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決》 作者:笛安
【內容簡介】
《西 決》以鄭氏家族中唯一男孫——鄭西決為主要人物線索,從大家庭的角度出發,講述了在現代都市裏的鄭氏家族中,生活在不同家庭和家境中的四個堂兄妹鄭西決、 鄭東霓、鄭南音、鄭北北隨著年齡的增長,在學習、生活和情感不斷改變的過程中,所經曆的兄妹親情、家庭矛盾、愛情坎坷、成長感動等一係列蕩氣回腸的動人故 事。
上海柯艾隆重推出三周年紀念作品《西決》,一個關於我們兄弟姐妹的故事。新生代新銳作家笛安,以她無可挑剔的精準文字,帶給你這場盛 大的情感旅程。仇恨,是種類似於某些中藥材的東西,性寒、微苦,沉澱在人體中,散發著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長日久,卻總是能催生一場又一場血肉橫飛的爆炸。 核武器、手榴彈、炸藥包,當然還有被用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憎送的禮品盒,打它們,轟隆一聲,火花四濺,濃煙滾滾,生命以一種迅捷的方式分崩離析。 別忘了,那是個儀式,仇恨祝願你們每個帶著恨意生存的人,快樂。
如果你沒有看過這部小說,你無法體會一個作者如何能用文筆將看似平淡的故事敘述得如此蕩氣回腸,如同深海裏引爆的炸彈。請跟隨她一起來體驗這場用文字製造的海嘯。
“這是一個關於我們兄弟姐妹的故事。東霓,西決,南音,北北。人生在世,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總是要和一些人發生非常深刻的聯係。我們四個就是如此。東西南北,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除了血濃於水之外,還有很多東西是我也說不清的。”
——笛安《西決》
----------------------------------------------------------
第一回 待你歸來
(一) 待你歸來
我們家鄉每年年初都是寒冷的。感覺隆冬一直都沒有過去,也似乎永遠都不會過去了。冰冷的空氣,清晨藏藍的天空,還有下午4點就開始湧上來的暗沉沉的暮色,都會讓人憑空生出一種時光流逝得非常緩慢的錯覺。這便是冬天的好處。冬天裏,一個人的心是靜的。不像炎夏,從空調屋子裏走出來,一抬腳便掉進地獄的火爐裏。人整日汗流浹背,覺得自己怎麽洗都髒,因此活得咬牙切齒。不大容易維持平靜從容的表情。所以我們家的人,都比較喜歡冬天。
在這個因為清冷所以安然的北方冬天裏,我的堂姐鄭東霓在算計她那個身處美利堅合眾國的倒黴男人;我的堂妹鄭南音像很多人一樣,被突如其來的雪災莫名其妙地困在了廣州火車站;我是鄭西決,爺爺唯一的男孫,我的人生一直乏善可陳,隻不過,在這個冬天裏前所未有地焦頭爛額;在我們年輕的小嬸的肚子裏,沉睡著我們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鄭北北。
你猜對了,這是一個關於我們兄弟姐妹的故事。東霓,西決,南音,北北。人生在世,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總是要和一些人發生非常深刻的聯係。我們四個就是如此。東西南北,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除了血濃於水之外,還有很多東西是我也說不清的。
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開著三叔的車路過龍城廣場的時候,意外地看見了三叔的女兒,我們大家的寶貝鄭南音。當時這個丫頭差兩個月滿十八,屬兔,從來不喜歡別人叫她端莊做作的大名,要大家叫她鄭小兔。把MSN、QQ的簽名全部改成這個。在家裏,有人叫她鄭南音的時候,她勢必裝作沒有聽見。這麽小的一件事情足以看出,這個丫頭任性、裝瘋賣傻,喜歡向任何人撒嬌,因為她拒絕成長。不奇怪,很多幸福家庭的寶貝女兒都會如此。我有辦法整她,因為她是我的學生,我可以站在講台上一本正經地叫她鄭南音。尤其是在我叫她回答一些我料定她答不上來的問題的時候。我麵帶微笑,嗓音和藹,然後大義滅親地把“鄭南音”這三個字抑揚頓挫地喊出來。鄭南音同學於是怨恨地盯著我,不情不願地站起來,眼神帶著鉤子。這簡直成了我無聊生活裏的一大樂趣。
扯遠了。當日我看見鄭南音,或者鄭小兔穿著一身怪模怪樣的衣服,T恤上印著碩大的李宇春的頭像。她們一群女孩子站在那個長長的橫幅下麵:“龍城李宇春歌迷會”。當時我真以為自己眼拙,然後把車開近了一點。這下沒有疑問了,因為我家鄭小兔小姐正攔著一個過路中年男人綻開她的無敵笑容:“叔叔,借您的手機給李宇春投個票行嗎,求您了叔叔,這很重要。”此情此景,簡直慘不忍睹。讓人聯想起東洋鬼子的“援助交際”。看到這麽漂亮可愛的小姑娘求到自己頭上,“叔叔”自然是十分受用,於是欣然把手機遞給了鄭小兔,順便在鄭小兔專心致誌地投票的時候問她:“小姑娘幾歲了?哪個學校的?”鄭小兔於是揚起臉,又是粲然一笑:“快十八了,龍城一中,高二。”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突然發現,她居然學會了把自己說話的聲音和腔調調整到一個微妙的分貝上,冒充鶯聲燕語。換言之,這個家夥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是個“女人”,並且已經懂得了用自己的性別達到某些目的。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我看周圍沒有交警,於是把車靠邊,憤怒地按了喇叭。
“鄭小兔,那個帥哥是誰呀?”她身後的一眾“玉米”們開始起哄。我家鄭南音語氣十分驚悚:“是我們老師。”
她沒說錯,隻不過她沒有說出我的另外一個身份。令我沒有想到的是,“老師”二字一出,這群比我小不了幾歲的小鬼神色果然立刻收斂了不少。十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集體倒退兩三步,那一瞬間我自我感覺簡直膨脹到了極點,活了二十幾年,總算是體會了一把做統治階級的感覺。
鄭南音小姐十分嫻熟地關上車門,把安全帶拉下來,抹一把前額上亮晶晶的汗珠,得意地跟我說:“哥哥,今天我的成績最好。”見我麵露不解之色,她補充了一句:“今天我們大家集體上街給春春拉票,我拉的票數最多。其實就是應該攔住三十幾或者是四十幾歲的叔叔,說幾句好聽的,用他們的手機投票。他們一般都不會拒絕我的。”我在心裏慘叫了一聲,這種行為完全就是出賣色相。
“鄭南音同學,一個月以後你就要高三了。”我正襟危坐。
“鄭西決,你真的,真的是——”鄭南音氣急敗壞地搜索著詞匯,難為她,這家夥語文成績一向不怎麽樣,“你別像個舊社會的姨太太好不好?”她突然靈光乍現,眼睛也跟著亮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扶了正,就忘了自己什麽出身了,成天罵別人是狐狸精。”
“別管我什麽出身。我現在是鄭老師,可是你呢,你就是鄭南音同學,有種你就當著教導主任的麵把剛才跟我說的話再說一遍。你敢不敢?”說真的,若是不能經常看見鄭南音這種氣急敗壞的表情,生活的樂趣真的是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鄭南音用力地搖著她美麗的小腦袋說:“哥哥,你不過才當了一年的老師。可是你看看你這副嘴臉吧,好像你生來就是剝削階級。”
為了充分顯示剝削階級的優越性,我打開了車裏的音響,用來掩蓋鄭南音的抱怨。我讓我的U2醉生夢死地響徹這個小小的空間。開車的時候聽音樂的妙處就在這裏,恍惚間我就會覺得音樂聲不是來自車裏,而是來自車窗外麵那個看似跟你沒有什麽關聯的、熙熙攘攘的城市。我想我是老了,打死我,我也接受不了那個讓我家鄭南音心醉神迷的李宇春,都說她集男人的陽剛和女人的陰柔於一身,可是讓我說,我除了發現一個女人的長相也可以奇跡般地酷似姚明之外,沒看出任何其他的優點。鄭南音的媽媽,也就是我的三嬸,在聽我說過這個結論之後曾經非常認真地跟我說,這話千萬別在鄭南音麵前提起,否則她會跟我拚命。
三嬸是個好媽媽。我感慨地想。不知道鄭南音自己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有個人這麽在意她的想法和感覺——哪怕是不理解也要盡力維護,這是多大的福氣。
“鄭西決,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鄭南音的聲音比先前略微安靜了一點,斜著眼睛看我。我明白她想要做媚眼如絲狀,但是沒掌握其中要領,像個需要矯正斜視的可憐兒童。
“壞的。”我回答。
“就知道你要先聽壞的。” 鄭南音歎了口氣,“我媽告訴我說,大姐頭要從北京回來了,不知道什麽時候的車,說不定現在已經到家了。”
“鄭東霓。”我想也許有事情發生了。
“嗯。”鄭南音點頭,“今天中午,我媽告訴我的。其實我也不清楚。聽說她好像要跟一個男的去美國結婚,大伯和大媽都不同意——”
然後她就尖叫了起來:“你想死啊鄭西決,你幹嗎要上南九路?你不知道南九路過了5點不能左拐嗎?”
“大不了我從雲錦巷穿出去,你喊什麽。”我說。
“回頭咱們三個人一起去吃飯,讓她好好給咱們講講。”
“鄭南音,是我們倆出去吃飯,沒有你的份。明天你得乖乖地去補習班上課。”我惡毒地更正她,“現在說好消息。”
“好消息是,”她鄭重其事,“我戀愛了。”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而是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噩耗。
或者我有必要講講我的家。我的家庭比別人的略微複雜一點。主要人口包括:我的三叔、三嬸、鄭南音和我。我沒有父母。我的父母,也就是鄭南音的二伯二媽,死於我十歲那年。因此,十幾年來,我在三叔三嬸家長大,和鄭南音稀裏糊塗地分享著她的爸媽以及這個家庭的一切福利。好在這個家夥智商低,從不跟我計較。除了我們四個之外,還有一個常常來蹭飯的小叔,小叔和我在同一所中學教書,他教語文,我教物理。爺爺有四個兒子,因此老爺子早早地就決定要把“東西南北”四個字嵌進四個孫子輩的名字裏。我小的時候總是聽爺爺說,最小的孫子,也就是小叔的孩子,無論男女,都要叫北北。諧音就是“貝貝”。可惜,小叔沒有孩子,更糟糕的是,他是一個離婚多年的老單身漢。我們的爺爺在三年前死於睡夢中,有生之年,他都沒有看到他的鄭北北。
幾年前,這個家裏還有第五個人,就是我們的大姐鄭東霓。她的情況更為混亂,有時長住,有時短住,有時和小叔一樣隻是來吃飯而已。如此這般,她做三叔三嬸家的編外成員直到她考上大學為止。為什麽?因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和鄭南音的大伯大媽,是一對千載難逢的極品夫妻,崇尚暴力,熱衷於侮辱對方。他們倆的吵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夫妻拌嘴,而是真正的搏鬥。隻要你見過一回,你就會相信,這兩個人對生活源源不斷的熱情,恰恰來自於長年累月的相互攻擊跟詆毀。我記得奶奶活著的時候,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東霓,再看看南音。都是一個爺爺的孫女兒,可是,人真是有命的。”
女人,碰到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情的時候,就喜歡把命運、緣分之類的東西搬出來當後盾。她們擅長不問原因地接受現實。奶奶如此,三嬸如此,連現在隻能算是半個女人的鄭南音也在一夜之間沾染上了這個嗜好。命運,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說服我的東西。但是我不否認,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大伯大媽看上去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大伯為人遠比三叔豪爽,無非是喜歡多喝幾杯;大媽漂亮,還總是喜歡跟我們這幾個小孩子沒大沒小地玩鬧,可是就是這樣的兩個人,為什麽一瞬間就可以跳起來麵目猙獰地拚命,一直廝殺到地老天荒,滿室狼藉。我同樣不明白,記憶中,我的爸爸媽媽看上去也是一對普通人,但是,但是我們全家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默契地不去談論他們的驚人之舉。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其實沒什麽難的,如果要我來概括我父母的一生,我覺得四個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他們相愛。我的爸爸媽媽都是不善言辭的人,他們兩個都偏瘦,並且蒼白,有種夫妻相。十歲那年冬天,天氣冷得反常,可是我偏要他們帶我到公園去玩。在一片蒼灰色的寒風中,爸爸突然提議,我們三個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小小的圓圈,然後爸爸跟我說,這樣,我們三個人就可以互相來暖手。說這話的時候,媽媽抬起被凍紅的臉,猝不及防地,跟爸爸相視一笑。
三天以後,我爸爸死了。死在他工作的設計院裏。他從來不知道他自己已經有很嚴重的心髒病。聽說,他們來到我家告訴我媽媽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媽媽隻是沉默了一下而已,然後她就笑了,說:“我去廚房給你們衝茶。”客人們麵麵相覷。就算是暴風雨前的寂靜,我媽媽也未免太寂靜了一點。就在幾位客人不知所措的這幾秒鍾裏,我媽媽幹淨利落地從廚房的陽台上跳下去了。我家住五樓。我就這麽變成了孤兒。
這就是傳說中的生死相隨了。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至於那個十歲的孩子,就像是這場精彩的大戲中間插播的廣告,大可忽略不計。
三嬸一開門,我就聽見了屋裏傳出來鄭東霓無所顧忌的大笑的聲音。
“東霓姐姐,東霓姐姐——”鄭南音英勇地衝進去跟鄭東霓擁抱。
“我想死你了,鄭小兔。”鄭東霓恐怕是這個家裏唯一一個自覺自願叫她鄭小兔的人。
我站在一邊,看著她們倆像和麵一樣把對方捏來揉去,歎為觀止,女孩子虛偽起來真是功夫了得,明明三個月以前才見過麵,平時也斷不了電話、網聊什麽的,偏偏弄出一副久別重逢的模樣以示姐妹情深。
鄭南音終於被三嬸轟到房間裏去換衣服。客廳裏頓時安靜下來。鄭東霓笑吟吟地看著我,點點頭:“鄭西決,你越來越帥了。玉樹臨風。”
“別跟我來這套,假惺惺的。”我笑。
“掃興。”鄭東霓把頭一偏,栗色的卷發有一半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胸前,“我本來等著你說我才是越來越漂亮。”
“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老奸巨滑的女人。”
“再敢說我老,我把你耳朵割下來混著蒜蓉清炒。”鄭東霓像小時候一樣撲上來擰我的耳朵,她總是能想出來這種又形象又恐怖的話。也不知道這種天賦是不是她父母的遺傳。
“他是說你老奸巨滑,又不是說你老,你怎麽聽不懂成語?”我可愛的小叔從廚房裏走出來幫我,“你不過才27歲,都嫌自己老,那我豈不是該入土了?”
“小叔!”鄭東霓咬牙切齒。然後房間裏傳出來鄭南音元氣十足的嗓音:“小叔,國家早就不準土葬啦——”
“胡說八道些什麽。”三嬸在廚房裏麵笑著罵。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由衷地覺得幸福。
鄭東霓當然是越來越漂亮,隻不過我從來不肯當著她的麵承認這一點。雖然三叔三嬸一致認為她還趕不上年輕時候的大媽,可是從小到大,上趕著奉承她的人足夠從我們家門口排隊排到龍城至北京高速公路收費站。隻可惜漂亮女人大都精明,一眼就看得到自己的實際利益在什麽地方。早已對甜言蜜語、燭光晚餐之類的花拳繡腿免疫了。
我到廚房去,幫三嬸的忙。鄭東霓已經鑽到鄭南音的房間去了,她千裏迢迢給鄭南音帶來了好些新衣服,她們倆的聒噪聲可以打敗廚房裏的抽油煙機,實在厲害。
“幫我把蒜瓣切了就行,”三嬸說,“一會兒你打個電話把陳嫣也叫來吧。”
“不用。”我說。陳嫣是我的女朋友。我們在一起三年了,三叔三嬸見過她很多次。
“她現在也不算是外人了。”三嬸把我手上的蒜瓣拿去下鍋。
我沒說什麽,因為我知道鄭南音一直都不喜歡陳嫣,難得的,今天東霓回來,她這麽高興,沒必要掃她的興,高三一來,這可憐的孩子就沒什麽好日子過了。
三嬸歎了口氣,一語道破:“南音不懂事,你還要縱著她。你隻不過比她大五歲而已。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能長大?”
我笑笑:“五歲已經很多了,三嬸。”
我希望南音永遠都不要長大,永遠都不要把看別人的臉色當成自然而然的事。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我願意為南音做一切的事情讓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們家已經有了我和鄭東霓這兩個基本沒有童年的人,就讓鄭南音把自己的童年期延長些,替我們賺回來吧。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我不太像是南音的哥哥,我像是……得了吧,我嘲笑自己,有三叔那樣的父親在,還用我班門弄斧。
終於開飯,大家坐好。照例說幾句該說的話,比如給鄭東霓接風洗塵,鼓勵鄭南音在高三這一年裏好好學習。然後大家一起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題,股票,房價,以及鄰居家的緋聞。沒有人主動觸及敏感問題,比如鄭東霓是不是真的要跟一個她父母都看不上的人結婚並且漂洋過海。飯桌上不說並不代表永遠不說。三叔小叔會在吃完飯之後把鄭東霓留在客廳裏曉之以理,三嬸會在廚房裏或者臥室裏對鄭東霓動之以情。連鄭南音都算上,我們大家通通心照不宣。因此,飯桌上的談笑風生得以順利進行。稍有冷場,一定會有人找到更不著邊際的話題來讓氣氛重新熱鬧起來。
“你這次回家,住多久?”我問鄭東霓。我也忘記從什麽時候起,就再也不叫她姐姐了,我嫌肉麻。
“三個月。”她對我笑,“可能中間會回去兩三回,我把兩個店都賣了,還有些手續上的事兒。”
“這麽好——三個月!”鄭南音歡呼,隨著這歡呼,她顫顫巍巍夾起來的那一大筷子蔥爆羊肉全部掉回了盤子裏。
“南音。”三叔忍無可忍,“姑娘家,吃也沒個吃相。”
“姐姐回來住三個月,你也不準跟著瘋。”三嬸幫腔,“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別忘了從現在起,你就沒有周末了。”
我和鄭東霓暗暗相視一笑。她心裏再清楚不過,不管她準備做什麽,我和南音永遠的立場便是助紂為虐。
“東霓,”小叔喝幹麵前的啤酒,慢條斯理地說,“抽個空,回去看看你爸媽。”
鄭東霓沒有表情地說:“知道。”
當然,我也知道,她不過是說說而已。我們都知道。
骨肉至親之間,如果彼此仇恨,會是怎樣的?若你沒體會這種感覺,是種運氣。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滋味,你就去問鄭東霓。那一年,她隻帶著一隻小小的箱子遠行。她的父親,我們的大伯,醉醺醺地盯著正在整理行李的她,說:“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麽人?”
她不理睬。大伯說:“我最看不起踩著男人往上爬的女人。”其實這麽多年了,大伯他總是醉醺醺的。
鄭東霓揚起臉,說:“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麽人?”
然後她笑了,她慢慢地說:“我最看不起那種明明自己是灘爛泥,還要逼著別人和他一起爛在泥坑裏的人——比如你。”
大伯暴怒地盯著她的背影,眼睛血紅。
我忘不了,那一年,她對我說:“你知道嗎?在新加坡的時候,有一回,有個客人一出手就給了1000美金的小費。要我給他們一桌人唱一個晚上。1000美金當然多,在新加坡也沒有幾個人能在一晚上賺到這麽多。可是,當1000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裏麵的時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錢的問題,這世上,真的有等級這回事。”
如今,她笑盈盈地環顧這個房間,這群閑話家常的親人,就好像這原本是她的生活。隻不過,她眼睛裏那種淩厲的瀲灩最終會出賣她。她的風情萬種究竟是怎樣堆砌起來的,沒人知道。
第二回 你的終點很遙遠
(二)你的終點很遙遠
生活終究是在按部就班地滑行著。
萬惡的高三終於來臨。夏天卻還沒有完全過去。鄭東霓就在鄭南音的房間裏安營紮寨,晚睡晚起,悠閑自在,整日敷著麵膜熬電話粥,氣死了水深火熱之中的鄭小兔。
至於我,因為工作時間不夠長,沒有資格去教高三,會在九月份的時候教高一新生。鄭南音這家夥總算找到了打擊我的理由:“我們現在的物理老師,講課講得比你好一百倍。”
龍城的八月末,已經有了涼意。尤其是清早的時候。八點鍾左右,我站在廚房裏磨豆漿。心裏因為什麽都沒有想而一片澄明。柔軟清麗的陽光裏麵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蕭條。站在這樣的陽光裏麵,會有微風拂麵的錯覺。家裏人上班的上班,公主殿下上學,大多數時候,隻有還在假期中的我和鄭東霓兩個人。
然後我就聽見了鄭東霓的歌聲。“風雨過後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會有彩虹。所以你,一臉無辜,不代表你懵懂。”鄭東霓學王菲是可以亂真的。唱歌,曾經是她吃飯的家夥。
她關上冰箱門,對我微笑:“早上吊一吊嗓子是好的。我自己都覺得我寶刀未老,完全不減當年。”
“走過江湖的人就是不一樣,”我說,“27歲就可以話當年。”
“那當然。” 她驕傲地把脖子一梗,“誰都像你,當年坐著學牛頓三定律,現在站著教牛頓三定律。無聊。”
“你是怎麽認識那個人的?”我猶豫了一下,比較迅速地轉移了話題。
她一愣:“偶然。去年夏天他放假回來,跟著什麽熟人到我店裏來。然後他就來約我了,後來他回美國去,我們保持聯係。再後來,他說他想結婚,我說,我也想。”她有點狡猾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看上他什麽?”
“我從來沒有看上他,我隻是不討厭他而已。”她靜靜地把豆漿倒滿兩隻杯子,“最近我的品位變了,突然喜歡上學曆高的男人。他很單純,我說什麽,他就相信什麽。他就跟你一樣,從來都沒有從學校裏出來。在國內的時候就是讀書,去美國還是讀書,讀完書就留在學校的研究室——活了30年,念了二十多年的書。熱帶植物博士——”鄭東霓笑了,“這世界上真的是什麽人都有呀。”
現在隻剩下兩種可能:第一,我的堂姐長得很像熱帶植物;第二,那個男人在美國小城裏憋瘋了,偶然看見了一個精明利落的城裏女人,絲毫不能讓他聯想起原始的熱帶植物,於是決定非她不娶。
“鄭東霓,”我歎了口氣,“跟你說,我也有同學出去留學或者陪讀。辛苦得很,尤其是美國的那些小城市,一到節假日,大街上靜得像墳場。你不是耐得住那種寂寞的人。他沒有多少獎學金,粗活累活都是你的——我不是指洗衣服做飯,還包括搬個梯子刷公寓的天花板。去超市買十幾公斤的東西回家,要麽開車,要麽像駱駝一樣自己搬回來,你以為你還能像在家裏那樣揮手打輛的?做夢。”
“你是說我吃不了苦?”她深深地凝視著我。
“我是說沒有必要。”
“別小看我,鄭西決。”她把頭發全部握在掌心裏,有點惡狠狠地扔到腦後去,“我又不是沒出過遠門。在新加坡唱歌的那幾年,我有時候一晚上跑三個場子,白天還有別的工要打,和四個女孩子租一個房間,什麽臉色都看過。你真的以為你姐姐回來開店的本錢是靠什麽有錢的男人?我倒想,可是到哪去找那麽傻的有錢人?你說對不對?”
我突然發現我根本沒有和她對話的資格。鄭南音是對的,我隻不過才做了一年的老師而已,我就以為自己天生適合規勸別人。我憑什麽來說三道四呢?我甚至像所有無關痛癢的閑人一樣,暗暗揣測過她的錢來自某個,或者某些男人。
鄭東霓是在18歲那年去新加坡的。她才大一,連第一個學期都沒有讀完。她在大學所在的南方城市裏認識了她的第一個男人,一個新加坡的酒吧經理,於是就下了南洋——多古老的說法。四年以後她回來了,在北京安頓了下來,當她的大學同學苦苦地從一個招聘會奔赴另一個招聘會的時候,她成了服裝店的老板娘。
沒錯,我們的姐姐跟著她才認識幾天的男人去做天涯歌女的時候,跟鄭南音一樣大。我奶奶早就精煉地總結過了,人是有命的。
“鄭西決,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她托著腮,無限神往。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說話,她隻不過是在回憶而已,“在新加坡的時候,有一回,有個客人一出手就給了1000美金的小費。要我給他們一桌人唱一個晚上。1000美金當然多,在新加坡也沒有幾個人能在一晚上賺到這麽多。可是,當1000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裏麵的時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錢的問題,這世上,真的有等級這回事。”
她早就給我講過的,但是她忘記了。
“你想一雪前恥,所以想嫁給——學富五車的‘熱帶植物’?”
“當然不是。”她大笑著過來揉我的頭發,“我想賺錢呀。我現在的店生意再好也隻是衣食無憂而已。所以我想借這個機會出去看看,看看我還能不能賺到更多的錢。”
“你現在賺的不夠多嗎?似乎比我多很多。”
“都跟你比,社會還用不用進步?”她衝我翻白眼,“胸無大誌。”
“我是胸無大誌。”我自在地伸了個懶腰,“我隻想平平安安地待在龍城,教一輩子書,然後照顧三叔三嬸,小叔,當然還有你爸你媽。等你和鄭南音都遠走他鄉,並且婚姻不幸的時候,幫你們支撐好這個大本營,好讓你們隨時回來養精蓄銳,再戰江湖。”
“賤嘴。” 她的眼神明顯有些意外,“我沒想到,原來你也有誌向,是繼續做這個家裏的‘三叔’。”
“沒錯,就這麽簡單。要是我真的能做得像三叔一樣好,是我的榮幸。”
“為什麽?”她問我。
“鄭東霓,”我說,“你不是孤兒,你永遠不會明白。”
“我和孤兒有什麽區別?”她倉促地一笑。
鄭東霓的婚事,就這麽成了定局。——我這個說法並不確切,準確點說,在全家人反對無效隻好對她表示祝福的時候,她才宣布她和熱帶植物在法律上已經是夫妻。她這次回家來隻不過是來辦簽證需要的手續而已。大家恍然大悟,更加無話可說,隻好團結一致地幫她準備所有申請簽證的文件,以及行裝。也不是全家人吧,不包括她自己的父母。小叔的點評最為幽默,當他聽說了鄭東霓老公的專業的時候,愣了一下,隨即說:“好。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熱帶植物,也是好的。”鄭南音在一旁笑得差點斷氣。
三叔隻是對她說:“一切當心。別勉強自己,不習慣就回來。”我記得三叔在鄭東霓執意要休學去新加坡的時候,也隻是說了這麽一句話。鄭東霓在這個家裏地位有點微妙,因為沒有人把她完全當成孩子來鎮壓,她又不可能和長輩平起平坐。所以,有些時候,三叔跟她說話的語氣異常尷尬,常常是連稱呼都省了。這一切的源頭怕是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吧,很多年前的鄭東霓是個讓大人不知道該怎麽對待她的孩子。比如說,那個下午,那個我和鄭南音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下午。
那時候,我九歲,鄭南音還不到四歲。那明明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三叔帶著我們倆去大伯家,說是要拿什麽東西。
可是走在樓道裏的時候我們就聽見門裏麵有隱約的爭吵聲。三叔見怪不怪,還是敲了門。大伯來給我們開門,沒有表情地掃了我們一眼,除了頭發有點亂,看不出爭鬥的痕跡。他知道我們什麽都聽見了,我也知道他知道我們聽見了。他毫不在意,對大媽說:“去倒茶。”大媽斜靠在沙發上,惡狠狠地看著他。那時候大媽還年輕,她是個好看的女人。他們總是這樣,爭鬥的時候,旁若無人。大媽突然間微笑了,嘴裏耳語一般地重複了一遍:“倒茶?”然後妖嬈地站起身:“好,倒茶。”說時遲那時快,大媽舉起暖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砰”地一聲巨響,簡直是董存瑞的炸藥包。她一邊微笑一邊大喊,臉上的表情因此變得扭曲之至:“我他媽恨不能亂刀砍死你,你叫我倒茶?你叫我倒茶?我!”三叔撲上去攔住了大媽,就在這個時候,大伯不緊不慢地把地上的暖瓶撿起來,不緊不慢地把瓶塞打開,最後,把裏麵的東西就這麽傾倒在地板上。熱水,還有破碎的壺膽。像是一麵鏡子的碎片,清脆地墜落下來,一片炫目的銀白色琳琳琅琅地鋪滿陳舊的地板,熱水的白氣開始緩慢蒸騰,讓這屋子頓時鬼魅橫生。
然後,大伯就像魔術師那樣,伸手往地下那麽一抓,一把銀色的壺膽碎片就像一尾銀魚那樣被他牢牢抓在手心裏。燙不燙,誰知道,反正他臉上的表情幾乎是怡然自得。他輕而易舉地就從三叔手裏把大媽搶過來,駕輕就熟,然後,把那捧銀色的碎片塞到她正在喊叫的嘴巴裏。他幾乎是興奮地:“咽下去,我叫你咽下去。臭*****我倒要看看是誰整死誰——”大媽悶在嗓子裏的掙紮聲變得沉悶而嘶啞,但是依然拚了死命地掙紮。
我說過了,他們倆在折磨對方這件事情上,天賦異稟。
鄭南音“哇”地哭了。像隻嚇破了膽的小兔子那樣瑟縮在我的身後,我緊緊地抓起她顫抖的小手,可是沒有人知道我也膽戰心驚。我低下頭才發現,一股細細的水流順著鄭南音粉嘟嘟的小腿流下來,弄濕了她粉紅色的小裙子。於是她哭得更加可憐——她不到四歲,可她比某些成年人懂得羞恥。
三叔放開了大媽跟大伯,飛奔了過來,把鄭南音一把抱起來。時隔多年,我都沒有忘記三叔的眼睛掃過他們倆時,臉上那種徹頭徹尾的嫌惡。三叔拍著鄭南音小小的脊背,幾乎是慌亂地說:“南南,乖乖,不怕,不怕。”然後三叔騰出一隻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對我說:“咱們走。咱們現在就走。不管了,誰想死就讓誰去死。”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激動,幾乎是推搡著我到了門口。就在這個時候,鄭東霓打開她小屋的門,走了出來。
她那時候才十二歲,可是已經有了種說不出的端莊。她高傲地仰著臉,踩著一地晶瑩的碎片,站在她的父母麵前,一言不發。我不會忘記她那時候的眼神,若無其事,冷若冰霜,就好像眼前那對廝打嚎叫著的男女是樣沒有生命的東西,比方說,一個指示牌,一個路標。我的大伯大媽卻頓時安靜了。大伯氣喘籲籲地,頹然鬆開了他手上的女人。大媽一邊哭,一邊把嘴裏的碎片吐出來。有一抹刺眼的血跡掛在她的嘴角,是戰敗了的,肮髒難看的旌旗。
接著,鄭東霓慢慢地走向了我們。那個時候三叔已經站在了門外,一隻手抱著鄭南音,一隻手拖著倒黴的,還有一隻腳在門裏麵的我。鄭東霓使勁地推了我一把,把我踉蹌地推到了門外麵。然後緊緊地握著門把手,深深地看了三叔一眼。
我清楚,她聽見了三叔那句充滿了憤怒甚至是蔑視的“誰想死就讓誰去死”。
鄭東霓也清楚,三叔知道她聽見了。
三叔放開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三叔幾乎是遲疑地說:“東霓,跟三叔走,三叔帶你們去看電影。”
鄭東霓隻是專注地看著他,搖頭。固執地後退著,想要掙脫三叔的手,盡管那不大可能。
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一般人大上幾號。別人的眼睛裏麵隻不過是兩個小小的黑點,她不一樣。她的目光深處有兩個淩晨一點的夜晚。萬籟俱寂,沒有任何聲息。
三叔繼續抓著她的手臂,她繼續掙脫。而我,就在旁觀著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幾秒鍾之間,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長大成人之後都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東西。
比如難以啟齒的歉意,比如無地自容的倔強,比如無法化解卻可以忍讓的溫柔,比如一起經曆過羞恥和仇恨之後的才會出現的,脆弱的,朝露一般的同盟。
最終,是三叔先放棄了,三叔放下了他的大手,長歎一聲:“東霓,你這個孩子。”鄭東霓沒有表情,她隻是說:“三叔,你們走吧。別管我們家的事情了。小兔子的裙子濕了,趕緊給她換,不然會感冒的。”
印象中,從那一天起,在這個家裏,鄭東霓不再是個孩子。似乎沒有人像大人訓斥孩子那樣訓斥過她,哪怕是在她闖禍的時候。
如今,在我靜靜地回憶童年往事的時候,許多的畫麵紛至遝來,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來時候的夢境。然後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管鄭南音叫小兔或者小兔子了,原來鄭南音的ID是我們大家的集體創作。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麽無關緊要的事情來。不過有時候,回憶就是這樣的,一點邏輯也不講。
在那之後的很多年,我,鄭東霓,還有鄭南音,我們三個人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我們心照不宣,就像是這件事情從未曾存在過。我還以為,鄭南音應該早已忘記了,她那個時候畢竟隻有三歲零五個月。可是有一天,那是鄭南音初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們倆待在家裏的時候,聽見樓上不小心把什麽東西從陽台上弄掉了,摔在樓底下的水泥地上,一聲沉悶的巨響。鄭南音頓時跳了起來,藏在我的身後,她清澈地,但是慌亂地看著我,她說:“哥哥,他們把熱水瓶的壺膽弄碎了嗎?”
於是我就知道,她沒忘,一天也沒有。
仇恨,是種類似於某些中藥材的東西,性寒,微苦,沉澱在人體中,散發著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長日久,卻總是能催生一場又一場血肉橫飛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彈,炸藥包,當然還有被用來當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贈送的禮品盒,打開它們,轟隆一聲,火花四濺,濃煙滾滾,生命以一種迅捷的方式分崩離析。別忘了,那是個儀式,仇恨祝願你們每個帶著恨意生存的人,快樂。
第三回 候鳥和飛蛾
(三) 候鳥和飛蛾
轉眼間,已是深秋。
龍城的深秋就是人們印象中的那種典型的深秋。灰色的,涼而不寒,並且肅靜。不適合溫馨的離別,比如畢業,相反地,比較適合反目成仇,適合情敵決鬥,以及,適合葬禮。
可是遺憾的是,我還偏偏就是在三年前的這個時候遇見陳嫣。然後,開始了一段我迄今為止維持了最久,並且最為認真的感情。
鄭南音總是纏著我問,我到底喜歡陳嫣什麽,尤其是在她自認為她談了戀愛之後。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我不像小叔那樣,我不是語文老師,我的表達能力不算很好。
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回答這個問題。對於人們都相信的那種愛情沒有理由的說法,我不認同。或者,我們學科學的人總是認為沒有什麽是不能解釋的,若你做不到是因為你的能力不夠,而不是它原本無解。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很有可能是錯的,但是很遺憾,我的劣根性就是如此。
陳嫣當然也問過我,為什麽追她。我說,因為我覺得你人長得漂亮,心腸也好。這似乎是很個很無恥的答案。但是,事實的確如此。我是在大學裏的龍城同鄉聚會上認識陳嫣的。我是物理係,她是經濟係。其實陳嫣絕對算不上是個美女,而且她的衣服和發型都沒有任何奪目之處,臉上的表情也總是淡然。有的女人是這樣的,一開始你的眼光不會被她吸引過去,但是久而久之,隨著日子的推移,不經意間,你開始覺得她好看,至少她沒有任何一個角度是難看的,非常均衡。再過些時間,她的舉手投足都讓人舒服,於是你發現她的漂亮屬於生活範圍之內的漂亮,在這種漂亮麵前,你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時刻擔心自己的行為是否得體。當你恍然大悟其實她很值得追的時候,對不起,已經有人動作比你快了。陳嫣就是這樣的女人。
我呢,就是那個動作快的家夥。我幸運。
她說:“鄭西決,你知道當時我為什麽要決定和你在一起?”她笑了,她的笑容裏總是有種溫存的悲戚,“我第一次跟你出去吃飯的時候,你一直都在說你們家。你姐姐,你妹妹,簡直就像是賈寶玉。”她仰起臉,深深地看著我的臉,“那個時候我就想,把家裏人看得這麽重要的人,一定不是個壞人。”
這種時候,通常比較適合細水長流地接吻。
三年了,我仍然喜歡親吻她。接吻這件事情,特別容易讓人懂得什麽叫做唇齒相依。然後,一種悠然的感覺彌漫上來。於是我就覺得,這個女人,陳嫣,她是我的骨肉至親。
後來我們畢業了,我和陳嫣一起回到了龍城。我們都希望自己能過上那種安穩,並且最為普通的生活。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珍貴的默契。
陳嫣在一個房地產公司上班。她總是這樣向別人解釋她的工作:“別誤會,我不是售樓小姐。我隻不過是會計師手底下的小會計,眼睜睜地看著老板暴發,自己的工資永遠是那麽一點點,如果不好好調整心態,早晚有一天猝死。”
我喜歡陳嫣做人的這種方式。
最近我跟陳嫣見麵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說起鄭南音,因為她的確可恨。她的學習成績,她的前途,以及她那個不靠譜的小男朋友,統統令人惡向膽邊生。更可恨的是,我還得在三叔三嬸麵前幫她圓場,說她在學校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然後她還不領情,估計是被那個男孩子弄得頭昏腦脹了,最近像隻被惹惱了的貓,動不動就跟我齜牙咧嘴,指責我這個奔三的中年人根本已經麻木得不懂得什麽叫感情。我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曆數著鄭南音的種種惡行,貌似火冒三丈,其實樂在其中。陳嫣總是微笑地看著我,似乎我無論說什麽,在她看來都是有趣的,有趣的未必是我說話的內容,而是這個正在說話的人。
她永遠有辦法,讓我安靜。
我們家那兩個大小姐,喜怒哀樂統統掛在臉上,動輒一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架勢。所以在她們倆麵前,我覺得我像個男人,因為我能讓她們冷靜。但是陳嫣不一樣,她讓我安然,這也讓我覺得我像個男人,大概,那就是所謂的溫柔鄉的感覺吧。我曾經以為,女人都是飛蛾,生性擅長不怕死地撲火。後來才知道,原來也有一種女人是候鳥,無論如何,都沿著一個靜謐的軌跡,安寧地飛翔。你可以說是飛翔,說是恪守著什麽,也對。我和陳嫣之間,連爭執都是很少的。記憶中隻有過一回非常厲害的戰爭,在我們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她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跟我鬧翻了,不哭,不吵,但就是整整一個星期不肯見我。她隻耍過那麽一回脾氣,但是那種冰冷到斷裂一般的倔強讓我記憶猶新。所以我總是告訴自己,一定是我的錯,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覺間踩到了她心裏的一個地雷。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雷區,是不能被人碰觸的。爆炸之後的反應,因人而異。對於那些不善於張揚自己感情的人,比如陳嫣,她就隻能沉默。要不是因為遇上的人是我,她會吃虧的。我總是充滿憐惜地這麽想。因為現實中,懂得大張旗鼓地示弱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後的贏家。可我和那些白癡男人不同,我懂得珍惜,一個盡力維持尊嚴的女人內心的力量。
我們快要結婚了。陳嫣說過,之所以這麽快地決定和我結婚,是因為她喜歡我們這個家。
她那句話讓我無比感動。可是我給鄭東霓和鄭南音轉述的時候,這兩個可惡的女人卻嗤之以鼻。鄭東霓說:“這種話你也信,你是孤兒,她用不著應付公公婆婆,她們家有了個免費的勞動力來倒插門罷了。她會不喜歡,才怪。”鄭南音在旁邊跟著幫腔:“就是就是,哥哥,女人的話都是不能相信的呀。那個陳嫣,一看就很卑鄙。”我就不明白,對陳嫣,我的三叔三嬸都是再隨和也沒有,早就把她看成是編外的家庭成員。可是偏偏是她們,這麽踴躍地扮出邪惡的婆家人的嘴臉。
陳嫣不是感覺不到她們倆的敵意的,隻不過,她以不變應萬變。頗有大將之風。比如今天,三嬸要她來家裏吃飯,當她知道鄭東霓和鄭南音都在場的時候,——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覺得她眉宇間簡直是有點興奮的。眼睛發亮,渾身上下更是透出一種有意為之的從容不迫。相反地,她來家裏時,若是這兩個敵視她的人都不在場,隻剩下三叔三嬸和藹可親的春風化雨,我就能很明顯地感覺出她的意興闌珊。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與人鬥,其樂無窮。著實讓我歎為觀止。可是不管怎麽說,隻要她開心就好。她高興,我就高興。
不過讓我不高興的事情還是意想不到地來臨了。我們倆在樓下的時候,我意外地看見了鄭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裏咬牙切齒,但是表麵上,還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我已經聽見了“男朋友”這三個硬邦邦的字像是金屬劃著玻璃一樣,在我的大腦裏發出刺耳到讓人牙齦發酸的聲響。
臭小子。不想活了。明明知道鄭南音家裏有兩個人都是他自己學校裏的老師,居然敢公然跑到樓下來等人。也不知道該說他勇氣可嘉,還是該說他簡直不把統治階級放在眼裏。他就那麽堂而皇之地站在單元門外麵,頭一抬,看見了我。臉上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並且大方地跟我說:“鄭老師好。”
相形之下,小家子氣的反而是我。於是我也隻好風度翩翩地說:“你好,蘇遠智。高三啦,很緊張吧。”
哪知這個小子不慌不忙地說:“現在的劉老師,是比您那時候要嚴得多。我今天就是來等鄭南音,一塊去上劉老師的輔導班的。”
厲害。我不得不在心裏讚美。短短一句話,自己先光明正大地坦白了,並且堵得我沒話說,順帶著嘲諷我曾經教導無方。這孩子再長大一點,可以去外交部。於是我隻能在心裏告訴自己我得以德服人,我說:“那好,要好好學習。”然後拽著陳嫣趕緊上樓,但是還是不幸地聽見了他那句圍追堵截上來的:“鄭老師再見。”
“你看見了吧?你全都看見了吧?”在電梯裏,我像個正在演講的希特勒那樣,憤怒地對陳嫣揮著手臂:“他就是這副死樣子。你看出來沒有,這個孩子有多可怕?他在學校裏就是這副德行。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裏,而且還是文明禮貌地不把我放在眼裏!我靠!鄭南音那個丫頭就偏偏看上這麽個貨色。”
“好了,西決。”陳嫣還是那樣,暖洋洋地微笑著,“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十幾歲的男孩子,喜歡在成年人麵前裝裝樣子罷了。咱們還不都是從那個歲數過來的?我倒是覺得鄭南音眼光不錯啊,這個男孩子蠻帥的……”
“帥你個頭!”我打斷她。
“鄭西決。”陳嫣忍無可忍地搖了搖頭,一針見血,“我看你純屬嫉妒。你妹妹長大了,不再整天圍著你轉,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你不平衡。”
我裝作沒聽見,因為我知道她說得是對的。
“不過,”陳嫣似乎若有所思,“我覺得這個男孩子很成熟。你家鄭南音跟他在一起,怕是要吃虧的。”
“很好。那我就去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幹脆利落。電梯門就在這個瞬間緩緩移開了,不急不徐的,明亮的銀灰色,像是兩片鍘刀。
不過仔細想想,陳嫣不是沒有道理的。我自己也有過十幾歲的青春期。高中時候的我也喜歡跟整個世界鬧別扭。瞧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殊不知天下最大的正是我自己。可能吧,我為什麽那麽討厭今天的蘇遠智,因為他像極了那個時候的我。並不是不聰明,但是自認為自己聰明的程度遠遠超過實際的智商。沒錯的,當我像蘇遠智這麽大的時候,我高三,鄭南音初一。有一次我因為一條輔助線跟老師強嘴,想要證明是我對了他錯了。那個老師也是沒有風度,站在走廊裏開始罵我。於是我一點都不示弱地跟他吵。麵紅耳赤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鄭南音是什麽時候出現在圍觀的人群中的。我隻記得她勇敢地跑了出來,站在我的身邊,小小的一個人,那麽寬大的校服,個頭那麽矮,卻毫不猶豫地擋在我前麵。她倔強地仰著臉說:“老師,為什麽你就一定覺得你是對的我哥哥是錯的呢?你不要小看我哥哥,老師你隻不過是個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可是我哥哥將來是要去清華的!”
