命令躬身退下。
海天漆黑如墨時,明二、蘭七確認好方向後,便一頭紮進了冰冷的海水裏。
黑暗裏,他們在海水中時潛時浮,小心避過暗礁與哨探,奮力往目標遊去。以他們功力,要避人耳目倒是容易,可以他們的本領,也在海裏遊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到達海岸,那時,他們全身都凍得麻木,唇紫臉青,但為著不驚動岸邊的哨探,兩人隻有放棄觸手可及的陸地燈火,借著岸邊微弱的光線,轉而攀爬那屹立海邊無人看守的陡峭險峻的斷崖。
爬至崖頂,兩人稍稍喘一口氣,便各選了一處隱蔽之地脫下又濕又冷的衣服,又擦幹頭發,換上了包在油紙裏的幹淨衣裳冠帶。
明二向來偏好青衫,隻是式樣與佩飾不同,而素淨簡樸的青色衣裳也最襯他雅潔的氣韻,臨風而立,清舉飄然,直如青蓮幻化的仙人。而蘭七則喜著深紫、淺綠、淡黃三色衣裳,這三色衣裳也最襯她的神韻。深紫彰顯她的魔魅之氣,淺綠更映得那雙瞳眸深碧如水,淡黃則為她那一身令人畏懼的妖異添上一抹明燦耀目的暖色。
再現身時,明二青衫依舊,蘭七一身淡黃男裝。
看天色,離天亮還有一段的時間,兩人便尋了一處背風之地運氣調息,既休眠又為著恢複元氣。
天色大亮時,兩人睜眼起身,立於高崖之上,放目望去,才發現立身之處是一個小島,而前方隔著一線海峽,矗立著一座更大的島嶼,廣袤得一望無際。遠處的山丘、河流,近處村莊、城鎮,一一盡收眼底,炊煙嫋嫋,人聲隱約,竟是一片平和,與皇朝帝國的任何一片土地沒有兩樣,並非想象中的森然冰荒。
“看起來,這似乎就是大海之中的一個小小王國。”蘭七道。
“或許真的是皇朝帝國之外的另一個世外桃源。”明二目光掃視著海麵周圍散落的許多小島,一樣的可見有田地、房屋、人影。
“這裏明明自成一國,為什麽還要去奪‘蘭因璧月’,為什麽要去招惹皇朝武林?”蘭七把玩著手中玉扇頗為費解。
“這是皇朝武林每一個人的疑問。”明二收回遠處的目光轉而查看近處出路。
“據蘭曈他們所探,洺前輩他們自暴風雨後也失去了蹤跡,你說……”蘭七碧眸從手中玉扇上移到明二臉上,“他們會不會和那三千高手同一下場呢?畢竟東溟海予皇朝武林來說是噬人的深淵,予東溟島人來說卻是育他們的搖籃。”
“在下想,隻要我們能找到那位雲少主,就一定能找到答案,這不也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嗎?”明二瞟一眼蘭七。
“嗬,我們的目的可不隻此一項。”蘭七笑得別有深意。
“先去探探情況吧。”明二率先步下山崖。蘭七收起玉扇跟在身後。
這島不大,所以兩人下了山崖走不了一個時辰便差不多穿過了小島,前邊又是海岸,岸邊停著幾艘船,還有著一家飯館,想來隻是方便路人舟子吃飯打尖的,所以小而簡陋。此刻不是飯時,客人不甚多,隻是坐著三兩喝茶歇息的路人以及一些等客的舟子。
兩人一走入,明二便生不妙之感。
要知以兩人之姿容儀表,置身群英聚集的英山況且是萬眾矚目的焦點,更何況是這遙遠海外的簡陋小店,從老板到路人到舟子,皆是瞪目張口的看著兩人,無不以為是夢中。特別是蘭七,無需言語作態,隻那雙天生魅惑的碧眸便已引得所有人神搖魂飛,更甚者,一名年輕的舟子已滿目癡迷情不自禁的向她走來。
明二反射性的抬手遮住了蘭七的眼睛。
“你……”蘭七驚愣。
“閉嘴!閉眼!”明二冷冷道。
然後趁著眾人癡神間,一把扯了蘭七飛身後退,幾個起落,便消失了蹤影。而店裏一幹人眼見仙人飛逝,一個個如夢初醒,第一反應都是抓住一人問道剛才可有見著兩個仙人?剛才難道是海神現身?
明二扯著蘭七飛至一處無人隱蔽地才停下來。
“七少這雙眼睛真真獨一無二,估計我們還沒找到雲無涯,他便已找到我們了。”明二話裏帶著火氣。這予優雅如仙的二公子來說可謂首次,可看著眼前之人,他深感這確是名副其實的妖孽魔障!
“二公子俊儀如仙到哪都令人敬仰呀。”蘭七一樣話裏藏譏。對於這個死對頭,便是言語上的一點小虧也不能吃的。
“在下哪裏及七少令人一眼刻骨。”
“喲,二公子可別謙虛,咱們彼此彼此罷。”
兩人各自冷哼一聲,譏諷著對方的同時也心裏懊惱著。若非剛才飯館裏人的反映令兩人警醒,倒真要疏忽了外形惹眼這一點了。
各自從懷中掏出瓶瓶罐罐準備易容。
再出現在剛才小店的是兩個花甲老人,頭發胡須全白,不過紅光滿麵,衣飾光鮮,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的老爺。
店裏原先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隻剩那年過半百頭發灰白的店老板。
兩人一進店,還未及有所動,那正抹著桌子的店老板一看兩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先開口了,道:“兩位不是東溟島的人吧?”
呃?兩人一愣。難道這小店也是暗哨不成?
正想著要不要動手,那店老板又開口了,“兩位不用驚奇,老漢開店二十多年了,這來來往往的人見得多了,你們二位我一看便知不是我們島上的人。”
“老板好利的眼光。”青衣老人彬彬有禮抱拳道。
“嘿嘿……”店老板受用的笑笑,“兩位去主島店外就有船,三錢銀便送你們過去了,上了島隨便找人問,都能告訴你們去北闕宮的路,很容易就到了。”
呃?兩人再次一愣。他們還沒問路呢,也沒說要去什麽北闕宮的。
店老板看兩人神色,又道:“兩位不用驚奇,少主早就下過令了,凡是見到不像我們東溟之人,隻管指路北闕宮就好。”
“你們少主……可是叫‘雲無涯’?”長長壽眉遮著眼睛的紫衣老人問道。
“嗯。”店老板點頭。
砰!店老板正在擦的桌子四分五裂的散在地上。
“你……你……”店老板驚懼的看著這眉發全白明明老得就快要入土的紫衣老人,怎的力氣這麽大,一掌就拍碎了桌子,他這桌子可是用了二十年了的,牢固著呢。
“賠你。”紫衣老人笑吟吟的遞過一片銀葉。
“啊……這,多了。”店老板接過銀葉有些哆嗦。這紫衣老人雖然一臉的笑,可無由的令人發冷,那長眉下的眼睛似乎閃著妖光。
“老板便收下罷。”青衣老人溫和笑道,看一眼紫衣老人,然後目光轉回店老板,“我這位朋友自小便力氣過人,剛才不小心毀了老板的桌子,我這代他賠禮。”說著微微躬身。
“啊……不用,不用。”店老板慌忙攔著。這青衣老人氣度儒雅,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對著他,要自在舒服多了。
青衣老人看著店老板,一臉的和藹可親,“你們少主這話是何時交待下來的?可還有其它話?”
“三月前就有交待,除此外沒有其它啦。”店老板答道。
“多謝老板。”青衣老人抱抱拳。
“不用,不用。”店老板也學著他的模樣抱抱拳,奈何怎麽也沒有那等優雅風範,作罷。
兩人告辭出了店,那笑著的臉頓時冷了下來。
哼!雲無涯!
兩人對視一眼,隻覺得彼此的裝扮實是可笑!費了一番功夫,誰知這一切早就在雲無涯的算計之中,白忙一場!
可恨!可惱!
雲無涯!
兩人暗自咬起牙。
青衣老人與紫衣老人坐船渡過了海峽,才甫一踏上主島,便見岸邊停有一輛馬車,車旁隨從十名,車前矗立著兩名年輕人,一人書生裝束,笑眯眯的眼睛,另一人錦衣玉麵,挺拔俊逸,隻是眉間帶著煞氣。
看著前邊這馬車這些人,紫衣老人手一伸搭在了青衣老人肩上,唉聲籲氣著,“唉喲喲,這船上顛得我這把老骨頭喲,可受罪了。”眼睛望著那馬車,“二哥,小弟實在走不動,我們坐馬車好不好?”