她這句話一說出來,整條噪雜的走廊在一瞬間寂靜了。後來發生的一切可想而知,教導處,找家長,寫檢討。我站在她們班外麵,透過玻璃,看著小小的鄭南音抿著嘴,一個人在寂靜的,空曠的教室裏寫檢查。寫了一遍又一遍——檢討要寫得夠深刻她才可以回家。——可是我隻能站在走廊裏看著,沒有辦法替她分擔一點點,她們的班主任甚至不準我進去陪她。
沒有人知道,後來,當我拿到那張“師範大學”的通知書的時候,當全世界的人都在惋惜我高考發揮失常的時候,我覺得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的小妹妹鄭南音。她曾經忍受了滿滿一個教室的寂寞和羞辱,隻不過是為了要維護我,隻不過是因為她曾經那麽斬釘截鐵地認為我會去清華。
但是現在,她要去不計後果地維護另外一個人,要去斬釘截鐵地相信另外一個人了。那個倔強的,孤單的教室裏無助的側影,再也不關哥哥什麽事。
可是想想看,18歲是多麽美好的年紀。整個世界,有可能就是一條輔助線那麽簡單。因為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恨情仇,原則和夢想,光榮和尊嚴,全都可以因為一條輔助線而起。什麽都沒有經曆過,所以再小的事情都可以讓你心裏把什麽都經曆一遍。那就是所謂的原始的生命力吧,用完了才知道,完了就是完了,不會再有第二次的。
鄭南音站在客廳裏,穿著一身鄭東霓送給她的新衣服。對我們倆粲然一笑。那副光彩照人的樣子足夠讓一個小男生發呆。這麽快,她已然亭亭玉立。可能因為我剛剛在回想她小時候的關係,恍惚間,人生的確如夢。
“哥哥!陳嫣姐姐!”難得的,她給了陳嫣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
“要出去啊?”我語氣複雜地明知故問。
“陳嫣來了,坐著,馬上就開飯了。”三叔和小叔一如既往地在客廳裏對弈,見著陳嫣,習慣性地招呼一句。
“我晚飯之前回來。”鄭南音像個慣犯一樣,動作輕巧地往門邊跑。
“你去哪兒?”三嬸從廚房裏走了出來,不緊不慢地問。
“去上劉老師的輔導課呀。”鄭南音不耐煩地說。
“去上劉老師的輔導課,用不著穿成這樣,回屋裏換套衣服再走。”三嬸今天是怎麽了,平時她說話的時候很少使用這麽幹脆利落的命令口吻。
“媽媽——來不及啦。”鄭南音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來得及就是來得及,我要你換。”三嬸的語氣裏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我不,我就不換!為什麽?”鄭小兔的牛脾氣果然上來了,我沒有忽略,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偷偷地往我們這邊瞟了一下。她不是在看我,她看的人是陳嫣。我知道,若是陳嫣不在場,為了能順利出門,她說不定就會去換衣服了。可是現在就絕對不行,她不能在陳嫣的麵前丟這個臉。我們鄭南音寧願不要活了,也不能讓陳嫣知道,她不過是個必須連穿衣服都得聽媽媽話的可憐小屁孩。
“為什麽?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麽?”三嬸的聲音都有一點發顫了,於是我明白,三嬸不是在小題大做,隻不過是在借題發揮而已,“不能穿就是不能穿。上課就要有個上課的樣子,穿得那麽妖裏妖氣的像是要去上課嗎?你要穿給誰看?”
“我——”鄭南音咬了咬嘴唇,勇敢地迎戰了,“我一定要穿給別人看嗎?我就穿給我自己看。我每天都穿那麽難看的校服,我就是想穿新衣服,看著自己開心,不行嗎?”
“不行!”
這個時候三叔無奈地抬起頭來:“就讓她穿吧。東霓大老遠帶來的,現在不穿過兩天季節就不對了。我覺得沒什麽呀,南音穿著很好看,又不那麽過分——”
“你知道什麽?你除了知道護著她,還知道什麽!”三嬸隱忍了這半天,終於跟三叔爆發了。
小叔不失時機地抬起頭,手裏晃著一顆黑子:“下棋,下棋。女兒的事情,有時候就是要讓媽媽來管。你不要跟著添亂,咱們下棋。你再不專心一點,我就又要贏你了——”
“還有你!”三嬸把臉轉向了小叔,“別人家的孩子誰能像她一樣,家裏有兩個大人就是自己學校的老師!可就是這樣,都沒人能管得了她,你們到底都在幹什麽!”
“糟糕了,”小叔拿著那顆棋子撓著後腦勺,看著我,“西決你看見沒有,學生家長來投訴咱們了。”
隻可惜這個笑話不好笑。隻有一個人笑了,就是一直站在牆角的鄭東霓。
“小兔子,乖。”鄭東霓說,“咱們把這套衣服換了,咱們又不是隻有這一套新衣服,姐姐給你帶了那麽多。天氣冷,不要穿裙子,我們換牛仔褲,好不好。”
鄭東霓真是愚蠢,又是小兔子,又是乖乖,又是這種哄小孩的語氣……果然,被火上澆了油的鄭南音這下算是豁出去了:“我不換,我就是不換!有什麽話明白說出來好了,不用藏著掖著。你不是問我穿給誰看嗎?我告訴你我穿給誰看。他叫蘇!遠!智!我就是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們倆就是要一起考大學,然後我們就結婚!”
三嬸幹淨利落地給了她一個耳光。然後,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最吃驚的人,其實是三嬸。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嘴唇顫著,隻會怔怔著看著自己仍然不自然地伸在半空中的手臂,似乎想急著證明打人的不過是這條暴躁的胳膊而已,不是她本人。
就在這一瞬間,我從鄭南音的眼睛裏,看到了某種或者可以被命名為“蛻變”的東西。我知道,三嬸這個氣急敗壞的耳光已經被小丫頭無止境地放大了,從現在起,她就不再是情竇初開那麽簡單,她會強迫自己去捍衛那個男孩子,還有他們的感情。從現在起,她就要把自己的一意孤行當成飛蛾撲火,把自己的撒嬌任性當成誇父逐日了。當然,幾年以後,她自己也會把這種小題大做看成一個笑話,可問題是,我能看到幾年以後會發生的事情,但是她不能。眼下,她的世界,就隻剩下了這個耳光,一如我當年的那條輔助線。她非常奇怪地對滿屋子的人微笑了一下,然後倔強地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鄭東霓抓起她的外套,急匆匆地說:“三嬸,你別急,我去追她。”“不用你去!”三叔無奈地站起來,“我去!”一麵慌張地出門,一麵重重地扔給三嬸一句:“你這樣有什麽用?能解決什麽問題?”
也好,就讓三叔去會會蘇遠智,會是場好戲。但是我現在沒有心情去想象好戲的場景了。因為當客廳裏一片寂靜的時候,三嬸看上去像是蒼老了好多年。隻有小叔還在小聲嘟噥著:“怎麽這樣,我都要贏了。”
廚房裏的情形怪異得很。所有的菜都已經切好整齊地放著了,油鍋早就架在爐子上熱過,又冷掉。三嬸愣愣地坐在這一片井然有序中,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發現戲台已經搭好,臉都已經勾上了之後突然沒了觀眾。我站在她麵前,我隻能說:“三嬸,你要不要喝水?”
她慢慢地搖頭,她說:“西決。她最近整個人都變了。整天就是對著鏡子換衣服,我就是再傻,我也知道什麽叫女為悅己者容。你們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裝糊塗?”
我說:“三嬸,你不要太擔心。其實南音是個很有分寸的小孩。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而且,她在學校裏的成績還是可以的。一點都沒有退步。不像你想的那麽糟。”
“我不是隻擔心她的學習。” 三嬸煩躁地衝我揮揮手,“太早了,太早了啊。”她像是自言自語,“西決,她和你不一樣。我不擔心你。她是女孩子,她錯不起的。”
“三嬸,”我笑了,“時代不同了。沒有誰是錯不起的。其實早一點也沒什麽不好。早經曆,早免疫。”
“你當然可以這麽說了。因為你不是她媽媽。”
三嬸的笑容看上去脆弱無力,她又變回了平時那個溫柔的樣子,“她從小就喜歡跟著東霓學,東霓幹什麽她就要幹什麽。所以我心裏不踏實,我怕她變成——”
她像是才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驟然打住。眼神裏掠過一絲靦腆的尷尬。我的三嬸很善良。她覺得她自己可以在心裏這麽想,可是若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就是錯的。
我不失時機地把廚房的水龍頭擰開。擰到非常大。為了讓她以為,水聲這麽大,所以我什麽也沒有聽見。果然,她的神色就緩和了。她泰然自若地跟我說:“不用你幫忙,你出去陪陳嫣聊天。告訴她不好意思,那個死丫頭,叫她見笑了。”
我知道我沒有多心,陳嫣是真的不大高興。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
“你怎麽了?”送她下樓的時候,我這麽問。
“怎麽也沒怎麽。”她眉宇間凝了一層薄薄的冷峻,我不會看錯的。打我從廚房裏出來,看到她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雜誌的時候,就發現她表情不正常了。
“陳嫣。你瞞不了我的。”我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肩膀。我們已經快要走到小區的門口,初冬的傍晚,空氣都是寂寥的。
“我說過了沒怎麽。”她生硬地掙脫我,“你聽不懂嗎?少做出這副樣子來。開什麽玩笑,我瞞不了你?那是因為我不想瞞你。我若是打定主意想要瞞你,你照樣什麽都發現不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受夠了,受夠了你,受夠了你們家的大小姐鄭南音,也受夠了你們家!”說到最後,她已經是在喊了。臉漲得通紅,眼睛晶瑩得像是含著眼淚。
“陳嫣?”我錯愕地看著她,“你想吵架?南音惹你了嗎?她今天連話都沒有跟你說,她怎麽得罪你了?”印象中,陳嫣從來都沒有這麽失控過。
“她當然惹我了,她就是惹我了。我今天算是見識了,你們全家人讓我見識了,什麽叫真正的大小姐。”她停頓了一下,剛剛還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似乎是突然之間,整個人頹然了下來,“不就是小孩子交個男朋友玩玩過家家嗎?值得這麽興師動眾的嗎?全家人,爸爸,媽媽,叔叔,哥哥,姐姐,大家都得圍著她轉,她那點破事兒有本事攪得這麽多人陪著她演戲。好看,真是好看,有紅臉,有白臉,有人圓場,有插科打諢的龍套。還有動作場麵。刺激呀,情節曲折,高潮迭起。她會不會這輩子都認為她走到哪裏都是女主角了?你們家讓人惡心,鄭西決,你知道嗎,這讓我惡心!就算我們結了婚,就算我成了你們家人,你也休想讓我陪著你們演這種戲。休想讓我像個小醜一樣去伺候你們家大小姐,聽明白了鄭西決你休想!”她停了下來,狠狠地盯著我,重重地喘著氣。
“等一下,陳嫣,”
我做了個投降的手勢,“你公平一點。南音不過是個孩子。從她一出生,她就是我們大家的中心。這是我們每個人願意的。如果我們大家都太重視南音這件事情讓你不高興的話,我沒有話說,可是這不是你用來攻擊南音的理由。”
“原來你知道是什麽讓我不高興。那你罪加一等!”她掄起她的小包,朝我肩膀上砸,“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你的妹妹那麽幸運,可是我呢?我高中的時候被學校開除,家裏甚至沒有一個人來罵我一句;我告訴我媽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她一邊摸麻將牌,一邊說:知道了。我上大學以後,家裏幾乎沒有給我的宿舍打過電話問問我喜歡不喜歡這個學校,習慣不習慣外地的生活!我是怎麽長大的,我不願意說,我不願意讓別人可憐我!可是這並不代表我不希望你知道。我一無所有,所以我要我的男人把我放在第一位!你呢,直到現在你都還在維護她,你還要說我無理取鬧——”
我緊緊地摟住她,把她的臉貼在我胸口上,那個靠近心髒的地方:“對不起。對不起。”我親著她的臉,她的額頭,她的耳朵,“我道歉。陳嫣。我愛你,你明不明白?”
她不說話,她溫熱的呼吸和我心跳的聲音呼應著,我知道她哭了。
第四回 若琳
(四)若琳
“陳嫣,你確實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是怎麽長大的。你不怎麽說你的家,我於是也不怎麽問。我不是不關心,而是,那本來不重要。我們倆是要結婚的。我們倆會有一個自己的家——”
她仰起臉,打斷我:“在這個自己的家裏,我會是最重要的嗎?”她的臉上淚痕猶存,動人得很。
“那還用說。”我斬釘截鐵。
“那你告訴我,如果我和你家鄭南音同時掉進水裏了,你隻能救一個,你救誰?”她表情認真地提出這個愚蠢的問題。
“你。”就讓我暫時忽略陳嫣會遊泳,但是鄭小兔不會這個事實好了。
“真的?” 她笑了,“那麽,要是為了救我的命,你必須親手殺掉鄭南音呢?你肯不肯?別對我說那不可能,也別說什麽你會想個更好的辦法。我隻要你回答我,肯不肯?”
“陳嫣!”
“回答我呀,你肯不肯?”她的眼睛裏有種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光芒”的東西。
“為了你,我什麽都肯。”我咬了咬牙。
“正麵回答。你殺,還是不殺?”她毫不退讓。
“我……我,”我閉了一下眼睛。陳嫣掙脫了我,掉頭就走。
我抓住她的手腕,我像個白癡那樣急切地說:“我殺。我殺。行了吧,陳嫣?”小兔子,原諒我。哥哥是亂說的。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其實她也不是真心的。她隻不過是太急著想要證明一件事情,然後采取了最笨的方式。
她愣了一下。然後緊緊地擁住了我。她的指甲居然那麽用力地掐在我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原諒我。”她說,“西決,我瘋了。別跟我認真。我真的是瘋了。”
我終於把她送上公車的時候,發現月亮升起來了。一彎新月,薄如蟬翼。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不好為什麽,所有的一切都讓我不舒服。
在我的麵前,載著陳嫣遠去的公車是鮮豔的;在我的身後,我們去年剛剛搬進來的小區也是鮮豔的。隻有橫亙在這鮮豔的兩個端點之間的街道,一如既往的陳舊。我童年時代走街串巷的小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便利店,煙店,藥店。我童年時代就一直在那裏賣水果的小販們還在那兒,似乎對他們而言,這時光從未流逝過。盡管我知道,現在的他們,和我小時候的他們,已不是同一批人。
然後我意外地看見了鄭東霓,她坐在小區裏麵的長凳上,裹著她的風衣,出神地看著外麵的街道。
“不冷嗎?”我問她。
她微笑。點上了一支煙。
“你不是說你戒了?”我問。
“跟你說的時候,是真的戒了。”她慵懶地說,“可是後來,又開始了。我每天都跟自己說,鄭東霓,你這樣下去要得肺癌了。有的時候我都覺得我一定要得肺癌了。我已經得肺癌了。我的肺已經變成灰色,變成黑色的了。越這麽想我就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心神不寧。然後我就想,我得抽一支,讓自己鎮定一點。”她笑了,“鄭西決,我是個無藥可救的人。”
也不知為什麽,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她其實非常像大伯。
“最近我老是在想,”她歪著頭,看上去真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也不知道美國的冬天是什麽樣的。小城裏,一定很冷吧。”
我不知道為什麽小城市就一定要很冷。——更何況還是一個出產熱帶植物博士的小城市。不過她說話向來邏輯混亂,我早就習慣了。她說:“我特別怕冷。每到我想到那邊會不會很冷的時候,就總是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我爸爸帶我到他們車間裏去看高爐。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壯觀,”她看著我,“鐵全都溶化成了水,火光映得金燦燦的。還以為是池塘呢。我爸爸說,若是不小心,掉到這鍋鐵水裏麵,人就完完全全變成灰了。什麽痕跡都找不到。當時我想那該是多美的一件事情呀。多暖和。我這個人溶化了,變成了這麽燙,這麽紅的血液。你隨便撈起一把來,那都是我。我老公告訴過我說,金門大橋的夜景很好看。其實不管是紐約還是東京,巴黎還是上海,有什麽夜景能趕得上我看見過的呢?又黑又暗的車間裏,一大鍋液體的太陽,那才是真正的火樹銀花。”她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了,“今天幾號?”
“11月15號。”我說。
“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要走了。也好,我該走了。”她把手伸進口袋裏,嗬出一團悠然的白霜,“再不走的話,三嬸就要擔心死了。”
“你,聽見了?”我有點不安。
她凝視著自己精巧的鞋尖,“我是想去廚房幫忙,不小心聽見的。其實鄭小兔怎麽可能變得像我一樣呢?她的運氣比我好那麽多。”
“你想太多了,三嬸沒有壞的意思。”
“不用你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們去街口喝丸子湯?好不好?天氣隻要一變冷,我就做夢都想喝丸子湯。像咱們小時候那樣。”
“有一次我們兩個人身上加起來隻有6毛錢。不能買兩碗。就隻買了一碗大的。然後你說,我比你小三歲,所以你可以讓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須要兩個人平分。”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先喝三口?” 她一瞬間又得意得不得了,“因為我不喜歡芫荽的味道。可是芫荽都在表麵上漂著。所以我就讓你先喝,替我把芫荽都清理掉。”
“你以為你聰明?我當時就知道。”我揭穿她。
她終於笑了。非常開心的那種笑。
我氣瘋了。真的氣瘋了。
當我親眼看見鄭南音和蘇遠智肩並肩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的感覺竟然會像是有人在我麵前扔了一個炸彈。
我下樓梯的時候,看見他們倆迎麵走了上來。在學校主樓堂而皇之的走廊裏,隨時都有可能和老師,教導主任,乃至校長擦肩而過,所有的小戀人們當然也知道分寸。他們並排行走的時候懂得保持一點微妙的距離,任何意義上的身體接觸都是沒有的——可是你說奇怪麽,兩個並排行走的男孩女孩,哪對是男女朋友,哪對不是,總是一目了然。
比如該死的鄭南音。當她站在那個名叫蘇遠智的敗類身邊時,我發現,我幾乎不認識她。那個裝瘋賣傻的鄭小兔不見了,那個在家裏呼風喚雨作威作福的鄭小兔似乎是從來未曾存在過。我從不知道,鄭南音可以有一張如此柔軟的臉。這真的是她嗎?一樣的馬尾辮,一樣的校服,一樣的卡通手表——可是她為什麽變成了一個小新娘?所有屬於她的年齡的,生澀的氣息全體無影無蹤。她的臉上,眼睛裏全都是暖洋洋的,甚至是水靈靈的溫柔。似乎她是今天才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對周遭的一切,她都懷著善意的好奇心。她的眼光無意識地掃過樓梯的扶手,掃過地板上大理石和大理石縫隙之間的汙垢,掃過從窗子裏透進來的那一縷承載著無數灰塵的陽光。就在幾個月前我還嘲笑她像個斜視兒童,可是現在,就連我都會認為她的媚眼是渾然天成的。然後她的眼睛就停留在了蘇遠智的臉上。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笑。
我恨這樣的相視一笑。為什麽,這個小子在看著南音的時候滿臉都是氣定神閑,心安理得的滿足,可是南音的眼睛裏除了沉醉,還是沉醉。這不公平,這對我家南音一點都不公平。我想我的臉色估計是很可怕了,以至於在這個時候跟我打招呼的學生的語氣都是猶疑不覺的。
我站在樓梯的最頂端,看著他們拾級而上。鄭南音似乎是剛剛察覺到我的存在,甜蜜地對我一笑,說:“鄭老師好。”
過去她從來不會這麽順從地稱呼我,當她在某些場合不得不叫我“鄭老師”的時候,從來都是用一種誇張到嘲弄的口吻。可是現在不同了,她的語氣在傳達一種微妙的距離,我似乎真的隻不過是一個“鄭老師”而已。
我失去鄭小兔了,所以,我想殺人。
小叔的辦公室裏空蕩蕩的,除了他,所有的老師都去吃飯了。因此我破門而入的時候非常心安理得。小叔從一疊本子上抬起頭:“怎麽了?”
我惡狠狠地說:“你為什麽不是校長?你要是校長的話,就可以開除那個蘇遠智。”
“就算我是,我也不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小叔慢條斯理地微笑著,抬起頭看著我。
“你不明白。”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叔。鄭南音認真了,她不是在早戀。你懂不懂?”
“我當然知道。”小叔端起麵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別忘了你現在已經不給她們班上課了,可是我還是她的語文老師。我比你有機會看見她,也順便看著她和那個男生眉來眼去。”
“你開什麽玩笑,什麽叫眉來眼去?”我打斷他,“哪有叔叔這麽說自己侄女兒的。”小叔其實隻比我大14歲,因此我與鄭東霓跟他相處起來,很多時候都更像狐朋狗友。
“西決。順其自然。”小叔依然是慢條斯理,“順其自然比什麽都管用。事情都是這樣的,可大可小,全在於你自己怎麽看。”
“算了。”我悻悻然,“跟你說不明白。我下去買盒飯了,你要哪種的?”
心情激動的時候,最好不要和小叔說話。因為他永遠的慢條斯理是一盆最冷的冷水,迎麵澆過來之後還能讓你多添一層鬱悶。印象中,我從來沒見過小叔著急或者生氣的樣子。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可能是十幾歲的時候吧,每當心情很差勁的時候,我就喜歡來找小叔。我不會對他傾訴任何具體的事情,我隻是在他麵前坐著。看著他改作業本,批考卷,或者是用一個又一個的兩位數把成績冊填滿。我有時候會無意識地翻看他桌上那堆改好的本子,一個又一個陌生的人名在我眼前蜻蜓點水地掠過,從這個名字上,從他們的字跡上,從我小叔給的紅色批語上,我喜歡想象他們都是些什麽人。他忙完手頭上的事情,才會抬起頭來,像是突然發現了我那樣,對我笑笑。其實我們兩個人,都非常享受那種對方當自己不存在的感覺。就這樣,十分安靜地,幾個小時就那麽悠然地過去了。十幾年,就這樣悠然地過去了。除了小叔的肚子日益明顯之外,我們就像兩株和平共處的植物那樣,什麽都沒有改變。
他們都說,我是因為跟小叔太親近了,才會選擇他的職業的。誰知道。
現在我和他成了同事。其實我能到龍城一中來教書,跟我的大學同學們相比,算是有運氣了。誰都知道,龍城一中不僅是在我們省,在整個華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學在全國的師範大學裏不是排不上號的,可是龍城一中的門檻之高,的確有些盛氣淩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進來的年輕老師裏,有好幾個都是碩士學曆,還有兩個,大學的名字一報出來,我都愣一下。也不用問以那樣一張文憑,幹嗎不去寫字樓裏做人模狗樣的白領,卻到講台前麵給小孩子們分析高考重點了。如今的人們都精明無比,會做這種選擇,自然是認為自己不會賠本。
當然,當然,要往好的方向看。這是一個隻要不出意外,穩定一生的職業。不可能發大財,但是衣食無憂。並且隻要你老了,自會有人跳出來說你桃李滿天下——不過這應該是很久之後了吧,到那個時候,我可以溫暖地回憶著,50年前,別人曾經禮節性地叫我“帥哥”。我可以告訴我的孫子,半個世紀以前的人們管長得類似爺爺我年輕時候那樣好看的男人,叫“帥哥”。這聽上去不錯。我不像鄭東霓,外麵的世界固然大,固然好,可是生活這個東西,說穿了,哪裏不一樣。她那麽聰明的一個人,不知為何,總是看不透這一點。總是義無反顧地折騰,好像非得把屬於故鄉,屬於平凡生活的烙印全都打磨掉,就可以證明自己不同凡響。
況且她還總是諷刺我,越來越像小叔一般閑雲野鶴。
可是小叔。小叔。我該怎麽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來龍城一中應聘的時候,當我講完那節公開課,走下講台,心裏就有了好的預感。雖說最終能否被錄用還不知道,但是從校長到幾個資格最老的教師,眼睛裏都是微笑著的。然後,一個剛剛退休的特級教師拍了拍我的肩膀:“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再然後,他意味深長說,“聽說你是鄭鴻老師的侄子?沒想到,真沒想到。小夥子,你會有好前程。”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實想說,我會有比我小叔好的前程。更可悲的是,他認為他這是在真心實意地稱讚我。
在這個學校裏,我的小叔是“自毀前程”這個詞的活標本。算了,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罷了。我隻能說,過去的小叔,不是現在這樣的。也並不是多久以前的過去,十年前吧。那時候我上初中,鄭東霓上高中,小叔是鄭東霓她們班的語文老師。十年前的龍城一中,有誰不知道,鄭鴻老師是多少高中女生的偶像。每年開學,鄭鴻分到哪個班教語文,哪個班的學生就像是過節一樣。鄭鴻老師並不是什麽英俊的男人,中等身材,長得也大眾,而且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十年前的人穿著打扮,怎麽說也是比較土氣。可是,用鄭東霓的話說:“小叔一站在講台上,整個人會發光。”
這句話,我信,並且我明白這是在說什麽。
那個狹窄的講台上,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光。黯淡了所有講台下麵的學生的臉和眼神。我們的小叔就在這錯覺般的閃亮中,判若兩人,化腐朽為神奇。他口才其實好得很,滔滔不絕,給很多孩子們打開一扇從未曾開啟的門,並且懂得在合適的時候開一個合適的玩笑。他會在某篇課文的小角落裏,意想不到地,聯想起一些有關於文學,有關於曆史的掌故。語文課本就這樣,在小叔的手裏變得鮮活,有了生命。哪怕就是講最沒意思的語法,他也能告訴學生們,這些現代漢語的規則從哪裏來,於是他就開始說劉半農,說趙元任,說胡適,說新文化運動,說一些看上去枯燥的概念怎樣在一場場鮮活並且妙趣橫生的爭論中被確定下來。我記得那個時候他說:“我隻是想讓你們明白,知識這個東西,其實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從萌動,到發育,到成長。有童年時代,有青春發育的時候,也有成熟期。也會生病和衰老。這裏麵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他的眼睛在發亮。我相信,那個時候的小叔,用他自己這個人,讓很多懵懂的少年人明白了,修養這個東西就像血管一樣,可以盤根錯節地生長在一個人的血肉之軀的最深處,不可分割。
喜歡他的學生對他如癡如醉,不喜歡他的學生則是認為他太過賣弄,太愛講跟高考無關的東西。那個時候,有很多場學生之間的紛爭,皆是因為有人攻擊他,有人自然要維護他。他自己卻還沒有意識到,當一個人可以引得喜歡他和討厭他的人之間硝煙四起劍拔弩張的時候,他就早已成了角兒。
隻是,這一切都已成往事。如今沒有人會把小叔和那年的鄭鴻老師聯係在一起。如今,他隻是一個中規中距地上課,下課就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中年人,是的,其實他不過38歲。有很多人在這個年齡風華正茂,但是他老了,他的臉上明白地寫著“得過且過”四個字,他得憑借寬大的衣服來遮掩自己的肚子。
我坐在深夜的書桌前,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無意識地劃動著鼠標。
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去龍城一中的學生論壇上逛逛,看看這幫精力過剩的孩子們一個個隱藏起真實身份,罵老師,罵校長,罵高考。有時候罵得妙語連珠,逗得我笑到肚子疼,不由得感歎我的學生們其實比我聰明。隻不過我從來不會注冊馬甲上去發言或者湊熱鬧——不是沒有老師喜歡這麽幹的,但是總是被學生們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有我的原則。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尊重這些孩子們,但是該保持的距離必須保持。聰明地用合適的方式保持不同身份之間的距離,是維係任何一種社會關係的精髓所在。——其實這都是小叔教給我的。他什麽都明白,但是什麽都懶得經營。
然後我就看見了那個帖子的標題,“說說鄭鴻老師”。
我打開,一層樓一層樓地,饒有興致地看學生眼裏的小叔。這個帖子不夠熱,回的人很少。我的小叔在網絡不普及的年代裏也是風光過的,互聯網蓬勃了,在它存在之前的良辰美景就黯淡了。現在這寥寥幾個帖子,無非是說小叔為人散漫,什麽事情都不著急,還有人說小叔上公開課都遲到過,並且無視後麵的校長鐵青的臉。沒有人說小叔講課精彩,卻有人抱怨他的課無趣,說他從來不鼓勵標新立異一點的作文。唯一讓我心生安慰的是,有個帖子說不管怎樣鄭鴻老師講文言文還是好的,深入淺出,看得出功底,比別的語文老師都強。我苦笑,鄭鴻老師的精彩處怎麽隻剩下這一點。
然後我就看到了那最後的一個回帖。
“你們知道嗎,十年前鄭鴻老師是龍城一中最受歡迎的老師之一。後來不被學校重用是有原因的。那是一個類似瓊瑤阿姨的故事哦。鄭鴻老師跟女學生談戀愛,從此名聲就完蛋了,還因為這件事情離了婚呢。”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炸開了。有那麽一瞬間,覺得眼前的景物像是圖像出故障時候的電視機,一片灰白的,由無數斑點組成的雪花在我腦子裏嗡嗡地響。人,想要保守一點秘密,還真是不容易。
“哥哥,哥哥。”正在我六神無主的時候,鄭南音在外麵敲門。
我下意識的反應居然不是關掉網頁,而是關掉了電腦的電源。按著按鈕的時候發現手指居然在輕微地顫抖。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慌亂來。
“鄭西決!”這個丫頭在家裏的時候就原形畢露,“我數三下,你再不開門我就闖進來了,我可不管你穿沒穿褲子。”
“一,二,二點五——”我“忽啦”一下把門打開了。她笑嘻嘻地看著我,兩隻手放在背後,身上穿著一件印著麥兜頭像的小睡裙。
“鄭南音,”我咬牙切齒,“你長大以後會是個潑婦。”
“月考考卷發了,請家長簽字。”她依然笑眯眯的,怪不得我說她會變成潑婦的時候,她沒有跳起來打我,原來她是求到我頭上來了。
“找三叔三嬸去。我不是你家長。”我惡狠狠地說。
“不行。”鄭南音使用她一貫的無辜的口吻,“我們劉老師說了,他要看見鄭老師的簽字。”
我打開一看,愣了一下:“78,還行啊。比我想象得好。”
她笑得更加無辜:“我也覺得還行,不過滿分不是100,是150。”
“什麽——”我對準她的屁股踹了一下,“你還有臉說。”
“我去校長那兒告你,你打學生——”她委屈地瞪著我,“誰讓這個考卷設計得這麽糟糕嘛!非得折過來折過去的,我就是這麽折來折去的時候不小心把兩麵沒做的題折進去了,沒有看到——”
“去死吧。”我絲毫不予同情,“你是不是豬啊。”我戳戳她睡衣上的麥兜的腦袋,“還穿這種衣服,還穿,你就讓它潛移默化你吧,你蠢死算了。”
“那好。”她認真地點頭,“明天換,換成那件印著柯南的。”
“簽字,簽字。”我一邊尋找著鋼筆,一邊敲了一下她的頭,“我就簽四個字怎麽樣:笨死算了。或者我簽一句話:早戀影響學習。”
“哥哥!”她哈哈地笑,恐怕隻有這種笑聲才配稱為是銀鈴般的。每一次,聽著這樣的笑聲,看著她嬌嫩的小麵孔,我就沒有了任何脾氣。
“有不懂的地方就去問老師,不好意思問劉老師就回來問我,”我習慣性地嘮叨兩句,突然想起了什麽:“你那個蘇遠智考了多少?”
“忘了,一百多吧。”她努力地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我說過的,她智商低。
“既然人家比你學習好,在這點上你就應該向人家學。盡管我看他不順眼,可是你們倆既然交朋友,就趁機會多學學人家的優點——”
“你有完沒完。”她捂耳朵。
“還有,給我記住了,不管他怎麽要求,你都不準跟他上床,在你考上大學之前絕對不許做這件事情,懂了沒有?”
“臭流氓——”她尖叫,撿起枕頭來砸我。
“行了,你可以滾回去睡覺了。”我把考卷還給她。
“等一下,哥哥。”她的語氣忽然認真起來,身子朝我湊了湊,“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幹嗎?”我作驚恐狀,“又要跟我聊‘感情’?”
“我聽說,小叔年輕的時候跟他班上一個學生好過,小嬸為了這個和他離得婚,是真的嗎?”
“你聽誰說?”我想我的表情變得嚴肅了。
“其實早就有人這麽說,不過我過去沒有當回事。今天我們班同學有人議論來著,說是在論壇上看到有人發帖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再聽見有誰這麽說,就去大嘴巴抽他。”
“求你了,哥哥,告訴我吧。我又不會去亂講。我已經是大人了呀。”
“其實我並不知道多少。真那麽好奇,你就去問鄭東霓吧,她那時候是小叔班上的,自然知道得比我多。”
“東霓姐姐今天痛經,她很早就睡了,你以為我不想問啊。”她噘嘴。
那是我們大家的禁忌。我是說,十年前的那件事情。隔了這麽久,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段時間大人們避著我們,神情緊張而複雜地談話,依然記得半夜醒來隔著門縫看到的客廳裏透出來的燈光,大人們個個正襟危坐,夜再深也沒有散的跡象,當時的小嬸翻來覆去的一句話:“三哥,三嫂,你們對我的好我記一輩子,但是我要離婚。”還有那個不時被我偷聽到的,代表羞恥和罪惡的名字,唐若琳。沒錯的,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對這個名字印象會這麽深。
沒有誰知道那到底是怎麽開始的。或者最初,那無非是一個優秀的語文老師對一個作文很好的學生的偏愛。漸漸地,事情的性質起了變化。鄭東霓說,那個叫唐若琳的女孩子是瘦小和蒼白的,性格孤僻,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在同學裏人緣不好。當然了,若她能像鄭東霓那樣從小被一大群男生追著捧著,她自然不會稀罕一個欣賞她的語文老師停留在她身上的關注的目光。可是偏偏,她就是掉進去了。
我確信,事實的真相,絕對不是外界傳聞的,男老師引誘無知女學生那麽猥瑣的版本;也不會是三叔三嬸認為的,小叔隻是因為跟小嬸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時糊塗犯了錯。人們總是願意為身邊發生的事情尋找各種各樣複雜的理由,卻往往忽略了最簡單的那種可能性:若是拋開老師和學生這種尷尬的身份差別,一個28歲的熱情天真的男人,和一個17歲的敏感早熟的女孩子之間,為什麽不可能產生一點真正的感情?