青衣老人扶住紫衣老人,無奈道:“七弟,你忘了咱們錢已不多了,付了船資便隻夠一頓飯錢了,哪裏還雇得起馬車。”
兩名年輕人走上前來,書生模樣的抱抱拳,笑眯眯的眼睛看著兩位老人,道:“在下屈懷柳,奉少主之命在此恭候兩位,這馬車乃專為兩位準備,請上車。”
紫衣老人與青衣老人看看前麵的馬車,然後對看了一眼。紫衣老人撇著嘴道:“二哥,這麽破的馬車我不要坐。”
青衣老人點頭道:“也是。這駕車的馬不是日行千裏的駿馬,這車既無金雕之門又無玉串之簾,一點也不氣派,實在不配七弟你。”
那錦衣的年輕人抱著劍走過來,眼中略帶蔑視神態,道:“明二公子與蘭七少貴為皇朝武林世家之主,想來住慣金樓飲慣玉漿,隻是我東溟島乃窮僻之地,隻有這等破爛馬車,所以還請兩位將就一下。”
“二哥,你覺不覺得這小子的眼睛很令人生厭?”紫衣老人眼睛斜睨著錦衣年輕人,嘴裏問著青衣老人。
“嗯。”青衣老人再次點頭,“而且口氣很大,吹牛皮應該還可以。”
叮!利劍出鞘之聲。
“萬埃不得無禮。”屈懷柳上前一步攔住橫眉冷對著紫、青兩老人的錦衣年輕人萬埃,再次抱拳,“二公子,七少,我等乃奉少主之命迎接兩位。”一邊說著一邊手一招,便有一名隨從端著兩杯酒過來,“這兩杯美酒乃少主為表對兩位的敬意而備,還請兩位喝下,也好讓我等盡快送兩位去北闕宮,少主已久候了。”
說罷那隨從端著酒往兩人走來。
紫衣老人———蘭七歎氣一聲,“二公子,本少最討厭喝敬的酒了。”
青衣老人———明二也歎氣一聲,“七少,無論是敬酒還是罰酒,東溟島的酒都不好喝的。”
“所以……”蘭七看著明二。
明二搖著頭,“不喝。”
“由得你們麽!”
萬埃一聲冷喝寶劍鋒芒如練直掃明二,而同時屈懷柳撲向了蘭七。
隻不過東溟高手的突然攻擊並未奏效。明二公子不慌不忙的抬袖一掃,逼近頸前的利劍便閃向了一邊,爾後無論萬埃的劍是如何的快如何的狠,他隨隨意意的一指一掌便可切斷劍勢,任萬埃的劍是如狂風猛襲還是如暴雨猛傾,他身若一片落葉,隨風搖曳飄飛,劍總離他的身子有那麽一點點距離。
而與明二恰恰相反,蘭七玉扇出袖,如一柄短刃在手,白光炫目,招招卻隻刺屈懷柳雙目,無論他如何躲閃又或是出招反擊,玉扇不離他三寸之距。
鬥得片刻,蘭七含著戲謔的聲音響起,“二公子,筋骨鬆動了吧?”
“差不多了。”明二溫和的答道。
“那就不玩了。”
“好。”
話音一落,明二飄忽的身形不再隨著劍風而動,萬埃隻覺得眼前似矗高山,劍招遞出,不可越不可穿,一股迫力壓頂而來。
而同時蘭七手中玉扇一張,屈懷柳隻覺眼前似漫天鋪雪,隻有滿目的白,避無可避,心知這兩人確如少主所說,絕非己身可敵,當下大喝一聲:“退!”左右手同時一揮,一點烏光直射明二,一把閃著晶光的東西卻罩向了蘭七。
明二揮袖掃落那點烏光,蘭七則玉扇一旋,將所有的晶光全吸於扇麵上,而萬埃與屈懷柳卻已趁此刹那時機飛身退去,眾隨從也同樣迅速離開,眨眼便失了蹤影。
“我等明請兩位,奈何兩位卻不識好歹。”遠遠的,屈懷柳的聲音傳來。
明二公子也不去追人,彈彈袖,溫雅的笑道:“看來以後是暗的了。”
而蘭七卻在研究著玉扇上的東西,那是一顆顆如黃豆大小的白珠子,晶瑩剔透的,朗日下折射著耀目的光芒。
“原來是些冰珠子。”她拈起一顆置於掌心,左右滾動著,涼涼的,甚是舒服,隻是那冰珠子很快便融成了一滴水,然後化於掌心,那一刹,一股寒意直透心底,蘭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眉一動,然後笑吟吟的將玉扇遞到明二麵前,道:“二公子可要拿顆玩玩?”
明二眼角一抽,道:“七少童心未泯,留著自己玩就好了。”
蘭七嘴一撇,“無趣。”玉扇一甩,冰珠子瞬間盡落塵埃。
東溟群島共計由大大小小三十七座島嶼組成,中心主島乃是最大的島嶼,約有皇朝帝國一州之大,由四城組城,分別座於東西南北四方,四城中心是一座高山,在高山的北峰之上屹立著一座宮宇,那便是東溟島至高權威的象征———北闕宮,東溟群島之主所居之地。
這一日,南城外走來一對年輕夫妻,丈夫一襲青布衣,麵色枯黃略顯病態,但身形欣長極有風神,而妻子一身淡綠衣裙,頭上一頂紗帽,垂下的紗簾遮住眉眼,雖看不全麵容,但隻從身形與那秀逸的下巴便可知,這定是位美人。看兩人舉止神態甚是親密,想來新婚不久,正是燕爾之時。
這兩人正是明二與蘭七。為避人耳目,兩人改換裝扮,不過扮作夫妻乃是蘭七的主意,理由是東溟島的人沒有見過她的女裝,那樣一男一女上路定不會引起東溟島的注意,當然,暗地裏少不得她要逗弄明二公子的心思。至於蘭七頭上那頂紗帽,則是明二公子特地準備的,理由是要掩了一切禍端的源頭———蘭七的碧眸。
兩人傍晚進了南城,然後投宿一家客棧,那客棧不大不小,生意不算頂好也不算差,來了這麽一對夫妻也沒怎麽引人注目。
夫妻,當然就是一個房間。
兩人進了房,蘭七第一件事便是摘了頭上的紗帽。“這東西真的很礙眼。”將紗帽丟棄在桌上,抬手按按眉眼,那紗簾總在眼前晃,令眼睛很不舒服。
明二公子則抬頭摸了摸臉,易容藥塗在臉上也不舒服的。
幸好,不一會兒,店小二送來了熱水給客人洗洗風塵。敲門聲響起時,蘭七閃身進了屏風後,還未及出來,又有一名店小二送來了熱茶與熱飯。
打發了小二,明二先洗去臉上的易容藥,那邊蘭七伸長脖子聞著飯菜香準備大嚼一頓。
明二洗好臉坐回桌前便見蘭七垮著一張臉。
“可惡的雲無涯,竟連一頓好飯好菜都不讓人吃!”蘭七碧眸裏妖光攝人。
明二不用再看飯菜茶水了,知定已是下了毒的。
兩人各自摸摸癟癟的肚子,暗抑饑火,卻無可奈何。雖則有荒島那段饑渴先例,但想著生機勃勃的東溟島上總不至挨餓的,哪裏曾想到雲無涯會做得這麽絕。
二十三、初見東溟(下)
這客店裏難道也有雲無涯派來的人?兩人各自尋思。但入店之時並無可疑之處,那麽,這下毒之人是先他們而至還是後他們而至?
“二公子如何打算?”蘭七碧眸轉向明二。
明二掃一眼客房,道:“既來之,則安之。”看看外邊,天已全黑了,走了一天的路,也有些疲累,不如暫在此休息,反正水來土淹兵來將擋。於是明二公子移步屏風後的床鋪,準備睡覺。
“啊哈……”蘭七打著哈欠也往床鋪走去,“既然這樣,那就睡覺吧。”
床前,兩人碰頭,止步,對視。
一張床。
兩個人。
一床被子。
兩個對頭。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蘭七驀地閃跳上床,這叫先下手為強。
明二公子本著世家子弟風範兼好男不與女鬥的寬大胸懷,打算外邊椅上打坐一夜將就著算了的。可是蘭七若肯安安靜靜的睡下也就不叫蘭七了,不刺激打擊一下對頭心裏怎麽會舒服。
“二公子,這床鋪甚寬,你我兩人共睡也是可以的。”蘭七踢掉鞋,懶懶的倚在床頭,碧眸微微斂著,似笑非笑的瞅著明二,“當然,若是二公子意誌不堅,怕把持不住,那就還是睡地板好了。”
以蘭七對明二的了解,她這話也就讓二公子暗中咬咬牙,麵上卻還要維持他一貫的謫仙風範,最多也就是無奈笑笑,然後走開。
隻不過今日卻是失算了。
隻見明二公子綻顏一笑,絕對的仙風道骨春花爛漫,儀態從容的走近床邊,優雅的抬手,然後就那麽一推,蘭七便被推滾到床裏。
“既然七少這麽大方,那明二就卻之不恭了,你我江湖兒女,不拘這些小節,況且你我此刻是夫妻,睡一床也不引人懷疑。”明二公子溫文爾雅的道。脫掉鞋,伸手取過被子一抖,然後就這麽和衣睡下,當然,二公子還很君子的留了一半被子給蘭七的。
蘭七是什麽人?從來隻有她嚇倒別人,哪裏輪得到別人來嚇她的。所以,刹那怔愣過後,她碧眸流轉,嬌笑盈盈,緩緩俯首偎近二公子,甜蜜的吐著語:“夫君,你怎的老是‘七少七少’的叫得這麽見外呢,我們明明是夫妻嘛。”
對於吹拂在耳邊的那輕輕淡淡的氣息明二公子不為所動,隻是抬手擋住蘭七越靠越近的臉,柔聲道:“娘子,是為夫的錯。你看此刻天黑人累,我們就此安歇可好?”
“不嘛。”蘭七閃電抬手狠狠扣住頰邊那隻手的脈門,口裏的話卻是越發的柔情蜜意,“夫君,你我新婚燕爾,你怎的對奴家如此冷淡呢。”
“娘子錯矣。娘子姿容絕世,待我又一片真心,為夫豈舍得。”明二公子臉色不變,右手緩緩落向蘭七頸前,似要為她解衣,指風卻射向咽喉。
蘭七玉扇一擋,順勢又一切,道:“唉喲喲,夫君你怎的忘了秋家橫波小姐嗎?”