熱情和天真,或者說,因為天真所以熱情,是我們家的大人們共同的特質。大伯,我爸爸,還有小叔——可能隻有三叔是個例外。他們秉性如此,然後就像塊吸鐵石那樣,在不知不覺中,吸引人海裏和他們同樣天真的女人。天真其實不是一個褒義詞,因為很多時候,它可以像自然災害那樣,藉著一股原始,戲劇化,生冷不忌的力量,輕而易舉地毀滅一個人。我想小叔最終還是意識到了這個。所以在身敗名裂之後,他選擇了收斂。
也不能說是選擇吧。人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的。
我清楚地記得,在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曾經的小嬸搬回了自己的娘家。因為小叔又重新變回了單身,所以學校收回了分給他的那套公寓房,於是他搬進了學校當時提供給單身年輕老師的宿舍。50年代建造的房子,陰暗的樓道裏一股刺鼻的,腐朽的味道經久不散。我去幫著小叔搬家。十幾歲,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其實非常高興能幫大人們做些體力活,因為這可以證明他已經長大了。不過,其實那天,我14歲的,茁壯的力氣沒有什麽用武之地,因此格外尷尬。所有的家具和電器都讓小嬸拿走了,小叔的行李隻剩下幾隻簡單的旅行袋,和幾架子的書。在那間單身宿舍裏,我隻好非常仔細,甚至是過分熱心地整理那些書。一本一本,分門別類地把它們碼在那張鐵架床的上鋪,那張簡易的床看上去岌岌可危,我稍微用力一點地放置那些書的時候,都可以感覺到它輕微的晃動。然後,灰塵就從油膩發黑的床板上漂起來。我沮喪地發現,我必須要把這些書全體搬下來,把這個床板重新好好地擦一擦才可以。
“你有沒有不要的舊背心,毛巾什麽的?”我猶疑地問小叔,那些天來,我很怕跟他說話,因為我知道他很怕跟我說話,所以我才覺得手足無措的。
“有嗎?”我重複了一遍,“用來做抹布。”想到清掃我就頭疼,因為必須要到走廊盡頭那個更為昏暗和腥臭的廁所去打水。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小叔和小嬸過去那套小小的,溫暖明亮的一室一廳。然後,終於切膚地明白了,小叔已經摧毀了他自己的生活。
然而這隻不過是開始。
第五回 你是我的江湖
(五)你是我的江湖
不用講學校裏那些視他為偶像的女生怎樣在一夜之間換了一張臉孔了,就連鄭東霓,都像是變了一個人。那些日子,17歲的鄭東霓拒絕和小叔說話,飯桌上,她冷著一張臉,我們誰都可以看出來,小叔在刻意地和她開玩笑,那種眼神裏的小心翼翼可以算得上是在討好她。但是她就是不理不睬。不管場麵多麽尷尬。她性格裏其實有種非常殘酷的東西,在那段日子裏發揮得淋漓盡致。
“姐姐,”那個時候我還是肯這樣叫她的,“你不應該這樣對待小叔。”某一天,我找到她們班的教室裏,把她叫出來。
“用不著你來裝好人。”她輕蔑地看著我。盡管我14歲的個頭已經超過了她,可是她仰著臉,依然像過去那樣用眼角看我。少女時的她和嬌嫩的鄭南音完全不是同一個類型,她比現在瘦很多,整個人就像一個金屬製成的冰錐,精致的臉龐散發著寒氣,眼神裏的熱情和專注全是以冷酷為能量,才得以妖嬈地燃燒。那些同齡的男生們為她瘋狂,她當然看不起他們,可是這種瘋狂給了她懲罰所有人的權力。至少她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姐姐,小叔現在很慘。”我努力地吞咽著唾沫,“你沒有去過他現在住的地方,可是你能想到,那是咱們學校最髒最破的一棟樓——”
“他活該。”鄭東霓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姐姐!”我憤怒地看著她,“你怎麽可以幫著外人一起落井下石。”
“因為他比外人更讓我惡心。”
她輕鬆地說,“我們班裏的女生們現在每天都在議論這個,議論鄭鴻老師和唐若琳那個賤貨。我告訴她們,想議論的時候不用背著我,想說壞話的時候也不用背著我。我不會不好意思,而且我會陪著她們議論,我總是能想得出來一些她們都想不出來的難聽話——”
“你怎麽能這樣。姐姐,我們是一家人。”我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是如此,當我真的非常生氣,或者非常高興的時候,反而覺得把這種強烈的感情表達出來會很累人。因此我在心裏波濤洶湧的時候,往往會選擇最平靜的語氣。
“一家人。得了吧。我用不著這樣的一家人。”鄭東霓幽深地看住我,看到我的靈魂裏麵去,“你有家嗎?明明是寄人籬下,還總是張嘴閉嘴地用‘一家人’來壓我,我看不慣你這副奴才相。”她緩慢地微笑,嘴唇彎出一個美好的弧度,露出的兩排貝齒和她眼睛裏的嘲弄一樣,雪白而晶瑩。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該怎麽打敗她,我應該說:“你隻配做大伯大媽那種父母的女兒,因為你和他們一樣惡毒。”就這麽一句話,足夠了。就能像她傷害我那樣,重重地傷害她。可是我沒有那麽說,因為我不願意為了自己一時的滿足讓她難過。這就是我和她之間的區別。倉促間,我說了一句非常孩子氣的話:“鄭東霓,你是個賤人。”
她笑出了聲音,她說:“麻煩你去告訴鄭鴻老師,這個星期,我們班的全班同學都不會交語文作業本,周記本,還有作文本了。這當然是我的主意,我挑的頭。他可以去找我們班主任告狀,但是我們班主任理不理他,那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麽鄭東霓要帶著大家這樣羞辱小叔,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
然後,有好幾個月,鄭東霓他們班,真的沒有交過小叔的任何作業。這當然是鄭東霓的傑作。她自己就是語文課代表,他們班又有那麽多心甘情願服從她的男生,和那麽多真心實意地願意表現自己不滿的女生,因此,鄭東霓成功了。大半個學期,鄭鴻老師收不上來任何一本作業。當然,這和小叔在學校裏受到的種種蔑視,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麽。整個學校都知道了,那個身敗名裂的鄭鴻老師還得應付一個公開跟自己做對的侄女。鄭東霓太傻,真的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竭盡全力傷害自己的親人,想要維持尊嚴。在別人眼裏,卻早已淪為笑話的一部分。
有一天,是小叔的語文課,小叔走上講台之後,習慣性地,說了句“上課”。那天正好是班長請病假了,就沒有人來說“起立”。尷尬的一秒鍾的靜默之後,開始有人零落地站起身來,就在這個時候,教室的一角傳出來鄭東霓清脆利落的聲音:“大家都坐下。”
站起來的那十幾個人最為尷尬,他們環顧四周,發現站起身來的自己就像一片荒蕪裏枯死的樹木。有人把猶疑不覺的目光投向了講台,但是沒有用,我的小叔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一樣,在擺弄黑板擦。
當又有兩三個人站起來的時候,鄭東霓繼續說:“我剛才說了,坐下,大家都坐下。”我雖然不在現場,可是我能夠想象出來她平靜,淩厲的聲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說:“三叔,你們走吧,不要再管我們家的事情了。”
於是沒有人再繼續站起來了,站起來的人有一半坐下了,當“上課起立”這個平時司空見慣的過場演變成一場陰謀的時候,他們覺得最好的選擇是尊重大多數人的意見。鄭東霓端然坐在教室的角落裏,美麗地微笑著。
“坐下。”她繼續抑揚頓挫地命令站著的幾個人。
“鄭東霓,你不要太過分了。”有一個站起來的女孩子終於開始反抗了。她曾經是小叔最死忠的粉絲,即便是現在,也對小叔保存著最後一點尊重。這個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後的今天,她是鄭東霓最好的朋友。
“江薏,你不要太誇張。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鄭東霓懶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換了一個姿勢,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張無比華麗和溫暖的沙發裏,“你自己看看,現在是坐下的人多,還是站起來的人多?”
“站起來,都站起來呀!”江薏甩了甩頭發,朝著空曠的教室,不管不顧地喊著,“你們都怎麽了?你們難不成還真的怕她?”但是沒有回音。每一個坐著的人都麵麵相覷,拿不定主意該投靠哪一邊,僅存的那幾個站著的人更加難堪了,因為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跟著江薏和鄭東霓作對。
“鄭老師!”江薏轉過了臉,熱切地盯著講台的方向。
“江薏,請你坐下。”沉默了很久的鄭老師終於說話了,語氣很平靜,然後他說:“請大家都坐下,我們開始上課了。”
寂靜。非常徹底,非常遼闊的那種寂靜。每個人似乎都在為鄭老師的退讓覺得尷尬,不忿,或者臉紅,除了他自己。他長長地深呼吸了一下,對著所有的人溫暖地微笑了,他說:“今天這節課,和上一節一樣,我們做現代文閱讀的練習。”
從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講台的時候,再也不說“上課”,也因此,沒有人“起立”似乎也變得不那麽難看。
已經過去了十年,我卻依然記得那天,那個幽暗的,飄著黴味的樓道裏潮濕和冰冷的氣息。因為我在不顧一切地奔跑,因為我不顧一切的腦袋裏充滿了瘋狂的,想打人、想殺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變成廢墟的念頭。從我不顧一切的眼光看過去,那個陰暗的走廊有一種蕭條的快感,我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奔跑帶起了身邊的一陣風,我清楚地知道誰擋我的路我都格殺勿論。我的身體像個燃燒彈那樣,炸開了小叔的房間的門,那個聲響震耳欲聾。一個14歲的男孩子,想要表達自己的憤懣和不滿,除了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氣,還有什麽別的工具嗎?
小叔從書桌上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說:“已經打過上課鈴了,你怎麽在這兒。”
我重重地喘著粗氣,我說:“小叔。鄭東霓這麽囂張,為什麽你還要忍?”
他笑笑:“誰的話傳得這麽快,怎麽連你都知道了?”
“整個學校都知道,小叔,大家都知道你連自己的學生都怕。”我彎下腰,手扶著膝蓋,我的心髒像個黑子爆炸的太陽那樣,滾燙地敲擊著。
“隨他們去吧,我不在乎。”他安靜地說。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是我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對小叔表達出來一些情感,“我在乎。你為什麽要讓他們這麽對你。你為什麽不去告訴鄭東霓的班主任,告訴校長,他們聯合起來整你。”
“西決,”小叔笑了,非常寬容的那種笑,“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等著找機會來給我難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門給別人尋開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那你辭職吧。”我說,“你別在龍城一中待著了。不是有的老師辭職以後到南方去教私立學校嗎,你也走吧,你還在這兒有什麽意思?”
“你知道得還挺多。”他還是笑著,“別替我擔心,孩子,他們會忘記的。過一段時間,他們自然會對另外的事情感興趣,然後忘了在背後嘲笑我。”他從來沒有叫過我“孩子”,從沒有。
“那現在呢?難道你就這麽忍著,什麽都不做?”
“對。忍著,什麽都不做。”小叔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我顫抖的,緊緊攥著的拳頭,“我能走到什麽地方去呢?這班學生們已經高三了,他們馬上就要去參加一個可能是這輩子最重要的考試。在這種時候,我怎麽能丟下他們。”
“那就不能想個辦法教訓一下鄭東霓嗎?”
“如果一定會有一個學生站出來,領著頭和我作對。我寧願是她,不是別人。”
“為什麽?”我一拳頭搗在了那扇蒼老的門上,“小叔,就算你真的不喜歡小嬸了,你為什麽不能找個別的女人,為什麽偏偏是那個唐若琳!為什麽?”
“西決。”他認真地看著我,“她已經離開學校了,她現在受的苦,一定比我受的要多得多。你答應我,不要再跟著別人罵她,行嗎?”
“你不過犯了一個錯,可是為什麽這些人都因為這一個錯忘記了你所有的好?”那扇門似乎在對我表示不滿,“咯吱咯吱”地咳嗽著。
“有什麽辦法,總得忍耐。”他悠閑地伸了一個懶腰,“總有一天,等你變成了大人,你也學得會。”
“所有的大人都會忍耐嗎?”我看著他,倉促地一笑,“不見得。我媽媽怎麽就沒有忍?”
“你不要怪她,西決。你媽媽她隻是一時衝動,後果比較嚴重而已。她在天有靈,早就後悔了。你一定要相信這個。”
夜已經很深了,唯有在這樣的時候,往日的對白才會如此清晰地被回憶起來。包括語氣微妙的變化,包括一些偶然的停頓,包括那些句子和句子之間隱約的呼吸聲。我把這些都告訴了鄭南音。這個過程很仔細,也很艱難。我猶豫過,要不要跟鄭南音描述鄭東霓的惡行,但是最終我還是覺得應該說。既然我已經決定了把小叔的故事講給她聽,那麽她有權利知道所有的情節。
她安靜了很久,然後說:“東霓姐姐那麽做,一定有原因的,對不對?”她抱緊了膝蓋,像是怕冷。
我誠實地說:“我不知道。”雖然有原因並不代表可以被原諒,但是我還是會原諒她,她做任何事,我都會無條件地原諒她,當然包括她說我是寄人籬下的奴才。
“那後來,小叔和東霓姐姐是怎麽和好的呢?”
“自然而然地,過了一陣子,就變得跟往常一樣了,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這樣也可以啊。”鄭南音困惑地說,這可憐的孩子腦袋裏估計是從來沒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裝過這麽多的事情,一時間轉不動,也是正常的。
“為什麽不可以。有時候,隻要大家都願意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那就是真的什麽都沒發生過。”
“像繞口令。”她嘟噥著,一邊抻著她的裙子的下擺,麥兜呆頭呆腦的臉被拉長了,變成了一個類似哈哈鏡裏的表情,“不過,我不會因為這件事情不喜歡東霓姐姐的。”
“當然,我也不會。”
“小叔他真的那麽說過嗎?他說那個女孩子一定也受了很多苦?”她的大眼睛在暖暖的燈光下麵凝視著我,即便她目不轉睛,她的眼睛裏也似乎總有水波在精妙地蕩漾著,“他們兩個人好可憐。”她惆悵地說。
我微笑。
“真的。”她認真地歪著腦袋,“我自己戀愛了以後,才知道,不管怎麽樣,兩個人相互喜歡都是難得的事情。被別人這樣對待,他們真的很可憐。”
“咱們過去的小嬸一定不會同意你這種說法。”
“我討厭她。”鄭南音惡狠狠地說,“我才忘不了,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奶奶病危了,大家都得每天輪流去醫院。我媽媽就讓我每天中午去他們家吃飯。她隻有當著我爸爸媽媽麵的時候才會對我好。要是隻有我們倆,我不聽話,她就過來使勁擰我的屁股。難怪小叔不喜歡她了,她心腸歹毒。”
“我同意。”我捧著笑疼了的肚子,說,“現在你要去睡覺。”
“我都有點不敢和東霓姐姐睡一張床了,突然覺得其實我一點都不了解她。”她站起來,光著腳丫往門口走,轉過臉,“哥哥,我現在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和你一起睡?”
我簡練地回答她:“滾出去。”
關上燈,在周遭的一片黑暗裏,我才想起,我還是有個細節,忘記了告訴鄭南音。那是在我和小叔那場非常重要的對話之後的事情。我似乎說過了,整整一個學期,拜鄭東霓所賜,小叔收不上來任何一本作業。我們學校每到學期末,都會在每個班隨機一部分人,檢查他們的各科作業本的批改情況,也就是說這項檢查針對的不是學生,是老師的日常工作。所以,沒錯,隨著例行的抽查日逼近,小叔會有麻煩。
但是小叔一點都不在意。他隻不過是再也不提收作業的事情。就好像批改作業這件事,自然而然地不再是他的工作。可是他沒有想到,在檢查日到來的前一天,他的辦公桌上,突然多出來一疊又一疊的本子。習題,周記,作文……仔細數一數,大概占全班人數的一半。我問小叔,他知不知道這一半的人是被誰團結起來的,他說,這不重要。
那天,我徹夜留在小叔那間小屋裏,幫他趕工。我來負責看那些有標準答案的習題,打鉤或者叉,然後寫優良中差,唯一比較頭疼的是需要捏造一下日期來掩蓋前兩個月的空白。小叔負責看周記和作文,我跟他說,差不多就好了,用不著每篇後麵都寫評語,小叔笑笑,搖頭。那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通宵達旦,看著曙色一點點染白了肮髒的玻璃窗,我覺得眼前這些堆積的本子代表著一段新生活開始的希望。而小叔,他寫的評語未必很長,卻字字珠璣。他的臉一點一點地紅潤了起來,他的字永遠都是那麽漂亮,看不出來徹夜無眠的零亂潦草。我怕是一輩子也寫不了那麽好看的字。然後他長長地歎息一聲,就像是一個煙癮犯了的人深深地把一口煙吸進肺裏那麽心滿意足。
其實我一直在盼望著,我希望能在這一堆堆的本子裏,找到一本,上麵寫著鄭東霓的名字。我知道,小叔心裏其實也在這麽盼望著。我們心照不宣地等待著,就像兩個在火車站接站的人。一個個無關緊要的名字從我們的手指間掠過去,未批改的那疊本子越變越薄,我們一起期待著那個息息相關的人,希望“鄭東霓”這三個字會在越來越渺茫的希望裏浮出水麵。
但是我們終究沒有找到。沒有辦法,鄭東霓她就是這麽狠,她一直這樣。
一直如此。好比——那一年。
那一年我高中畢業,我說過了,我並沒能考上我想去的大學。三叔當時想送我出國去念書,其實他和三嬸已經開始在做相關的谘詢了。但是我不肯,我說我不想去,我還說我去上這個大學沒什麽不好,我很喜歡物理這個專業。
然後,鄭東霓從新加坡回到龍城來。
她帶我去咖啡廳,叫我隨便點飲料。那是我第一次去這種地方。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我們彼此有些不自然地看著對方。“你看上去總是那麽小,你什麽時候能長大一點呢?”她習慣性地嘲弄我,按滅了煙蒂,過濾嘴上留著淡淡的唇膏印跡。
我18,她21。她看上去比我大很多。我還是一個穿著運動衫的中學生,她渾身妖嬈,舉手投足都是屬於異鄉,屬於物質的氣息。我知道店裏穿梭的服務生們都在暗暗猜測我們的關係,這讓我尷尬,幾乎不敢抬頭看她。
“你為什麽不肯去留學?”她問我。
“我不想去。”
“撒謊。”她狠狠地瞪著我,隻有在她故作凶悍的時候,她眼神裏那一點稚嫩才會出賣她的真實年齡。
“三叔的公司剛剛開張不到三年,現在周轉得其實不算好。”我淡然地說。
她沉默了一下,粲然一笑:“跟我去新加坡。我來付你的學費。你成績好,補一補英語,一定能念名校的。”
我被她逗笑了,我說:“算了吧,與其欠你的,我寧願欠三叔的。”
“等你以後發達了,把錢還給我不就行了。”
“錢以外的東西,永遠都還不清。”我無意識地擺弄著包過方糖的紙。
“拜托。”她吃驚地揮揮手,丁冬一聲,把打火機扔在玻璃的台麵上,“除了欠債還錢之外,你總得有點自己的理想吧?你隻有這一輩子而已,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點自己站穩,能早一點憑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就這麽簡單。”
她側著腦袋,凝視了我片刻,把一口煙噴到我臉上:“你去死吧。”她清晰地說,“我懶得理你。我怎麽會有你這麽沒出息的弟弟。別人都還沒怎麽樣,你自己就先因為你是孤兒看扁自己。連賭一把都不敢。所以你去死吧,你隻配庸庸碌碌地一輩子活在爛泥坑裏,死到臨頭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做過什麽值得回憶的事情。”
我躲閃著她的眼光,什麽都沒有說。她永遠是這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會深深地刺到別人心裏去。
我隻能拿起她的煙盒,從裏麵拿出一支:“能給我一支嗎?”
“當然,當然。”她大驚小怪地笑著,“你已經18歲了,連一支煙都沒有抽過,那像什麽話。”
窗外一陣悶雷不動聲色地壓境。那種轟隆隆的,似有若無的聲音令人聯想起深夜躺在火車裏麵,耳邊充斥著的鐵軌和車輪間的對峙。“要下雨了。”鄭東霓喃喃地說,“而且是暴雨。”一道閃電就在這個時候迅捷地映亮了她的臉。咖啡館的那些靡靡之音頓時沾染上了某種詭異的無力。
18歲那年,我在一場暴雨來臨之前,點燃了這輩子第一支煙。
隆冬的時候,鄭東霓走了。那是2006年的年初,一個寒冷得非常清爽的星期六。我們都去送行了。三叔借來一輛七座的車,載著我們大家,穿越又漫長又寂寥的高速公路,直奔首都機場。
高速公路是個好去處。因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長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為一望無際,所以讓人安心。我這麽想的時候,非常巧,鄭東霓突然笑了,她說:“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家鄉根本就不是龍城,而是這條高速路。”
“怎麽可能呢?”鄭南音使勁搖著她的小腦袋,“你可以說,我現在在龍城,在北京,在新加坡,在美國,可是你總不能說,我在高速路吧,那像什麽話?你最多隻能說,我在高速路上。”
然後她又非常大度地說:“好吧,反正你要走了。我不和你爭。”
“東霓,”三叔從駕駛座上轉過臉,手指著窗外,“你就是在那兒出生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方什麽都沒有,除了一排煙囪。以及煙囪們上空那片呈現出奇怪的土黃色的天空。
“怎麽可能?”她驚訝得杏眼圓睜,“這個地方離龍城有50公裏。”
“這兒是清平縣。”三叔的表情裏掠過一點不自然,“龍城鋼鐵公司在這裏有個很大的分廠。出一些不在龍城做的鋼材。你爸爸他,在這兒工作過幾年,你出生以後不久他才調回到龍城的總廠來。”
“我還以為,我爸爸他,一直都在龍城總廠。”鄭東霓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們從來都沒有跟我說起過,我居然不是在龍城出生的。”
說真的,我也覺得意外。
小叔從副駕座上轉過臉,不緊不慢地說:“沒錯,你爸爸原先是在龍城總廠工作的。那個時候,你爸爸和他們廠裏另外一個人都在在追你媽媽。然後你爸爸在車間裏狠狠地揍那個人,差點一拳頭把人家打進一大鍋鐵水裏麵。所以嘍,頭兒們罰你爸爸,把他調到清平縣來。然後,你媽媽從龍城追到清平縣來和你爸爸結了婚,過了好幾年,生下你,才重新回龍城。”
小叔微笑了,心滿意足地欣賞著由他製造出來的,滿車的寂靜。
是三嬸先說話的,她的臉頰上泛著一絲紅潤,衝著駕駛座上三叔的後腦勺說:“喂,你怎麽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這個呢?”顯然,女人們都會遭遇從靈魂深處爆發八卦的時刻,比如此刻的三嬸。
三叔有些尷尬地瞟了小叔一眼,小叔無辜地說:“這有什麽,孩子們大了,告訴他們也沒什麽不好。”
我和鄭南音愕然地對視了一眼,沒錯的,我想我們倆實在沒辦法把我們記憶中那個粉身碎骨的熱水瓶,跟我們剛剛聽來的故事聯係在一起。
“太酷了!”鄭南音尖叫著,“好浪漫呀!爸爸,爸爸,”她興奮地拍拍前邊的椅背,“你有沒有為了搶我媽媽,跟人家打過架?”
“死丫頭!”三叔惡狠狠地說。
“怎麽可能呢?”三嬸拍了拍鄭南音的腦袋,自我解嘲地說,“像我這麽一般的女人什麽地方找不到?爭風吃醋,打架出人命這些事情,隻能輪到像你們大媽那樣的美人頭上嗬。說真的,我看現在電視上那些女明星,沒有一個趕得上當年的大嫂。”
“無聊。”鄭南音沮喪地伸了個懶腰。
東霓默默地托著腮,看著窗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對滿車人的興奮一點都不關心。那個時候,我不敢正視她的臉。我想起她跟我過的,大伯車間裏麵的高爐,一鍋液體的太陽,一個殺氣騰騰,熱情四溢的火樹銀花。一個人若是掉進鐵水裏麵,會化成無,會化成奔放的血液。這樣的一個背景,多適合上演狂暴的愛情。性情暴戾的男人,妖嬈多情的女人,一個用來襯托他們偉大激情的情敵,鋼鐵,高溫,晚霞一般的火焰,勞動的男人健壯性感的赤膊,全齊了。還有什麽能比一鍋魔法一般溶解一切的鐵水更適合做情敵的葬身之地呢?沒有了,化為烏有,無影無蹤是浪漫的戲碼裏對反麵角色來說最仁慈的墓誌銘。他沒掉進去是上天可憐他。可是,觀眾們,你們不會知道,你們也不關心。那種推動著這對男女上演這幕精彩大戲的力量,同樣在落幕之後毀滅了這兩個人的生活。隻因為,他們兩個人都固執地不肯卸妝。或者說,他們早已喪失了卸妝的勇氣和能力。
然後,他們的女兒把從他們繼承來的義無反顧,用在了別的地方。比方說,旁若無人的冷酷,還有,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首都機場裏,人多得像是沃爾瑪超市的特惠日。
“到了機場,萬一看不到他來接你,你就找地方打電話哦。對了,你的英語行嗎,要是得找人問路什麽的——”三嬸不厭其煩地擔著心。
“你糊塗了。”三叔打斷她,“也不用用腦子,東霓在新加坡待過那麽多年,那邊也是要說英語的呀,東霓怎麽可能連這點事情都辦不了。”
“好了,三叔,三嬸。我自己會當心的。”鄭東霓笑吟吟地說,然後她遲疑了一下,走上去,緊緊地擁抱了三叔一把。她由衷地說:“三叔,謝謝。”
三叔臉上多少有點不自然,可能他不大習慣這麽百分之百的擁抱,他用力地捏了一下鄭東霓的胳膊,準確地說,是捏了一下她的大衣的袖子,他說:“隻要不習慣,就回家來。別勉強,別硬撐著,不管遇上什麽事兒,——”
“哎呀你怎麽說來說去隻會說這兩句。”三嬸搶白他。
“你會說話,你來講。”三叔的表情幾乎是羞澀的。
“三嬸。”鄭東霓轉過身,緊緊地抱住了三嬸,“要是你是我媽媽,那該多好。”她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可是催出了三嬸的眼淚。三嬸說:“你看你,亂講話,你媽媽這些天身體不舒服,不然她怎麽可能不來送你呢。”當然了,沒有人覺得這句話有什麽說服力,包括三嬸自己。
“小叔。”她仰起臉,笑靨如花,“我愛你。”
小叔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委屈自己,東霓,大不了離婚,家裏永遠支持你的。”
“有你這麽說話的嘛——”三嬸尖叫。
“還有我還有我!”鄭南音跳了起來,衝上去和鄭東霓嫻熟地和了一會麵,“姐姐,我好想去美國玩。你到時候一定要給我發邀請信哦,還有順便幫我把機票也買了——”
她最後站在我的麵前。
我笑著說:“你我就免了吧,你知道,我最不會應付的就是這種場麵。”
她不由分說地走上來,抱緊我。她在我耳邊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我輕輕地對她說,“對熱帶植物好一點。不要總是紅杏出牆。”
“不會的。”她笑,“‘偶爾’還是有可能的,不會‘總是’。”然後她正色,真摯地說:“西決,你要對你自己好一點,知道嗎?”
一直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的時候,她都是微笑著的。
從機場回龍城的路上,車裏一直都很安靜。因為鄭南音小姐在後座上寂寞地睡著了。五個小時的路程,比來的時候漫長。我接替三叔,坐上了駕駛座,天色已經暗了,高速公路上的車越來越多,所有的車燈都點亮的時候,汽車就在那一刹那間擁有了生命,像是緩緩在黑色幽暗的深水底遊動的魚。
小叔在我身邊搖下了車窗,拿出他的煙盒,問我:“要嗎?”
我搖頭。然後我對小叔說:“我突然想起來,當初是鄭東霓教會我抽煙的。”
小叔也笑:“她能教人什麽好。”
她那時候頭發很長,燙成非常大的卷,染成紫色,軟軟地垂在腰上。看上去就像動畫片裏的美人魚:“你好笨啊。”她大聲地嘲笑我,“這樣吸進去,再吐出來。像呼吸一樣,呼吸你懂嗎?你連呼吸也不會嗎?”
小叔突然歎了口氣:“不管怎麽說,她算是有了個歸宿。”
“眼下的去處而已,是不是歸宿,難說。”我笑笑。
我的手機開始震動了。屏幕上的藍色光芒一閃一閃,是短信的標誌。小叔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告訴我:“是陳嫣。”
然後他又問我:“你和陳嫣,是怎麽打算以後的?”
我說:“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真的就是她了?”小叔問我。
“我想是。”
“還年輕,再多看看也沒什麽不好。”小叔把一口煙長長地噴到窗外的暮色裏。
“沒什麽好看的。”
小叔看了我一眼,說:“西決,你一點都不像你爸爸。”然後他又說:“東霓就像她爸爸。他們倆一樣,衝動,沒腦子,脾氣壞,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大伯和大媽到今天都不來,也太過分了點。”我有些不滿。
“你知道他們告訴我和你三叔什麽?”小叔苦笑著搖頭,“我們倆跟他們說,不管怎麽樣,東霓這次是遠嫁,怎麽著也該來送個行。結果你大媽說,誰知道她這輩子要嫁幾次。我當時氣得都要笑了。”
“知女莫若母。”我也笑。其實我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就在她走之前的一個星期,我和陳嫣逛街的時候,無意中看見過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咖啡館裏,相談甚歡。我當時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問她那個男人是誰。可是陳嫣說:“算了吧,你姐姐比你聰明多了。她不想讓你知道的事兒,你也打聽不出來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發現小叔睡著了。轉過臉去,發現坐在後麵的三叔和三嬸也在閉著眼睛打盹。旅途對大多數人來講都是催眠的。但是我總是很享受那種漫長的,隻是為了等待到達什麽地方的時光。往往在目的地真正到達的時候,我反而會有點隱約的失望。
這漫長的旅途就像是一個龐大無比的冰箱的冷凍室,散發著恒久的寒氣。把我們,這些一個又一個的開車人變成井然有序存放其中的食物,在不知不覺間,把表情凝固成淡漠的樣子,還有意識的表麵也結了薄薄的霜。沿著眼前的路途滑行變成了唯一要做的事情,變成了活著的目的和意義。
有股溫熱的呼吸吹在了我的脖頸後麵,我愣了一下,隨即惡狠狠地罵:“死丫頭,你想讓我釀成交通事故。”然後我聽見了鄭南音的聲音:“我剛剛醒來,看見大家都睡著了,我有話想跟你說,我,這兩天,我一直找不著跟你說話的機會。”
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且不管這事情是大是小,總之它已經非常嚴重地影響了鄭南音。
“你說吧。”我正襟危坐。
可是她卻在我身後驚呼了一聲:“哥哥,你沒有看見陳嫣剛才給你發的短信嗎?”
我剛想繼續惡狠狠地對她說:“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亂動我手機。”就在我馬上就要開口的一瞬間,卻聽見她在說:“哥,陳嫣說她懷孕了,要你回電話給她。”
我咬緊了牙,努力驅趕走腦海裏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我說:“你是不是真的逼我出了車禍才開心。”
她湊近了我,幽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奇怪,”她笑笑,“怎麽陳嫣也懷孕了?”
“南音,你給我說清楚,什麽叫陳嫣‘也’懷孕了?”
一秒鍾以前我還在想,還會發生更壞的事情嗎?可是更壞的事情果然發生了。我們不應該低估上天的想象力。
第六回 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
(六) 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我回到龍城的第二天下午就趕來了陳嫣的住處。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幾個月了?”陳嫣微笑地看著我,她穿著件非常寬大的毛衣,鬆鬆垮垮地長及膝蓋,她換了個姿勢,懶散地蜷縮在沙發裏。
“對。”我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沒有多久,”她托著腮,“一個多月而已。”
然後她就沉默了。我也沒有說話。我不知道這樣的安靜維持了多久,我反正是沒有心思去打破它。煙蒂燙了我的手指,我把它按滅了,換上一支。
“當心,”陳嫣看著我,“你拿倒了,你點著的會是過濾嘴。”
我如夢初醒地把煙掉轉過來,用力地按下了打火機。太用力了一點,似乎是為了催促自己下定決心。然後我說:“那我們馬上結婚。”
“結婚?”她似乎有點意外,“我們拿什麽來結婚啊?”她環顧四周,“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和孩子一起擠在這個租來的,又小又破的地方?”
“我們馬上去租個大房子,搬到新一點的小區。以我們現在的能力,租個好一點的公寓沒有問題。等過幾年,我們存些錢,再想別的辦法。”我耐心地說。
“可是我不要。”她固執地搖頭,“我早就想過,如果要結婚的話,我就得住在屬於我自己的房子裏。我才不要我的孩子從記事的時候起,就看著他爸爸媽媽每天跟房東賠笑臉。”
“陳嫣,你現實一點。”
“我很現實。鄭西決,不現實的人是你。”她盯著我,看到了我的靈魂裏去,“在現在這種時候,逞英雄有什麽意思?結婚不是戀愛,不是隻有你情我願就夠了的。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決定了,我沒有的東西,我一定要我的孩子得到。我得給他好的生活,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是最起碼的吧?”
“你變了。”我頹然地仰起臉,把腦袋放在沙發的靠背上,眼睛裏隻剩下灰白色,汙濁的天花板,還有那盞說不上來是什麽顏色的吊燈,“那個時候,你說你願意跟著我回龍城來的時候,你沒想過會有今天嗎?”
“更正一下。”陳嫣笑了,“我當初說我願意回龍城來,並沒有說願意‘跟著你’回來。我回來是因為我媽媽,她隻有我一個親人。所以我想要在我自己結婚安家以後,把她也接來。她不可能在我外公家裏住一輩子的。”
“陳嫣,我真的想要這個孩子。我們把他生下來,其他的事情,慢慢商量,行不行?”我暗暗地捏了一下拳頭。我總是不習慣直截了當地向別人表達我的願望,印象中,我從沒有說過“我真的很想怎樣怎樣”的句子。即使是對著陳嫣,也覺得羞澀,或者說,羞恥。
“你是很想要這個孩子,還是,你怕丟麵子?你不願意在我麵前直截了當地說你承擔不了這個責任。鄭西決,我不怕丟臉。這個孩子我不要,除非我們有辦法弄到一個房子,弄到一個真的屬於我們的家!”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們現在沒有錢買房子。”
“不用裝糊塗。”她冷笑,“我想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除了極少數,沒有幾個是真的完全靠著自己的力量安身立命的。”
“你什麽意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一瞬間結了冰。
“我就是這個意思。”她停頓了一下,那個時候她的眼神裏閃過一種微妙的羞怯,恍惚間她又變成了那個第一次跟我出來約會,不知道該找什麽話題來聊天的陳嫣,可是現在,她把那種轉瞬即逝的動人的尷尬用來跟我討價還價了,“西決,可不可以去找你三叔——”
“沒有可能,你休想。”我打斷她。
她靜靜地看著我,突然間,淚盈滿眶:“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就知道。你的臉麵,你那點架子,比什麽都重要,重要到讓你什麽都不會為了我做,甚至讓你放棄你自己的孩子!”
“要放棄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講不講理?”我咬緊了牙,忍受著胸腔裏那顆心髒狂躁不安的聲響。
“我一直都在跟你講理!”她終於爆發,“實話告訴你,我發現自己懷孕以後就去找我們老板談過了。我們公司四月份就有個項目要開盤,我們老板願意給我最好的折扣和戶型。我在努力,我在為了我們的將來打算,能做的我已經做了。隻是一筆首付款而已,對你三叔來說不是大數字的。何況這是為了結婚,又不是不合情理的要求。或者算我們借的,將來有錢以後我們就還給他。可是你呢,你口口聲聲地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現在你卻不願意為了我放下你的麵子。你傲氣,你有種,你不願意求人,那是不是我就天生下賤?你說句良心話,我是那種貪財的女人嗎?你以為我張嘴跟你提房子的事情我很好受嗎?還是你以為我就真的厚顏無恥到了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任何事情我都可以順著你的意思,”我慢慢地說,“就是這件事,不行。”
“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她挺直了脊背,從沙發裏坐起來,“別的事情都好商量,在這件事兒上,我絕不會讓。如果你不去跟你三叔講,如果我們就是沒有房子,我下周就去做手術,把它處理掉。”
“你威脅我,對吧。”我看著她的眼睛。
“就算是吧。”她苦澀地笑笑,“兩個人之間真的很奇怪,有了分歧的時候,永遠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投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就隻能看誰願意屈服了。”
我的身子往前傾了傾,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眼裏閃過一絲惶恐,但是依然驕傲地板著臉,甚至不肯正視我的眼睛,我說:“陳嫣,你給我聽清楚。我隻是希望你能明白,你有多麽想要我三叔給我們一個房子,我就有多麽想把這個孩子留下來。這是一樣的。但是你可以要挾我,我卻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拿來要挾你。你厲害。”我咬了一下嘴唇,為的是抑製那些從我身體深處野蠻地翻湧上來,就像嘔吐物一樣散發著腥氣的傷心,“你可以罵我自私,罵我死要麵子活受罪,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我為什麽那麽想要這個孩子。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向任何人提要求,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任何人給我的東西。以前我以為我找到了你,這個情況可以改變的。但是我發現我錯了。所以我想要一個孩子,隻有一個孩子才是我真正的,百分之百的親人。我的孩子可以對我理直氣壯地需索無度,我的孩子可以理直氣壯地享受所有我對他的好。我要我的孩子像南音一樣,因為家裏有一個,或者一群他可以完全信任的親人,所以他就不會像你像我一樣,帶著那麽多的怨氣和戒心活著。但是這些,你從來不會為我考慮,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究竟需要什麽。你不關心、不在乎。你隻是把我當成一個用來發泄你對生活不滿的垃圾桶。靠著要挾和擺布我,來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在一陣熱潮終於湧到了眼睛周圍的時候我放開了她的手腕,側過臉,“剛才我真想狠狠地給你一個耳光,可是我想到了你懷著孩子。我道歉,不管怎麽說,對孕婦的態度,都不該這麽壞。”
然後我站起來,撿起我的外套,離開了。關上門的那一刹那,我聽見她在哭。
我像是逃難一樣,倉皇地跑到了樓群外麵。冬日的下午,天空是暗沉沉的灰紫色。這個冬天為什麽那麽長。不過話說回來,北方的冬季就是這樣的吧,過也過不完,歲月悠長,人總是在冬季裏無端蒼老了很多年。
我看見鄭南音站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那裏,朝裏麵張望著。“哥哥——”她衝我招手,然後跑過來。她穿著她的粉紅色的毛茸茸的大衣,戴著乳白色的手套,還有一頂櫻桃色的絨線帽——總之,她像個覆盆子冰激淋。
“你怎麽會在這兒。”我突然發現,我精疲力盡。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在冰冷的台階上坐下來,看著鄭南音在我眼前手舞足蹈。
“我從補習班下課回家,我媽媽說你剛剛出門來陳嫣家,我就跟著來了,我關心你嘛。哥,我現在有兩個好消息,真的是兩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我似乎沒辦法集中精力弄懂她在說什麽。
“幹嗎不理我啊——那好吧,第一個好消息是,哥,我沒有懷上小朋友。今天,就在今天早上,我的大姨媽來了。嚇死我了,晚了整整兩周,所以呢,我不用你帶著我去藥店買試紙了。可是我真的要嚇死了啊,你說它怎麽能這樣呢,這麽不準時,也太不負責任了吧,怎麽能這樣嚇唬人呢,還有沒有職業道德了——”她眉飛色舞地自說自話,似乎對話的對象不是我,是她的“大姨媽”。
“哥哥,”她像是受了驚嚇那樣,小心翼翼地在我麵前蹲下來,“哥哥你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嗎?”她脫掉手套,輕輕碰了碰我的手指,驚呼一聲:“好冰呀。要不要我去對麵麥當勞給你買杯紅茶或者熱奶昔暖一暖?”她手足無措地推我一把,“哥你別嚇我好不好啊,你跟我說句話,你到底怎麽了?”
我知道我在發抖。這真讓我羞恥,可是我控製不了。我已經捏緊了拳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以及意誌裏麵全部的熱量了,但是沒有用,我的身體裏在刮龍卷風。驚濤駭浪,不停地顛簸著我的腦子,我的內髒。有什麽東西似乎掙紮著要從我內髒的縫隙間飛濺而出,我得緊緊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才能遏製它從我的呼吸裏跑出來,可能它是一口鮮紅滾燙的血吧,誰知道呢。我聽見我喉嚨深處不由自主地,隱約發出來類似獸類的“咕嚕嚕”的悶響。我分不清楚那聲音究竟是屬於我,還是屬於居住在我身體裏麵那個發了癲的靈魂。
南音小心地抓著我的胳膊,像是怕引爆我似的,輕輕地搖晃著,她的語氣越來越可憐巴巴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對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錯了,我答應過你不去和蘇遠智做那件事情,我,我沒有聽你的話——哥,你別這樣,求求你了,你別生我的氣,我保證以後我絕對絕對不會讓自己懷孕的——哥哥——”她的小手驚慌失措地撫摸著我的臉,掠過了我忘記刮胡子的下巴,很癢,很暖和,“不會全都是因為我吧?是不是因為陳嫣,哥哥,那個女人怎麽你了,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好不好?”
我命令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冬日寒冷幹燥,並且夾帶著無數塵埃的空氣長驅直入地灌了進來。呼吸聲一開始是發顫的,是帶著喉嚨裏那種沉悶的顛簸的,到後來,逐漸平緩,我看著一團團白霜在我麵前筆直地飛翔。然後,我用我冰冷的手,拍了拍南音的麵頰:“沒事。”我對她笑了笑,撫弄著她帽子上垂下來的鮮豔的絨球,“真的沒事,我就是剛才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是屋子裏的暖氣燒得太好了。”
“真的?”她懷疑。
“不騙你。”我看著她,我想我的眼光非常的柔軟,我輕輕地對她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第二個好消息了。”
“就是,”她遲疑了一下,“我,我把陳嫣懷孕的事情告訴我爸爸媽媽了,他們說,要是你們準備結婚的話,他們就把咱們原來住的那個舊房子送給你們倆。媽媽說,等天氣暖和一點就去找人把它重新裝修一遍,我爸爸還說,要是陳嫣不想住舊房子,想要新的,也可以的——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兒,你,你能不能別這麽看著我呀。”
“誰讓你去說的?你嘴巴怎麽那麽長?”我在她後頸上狠狠擰了一把。
“你別罵我——”她怯生生地看著我。
“算了。我們不說這個了,行嗎?”
“好。”她用力地點點頭,“哥哥你真的還好吧,你看上去像是得病了——”
“南音,我現在不想回去,咱們隨便去一個地方,好不好?”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讚成,我也不想回去。”
——哥哥,你要出去啊。帶上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你去哪兒都行,你把我帶上吧。——那你說我們去哪兒呢。——我不知道,越遠越好。行不行。這是童年時代,經常出現在我和南音之間的對白。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南音是個更小的小孩。我騎著一輛我爸爸留下來的巨大的二八車,混跡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會去什麽地方,我隻是想騎著我的單車變成一個看上去有個去處的行人。我總是帶著南音,把她像個小動物那樣放在前麵的橫梁上。她從來不在乎去哪,總是很高興地享受著這種兜風。似乎對她而言,跟著一個比較大的孩子一起去一個什麽地方,就可以證明她自己也長大了。
盡管我們其實沒有去處。
在這個冬日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南音又一次地,一起出發,去了沒有去處的地方。我們隨便坐了一輛公車,一開始,沒有座位,到後來,座位漸漸空出來,我們並排坐下了。再後來,車上除了我們和司機之外,隻剩下一排又一排的座位了。它們靜靜地和我們和平共處,在這種時候,它們才是活著的,我們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這輛車奔向城外,窗外的景致漸漸荒蕪,或者說,隻有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還保留著一點我熟悉的,童年時代的氣息。天色漸漸暗了,很多的車輛都打開了車燈。我在這些錯落的燈火中看見了我爸爸曾經的冶金工程設計院。那是我爸爸魂歸的地方。大伯他們車間裏那些沸騰著的,火樹銀花的高爐就是我爸爸坐在這裏設計出來的。小時候,我以為這個設計院的大樓就是世界上最神氣的建築物。終日出沒著夾著巨大的圖紙和繪圖器械的成年人,出沒著所有我認識的小孩的爸爸。我還以為那就是我長大以後必然的去處。現在我長大了,這棟樓已經這麽破舊。
鄭南音很安靜地抱著我的胳膊,她溫熱的小臉靜靜地貼著我的衣袖,一動不動。從很早以前,在她能看出我的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像這樣,跑過來,緊緊地貼著我。那一年我十歲,我剛剛搬來三叔三嬸家。那時候三叔家住在那個他們現在想要送給我的房子裏。十幾年前它是個新房子,整日散發著粉刷過後的氣息。我就在這些嶄新的氣息裏徹夜無眠,整夜整夜,睜著眼睛到天亮。你見過十歲的重度失眠患者嗎,我就是。隻是我還不懂那叫失眠,我隻是覺得既然大家都睡了,但是我還睡不著,這就是錯的。
來三叔家的第一個晚上,我洗好了自己的襪子,把它晾在浴室裏。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過我應該這麽做,但是我就是無師自通地認為,這是必須的。有水珠滴落下來,一滴一滴,滴在潔白的地磚上。這讓我手足無措了,我很慌張地想著我是要找個東西先擦地,還是先把襪子拿下來重新擰一下。那段時間,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這樣折磨我。之後,我鑽進被子裏,等待司空見慣的無眠之夜。
後來有一天,深夜裏,四周歲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裏來,我要她回去,她不肯,非常執著地鑽到我的床上。一片徹底的黑暗中,隻有她身上那種牛奶和水果的氣味真切地提醒我這不是夢。她的小手和小腳像花蕾一樣,輕輕地貼著我的身體,她說:“哥哥,我要你給我講故事。”她總是在我東拉西扯,亂七八糟的故事裏安然睡去,呼吸的聲音像花瓣一樣嬌嫩,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裏那個驕橫,任性,蠻不講理,動不動就哭的小丫頭。黑夜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把她變得那麽乖巧和懂事——盡管這一切都隻是發生在我看不見她的時候。
“哥哥,還沒有到站嗎?”冬日的黃昏把她櫻桃紅的帽子變成了絳紫色,她這麽問我的時候我心裏暖和了一下,就好像我們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樣。
“沒有,這站的終點站在江村。”我說。其實我們心照不宣,我們的旅程不過是坐到終點站再坐回來。
“江村,那已經出了龍城了吧。”她的聲音懶洋洋的。
“還沒,不過快了,江村就在龍城邊上。”我耐心地對她說,“你還記得嗎?其實我小的時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時候三叔總是帶著你來我們家吃飯,我們家住在冶金設計院那邊。一點印象都沒了嗎?”
她茫然地搖頭:“我印象裏你根本就是一直都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我隻記得你上初中的時候帶著我去打台球。”
我笑了:“對,打台球的時候,人家別人都帶著‘馬子’,隻有我,帶著一個小孩兒。”
“哈哈。”她笑靨如花,“我這輩子忘不了,混在人家一堆‘馬子’裏麵,可是我還帶著紅領巾呢。”
我看著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真快,一晃,現在你已經是別人的‘馬子’了。”
“哥哥!”她打了我一下,臉色緋紅。
“好意思做事情,還不好意思讓別人說?”我微笑地看著她,除了這種半死不活的微笑,我不知道我臉上應該掛上什麽樣的表情。因為我不能讓對麵的南音知道,我有多麽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她變成一個女人,不是,不是自私,不是嫉妒,不是舍不得,我隻是清楚她前麵有條什麽樣的路在靜靜地延伸著,她想不走都不行。
我清楚,可是我沒法告訴她。有些事情不能表達——當然可能是我沒有足夠的表達能力。“南音,要自己當心一點。女孩子總是比較容易吃虧的。知道不知道?”這是我唯一能說的話。
“哥哥。”她出神地說,“其實我心裏很害怕。”
“怕什麽?”我笑笑,“怕有朝一日和蘇遠智分手?拜托,鄭南音同學,你是21世紀的人,不至於跟誰睡過覺就一定得非君不嫁。”
“哎呀鄭西決老師,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兒!”她再打了我一下,“哥哥,你說我——我那麽做——是不是做錯了?”她勇敢地看著我的眼睛,但是卻怯生生地瞟了一眼窗外灰黃的天空。
“沒錯。”我捏了捏她的臉,“任何人都得過這關,我的經驗是,在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時候,人都會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
“我不是害怕媽媽知道了以後罵我,我也不害怕懷孕,我也不是害怕蘇遠智和我以後會分手,那些畢竟都是比較遠的事情——”南音輕輕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除了這些,我又想不出來我到底是在害怕什麽。”
“你害怕那個和過去完全不一樣的自己。”我拍了拍她的腦袋。
“哥,”她非常羞澀地微笑,“你怎麽那麽聰明呀。”
“是你太蠢。”
我話音還沒落,她就尖叫了一聲:“糟糕了,都六點半了,我還有兩份模擬題一個字都沒做,明天早上要交的。”
就在這個時候,公車到達了終點站。司機坐在最前麵,漠然地催促我們下車。夜晚來臨了,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旅程,就像是城市郊區的燈火,就像是南音的小手一樣,總是能給精疲力竭的我一點力量。
“我們打車回去吧,”我跟南音說,“不然三嬸要著急了。”
第二天早上九點鍾,我收到了陳嫣的短信,我們的孩子沒有了。她說,我把它做掉了。她用的是那個寶蓋頭的“它”。
我在2006年初,失去了我的孩子。沒多久以後,春天就來了。
在那個冬天的末尾,陳嫣消瘦了很多。她做完手術的那段時間,我盡我所能地照顧她。幫她請假,幫她做飯,幫她做一切的事情。我一如既往地盡心盡力,她一如既往地溫柔。
隻是我再也不願意碰她。
一個陽光普照的中午,飯桌上,她平靜地說,我們分手吧。我說,好。
她突然神經質地摔掉筷子大哭了起來,她說:“你愛過我嗎?你真的愛過我嗎?自私的家夥,沒用的家夥!”
我什麽也沒有說,任由她罵。離開之前沒有忘記,幫她洗了最後一次碗。
我也在說服自己,它隻不過是一堆細胞。不,不行。每當我剛開始想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想起陳嫣那條短信,我怎麽也不能忍受她使用那個寶蓋頭的“它”來講我的孩子。那到底是“他”,還是“她”呢,然後我就發現,當我不知不覺地,在這個發音都一樣的三個人稱代詞裏做選擇的時候,煎熬就已經開始了。我會不自覺地想那個孩子,到底是個男孩子,還是個小姑娘。所以,我從來沒能成功地說服自己。
鄭東霓很少給家裏打電話,但是她常常給我寫郵件。她的信永遠沒有主題,邏輯混亂。但是我能看出來,她至少還是滿意她的新生活的。隻不過,異國小鎮裏遠遠沒有鬧市區的時裝店那麽熱鬧。她說:西決,誰說一天有24小時,明明是48小時,否則我怎麽會覺得那麽難熬。
我很想寫封信給她,告訴她所有的來龍去脈。但是最終我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說起。所以我短短地寫了一句話:我和陳嫣分手了。她回信:非常好。
我的煙越抽越多了,一天兩包,比鄭東霓還要戰績輝煌。
小叔總是站在我的辦公桌前麵,“你好像瘦了。”然後他皺著眉頭看我滿滿的煙灰缸:“你到底還要不要你的肺了?”他這麽說。
小叔最近看上去心情很好。盡管他又胖了。過年的時候三嬸給他新買的毛衣看上去已經有點緊,我是說,肚子那部分。有一次我路過他們班,透過窗子看到他眉飛色舞地給學生們講解蘇東坡。黑板上,是他龍飛鳳舞的字跡,《水調歌頭8226;
明月幾時有》的全文。一定是他一時興起,想要炫耀一下他的書法。他神色悠閑,聲音洪亮地說:“你們知道嗎?其實在這闕詞裏,我最喜歡的是它的序言:‘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看到了嗎,好啊,好一個‘大醉,作此篇’,這才是真正的大家氣魄。多瀟灑,多風流。五個字而已,什麽都說了……”興之所至,他自己像是微醉了一樣搖頭晃腦,手裏的粉筆非常及時地,“哢嚓”一聲折斷了。底下的學生們“轟”地笑了,是為了他的忘情,不是嘲笑。
我看到鄭南音前仰後合地最誇張。
那天中午,鄭南音風風火火地闖到我辦公室來:“哥哥,今天我們晚自習,你一定要來。”
“幹嘛?”“總之有好節目。你來就對了。到時候你就從我們教室後門進來。”說完她就風風火火地轉身。“喂,你跟不跟我一起吃飯?”我衝著她的背影問。“我才不要。”當她人已經消失在門外的時候,我聽見她的聲音從走廊上傳過來。然後又聽見了她的班主任的聲音:“鄭南音,不知道走廊裏不準大聲喧嘩嗎?”
這個時候幾個我班上的女孩子出現在了辦公室的門口。“鄭老師,我們有問題想問。”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女孩,每年總是能遇到幾個的。在我低下頭去在麵前的草稿紙上畫圖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到她們或者非常羞澀,或者不那麽羞澀的注視。
“鄭老師,你知道嗎?”其中一個女孩子仰起臉,大膽地看著我,“陳錦菲暗戀你。”話音未落,幾個女孩子一起小聲地竊笑了,其中一個推了一下爆料人的肩膀:“你要死啊。陳錦菲知道了,非殺了你不可。”
“是我的榮幸。”我皮笑肉不笑,“不過我不喜歡未成年人。”
“鄭老師好酷啊!”這下她們一起歡呼了起來。有的時候,逗她們笑一笑,的確是我的樂趣。
“鄭老師,我不騙你。”她們個個看上去都比上課的時候精神抖擻,“陳錦菲說她將來就要找長得像你的老公。每一次,做完物理題的草稿紙,她都會留在一個夾子裏麵,整整齊齊的根本就不像是草稿。問她為什麽,她就說,因為鄭老師留的作業是神聖的,就連草稿紙,也不能怠慢。”
“不要臉——”她們歡天喜地地大笑。
“你們還有問題嗎?”我不得不說,“我很餓。”
“有件事,”一個剛才在眾人喧嘩的時候一言不發的女生非常羞澀地說,“鄭老師,我,我有事情想找鄭鴻老師幫忙,可是鄭鴻老師又不教我們,我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所以想問問,鄭老師你可不可以——”
“哎呀,聽你說話慢吞吞的急死人了。”剛才那個勇於爆料的女孩子插嘴道,“鄭老師,是這樣的。她一直都很想去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寫的到底好不好。所以她想讓鄭鴻老師看看她寫的東西。但是她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鄭鴻老師,所以啦,鄭老師,幫個忙吧。我們算是來走你的後門了。拜托拜托。”
“幹嗎不找你們自己的語文老師呢,偏要鄭鴻老師?”
“哎呀鄭老師,”她們又開始噪雜地七嘴八舌了,“別的老師能指點的都是高考作文,誰不知道鄭鴻老師才是真正懂文學的呀!”
“我就不知道。”我徹底地錯愕了。
“鄭老師你別騙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們的眼睛都是明亮得逼人,“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鄭鴻老師的文章寫得可好啦。他也對真正有才華的學生特別好。”
“就是的。我們在論壇上都已經看過鄭鴻老師十年前發表在《龍城晚報》上的散文啦,照我說,不比周國平差。”
“還有還有,和自己最有才華的女學生談戀愛,明擺著的,鄭鴻老師年輕的時候也是文藝青年嘛!既然大家都是文藝青年,鄭鴻老師才會真正懂得我們在寫什麽的!”
我徹底地被她們打敗了,我說:“好,你把你的作文留下,回頭我一定幫你轉交給鄭鴻老師。”
“謝謝,謝謝鄭老師!”那個渴望著參加比賽的小姑娘興奮得鼻尖都紅了。
“我就說嘛!”她的同伴之一得意地笑了,“鄭老師一定會幫忙的,鄭老師最好了,人長得帥,會講課,別看總是不苟言笑的,可是心腸其實特別好。”
“我心腸一點都不好,”我故意說,“尤其是在我快要餓死了的時候。”
“我們也要走了,”爆料女生又大膽地看了我一眼,“鄭老師,不然我們一起去吃午飯?你買單。”
然後,沒等我說話,她們就一起嘻嘻哈哈地跑了出去。
當我和她們一樣大的時候,我也像她們一樣,並不知道自己手裏握著的,是最好,最放肆的時光。看著她們離開的樣子,我突然間有了某種預感。或者說,隱約感覺到了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但是在當時,我還沒想清楚那到底是什麽。
答案很快便來了。我想有很多人都不會忘記那天晚上,南音班上的晚自習。當然了,並沒有發生任何驚心動魄的事情。若是用最平淡的一句話來概括,那隻不過是一群調皮的學生祝賀了一個老師的39歲生日。這麽一想的話,整件事情都變得無趣起來。可是我的小叔每次說起那個晚自習的時候,就會微笑著撫摸著自己的胸口跟我說:“西決,我這一輩子,沒有任何遺憾了。”我在旁邊看著死而無憾的他,暗暗告誡自己,等我過了30歲,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一個肚子。
夜晚時候,所有建築物都比日光下表情豐富。因為沒有那麽多人進進出出,它們終究可以卸下一些偽裝,然後暴露出自己蘊涵於身體最深處的莊嚴。總之,學校裏那條通往各個教室的,藍紫色大理石的走廊總是給我這樣的感覺。南音他們班暗沉沉的嘈雜聲就這樣隱秘地傳了出來。按捺不住的某種興奮和騷動。然後我就看見,居然有別的班的學生,也往南音她們的教室裏跑。教室的後門大敞著,進進出出的但是默契地壓低說話音量的孩子們,預示著有什麽東西正在醞釀。我用鼻子聞得出來,那種令人心跳的,籌謀什麽的氣味。
“鄭老師,來,進來。”南音班上的一個女生招呼我。
他們把教室變成了一個展覽廳。恐怕這一切的布置都是在晚餐的時候進行。牆壁被他們弄成了一種泛著紫紅的咖啡色。上麵貼了很多的照片,好像還有被放大了的剪報的掃描,以及看上去年代久遠的品質粗糙的作文紙。這個時候鄭南音看見了我,笑嘻嘻地給我拿來了一張椅子:“坐吧,你坐到教室最後麵去。今天你也是觀眾,連嘉賓都不算。”
“還有嘉賓?”我驚訝。
“當然了。”南音得意地笑了,“嘉賓,兼任攝影師。”
人群裏果然有個掛著很專業的相機的年輕女人。這個時候教室的前端傳來一陣喧囂:“來了,來了。”懷抱著一疊試卷的小叔剛剛出現在講台旁邊時,室內的六盞日光燈不約而同地滅了。非常簡單的燈光設計,難就難在整個世界漆黑一團時,所有這些孩子們默契地保持了安靜。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自然是不出我所料的。有蠟燭被點燃了,一小團一小團的火光,零星而不規則地在課桌上開放,然後音樂響起來了,我這時候才注意到他們把簡陋的音響設備放在了我的椅子旁邊——一個插著音箱的MD,於是我不得不保持肅靜,忍受著超重低音像一顆律動失常但是無比強勁的心髒那樣,神經質地攻擊我的耳膜。
“我曾懷疑我走在沙漠中,從不結果無論種什麽夢。才張開翅膀風卻變沉默,習慣傷痛能不能算收獲。慶幸的是我一直沒回頭,每把汗流了生命變的厚重,走出沮喪才看見新宇宙。海闊天空,在勇敢以後;要拿執著,將命運的鎖打破。冷漠的人,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人在他們的年齡,總是喜歡用歌詞來把握世界萬象的。雖說簡單,也動人。尤其是當歌曲唱到淋漓盡致的時候。然後,燈亮了。小叔錯愕地站在講台上,已經有很多年,我沒見過他這種毫無防備的表情。
“鄭老師。”他們班的班長笑吟吟地站起來,“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鄭老師。”這句話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小叔環顧著四周,臉色微紅。把懷裏那疊試卷抱得更緊了。似乎在這滿室的燭光和照片裏,他已經找不到地方把那些試卷放下來。然後他的目光移到了黑板上,黑板上畫了很多花邊,花團錦簇的中央,是一句話:
“他們扔給隱士的是不義和穢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顆星星,你還得不念舊惡地照耀他們。”
出自那個名叫尼采的瘋子,《創造者的路》。
“這個,這個是,”小叔的聲音幾乎是怯生生的,“你們從什麽地方——”
“鄭老師,”掛著相機的特邀嘉賓笑了,“這是十年前,1996年,我們高中畢業的時候,您寫在我的畢業留言冊上的,您說這就是你對我們大家做人的期望。您忘記了嗎?”
她很挺拔地站在一群藍白色相間的校服裏,明眸皓齒,淺笑盈盈。
“江薏。”小叔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鄭老師,”鄭南音同學驕傲地站起來發言,“我們在搜狐,網易,所有的網上校友錄裏麵,找到了您原來的教過的學生。”她伸長手臂一揮,“這些牆上的照片,作文,都是他們寄來的。”
“鄭老師,江薏姐姐知道了以後,就自願來幫我們拍照。”某個角落裏,一個沒有起立的女生的聲音,“江薏姐姐是《龍城晚報》的首席記者,拍的相片一定很好看的。”
“鄭老師,”班長說,“等放學以後,我們會把牆上這些照片什麽的都拿下來,一起貼在一個照相本子裏送給您。這是我們高三(六)班在畢業前,送給您的禮物。”
小叔什麽都沒有說,我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見過類似的表情。好像是碰到了一件讓他為難的事情。教室裏寂靜著,蓄勢待發的那種寂靜。這些孩子們都在不約而同地等待著鄭鴻老師配合著眼下的氛圍,說點什麽,然後他們就可以抱以順理成章的掌聲和歡呼。三秒,五秒,十秒了,他們的神情有些冷卻。這個時候,小叔囁嚅著說:“謝謝,我謝謝大家。現在,”他終於慌亂地把那疊試卷放在了講桌上,“現在我們開始上課了。今天的晚自習,主要是,主要是講評一下前天測驗的卷子。”
所有的人麵麵相覷,都不相信就這樣結束了。意興闌珊這個詞很明顯地掛在臉上。隻有那個江薏平靜如舊,微笑了一下,把相機從脖子上摘下來,準備退場。
“課代表,過來發卷子。”隻有小叔一個人進入了上課的角色,沒有表情地環顧四周。黑壓壓的人群裏終於有一個人破土而出。然後前排幾個同學也不情願地站出來,把那疊試卷分成了三四份。嘩啦啦的紙張的聲響響徹了室內,我想我也是時候離開了。
小叔轉過身,拿起來黑板擦。他遲疑了一下,黑板擦一直停頓在那個“尼采”的“尼”字上,然後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讓黑板擦停留在那個“穢物”的“穢”字上。終於他重新轉了過來,麵向著大家,他笑了。他笑得開懷的時候眼睛裏總是有種靦腆的神情,“不行。”他一邊笑,一邊搖頭,“不行。我舍不得擦。”
一陣笑聲輕輕地在起伏的人群裏蕩漾開。然後釋然的氣氛也跟著彌漫了。沒有想象中激動人心的煽情場麵,不過他們達成了自己的默契。
我該走了。悠長的走廊依然悠長。走廊背後卻換了人間。畢竟和十年前不同了。同樣的一件事情,十年前是羞恥,但是十年後,卻可能因為某些說不清的緣由變成榮光,至少變成一樣令人好奇的東西。這中間到底付出過何種代價,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人好像總是在完全不需要一樣東西的時候,才能得到它。小叔他最先失去了尊嚴,然後因此失去了一切,再然後他就脫胎換骨了,現在當初的尊嚴回來了,莫名其妙地,至少有了回來的跡象。
問題是,沒人知道他到底還想不想要。或者說,他是否還像當初那樣把它視為尊嚴。
江薏站在夜風中的校園裏,對我微微一笑,她說:“你該不會,該不會是東霓的那個小弟弟吧?”她誇張地驚呼一聲,“老天爺呀,你怎麽長這麽大了?”
教學樓的頂端幾個屬於高三的窗口,錯落地璀璨著。就像是俯視著我們,俯視著所有疾馳而去的時光。
****************
黎明漸漸地來臨。柔軟的,泛著水光的曙色湧進來。於是黑夜蘇醒了,賜給我看清萬事萬物的視覺。然後我就看到,南音蜷曲著身體,終於睡著了。
第七回 我們的秘密
有一天我問鄭南音,那個時候,她為什麽要策劃一場給小叔的生日晚會。她衝我淡然地一笑,她說:“我什麽都沒有策劃。”我說,那怎麽可能不是你的主意呢。她說:“我隻是給每個人講了你給我講的故事。尤其是小叔說的那句,‘她吃過的苦要比我多太多’。”然後她伸了個懶腰,注視著窗外的天空,“我的同學們,比你們那個時候的人有同情心,僅此而已。”
她現在說話的腔調,還有她的很多表情都讓我覺得陌生。在那個2006年,她高中畢業的夏天裏,她幾乎是一夜之間蛻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或者在某些人眼中,她變得比以前討人喜歡,因為她不再像個二百五一樣地大呼小叫,她也收斂了不少頤指氣使的小姐脾氣。就連三叔都說,南音如今說話的聲音都和以前不同,有分寸了很多,比如她接電話的時候,非常得體,太像個大人了。然後三叔,三嬸,以及小叔這群“大人”一起麵露欣喜之色:“好不容易嗬,最小最渾的南音也有今天。”
可是我隻想讓曾經的南音回來。
小叔還是那麽不緊不慢的,他說:“人總是得長大的西決,南音也不可能永遠是那副小姑娘的樣子。你得接受。”
小叔現在更是什麽都能接受了。尤其是在那次生日晚會之後。
2006年的春天,越來越多的學生通過我把自己的作文交到鄭鴻老師手上。準確地說,不是作文,是跟考試要求無關的塗鴉。因為一場斷送前程的戀情,鄭鴻老師的才華橫溢變成了具體的,活生生的,表情豐富的。這盡管是個很荒謬的邏輯,但是它就是在現實發生了。鄭鴻老師給每篇送來的習作都附上500字以上的評語——那已經不能算是評語了,有時候天馬行空地想到什麽說什麽,有時候掏心掏肺地恨不能給人家學生講我們家祖宗八代。於是我總是嘲笑他像個大媽級的電台情感節目主持。作為高三的老師本來是辛苦的,所以他經常一天隻能睡三四個小時。他說:不累。
然後有一天,校刊主編,一個高二的小帥哥也找上門來了,誠懇地邀請鄭鴻老師出任校刊的“文學顧問”。鄭鴻老師的大名重新端端正正地出現在校刊扉頁上,出現在校廣播站的美女主播嘴裏,出現在校園裏的宣傳欄。鄭鴻老師走在從食堂到教學樓的林陰路上的時候,突然間多了很多各個年級的學生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這些突然之間開始親近鄭鴻老師的學生裏,自然是什麽樣的都有:有在學校裏受慣了冷落又自命不凡的文藝小青年,有自認為自己成熟另類視好成績如糞土的小孩,當然也有沒有勇氣放棄自己十幾年的乖孩子身份的學生,借著對鄭鴻老師的熱情,偷偷地浮出“乖孩子”那令人壓抑的水麵,透一口氣。總而言之一句話,是那些暫時還沒有變得太現實,對生活還心存一點點浪漫的孩子們。他們一直孤獨,然後他們覺得,善待一個曾經因為浪漫天真而備受冷落的老師,就是善待他們自己。恐怕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吧,原來在這個看似麻木的校園中,隱藏了那麽多自認為孤獨的人。於是鄭鴻老師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了角兒。殊不知在他們齊心合力,心照不宣的孤獨者同盟結成的時候,被現實生活的規則狠狠懲罰的那個鄭鴻老師,就已經成了曆史。因為他們的浪漫,也是現實生活堅固的一部分。
新的爭鬥圍繞著鄭鴻老師展開了。同是一群十幾歲的少年人,有人要攻擊他,有人自然要維護他。很多的錯覺就是在這種似曾相識中產生。好像中間那十年,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很多年長的老師麵對鄭鴻老師受到的突如其來的禮遇,有些詫異,然後是輕蔑地感歎世風日下。我跟小叔說:“不是你自己班上的學生,就不要答應幫他們改作文,這樣會得罪人的。”小叔淡淡地說:“我不怕。”
說得也是,想想看,我心裏也是一陣惻然。他沒什麽可失去的了,自然不怕。
他依然住在那個當初我們倆一手布置出來的單間。曾經,他的鄰居是剛剛來工作的,單身的年輕老師。現在,曾經的年輕老師都結婚生子,搬進了學校建的漂亮的新公寓,新來的年輕老師嫌這個樓太破,也不方便,寧願自己在外麵租房子。於是他的鄰居變成了學校小賣部的老板娘,大門口的保安,以及收發室的大爺。他說,其實這些鄰居們比以往的那些老師更讓他舒服。我知道為什麽。因為這些鄰居們,進進出出,總是發自內心地,真誠地叫他一聲“鄭老師”。
他非常熱心地把他收藏的那些書借給幾個保安小夥子,他還耐心地對他們說:“不是說金庸不好,但是看看老舍也是蠻不錯的。”他幫小賣部老板娘的孩子起名字,幫收發室的大爺教育鄉下賭博成性的女婿。他本來可以與世無爭,在這個日益昏暗的舊樓裏自得其樂地做他的鄭老師。可是現在事情起了變化。我不知道在公元2006年,到底還有多少個人過著他這般的生活:沒有自己的廚房,沒有自己的衛生間,沒有座機——他原先都是打樓下小賣部一塊錢一次的公用電話,可是自從老板娘怎麽也不肯收他的錢之後,他反倒不好意思打了,沒有電腦,但是擁有很多的粉絲。
2006年的五月,龍城一中要選拔一個語文老師參加全國百所重點中學論壇的觀摩教學。簡單點說,我們學校被省裏選中,要我們出一個語文老師去參加這個很重要的會議的觀摩教學單元——就是會有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名校老師聽他上課。但是這個語文老師會是誰,由我們學校自己決定。當然,這是個可以讓人再一次目睹人和人之間爾虞我詐,明爭暗鬥的絕好機會。因為學校決定這次的選拔要透明一點,每一個語文老師都有資格報名參加,參選的老師要在學校頂樓的階梯教室上公開課,由學校的領導,以及學校請來的外校的名教師打分決定這個唯一的人選。
小叔跟我說:“西決,我決定參加。”多年以來,他總是對類似的選拔或者競爭避之不及,大家也樂得遺忘他。但是這一次,他赤膊上陣了。他的對手們幾乎個個都懂得使用明槍暗箭,他說,我什麽都不會,我隻會講課。
那一天,我也到階梯教室去了。在別的老師上課的時候,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抽煙。五月的陽光寧靜地鋪滿空蕩蕩的陽台,我看見了他,可是他沒有看見我,他出神地看著那些校園裏的梧桐樹,以及在樹冠上方,一點都不裝腔作勢的天空。所以我沒有打擾他。
屬於他的時間終於到了。這個時候,階梯教室外麵的走廊裏突然響起一陣騷動。然後大門敞開了,擁進來一群又一群的學生。他們一排又一排地,填滿了階梯教室的400個座位。還有人陸續地進來,站在最高處的空地上。鄭南音和她的蘇遠智遠遠地衝我揮了揮手。這個時候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校長和評委們驚訝的表情。
“小鄭老師。”有一個我班上的學生坐到了我的旁邊。
“你們來幹什麽?”我問。
“捧個場唄。”那個男孩子笑笑,“鄭老師幫我的一個哥們兒改過作文,寫了2000字的評語。那個小子感動死了,說我們今天誰不來捧鄭老師的場,誰就是孫子。”
“鄭老師你知道嗎?”另一個女孩子開心地笑著,“我們班那幾個混世魔王今天為了來聽鄭老師的課都不去打群架了。”
“我,”她身邊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指著她說,“我是被她硬綁架來的。”
我笑了,我問那個女孩子:“這是你的男朋友吧。”
“哎呀鄭老師你亂講,沒有的事。”她臉頰泛紅,笑得滿足開心,根本不願意掩飾她的幸福。
教導主任不得不從前排站起來維持秩序,要大家肅靜。
講台上的燈光點亮了,我的小叔慢慢地走了上去。他有點生硬,有點拘謹地拿著麥克風,他說:“我們現在開始上課。”
有個男孩子的聲音非常洪亮地喊了一聲:“起立。”
階梯教室裏響過一陣隱約的笑聲,然後所有的孩子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我想我用不著再描述那節公開課的精彩了。小叔的臉上從拘謹,到鄭重,到神采飛揚,到得意忘形的神情可以說明一切。我隻記得那天晚上,我給鄭東霓寫了一封郵件,我告訴她,你知道嗎,你說的那個站在講台上會發光的小叔回來了。他除了肚子明顯了點兒,絲毫沒有變老。
45分鍾以後,掌聲如潮。最開始,第一排的評委們禮節性地跟著鼓了一下掌。但是後來,他們覺得這禮節性的掌聲未免太久了,久得不合情理。於是他們把手放了下來,疑惑地轉過臉,看著身後熱情過度的觀眾們。
就在這個時候,掌聲變成了有節奏的,他們跟著這個節拍一齊喊:“鄭,老,師——鄭,老,師——鄭,老,師——”小叔在那裏發了一會呆,然後,對著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在謝幕了。
我從階梯教室的後門離開的時候,聽見一個來看熱鬧的,三十多歲的數學老師不屑一顧地自言自語:“這像什麽話,這是公開課,不是選拔超男。”
我轉過身,對他說:“這是鄭鴻老師應得的。”
雖然最終,那個參加全國觀摩的老師,不是小叔,但是這不重要了。
那天淩晨,在我給鄭東霓發出那封郵件的半個小時之後,她的電話跟著來了。
她說她看了我的信。接著她就開始哭。
我說你怎麽了,你是不是和你老公吵架了。
她說沒有。她還說,我隻不過是看著你的信,想起來高中時候的一些事情,然後,我就開始想念你們大家了。我真想你們呀。
2006年的夏天,鄭南音考上了大學。龍城理工大學,不算什麽一流的名校,但也不算難看。尤其是,錄取她的專業,是龍城理工多年來的王牌科係:土木工程。以她一貫的成績來說,算是意外之喜了。看來,傻人有傻福這句話是非常有道理的。
鄭南音眨著眼睛,困惑地說:“土木工程,那到底是幹什麽的?”收到通知書的那天我們全家人去龍城最好的酒樓裏吃家宴,三嬸一邊笑吟吟地往大家的杯子裏斟鐵觀音,一邊說:“專業介紹上不是都寫得很清楚嘛,是你不好好看。”
“我看了。”南音不滿地說,“可是我還是看不懂。”
“完了。”我笑,“我真擔心你以後手底下的工程的質量。”然後大家都笑了。總之,在這種時候,南音的任何話,任何行為都是有趣的,都是可愛的。
在等待成績的時候,三叔三嬸自然像所有的父母那樣,擔心南音萬一考得不好怎麽辦。於是,在某天的晚餐桌上,“出國”這個話題又一次被提起來。那個時候三嬸看似不經意地瞟了我一眼,臉上有點不易察覺的尷尬。她的善良總是在困擾她自己的同時也困擾別人。弄得本來不可能多想什麽的我也在命令自己一定要看上去若無其事了——結果是,我相信我的表情也有點不自然。
但是我沒有想到,南音非常幹脆地抿了一下嘴:“我不去。哥哥沒有去,我也不想去。”
片刻的寂靜,我承認,我那時候,有點百感交集。
小叔不失時機地插科打諢:“我看你是舍不得其他人吧。”
“也好。”三嬸如釋重負地笑著說,“這樣,出國上學這一大筆錢省下來,我們到時候給南音風風光光地辦嫁妝。”
幾天以後成績就公布了,鄭南音小姐順利地省出了自己的嫁妝。
三叔三嬸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夏天。三叔總是說老天爺有眼,南音讀了這個專業日後正好可以在他的公司裏幫忙;三嬸則是非常慶幸自己不用像別的母親那樣,終日為在外地讀大學的孩子牽腸掛肚——南音依然每個周末都會回家,這個家的生活不會被改變。於是對於他們來說,那個夏天就在請客吃飯,熱鬧得意中度過了,最喜歡聊的話題都跟別人家參加高考的孩子有關,真心實意地祝賀所有如願以償的孩子,因為反正他們不會嫉妒任何人;也真心實意地為所有沒有考上的孩子惋惜,因為反正他們不是那個倒黴的孩子的父母。
所以他們都不知道,他們甚至沒有察覺到,鄭南音活在一場災難裏。
很多人都會說,失戀而已,誰都經曆過,並不是什麽大事。道理上講是沒有錯的,可是隻不過是道理而已。
那個八月的夜晚,我急匆匆地跑到樓下的便利店去買電話卡。然後給鄭東霓掛了長途。我不管她那裏現在幾點,總之我需要她和南音說幾句話。
果然,她非常不滿地說:“你知道我這裏幾點?我好不容易想睡個懶覺。”
我說反正你整天在家,什麽時候不能睡。
她冷笑:“鄭西決,你在蔑視家庭主婦。”
“我隻是想讓你和南音說幾句話,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張嘴說話了你信不信?”
“你太誇張了吧。”她的笑聲總是非常準確地傳達出花枝亂顫的感覺。
“真的。除了叫叫爸爸媽媽之外,什麽話都沒怎麽說過。每天就是呆在房間裏玩遊戲,我想陪她聊聊天,她都不理我。完全當我不存在。你這幾天多給家裏打打電話行嗎?我想她可能更願意跟你說話。”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她語氣嘲諷,“你郵件裏不都說了嗎,不過是那個小男朋友劈腿了,找了另一個小女孩。小孩子之間這種事情不用太認真。隔一陣子,她進了大學認識了別人,自然就好了。”
“算了,不跟你說了。”我意興闌珊,“你我當然明白這其實沒什麽大不了,但問題是南音不明白。”
“我要掛了西決,” 她急匆匆地說,“反正我記得這件事,多找機會陪她說話,你就放心好了。”然後她笑著歎氣,“真的沒想到你居然這麽婆婆媽媽的。”
我沒好氣地說:“掛吧掛吧,誰知道什麽人在床上等你。”
“你說對了。”她歡天喜地地壞笑。
放下電話我就到南音的房間去,一如既往地,她當我是空氣。整個房間響徹了她的遊戲的音樂聲,她蒼白的臉色被電腦屏幕的光映成了一種奇妙的玫瑰紫色。像是汙染嚴重的天空上麵的晚霞。
“南音。”我叫她。
她自然是不理我。
“南音,你快過十九歲生日了,明天哥哥帶你去挑新手機,好不好?你不是早就想換手機了嗎?咱們去買諾基亞今年的最新款,算是我送你的,考上大學的禮物。”
她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突然覺得我從來都沒有如此笨拙過。
“不然,咱們出去玩?”我伸出手,想像平常那樣拍拍她的腦袋,她斷然一閃,就躲開了,我還是不屈不撓的,“你以前不是說想去麗江或者陽朔嗎?三叔和三嬸沒有時間,我有。我們倆一起去報個團,去玩一周,好嗎?去過的人都說——”
她紋絲不動。已經兩周了,她就是這樣,整日坐在電腦前麵,維持著這個姿勢。唯一移動個不停的就是她的右手,因為她需要操縱鼠標。我耳朵裏全是她的鼠標和鼠標墊摩擦的那種淩厲的聲音。好像她也變成了一個遊戲裏麵的人物。
“南音。”我忍無可忍,“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是你這樣衝著我耍脾氣,有用嗎?”
她終於抬起頭,盯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去玩她的遊戲。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了鼠標上,噌,噌,噌,噌——像是舞劍。那一眼,我不會忘的。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在南音的眼睛裏,看見怨氣。而且是非常深的怨氣。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南音,出來吃水果了。”
“我待會再吃。”她淡淡地說。她還是跟三叔三嬸講話的,隻不過語言異常簡約。她的聲音現在總是沒有什麽起伏,似乎要她往語氣裏帶上一點感情,就會傷她的元氣。
“我放在桌上了,你要吃的時候就自己出來拿。”
然後三嬸就出去了。我聽見她在客廳裏跟三叔說:“整天就是對著那個遊戲。”
三叔還笑:“就讓她好好玩幾天吧,這一年夠辛苦了,現在考上了,該玩。”
“那和同學出去玩不好嗎?”三嬸說,“我都給了她錢,讓她請同學吃飯,這麽多天了,那些錢一點都沒少。就知道對著電腦,我是擔心她的眼睛。”
“沒事兒。”三叔拿起遙控器,換了個頻道,“她要是真的成天出去玩,你還不是一樣得擔心她去不該去的地方碰上壞人。”
我啞然失笑,是不是人做了父母以後,都會蛻變成如此遲鈍的生物。
那天夜裏,我是被人推醒的。恍惚間我感覺到了輕輕的搖撼,然後睜開眼睛的時候聽見耳朵旁邊細弱遊絲的呼吸聲。我很迅速地坐起來,以為遇上了賊或者是女鬼,但是當我真的清醒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是南音。
“別,你別開燈。”黑暗中她的聲音特別清澈。然後她輕輕地從後麵抱住我的後背,再然後,她就哭了。
我一言不發地聽她哭。她嗚咽的聲音給我一個錯覺,好像有什麽用來打井的工具,不動聲色,無所顧忌,一點一點地鑿進她的血肉之軀的最深處,然後,抽出來那些源源不斷的,滾燙的眼淚。慢慢地,那把鑿子開始來鑿我的胸口了。於是我轉過身去,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除了使勁揉她的頭發和脖頸,一句話也說不出。
“哥,你為什麽要騙我呀?”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但是我還是聽清楚了。
“我騙你什麽了南音?”我詫異。
“你早就知道他不想和我好了,可是你不告訴我。你也幫著他瞞我,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呀哥哥,你看著我丟人出醜,看著我被人劈腿,你都不說一句話,你們男生都是幫著男生的——”她抽搐著縮成了一團,指甲深深地嵌在我的胳膊裏麵。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南音。”
黑暗中,我感覺到了她猛地抬起頭的動作,臉龐劃著空氣。“高考考完了以後,是你和教務處的幾個老師負責檢查誌願表的,那個時候你應該能看到,他報的是廣州的學校;可是我也明明告訴過你,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的——我是為了他才填龍城理工的,可是他騙我。你既然都能看到誌願表,為什麽你不早一點告訴我他在騙我呢?我隻不過是想從你嘴裏聽到壞消息而已,那也比從別人嘴裏聽到好。你不告訴我,我像個白癡那樣給所有我認識的人打了一圈電話,告訴他們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她喘氣的聲音像個嬰兒在打嗝,“我都不敢想,有多少人接我的電話的時候是在心裏偷笑的,他們一定都笑我,笑我那麽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和別人在一起,他要和別人一起去廣州——哥哥——”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她不肯跟我講話的原因,我簡直都要被她荒謬的邏輯逗笑了,我用力按著她的肩膀:“南音,你用大腦想想。我們學校今年有682個人參加高考,知道嗎,也就是說,有682份誌願表要檢查。我不可能一個人對付這麽多的,我們當時一共有六個老師帶著幾個學生把這些誌願表分了好幾份分工,我又怎麽知道蘇遠智的表格和檔案落在誰手裏?”