明二右手一躲避開玉扇,順勢屈指一彈,彈開蘭七扣住他左手的手,道:“娘子不也忘了寧家寧朗嗎?”
哼!兩人暗自冷哼一聲,不再說話,手中招數卻是越使越快,小小床鋪上隻見四手翻飛,拍、擊、扣、抓、點、戳,無不用上,皆是精妙至極的招數,但彼此也默契的隻動招數,不動功力,否則這床鋪早就塌了。
鬥了半晌,蘭七忽地全身一抖,手下慢了那麽片刻,眼見即要被明二指尖點中,她瞬即玉扇一翻,一股勁風將明二掃開,明二不防她突然用上內力,頓時身形不穩往後倒去,百忙中手一勾扯住了蘭七,打算著要摔也要一起摔。蘭七被他一扯,身子前傾,當下腰身一旋,極力往床裏翻進,而明二被她一帶,身子旋了個半圈,摔進了床裏,悶悶的該是摔在了棉被裏,而身上一瞬間壓上一個身子,軟軟的卻冰涼的,那是蘭七。
身上了壓力很快便去了,明二推開棉被坐起身來,皺起眉頭,看著蘭七。
蘭七碧眸斜睨著他,微微喘息,一副略有倦意的庸懶媚態,是人皆動心。
“你不累我累,你不睡我睡。”明二公子丟下一句後便不再理會蘭七,重將被子一抖,躺下,睡覺,這次是睡在床裏了。
蘭七看一眼合眼安睡的明二,又凝神細聽房外動靜,然後再打個哈欠,一掀被子,躺下,睡覺。
所謂禮法,碧妖的腦子中從來不存在的東西,而予謫仙,他有上百種在情在理的說辭。
兩人是希望能睡一個好覺的。
可是半夜裏,冷刀利劍暗器毒煙全向你招呼時,再怎麽能睡的人也睡不著了,所以明二、蘭七隻得跳窗而逃,而身後還帶著許多的尾巴,冷不叮的便有一把帶毒的暗器襲來。
隻不過這天下能追到明二、蘭七的人實在不多,所以很快的那些尾巴便跟不上了,兩人運足輕功又飛馳了半個時辰確定徹底擺脫了那些討厭的尾巴後才停下,然後發現身處在一處荒山。
平緩氣息後,蘭七便盯著明二,道:“艾無影的輕功被評為江湖第一,可此刻看來,這第一的名頭該給二公子才是。”剛才她使足了全力,卻總落後明二四步之遠,可見輕功一途她是稍遜他了。
“找個地方過夜吧。”明二抬頭看看天色離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呢,此時已是初冬之季,白日裏有陽光氣溫還算暖和,但夜裏卻寒意浸骨。
“嗯。”蘭七應道,身子又是一顫,似不勝寒意。
明二看她一眼,蘭七泰然自若。
兩人尋了個山洞,又順手折了些枯木,生起火堆,火光燃起,帶來了暖意,同時也照亮了山洞,照見了蘭七此刻的模樣,臉色蒼白唇色烏青,就連身子都微微顫抖著,似被凍壞了。
明二凝眸看著她,道:“以你的武功,剛才那些人應該傷不到你才是。”
蘭七靠近火堆,搓搓手,道:“這麽冷的天,我一個弱女子在寒風裏吹了半天,當然冷。”
明二眉一挑,“你這話和寧朗說說還差不多,憑你我的功力,冰天雪地也不至這模樣。”目光一溜蘭七的手,那指尖也透著青,“你這是……中毒了?”
“二公子眼光這麽利,看來對毒甚有研究呀。”蘭七滿不在乎的笑笑,算是承認了,反正瞞也瞞不住的。
明二走近火邊坐下,道:“說來這還有賴於你呢。當年英山上你那一手,毒得我七竅流血差點喪命,那時就覺得光是武功高功力深還不夠,所以回家後又翻了翻醫書毒經。”
“嗬……假仙你總算承認當年的卑鄙行徑了。”蘭七笑一聲,“你當年那一手震傷我心脈還沒找你算帳呢,此刻雖中了小小毒,但要殺你……”碧眸睨向明二,唇角倨傲的彎起,“死前還是做得到的。”語氣輕輕鬆鬆的似是笑謔,可那雙碧眸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明二依是淡雅一笑,隻是那雙空濛的眸子裏涼涼的帶出那麽一絲絲幸災樂禍,“向來是你暗算他人,這次……看來那冰珠子好看是好看,卻不怎麽好玩。”
“哼!”蘭七哼一聲,還要再說,忽地全身一顫,隻覺得胸口那團寒意似要衝開阻攔散向四肢百駭,當下收聲,盤膝運功。
明二撥撥火堆,讓火燃得更旺一點,緋紅的火光裏,對麵蘭七那張蒼白的臉便看得清清楚楚,額頭上密密布滿汗珠,足見其此刻全副精力都用於逼毒之上,若此刻出手……猛然,一絲血線從蘭七唇角溢出,那張臉頓時煞白煞白的,身子一顫,嘴一張,一口鮮血吐出,洞中刹時散開一層極薄的霧氣……那是———寒氣!
刹時,明二出手了,雙指一並,疾點蘭七頭頂,又迅速點向雙肩、背部,最後左掌拍向背心,右掌按上胸口,內力運轉,順著手掌傳入。
過得半晌,蘭七終於睜眼,臉色依然蒼白,看看明二依按在她胸前背後的手掌,碧眸中湧動一點光芒,唇角微彎,道:“二公子,你我這算肌膚相親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娶了你負責的。”說完眼一閉,身子一軟,正倒在明二的臂彎裏。
“到這時一張嘴都不肯安份。”
明二看著臂彎裏昏過去的人搖搖頭,然後收功撤掌,扶住她,指尖搭上她的手腕,確認暫時穩妥了,當下放開她,起身,卻略覺四肢發軟,想來剛才耗功不少。至於為什麽沒出手相害,反是出手相救,明二公子心裏的理由是:東溟強敵當前,此刻不是時候。當然,心底裏一個小小聲音弱弱叫嚷著那麽一點點不確定與懷疑也是有的。
既然累了,那還是休息下罷,況且洞外他順手擺了個小陣,那些尾巴便是追來想要進洞也是不可能的。當下從包袱裏取出一張虎皮毛毯鋪在火堆邊,打算稍稍睡下,眼角瞟到一旁地上昏睡中還在微微打著寒顫的蘭七,腦子裏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將之提上毛毯,自己在一旁躺下,再取了件狐裘當被蓋下。
和碧妖講禮法名節,反隻會被她嗤笑。
許是累了,許是放心了,片刻後,便沉入夢鄉。
早上,明二先醒來。
睜開眼,火堆裏餘柴未盡,還留著小火,洞外陽光斜斜射進,山洞裏一目了然。
看到毛毯一角獨自蜷宿一團的蘭七,明二一怔。
人畏冷之時,幾乎本能的會偎近熱源。昨夜考慮到她體內的寒氣,所以躺下時他挨著她算是借她一點體溫,而且讓她靠著火堆,可她……沒有挨著他,更沒有偎近火堆,反遠離溫熱。寒氣未盡,該是極冷,可是,似乎,夢中,她也沒有,人那種尋找、靠近溫暖的本能。
看著抱著雙臂蜷成一團此刻再也談不上什麽風流瀟灑妖異邪魅的蘭七,明二空濛的眸子中閃現深思。
起身,走出洞外,陽光刺得眼有刹那的疼痛。
等明二提著一隻野兔和裝滿山泉的水囊走回山洞時,蘭七已醒來,正閉目運功調息,氣色已恢複正常。
聽得明二進洞的聲響,蘭七睜眼。
“如何?”明二問道。
“算是暫時壓製住了。”蘭七伸伸懶腰。
“你中的寒毒似乎極不簡單,連我們明家的‘無間指’都無法逼出它。”明二將野兔拋給蘭七,順手放下水囊。
“我用‘佛心丹’都無法解毒時便知道了,而且還喝了‘黃泉水’打算以毒攻毒的,不過也不見效。”蘭七掂掂手中清理幹淨的野兔,看來荒島幾日讓二公子學到不少東西。
黃泉水?正將幹柴架上火堆的明二手下一頓,然後繼續架柴。那是被列為江湖第三的劇毒,連對自己也如此做絕嗎?
火又旺起來,蘭七早已將調料從包袱裏取出,將野兔架上火堆,一邊道:“聽聞百多年前號稱‘天人’的玉家有一門絕學叫‘無間之劍’,你們明家竟有‘無間指’,名字這麽像,真是巧得很呢。”
明二撿起地上的狐裘毛毯,彈了彈灰塵,然後折起。“‘無間之劍’早已絕跡江湖百多年,想不到竟還有人知道。”
“這江湖,我不知道的事少。”蘭七回頭看他一眼,別有深意。
明二將狐裘毛毯收回包袱,沉吟了片刻,才道:“明家的‘無間指’就是從玉家的‘無間之劍’化出。”
“果然。”蘭七一邊將調料灑上野兔,洞裏香氣彌漫,“隻是你們明家怎的會知曉玉家的‘無間之劍’?”
“那也要從百多年前說起。”明二收好了狐裘,開始整理冠發,一邊道,“聽說在前朝之時,明家有位祖先向當時被稱為‘東朝第一美人’的華國純然公主求親,但在求親大會上敗了下來,似乎因為輕功不能至絕頂之境所至,於是這位祖先返家潛心修武,也因為他,明家的輕功‘青萍渡水’才能更上一層樓。”明二說著微微一頓,這些話算是回答了昨日蘭七關於明家輕功的疑問。
“哦?”蘭七翻轉著野兔,“然後呢?”
明二從包袱裏掏出兩隻玉碗,取過水囊,將清水倒滿,還餘半囊。
“這位祖先潛心修煉了十年,自問有所成,武林該是少有敵手,所以離家遊曆江湖。有一日,他在一座大山裏迷了路,正絕望時忽聞有琵琶之音,於是他循著樂音走出了迷境,然後他在一座草廬前看到了一位彈琵琶的姑娘,那位姑娘清美絕世所彈之曲有如仙樂,他以為他到了天上見著了仙子。”
“嗬,你這位祖先豔福可真不淺,該不會又對這位仙子一見鍾情吧?”蘭七笑謔道。
“鍾未鍾情這可就不得而知了。”明二也一笑,“那位仙子對祖先說,她有一本書,若不能傳世她會愧對寫書之人,既然有緣至此,便以之相贈,但盼人世莫忘玉家。於是祖先就帶著那本書回到了明家。”
“看來你這祖先不隻是豔福不淺了,連天人玉家的絕世技藝都能得到,那該是幾世才修得的福緣。”蘭七將手中野兔拋給明二,“熟了。”說罷取過水囊,就著那半囊水洗漱了。
“隻可惜書中所記明家百多年都無人能參透,窮數代之力,也隻是從中化出一門指法。”明二雙指一並,隔空一劃,野兔便一分為二。
“百多年無人參透我信,但我不信你沒參透,否則那一日雲無涯肩上的劍傷如何來的。”蘭七走過來,剛洗過臉,水珠猶在,瑩瑩沾在臉上,眉眼清澄,玉麵朱唇,仿似沾著晨露的白生生的花兒。
明二眸一垂,將一半野兔拋給蘭七,微彎唇,莫名的想笑。
蘭七接過野兔,張嘴便咬下一大口,咀嚼有聲,吃得津津有味,反之,明二公子則斯文雅致多了,吃不聞聲,舉止得宜。
“假,假,假!”蘭七邊吃邊瞅著明二連連道著三個“假”。
明二公子沉默是金。
蘭七把明二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翻,眼光極是不屑的,“二公子,你看你明明虛偽、陰險、狡詐,小心眼,而且若無人給你飯吃就會餓死,簡直百無一用,偏偏在他人麵前一派仁義、寬容、謙和、溫雅,而且還讓人人都以為你聰明博學無所不能,你這樣裝著累不累呀?”
明二一直把兔肉吃完了,才開口道:“那日在梨花塚曾問過寧朗,是信人性本善還是信人性本惡。”
“哦?”蘭七吐出一根骨頭,“我想,二公子應與我信的該是一樣的。”
明二看向蘭七,笑得溫文親切,“人性本惡。”
“人性,本就醜惡,隻自欺欺人者才冠冕堂皇曰‘人性本善’。”蘭七極不屑的又吐出一根骨頭。
“這不就結了。”明二用水囊裏的水洗了洗手。
“嗯?怎麽說?”蘭七咽下最後一塊兔肉,也洗了一把手。
明二甩幹手,端正坐下,看著望著他的蘭七,不由笑笑,反正不急著趕路,閑聊片刻也不錯。當下道:“既是人性本惡,那這世上又如何會有聖人、君子、大俠、善人?那古往今來的人又有誰不虛偽?”
蘭七挑挑眉頭,靜待他說下去。
“人總說赤子童心天真無邪,可若真是如此,那怎的有些父母良善兒女卻惡?”明二空濛的眸子中迷霧緩緩褪去,“而人出生後,多受道德禮教所教化,要修身有德遵法守禮,要向善存仁有情有義。可那些稚兒為何還會用騙用哄的手段來達成目的,那些稍大的也會恃強淩弱,愛搶奪漂亮華美之物,簡陋醜怪的總是棄之一旁?人總是說小孩子不懂事才會如此,可那才是人初的本性,完完全全不掩蓋的暴露於外的本性,所以人性本惡。而那所謂的道德禮教仁義本就是教唆世人虛假偽善的東西。”
蘭七有些驚異的看著明二,可明二空濛濛的眸子望著洞口,似是思考,又似茫然,可說出的話卻是清楚無比。
“當稚兒被那些道德禮教養長,便知道掩藏自己的本性了,披上一層仁善正義之衣,將所有的醜所有的惡全部遮起來,也控製著自己的言行,違背自己心底真正的意願,去做著人人所謂的好人、善人、俠者,去做所謂的正事、善事、義舉、大業,然後得到衣食、得到名聲,得到地位,得到榮華,越虛偽越是掩蓋自己欲望的人得到的一切越多越好。”明二的眸子中褪去輕霧,清清楚楚的瞳仁,綻著冰冰冷冷的光,“你看寧朗他是眾口一致的好人君子吧,可是他心裏明明喜歡你不得了,明明想要你,可是他卻不敢。他為什麽不敢,因為道德因為禮教因為很多很多的原因,所以他不敢,所以他掩藏自己真正的心意,做著你的朋友不似朋友親人不似親人的人,而他將來,他很可能會成為人人尊敬的大俠,他還有可能娶到全武林都不敢乞及的‘碧妖’。”
提起寧朗,蘭七心中打了個突。
“這世上真正不虛假的人倒是隨教那些稟著‘隨心所欲’而行的大惡人,他們從不掩藏自己的醜惡與欲望,喜歡什麽便用盡自己一切能有的手段去得到。便是‘白風黑息’那樣的人不一樣也有掩藏自己真性的時候?他們被天下被全武林視為神、尊為聖,可你能說他們做所有的事都不曾違背自己的心意?無論對人對事,總有許許多多的違背意願而做的。喜歡的人是朋友所喜,便故作大方忍痛割愛;喜歡名聲、高位、權利可人人說那是過眼煙雲,於是便壓抑欲望美其名曰淡泊名誌;喜歡金錢可人人說那是銅臭那是庸俗貪婪,所以散盡千金搏高潔雅名;明明怕痛怕死可人人說那是英雄,於是殺人、被殺……然後,這世上便出現了許多的令人景仰的君子、高士、雅人、大俠、英雄。”
明二緩緩綻開一抹笑,冰冷蒼涼,如荒原大漠。
“你看,所有的人不都是掩藏、壓抑著自己的真性而活著嗎?大俠、君子都如此,又況乎我?”移眸看著蘭七,“所以說,做人累。”
與那雙無溫無情無緒的眸子對視片刻,蘭七緩緩綻開一抹笑,一樣的冰冷無溫,碧眸裏妖邪盡去,一樣的冰冷無情。“你這番言論估計滿江湖也就我會認可。隻是……”玩味的瞅著明二,“我如此認為情有可原,可明家捧在掌心的二公子為何會有如此心境?生養出你這樣假仙的明家又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明二的笑慢慢消去,沉默,洞中隻餘柴火燃燒之聲。
蘭七靜靜的等待。
很久後,二公子淡淡吐出兩字:“戲園。”
“戲園?”蘭七一邊眉頭挑起。
“對,戲園。”明二冰涼的眸子重又空濛幽遠,“戲園便是唱戲的地方,裏麵的戲一出一出的多著呢。”
“戲園。”蘭七平靜的重複。
“手足相殘,父子爭位,妻妾爭寵,仆大辱主,亂倫通奸,背叛拋棄,小人謀財,買凶殺人,下毒暗算,古井沉屍,孝子哭冤,凶殘報複……等等人世間但凡你能想到的戲碼,那兒應有盡有,生生不息,推陳出新,讓你永遠也看不完,永遠也看不倦,那實是一個有趣極了的地方。”明二臉上甚至泛起一個輕渺的淡笑。
“原來……”
明二緩緩轉眸看她。
蘭七碧眸如水,卻有些恍然,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吐出:“原來都如此。”
明二眸光微閃,卻是不語,靜靜的看她。雖不曾有說過,隻是相遇以來種種在目,其經曆過什麽不言而喻。片刻後,輕輕的似有些歎息的開口:“你我是一樣的人,不信仁善,不信俠義。”空濛的眸子中又聚重重迷霧,再不透一絲一毫真實,“我們隻信自己。”所以我們才可對著彼此說真話,因為這世上或隻有彼此才能看清對方,也因此我們此刻無需虛偽。
“是的。”蘭七唇角勾起一個譏誚的笑,卻又藏著深深的幽歎。“我們都是隻有自己的人,都是孤身一人。”我們都是冷血無情之人。可是……那個孩子他信,他信仁善,他信俠義,他信邪不勝正,他信所有的人所有的話。在這虛偽醜陋的人世,寧朗,你心中的善與義能堅持多久呢?