“你稍微留意一下還是找得出來的!”
“可是我為什麽要留意他然後找出來?就為了核實他有沒有和你報同一個學校?我吃飽了撐的?當時經過我的手的表格就有將近300,我怎麽可能都記得?要不是你剛才說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蘇遠智報的是廣州。”
“那你為什麽就不能用心找一找呢,他又不是別人,他是蘇遠智,你要是真的拿我的事情當回事你不會不知道他到底填了什麽學校的!”
“南音,”我無奈地歎氣,“你會不會太不講理了。”
“我就是不講理我才不要講理!”她突如其來地低下頭,衝著我的胸口狠狠地一撞,“誰和我講過理呢?蘇遠智背叛我的時候他和我講過理嗎?”
“好好好,不講理不講理。”我輕輕拍著她單薄的脊背,心裏想在剛剛結束的世界杯裏,齊達內實在是給小孩子們作了個壞榜樣。
她哭出來了一身的汗,頭發都有一點潮濕:“哥,我是真的很喜歡他。”
我說:“我知道。”我其實想說“但是這不關他的事”,可是我終究不忍心說出口。在徹底的,無邊無際的黑夜的荒漠裏,我就是她用壞了的手電筒。雖然已經派不上任何用場,可是畢竟是個能握在手裏的依傍。要是連這個派不上用場的希望都沒了,才真的可怕。我懂得,這也是她為什麽要執著地埋怨我的原因。她需要抓住一點和主題關係不大的事情來恨一恨。全神貫注地迎接劈頭蓋臉的悲傷,是需要勇氣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然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是冬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是被一個男孩子截住,他不斷地求我告訴他鄭東霓在哪兒。我說她在新加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當他終於明白了我不是在騙他的時候,他發了一會愣,然後看了我一眼。當時我突然覺得我在什麽地方看到過類似的眼神,會不會是我爸爸媽媽的葬禮上,爺爺的眼睛。深深的,深不見底的悲涼。
那個男生對我說:“我是真的很喜歡她。”我說:“這隻是你自己的問題,其實不關她的
事。”那應該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殘忍的話。我有節奏地,舒緩地拍著南音的背。不知道過了多
久,我覺得她漸漸安靜了下來。她的氣息漸漸平靜,跟著她轉過身,和我並排坐在床上,背靠著溫暖的木紋牆紙。她毫不猶豫地把她潮濕的小臉在我胳膊上蹭幹淨,然後像往常那樣,抱著我的手臂,把她的小腦袋貼在上麵。
“哥哥,”她出神地說,“你說,是隻有第一次分
手的時候這麽難熬,還是每次都這麽難熬呢?”“我想是每次。”我回答。“那到底要多久才能熬得過去呢?”“我不知道,南音。因人而異吧,有的人隻用十分
鍾,有的人要很多很多年。”“十分鍾?”她詫異,“怎麽可能呢?”“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可是我覺得那樣不好。”她搖頭的時候,我能感
覺到她的發絲在我胳膊上輕掃著,“如果隻要十分鍾就能什麽都過去了,那樣活著,什麽痕跡都沒有,其實也沒有意思。”
“有的人生來就隻能做那種人,他也不想的。”說
真的我很驚訝她說出來這樣的話。“那你說,我能熬得過去嗎?”“當然能。”她突然加重了貼在我胳膊上的力度,她輕輕地,無
助地笑笑,“不行,哥,我還是不能想。一仔細想一想,就覺得胸口疼。”“你隻要記住一件事就行,你的人生根本還沒有開始,所有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不。”她搖搖頭,“不會有多好的日子的。原來我也相信你說的話,可是現在我明白了。那種越活越精彩,越活越充實的人生,是屬於另外一種女孩子的。就像給小叔過生日那天,我們請來的江薏姐姐。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就是那種終究要越飛越高,擋都擋不住的人。可是我呢,我的未來基本上可以看到了,畢業以後,去爸爸的公司上班,然後到了合適的年齡,找一個和我們家背景差不多的男孩子結婚,就像我媽媽那樣,按部就班,到了什麽年齡做什麽事情。所以像我這樣的人,在很年輕的時候,一輩子就已經過完了。”
“南音,我不許你這麽想。”我難以置信地摟緊她,從胃裏湧上來一陣悶悶的鈍痛,“傻瓜,你才多大,要是你現在就沒什麽幻想,以後那麽長的日子,該多難熬,人生很苦的,你懂不懂?”
“那你呢哥哥,你不也一樣很早就沒什麽幻想了嗎?”
“那怎麽一樣呢。”我捏捏她的脖子,“你得比我活得有意思。”
“總之,咱倆都比不上東霓姐姐。”她從我的臂彎裏鑽了出來,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她亮閃閃,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毫無保留地注視著我,“其實我很羨慕東霓姐姐,她那個人,總是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你都不知道她最終會去哪兒。”她微微一笑,“不過她也有代價的吧。有一次她跟我說,一個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紀的時候,有可能有錢,有品位,有修養,有很多見識,但是說不定就拿不出來像樣點的愛情來給別人了。”
“別聽她的,”我也笑,“她根本就是反麵典型。”
“哥哥,我一直都覺得,東霓姐姐她是有一點瞧不起我的吧。”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沒有她那麽好看。她覺得我是溫室裏的花兒,什麽都不懂,也不像她,去過那麽多的地方,見過那麽多的世麵。”
“沒有,不可能的。”我肯定地說。
黎明漸漸地來臨。柔軟的,泛著水光的曙色湧進來。於是黑夜蘇醒了,賜給我看清萬事萬物的視覺。然後我就看到,南音蜷曲著身體,終於睡著了。
2006年的十月,秋高氣爽。十月是龍城很好的時候,隻可惜,龍城的冬天來得太早了。所以我們龍城人並沒有多少時間,好好看看燦爛得就像銀杏樹葉那樣的,秋天的陽光。
就在那個溫暖微涼的秋天,我和南音的大伯,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的人。
也許是長年累月的酒精終於積累到了可以迸發的狀態。腦溢血,讓他在某個燦爛的早晨像個斷了線的木偶,搖搖晃晃地從家門口的樓梯上麵滾了下去。
三嬸從醫院打電話來,我說:“知道了,我去找小叔一起過去。”
然後我坐下來打小叔的手機,關機。隻好再一次心煩意亂地,在那個陰暗的單身宿舍樓裏長驅直入,國慶大假,舊樓裏空無一人。遠遠地就能看見小叔的房門虛掩,細碎的灰塵在門縫底下透出來的一束光線裏慢慢地遊,像是深海裏的魚類。
我闖進去,我說:“小叔,快點跟我走。大伯腦溢血,現在在省人民醫院急救。”
他錯愕地端坐在書桌前,臉上浮現著他驚訝的時候的一貫表情,不明就裏的話你一定會以為他在為了什麽事情而感到非常羞澀和尷尬。他遲疑地說:“腦溢血?那,我們該怎麽辦?”
我幾乎是耐心地跟他說:“馬上跟我走,我們一起去醫院。”他還是那副呆呆的模樣,幾乎是不情願地站起來說:“好。我們走。”
“你現在手上有多少馬上能提出來的錢?”我說,“都帶上。人是剛剛才送去醫院的。三叔那邊堵車還在路上,我怕三嬸來不及去取錢。”
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你說得有道理,錢,是吧?錢——”“小叔!”我忍無可忍,“你不會被嚇傻了吧?拿上你的卡。”我不得不提醒他。
“卡。對,卡。別急,西決,這種時候最不能著急。”他心虛地說,一邊哆嗦著拉開書桌的抽屜,“所有的卡都在這兒,應該在這兒的——”
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音,還有腳步聲,以及一個人愉快地說:“這個鬼廚房簡直黑得像地窖,我剛才差點就把鹽當成白糖放在裏麵。冰糖蓮子銀耳羹是最舒服的,要稍微放涼一點的時候才更好吃——”
在我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的臉。是陳嫣。
*********
第八回千山萬水
是陳嫣。我已經不知道我該怎麽想,怎麽反應,我隻是記得,當我注視著同樣驚慌的她的時候,我幾近空白是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非常荒謬的場景,我站在講台上抑揚頓挫地提問滿屋子的學生:“現在我們假設,大伯生病住院的這個情況是可以像摩擦力那樣被忽略,也就是說,我們不去考慮它,那麽眼下甲、乙、丙這三個人,應該做出什麽反應?為了求解,首先要做得——非常好,當然是受力分析,那麽我現在想請一位同學上黑板來為我們畫一下甲乙丙這三個人,或者説三個人物之間的受力分析圖,這個情況比較複雜,受力分析很容易搞錯,誰來畫?”
誰來畫,你們幫幫我吧,反正老師我也不會畫。
“西決。”小叔在身後叫了我一聲,語氣驚悚,就像是一個惹了大禍的孩子。
我咬咬牙,一陣空白的,就像正午日光的眩暈終於過去了,我想了想——準確的説,我作了幾秒鍾的努力試圖想一想,可是我什麽都想不出來,我隻能説:“先跟我走,三嬸一個人,在醫院裏應付不來。”
“噢。好的。走,馬上走。”小叔像得了大赦那樣慌亂地開始穿外套,“我們走了,家裏出事了,我們得馬上去醫院。”我知道他後麵那句話不是跟我説的,可是他說話的時候,像是不敢看著陳嫣。
“別忘了鑰匙。”陳嫣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鑰匙。”小叔自言自語,環顧四周,六神無主地做了一下尋找狀。是我從寫字台上把鑰匙拿起來放在他衣袋裏的,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有點同情他,同情他在一個女人麵前這麽窘態畢露。他是多要麵子的一個人,我清楚得很。
我用力把陳嫣關在門裏麵,希望陳舊的門那一聲家常的巨響可以驚醒我的噩夢。
小叔比我還糟糕,他又把那串鑰匙掏出來企圖鎖門,他已經顫巍巍的把鑰匙送到鎖孔那裏了。“你幹嘛?”我説,“裏麵還有人。”我故意這樣講,似乎裏麵不過是隨便一個無關痛癢的“人”。
他如夢初醒:“我——”
“行了,”我揮揮手,“先去醫院吧。”
大伯躺在我的麵前,陷入非常深的沉睡,他的臉看上去不我印象中的要胖很多。圓圓的像是個動畫人物。呈現一種非常奇怪的紫紅色。碩大的氧氣罩遮掩住了他飛滿紅絲的鼻頭。他的頭發已經稀疏,我就是看見他發從中若隱若現的天靈蓋的時候,才驚覺,我似乎已經很多年沒看見他了。
他已經這麽老。但是他肥胖、蒼老和沉睡的樣子,比他年輕的時候可愛的得多。
大媽目中無人的坐在他的床邊,我叫了她一聲,她沒理我。
鄭東霓精巧的臉型和微陷的眼窩都繼承自她,昔日的鋼鐵西施。大眼睛的美女遲暮之後,多數是可怕的,因為她的眼角會下垂。大媽也不能例外,她的皮膚幹燥,飛滿了斑。頭發也一樣,燙的不好,看上去就是澀的,就算洗幹淨了,也像是存著龍城的的風沙。我相信,當她在鄭東霓這個年齡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允許自己以這樣的麵目出門,長久沉墮的生活泯滅了她所有嬌滴滴的傲氣,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修成正果,可以隨時隨地在公共場合投入的罵出不堪入耳的詞匯。
不過她的脊背依然挺拔著。不像大多數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她潛意識裏似乎不能縱容自己的身體那麽懈怠,這可能是那些風華正茂的歲月留下的唯一的遺跡。她沉默著,似乎沒話可講,然後她伸出關節粗大的手指,小心地抹掉了大伯緊閉的眼角的一粒眼屎。她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那粒汙穢的人體分泌物,然後把它精致地彈到空氣裏。
然後她輕輕地抓起了大伯的手,她用自己的雙手捧著大伯的左手,慢慢地摩挲,似乎周圍的一切人一切事情都已經和她沒有關係了,小叔説他去跟三嬸一起辦住院手續和交錢,我相信她沒有聽見,我應付了一個進來交代事情的護士她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紋絲不動,似乎那跟她沒有任何關係,然後我跟她説:“大媽,我去下麵的超市買點洗漱用具上來。”她如夢初醒,恍惚地說:“好。”她説“好”的時候,把大伯的那隻手抱得更緊,好像在輕輕托著一隻受了傷的小鳥。
我出門的時候,聽見她輕輕的説:“你就喝酒吧。”然後,她嗔怪地笑了。
當我們大家重新回到病房裏來的時候,她轉過身,灰黃、暗淡的臉龐上掠過一絲溫暖的表情,安靜地跟我們説:“辛苦你們了。大家都累了,都回去吧!”
那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他們是在和平共處。他們吼叫了這麽多年,廝打了這麽多年,互相羞辱了這麽多年,終於可以偃旗息鼓了。他像個嬰孩一般終日單純的需要照顧,她像個母親一樣滿懷著牽腸掛肚的溫柔。這真是一件讓人不習慣的事情。
不過,任何事情到了最後都是一個習慣的問題。比如我知道自己最終能習慣大媽對大伯的無微不至,比如我也知道我最終還是能習慣小叔現在和陳嫣在一起。
但是我不願意想這件事,我一想起來就惡心——這不是修辭,是真的惡心。一種很生猛的力量蠻不講理地撕扯我的胃。我沒有回憶的力氣,更沒有力氣來用我的大腦為這件事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我經常呆在醫院裏,還好眼下我可以做的確實有很多,這樣我就可以減少和所有人碰麵的機會。
我在病房裏度過每一個夜晚,因為總得有人來接替大媽,讓她多睡上幾個小時。不過隻要她醒著,我就像是個擺設。大媽幾乎什麽都不讓我插手,她沉默地、有條不紊地做一切的事情:擦洗,幫大伯翻身,看點滴,喂他吃那些在我看來和嬰兒米粉差不多的食物,然後清理他的排泄物。大伯時睡時醒,就算睜著眼角的時候也不能講話,他意見不能控製自己的麵部肌肉,總是一副在發呆的樣子,就連眼神也是日複一日的一潭死水。而且很可能,他的餘生隻能這樣牙牙學語的活著了,他嗓子裏不斷的發出斷裂的、沒有意義的音節,帶著沉重的嘶啞的喘氣聲。
可是大媽總是笑著,煞有介事地回應那些零亂的聲音:
“太燙了事嗎,對不起。”
“癢?哪裏?我幫你抓。不對啊,不是這兒,那是哪兒?別急嘛,我又沒有讓你指給我看,我知道是什麽地方,真是的,事兒還挺多。”
“不好吃,我也知道不好吃。可是怎麽辦呢,你現在連嚼東西都不會,你怨誰?真難得你還操心我吃什麽,我的夥食比你好得多,你是嫉妒我吧——”
她就算這樣自說自話,並且配合著措辭微妙的調整著表情。那種場景看多了很恐怖,就像一出永遠沒有高潮也永遠沒有落幕跡象的獨角戲。
我並不覺得那個躺在床上的蒼老的嬰孩是我的大伯。我似乎根本就不認識他。喂他吃米粉的時候總有食物的殘渣從他的嘴角流下來,一路暢通無阻,在他的下巴或者麵頰上劃著醃月讚的軌跡。我替他難為情,他自己卻理直氣壯地維持著呆滯的申請,大媽也一樣理直氣壯得很。一邊替他擦嘴一邊笑話他。
他們倆似乎都不再是原先那對糟糕的父母,而是兩個被貶入凡間的老天使。在成熟的人還中,笨拙地維持自己的無邪和原始,為了給自己加油打氣不得不把無能為力變成一個莊嚴的儀式。
於是某天深夜,我就在昏暗的病房裏聽見了這樣的對白。
先是大伯沒有意義地發出“嘶,嘶”是聲音,但是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很固執,把這個單調的聲音沙啞地重複了很多次。
然後大媽抓住他的手,語氣充滿寬容:“你別做夢了。東霓她不會回來的。”然後她把他的手貼在臉上,來回的摩擦。
“嘶,嘶”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但是還在不屈不撓的持續。
“我跟你説了多少年啊,”大媽非常抒情地歎氣,“東霓她是你的女兒,是我們倆的孩子,沒錯,為了從清平縣調回來,我是和那個人睡覺了,其實他也不是個壞人,至少他沒有騙我,他得到他要的東西,也真的幫了我的忙——要知道那個時候,想要騙我這個什麽都沒有,但是還想求人的女人,多容易嗬。我知道——”她柔情似水地微笑,“你們男人最怕的就是丟麵子,但是現在你不能上來打我了。所以我得告訴你,我就是這麽想的,我一點都不恨他。誰願意呆在清平縣那個窮地方過一輩子嗬,我不甘心。可是嗬——”她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肥大的臉,“東霓不是他的孩子。東霓的脾氣多像你呀,死強死強的,什麽道理也說不通,她怎麽可能是別人的孩子呢?”
我慢慢的退到了病房門外的走廊上,深夜裏悠長的走廊裏,總會刮著一股長驅直入的穿堂風,穿透了我的身體,醫院的走廊尤其不同吧,我堅信,總是會有幾個剛剛辭世的靈魂和我相安無事的擦肩而過。雖然看不見他們,但是我能感覺得到,那種被世人稱作“鬼”的,溫柔的呼吸。
這個時候我看到小叔從遠處的燈光深處走出來,因為明暗的關係,有種風塵仆仆的錯覺,他羞赧的對我説:“我來接替你。你已經在這裏待了好幾個晚上了,你回去睡吧。”
我點點頭,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我主動地説:“小叔,這種事情,隻要你情我願就不是錯,你不用想太多,至少我往後,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對你推心置腹,我沒有什麽話好和你講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
然後我一個人來到醫院的大門口。深夜的龍城就這樣和我撞了個滿懷。醫院門口的這條街,夜夜燈火不熄。全國各地的風味小吃店靜靜地呆在各自盤踞的地方,等待著那些照顧病人的人進來吃夜宵,庸常生活總是會在心力交瘁的時候給人一個恰到好處的擁抱,提醒你,活著這件事,並不總是那麽艱辛。
我的電話接著響了。裏麵傳出一個疲倦的聲音:“西決,是我,我回來了。”
他們都説一個女孩子出國以後會長胖的,尤其是去北美的女孩子,還好,鄭東霓沒有。
我像個博物館講解員那樣,帶著她穿越人民醫院那些複雜的走廊。她跟在我的身後,一言不發。我已經記不清,上一次看到她素麵朝天的多少年前的事情。似乎隻要醒著,她的臉上就帶著妝。看到我的時候,她對我笑笑,説:“嘲笑我吧,我變成了貨真價實的黃臉婆。”
其實她不施脂粉的樣子更年輕。大半年的小城生活似乎讓她樸素了下來。她穿了一件很簡單的格子外套和一雙平底的靴子,襯得她的臉更幹淨。
我們終於停在了大伯的病房門口。
她説:“你先別進來。”我了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單獨待一會兒。
但是兩秒鍾以後她就跑了出來,一副驚疑的表情:“西決你開什麽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驚訝。
她照我肩膀上打了一下:“裏麵床上的那個是個什麽東西?根本就是條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兒去了?”她突然間住了嘴,頃刻間麵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勵她:“我陪著你進去。”
大伯還在酣睡。被子上麵露出他色澤奇怪、看上去腫脹的臉,大媽這個時候出現在病房門口,手裏拿著空臉盆。
大媽看到鄭東霓,點點頭,説:“他還要睡幾個小時才醒。你跟著西決回三叔家,過一會兒再來。”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兒剛剛經過千裏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
“我等他醒來。”鄭東霓冷冷地説。他們家的人就算這樣,從來不稱呼對方。
“先回去吧。”大媽笑了笑,“你在這裏也沒有用,一會兒你三嬸會來,多你一個人,我們都礙手礙腳的。”她自如的説。“其實你回來做什麽?這麽大的人了,做事情還是沒有腦子,你三叔三嬸這幾天都挺辛苦,你跑回來人家還得照顧你。”
我默默地注視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鄭東霓很尷尬地站在那裏,然後,我在她的眼睛裏又看到了那種熟悉的、一瞬間被仇恨點燃的東西。
她挺直了脊背,仰起臉,慢慢地説:“他情況嚴不嚴重?”
大媽漠然地説:“他現在不會講話了,麵癱,也不大能走路。不過醫生説,恢複的好的話,還是可以拄著拐杖走走的——你不用這麽看著我,我不會跟你要錢,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能想辦法應付。”
“是嗎?”鄭東霓像她少女時那樣,粲然一笑,“他怎麽還不死啊。”
大媽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可以當他死了,反正我會照顧他,沒有人會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來。”
“我說過,”大媽嘴角邊深刻的紋路緊張地若隱若現,“我活一天,你別想。你這輩子就是他的女兒,你不甘心也沒用,想做鑒定除非我死。”
“我不會罷休的,”鄭東霓惡狠狠的説,“總有一天我要證明,我和這個人沒關係。”
“那你想做誰的女人?”大媽從鼻子裏輕蔑地哼了一聲,“那個當初和我有過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鋼鐵公司的副總,你想去當人家的女兒?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家兒女雙全,憑什麽認你。就憑你,十幾歲就到新加坡去賣色相,哪個有頭有臉的人家敢要這樣的女兒?”
“彼此彼此。”鄭東霓揚起臉,“你又不是沒賣過。我從小就看著這個男的因為你去賣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點廉恥都不要,到頭來還滿嘴都是替嫖客說話。賤。就憑你也好意思讓我叫你媽?”
大媽微微一笑,放下手裏的水杯:“當初我要是不去賣,你今天就隻能在清平縣的發廊裏給人洗頭。一百塊錢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兒還又今天,能賣到美國賺美鈔去?你憑什麽不叫我媽?飲水總得懂得思源吧。”
又那麽一瞬間,我甚至慶幸自己父母雙亡。
“你媽了個B 。”鄭東霓嬌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幹淨一點,我媽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從後麵把鄭東霓緊緊箍住,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倔強地掙紮。我在她的耳朵邊説:“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這樣又什麽意思?這兒是醫院。”
我忘記了,他們家的人早就可以無視公共場合和私密場合的區別。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時候,也隻好跟著學習無視整個病房的人投射在我們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聽到她肩膀的關節輕微的聲響。
我們終於來到了醫院的花園裏麵,她麵無表情地坐在花壇的邊緣,然後抱緊了自己的膝蓋,悶悶地問我:“給我煙,行嗎?”
我點上一支,塞進她嘴裏。她像個吸毒者那樣,迫不及待地吸進一大口,然後她抬起慘敗的臉,滿眼無助的悲涼。
“你在笑話我吧,笑話我丟人出醜,你瞧不起我了吧?”她深深的凝視著我,突然微笑了一下,“可是我們家這麽多年,大家就算這麽講話的,一點都不奇怪,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爸爸就跟我説,我根本就不該姓鄭,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媽和她的嫖客生下的——這是他的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改。”她滿臉都是淒楚的甜美,“你沒見識過吧西決?當然了,你的爸爸媽媽都是工程師,都是有文化有教養的人,西決你知道麽。小的時候我有多羨慕你,我羨慕你有一對那麽相愛的爸爸媽媽,我真的願意和你換。就算是做孤兒我也不在乎的,因為做你爸爸媽媽的孤兒一點都不丟臉——。”
我蹲下身子,兩隻手掌覆蓋在她的膝蓋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說:“都過去了,你現在早就長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著。你脫胎換骨了懂麽?不用怕,真的都過去了。”
“西決。”她出神地看著我的身後,“在飛機上的時候我還想著的,我這次要親口跟他們講,我懷孕了。”眼淚湧到了她的眼睛裏,“可是一見麵,還是照舊,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把那支香煙從她嘴上奪下來。仍在地上狠狠踩滅了:“那你還抽!”我責備地看著她。
“我這種人有可能教育好一個孩子嗎西決?”她悲切的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個親子鑒定,我不是這個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二十八歲了西決,我要做另一個人的媽媽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做,我那麽自私的一個人。我除了化妝、除了吃喝玩樂、除了花錢、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麽都不會,我自己的父母連什麽是廉恥都沒有教給我。我能教給我的孩子什麽啊——”她神經質地自言自語著,眼睛裏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遠處傳來了鄭南音元氣十足的喊聲,她遠遠地朝我們跑過來,一隻手費力地管束著她肩上的那隻斜跨的運動背包的帶子。
“我不就算國慶節大假跟同學出去玩了幾天嗎?”她氣喘籲籲地説,表情一貫地無辜,“我才走了幾天呀,怎麽就發生這麽多的時期呢?大伯是不是變成植物人了哥哥?怎麽什麽話也聽不懂呀?”
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鄭東霓臉上的淚痕,她誇張地伸出雙臂準備熟練地撲過去:“姐姐——”我在旁邊抓住了她的胳膊:“輕一點,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沒輕沒重的。”南音臉上頓時被一層驚喜點亮了。”
“真的啊?”她歡呼,“我很快就要當小姨了,對不對,姐姐?”我點了點頭,可是鄭東霓依然呆若木雞。南音不耐煩地咬咬嘴唇:“真是的。”然後她慢慢地蹲在鄭東霓麵前眯眼睛流光四溢地注視著鄭東霓的要帶:“小家夥——”她笑了,“小家夥——我是小姨。”她伸出手,輕輕用指尖探了探東霓的肚子:“小姨——記住了沒有,我就算你的小姨。”
鄭東霓突然緊緊地摟住了鄭南音。鄭南音也非常熟練地摟住了鄭東霓。
“小兔子你還記得嗎?”鄭東霓的眼睛不知道注視著我身後的什麽地方,她的胳膊突然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把鄭南音緊緊的箍在她的身體裏麵,“你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開始戴文胸。你想要我帶著你去買。然後你到我們加樓下等我一起去商場,我要你上樓來,你死活都不肯,就算要在樓下等著,你説,我不去你們家,我害怕你爸爸媽媽,你還記得嗎——”
我彎下腰,有點緊張的摸摸她的臉。“鄭東霓?”我叫她。
她不理會我,依舊自顧自的說下去,臉上的表情是種很奇怪的迷惑和神往。
“他們打架經常就是為了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西決。”她笑了。她慢慢的說著,都是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她什麽都記得。一點一滴,都是她深藏著的屈辱。
鄭南音這個時候很費力的從她的臂彎裏探出頭來:“哥哥,哥哥,救命。她一直這麽篐著我,我出不來。”她的樣子像是一個落水的人奮力的掙脫一團亂麻般的水草。
被我救出來的南音很惶恐的問我:“她怎麽了?”
我們兩個束手無策的人隻好先把她帶回家。她倒是非常合作,一路上很順從的跟著我們,隻是我們誰都沒有辦法讓她停下來,她不停的説,語氣都是很平緩的,沒有什麽特別大的起伏。可是聲音源源不斷。上車,下車,走在小區裏,按電梯按鈕,上樓——她說話的聲音依舊開始壓迫我大腦裏的神經,南音每隔兩分鍾就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試試,憂心忡忡的説:“她並沒有發燒啊。”
她蜷縮在沙發上,看上去很美很懶散。但是正是這樣的懶散才讓我們害怕。
“西決,你知道嗎?有一回因為兩千塊錢,他們打起來,我不記得他們要用那兩千塊錢做什麽了,我爸爸要去銀行取,我媽媽不準。我媽媽説那樣會損失掉定期存款的利息,於是他們就打起來,每次都是這樣的,誰都不肯讓一步,打完了就恐怕都忘記了原因。所以我就跑到三叔家,我想去跟三叔借兩千塊錢,因為我馬上就要考試了,我想要用這兩千塊錢讓他們安靜一晚上,給我一點時間看看書,我已經走到了三叔家門口,可是我還是沒有敲門,因為我知道三叔一定會借給我的,所以我才覺得丟人,然後我就去找我們班裏一個男生,他家很有錢,他一直都在追我,隻不過我嫌他長的太醜,一直不肯給他好臉色。我把他叫出來的時候,他受寵若驚的,我説我現在就和你好,跟你談朋友。你想怎麽樣都可以,但是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兩千塊錢,後來,他因為偷他爸的錢被暴打了一頓,可是我呢,我並沒有遵守諾言跟他好,我隻讓他親了我一下,沒幾天我就和別人在一起了。他質問我的時候,我説,你有證據嗎,你憑什麽説我拿了你的錢?他一定恨死我了吧。那是我第一次拿男人的錢,十四歲,一旦開始,就算真的開始了——”她笑了,笑給自己聽。
“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有一天他倆互相把對方打死就好了。他們為什麽一直那麽健康的活著呢。他們死了,我就可以和你一樣,跟三叔三嬸,還有南音一起生活。”
“那個人跟我説,他是就把經理。他把麥克風給我,説你上去唱一首,你要是唱的好,我就帶你去新加坡賺錢。我那時候什麽衣服都沒有,也不懂得化妝。可是我隻是覺得,臉上一點顏色都沒有的話,台上的燈光打下來會不好看的。那個酒吧的吧台上有一支不知道是誰的口紅。很舊,很髒,都有一點幹了。説不上來是什麽顏色的。我偷偷的把它塗上了。可是我太用力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把那支口紅弄斷了。我當時心裏很慌,趕緊把斷了的部分悄悄放回去,擰上蓋子。站在台上唱歌的時候,我心裏一直想著口紅的事情,我害怕它的主人會回來發現是我幹的,我就這麽一邊害怕,一邊把歌唱完。我想我鐵定砸鍋了。瞌睡沒有想到,那個人問我,你真的是第一次上台嗎,難得你一點都不做作,臉上那種傷心的表情都是自然的,不像好多女孩子,一看就是裝出來的。
鄭東霓終於安靜看下來,兩行淚非常幹淨、非常迅速的沿著她的麵頰滑行,她歎了一口氣,我倒是在她的這聲歎息裏嗅到了一點好不容易才回來的“理智”。她看著我的眼睛,她説:“他説,我會紅。我會顛倒眾生。可是,我沒有。”
説完,她就閉上了眼睛。
沒過多久,她呼吸的聲音變得緩慢。我知道她睡著了。
南音幫她蓋上了一床被子,然後難過的看著我説:“她是不是瘋了?”
“烏鴉嘴。”我瞪了她一眼。
這個時候,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著實讓我們倆非常惱火,還好鄭東霓隻是有些不滿的在沙發上翻了個身,依舊沉睡。
“西決,我是——我知道你這兩天很忙。但是我還是想找個時間,跟你好好談談。”
我深呼吸了一下,非常無奈的説:“陳嫣,沒什麽可説的,你我已經分手,原則上你願意跟誰在一起,我都沒有資格過問。”
“西決,我真的有事情想要解釋——”
“不用解釋。我什麽也不想知道。”
電話那頭的陳嫣像是在下非常大的決心,終於咬了咬牙似的斬釘截鐵的説:“那你知道嗎,我就算唐若琳。”
這個世界就在一秒鍾之內歸於安靜,我想可能是響徹我的耳朵的那種尖銳的耳鳴聲,幫我掩蓋了真是世界裏一切瑣碎的雜音。就在這麽一片灰白的像堵牆的寂靜中,我聽見她説:“現在,你願意來見我了,對不對?”
***************
第九回釵頭鳳
現在她就在我的麵前,我最終還是來見她了,並且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鍾,這個女人總是有辦法脅迫我,我也是剛剛才醒悟過來。
短短的幾天,為什麽每個人都來告訴我他們的秘密。
她幫我倒茶,安靜地問了一句廢話:“想喝綠茶還是紅茶?”
我也突然想到了一句最無關緊要的廢話:“如果你是唐若琳的話,你年齡應該比我大。為什麽你連這個都瞞著?”
她微笑,看著我的眼睛,簡潔的說:“因為在大學裏我和你同屆。我不願意大家誤會我是留級生。”
她緊緊的抱著茶杯,似乎用它來暖手。
“你是不是故意接近我,想有個機會,回來我們家報複小叔?”
她笑出了聲音:“西決,你好可愛,你當我基督山伯爵啊。”
“不是故意的,就是巧合了?”我問。
她點了點頭。
“那——你和小叔什麽時候走到一起的,是跟我分開之前,還是之後?”
她沉默了片刻,勇敢地說:“之前。”
其實我可以想得到,因為我突然間想起了,在我們大家送鄭東霓那天回程的路上,小叔意味深長地問我:“真的就是她了?不想再看看?還年輕,再看看沒什麽不好……”
“現在我問最後一個問題,最重要的問題。”我艱難的注視著我茶杯邊緣那道隱秘的裂縫,“那個孩子,是我的嗎?”
“是你的,絕對是你的!”陳嫣像是突然間被什麽東西點亮了一樣,急切的重複著,“西決,這件事兒你無論如何要相信我。”
“所以你一定要打掉我們的孩子,因為你已經決定了要離開我。”
“是的。”她輕輕的點頭,“那段時間我心裏特別亂,我想要和你說實話,可是我不敢,我說不出口,然後我就懷孕了,那是個意外,我當時也沒想那麽多,我隻是想著,想著借著這個機會找個借口和你分開,因為——我還沒準備好告訴你我究竟是誰。我已經撒了那麽多慌,就必須再撒下去。所以——。”
“所以你利用房子的事情,其實你是故意的。”我不動聲色。
“對。”她低下頭,“我隻能賭一把。我覺得若是我讓你去做一件你怎麽都不會做的事情,我們就能借著這個機會分開了。”
“讓我去跟三叔開口要錢,這的確是我怎麽都不會做的事情。你厲害,真厲害。”
“我隻不過是了解你。”
然後我就聽見“哐啷”一聲響,那響聲似乎離我很近。再然後似乎有人往我的左手上麵淋熱油一樣,火辣辣的灼痛。再再然後我再自己的手心裏看到了四處橫流的血,和已經變成淺褐色的茶,以及幾片碎玻璃,我這才知道,我把那個玻璃的茶杯捏碎了。
我說:“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地板。”
她尖叫了一聲,撲上來不管不顧的把碎玻璃從我的手掌上揀出去,我的血沾染了她的手,一滴一滴的滴在她的衣服上,她完全不顧。獻血卡上麵我倆的血型都是A型,那個時候她說過:“真好啊,這樣以後萬一有什麽事情,我們可以用自己的血救對方的命。”
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了這個。她已經從房間裏跑了出來,拿著一卷紗布,把它們一層一層緊緊的勒在我的手掌上。“先止血。”她說,“等血止住了,我再幫你消毒和包紮。”她很緊張的看著紗布,一旦有紅色慢慢滲透出來,她就像掩耳盜鈴一樣更緊的纏上一層新的,慢慢的,血不流了,她開始冷靜的幫我塗碘酒,好幾個紅色的酒精棉球被扔在地上,殺氣騰騰的。
“陳嫣,你有沒有真的愛過我?”我問她。
讓看著我,突然間,淚如雨下。
“你為什麽不說真話?”碘酒那種要人命的疼痛讓我說話的聲音都有一點飄,“要是你早一點告訴我你和小叔的事情,你怎麽知道我不會讓你走,我甚至可以幫你們保守這個秘密,可是你,陳嫣,我到底該說你精明還是說你傻?你用那個孩子來騙我一時,你能騙我一輩子嗎?如果你真的跟小叔走到了一起,大家怎麽了能不知道你是誰?”那種火辣辣的疼又一次加劇了,從手掌直抵喉頭,“可是你把所有人都想的像你那麽自私,所以你就可以不擇手段,陳嫣,你無情。”
我還記得我們分手的那天,就在這個地方,她狠狠地甩掉了筷子,再滿室陽光中絕望的哭:“你愛過我嗎?你真的愛過我嗎?——”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候我動搖過,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候我其實很想走過去抱緊她。然後讓我們彼此原諒,現在想來,若我真的那麽做了,反而壞了她的計劃。我不知道她那天的失望和傷心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我不願意去追究這些細節了,我的傷口很疼,我想馬上離開這兒。
她溫柔的撫摸我左手上麵的紗布,就像我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她像是在逼迫自己一樣,直直的看著我的眼睛,於是我習慣性伸出右手,在她滿臉的淚痕上抹了一把。
“西決。”她慢慢的說,“剛才我跟你說的,隻不過是整件事情大致的過程。可是還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她抓住了我停留在她臉上的右手,送到嘴邊,輕輕的親了一下,“最後一次。”她笑了,淚光閃閃。
“西決,其實我也想問你一樣的問題,你真的愛過我嗎?”
我愣了一下。
她非常寬容的看著我,這個時候的她明明是那個我熟悉的陳嫣,“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愛過,其實事實不是那樣的,若能在每十個叫囂著自己愛過的人裏,找到一個真的愛過的,就不簡單。要是你真的愛過什麽人,你就能知道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要是你其實從來都沒愛過誰,你不會明白。”
“那個時候我被學校開除以後,我媽媽就把我送到了舅舅家。走得很匆忙。我都沒有時間和機會去跟你小叔告個別。現在想想,”她真摯的對我笑笑,然後低下頭去撿那一地的血紅的棉球,“現在想想其實那個時候你也是龍城一中的學生吧,你念初中,說不定我們還在校園裏見過呢。”
然後她一邊有條不紊的清理著地板,一邊娓娓道來。
“我舅舅家在浙江的一個小地方,很小很古老的鎮子。我舅舅在那裏開了一個小工廠。我就幫他做事,跟訂單,接電話,對賬,一個月是五百塊錢,舅媽不喜歡我住在他們家裏,我就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那張沙發很舊很老了,彈簧都變得硬邦邦的。我在那上麵睡了兩年零九個月以後,就成功的睡出了腰椎的毛病,然後有一天我突然想,我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
她重新幫我泡了一杯茶,氤氳的熱氣彌漫在她的眼前。當水霧潤澤著她的眼睛時,她看上去比什麽人都善良。
“不過我還是很感激我舅舅,。因為是他幫我弄了一個全新的身份。反正在那個小地方,很多事情比在大城市裏好辦得多。費了很多周折,我的戶口遷到了那個小鎮上,變成了那個小鎮上一個高中的複讀生,名字也換了。唐若琳從此不存在,‘陳’原本就是我媽媽的姓。然後我就帶著這個新名字去考了大學。再然後,我就認識了你,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開心——因為我覺得我終於可以安心的做陳嫣,安心的和一個單純的男孩子談戀愛,安心的聽他講講龍城的事情,在心裏偷偷的懷念一下我真正的家鄉,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你的小叔是誰,是你自己告訴我的,西決你還記得嗎——原來我還笑你。整天你姐姐長,你妹妹短,就像賈寶玉。那個時候你經常說你姐姐這個,你姐姐那個,終於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後你才無意中告訴我,你姐姐就是鄭東霓,我真是笨,我雖然沒有從你的名字上猜測一下你姐姐會不會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人——”她笑笑,“知道了誰是你姐姐,我就知道了你和鄭鴻老師是什麽關係。”
我靜靜的聽,反正除了聽,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倆第一次很嚴重的吵架,是什麽時候?我整整一個禮拜不肯接你的電話,你當時好固執啊,不停地道歉,道歉,盡管你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過是因為,你告訴了我你姐姐的名字。那時候,我心裏好害怕,我隻是覺得為什麽老天爺就是不肯放過我,在那一個星期裏我每天都在想,不如就借這個機會和你分手算了……”
我略帶諷刺地笑:“原來這是你管用的伎倆。”
她靜默了一下,臉上突然就掠過一點點神往的表情:“可是最終,我還是想賭一把,西決,因為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就這樣放棄你,我想畢竟我的名字已經換了,畢竟我可以隱瞞我真正的年齡,而且我說話的聲音和腔調因為在南方的那幾年,有了變化,我長胖了一些,換了發型,我還做過割雙眼皮的手術——”她笑得非常得意,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所以我就像,為什麽我不試一試呢?說不定別人隻是會驚訝陳嫣和那個唐若琳長得很像,尤其是,到後來我發現我真的騙過了鄭東霓,那差不多是我這幾年最開心的時候了。”
“當初我們家見過你的人,無非隻有兩個。”我看著她的眼睛,慢慢的說,“鄭東霓,和我小叔。其實你心裏非常想讓我小叔把你認出來對不對?你知道我小叔就算真的認出來,他也不會拆穿你的。他就會當什麽也沒發生過,這樣你就可以向他炫耀,你還年輕,你風華正茂,你的人生可以重新開始,但是他完蛋了,對嗎?”