洞中忽然間變得格外的安靜,兩人一時間都再說話,這一刻暫休滿心的算計,因為這一刻的真實與……靠近。
半晌後,明二起身,“無論是戲園還是地獄,此刻都在你我掌中,而東溟島……”
“也該踏於腳下。”蘭七起身悠悠接道。
“你覺得雲無涯此刻以為你我最想做的事是什麽?”明二側首看她。
蘭七碧眸一彎,笑得甜蜜又邪魅,“他嘛……可憐他太不了解你我了。”
“所以我們現在去做一些他以為、也希望你我做的事罷。”明二公子綻開謫仙的淡雅笑容。
“那走吧。”蘭七率先出洞。
二十四、同生共死(上)
走出荒山,兩人小心隱藏行蹤,倒是過了兩三日安寧日子,而一路走來,兩人也發現,這東溟島確實是一個遠在皇朝之外的海上小國。
其上有王,其中有官,其下有民。
城鎮鄉村井然有序,官府律法無一有缺,將士兵丁,商賈農工,各守其責。而且島上人的生活習俗與皇朝帝國並無大差異,便是衣食住行方麵也差不多。
統治著這個海上小國的王被尊為“北王”,而“少主”卻並非指北王之子,而是王之下地位最高的官階,由雲家世代相襲,此代少主便是雲無涯。從百姓口中聽來,此代北王與少主似乎都是英明能幹之輩,甚受愛戴。
“在你我之前,即算真無人踏足東溟島,但可以肯定的是,東溟島上定常有人去往皇朝。”南城城門前,蘭七仰首望著高高的城門道。
“確實。”明二點頭同意。東溟島與皇朝相隔如此遙遠,若非常相往來,其人其俗其言又怎會如此相同。“走罷,你我便好好看一回這神秘莫測的東溟島。”
兩人再次走入南城,雖則已盡量掩藏行蹤,但半日後,還是被發現了,下毒、暗算、突襲再次絡繹不絕,兩人隻能不斷的躲避、回擊、逃竄。
於是,一貫平靜的東溟島上,似乎一夜之間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人們常常看到一男一女又或是兩名男子在大街小巷或是鄉野小路上奔逃著,而身後,黑夜裏會緊跟著一些黑衣人,白天則會有大批的官兵浩浩蕩蕩追來,於是東溟島的老百姓便知道這是在抓壞人呢,所以看到了不是幫忙抓便是大聲呼喚官兵,一時,明、蘭兩人倒真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圍堵,比之皇朝武林的風光已是天差地遠,甚是可憐可歎。
這逃逃追追藏藏抓抓的遊戲便在東溟島上轟轟烈烈的展開,明二、蘭七從這個山頭飛到那個山頭,從這個村躲到那個村,從這個城逃到那個城,如此反複,短短十日間便差不多將東溟島的四城二十六鎮跑了個大半。當然,他們一直未能擺脫跟蹤,而同樣的,東溟島的人也一直未能抓住他們。
隻是,差不多全東溟島的人都知道了有這麽一回事:有兩個罪大惡極的人,少主一定要抓到,所以全島官民團結全力抓捕惡人!
投個客棧,吃的飯有毒,喝的水有毒,睡覺半夜裏有刀劍招呼,走在路上,冷不叮的暗器暴雨似的襲來,剛尋了個藏身處,片刻後便會有人領著一群官兵追來……
那些日子,蘭七恨不能吃雲無涯的肉喝雲無涯的血,每日裏咬牙切齒的都是:雲無涯,若以後你敢踏上皇朝武林,本少不整得你哭爹喊娘恨生為人便不叫蘭殘音!
明二公子當然就文雅多了,對著那些追殺的人依可微笑如常,那從容優雅的姿儀便是被那憎惡心切的老大爺迎麵沷一盆髒水也未損一分一毫,更沒有什麽謾罵詛咒,最多在累得不行餓得不行時,肚子裏問候幾聲雲家先祖們。
隻不過,明二、蘭七那等人逼得再是窮途末路,他們也會想出法子來的。
比如吃飯。
我好好的花錢買你給我下毒讓我吃不成,可你們東溟島的人總是要吃飯的吧。所以……
某日起,東溟島的某些人家裏在吃飯時會突然飛來不速之客。
全家人本圍坐一桌正要開動時,會突然全身動彈不得,然後便會看到一個美得驚心動魄邪得勾魂攝魄的女子就那麽公然從窗口飛進來,然後大刀金馬的坐下,明目張膽的在他們麵前舉案大嚼,把一家人的熱飯熱菜一掃而光後,抹抹嘴,衝著他們燦爛一笑,便又從窗口飛走了。留下目瞪口呆如置夢中的一家老小。
會吃白食也吃得如此堂而皇之的當然是“碧妖”蘭殘音。
而某些人家裏,在飯時,也一樣的會突然全身動彈不得,然後便會看到一個俊美罕世優雅出塵的年輕公子從門口飄然走來,臉上的溫雅淡笑令人看著便覺親切可喜。那公子先悠然一禮,道:“在下偶然落魄東溟,特向貴主化緣一頓,還望舍與。”接著便將桌上的飯菜一碟一盤的裝入帶來的食盒中,最後再抱拳一禮,姿儀佳妙,毫無一絲羞愧與窘態,然後飄然而去。
青天白日強行自取也能這般溫文爾雅的當然是“謫仙”明華嚴。
而且兩人不挑食,無論是大富大貴之家還是貧寒困頓之家,他們餓了,青菜蘿卜雞鴨魚肉皆是順手而來,而且東跑一頭,西奔一程,弄得東溟島便是想事先防備、準備也是無法可施。
如此一來,兩人的飯食倒是解決了,至於住宿問題,無論是荒山野嶺還是錦被暖帳,蘭七都能安然入睡,隻是委屈了明二公子,好在他一身本領,山洞樹幹多睡幾次,也就習慣了。一切倒還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
東溟島上的這場熱鬧遊戲每一日都有人向北闕宮裏的雲無涯稟報。
這一日傍晚,雲無涯聽取屬下稟報時,屈懷柳與萬埃正在身旁。
稟告完畢屬下退去後,雲無涯問兩人:“你們那一日是否有跟他們兩人交手?”
屈、萬兩人對看一眼,當日雲無涯交待他們兩人隻負責“請”,切莫要動手,但他們……
雲無涯看兩人模樣,從座椅上起身,一邊道:“你們兩也不必瞞我,見到那樣的高手你們能忍得住不出手才是怪了。”
“請少主治罪!”兩人躬身請罪。
雲無涯擺擺手走出大殿,兩人尾隨其後。
北闕宮建於高峰之上,走出殿外,迎麵便是遼闊的視野,上有青天雲海,下方一國盡攬,近處峰巒入目,遠看碧海無涯。此刻夕陽漸落,晚霞如一匹緋豔的紅綢橫貫天際,碧海青峰盡染豔色,壯麗無比,層層宮宇高高聳立,東溟眾生盡在腳下,颯颯冬風吹來,拂起衣袂飄揚,一瞬間,仿置身天上,俯瞰蒼茫。
“你們與之交手後可看出點什麽?”雕欄前雲無涯負手而立。
屈懷柳、萬埃再對看一眼,躬身答道:“武功深不可測。”
“嗯。”雲無涯淡淡應一聲,不怒不喜。靜了片刻,他才再次出聲道:“其人又如何?”
這個……屈懷柳、萬埃仔細回想了一下那易容成老頭子的明二、蘭七,想了片刻,還是一片空白,實看出其人如何,隻能知道那兩人不但武功厲害,那唇舌也頗是鋒利。
雲無涯聽不到兩人的回答倒也不催,隻是靜靜的望著那無涯的大海,那背影高大卻又孤峭。
萬埃對於那兩人心裏實無好感,因此道:“少主,那兩人如今被我們迫得四處逃竄,餓時竟往百姓家偷盜,擾得百姓不得安寧,這樣的人哪裏有一點武林大家之氣,哪裏有俠者風範,虧得皇朝武林竟還列以三公子之席。”
“哦?”雲無涯沒有回首,隻淡淡再一句,“懷柳如何看?”
屈懷柳沉吟了片刻,才道:“總覺得以他倆的名聲與武功,現今這等狼狽之狀有些蹊蹺。”
“嗯。”雲無涯這次輕輕頷首,“若猜得不錯,他們如此大張旗鼓的在東溟島上亂竄,不過是想引人注目罷,暗地裏怕不是想查探那些人的下落,畢竟他們不明不白的失去了三千高手。”
“屬下也如此猜想。”屈懷柳道。
“別說他們找不到,便是找到又如何,此刻皇朝武林已盡在我們手中。”萬埃則不以為然。
“少主有何打算?”屈懷柳看著雲無涯的背影問道。或許明華嚴、蘭殘音真是皇朝武林的翹楚,但他們東溟也擁有一位出色非凡令他們信服追隨的少主。
雲無涯沉默未答,萬埃、屈懷柳也隻是靜靜站在他身後,長廊上三人矗立欄邊,腳下就是萬丈深崖。
很久後,雲無涯才開口道:“我本以為皇朝武林已盡在掌中,可而今看來,卻非盡然。”
“嗯?”聽得他這樣說,萬埃、屈懷柳相繼一震,齊齊移目看向他。
“皇朝武林的一流高手差不多盡出東溟海,本以為也就剩一個空架子,應該手到擒來才是。”雲無涯的目光落得遠遠的,話裏有遺憾,臉上的神情卻是平淡至極,“可守令宮前忽然跳出一個隨輕寒,淺碧山上失了掌門弟子卻還有掌門、掌令,風霧派的實力就如那座霧山,終年迷霧環繞無人能看得清,花家、宇文家、秋家、桃落門雖失去主心骨卻折我們百多名好手,寧家撲了個空,隨教撲逆迷離無跡可尋,而最令人奇怪的則是明家與蘭家,我們一擊成功,可似乎是擊在一堆腐絮之上,費了力氣卻不過是替別人收拾了些棄物。”
屈懷柳、萬埃聽著不由也沉默,半晌後,萬埃忍不住出聲道:“少主,那三千多人幾乎都是皇朝武林的掌門、家主及門內精英,有了他們,那皇朝武林的臣服還不是遲早的事。”
雲無涯聞言轉頭看向萬埃,然後輕輕一笑,笑得萬埃莫名的心虛。
“真正的高手豈是那麽容易屈服的。”屈懷柳則道。想起南峰上的情形,便不由得想皺眉。
“萬埃要學學懷柳的穩重,你那麽急躁,估計也是你先出手招若了他們,才會傷了胳膊。”雲無涯目光重又落回遠方。
身後的萬埃臉頓時通紅,又羞又窘,心頭無比懊惱的同時又對少主的眼光無比的信服。那一日與明華嚴交手,當時未曾發覺,回來後才發現握劍的右胳膊竟傷了筋脈,以至半月內無法動彈,真是可惱可恨!