她看著我的眼睛,慢慢的搖頭:“不對,我心裏是在偷偷的希望他把我認出來,是因為,我,因為,”她微微低了一下頭,“我依然愛他。”
其實所有的陰謀,就這麽簡單,至少,我就是在那一瞬間,完全相信了她。所有邏輯混亂的謊言,所有拆了東牆補西牆的遮掩,所有不合情理的隱瞞,所有欲拒還迎的欺騙,無非就是那麽簡單:時隔多年,她依然愛他。
重逢的時候,她已經變得精明世故,變得豐滿動人;重逢的時候,他已經遠遠不是她的對手;重逢的時候,他依舊像當初那樣天真赤誠,所以他比當初還要不堪一擊;重逢的時候,她輕而易舉就可以打垮他,因為她早已不再善良。他們都經曆過了所有的懲罰。所有的磨難,他們就在這樣的懲罰和磨難之後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她變成了那種他懼怕的人,他變成了那種她瞧不起的人。可是往日刻骨的眷戀依然活著,像是某種非常卑賤的野草,已經奄奄一息但就是一息尚存,獨立於人的思想,人的判斷,人的勢力,人的選擇。沒錯,沒錯的,我承認,陳嫣的確有資格說一句:不是每個人都真的愛過。
“你還記得那天,因為南音交了男朋友,你三嬸打了她一耳光嗎?後來你三叔去追南音,你到廚房陪你三嬸聊天,你現在能想到了吧,那天你家的客廳裏,隻剩下了我,還有,他。”她的神色越來越柔軟,“那個時候我倆都沒說話,你知道的,我去過你們家那麽多回,可是我從來沒有單獨和他相處過,他突然問我,這幾年,你過的好不好。當時我都嚇傻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不知道該回答問題,還是該說你到底在講什麽,我在那裏發呆的時候,他就撕了茶幾上一張便箋紙,在上麵寫了幾行字,然後折起來,慌慌張張的遞給我,就進屋裏去了。”
“他寫什麽?”我是真的來了興趣。
“你絕對想不到。”陳嫣眨了眨眼睛,“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我嘴裏的茶水差點被嗆出來。然後我和陳嫣一起捧著肚子哈哈大笑,就像是我們過去並排坐在沙發上看《武林外傳》一樣,我覺得這樣沒有控製的狂笑簡直是神經質的,但是我完全停不下來:“我不行了。”我衝著陳嫣喊,“我真的不行了。居然用這種方式來挖牆角,——”
陳嫣用食指抹掉了眼角一滴淚:“就是說啊,他居然沒有變,快要十年了,他怎麽可以一點都沒有變?可是西決,你真正該笑的人是我。”她看著我,慢慢地說:“本來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可是就是在我看了這個的第二天,我去找了他,也就是說,我是從那天開始背叛你的,我不知道因為我,他一直住在那個最暗最偏僻的樓裏,那座樓真的很神,我讀書的時候它就是那樣,現在依然是那樣。我站在裏麵,聞著那股十年來絲毫沒有變的氣味,我就知道,我完蛋了。”
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和陳嫣就像是兩個相知多年的老朋友,彼此見證過對方最丟臉的時刻。
窗外天已經黑了,我站起來,用我僅剩的右手抓起我的外衣:“我該走了陳嫣,”我轉過臉衝她一笑,“不管怎麽說,謝謝你最後娛樂了我。”
她欲言又止:“注意你的傷口,這三天裏不要讓它碰水。”
我點頭,等待著她的下文,我當然知道她還有話說,這點了解還是有的。
“西決。”她很羞澀,“有件事情我要求你,不要讓你小叔知道,我懷過你的孩子,我知道這很過分,但是如果他知道了,他這輩子都沒法麵對你的。你了解他,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暗自冷笑,這未免太殘忍。
“但是我三叔三嬸已經知道你前段時間懷了孕,不關我的事,是南音那個壞家夥說的。”
“是嗎,”她愣了一下,隨即說,“那就拜托你看,想辦法讓他們都知道,那個孩子是你小叔的,這樣就沒有人會因為這個來找麻煩了。”
我沒有表情的說:“好。”
她突然走上來,從後麵抱緊了我,那種熟悉的,溫暖的氣息從脊背上慢慢的抵達胸膛,我知道她在掉眼淚,她說:“西決,”她小聲的、溫柔的叫我,就好像我處於彌留之際:“西決,西決,我感激你一輩子。”
“我把江薏約出來,咱們一起吃個飯,好不好?”鄭東霓一邊梳頭,一邊從鏡子裏詭秘的衝我眨眨眼睛。
我裝作沒有聽見,我暫時還不想告訴她,自從南音她們給小叔過生日之後,我其實已經跟江薏見過好幾次麵了,吃飯,看電影,聊天,也和她的一群記者朋友一起去過什麽當天來回的旅遊景點。但是僅此而已,我從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想要讓兩個人的關係更進一步的訊息,這樣很好,我樂得清靜。
我暫時沒有任何興致和心情去和另外一個女人糾纏。所以江薏是個不錯的玩伴。她聰明,大方,談吐不俗,並且從來不問我任何涉及隱私的問題。
“江薏的父母很早就離了婚。她跟她爸爸長大,她爸爸是大學教授,人很風趣的。還有還有,那個時候江薏是我們年級公認的“小神童”。可能因為家裏沒人照顧她,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把她送去上小學了。高中畢業那年,江薏才十五歲,我的意思是說,”她再次詭秘的眨眼睛,“你和她其實同年。”
“你有完沒完,你管好你自己吧。”我忍無可忍的說。
她再也沒有去醫院看過大伯,大伯出院以後,她也沒有再回過家,那天她話嘮般的喋喋不休之後,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就精神煥發的出門逛街了,留下我和南音兩個人麵麵相覷,不知道前一天我們眼前那個脆弱狂亂的鄭東霓是不是我們的夢境。
這個家隨著大伯的治療告一段落,隨著鄭東霓的再次歸來重新變得熱鬧起來,三嬸開始給她能想到的所有人打電話,為了找到一個“好的”婦產科大夫給東霓檢查,鄭南音跟著上躥下跳的起哄,整日纏著我問她給嬰兒起的名字究竟好不好,就是在這樣的熱鬧中,天氣變涼了,每個清晨,冬天隱隱約約的體香就撲麵而來。
某個周日的傍晚,我把鄭南音送回理工大,她非常快樂的站在台階上跟我揮手:“哥哥,下禮拜我回家的時候,咱們和東霓姐姐,三個人一起去買糖炒栗子哦!”
我很高興她現在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學校裏,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周,這個家裏會發生什麽事情,明天,小叔就回來和三叔三嬸攤牌,然後宣布他和陳嫣的婚事。
所有從明天起,我打算消失一段日子,想想看,三叔和三嬸需要花一點時間來聽明白所有的來龍去脈,要花點時間來驚訝以及消化這個驚訝,要花點時間來對小叔和陳嫣這對在他們看來突兀的結合表示質疑,要花點時間來反對來勸說,要花點時間來聽聽鄭東霓的證詞,最終還是要花點時間來接受現實。加起來,一周或者兩周可能夠了,所以我打算離開三叔家一周,我不在場的話,很多尷尬的確可以避免。
於是我隨便走進了一間理工大門外的酒吧。我同樣需要一點時間來想想我要去哪裏。
於是我就在這家名叫“花樣年華”的酒吧裏,看見了江薏和她的一群朋友。
於是她就非常熱情的為我們大家作介紹,介紹給我一張又一張反正以後不會再見到的臉孔,我們虛情假意的熱情著,卻又是真心真意的相談甚歡,一起投入的為了某個不好笑的笑話笑一笑,不知不覺,空的飲料杯擺滿了一桌。
於是,散場的時候,江薏很熱情的問我,是要回家還是要重新找個地方玩,我說我一切聽女士的安排。
於是,她把我帶回了她的公寓。
於是,我們就做了很多寂寞的男人女人在某些寂寞的時候都會做的事情。
於是,第二天早晨,江薏給了我一把鑰匙,說這周之內它是你的,傍晚我從學校下課的時候,回家收拾了一個簡單的旅行袋,搬了進來。
江薏非常擔心的看著我,說:“你放心吧,鄭東霓知道你在我這裏,我給她打了電話。她說你躲一躲是對的,反正你們家現在亂成一鍋粥。等你方便回家了以後,她會再打電話的。”
我一邊豪爽的往我的米線裏撒辣椒醬,一邊說:“知道了。”
她輕輕撫摸了一下我的臉,說:“可憐的孩子。”
她說:“你知道嗎鄭西決,從我十七歲那年,看完威廉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開始,我就不知不覺的,想要做每個我喜歡的男人的凱蒂姐姐。”她笑起來的樣子最為性感。
我誠實的問她:“那個威廉什麽,他是誰?”
她眼睛裏麵的效益更深了,說:“糟糕了,我怕是真的喜歡上你了。”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長了一張很討女人喜歡的臉,這跟‘英俊’活著‘帥’是有區別的,你懂不懂?”
我笑笑:“您閱人無數。”
她謙虛:“不敢當。”
我在江薏的家裏黯然待了十天。像平常一樣早出晚歸,盡可能的避免在學校裏和小叔碰麵的機會,十天裏麵,三嬸隻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隻是非常家常的問我吃得好不好,天氣涼了衣服夠不夠穿,在她的語氣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的時候我就敏捷的把電話放下了,置身事外的感覺非常好,這種大家都默契的允許我置身事外的感覺就更好,我可以非常安靜的上課,下課,改作業,備課,夜幕初上的時候回到江薏的公寓,我們像一對結束了一天工作的小夫妻,共進晚餐,相濡以沫,朝朝暮暮。
這樣的夜晚,尤其是當我站在江薏家的陽台上點燃我的煙,我就會恍惚間覺得,我的生活本來就是如此的。
隻要一個女人給了我一點家的感覺,我就會回報給她像滿室橙色的燈光一樣,源源不斷的眷戀。
錯。錯。錯。我是這麽嘲笑自己的。
黑暗中,這個我並不熟悉的女人用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掃著我的胸膛。在我倆都沒辦法很快入睡的時候,她總是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引我跟她說話。
“那個時候我是鄭鴻老師最鐵的粉絲。”江薏輕輕地微笑著,“其實鄭東霓也是。我很明白她的,她當初之所以發動大家來整鄭鴻老師,是因為,鄭鴻老師做出來那件丟人的事情,她很傷心,其實我現在想想,鄭鴻老師和你一樣,身上有種非常招女人喜歡的東西,隻是那時候我們太小了,我們隻知道鄭鴻老師好有才華,卻不懂得看男人。”
她柔軟的手掌覆蓋在我胸口偏左的地方,纏綿的說:“我知道的,這一次,他們真的傷了你的心。”
我閉上眼睛,聽著她囈語般的聲音在黑夜裏綿綿不斷。那是一種非常棒的感覺,幾乎催人淚下,她慢慢的說:“你的心太軟了,所以你很容易就被劃一刀,雖然容易受傷,可是它也禁得起摔打,像鄭東霓就不一樣,她的心很硬的,有時候我都奇怪我怎麽會和一個心這麽硬的人做了這麽多年朋友。後來我才發現,就是因為他的心很硬,所以一摔就碎了。”
有種血液一樣溫暖的感覺流暢的在我身體裏洶湧。我就是這樣睡著的,聞著她枕頭上那種女孩子的香氣,然後我就夢見了我媽媽,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夢見她。在夢裏,我已經是現在這個二十五歲的我,可是她還是那個時候的她,我們看上去不再像是母子了,她背對著我,在一個用的很舊的案板上擀餃子皮,滿手都是麵粉,她身上穿著她跳樓那天的紅色毛衣,我們一言不發,她專注於手上的工作,我專注於沉默,現實生活中我並不算是不善言辭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夢中的我什麽都說不出口。
我想跟她說,我有什麽資格放縱自己,不讓自己熬過去呢,是你把我變成了一個絲毫不敢人性的人。
我想跟她說,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問你的,對你來說,一個隻剩下你和我相依為命的世界,一種隻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的生活,真的那麽可怕嗎?
我想跟她說,你走吧,你知道嗎,你這樣來看我讓我覺得我是在坐牢。我的確是在坐“生”的監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越獄成功。但這並不是什麽羞恥的事情,所以你回去吧,替我問候爸爸。
但是我什麽都沒說。因為她放下了擀麵杖,看著我:“去幫我拿香油好嗎?”她說:“我在餡裏麵拌了很多香菇,是你最喜歡的。”
然後我就醒了,看見滿室斑駁的陽光,看見江薏微笑著注視著我的漆黑的眼睛,我專注她的手指,深深的親吻著,我是那麽感激她,感激她的溫暖和繾綣帶給我那個辛酸的夢。我突如其來的癡迷明顯的讓她意外了,然後我像個丈夫那樣問她:“今天晚上我想吃餃子,可以嗎?”她有點為難:“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會包……..我們去買速凍的,或者,我們去吃餃子店的外賣。”
我心滿意足的說:“好的。”
我是在晚上,送外賣的人剛走的時候接到鄭東霓的電話的,她通知我可以回家了。小叔和陳嫣會在明天,也就是周六晚上請大家吃飯,準確的說,是喝他們的喜酒,我說那好啊,那個時候我說的是真心話,因為我心裏被一種滿滿的蒸氣般的感覺漲滿了,我覺得我的內心就像潮汐一樣,充滿了一種由浩瀚宇宙支配著的,可以原諒別人,可以忘記背叛的力量。
掛上電話的時候,江薏小心翼翼的把醋碟子端了出來。揚起睫毛,對我嫣然一笑。
“我真的得謝謝你。”我說。
“鄭西決,我愛你。”她莊重地說。
“江薏。”我看著她的眼睛,“嫁給我吧。”
她像是被雷劈了一樣,臉色頓時變得灰白,肩膀劇烈的搖晃了一下,然後她站起身,默默的走到了陽台上,待了半晌,她點上一支煙,煙霧彌漫中她似乎是在借著抽煙的機會做做深呼吸,一臉驚魂未定的神情。
我走到了她的身後,撫摸著她的肩膀:“對不起,我知道我說得太突然,嚇著你了。”
她幽幽地說:“我還以為你知道。”
“知道什麽?
“我有老公的。”她輕輕地一笑,“我老公現在在德國做一個項目,要明年夏天才能回來。”
良久,我也輕輕地一笑:“你隱藏得真好,這個家裏都沒有什麽男人的東西,連張合影也沒有。”
她轉過臉,看著我的眼睛:“這個地方不是我和我老公的家,這是過去我和我爸爸的家,我爸爸前年去世以後,我就用這個地方來——”她囁嚅著說,“來招待朋友。”
我點點頭:“我懂了。”
“西決。”她撲上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腕。我很輕鬆的掙脫了她,五分鍾之後,我拎著我空空的旅行袋離開了,因為我把這時天裏穿過的衣服全部丟進了垃圾桶,當然,除了我身上的那套。
**************
第十回新娘
不過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在這個家裏,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這件事情的人,是鄭南音。
她就想一隻固執的鬆鼠那樣,懷裏緊緊抱著她的大兔子,縮在房間的一角,像是在誓死保衛她的樹洞,我進家門的時候,正好就是這個鏡頭在迎接我。
其實這樣也好,多少緩解了一點三叔三嬸看到我時的尷尬。
鄭南音的眼睛不正視任何人,炯炯地盯著落地窗的窗欞,一邊撕扯著那隻碩大的兔子的耳朵。
三叔非常果斷的置身事外,把電視機的音量自覺的調到饒鄰的程度。
三嬸非常無奈的看著她:“你就別再跟著添亂了好不好?這件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媽媽心裏也不痛快,可是我們能怎麽樣呢?”
她非常不屑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繼續手裏的破壞,似乎不把兔子耳朵拽下來暫不罷休。
“南音,”三嬸有些落寞的笑了笑,“已經是大學生了,要懂事一點,小叔他們,結婚證已經拿到了,明白嗎南音,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陳嫣她已經嫁給你小叔了。”
“不要臉。”南音輕輕的嘟噥。
“那是你小叔!”三嬸底氣不足的抗議她。
“那個被他們害慘了的人是我哥哥!”南音抬起頭,毫不畏懼的看著三嬸。
三嬸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不勉強你明天去吃飯,明天晚上,你和哥哥在家裏看家,行不行?但是南音——”
“我不去,你們也不準去,我們大家都不去。”南音像是在練習造句一樣,硬邦邦的說。
“那怎麽可能呢。”三嬸摸著她的腦袋,“你是這個家裏的孩子,你可以不懂事,但是我不行。”
“什麽叫懂事呢,媽媽?”她仰起了臉,“壞人把壞事做成功了。於是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一個人站出來說他認為這不對,這個人就是不懂事的嗎?”
“你還挺壯烈。”三嬸被她逗笑了。
“兔子——”鄭東霓也過來揉她的腦袋,試圖加入遊說的行列。
她像是被激怒了一樣躲開了鄭東霓的手:“姐姐,我一直都在想這整件事情裏有什麽不對勁。現在我終於想到了。”她重新開始執著的撕兔子的耳朵,“我爸爸媽媽從來沒有見過當初那個唐若琳,小叔就算發現了也不好拆穿,但是姐姐你呢。你是家裏唯一一個可以發現,也可以告訴哥哥的人,但是你沒這麽做,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你在說什麽呀小兔子?”鄭東霓杏眼圓睜,“怎麽可能呢?我當時確實覺得她有點像,可是這麽多年沒見,她確實變了很多,最重要的是連名字和年齡都換了呀,我的確沒有往那個方麵想!”
“就是南音,”三嬸柔聲說,“不能怪姐姐,這種事情太少見了,沒有往那個方麵想也是正常的。”
“才怪。”南音扔掉了手裏的兔子,“騰”的站了起來,直勾勾的盯著鄭東霓,一鼓作氣的說,“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早就看出來了她是誰,你故意不說,故意不告訴哥哥,因為你要等著看哥哥的好戲,你要等著看哥哥丟人出醜,你心理變態。你自己過的不好,你的爸爸媽媽對你不好,你就希望所有的人都過不好,你就是要想方設法的破壞別人!別以為那個時候我小,我就不知道你當初在小叔最倒黴的時候怎麽落井下石的。可是你這樣對待自己的親人算什麽本事呢,就因為這些人不會記你的仇,更不會報複你,你一天到晚的嘲笑我的衣服土,嘲笑我不會打扮不懂得用化妝品,一天到晚的嘲笑哥哥的生活無聊沒有出息,現在你又要這樣,這麽陰暗的等著看哥哥和陳嫣分手!我們都不反抗,你就為所欲為,你不覺得你自己太卑鄙了嗎?”
“南音!”三嬸吃驚的叫,然後客廳裏,三叔不失時機的把電視機的音量又調高了。
鄭東霓深深的看了南音一眼,默默的轉過身,離開了她的房間,跟站在門口的我撞了個滿懷。我扶住她的肩膀,對她說:“小孩子的話,別在意。”
她勉強的笑笑:“不會。”
三嬸回過頭來,眼神複雜的看著我。“三嬸,你讓我跟南音說,行嗎?”
現在這間屋子裏隻剩下了我倆。
南音在我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像個小動物那樣,悄無聲息的接近我,然後小腦袋熟練地一鑽,就把自己的臉龐塞到了我的夾肢窩下麵,這個姿勢,正好方便我使勁的揉她的頭發,好像它們是稻草。
“哥。”她的聲音被我的衣服和手臂擋著,悶悶的,“哥你怎麽那麽好欺負呀。”
“你還記得不記得,南音。”我用力的捏一下她小小的耳朵,“你第一次聽完小叔和……”我艱難的吐出那個名字,“小叔和唐若琳故事的時候,你還很感動的,因為你說你覺得他倆是真的有愛情?”
“不記得。”她斬釘截鐵的說。
“你記得。”我再一次捏她的耳朵,“就算你不喜歡陳嫣,就算小叔搶走了陳嫣讓你很氣,可是難呀,你總不會忘了你們那個時候一起給小樹過生日吧?你,你們大家像是粉絲團拉票那樣,一點一點的幫小叔聚集在學校裏的人氣,你們四百多個人去給小叔的公開課捧場,那天校長和主任他們都嚇了一大跳。這些都是假的麽?還是你都忘記了?你現在這樣,是在否定你自己做過的事情。”
她憤怒的盯著我,眼睛裏淚光盈盈:“我們當時那麽做為的不是陳嫣,是小叔和他的唐若琳!唐若琳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陳嫣這樣的,陳嫣那麽卑鄙、那麽狠毒、那麽奸詐,陳嫣怎麽可能是唐若琳呢,怎麽可能是哪個甘願為了喜歡的人吃很多很多苦的唐若琳呢,不可能的!”
“南音。”我凝視著她怒氣衝衝的小臉,“唐若琳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偶像劇裏的女主角,你真的見過她嗎?你說你喜歡她,你同情她,可是當真正的她出現在你眼前了,她終於和你們力挺的鄭鴻老師終成眷屬了——你這不是葉公好龍又是什麽呢?”
“你滾,你滾,你滾!”她狂躁的撿起大兔子一下一下的打在我身上,眼淚流了一臉,“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啊!他們合起來欺負你,騙你,利用你,然後你還要替他們講好話!我是在為你抱不平,可是你為什麽要向著他們!你那麽聰明,你懂得那麽多道理,你怎麽就不懂得人都是隻會撿軟柿子來捏呢?你怎麽就不懂得從來都是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呢?”她折騰累了,像是泄了氣一樣,軟綿綿的重新把她的小腦袋塞回到我的胳膊下麵,“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
南音終究沒有出現在小叔的婚宴上,除了她,我們都去了,三叔有點不好意思的跟小叔說,南音不舒服。小叔遺憾的說:“虧我還特意挑了一個星期六,覺得她能從學校回來呢。”但我們其實都能看得出,小叔還是滿意的,可能按照他原先的設想,不肯來的人恐怕更多。
陳嫣笑吟吟的站在一旁看著我們,然後她轉過臉去,頓時沒有一點笑容的對包廂的服務員說:“可以上菜了。”
她穿了一條很精致的紅裙子,化了妝,把頭發全部盤起來,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我根本不認識她,她已不再是那個曾經沉靜的坐在我們家的客廳裏,對每個人溫暖微笑的女孩子。飯桌上她很主動的為大家找話題,非常禮貌的對每個人的意見表示尊重和諒解。談笑間,她不動聲色的向我們所有人表示了,她已名正言順。
其實整頓飯吃的依然尷尬。我相信每個人都在盼著這頓飯趕緊吃完,大家胡亂碰了一杯。說了些“白頭到老”之類的話,就如釋重負的開始動筷子。飯桌上隻能聽見三嬸和陳嫣非常不自然的一來一往的話家常——隻不過她們默契的不去稱呼對方,其他人似乎隻是專程來吃飯的。鄭東霓的食量尤其了得。唯一一個看上去神色自如的人就是小叔,他大概打定主意要糊塗到底。
陳嫣突然間正了正神色,把本來就挺直的脊背更直了。她轉過臉問服務生:“我點菜的時候說過的,清蒸鱖魚裏不要放蔥絲,我們家裏有人不喜歡吃蔥。可是你們還是放了那麽多。”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似不輕易的,往我這邊瞟了一眼。
那個小服務生非常茫然的不知所措,看上去像是新來的。
“你把剛才下單的那個人叫過來,”她不苟言笑,“你聽不明白嗎?剛才給我點菜的人是你,可是我知道不是你下的單,你不願意叫他過來也行,把這份清蒸鱖魚給我們換掉,反正剛剛上來,我們沒有動過。”
小服務生滿臉通紅:“可是,可是這條魚是您剛才選的,已經殺了——我做不了這個主。”
“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陳嫣終於對她微笑了一下,“不然,直接叫你們經理來?”
“我不知道家裏誰不喜歡吃蔥,”鄭東霓安慰的對小服務生一笑,“反正我喜歡。我是孕婦,我可管不了那麽多,我要吃了。”說著她手裏的筷子就把那條無辜的鱖魚弄的七零八落。
小服務生鬆了一口氣,站回到門邊去。非常隱秘的對陳嫣翻了一個白眼。陳嫣的脖子依舊梗著,手裏的湯匙似乎沒有地方放,但是臉上依舊維持著剛才張弛有度的、刻意的笑容。
我在心裏暗暗地歎了口氣,我想:你呀。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推搡著三叔站了起來:“我們倆應該敬新浪和新娘子一杯。”
小叔慌張的站起來,把他麵前的湯匙帶得叮當亂響。臉色窘成了豬肝:“不行,不行。”他簡直語無倫次,“應該我們敬你們,怎麽能讓你們反過來敬我們。”嘴裏反反複複的“你們”和“我們”幾乎讓他的舌頭打結了,他慌慌張張的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三叔隻好緊張的說:“你啊,很不容易的,要好好過,我幹了。”
我看著麵前這個手足無措的新浪,和這個得體得太過分的新娘,突然之間,心裏麵某個很隱秘的地方,重重的戰抖了一下。
我站起來,斟滿了我的杯子。
“我們還沒有敬酒。”我對小叔笑笑,“她是孕婦,”我看了鄭東霓一眼,“她的這杯我替了。”說著我一口氣幹了它。再倒上。
“下麵這杯是我敬的。”我注視著陳嫣躲閃著的眼睛,“小叔,小嬸。”
鄭東霓的筷子“叮當”一聲掉在了她自己的盤子裏,酒灼燒的劃過我的喉嚨的時候我知道她狠狠的剜了我一眼。
那一瞬間小叔和陳嫣像是同時被人點了穴。
我重新坐下的時候他倆還站在那裏,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坐下的,我若無其事的跟鄭東霓交流哪道菜比較好吃,故意不去看他們的座位,我心裏暗暗的、有力的重複著:陳嫣,陳嫣,你已經費盡力氣了,你已經做了一晚上的女主人了,你不能功虧一簣,你爭氣一點,絕對不可以哭。
杯盤狼藉的時候,我們四個賓客像是刑滿釋放那樣,迫不及待的離開。留下一對新人買單。三叔去停車場取車的時候,三嬸站在酒樓外麵的台階上,對著深藍的夜空,如釋重負的長歎了一聲。
鄭東霓小聲說:“三嬸你看到沒有,就為了一條魚裏麵的蔥絲,擺出來多大的譜,我就是看不慣這麽小家子氣的女人。”
“糟糕了!”三嬸尖叫了一聲,“我這是什麽腦子!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我沒有把紅包給他們。”
“我去給。”我簡短的說。
我折回到包廂外麵的時候,他們倆還沒有離開,站在門邊上,我看到陳嫣正在把一條嶄新的圍巾塞進小叔的衣領。眼光輕觸的那一瞬間,他們對彼此會心一笑。
小叔又變成了講台上那個聰明的小樹,陳嫣又變成了那個我熟悉的,溫暖的陳嫣。
小叔抓住她的手指,有些生硬的用力的一握,他說:“今天辛苦你了。”
陳嫣滿足的笑著:“你在說什麽呀,鄭老師。”
為了這句“鄭老師”,我原諒你了,我終於可以完完全全,百分之百,如釋重負的原諒你了。畢竟你已經做到了那麽多在世人眼裏看來毫不值得的事情,畢竟你毫不猶豫的守護了你少女時代不堪一擊的英雄。無論如何我都得承認,你很勇敢,陳嫣,不,唐若琳。
2006年就是在小叔的婚禮之後,匆匆結束的,陳嫣簡陋的婚宴上那套紅豔豔的裙子,就算是為了迎接新年的到來,匆忙並且寒顫的鞭炮。
吃完小叔的喜酒之後不久,鄭東霓就走了,雖然三嬸狠狠地挽留了她一陣子,一直到她離開,她和鄭南音都沒有互相說過話,她依然隔三差五的寫信給我,寥寥數語,匯報全職孕婦生涯的心得。她說:不給你寄照片了,因為我在一日千裏地發胖。我在每次回信的時候,都忘不了加上幾句大伯最近的健康狀況,雖然她從來沒有問過我。
一如既往的,2007年就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裏來臨。我也一如既往的。在1月份最初的幾天裏,總是把需要寫“2007”的地方寫成“2006”,把“6”塗改成“7”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情,因此,大學生鄭南音總是嘲笑我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老人家。
我跟南音說,大學裏的第一個寒假,不要浪費,多和男生出去玩比較好。她不置可否。家裏偶爾會有電話來找鄭南音,每一次,三嬸都認真的悄悄問我,這會不會是南音的新男朋友,三嬸的邏輯在我看來很奇怪,當她知道鄭南音和蘇遠智最終的結局後,她居然比當初知道南音“早戀”了還要憤怒。
“他瞎了眼!”三嬸咬牙切齒,“他居然不要我們南音,他有什麽了不起的,還有什麽女孩子能不我們南音好!混賬東西,我們家還瞧不上他呢。王八蛋——”三嬸發狠的樣子無比可愛。想想看那是我第一次從三嬸嘴裏聽見“王八蛋”。正當我懷著萬分期待的心情,等著她爆出更粗的粗口的時候,鄭南音小姐無辜的出現在我們的視線內,若無其事的走向她自己的房間,於是三嬸頓時收斂了神色,鄭重其事的悄聲說:“別告訴南音我知道了,你懂吧,我們大家就當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不等我回答,她就像是自言自語一樣的,無限神往的說:“我們家南音一定能找個更好的,你說對不對,你看,我們南音的條件——”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就在這個剛剛降臨的寒冷的年初,我又看見了蘇遠智。
很偶然,是在一個書店裏,隔著一排又一排的書架和濃的讓人頭暈的油墨香,我遠遠的看見他,和他身邊那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和南音同班,曾經,也是我的學生,她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名字,關鍵是非常特別的姓氏,端木芳。
客觀的說,蘇遠智瘦了一點,這大概是剛剛離開家獨自到外地生活的痕跡。他的眼神看上去略微平和了些,總而言之,不再像過去那麽討人厭,目光看似無意的落到他身邊左側的地方,碰觸到了端木芳的臉龐,然後,她似乎是不自覺的溫暖的一笑。他這種表情可以說是沉醉於情網麽?總之我知道,他已經把南音忘了。
現在我明白南音為什麽會輸,那令我頓時覺得“經驗”真是一個壞東西。它讓一個人的生活少了很多新奇跟未知的樂趣。
不是因為端木芳是那種比南音溫柔的女孩兒,也不是因為她看上去更低眉順眼更恬靜或者是更善解人意,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她是那種懂得控製局麵的人,對事對人都能在朦朧中拿捏一種張弛有度的判斷,可是我家南音不行,我家南音是個傻丫頭。動輒勇往直前破罐破摔,以為她看上的男人都願意陪著她上演莎翁劇情。再說的通俗一點,南音隻知道拿出自己最珍惜最寶貴的東西拚命的塞給別人,她不懂得所謂對一個人好,是要用人家接受並且習慣的方式,她隻會用她自己的方式對人好。所以越是用力,錯的越離譜,所以端木芳可以贏得沒有絲毫懸念。
這不是難以的錯,但是那又能怎麽樣,尤其是在這個成王敗寇的世上,看看我們置身的這間書店吧:《營銷策略》、《溝通技巧》、《如何成功的塑造你的個人形象》、《告訴自己我做得到》……..人們感興趣的隻是技巧和手段,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他滾燙的體溫而得到鼓勵,除了那個寫了一本《紅樓夢》的名叫曹雪芹的瘋老頭兒,沒有第二個評委會給“癡人”頒獎。所以,我暗自握了握拳頭,所以世界上的男人們都會像蘇遠智那樣,選擇一個端木芳那般合適得體的伴侶,而放棄他們生命中那個晚霞一樣最美好最熱烈的姑娘。
南音,其實能被你愛上,是他此生的榮耀。哥哥真的不是同情你才這麽說。
就在這個時候,蘇遠智抬起臉看見了我。我承認,我是故意等在那裏讓他發現我的。在書店雪白的燈光下麵認出一個人,那感覺像是當堂抓到一個作弊的學生。
“真沒想到這麽巧。”我虛偽的拿捏出一種“師長”式的驚喜腔調。
“鄭老師。”他們倆都有一點窘迫,尤其是端木芳。
平心而論,端木芳其實比南音漂亮——要我承認這個當然有點困難,她曾經在班裏也屬於“四大美女”那個級別,眼睛很大,黑白分明,自有一種清澈的端莊,但是南音要比她生動的多,尤其是在南音開口說話的時候,很嬌嫩的鮮豔就會不由自主的從她每一個表情裏外溢。更重要的是,我家南音看上去要比她從容,於是我暗暗的微笑了一下,因為我能想象鄭東霓對端木芳尖刻的評價,鄭東霓一定會說:“老天爺,瞧瞧那副上不得台麵的小氣勁兒。”
我想他們倆都誤會了我的微笑的含義,若是他們知道了我在笑什麽,他們的神色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漸漸緩和。尤其是蘇遠智,以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看著我,似乎帶著感激,我裝腔作勢的問了問他們對大學生活是否滿意以及能否習慣廣州的生活,並且恰到好處的幽默一下——就像我常常在講台上做的那樣。一切進行得非常得體和順利,就好像什麽都未曾發生。
知道我走到了外麵的街道上。
冬日的下午就是這樣的,才不過4點多,已經是遲暮的天色,再過半小時,路燈就該亮了,我就是在這蔓延蕭條的混沌中聽見蘇遠智在身後叫我的。
“鄭老師。”那個聲音有點猶疑。
我回過頭去,謝天謝地,他是一個人,端木芳不在他眼前,。他走近我,最終像是下定決心,他說:“鄭老師,過幾天,春節的時候,我們高中同學要聚會,您能來麽?”
“當然。”我對他笑笑,不知為何我還是發了點善心,說,“我會盡力把南音帶去。不過我不敢保證,要是她不願意來我也不能勉強她。”
“謝謝。”他勇敢的看著我的眼睛。於是我又主動加上了一句:“南音她現在很好,在理工大一切都挺順利的,很多男生追她,我看她過的開心得很。你可以放心了。”
話音剛落我就暗自譴責自己犯賤,他還有什麽資格“不放心”。
可是聽完我這句話,他臉上有什麽東西頓時融化了,他說:“鄭老師,其實我現在才知道,您是個特別好的老師。我說的是真心話。”
“太客氣了,不敢當。”我語氣諷刺。
他在漸漸襲來的暮色中間,對我揮手,揮了很多次,我回了一次頭,發現他居然還在那兒,他一直在原地,我的突然回頭並沒有讓他窘迫,他甚至沒有在我回頭的一瞬間轉身離開——像是掩飾什麽那樣,我知道他眼裏看的並不是我,他這樣戀戀不舍的注視的,是他想象中的南音,那個在他腦子裏一定出落的更漂亮的南音,那個他至今沒有勇氣去麵對的南音。
所謂纏綿,大抵就是這麽回事了吧。
那天晚上我問南音,願意不願意跟我一起去他們的聚會,南音驚愕的瞪大了眼睛:“你開什麽玩笑我當然要去。”
然後她停頓了一下,看著我欲言又止的臉,堅決的說:“放心吧。”
南音的表現簡直就是無可挑剔。那天她精心的打扮過了,她的笑聲還像過去那麽清澈,任何人聽了都會覺得這樣笑的人一定是由衷的開心。誰過來敬她酒她都高高興興的喝,那架勢讓我都差點以為這個丫頭真的千杯不醉。就連大家一起要以端木芳和蘇遠智為代表的“班隊”們當眾表演親密鏡頭的時候,她都跟著大家鼓掌和起哄,散場的時候她和每個人擁抱告別,一副賓主盡歡的場麵。
我當然沒有忽略,亂哄哄的人群裏有一雙偶爾會靜靜地往她身上瞟的眼睛。
我們從飯店出來,在拐角處和大隊人馬告別以後,就在往地下停車場去的路上,看見了蘇遠智和端木芳。
“鄭南音。”端木芳微笑的嘴角有一點僵硬,蘇遠智的表情更慘不忍睹。
“小芳!”鄭南音開心的喊出同學時候大家對她的呢稱,然後把她甜蜜的笑臉微微的轉了一下,“蘇遠智,好久不見!”
蘇遠智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有點驚魂未定的笑了笑。
我沉默的站在一旁,看著我家南音熱情洋溢的跟老同學敘舊,場麵甚為精彩,我真的沒有看出來南音這麽有潛力。
終於,南音意猶未盡的說:“我們回頭MSN上見。”
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是沉默的。她無意識的攥著綁在她身上的安全帶,眼神很空茫的注視著陽光燦爛的大街。
我任由她安靜。一句話也不問。
最終她還是說話了,她把臉轉向我,有點猶疑的說:“哥,其實我今天是真的挺開心的。”然後她無力的一笑。
“我知道。”我淡淡的說。
她深深的凝視著我,“我什麽都丟了,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再丟臉,你說對麽。”
我什麽都沒說。因為我不忍心回答這種問題。
我隻能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柔柔她的頭發。
然後我發現,她把身子歪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似乎馬上就要睡著了。她揉著眼睛嘟噥:“真是的,昨天晚上怎麽都睡不著。一直到淩晨5點都不覺得困,可是現在突然就困了,哥,我好累。”
話音未落,她就睡著了。就像剛剛打完一場仗,或者考完一場大考。
***********
第十一回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裏好
然後,春天來了。
龍城最柔軟的春天總是伴隨著肆意的沙塵暴。也隻有沙塵暴的瞬間才能夠提醒我,我們的龍城其實是位於一個荒涼的無邊無際的高原的腹部。若是沒有了這些狂暴的風沙,就會不知不覺的把高速公路延伸的地方當成天盡頭。
某個窗外風沙呼嘯的午後,高三的區老師在我們大家的眼前,直挺挺的栽倒在辦公室的地板上。頭“咚”的一聲撞在我的辦公桌腿上。大家手忙腳亂的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了來自窗外的,那種代表著神靈憤怒的呼嘯聲,我仿佛覺得,隻要我在這個時候把窗子打開,漫天的黃沙就會像瘟疫一樣席卷而來,衝進這個虛偽的房間,一秒鍾之內掩埋這個躺在地上的人,堆起一個荒涼的塚。
於是我突然間有種預感,區老師怕是不會再醒來,結果,我對了。
跟著我就臨危受命,接下區老師的班級。陪著他們走完這畢業前最後的三個月。
每一天,我幾乎要呆在學校裏十個小時以上,不過即使是這樣,我也沒有什麽機會和小叔單獨相處了,現在他隻要不上課,就會呆在家裏,陳嫣以及他和陳嫣的家占據了他所有的私人時間。事實上,不僅是我,連三叔三嬸也一樣。三嬸常常像往常那樣,打電話給小叔要他們過來吃飯。可是他們很少赴約。某個周末倒是兩個人一起來過一回。但是緊接著的第二天,陳嫣就給三嬸送來了滿滿一罐她煲的湯,還有幾盒看上去像是江南口味的小菜。“這是什麽意思?”三嬸不滿的皺著眉頭抱怨,“是把昨天吃過的那份還回來,還是告訴我你小叔現在不用我們照顧了?”“你們這些女人老是要把別人往壞處想。”三叔的表情異常天真和無辜。
很自然的,小叔和我們疏遠了。尤其是在某天,陳嫣歡天喜地的通知大家她懷孕了之後。
某個五月的傍晚,我在校園的林蔭路上看到了他們,陳嫣挽著小樹的胳膊,他們悠閑的散步,小叔的臉又悲哀的胖了一圈,但是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得意。迎麵,蹣跚的走過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我認出了他,他是很多年前的教導主任,那個時候,聽說他曾經在辦公室裏耀武揚威的拍桌子,說要嚴肅處理那個名叫唐若琳的女生。其實有的人就是如此,手中哪怕就握著一點點的權利,也不舍得不用。
這個老人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和小叔他們狹路相逢。
“王主任您好,”小叔一如既往靦腆的一笑,“這位是……我前不久結婚了。”他看上去依然羞澀的可愛。
老人愣了一下,幾乎要踉蹌著倒退幾步,他盯著陳嫣的臉,難以置信的說:“你是——”
陳嫣從容不迫的微笑著,點頭說:“我是。”
老去的終究已經老去,可是不能說是陳嫣贏了,是時間贏了,適可而止吧陳嫣,你那麽迫不及待的,想要證明什麽呢。
春夏交接的夜空彌漫著芬芳單純的欲念。我對著敞開的窗子深呼吸了一下,接著拿起手機,不看內容,直接刪掉了江薏的短信——刪掉她的短信已經變成我幾個月來常常要做的事情,然後我開始認真的策劃著,等這班學生考完,我說什麽也要去旅行一次。走得遠一點,要是南音那個家夥表現好的話,可以考慮帶上她。
但是我的旅行終究沒能實現,因為就在我滿懷希望的設想的時候,大洋彼岸,鄭東霓生下了她的嬰兒。
是個小男孩,隻不過,患有21三體綜合症,就是我們常說的先天愚型。
是染色體結構畸變導致的疾病,最常見的嚴重出生缺陷病之一,臨床表現為:患者麵容特殊,兩外眼角上翹,鼻梁扁平,舌頭常往外伸出,肌無力及通貫手,患者絕大多數為嚴重智能障礙伴有多種髒器的異常,如先天性心髒病、白血病、消化道畸形等。本病發生幾乎波及世界各地,很少有人種差異——科學是這麽告訴我們的。
我打電話給鄭東霓的時候,她慘然的一笑,她說:“你該不會是要看他的照片吧。”
會議那個夏天裏全家人的愁雲慘霧並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所以我大概是刻意的遺忘了,隻記得那兩三個月中,我們家每個月的電話費都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三叔抱著電話來來回回都是重複那一句話:“回家吧。”三嬸急了,嫌三叔除了這句話什麽都不會說,於是把電話搶過來,紅著眼圈說:“你回家吧。”然後重複很多次——多加了一個“你”字,不算什麽了不得的進步。
還有一個細節,在嬰兒出生的一周之後,鄭東霓的老公跟她提出了離婚。
鄭東霓是在2007年的8月底,帶著嬰兒回到龍城的,那時候嬰兒剛剛過完百天。
那個孩子長了一張奇異的臉。額頭很寬,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隔得很遠,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的眼睛間距,倒像隻安靜的小鼴鼠,鼻頭的圓的,小小的,粉紅的舌尖喜歡伸在外麵。閑的無聊的時候就像所有健康的小孩那樣啃一會兒自己的小拳頭。眼睛不知道望著什麽地方,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是看見了什麽我看不見的東西。
第一眼看到這個像是從卡通片裏走下來的小人,我就愛他。
“要抱抱他嗎?”鄭東霓戴著一副碩大的Prada太陽鏡,疲倦的對我微笑。
我搖頭:“還是算了,我不會抱。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捏碎他。”
“小家夥,小家夥。”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我是舅舅,你舅舅…….”然後我抬起頭問鄭東霓:“他有名字嗎?”