屈懷柳看一眼同伴,搖搖頭,然後問道:“少主,那明華嚴、蘭殘音如何打算?就這樣聽之任之?”停頓了一下繼續道,“時日久了予我們不利。”
“能活抓則活抓,能傷則傷,能置以死則置之死地。”雲無涯風清雲淡的答道。
“可我們的人已盡全力了,卻根本無法傷其一根毫毛。”萬埃望著雲無涯,“少主,請派屬下負責,屬下定將明華嚴、蘭殘音生擒至少主麵前。”也一報前次之辱。
“不。”雲無涯搖頭,聲音倏忽變冷,“我已傳雲幽前來見我。”
屈懷柳、萬埃一聽不由心驚。少主要派雲幽負責此事?!
遠遠的,一名內侍輕步向三人走來,至雲無涯身前躬身道:“稟少主,王有請您過海微宮一趟。”
“嗯。”雲無涯點頭。
“奴才先行告退。”那內侍又輕步離去。
“你們先下去吧,南峰那裏切不可有疏露。”雲無涯回首吩咐兩人道。
“是。”屈懷柳、萬埃躬身退下。
屈、萬兩人退下後,雲無涯猶自怔怔的望著前方,碧海晚霞,無比的壯麗綺豔,可看入眼中,落在心頭,卻是疲倦。轉過身,順著台階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北峰的最高之處,有著東溟至尊的海微宮,那是東溟之王所在。
莊重宏偉海微宮前,內侍躬身稟告:“少主,王請您去書房。”
“嗯。”雲無涯頷首,跟著內侍轉過長廊,穿過大殿,奇石聳立異花爛漫的花園旁是北王的書房。
“王,少主到了。”內侍輕聲稟報。
“請他進來。”房內響起一個年輕悅耳的聲音。
內侍推開房門,雲無涯抬步入內,房門又在身後悄悄關起。
“臣雲無涯拜見王。”雲無涯屈身行禮。
“幹麽呢。”書案後一名男子快步而出扶起雲無涯,“這又沒有外人,你用得著麽。”語氣中有著一絲嗔怪,卻格外透著親切。
“王若換個地方見我,我也就用不著這般大禮了。”雲無涯淡淡一笑,目光望向書案後牆壁上高高掛著的一排畫像,“對著他們,沒法自在。”
扶起雲無涯的人年紀與他差不多,寬額深目高鼻,極是深刻的五官卻偏有一個尖下巴,令那張本是極賦男兒氣概的臉添了一絲柔秀,身形有別於雲無涯的欣長偉岸,略矮偏瘦,以至兩人立於一處,反是雲無涯更有上位者的氣勢,隻是那人一雙瞳仁亮亮的蘊著無限精力,倒不似雲無涯眼神中偶爾泄出一絲倦意。
這人,正是東溟之主———北王。
“那沒辦法。”北王揉了揉肩,然後指指書案上那堆集如山的折子,“事太多,都沒做完呢。你此刻倒怕這些祖先了,想當年你還在這書房裏把本王揍得吐血。”說著又揉了揉胸口,驚悸猶存啦。
提起往事,雲無涯心底裏赦然,麵上卻沒表現出來,隻問道:“王百忙中把我叫來,所為何事?”
“這些。”北王從書案上撿了幾份遞給雲無涯,“那些事向來你管,本王素來不過問的,隻是近來四城將軍、各地方官都上折本王,為著你要抓的兩個人,不但調用官兵,且少主府的侍衛各城橫行亂竄,傷及諸多無辜,不但無功,反是擾得東溟島大亂,百姓不得安生。”
雲無涯隨手翻看了一下手中折子,道:“這事倒怪不得他們抱怨,那兩人的能耐可謂出乎意料之處的強,到今日都無法得手,確是我之過。”
“哦?很棘手嗎?”北王轉頭看他。
雲無涯沉吟了片刻,才道:“或許該說是此生最強的敵人,便是在這東溟島上,但有差池,也會全盤皆輸。”
聽得他這樣回答,北王的眼神凝重起來,雲無涯是什麽樣的人,有什麽能耐,這世間沒人比他更清楚了,而能令他如此棘手又視為強敵,其厲害不言而喻。“倒真是想不到那兩人竟是如此麻煩。”
雲無涯將手中折子放回書案,道:“皇朝武林的掌門、高手雖已差不多盡在我們手中,甚至可說皇朝武林已盡在我們掌中,可隻要那兩人還在,便隨時可扭轉乾坤。”
北王點頭,淡淡的話卻是無比的冷酷,“難怪把我東溟擾得大亂,那此兩人便決不可留,也不需要留!”
“嗯。”雲無涯點頭,“我已傳喚雲幽,王無需為此事操心。”
北王一怔,隨即一笑,“既然你已叫雲幽去處理,那大概很快便有結果。你做的事本王不會插手,叫你來也隻是把下麵的情況告訴你一下,畢竟民怨不可犯,東溟能有今日來之不易。”
“我明白。”雲無涯眼眸望向牆上的那些畫像,目光變得深沉,“我們早已立誌,先祖們數百年的夙願必要在我們這一代實現,那非一日可成,所以不能將時間浪費在皇朝武林上,必要速戰速決!”
北王的目光也轉向牆上畫像,那裏全是曆代北王與少主的遺像,他們的眼睛全都注視著他們兩人,幽幽沉沉如從地府傳來,一刻也不肯閉上。心頭刹時壓上千斤重石,可轉瞬又生萬般豪氣,閉上眼睛,出聲問道:“無涯,我們會做到吧?”曆代先祖都無法做成的由我們來完成,由我們來成就這前所未有的奇跡偉業!
“會的。”雲無涯的聲音清晰而肯定,“我們一起肯定能做到的,而且……”
北王側首看他,亮亮的眸子裏有著奪人的精光。
雲無涯的目光也從畫上移向他,他的眼中沒有那種明亮的精芒,隻是倦倦的卻帶著絕無更改的決然,“我們一定要做到,因為……我不想我們的下一代再背負我們所背負的。”
北王一震,因為那樣的眼神,那樣的語氣。
今夜的星月很好,遍野銀輝,仿如霜降,而氣溫也如霜般冷寒。
背山的避風之處,一堆篝火燃得正旺,桔紅的火光裏,明二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一灘冒著寒氣的鮮血上,那是蘭七剛剛吐出的。篝火旁,蘭七正運功調息,臉色蒼白,映著月輝便似薄薄的冰,透明的輕脆的,仿如一碰就碎。
半晌後,蘭七收功。
當那雙碧眸睜開,蒼白的臉便瞬即有了生氣,當那雙碧眸轉動,整個人便如有華光流溢,再無半分重傷者的潺溺,依是那魅惑眾生的“碧妖”!
這個人,似乎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那雙碧眸中。她的妖邪魅惑,她的囂張任性,她的聰明算計,她的狡詐陰毒,她的冷酷殘忍……全都凝聚蘊藏在那雙深幽如淵潭的碧眸裏。
是這雙碧眸成就了她?還是這雙碧眸毀了她?
若有一日,不再有這雙碧眸,她是就此湮滅,還是……
明二垂下眼眸,隨手往火堆裏丟幾根柴,淡淡開口道:“你體內的寒氣你已快要壓製不住了。”
“反正我們的事已做得差不多了,也該去拜訪一下主人了,順便去拿解藥。”蘭七依是那滿不在乎的語氣,似乎剛才寒毒發作命懸一線的根本不是她。
“若他們根本沒有解藥呢?”明二似笑非笑的瞅一眼她。是“沒有”而非“不給”,憑碧妖之性,當然是強搶威脅算計隨便哪一樣。
“回去後去‘君子穀’一趟,捉個君家神醫就是了。”蘭七答得無比簡單。
“若趕不及回去便毒發了呢?”明二笑笑再問。
“這樣麽……”蘭七眼珠一轉,然後盯住明二,柔聲嬌語情深款款的道,“明郎,你我這段時日也算患難與共生死同曆,此等情誼世間再無第二人能及,我怎舍得丟下明郎,當是要與明郎攜手共赴黃泉。”
也許是夜風太冷,明二由不得打個寒顫,然後英明的二公子決定當作什麽話也沒說過。
隻是,蘭七怎能輕易放棄這麽有趣的話題,當下身子一跳便坐到了明二身旁,側首看著他,道:“想明郎乃仁心俠義之君子,定不會棄同生共死之伴侶,我若命絕於此,明郎定會拋棄一切追隨而來吧,怎舍我地獄孤單呢。”她此刻素手托腮,碧眸中光華盈轉,映著緋紅的火光,更襯容色勝雪,唇角淺笑點點,豔華清韻,無比動人。
可惜此刻一身男裝。明二不無遺憾的想著,隨即心頭一驚。
“明郎,你我既可同生共死,那十八層地獄裏的刀山油鍋是否也能攜手共赴呢?”蘭七繼續輕輕淡淡道,碧眸一瞬間轉沉,隻餘幽光點點。
那一刹那,才智冠絕心如水鏡的明二公子竟無法分清她的話中之意是真是假,那一瞬間,水麵波瀾微掀,再難平靜如鏡,,以至那一刻,他竟然無法出聲成言。
“嗬嗬……”蘭七忽地輕輕笑起來,她一笑,碧眸重現妖氣,便又是那個詭魅難測的“碧妖”。隻見她緩緩伸出手,指尖輕觸明二冠玉似的臉,柔媚的道:“二公子,你就應承了本少嘛。”
二十四、同生共死(下)
明二抬手捉住在臉上移動的那根冰冷的手指,隨口回道:“七少怎的就隻想到地獄,那上天的美事就不與人共享了嗎?”