鄭東霓短促的笑了一下,自從這個小孩出生以後,她經常這樣笑,聽上去像是有一口很乖戾的氣衝口而出,臉上的申請也複雜得很:“他姓鄭,鄭成功。”
“多好的名字,鄭成功,你說對不對?”我開心的問嬰兒、他像是配合我一樣,氣定神閑的伸出他的小舌頭,表示同意。
“多聰明的孩子呀!”我笑得前仰後合,然後突然意識到我說錯話了。於是有點尷尬的說:“上車吧,三嬸的電話一會兒就要追來了。”
“三嬸已經忙了一個禮拜。”我告訴她,“我們去買了一張嬰兒床,南音的房間從現在起就是你們倆的,你待會兒就會看見,客廳裏多了一張沙發床,那就是南音周末回家睡覺的地方了。三嬸還專門添了一個新的櫃子給鄭成功專用,裏麵全是他的尿片和奶瓶,南音那個傻丫頭還去買了很多的玩具……總之你放心,我們都安排還了。”
她一言不發的把目光掉轉到窗外,摘下了太陽鏡,搖下一點車窗,八月末的風悄無聲息的長驅直入,她的頭發飄起來了,她慢慢的說:“西決,先送我回家行嗎?”
“你說什麽廢話,你以為我們去哪。”
“我是說,”她看了我一眼,“回我自己的家。”
“何必?”我悶悶的說。
“我求你。”她沒有表情。
我隻好往另一個方向開,那條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龍城舊日的風景和拆得亂七八糟的工地。曾經的龍城原本就是一個大工廠,鄭東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煙囪的樹林後麵,樹林裏住著很多像我大伯那樣的人,他們終日在黑漆漆的廠房裏作業,就像是在山東裏融化太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煙囪的樹林裏還關著很多看似狂暴其實溫順的野獸,名叫機器,終日發出或者沉悶,或者尖銳的轟鳴。
鄭東霓就是一個從這片煙囪的原始森林裏走出來,走到了天邊的人。
她把鄭成功生硬的往我懷裏一塞,自己走近了破舊的單元門。
黃昏的工工廠宿舍區,永遠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剛剛結束,所有的機器野獸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猶豫的把鄭成功舉起來,他正在表情嚴肅的欣賞遠處林立的巨大的煙囪。我不知道我是該帶著鄭成功等在這裏,還是跟著鄭東霓進去。我不想讓鄭成功看到那種母女二人髒話連篇的對罵場麵。
“喂,鄭成功,煙囪很好看,對不對?”我問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這兒的人,鄭成功,這兒是你的家,那些煙囪你都應該認識,因為它們是我們龍城的界碑。”我突然覺得這種話對於他來說國語深奧了,有點不好意思,“鄭成功,”我好不容易才騰出一隻手,拍拍他的臉蛋,“你知道為什麽有的煙囪往外冒黑煙,有的煙囪往外冒白煙嗎?”我笑了,“因為冒白煙的那些煙囪是在製造雲。對了,你看見的天上的那些雲,都是這些煙囪把它們送上去的。”
然後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大伯抱著很小的鄭南音,指著遠處的煙囪,對她說:“南南你知道嗎,天上的那些白雲就是這裏的煙囪送上去的。”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錯,一定沒有喝酒。“真的呀——”小小的鄭南音崇拜的歡呼著。“當然了。”大伯對她擠了擠眼睛。大伯那個時候還年輕,他是個健壯的,很好看的男人。
還是上樓去吧,我突然之間,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無力的坐在他的輪椅裏麵,圓圓的頭顱有些傾斜,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似乎就在他身旁發生的爭吵一點都不能影響他。
“你走吧。”大媽依然是那麽淡淡的對鄭東霓說,一邊低著頭,攪和著麵前那杯藕粉,“我這裏太亂了。要天天照顧你爸爸,我實在沒有時間再幫你帶一個三個月大的小孩。”
“你要我走到什麽地方去?”鄭東霓咬了咬嘴唇,“你還不明白嗎?我馬上就要離婚了,我不會再到美國五了。下一步怎麽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錢我給你——”
“你的錢你自己留著吧,我一分都不要。”大媽諷刺的冷笑,“你賺錢也不容易。”
鄭東霓漆黑的看著她,沉默的看了幾秒鍾。
“我們走吧。”我走過去想把她拉起來,“走吧。”
這個時候大媽悠閑的補充一句:“反正你有錢,你去雇個保姆來看這個孩子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我們擠在這個又小又破的地方呢。”
鄭東霓一把從我手裏把小孩搶走,拎著他的衣服就像是在拎著一個破舊的口袋,她就這樣拎著嬰兒,把它湊到大媽的臉麵前,一邊搖晃著一邊喊:“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個牲口,舌頭總是吐在外麵,他是個白癡,他長大了以後也是個白癡,他永遠沒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長的,你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這就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這就是你的親外孫,你們讓我受了多少罪現在你們全都得還在我兒子身上!你現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夢!”她一口氣喊出這些話,臉漲得通紅,亂亂的發絲拂在臉上,全然不管鄭成功尖銳的哭聲。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了別人嗎?”大媽平靜的說。
我把鄭成功從鄭東霓手裏搶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看著他的小眼睛裏含著的很清澈的淚水,我就決定了,我得把他從這個地方帶走。我不管鄭東霓還要耗到什麽時候,就算大媽同意,我也不會放心讓他留在這兒的。
於是我抱著鄭成功蹲在大伯的輪椅前麵:“大伯,這個是鄭成功,鄭東霓的孩子,你的外孫。現在我們走了,過兩天我再帶著他來看你。”
大伯的喉嚨裏發出一種奇怪的,暗啞的聲音,類似嗚咽。我看到他用力的想要抬起他的右手,他粗糙的手機現在呈現著一種奇異的輕盈,就像是粉蝶的翅膀那樣,輕輕的扇著,卻不能挪動,我看懂了他的意思,於是我抓起鄭成功粉嫩的小手,讓他去碰觸那些輪椅扶手上麵,蒼老無力的手指。
當他用這隻手漂亮的把那個情敵打翻在地的時候,他應該沒有想到吧,那就是他一生裏最精彩的一瞬間。
在我們身邊,爭吵還在繼續,不過那似乎都和我們無關了。
“我自己造的孽?”鄭東霓咬牙切齒,“我自己造的孽?媽的你還要不要臉?鬼才知道這種病是從誰那裏來的。說不定就是你幹的好事,說不定就是你賣的那個男人身上帶著的基因呢。我還沒說什麽,你他媽還有臉來說是誰造的孽——”
“怎麽,不說話了?”鄭東霓繼續逼近大媽,“反駁我呀,罵我胡說八道滿嘴噴糞呀,你要是真的底氣那麽足你就讓我去做親子鑒定啊。怕了吧。對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不會不記得這個房子的房東其實是我吧?當初是我拿錢替你們把它從公家手裏買下來的,什麽時候輪到你來趕我和我的孩子走?明天我就把它賣掉,明天我就找人來看房子,誰願意買我就給他打折,到時候你就和這個男人一起爛死在大街上吧,到時候你就…..”
大媽毫不猶豫的把手裏那杯藕粉潑到了鄭東霓的身上。
鄭東霓尖叫了一聲,往旁邊躲閃,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裙子勾到了大伯的輪椅的一角,我眼前的大伯變成了一個麵無表情的不倒翁,慢慢的往一側傾斜著,傾斜著,臉上神色卻沒有任何變化,有一滴很渾濁的液體掛在他渾濁的眼角,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自己像張被踹到的桌子那樣倒下來,砸在地板上轟隆一聲。
我伸出左手抓住了他的輪椅。
“爸爸,爸爸——”鄭東霓驚呼著,鬢角上掛著一絲藕粉,她也匆忙的伸出手扶住了那個傾斜的輪椅,大伯於是就維持著那個往一邊倒的姿勢,像是處於失重狀態下的宇航員。他睜開眼睛,喉嚨裏重新發出我們都不懂的聲音。我這個時候才看見,因為這個傾斜,他把鄭成功花蕾一般的小手牢牢的抓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他是想要抓住一樣東西支撐住自己嗎?可惜他選擇了一樣最不可能的。
突然之間,鄭成功笑了,他分紅色的小舌頭在這個笑顏裏若隱若現。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在那之前我還以為他不會笑,他安心的把自己那隻小手交給麵前這個初次見麵的,肥胖的,沒有表情的,寂寞的不倒翁,並且毫無保留的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大媽頹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戰抖的手裏還握著那個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我們重新回到了夜幕開始降臨的街道上,在清涼的八月的晚風裏,我慢慢的開,鄭東霓沒有表情的陷落在副駕駛座裏,鄭成功似乎已經昏昏欲睡。
“為什麽你總是看見我最丟臉的時候?”她好像是自言自語。
“因為你從來不怕在我麵前丟臉。”我回答。
她無力的把頭放在座椅靠背上,似乎完全不在乎鄭成功在她雙臂裏搖搖晃晃。我又聽見了她那種短促的可以說是猖狂的笑聲。
“誰說不是呢?”她自嘲的笑,“也隻有在你麵前我才什麽都不怕。”她騰出一隻手,把車窗搖下去,“你身上有打火機麽?”她問我。
“你休想。”我簡短的說,“差不多點好不好。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你兒子才三個月,你——”
“好了!”她不高興的揮揮手,“怎麽那麽囉嗦。”然後她就陷入了沉寂。
最後還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說:“你有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她長歎了一聲。談起的聲音讓我很奇妙的感覺出,她在那副碩大的太陽鏡後麵閉上了眼睛。“我什麽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是來借住幾天的,我是真的要回家了,恐怕我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打發以後的日子。我還以我在我倒了這麽大的黴以後,我媽她會願意幫我一把。”她疲倦的托住了腦袋,“可是你都看見了。”
“像你那樣鬧,有什麽意思?就算大媽同意,我看三嬸都不會放心你把鄭成功放在她那裏。”
她又一次嘲弄的笑了:“拜托你鄭西決,我可沒有你那麽厚的臉皮,在別人家裏一賴就賴上那麽多年,就算我自己不在乎,我怎麽可能讓這樣一個孩子拖累大家呢?”聽見她重新開始罵我,我反倒覺得正常的鄭東霓總算的回來了。
“你相信我,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嫌棄這個小家夥,自從鄭成功生下來,三叔三嬸每天都在為你回家做準備,他們甚至已經在討論去送鄭成功上特殊學校的事情,沒有誰把他當成是個負擔,是你自己想太多了。”我說。
她靜靜的回答我:“我受不了別人對我好,你知道的。”然後她微微一笑,把鄭成功抱的更緊,“不過呢,”她深呼吸了一下,“你不知道,每次我和我媽對罵完了以後,我就稍微放心一點,因為看得出她精神其實還不錯,哈哈。”
“變態家庭。”我也嘲笑她。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鄭成功小小的罩衫不小心卷了上去,露出來的那一截白嫩的脊背上,有三個青紫色,非常像指痕的印記。
“他打孩子嗎?”我覺得背上的汗毛在一秒鍾之內豎起來。
“是胎記。”鄭東霓淡淡的說,“我現在做夢都想著趕緊簽字,我一看見他就反胃。”接著她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問我:“你有沒有外幣賬戶?”
“沒有。”
“這兩天去中國銀行開一個吧。有件事我想讓你幫我。”
這個時候,江薏的短信又來了。“你幫我刪掉。”我說。
她詭秘的笑:“幹嘛架子那麽大?人家是真的挺喜歡你的。”
我懶得理她。
“這兩天她找你是真的有事情,”鄭東霓出神的看著窗外,“我轉了一筆錢暫時放在她那裏,她找你就是因為想要趕快把這筆錢給你,你先幫我收著,等過段時間我再來拿走。”
“你那麽相信她?”我詫異。
“她或者不是個好女人,”她慢慢的說,“可是她是個最夠義氣的朋友。”
“是嗎?”我冷笑,“這麽好的朋友,你會不知道她已經結了婚?”
她沉默不語,隻是呆呆的看著懷裏的鄭成功。
全家人都在等著我們,三叔三嬸,南音,小叔,陳嫣,以及一桌子五顏六色的菜。
盡管每個人都自認為自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是看到鄭成功那張小鼴鼠一樣很卡通的臉,他們還是不約而同的愣了一下,是鄭南音的歡呼打破短暫的沉默的:“好可愛呀,小外星人!”
“趕緊讓我抱抱小寶貝啊東霓!”三嬸非常熟練的把鄭成功接了過來,然後嗔怪的看了鄭東霓一眼,“這麽熱的天氣,尿不濕幹嘛纏那麽緊呢。”
“還有我,我也要抱小寶貝!”鄭南音抱著嬰兒的樣子令我吃了一驚,因為她的動作看上去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一點都不想我第一次抱他的時候那麽緊張。
“小寶貝你好——”南音癡癡的看著他,似乎要看到他幼小的骨頭裏去。“剛來我們地球不久,一切都習慣吧?你們火星和我們這兒不一樣,我知道的…….”她的想象力開始泛濫了。鄭成功小朋友像是意識到了自己正在享受鑽石級的VIP待遇,非常受用的啃著他的小拳頭。
“姐姐——”鄭南音抬起頭,撒嬌的看著鄭東霓,“你已經生過孩子了,為什麽你的身材還是那麽火辣,不公平呢。”
那邊三叔和小叔爭執了起來,在鄭成功該怎麽稱呼他們這個問題上,產生了分歧。
“我們是他外公的弟弟——”三叔有些為難,“該怎麽叫?我覺得他應該叫我三外公,這比較合理。”
“那我豈不是成了‘小外公’?我怎麽覺得那麽難聽呢?”小叔不服氣。
“反正就是不能叫‘小外公’,叫‘四外公’還差不多。”小叔嘟噥著。“開什麽玩笑,我才四十歲,怎麽已經有人叫我外公了…..”
“明天我要去普雲寺燒香。”陳嫣微笑著撫摸自己的肚子,自從我們家鄭北北在她的身體裏安營紮寨之後,這就變成了她的習慣動作,“我要去求平安符,順便也幫鄭成功求個護身符好了。”
“沒錯沒錯,”三嬸一邊幫鄭成功換尿片,一邊讚同,“別忘了陳嫣,男戴觀音女戴佛。還有還有,不要金屬的鏈子,小寶貝的皮膚太嫩了,金屬鏈子受不了的,要絲線…..”
鄭東霓站在客廳的中央,怔怔的看著這滿眼的喧囂,似乎她變成了一個局外人,那個名叫鄭成功的病孩子像塊磁鐵,牢牢地吸著每個人靈魂深處最柔軟的部分,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所有的人都為了他而忙碌。他在來到這個世界一百天之後,終於享受到了遲來的歡迎,當然,還不算太晚。
我悄悄的走到了她的身後,暗暗的拍了拍她的肩。。那意思是:你看,我早就告訴你了。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看得出,她整個人在慢慢融化,從她少女時代起我就已經非常習慣的冰雕神色正在退場,我是在那個時候突然想起,她已經從一個囂張絢麗的女人,變成了一個殘缺不全的母親。
隻不過,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尖刻。
夜晚陳嫣和小叔雙雙告辭,小叔笑著對鄭成功張開雙臂:“讓我抱抱你,小家夥,再見了。”鄭成功在小叔懷裏非常合作的伸著他的小舌頭,表情悠閑得很,小叔對陳嫣示意:“你也來抱抱他,然後我們要走了。”陳嫣笑著說:“我就算了,我手上提著塑料袋,鄭成功小朋友,”她對鄭成功揮了揮她手中的一袋子水果,“再見。”
小叔的表情頓時焦急了:“不是跟你說過你什麽東西都不要拿麽?你就是不聽話。”
“你真囉嗦!”陳嫣甜蜜的笑了,“這也算是重東西麽,十幾個蘋果而已。”她再次衝著鄭成功那張鼴鼠臉搖搖手:“乖孩子,跟我再見,好不好?”
鄭東霓的臉就是在那個時候冷下來的。她從小叔手上抱回鄭成功。冷冷的說:“陳嫣,抱他一下,不會影響你的胎教。”
“東霓我不是這個意思。”陳嫣急切的對她的背影說,隻可惜她已經進了房間裏麵,並且重重的關上了門。
我對陳嫣抱歉的笑笑:“沒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這樣的。”然後突然間覺得我現在大概不適合跟陳嫣這麽說話,尷尬的氣氛頓時彌漫了上來。這個時候還是鄭南音那個家夥幫了我的忙,她在屋裏尖刻的命令我幫她把她的電腦搬到客廳裏去,於是我得以成功脫身,終於聽見了背後傳來的,小叔他們離去的那聲門響。如何跟陳嫣正常的相處,的確還需要學習。
深夜終於來臨,萬籟俱寂,不過在這個家裏,很可能無人入睡。——除了鄭南音。
我躺在床上無聊的擺弄著我的手機,終於打開了江薏的短信。也許是這個如水的、涼爽的夜晚讓我淡忘了一些關於她的事情。然後我就看到了她的開場白:“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你也不肯再接我的電話,所以有些事情,我隻能這麽告訴你,是關於東霓的,很重要,我很擔心——”
我翻身坐了起來,但不並作兩步的闖進了鄭東霓的房間。
但是我突然間遲疑了,因為我聽見,她在唱歌,在為鄭成功唱催眠曲。我已經太久沒有聽見她唱歌了。
鄭成功安然的躺在那裏,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最後專注的看著掛在他床頭的彩色風鈴,心滿意足的啃了一會兒拳頭,催眠曲似乎並沒有什麽作用。鄭東霓似乎是在唱給自己聽。
她還是在唱王菲的歌,一首非常老的歌。她的聲音很低,可是一如既往的清澈: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我總是微笑的看著你
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想過在寂寞的夜裏
你終於在意在我的房間裏
你閉上眼睛親吻了我
不說一句緊緊抱我在你懷裏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於我和你
你是愛我的你愛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
深深去愛你
…….
她靜靜的轉過身子看著我,像是謝幕的演員一樣優雅的轉身,背上的長發在空氣裏劃出了一個美妙的弧度。對我嫣然一笑。
“江薏說,你要她幫忙保管一點錢,她就答應了,可是她也沒有想到,你給她匯了三十晚美金,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們?”我壓低了聲音問她。
她不慌不忙的豎起了食指放在唇邊:“先關上門,好嗎?”
她打開落地窗,迎著長驅直入的涼風。點上一支煙,按下打火機的時候她默然的瞥了搖籃一眼,然後說:“這筆錢是他的,準確點說,是他給我的,那個孬種,為了順利地讓我帶著孩子回國,他才告訴我他有這麽一筆錢,不然我還一直蒙在鼓裏呢。”她淡淡的一笑。
“他在舊金山有個親戚,是他爺爺的兄弟,土生土長的華僑,三年前去世的時候,遺產也有他的份——留給他一塊地,這塊地是被律師公證過的婚前財產,若不是非常特殊的情況,就算離婚我也沒有權利跟他分,孩子出生了,他要離婚,他想讓這個孩子跟著我,你知道的,他有綠卡,有正當的研究室的職位,有穩定的收入和很好的信用記錄;我呢,我沒有工作,剛剛到美國沒幾天,若是真的上法庭,法官很有可能把孩子的監護權判給他,所以他就怕了,他跟我坦白說,他手機有這麽一塊地,一直都沒有告訴我,現在他願意把這塊地賣掉然後分一半錢給我,讓我同意離婚和撫養孩子。”煙霧中,她狠狠的把煙蒂按成一個亂七八糟的形狀,“但是,我不是那麽好打發的,沒那麽便宜。”
“那你打算怎麽樣?”我還是茫然。
“我已經去找律師了,我還要告。他不要這個孩子就想扔給我,我就給他扔回去。我不信我贏不了他,法官不是白癡,一定會把孩子判給他的。”她咬了一下慘敗的嘴唇。
“你是說,你根本就不想要他?”我難以置信的文,聽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不敢去看搖籃裏那張幼小的臉龐。我覺得我的一顆心在往下沉,往下墜,嬰兒的眼睛洞悉一切,我無顏以對。
“我當時假裝同意了,”她把她蓬亂的長發拂在一側,慵懶的說,“我就跟他說反正我快要回家去了,就把這筆錢直接打給江薏,但是他不會想到的,這就是我留給他的一招,若是上法庭,他的律師一定會提出來,他已經支付了我三十萬美金作孩子的撫養費用,我會告訴法官我根本沒收到這筆錢,銀行的記錄可以顯示,這筆錢在一個名叫江薏的中國女人賬上,誰又能證明我和江薏是什麽關係呢?反過來,我倒是可以證明,他和江薏的關係曖昧。”她重新詭秘的一笑,“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其實當初介紹我們認識的人,正是江薏,他是江薏大學時候的學長,他們倆曾經在他出國之前談過戀愛——我還有他們當時在一起時候的照片。法官不可能千裏迢迢從中國傳江薏過來作證的,誰又能證明他們兩個沒有舊情複燃?”
“鄭東霓,”我拍了拍快要爆炸的頭,“你瘋了。”
她不置可否的微笑。
“在法庭上撒謊是要坐牢的你懂不懂?”我壓低了嗓門,聲音全部從牙縫裏出來,“你根本不想要鄭成功,但是你想要這筆錢,你就是這個意思,對不對?”
“你總算明白了。我就是要賭這一把,我要這個男人永遠記住我鄭東霓是誰。”她美麗的眼睛裏有火焰在慢慢燃燒。
“我該說你精明還是說你蠢到了家?”我悲哀的問她,“你這樣,你這樣…..”我聽見了,她眼裏的火焰成功的引爆了我的心髒讓它滾燙到火花飛濺。“他是你的孩子,你怎麽能這樣對待他?這樣多不公平?”
“既然他的爸爸都可以這樣對待他,我又為什麽不可以?”她深深的凝視著我。
“你是不是瘋子?你怎麽可以這麽說,”我停頓了一下,咬牙切齒,“鄭成功他就是你這輩子必須還的債,沒有道理可講,也不能討價還價。別問我為什麽,我隻知道,如果你現在丟下他。總有一天你自己就會來懲罰你自己,因為,姐——”這麽多年我第一次這樣叫她:“你並沒有你自己想得那麽壞。”
“是嗎?”她看著我,語氣裏突然湧上來一種很深的悲愴,“你好像懂得很多道理啊。那今天下午,你為什麽不把剛才那些話講給我媽聽?”
我無言以對,就在這沉默的幾秒鍾,她的手突然伸進搖籃裏慢慢的摸著鄭成功的臉,小家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了,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的落在鄭成功嬌嫩的臉頰上,就像是下雨。“你看,”她的說話聲輕的像是耳語,“即使他不正常,他有病,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樣子也這麽乖,這麽好看。”她的手十指尖尖,就像一朵曇花那樣一瞬間怒放,她的指頭伸到了嬰兒的咽喉,她說話的聲音就像夢中:“乖寶貝,你和媽媽一起死,好不好,媽媽不想活了,活著太苦了。你也會活得比什麽人都苦,跟著媽媽走吧….”
我不費吹灰之力的把她拎起來,然後推搡著把她推到陽台上,關上了落地窗。我用力抓著她的肩膀就像抓著一件外套,我咬牙切齒的在她耳邊說:“不準叫,聽到沒有,不準叫。你要是吵醒家裏的人,我就把你從這兒扔下去你信不信?”
她抱緊我,滾燙的臉深深的嵌進我胸前的肉裏,渾身都在抖,抖得要散架了,像是雪崩,一雙手就在我脊背上又是抓又是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發泄完了所有的深仇大恨,我一動不動,隨便她,我又何嚐不知道那是什麽滋味,那種整個人被仇恨或者痛苦變成了一顆燃燒著的炸彈的感覺,在爆發的那一瞬間才知道,原來那麽巨大的,推著人發瘋的力量不是滾燙的,是冰冷的;不是仇恨或者痛苦,是命運。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她渾身癱軟的纏著我,無聲的哭,我捧起她的臉,那麽一點點力道就好像能支撐她站穩,月光如水,我就借著這如水的月光,深深地看著她,我從來都不曾這麽放心大膽,這麽無遮無攔的好好看看她。
“西決。”她嗚咽著叫我,“我怕,我怕的要命。”
我說:“我知道。”
“護士把他抱給我看的時候,我真的怕死了。”她淚如雨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肯定的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在我的胸口上猛烈的搖頭,“我早就知道他不正常,我早就知道了。我懷他七個月的時候,去做產前檢查的時候醫生就查出來他的毛病了。我不敢告訴你們,我誰都不敢說,我怕死了,你知道麽我真的怕死了,在美國懷孕六個月以上不可能墮胎的,任何情況都不可能。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數日子,我每天都在想要是他能死在我肚子裏該多好,可是我又每天都在想我真想看看他,哪怕他是個妖怪我也想好好看看他,我每天都在想我一定是在做夢,說不定他根本是個健康的孩子,說不定醫生給我的診斷書根本就是夢裏發生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想,是每分鍾,真的是每分鍾——”她深深地吸氣的時候整個人都在抽搐,我聽著,聽著,緊緊的托著她的頭,像是要把她滾燙的頭顱深深地按進我的胸口裏麵,代替我那顆跳得亂七八糟的心髒,“西決,有好多次我都想告訴你,可是我說不出口,就是在那段時間,我老公開始疏遠我的,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殺了他西決——”
“我問你,”我壓低了聲音,“你隻告訴我一個人,你說實話,孩子身上的不是胎記,是傷,是你弄的,對不對?”
“你什麽都知道,你什麽都知道了。”
“好好聽我說。”我的臉輕輕的貼著她的耳朵,“我不會允許你去打那種官司的,更不許你站在法庭上撒謊,你這次回去,簽字,離婚,什麽事情都不要再糾纏,那筆錢是你該得的,你要是願意,就把鄭成功交給我,我的意思是,正式的交給我,我帶著他長大,我來照顧他一輩子直到我死,我不會放棄他。哪怕他智商低我也會想盡辦法教育他,你放心好了,他不會妨礙你,你要是遇上合適的人就放心去結婚,你願意走多遠就走多遠,這個孩子永遠都會留在龍城跟著我長大成人,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行嗎?”
“你胡說些什麽呀西決!”她詫異的從我懷裏掙脫出來,“你才這麽年輕,你想被拖累一輩子嗎?你以後是要結婚的,你會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讓你為了我做這種事。”
“我不會結婚。”我斬釘截鐵的說,“我答應你,如果真的是為了他我可以不結婚,他就是我的孩子,我們倆可以相依為命,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嗎?”
“為什麽呀。”她的雙手細細的,一點一點的撫摸我的眉毛、我的顴骨、我的臉頰,溫情似水,“為什麽你不會結婚?就因為陳嫣?就因為江薏?傻瓜,日子還長著呢…….”
我微微一笑,逼近了她的臉龐:“這筆帳我還沒有跟你算。你早就知道陳嫣是唐若琳了吧,其實南音當時沒有說錯,你的確是在等著我和陳嫣沒有好下場,明明知道江薏有老公,你還是要故意撮合我和她,你根本不希望我順利的找個女人永遠和她在一起——其實我大學時候交的第一個女朋友也是被你拆開的,別不認賬,你存心不想讓我過好日子,對不對?”她的大眼睛在我的麵前悸動一半的閃爍著,泛起來的淚光就像是蜻蜓透明的翅膀。“說呀!”我搖晃著她,“你敢做為什麽不敢當?”
“對!”她啞著聲音,小聲的嘶吼,“我就是不讓你好好過日子,你折磨了我這麽多年,我憑什麽要讓你好好過日子?”
“你憑什麽那麽狠。為了你我什麽都能做,你還不知足嗎?”我用力的扯了一下她那把厚厚的,垂在腰上的長發。她的臉龐就跟著我用力的方向那麽一仰,她不掙紮,隻是緊緊咬著嘴唇。
“誰較你當年不跟我去新加坡?”她不依不饒的盯著我,嗓音聽上去越來越啞,“隻要你那個時候肯說一句好,隻要你肯點個頭,我說什麽都會去做那個親子鑒定…..”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我慢慢的說,“不管那個鑒定的結果是怎樣的,不管你是不是大伯的女兒,都一樣,在我心裏你我永遠都是姐弟,在這個家裏我們也必須永遠做姐弟,我永遠都不可能忘了你是我姐姐,這跟血緣不血緣的根本無關,你不懂嗎?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你爸爸說了這麽多年你是個野孩子,可是從來都沒真的帶你去做過鑒定?為什麽你媽媽一口咬定你是這個家的孩子不許你去鑒定?因為結果一旦證明了你真的和這個家沒有關係,他們倆就完蛋了,你知道什麽叫完蛋嗎?還有你自己,若是你真的那麽想知道結果,偷你爸爸一點頭發根本不難,可是你一直都沒有去做,為什麽?其實你也害怕知道答案,你為什麽不敢承認?”
“我想殺了你。”她簡短的打斷我,“我狠你這副什麽都知道的樣子。是。我也害怕知道。可是我也一樣半信半疑了這麽多年,就允許自己半信半疑的存了這麽多年的幻想——這筆帳,我又該去找誰算?”
“我可以為了你做任何事情,你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她淒楚的長歎了一口氣,突然笑了一下:“為了我做任何事情?你好大的口氣哦,那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嗎?西決,你怎麽可以眼睜睜的看著我吃這麽多的苦呀。”
我緊緊的抱住她,我聽見我的身體裏刮起一陣狂風,它尖銳的呼嘯著,穿透了我的身體,穿透了我的視覺跟聽覺,那就是歲月吧,我知道的,那一定是多年來,瘋狂的沉澱在我身體裏的歲月。
她對我笑著說:“你比我小三歲,所以這碗羊肉湯我讓你先喝三口,記住了,隻能三口,剩下你就要和我平分了。”我默不作聲的拿起湯匙,默不作聲的盛起來所有碧綠的芫荽。我不準備讓她知道我看出了她的軌跡——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從那麽多年起,我就什麽都不準備讓她知道。
那是哪一年?是我們剛剛長大的時候麽?我隻記得那天下著很大很大的雨,電閃雷鳴的窗外讓我覺得天和地在合作醞釀一個陰謀,她的長發染成紫色的,鬈曲著散下來就像是神話裏的水妖,那一天她對我說:“和我去新加坡吧。”我不知道新加坡究竟是個怎麽樣的地方,我隻知道那是遠方,我隻知道我麵前的這個女人不過是需要抓住一點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借著追逐所有的“不可能”來活下去,燃燒著所有絕望的希望來活下去。
我們其實為彼此而生。所以上天安排我們成為親人,不允許我們是別的關係,這和血緣根本無關,她不會懂,她永遠不可能像我一樣洞悉很多事情的秘密。她太任性,太自私,太糊塗。太莽撞。她其實是因為這所有的任性自私糊塗莽撞才美麗妖嬈的。所以我才必須為了她在這艱辛的人世間赴湯蹈火。因為我別無選擇,因為她值得有人為了她這麽做。
“西決?”她的聲音似乎來自我的胸膛,“叫我。”
“姐姐。”
“叫我。”她抬起頭,看著我,目不轉睛。
“姐。”
“叫我。”
“東霓。”
“你知道嗎?”她的笑容美麗絕倫,像是在燦爛的豔陽下那樣閃閃發亮,“你哭了。”
這就是我的秘密。這就是我藏的最深的秘密,我曾經把它埋在某個歲月深處的荒塚,然後我以它為起點開始拚命的往前跑,拚命的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反正那因為奔跑而帶起來的急速的風聲已經永遠的存在於我的夢境裏,和我的靈魂相依為命,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它們。但是有一天我突然覺察到,我沿著它狂奔的這條路,是環形的。
我想,最初那個名叫麥哲倫的家夥真是可憐,他航行了那麽久,他本想去一個無邊無際的遠方,可是他發現所能到達的最遠的距離原來就是最初的地方,所以他寫了一本書告訴世人我們生活的地球是圓形的,隻不過是為了遏製絕望。
從陽台上回到屋裏的時候我才發現,鄭成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他居然沒有哭,安靜的呆在嬰兒床裏,臉衝著落地窗的方向。
“你能保守秘密,對吧?”我在心裏這樣問他。
他胸有成竹的看著我,啃著他的小拳頭。
**********
第十二回我迷戀北方
2007年的最後一天,我們知道大伯死了,不過一切發生地都很平靜,他就像我們的爺爺一樣,死於睡夢中。我不知道在那個最後的瞬間,我是說,在一片黑暗的沉靜之中,“睡眠”幹淨利落的切換成“死亡”的那一刻,到底有沒有聲音,我相信如果有的話,大伯一定能聽見,他最終的表情很安詳,甚至有種怡然自得的神色。讓人不由自主的懷疑,是他自己親手按下“睡”和“死”之間的Shift鍵的。
發現這件事的人是三嬸。
那天早上,三嬸像平時一樣,打電話到他們家問候大伯的情況,是大媽接的,大媽接起來以後,很平靜的說:“他挺好,一切正常。不過現在還沒醒。不和你說了,我要去買菜。我得趕在他醒來之前從菜市場回來。”
快要中午的時候,三嬸打了第二個電話,因為三嬸想問問大媽願意不願意來我們家吃除夕的晚飯,大媽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不了,他今天可能精神不大好,到現在都沒有醒,我們晚上就在家裏吃了,反正陽曆年的除夕,又不是春節,沒必要那麽隆重。”
放下電話的時候三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果斷的上去推三叔:“走,你去穿衣服,咱們現在去他們家。”三叔很不情願的放下他的《龍城日報》:“你又發什麽神經。”三嬸一麵圍上圍巾,一麵說:“我說不上來,但是我覺得不對勁,你就聽我的吧。快點。去拿車鑰匙。”
事實證明,三嬸是對的,三嬸那種不可理喻的直覺常常是對的。
後來我們四個人一起去了大伯家。“全都來了。”大媽來開門的時候眼睛亮了一下,意外的,笑得很熱情。
他們家居然窗明幾淨,我的意思是說,跟我上一次來的時候比,算的上的煥然一新。大媽把沙發套、窗簾、還有考點都換成紅色係的:玫瑰紅、橘紅、或者是鐵鏽紅。屋裏彌漫著一股水仙花的甜絲絲的芬芳。
“好冷。”南音縮了縮脖子,窗子大敞著,12月的北方朔風毫無顧忌的長驅直入。“我剛才是為了通風。”大媽微笑著把窗子關上。
“坐呀。”她招呼我們,“喝茶嗎?”
然後她指著沙發對三嬸說:“你看看這個顏色好看不好看?我覺得這種花紋挺特別的,你猜我是多少錢買的——特別便宜,你絕對想不到。”
三嬸說:“好看。我們就是出來逛街,順便過來看看——你在哪裏買的,我也去瞧瞧。”三嬸的神色越來越不自然了,眼神也略微的僵硬。
我們四個人局促的在沙發上排排坐,大衣都沒脫,像是進了老師辦公室的小學生。
然後大媽就去廚房端出來脊背熱氣騰騰的茶,每隻茶杯口都有或深或淺的裂紋——那是她和大伯往日刺激生活的證據。“你不用忙,我們真的坐一下就走了。”三叔連忙說。
“那怎麽行?”大媽捋了捋頭發,“你們難得到我這兒來。”然後她像是沉吟了一下:“等著,我去洗點水果來。”
“大哥他——醒來了麽?”三嬸問。
“醒了。”大媽點頭,“我喂他吃了點粥,他剛剛又睡著了。”大媽笑了,笑得柔情似水,“這一覺算是午覺了。要是他現在醒著,我就能把他推出來跟你們見麵,他現在其實特別喜歡家裏有客人來,像小孩一樣人來瘋,你們說話他全能聽懂的,就是接不上茬——”
“對的。”三叔胡亂接了口,“天氣冷的時候人就是沒有精神,容易犯困。”然後他的眼光悄悄移到三嬸臉上,他們用同樣的表情對視了一眼。
大媽在廚房裏擰開了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傳出來。
“哥。”南音捅了捅我,指著茶杯小聲說:“你嚐嚐,是苦的。”她做了一個鬼臉,“太濃了,濃得發苦,苦得像中藥一樣。”
“那你就不要喝了。”三嬸的聲音微弱的都有點發顫。
我端起南音的杯子嚐了一點,舌頭頓時苦得發麻,讓我懷疑這杯茶是不是用兩公斤的茶葉泡出來的。
“大媽。”南音站起身子,臉朝著廚房裏,“我不喜歡喝茶,我可不可以喝點橙汁?”
“當然可以。”大媽的聲音愉快的透過水聲傳出來,“不過沒有橙汁,有葡萄汁,你自己去冰箱裏拿吧。”
“噢。”於是南音走向了客廳另一側的冰箱。
“南音,”大媽的語調親切,“你喜歡不喜歡大學?”
“還行吧。”南音有點困惑的撓了撓頭。
“我就是羨羨慕能念大學的人。”大媽笑了,“可是我自己沒那個福氣,也養不出來能上大學的孩子——你姐姐要是有你一半爭氣就好了。”
“你這是說哪裏的話。”三叔趕緊謙虛。
就在這個時候南音打開了冰箱。或者說,冰箱就像一個等待多時的陰謀,迫不及待的在我們麵前敞開,冷藏室裏空空如也,隻有幾個根本看不出是什麽東西的,亂七八糟的塑料袋,最重要的是,當冰箱打開時,裏麵一片灰暗,我們誰都沒有看見那種應該出現的一小塊方方正正的黃色的燈光,我們才注意到,冰箱的右下角延伸出來一段電線,原本是冰箱的插頭安寧的躺在地板上。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來衝過一段小小的走廊,打開了裏麵臥室緊閉的門。
握住門把手的那一秒鍾,我腦子裏閃現過很多恐怖的畫麵,但是當我真的置身於房間裏,才發現,其實沒有任何的驚悚,隻不過是虛幻,房間內的窗戶依然是大敞著,冷的風把這間屋子變成一個巨大的冷藏室。聽見風聲的那一瞬間。我耳朵邊上響起一陣微弱的,時隱時現的“嗡嗡”聲,類似某種昆蟲的鳴叫,一片寒冷中,一股非常奇怪的氣味撲麵而來,令人反胃。
大伯端正的躺在床上,身上嚴嚴實實的蓋著一床棉被,像個嬰兒那樣,從棉被上方露出他的腦袋,他的嘴角微微的有些上翹,像是在得意的向我宣布,捉迷藏的遊戲結束了。
用不著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麵,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我的身後傳來了大媽的聲音。她手裏端著一盤水果,像是在極力辯白著什麽事情:“他剛才真的醒過來了,真的。我沒騙你們,他剛才醒過來了。”
三叔全家默默的跟了進來。三叔退去打電話了,三嬸對著眼前的一切手足無措,南音呆呆的站在大伯的床邊發呆,。我走上去,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臉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稍晚的時候,醫院的人告訴我們說,大伯應該是走得沒什麽痛苦,隻不過,死亡的時間應該在七十二小時左右了,換言之,大伯死於三天前。
隻是大媽依然一次又一次的告訴我們說,大伯兩個小時前醒來過一會兒,他們還說過話,我們誰都沒有辦法讓她相信她說的話不是真的。
幾天後,三叔和三嬸給大伯操辦了葬禮。
有件事很殘酷,但是不得不承認——我們家的人對辦喪事可能比較有經驗。十幾年來,我的雙親、爺爺、奶奶,現在輪到大伯,三嬸有條不紊的安排所有的細節:靈車、鮮花、挽聯、墓地、骨灰盒的尺寸以及樣式——我天天聽著她拿著電話跟各色人等谘詢價格,突然覺得,對她而言,安排這件事,恐怕跟給我和南音打點上大學的行裝什麽的差不多。反正都是要落實一個個的細節。而且,我們的確是在給大伯打點遠行的裝備,沒錯的,我不知道三嬸是不是很喜歡這種調度一切的局麵的感覺,反正我覺得,這個時候的她的氣色往往比平時要好上很多,臉上益發有種從容不迫的神態。
一片忙碌之中,還必須確定儀式過後的喪席的地點,價位,以及賓客名單,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中國人的智慧無與倫比——有人離世也是大事情,也要吃吃喝喝——任何事情,一旦用宴席的方式來表達,就莫名其妙的多了溫暖和親切,更準確的說,就變得自然而然了,在三叔和三嬸確定來客名單的過程中,我和南音聽到了很多精彩對白,大致都是圍繞請一個人或者不請,牽扯出來非常多的關於往日的恩怨——.....準確的說應該是往日的八卦,最遙遠的糾葛恨不能追溯到抗日戰爭剛剛勝利的時候。很多次南音笑的就像是在聽相聲,然後又覺得在這種時候不應該笑得這麽肆無忌憚,於是這個小丫頭又在轉瞬間作出一種凝重的表情以示沉痛。——其實我覺得,大伯若是真的像大家說的那樣,靈魂還沒能走遠的話,聽到南音這樣的笑聲,心裏會高興的,獨自存在於我們上空的大伯一定會想起很多年前的畫麵,他輕而易舉的把小小的南音舉過頭頂,然後爽朗的說:“南南。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煙囪是在製造雲,煙囪把白煙送上去就會變成雲。”“真的呀——”南音又驚又喜的歡呼。
現在我們隻需要記得這些事情就好了,隻需要記住會做雲的煙囪。至於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爆炸的暖水壺,不如南音弄濕了的倒黴的小裙子,我們都願意忘掉。
大伯,你現在是不是真的要去製造雲了?你是不是真的被派到某些屬於天神管理的工廠區製造雲,製造晚霞,製造月光什麽的?隻是我不知道,你在另一個世界是以什麽樣子出現的?是你生病以後的樣子,還是你一拳打倒情敵的時候那副最精彩的樣子呢?算了,這不是我們活著的人該操心的事兒。
大伯出殯的前夜,按照龍城的習慣,親人們是應該通宵守靈的、按道理,靈堂是應該設在大伯大媽家裏。可是——這些天以來,我們和大媽交流起來都有一定程度的困難,於是三嬸隻好把大媽接來和我們一起住了,並且樂觀的認為一切都是暫時的,大媽終究會好轉。
守靈那夜,家裏熱鬧的像是傍晚6點半的麥當勞。有一些平時走動很少的遠親都來參加守靈。午夜時分他們甚至在三叔那間堆滿了設計圖紙的小書店裏支起了一桌麻將,大媽就是在最嘈雜的時候沉沉入睡的,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毫無關係。鄭南音像個灰姑娘一樣,圍著一條舊圍裙在廚房裏為所有人煮湯圓做夜宵。——話雖如此,其實她隻是看著水開了以後,把湯圓的袋子拆開,把他們全體倒進去,至於剩下的事情,比如到底要煮多久,比如什麽時候撈出來,她就不管了,她理所當然的認為那是該交給別人操心的事情,不過她還是舍不得摘下圍裙——因為她很滿足這個灰姑娘造型。她中氣十足的衝著臨時的麻將屋裏說:“你們要抽煙的的話得把門關上,我們家裏有孕婦!”陳嫣坐在客廳裏,微微一笑,驕傲的撫著她龐大的肚子。
小叔愣愣的坐在陳嫣身邊,看上去惶恐得很,他像是家裏唯一一個沒法坦然接受這個噩耗的人——我的意思是說除了大媽,就是他了,他仿佛在幾天裏消瘦了不少,深陷在柔軟的沙發裏,眼中紅紅的都是血絲,跟他說話,他總是看上去很順從的點點頭,心裏不知道遊離在什麽地方。“小叔,你要吃黑芝麻餡的湯圓,還是紅果餡的?”南音問他,他照舊脾氣很好的點點頭,完全不知道這是一個不能用“是”或“不是”來回答的問題。“你根本就沒有聽我說話嘛!”南音急了,小叔照舊,非常順從的對南音點了點頭。
我注意到了,三嬸和陳嫣交換了一個非常默契、非常無奈、但是非常溫暖的微笑。
三嬸坐下來,拍拍小叔的手背:“你不如就當我們家的人全都分散在兩個地方,我們在這邊,他們去了那邊,都能相互扶持著,雖然咱們不能大團圓。但是哪邊都不孤單,你這麽想,心裏就好受多了。”小叔如夢初醒的抬起頭,看著三嬸,臉上的表情簡直稱得上是“委屈”,他說話又犯了結巴的毛病:“不是,你,你不明白,我隻是在,隻是在想,他這一輩子活得那麽苦,他那麽苦——”
“我明白。”三嬸長歎了一聲,“我怎麽會不明白。他那麽擰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活得順利?”
“不是的,我不是——”小叔臉漲得通紅,“我說的不是哪個意思。”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吞吞吐吐的說:“有件事情你們都不知道——他隻和我一個人說過。他真的太不容易了,那時候——”小叔有些緊張環顧四周,像是要確信大媽不會從他身後突然冒出來。
“那是1981年春節,我那時候才上初中,西決還在二嫂肚子裏——”小叔也許是覺得現在沒有保守秘密的必要了,“我記得那天,他喝醉了——他就和我說,和我說——當時大嫂為了能夠調回龍城來,和他們廠裏的一個頭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還說,他說東霓很可能——反正你知道這個意思的,說著,他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我當時嚇傻了,他一個勁兒的要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我,不過我撐到了今天才說也算對的起他了——”
“天哪——”陳嫣倒吸了一口冷氣,很明顯,興奮過度。
三嬸同情的看著小叔:“你不會是真的一位,隻有你知道這件事吧——”
這下輪到小叔倒吸一口冷氣。
“我們都知道。”三嬸寬容的微笑,“我知道,南音她爸爸知道,西決爸爸媽媽在的時候也都知道,這種事情總是這樣的,不知道怎麽搞的,大家全都知道,可能不知道的人,也就是這幾個孩子,過去的事情不再提了,大家都吃夠了苦。東霓一直跟著我們長大,從小就吃我做的菜,上小學的時候跟同學打架,我當時懷著南音,挺著大肚子去學校見老師,她考砸了的卷子都是我簽字,穿耳洞感染了是我帶著她去醫院,她第一次出遠門去新加坡,也是我給她收拾行李——你說,東霓她還能去做誰家的孩子?…..”
客廳裏出現了一片短暫的安靜,耳邊隻聽見麻將忽遠忽近的那種“嘩啦啦”的聲音。
鄭南音從廚房裏探出了腦袋,衝我擺手:“哥,你過來,過來。”
三嬸立刻跟大家遞了個眼色,於是陳嫣馬上轉變了話題,開始和三嬸討論喪席上派誰去收禮金。
廚房裏,南音羞澀的掀開了鍋蓋:“你看,這要怎麽辦。”
她把一鍋黑芝麻湯圓煮成了黑芝麻糊。絕不誇張,我眼前看見的是一鍋灰灰黑黑的糊狀東西,絕對看不出來它們上輩子曾經是湯圓。
“我忘記了要煮多久,我就想著多煮一會兒應該沒關係吧,結果——它們就變成這樣了。”南音無辜的睜著大眼睛。
我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還能怎麽辦,倒掉重新煮一鍋算了!這玩意兒還怎麽吃你是不是豬啊!”
“不用就這麽倒掉吧。”南音委屈的拖長了聲音,“那不是浪費糧食嘛——不然這樣好了,我重新煮一鍋給大家吃,這個——這個其實味道跟黑芝麻糊也差不多——讓大伯吃吃看你說好不好——”她的眼睛頓時亮了,“我看這個東西其實跟大伯每天吃的東西差不多嘛,他反正隻能吃類似的東西——”
突然間她沉默了,接著她難以置信的笑了一下:“怎麽可能?我居然——我居然忘記了。”
“南音。”看著她仿佛受了驚嚇的表情,我突然間有點不放心。
她眼裏淚光一閃:“哥,你說奇怪不奇怪,我是剛剛才真的反應過來,我再也見不到大伯了。”
“其實,我有時候也會忘。”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天已經快要亮了,窗外的天空,呈現出一片摻著灰的冰藍色。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什麽比晝夜交替時候的天空更寂寞。
“哥。”南音打開冰箱尋找新的湯圓,她的聲音明顯比幾分鍾前沉靜了很多,“等一會兒天亮了,你要不要再去東霓姐姐那兒一趟呢?”
“我會去。”我回答,“不過我想,她多半還是不會來的。
“我們真的不要告訴大家她已經回來了麽?”南音有點困惑,“畢竟這是大伯的葬禮呀,她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是的,沒錯,鄭東霓在三天前回到了龍城,隻不過,隻有我和南音知道。她並不打算出現在大伯的葬禮上,她告訴三嬸她在美國的簽證出了點小問題所以她不能回來給大伯送行,她不準我和南音向任何人透露她的行蹤。
她的酒店房間裏一片淩亂。鄭成功小朋友安然的在這一片淩亂中酗睡,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看上去比什麽人都聰明。
“西決,你這麽早就來了。”她開心的對我揮舞著手上的幾張戶型圖,“今天陪我去看房子好不好?其實我一天也不想在這個鬼地方住了,我們鄭成功都不喜歡這裏,一到晚上就哭——”
“今天你爸出殯,你不會不記得。”我剪短的打斷了她。
“那又關我什麽事?”她做了一個無辜的表情,接著嫣然一笑,“回來的機票是我上個月前就買好的,我那個時候可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死。”
“鄭東霓。大媽現在的狀況很不好。我們其實都擔心她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有點補正常,她把你爸爸的屍體在家裏放了三天,硬說大伯還醒來跟她說過話,你真的應該去看看她。”
“哈!”她揚起眉毛,短促的笑了一聲,“這倒是很符合她的一貫作風。”
“鄭東霓,現在換套衣服跟我走是來得及的。”
“別煩我。”她頹然的扔掉那幾張戶型圖,歪在沙發上蜷曲著身子,尋找她的煙盒。
“我跟你說過一百次。”我忍無可忍,“跟鄭成功同處一室的時候你不要抽煙。”
她以同樣的、忍無可忍的申請瞟著我:“對我兒子來說,最痛苦的麻煩事就是長壽,所以我不在乎。”
“鄭東霓,大伯活著的時候其實很想念你。”
“鄭西決。”她疲倦的托著腮,“你可不可以繞了我。”
幾天來,我們的談話總是這麽結束。
最終我們順利的辦完了大伯的葬禮,唯一的一點麻煩就是,三叔和三嬸需要一遍一遍的向各色人等用誇張的修辭解釋鄭東霓缺席的原因,大伯被另外一管用來製造雲的大煙囪送到了一個好地方,在那裏,說不定他可以把往日的屈辱和不安寫成歌詞,終日歌唱,直到他發現他最終做得到原諒自己,說不定他可以隨意的剪裁時間,把那個一拳打飛情敵的自己做成一個壯美的銅雕,取名“青春”,可以供人欣賞,但是供自己忘卻,因為那其實也不過是些紛亂的幻象,因為非常美和非常醜的東西本質其實不同,都起源於奢望。
大伯,請你保佑鄭東霓,請你不要怪罪她,她畢竟受過了太多不應該經受的苦難,畢竟前麵還有那麽多忍不完的苦難在等她,她一直記得,你曾經帶著她,去看世界上最純粹的火樹銀花,其實在她心裏,你一直都是個英雄。你曾經優美的在黑暗裏奔跑,撿起來被後裔射死的太陽,把他們熔化,你汲取了他們的力量來捍衛你自己的激情,和你美麗絕倫的情人。大伯你要知道,她比任何人都難以忍受你的英雄暮年,你的窮途末路。她恨你,是因為你的隕落。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站在大伯的遺像麵前,最後一次鞠躬。
鄭東霓的新家位於龍城南端的科技園附近,一個很漂亮的新小區,她站在十八樓上可以隨心所欲的凝視護城河緩慢的流動。
很大的房子,對於一個人和一個嬰兒來說,過分空曠了點,客廳裏可以打羽毛球,她的家具很少,因此這個地方更是讓人有種長驅直入的錯覺。雖然是新裝修好的,也會莫名其妙的產生剛剛被洗劫一空的印象。
她依然美麗,可是他整個人就像這所房子一樣,不容分說的蕭條,搬進來的第一天,她扔給我和南音一人一把鑰匙,懶洋洋的說:“想帶男人或者女人過來的話,隨時都可以。”然後她就抱緊了膝蓋,端坐在空曠的客廳的地板上。自從這次回龍城來,這個姿勢就變成了她最常見的樣子,她常常可以一個人在地板上呆坐上四五個小時,甚至更久,陽光無遮無攔的籠罩她整個身體,然後一點點偏移,再然後就完全離開她,她似乎無所謂,好像變成了這間房子裏一個不慎被擺在正中央的瓷器。
我說:“你是怎麽打算以後的?”
她說:“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離開龍城。”
我說:“還有呢?”
她說:“休息一段時間,再去找另外一些男人。”然後似乎為自己簡潔的幽默感嬌嬌慵的一笑。
我說:“你總的常帶著鄭成功去曬曬太陽。”
她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我,好像我說了句蠢話。
我說:“我們帶鄭成功一起出去吃飯?”
她說:“我懶得站起來。”
我說:“那你想吃什麽,我去幫你買。”
她說:“不用。你聽說過會有人懶得吃飯麽?我就是。”她笑了,“我一想到從客廳到廚房的冰箱要走那麽多步,就馬上不餓了。”
我說:“你至少可以打電話叫外賣。”
她說:“我懶得撥號,關鍵是,我一想到我要從這兒站起來,去臥室找我的錢包,給送外賣的人開門,付錢,再把錢包放回去——這個程序讓我覺得頭大,還是算了。”
我說:“這樣下去你會完蛋。”
她說:“我知道,今天早上我發現我家裏一點錢都沒有了,可是我怎麽樣也鼓不起勇氣來下樓去ATM取錢,你來的正好,幫幫我,行不行?拜托了,去我錢包裏拿那張民生銀行的卡,別搞錯了,那張卡的密碼是你的生日。”
鄭南音錯愕的站在一邊,看著這個荒謬的場景。
我們兩個人下樓取錢的時候,南音認真的跟我說:“哥,我覺得咱們得帶她去看看醫生。”
“應該沒有那麽嚴重吧。她隻是心情不好,可能過一段日子會好的。”我歎氣,“咱們隻能多照顧她,這些天學校裏快要期末考試了,我很忙,你多來看看她,她家裏缺什麽東西你就幫她買——”
“不是的。”南音用力的搖頭,“我覺得不對勁。哥,你以前有沒有注意過,鄭成功身上到底有沒有胎記?”
我頓時覺得脊背上寒冷刺骨。
“你是說,脊背上?”我幹澀的問 。
“不是,腿上,右腿的小腿肚子上。”南音狐疑的眨眼睛,“我不確定鄭成功身上有胎記,昨天,我一個人來看她的時候,她就那麽一個人坐在地板上,我進門的時候就聽見鄭成功哭的聲音,可是她一動不動,她說,沒關係的,讓他哭一會兒他自然就不哭了,然後我就去抱鄭成功嘛——我就看見鄭成功的小腿上有三個紫色的印兒,她說那是胎記,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覺得——”
我轉身朝鄭東霓的家飛奔而去,毫不猶豫的,把鄭南音甩在身後。
從我不顧一切的眼光看過去,整條街的景物呈現一種蕭條的快感,我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奔跑帶起了身邊的一陣風,久違了的感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今天,籠罩我整個人的,是一種龐大得讓我羞於啟齒的恐懼。
我慌亂的開門的時候,就聽見了鄭成功尖利的哭聲,那哭聲真切的穿破了鑰匙碰撞防盜門的零落聲響,我甚至弄不清楚那扇門究竟是打開的,還是被我撞開的,鄭東霓以剛才的姿勢坐在地板上,像抓一件襯衣那樣抓著鄭成功的肩膀——或者說,起初我真的以為她是在逆著陽光抖動一件襯衣,她抓著小小的鄭成功,逼近她的臉,嘴裏不急不徐的重複著一句話:“你再哭,你再哭——再哭我就掐死你你信不信——”聲音不高,語調甚至是溫柔的。
我全身的血液頓時湧上了腦袋,我記不清我是怎麽撲上去,怎麽把鄭成功從她手上奪回來,也記不清鄭南音什麽時候氣喘籲籲的出現在屋裏,記不清我自己如何把鄭成功交到目瞪口呆的南音懷裏,我隻記得,在南音接過鄭成功的那一刻,我看見了鄭成功露在嬰兒裝外麵的肩膀上,又多了幾個青紫色的圓圓的印記,和我以前看到的一摸一樣。
我隻記得我捏緊了鄭東霓的下巴,她甚至不掙紮,隻是含著淚驚愕的看著我,我聽見自己問她:“你答應過我沒有,你不會再這樣對他?”她嘴唇被我手指擠壓的變了形,微微的嚅動著,卻發不出聲音。“說!”我衝她吼,“你答應過我沒有?你還有沒有人性啊!”
“你們這些討厭自己孩子的女人全他媽的該死!”我的手掌毫不猶豫的落在她臉頰上,她無聲的,傾斜的倒在地板上,像棵被攔腰砍斷的植物。
“哥哥——”我聽見南音悲愴的聲音。
時間和空間是在旋轉中歸於沉寂的,沉寂就意味著,我意識到我做了什麽,鄭東霓靜悄悄的看著我,有一股血從她嘴角流下來,她很隨便的用手一抹,這樣她的整個下巴都變紅了,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神像個被嚇壞了的孩子。
我不安的扶住她的肩膀。輕輕晃了晃。“鄭東霓?”
她慢慢的搖頭:“我不相信。”然後慌亂的笑了笑,“怎麽會呢。你剛才的那種語氣。那種表情,怎麽那麽像,那麽像我爸爸——”
我抱緊了她,我無地自容。
“姐,我不是有意的。”我的聲音聽上去很奇怪。
她的眼淚洶湧而出,她說:“我知道。”
南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可憐巴巴的湊近我們,然後,抱著鄭成功鑽到了我們倆之間,我們四個人於是緊緊的抱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眼淚,血液,力量以及體溫。
“哥哥,姐姐,”南音小聲說,“你們不要打架。”
鄭成功似乎非常快就恢複了好心情,我們的耳邊充斥著愉快的外星語言。我依稀記得,上一次,我們三個人這樣親密無間,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天我翻牆進去南音的幼兒園,把她偷出來,鄭東霓在外麵等著我們,然後我們三個人一起逃跑,我已經不記得我們為什麽要那麽做,好像僅僅是因為南音不喜歡去幼兒園。總之,我們“逃亡”的路途上,我們三個人也這樣緊的依靠在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那時候我才九歲,可是我的身體裏就像現在一樣,緊緊繃著很多跟微妙的弦。這些弦在空氣中輕輕一顫,我就滿心淒涼,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就是相依為命。
我和南音把鄭成功帶回了家裏,暫時交給三嬸——大媽在喪禮結束之後就固執的搬了回去,於是三嬸的生活又多了一頂極為重要的內容——據說一般的嬰兒在鄭成功這麽大的時候就會爬行了,可是鄭成功不會,鄭成功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三嬸頓時認為自己責任重大,開始想各種辦法訓練鄭成功坐穩,每一點點微笑的進步都能讓她心滿意足,整日喜滋滋的說,明天你一定要告訴東霓,小寶貝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鄭東霓依然像是一株寄生在她房子裏的植物。
我說:“你該給這個地方裝個固定電話了。”
她說:“ 我才不要。”
我說:“和我回去見見三叔三嬸吧。”
她說:“幫幫忙,西決,我連下樓取錢都沒有力氣,你發發慈悲好不好。”
我說:“這周我們帶你去醫院,去看心理門診,你不去也得去。”
她卻說:“西決,你知道不知道——”她停頓了片刻,“骨灰能不能做DNA測試的?”
我說:“好像不行。”
她靜靜的問:“為什麽?”
我回答:“DNA測試需要有機物。比如血液、頭發、肌肉、可是骨灰無機物,沒法提取的。”
她臉色慘白,眼神渙散的微笑:“你確定麽?”
我反問:“你希望能測,還是不能測?”
她笑了,說:“我不知道。”
然後她的臉色越來越白,接著她開始發抖,她說:“我現在總是這樣,突然間就覺得困了。”
她緊緊的蜷成一團,枕著我的膝蓋,那表情像是在等待宣讀刑期那樣,等待著睡眠的降臨。
“西決。”她的聲音輕的好像耳語,“我爸爸死了。”
我說:“我知道。可是你要好好活著。”
“為什麽呀。”她的胸腔劇烈的起伏著。
“為了鄭成功。為了你媽媽。他們都需要你。”
“還有更有趣的事情可以吸引人活下去麽?”她甜蜜的微笑。
“更有趣的事情——”我想了想,“有。你一直都有的嗜好,你喜歡拆散我和我的女朋友,你得好好活著,養精蓄銳,才有力氣耍陰謀,一次又一次的破壞我的好事,這算有趣的事情麽?”
“這件事好像稍微有趣一點。”她怡然自得的閉上了眼睛,“西決,我累了,我累的都——都打算原諒所有的事情了,你說誇張麽?”
“太誇張了,這一點都不像鄭東霓。”
“西決,我是個好人嗎?”
“你不是。”我斬釘截鐵。
“和你比,沒有人是好人。”她的手指輕輕的掃著我的臉頰,“你要答應我西決,你永遠不要變成壞人,如果有一天,我發現連你都變成了壞人,那我就真的沒有力氣活下去了。”
“永遠不要變成壞人。”我微笑著重複她的話,“你們這些壞人就是喜歡向比人提過分的要求。”
“真的呀。”她不好意思的把自己蜷縮成更小的一團,口齒不清的說:“西決,我已經告訴你了吧,我爸爸死了。”
“是,你告訴我了。”
“西決,我恨他。”
“可是他很想念你。”
“為什麽呀——”她像個孩子那樣揉了揉眼睛,困惑的問。
“因為你走的太遠了,他知道你再也不會回家,所以他隻能想念你。”
“現在他真的隻能想念我了,因為他死了。”她的聲音近似囈語,“你知道的對不對,我爸爸死了。
“我知道。”我緊緊的樓主她,“我還知道,你也很想念他。”
“為什麽呀。”她像是在唱童謠那樣,一唱三歎的重複著“我爸爸死了”和“為什麽呀”。
我不記得那天我回答了多少個這樣的“為什麽”。後來,她終於睡著了。她讓自己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麵,睡夢中嘴角微微上翹,於是我知道,等她醒來,她就能熬過來,她一定可以熬過來,然後,好好的活著
第十三回北北
三叔的客廳裏多了一張放大了的彩照,那是我們在2008年的大年初二拍的,掛在雪白的牆壁上,每個人的笑容都很明顯,坐在正中央的就是三叔和三嬸,三叔不大擅長拍照,麵對鏡頭表情總是顯得拘謹。不過這張算是不錯。三嬸看上去很漂亮。她的同事們都說,這張照片上的她一點都不像一個四十八歲的女人,三嬸於是心花怒放的把這張相片拿去放大,掛在客廳裏,好讓以後的客人們都能這樣稱讚她,三嬸懷裏這個穿著深藍色嬰兒裝的小家夥就是鄭成功小朋友,三嬸連日來的訓練成效顯著,他現在篤定的坐在三嬸的膝蓋上,依然是那種看似在思考的嚴肅眼神,一副坐穩江山的滿足,三叔的左邊的小叔——本張照片的攝影器材是小叔提供的——那段時間他莫名其妙的迷戀上了攝影。於是就在網上買了一個很專業的數碼單眼相機——價格人民幣八千伍佰元整,這個相機在小叔和陳嫣的婚姻裏有著裏程碑的意義——為了它,他們倆第一次大吵一架,陳嫣怒發衝冠的坐在這個客廳裏向三嬸控訴小叔是多麽不靠譜,南音不屑的小聲說:“廢話,小叔要是真的是個靠譜的人,也不會娶她。”照片上三嬸的右邊就是陳嫣了,驕傲的挺著她龐大的肚子,胖了很多,但是她自認為自己美麗得不得了。我正是在這場圍繞著相機的爭吵中確定了,她現在過著幸福的生活,很好。她以一種我們當初誰都沒有想到的方式,深深融入了這個家的血脈,不可分割。
介紹完了照片的前排,後排的自然就是我們三個,左邊的,不用說是鄭東霓。家裏的男性客人見到這張照片時,十有八九,眼光都會在她身上小心翼翼的停頓一下,幾個月以來的煎熬讓她消瘦了很多,不過她的精神倒是在恢複。雖然她的笑容現在總是有種很脆弱的絢爛,但是無論如何,她總算常常微笑了,中間的這個是我。沒什麽可說的,我一直都是個乏善可陳的人。我的右邊自然是鄭南音公主殿下。她臉上這副碩大的黑框眼睛讓她看上去更像個兔子——因為拍照的那一天,她不慎把自己的隱形眼鏡掉進了下水道,沒有辦法隻能以這種形象出鏡。不過她的笑容依然由衷的甜蜜——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她的眼睛多少有點偏離鏡頭,因為她看著的是那個拍照片的人。
幫我們拍照片的人是蘇遠智——沒錯,就是那個蘇遠智,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了,知道今天我也不大弄得清楚全部經過。若要講述的話,需要把時間稍稍往前推移一點點。
2008年的春節是在一場接著一場的大雪裏迫近的。
龍城也在下雪,一夜之間,若是起得夠早,能在清晨6點推開窗子,就能看到一片一望無際的雪地。那段時間,幾乎每天的清晨,我都可以再我們樓前那片雪地裏,可恥的留下第一串腳印。現在我整日過著早出晚歸的生活,因為。2007年9月起,我當了班主任,三年裏,我將陪伴同一班學生,我覺得這樣很好。
隻不過,在學校裏,我再也不可能聽見鄭南音那句誇張到諷刺的“鄭老師好”,其實我很懷念那段南音做我學生的日子,不過時光是樣不可能回頭的東西,鄭南音小姐已經是大二的學生了。
1月底,電視新聞,報紙和網絡上連篇累牘的,都是關於雪災的報道,我也隻當那是新聞而已,學校裏剛剛考完期末考試,放寒假之前有很多事情是我必須忙的。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鄭南音的電話的,她打到了我的辦公室。
“哥,是我。”我的麵前攤了一堆成績表,我絲毫沒有覺察出她聲音裏那種一樣的平靜。
“南音,應該已經放假了吧,是明天還是後天?”
她說:“已經放假了,不過,哥,我現在在廣州。”
這就是我的小妹在今年年初,漫天大雪裏創造的奇跡了,她像孟薑女一樣千裏尋夫,在白雲機場取消大部分航班的前一天安然抵達,然後,她就非常順利的被雪災困在了廣州,她還不如孟薑女,因為她要尋的,是一個已經一年多都不再有消息的錢男友,她認為她應該親自動手,把蘇遠智從端木芳手裏搶回來,然後,她就這麽做了。
我當然知道,這一年以來,她從來都沒有忘記他。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觸動了她,讓她決定在一個最危險、最不合適的時候來一場這樣的壯舉。
“鄭南音你活得不耐煩了——”我咬牙切齒,不斷的抽著冷氣,“你現在在哪裏?”
“我們在火車站。”聽她的聲音我能想到她喜笑顏開的表情,我當然沒有忽略,她說“我們”於是我知道她成功了,我的小妹總是被上天眷顧著的。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了什麽,“你上個禮拜跟我借了三千塊錢,說是要買新手機,該不會…..”
“沒錯,哥,”她說,“我現在後悔了,我應該多借一點,跟你說我想買新的筆記本什麽的,因為我現在也不知道我會被困在這裏多久,完全不知道火車什麽時候會開,真糟糕。”
在廣州的幾天裏,究竟發生過什麽,她不肯告訴我,總之,那個叫蘇遠智的男孩子終於徹底的輸給了她不要命的熱情,她掉進黃河也不回頭的蠻幹,以及影藏在這莽撞激情後麵的小陰謀。
我真的小看了南音。
他們抵達龍城的時候,比火車票上寫著的抵達日期,整整晚了八天,對然南音遭受了三叔三嬸的一通狂轟濫炸以及過年期間不準自由行動的懲罰。但是我們大家還算是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春節。
寒假即將結束的某天中午,南音非常認真的說,她要請我吃飯。
我自然是料到了蘇遠智也在場的。
南音特別殷勤的幫我倒上了啤酒:“哥,今天是蘇遠智的二十二歲生日。”
“那很好啊。”我漫不經心的看了蘇遠智一眼。他非常自覺地向我舉起了他的杯子。
“哥,是二十二歲生日。”南音用力的重複著這個年齡,令我大感不解。
“算了。”她用力的甩了甩頭,這個時候蘇遠智搶先一步說:“鄭老師,我和南音,今天結婚了。”
南音恰到好處的補充了一句:“哥哥,男生隻要到了二十二歲,女生滿了二十歲的話,現在在校大學生也是可以結婚的。”
我還能說什麽?我當時有個錯覺,以為我的眼珠子一定從眼眶裏彈了出來掉進麵前的啤酒杯,但是當我發現我還能清晰的看到南音遞過來的那本“中華人民共和國結婚證”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不過是錯覺而已。
我恢複語言能力以後,說出來的第一句話非常卑鄙,我說:“南音,你絕對不能告訴三叔三嬸,我比他們知道得早。”
“放心。”她仍然嬉皮笑臉。
若你真的完全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接受現實未嚐不是好的。
那應該是我這輩子最漫長的一頓午餐,看著眼前的鄭南音和蘇遠智,不知道為什麽,耳朵似乎總是不能立刻捕捉到他們的談話,腦子裏最清晰的都是南音小時候的事情。
有一次我故意躲起來嚇唬她。她果然上了當,站在正午的太陽裏哇哇大哭,南音小的時候哭起來很可怕,像是身上裝了個負責哭的開關,開關一旦開啟了如果沒有人去幫她從“ON”調成“OFF”,她是不會停的,她一邊哭,一邊執著的尋找我,“哥哥,哥哥——”路過一個垃圾箱的時候,她極為不放心的踮起腳尖往裏麵看了看,似乎認為我會呆在裏麵。
現在她就坐在我的對麵,變成一個明眸皓齒、亭亭玉立的——小新娘。隻是有什麽東西在微妙的變化著,我記得那個時候,在學校裏看到她和蘇遠智並肩行走的樣子總是讓我火冒三丈。因為南音那個時候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在走路而像是準備跳火坑,可是現在,當她真的義無反顧的跳進了人生最大的火坑的時候,她臉上的神色反倒坦然,坦然,並且平淡。
蘇遠智的變化也很大,我自然是永遠忘不了當初他那副被自我膨脹支撐起來的從容不迫。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著實令人不齒,可現在,我不知道這一年半裏他經曆了什麽,一定是經曆了一些東西的——至少經曆了閃電結婚,他說話的方式,看人的眼神,包括全身上下倒是沒了那份人工氣息非常濃的淡然,卸去了那層偽裝後我才知道,他在很多時候都是靦腆的。不是特別善於言辭,反倒多了些可愛之處。
然後他們不經意間對看一眼,相視一笑。
在這個年節的氣氛還沒散盡的餐館裏,眼前這個私定終身的南音,讓我莫名其妙的有些悲涼,南音,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你拚盡了最好的年華裏最幹淨的勇氣,你像普羅米修斯那樣從你自己生命最深處偷來了隻要一點點就可以燎原的激情,你認為你用它們做了一件值得的事情,但是你想聽真話嗎?你搭上的這些最珍貴的東西,把你和你的男人變成了一對最平凡的飲食男女。
話說回來,最珍貴的力量其實隻能用來浪費,你不是浪費在這件事情傷,就是浪費在那件事情上。
算了,我不準備告訴你這個,你終有一天會發現的,生命的名字叫做徒勞,你越晚知道這個,越好。
白灼蝦上來的時候,南音歡呼著夾起了第一隻,拿掉蝦頭的時候,我注意他有點微微的遲疑,她不喜歡吃蝦頭,過去她總是習慣性的把蝦頭交給我這個盡責的垃圾桶,現在她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下定了決心,把這個紅彤彤的蝦頭端正的丟進了蘇遠智的盤子裏,臉色微微一紅。
“她從小就不喜歡蝦頭。”我替她解釋著,心理麵深深地一顫。
跟著我端起了麵前的杯子,對蘇遠智說:“你要對她好。”
蘇遠智有點慌亂,但是他依然接招了。他語氣很堅定的說:“當然。”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鄭東霓的電話:“你們趕緊回家吧。”她語氣緊張,“三叔三嬸他們都在醫院,陳嫣,陳嫣她已經進產房了。”
蘇遠智留在餐館裏買單,我拉著南音的手,跳上了我們看見的一輛橙色的公車。
“哥哥。”她興奮的說,“你說鄭北北是弟弟,還是妹妹?”
“我押妹妹。”我微笑。
“那我押弟弟。”南音很堅決,“我想要個小弟弟,我才不要妹妹呢!你想,現在我是鄭成功的小姨,可是如果鄭北北是個妹妹的話,我就不是小姨了,就榮升成了大姨——還大姨媽呢,這麽難聽。”
我笑著揉她的頭發,幸災樂禍的說:“等著瞧好了,你爸你媽會殺了你。”
她脖子一梗,佯裝英雄好漢。
“你們倆的以後,你是怎麽打算的?”
“我不知道,反正大學畢業後我就要跟他待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們會去哪裏,不過哥哥,”她不放心的看著我,“不管我走到什麽地方,你都會在家裏等著我的,隻要我回家,我就能夠找到你的,對吧?”
“當然。”
“那樣就好了。”她心滿意足的深呼吸。
“可是我還是很想知道,你為什麽突然想要把他重新追回來?”
她答非所問:“因為那個時候我總是問自己,如果我哥哥處在我的位置上,他會怎麽做?我覺得你會像我這麽做的。”
“我在你心裏就是這麽一個二百五麽?”我驚訝。
“你怎麽那麽笨啊!”南音瞪圓了眼睛,“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是我,就算是背叛了你的人,你也還是會一直喜歡的,既然還是會喜歡,那為什麽不讓他回來呢?你一定要我講得這麽肉麻麽?”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又開始不知疲倦的唱歌。鄭東霓的聲音在另一頭興奮的告訴我,鄭北北終於正式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們四個人,東西南北,總算是湊齊了。
其實,那不算重要,我隻不過是突然想起來,我第一次看見南音時候的場景,那時候我六歲,南音——不到十天,我無比好奇,無比欣喜的站在小小的搖籃前麵看著這個奇怪的小禿瓢兒,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個就是“妹妹”。在我看來她就和一隻稀罕的小動物沒有區別,我伸出手指,掃掃她的臉蛋,她小小的鼻翼有些不滿的微微翕動了一下,可是眼睛依然是緊閉著的。那時候我開心得大氣都不敢出。“南音——”我學著大人們那樣叫她,我隻是想逗她笑一笑,我那時候不知道她根本聽不懂我說話,也不知道不到十天的她還不會笑。
我懷著和六歲那年一摸一樣的欣喜,想象著鄭北北的笑容,想象著整個地球隨著鄭北北的笑容而綻放,蔚藍的海洋在天空中衝刷流淌,所以白雲,才能自由的改變形狀。
你問我鄭北北究竟是弟弟還是妹妹——不行,南音不讓我說。
——(完結)
[推薦]《西決》(全) 作者:笛安
所有跟帖:
• 很喜歡 -落地窗- ♀ (1101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06:24:53
• 同意亦舒的小家子氣 -PuppyHappy- ♀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10:12:32
• :)看來對於這個大家沒有太多的意見 -落地窗- ♀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12:58:11
• 張愛玲做文做人都很大氣。沒看過不要亂講。 -gam- ♀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10:54:31
• CO:張愛玲做文做人都很大氣。沒看過不要亂講。 -taoqibao- ♀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12:26:22
• :)好的, 我收回那句話 -落地窗- ♀ (752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12:57:34
• 不是她們尖刻,人生便是如此,聰明如亦舒和張愛玲,無非用筆寫出各自感受而已。 -nana1- ♀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16:16:45
• 是羅……如果一花一世界,那麽每個人的心就是一個小宇宙 -落地窗- ♀ (104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19:34:16
• 十幾歲讀<金鎖記>, 感覺作者變態。怎樣的一家。 -nana1- ♀ (52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05:27:26
• co同意亦舒小家子氣,不過張愛玲的問題是恨嫁 -淩牙門- ♀ (56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20:04:02
• 這個說法很有意思:) -落地窗- ♀ (0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07:54:27
• 這樣也好,這樣張就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欲望有弱點的凡人,而不是成神了 -guaiwolf- ♀ (0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22:18:04
• 近現代的女作家中,還沒有人可以比擬張愛玲的,亦舒的文章可以 -健康什錦菜- ♀ (198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04:45:49
• 確實看不懂,所以我是大放厥詞 -落地窗- ♀ (0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07:55:46
• 沒看過跟看不懂是兩回事,大放厥詞還這麽不知廉恥, -trinityleaf- ♀ (8 bytes) () 08/05/2009 postreply 21:22:15
• 赫赫,我不是張迷,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是張迷,那我知道張迷是什麽樣了 -落地窗- ♀ (0 bytes) () 08/06/2009 postreply 02:59:40
• 人家有不喜歡的自由,也有評論的自由,怎麽能罵人呢? -如果你是我的傳說- ♀ (0 bytes) () 08/06/2009 postreply 10:45:40
• 這麽說也把張愛玲捧得太高了 -PuppyHappy- ♀ (351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22:09:14
• 很想看浮處曆史地表,不知道有沒有網絡版緒論 -落地窗- ♀ (558 bytes) () 08/05/2009 postreply 05:32:54
• 沙發!好文!!!有幾段看到叫人心酸! -chen1979- ♀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07:29:12
• 多謝多謝!這麽快就搬來了:) -jianying- ♂ (0 bytes) () 08/03/2009 postreply 10:53:57
• 多好的一家人啊! -Jimmy-baby- ♀ (0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01:32:06
• 金簪子掉井裏, 是你就是你的 -清風明月之鄉- ♂ (202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06:02:48
• 回複:[推薦]《西決》(全) 作者:笛安 -清風明月之鄉- ♂ (239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03:54:51
• 可見是女作家寫的男性第一人稱嘛,跟女的寫BL一樣,不作數的 -PuppyHappy- ♀ (0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22:10:47
• 情節雖然很狗血,但作者寫得不錯,是部高潮不斷的網絡好文。但如果跟張愛玲比還是差得遠了,不錯,這篇文章確實好看,情節曲折跌宕,語言 -三日三- ♀ (0 bytes) () 08/04/2009 postreply 20:18:52
• 好文,謝謝 -金羊媽媽- ♀ (0 bytes) () 08/05/2009 postreply 08:25:09
• 很好看,值得收藏。 -lucytest1- ♀ (0 bytes) () 08/05/2009 postreply 10:46:56
• 故事的背景很明顯就是太原嘛! -rauca- ♀ (170 bytes) () 08/05/2009 postreply 15:08:01
• 回複:[推薦]《西決》(全) 作者:笛安 -icepaper- ♂ (44 bytes) () 08/09/2009 postreply 12:2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