蘭七一愣,然後便如聽到了什麽極端好笑的笑話般放聲大笑起來,直笑得碧眸中晶光閃爍。
“哈哈哈……二公子,你我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上天……”手指張開,反抓住了明二的手,提起放在兩人眼前,“這兩隻手上沾染的東西太多太重,我們永遠都飛不了天,隻能往下沉,一直沉,一直沉……一直沉到十八層地獄!”
“是嗎?”明二聞言長眉一挑,側首看著蘭七,“七少要人同行,難道是怕地獄之火?”
“不。”蘭七笑著搖頭,“本少盼著地獄之火,盼著它從地底燒起來,一直燒到這個人世間。”
明二聞言唇角勾起,浮起一抹冰涼的笑,“聽說地獄之火赤紅如血,若能在這人世間焚燒,定能綻放出最壯觀最美麗的花朵。”眼眸移向篝火之外的沉沉黑夜,“那朵花綻放,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會焚燒殆盡,那時候,該是幹淨如雪。”
蘭七怔怔的看著燃燒著的篝火,低低的道:“那時候,就不會再有背叛與絕望了吧……”
明二聞言轉首看向蘭七,蘭七的目光也從篝火上移向明二。
那一刹那,四目相對,彼此的眼中褪去所有的迷霧與妖異。
那一刹那,兩人同時看入彼此的眼中,從未有過的清晰深刻,直透對方的靈魂。
孤冷、荒寂而絕望的靈魂,可即算如此,卻依然堅持活下去,因為想看看這個人世是如何在糜爛腐臭中毀滅。
隻這一刹那,令兩人從未有過的靠近。
可也僅一刹那,兩人幾乎同時將目光投向前方黑夜,彼此袖中藏著的竹笛、玉扇同時滑落掌間。
那一角紅裙最先從黑暗中出現,如黑暗中綻放的火焰。
然後便看到一個仿佛十二、三歲的女孩蹦蹦跳跳的走來,小巧圓潤的身子,圓圓的紅臉蛋,圓圓的黑眼睛,彎彎的眉紅紅的唇,一臉歡快甜美的笑容,就如年畫上的福喜娃娃般可愛。
地獄之火應該就是這個顏色吧。明二看著女孩那一襲濃烈的紅裙想到。
真像地獄裏忽然跳出的幽鬼。蘭七目光注視著女孩蹦蹦跳跳的腳,沒有一步落在實地,虛空涉地,皇朝武林未有人的輕功能如這般。
“兩位哥哥好漂亮。”那福喜娃娃跳到兩人跟前,隔著火堆兩眼亮晶晶的看著兩人,如看著最喜愛的玩物。
“妹妹也很可愛。”蘭七禮尚往來。
“咯咯咯……”福喜娃娃眉開眼笑,那嬌嬌嫩嫩的聲音比初春的雨更甜美,“幽幽喜歡兩位哥哥,兩位哥哥陪幽幽玩好不好?”
“可惜。”蘭七遺憾的搖搖頭,“本少向來隻陪美人玩。”
“哥哥壞,幽幽也是美人。”福喜娃娃嘴一撅。
蘭七瞬即玉扇一張,隻聞得叮的一聲,扇麵上插著一根泛著藍光的針。當下不由得歎氣道:“美人口中吐出的向來都是香花,如你這般隻吐毒針,那都是醜八怪之為。”
“哥哥壞,欺負幽幽!”福喜娃娃鼻吼裏哼一哼。
幾乎在福喜娃娃冷哼的同時,蘭七猛然躍起,刹時飛起一丈有餘,半空中再旋身側飛,落開一丈遠,而她原先站立之處隻聞滋滋聲響及焦臭之氣。
“神仙哥哥,你陪幽幽玩好不?”福喜娃娃轉移目標。
明二則是輕輕歎一口氣,道:“以姑娘的年紀喚在下一聲‘哥哥’實是有些受之有愧啊。”
一個“愧”字還未落盡,一蓬黑煙已瞬間籠向明二。
“哈哈哈……”一旁的蘭七放聲笑起來,“二公子,原來你也有如此可愛的時候。”
明家的絕世輕功此刻發揮了功效,但見明二公子身如落葉,瞬即隨著風兒飄走二丈有餘。
“原來女人無論什麽樣的都不喜歡別人說她老。”二公子半空中再歎一口氣。
同時袍袖揮起,那一蓬黑煙便隨著袖風轉而飛向福喜娃娃,也在明二公子袍袖揮起的同時,蘭七玉扇一揚,一蓬銀光夾著一抹藍光射向了福喜娃娃。
“都欺負幽幽,都是壞人!”福喜娃娃紅紅的小巧的身子卻瞬間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閃過了黑煙避開了毒針,如一抹紅電般劃過篝火,雙袖一揮,兩條紅綾有如毒蛇吐信般襲向了明二、蘭七。
隻從她剛才的輕功,明二、蘭七已知此人功力深厚,而此刻看她輕鬆避過毒煙暗器而且還出手反擊,兩人便知這回是遇上了非同尋常的高手。
明二、蘭七無須言語,一個已揚袖如雲從空卷來,一個玉扇如刀招招直刺要害,頓時將福喜娃娃圍在了合擊之中,兩人雖從未聯合出手,但此刻配合默契,一招一式皆有如天衣無縫般,而那福喜娃娃在兩人的夾擊之下卻也是攻守有度未見狼狽,足見其武功之高。
一時間隻見半空中,紅綾翻飛如霞之豔如火之烈,玉扇張揚如雪之白如刀之利,青影飄飛如煙之渺如風之狂,無比美麗無比雅逸,若有人看到,定會驚豔歎息,這哪裏是生死搏殺,可當目光移向底下那劇烈搖擺的篝火,那突然而現的坑洞,那無故斷裂的大樹,便又心驚其中的凶險。
鬥得片刻,忽聞蘭七一聲歎息,道:“夜寒風冷,本少應該抱著軟玉溫香的美人入眠才是,怎能在此野地與個娃娃玩鬧,無意趣呀無意趣呀。”
一個“呀”字落盡,刹時便見雪中綻開漠寒玉花,朵朵重重,漫天開來,也在那一刹那,青影中驀地劍氣射出,割開霞綾,直逼咽喉。
“噫?”
隻聞得福喜娃娃一聲驚詫,瞬即閃電後退,手中紅綾舞動,飛擋身前,卻隻聞裂帛之聲,刹時片片碎綾仿如落紅從半空中飄下,篝火一卷,便化作了塵灰。
明二、蘭七與福喜娃娃隔著篝火靜靜相看,各自麵上淺笑如常。
“咯咯咯……兩位哥哥的功夫真好。”福喜娃娃拍著小手歡聲道,可轉即又皺起眉頭撅起嘴來,“兩位哥哥一起欺負幽幽,這不公平。”
“唉。”明二公子再次輕輕歎息,看著福喜娃娃道,“姑娘,在下與七少加起來或許還沒姑娘大,其實是我們吃虧了。”
“哈哈哈……”蘭七玉扇半遮顏一笑,碧眸盈盈溜一下明二,轉瞬又落在福喜娃娃身上,“二公子呀,本少自與你相識以來,就今夜看你特別順眼。”
“彼此彼此。”明二溫雅一笑。
“嗚嗚嗚……”福喜娃娃忽地哭起來,胖胖的小手抹著淚珠,無比委屈的瞪視著兩人,“你們都是壞人,就會欺負幽幽!嗚嗚嗚……哥哥姐姐,幽幽被欺負了,你們都不來幫幽幽麽。”
“嘻嘻嘻嘻……來了……”
“嗬嗬嗬嗬……來了……”
隻聽得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然後黑暗裏忽地湧出一群紅衣娃娃,有男有女,不多不少八個,都是小巧圓潤,彎眉紅唇,喜笑滿麵,個個都如年畫上的福喜娃娃般令人喜愛不已。
“唉……”
這一次明二、蘭七兩人同時歎氣一聲,彼此對視一眼,然後兩人同時施展兩人近來越發爐火純青的一門功夫———逃跑!刹時,隻見一紫一青兩道身影瞬即後飛,眨眼便消失在沉沉夜色裏。
要知道一個福喜娃娃已難以對付,這會兒一下子又加了八個,兩人又不是銅皮鐵骨金剛不壞永遠都打不死的無敵英雄,真動起來手來絕對吃虧,更何況蘭七此刻身受寒毒功力大打折扣,再拖片刻,謫仙、碧妖便全要被福喜娃娃吞吃了!
所以,當務之急,保命要緊,逃為上策!
這也是謫仙、碧妖自出江湖以來首次真正的逃亡,以至兩人一邊逃一邊想著,哪一日等福喜娃娃落單了,定要抓個剝皮清飩,看能不能熬出一碗長生不老湯,這樣才能成真的仙(妖)嘛。
“哎呀,他們跑了,他們欺負了幽幽便跑了,嗚嗚……快追上他們。”
“嗬嗬……別跑呀,陪我們玩玩嘛。”
“嘻嘻……我們來玩抓鬼吧。”
身後不斷傳來福喜娃娃們的嬉笑聲,緊緊跟著,不出十丈之外。
明二、蘭七兩人輕功提至極限,當真有如風速,轉眼便已飛出了數裏之地,眼見前方光線越來越暗,腳下之路越來越陡,時有高樹枝幹橫掃。
在第三次差點被樹枝掃到眼睛時,蘭七出聲了,充滿著懷疑,“二公子,這就是你帶的好路?”
“技不如人,可以不跟。”明二公子回一句。
明家輕功江湖第一,蘭七再怎麽用盡全力,依落在明二身後,由不得的,便算是明二領路,蘭七跟隨了。
“那請問二公子是要往哪走?”蘭七揮袖掃開一根樹枝。
明二沉默。
“該不會是你這假仙不認方向一氣亂跑吧?”蘭七猜測。
明二依舊沉默。
“該死的假仙!”蘭七不敢置信的低吼一句。
“這也算兵法的一招‘惑敵’。”二公子辯白一句。這東溟島又不是自己家,誰知道哪是哪的,反正是逃,毫無目的性的亂跑,反能令敵人無法預測,不是正好。
“明二公子果然厲害。”蘭七嗤笑,“不但能‘惑敵’還能‘惑己’呀……噝……”
一聲極輕的吸氣,明二聽得,不由回頭,陰暗裏,蘭七那張臉依格外的醒目,白得仿如蒼冰。暗自歎一口氣,伸過手去,握住那隻冰冷的手,一股內息渡過去,淡淡開口道:“你若死在了這裏,我們前番做的事便算毀了一半,不劃算。”
“哼。”蘭七哼了一聲,“本少就知道你這假仙沒什麽好心。”
“嗬……”明二輕笑一聲,“彼此彼此。”
“兩位哥哥,你們在哪裏呀?快出來嘛,幽幽喜歡你們。”
“嘻嘻……快出來呀,我們一起玩呀。”
身後福喜娃娃的嬉笑聲越來越近。
“快走!”兩人急忙飛奔,茂密的高樹一棵一棵被兩人甩在身後,上躍下跳,飛縱低掠,也不知跑了多久多遠,隻知道身後的嬉笑聲一直不斷,虧得兩人如此功力,也跑得氣喘籲籲,勞累不堪。
“得想個辦法擺脫他們,否則這麽跑下去,沒被他們殺死,也要累死了。”蘭七道。
“是……”明二才開口,忽地腳下踩空,整個人都往下沉去,兩人抓在一起的手瞬即緊扣,蘭七右手也在同一刻反射性的半空一撈,總算給抓住一根樹枝,止住了兩人一起跌落的命運,可緊接著的一聲“哢嚓!”卻令兩人頭皮一麻,全都冒出了一身冷汗。
兩人一動也不敢動的靜呆片刻,沒有再聽到樹枝斷裂之聲,才算稍緩一口氣,雖算暫無性命之憂,可蘭七半個身子給明二拖得懸了出去,而明二則整個人都懸起來,底下黑乎乎的涼嗖嗖的,也不知是什麽幽穀淵洞,又或是懸崖斷壁的。此刻,明二根本不敢扯一下蘭七,就怕一扯樹枝便斷了,既然無法借力,二公子當然沒法跳上來,而蘭七抓著那根樹枝,當然知道它是何等的脆弱,當然更不敢冒然使力。
兩人一時便這麽僵懸著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般的傳奇故事裏,遇到這種情況時,男人不都是很大義的叫女人放開手嗎?”蘭七不解的看著明二緊扣著自己的手的手。
“錯。”二公子否決她,“故事裏,女人都會死命抓住男人的手,並哭喊著要他一定不要放手。”
“不對。”蘭七不同意,“應該是男人揮刀斬斷自己的手墜落無底深淵,以保全女人性命。”
“不是的。”二公子怎麽能同意,“故事裏,女人便是骨頭被扯斷也不會放手,即算最後力氣用竭男人墜入崖底,女人也會縱身一跳跟隨而去。”
“算了,不管故事了。你倒說說我們會是哪一種吧。”蘭七笑吟吟的看著明二,若是忽略她蒼白的臉烏青的唇額頭上密密的汗珠,相信這一笑依是妖美無倫的。
“我們呀……”明二空濛的眸子仰望著上方之人。
“嘻嘻……我找著了最漂亮的哥哥了!”
不等明二有答複,福喜娃娃們已追來了。
“哈哈,我抓住了好看的哥哥那就是我的。”
明二、蘭七此刻一動不敢動,下有未知的凶險,後有強敵,可真謂苦不堪言,偏在此刻,一聲“哢嚓!”響起……
那一刹那,兩人四目相視,心魂竟是契合相通的。
無須選擇,老天已做出決定,既已如此,放不放手又有何區別?
身子滑落。
兩人目中同時露出淡淡笑意。
謫仙、碧妖竟是如此結果嗎?
可,無論是寒荒絕境還是地獄烈火,有此人在,無論是相伴還是相鬥,那也不再孤冷寂寥了罷。
“嘻嘻,幽幽要先抓住漂亮哥哥了!”
一道白光劃過,“噗!”那是利刃沒入皮肉的聲響,一柄短刀洞穿蘭七右掌,深深釘入掌下泥地,隻餘刀柄在外,將她牢牢釘住,鮮血頓時湧出浸沒整個手掌,蘭七瞳孔一縮,卻一聲也未哼,額上青筋突起,豆大的汗珠滾落,牙根一咬,左手使力,“上來!”
明二隻覺得滑落的身子忽地止了,眼中是蘭七布滿汗珠的臉和唇角溢出的血絲,立時便知必是受傷了,緊接著,隻覺相扣的手腕上傳來力道,當下無暇細想,運力一躍,身子頓時飛起,半空中一翻,輕飄飄的落下。
“嘻嘻,幽幽不但抓住了最漂亮的哥哥,還要抓住神仙哥哥!”隻聽得嬉笑聲,眼前紅影閃現,九個福喜娃娃已將他們圍住,一個個喜笑顏開的看著他們。
明二望向蘭七,目光不由一縮。
一堆血泊裏插著一把刀柄,嫣紅裏露出點點慘白,那是沒有完全淹沒的手背,血泊旁臥著蘭七,正緩緩爬起身,一張臉已全無血色,黯淡的慘白,隻有一雙碧眸依閃亮如星。
竟是被洞穿整個手掌了麽……明二移開目光掃向圍著他們嬉笑的福喜娃娃,臉上淡雅的神情冷了那麽一兩分。
“哎呀,漂亮的哥哥,原來你還中了屈家哥哥的‘玄陰寒毒’呀,那還是跟幽幽回去吧。”
“是呀是呀,和我們回去嘛,我們會陪你一起玩的。”福喜娃娃們拍著手一起叫道。
蘭七左手一伸,短刀拔出,頓時右掌又一道血箭噴出。
“哎呀,流了好多血呀,漂亮哥哥,你疼嗎?”幽幽頗是有些心疼的看著蘭七,“早知道,幽幽就把哥哥的手掌都切下來,這樣就不疼了吧?”
“嘻嘻……還是切掉脖子不疼些。”另一福喜娃娃提議到。
“是呀是呀,切脖子好玩些。”福喜娃娃們附合著,腳下也移近。
明二輕輕移動了一步,刹時,福喜娃娃們隻覺腳前仿被無形的什麽東西擋了一擋,周圍空氣都似乎變得沉重,竟不敢妄動。
蘭七撕下一塊衣袖緊緊綁住手掌,然後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前方的福喜娃娃們,輕輕的綻顏一笑。
那一笑,仿似初春忽降的大雪,冰凍一切生機的冷殘!
“嗬嗬……本少自出師門後,還從未被人逼得如此狼狽過。”輕輕淡淡一語,蘭七從地上站起身來。
她此刻一襲紫衣破損沾染汙泥血漬,冠斜發散,更兼身中寒毒右掌重創,麵色慘白唇角掛血,本是極其狼狽脆弱的模樣,偏那一雙碧眸裏妖氣殺意前所未有的濃重,無比燦亮,灼灼懾人,令她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極其淩厲強大的氣勢,仿如沉埋萬年一朝衝宵而出則無堅不摧無物不毀的魔劍,所向披麾,敢掠其鋒者,斃!
看到這樣的蘭七,嬉笑著的福喜娃娃們在那一刻同生寒意,麵上嬉笑漸褪,肅殺冷酷漸顯。
“二公子,你我自相遇以來,似乎總是難分高下。”蘭七卻是無比寫意輕鬆的模樣,左手探入懷中,摸出兩顆藥丸。
明二看著她吞下那兩顆藥丸,長眉微微一皺,嘴裏卻答道:“七少之武功才智,在下向來甘拜下風。”典型的明二公子的客套話。
“嗬嗬……”蘭七輕笑,抬手擦去唇際血絲,側首笑看明二,“今*****我再比一回,誰殺的人多便算誰贏如何?”
明二空濛的眸子微微一漾,看著她,浸血的右掌垂在一側猶自滴著鮮血,而一張臉卻白得觸目驚心,唇因沾染著血跡而豔如塗朱,散落的長發如烏泉般瀉在肩側,偶有一縷因風拂近眉梢,碧眸在發絲之後冰亮冰亮的。
夜風裏,那身影脆弱得仿佛一擊而碎,又強悍得仿可摧天毀地。
空濛的眸子緩緩移向那些前刻還可愛此刻卻已可怕的福喜娃娃,喜歡完美無缺有著潔疾的明二公子輕輕歎息道:“血,很腥很髒的。”
“哈哈哈……”
冬夜寒風裏,無名的荒山上,響起碧妖邪肆的笑聲,和著謫仙微微的歎息,一場殺戮無情的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