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我是佛前一隻魚(1)
我是佛前一隻魚。
沾染佛經,享盡人間香火。安靜地遊弋。
佛從來沒有低頭看過我。我隻知道佛一直高高在上。他要普度眾生。他要傾聽凡間種種。
我幾次用敬仰的目光,抬頭看著他。祈盼他為凡間忙碌的目光,可以在某個瞬間從我身邊輕輕掠過。隻要輕輕掠過,哪怕會生長出寂寞且糾纏的青藤。
來燒香拜佛的人許多。
信男善女。求風調雨順。求五穀豐收。求榜上有名。更多的求姻緣。有時候聽佛念叨:“千年姻緣一線牽。”似乎,這事應該月老去做。佛不過隻是偶爾幫幫小忙。
我開始有了自己的心事。
我不敢再以灼熱的目光去敬仰我佛。也不再歡快遊弋。我學會了庸人自擾,整日歎氣。
修行未滿,我逃出了佛地,轉身化作了一個凡間女子。藕色心字羅衣兩重,我決定去凡間走一遭。
魚尾化作雙腿,學人走路。我的腳疼痛無比。一不小心,差點摔倒。“姑娘,小心。”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我。還沒看見他的模樣,我已經為他的聲音怦然一動。似佛誦讀佛經。我抬頭,差點驚叫。難道是佛也化作了凡人?我的眼眶裏堆滿了一種叫眼淚的東西。
見我楚楚可憐,孤身一人。他收留了我。
他說,凡事皆有餘。於是,給我取名:小餘。
我欣然答應。現在,他是我的主人。
主人家中就他一人。主人喜好不多。最愛的是誦讀佛經。無意恍惚之間,我常會把他當做佛。但我知道他不是。
我在主人的眼裏讀懂了憐惜。若是今生托付於他,應該也是一件美事吧。
主人終是牽了我的手。說要前往感謝老天,感謝佛賜予良緣。
我猶豫了許久。害怕在佛前,前塵往事一並回來。
主人卻以為,小餘害羞了,如嬌弱小女子。
煙花三月,正值春季。
前往寺廟的人許多。我竟覺是在奈何橋上走了一遭,等了千年,忘了喝孟婆湯。
我的手在主人的手裏熱汗一陣。
主人與我齊向佛叩首。我不敢抬頭。
心底一聲輕歎。主人,能與你共結百年,是小餘千年修來的福氣。
“大膽妖孽,竟敢私自下凡迷惑眾生!”一聲怒喝,主人居然化作了佛。
原來如此。
原來隻是月老可憐我對佛的一片癡情。
原來主人即是佛,佛即是主人。
原來主人或是佛,早已知道我即是妖。
原來如此。
兩行淚下。
我跪拜在佛前,低頭不語。
我不祈求佛會大發慈悲。此時,我終參透了主人說的,“凡事皆有餘。”一切隻怪我太過貪戀。
我仰頭倔強地看著佛。
藕色兩重心字羅衣,濕了整個煙花三月。江南的柳絮。
我問,佛,若不是你也有意,月老會錯成這段緣?
佛閉眼長歎一口氣,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妖終究是妖。”
佛說:“我佛慈悲,妖孽還有話要說?”
我冷笑。佛,你是我主人的時候,憐惜小餘,體貼有加,也貪戀溫柔纏綿。殊不知若不是月老牽線,我自是無從得知,我佛也有凡間男子一般的情愫……
佛一聲怒喝:“大膽妖孽,迷惑眾生還敢強詞奪理?永世不得超生!永世不得超生!”
我笑。
佛,是我錯了嗎?
喃喃自語。
佛,可否念在舊日情分上,讓小餘自尋一良好歸宿?
佛驚愕。
佛可忘記一切,小餘不可以。佛可罰我永世不得超生,我隻想求佛一次,讓我做一隻木魚,可否?
我終還是說了。我依然想陪在佛身邊。即使做一隻木魚。即使終日遭受他人敲打的疼痛。
可知,疼痛即是記得。
我不過,不想忘記。
佛轉身,應允,不再看我。 我成了一隻木魚,日日夜夜,疼痛。日日夜夜,記得。
不知何時,佛閉了眼睛,雙手合十:“南無阿彌陀佛……”
也許佛記得,也許佛忘記。
反正,佛不再睜眼看我。 那隻死猴子又來了。我正對鏡貼花,他突然出現在我的銅鏡裏,把一枝開得嬌豔欲滴的桃花插在我的發間。隨即拍手叫好:“小娘子,真好看!”
我偷偷瞟了一眼銅鏡中戴了桃花的人兒,眼前一亮,飛了半邊紅霞。佯怒:“死猴子,別整天在我耳邊兒唧唧歪歪的。”死猴子臭著臉,一副惡相:“小娘子要是嫌我唧唧歪歪的,那我可到外邊兒風流快活去了!”說罷立即轉身。我一惱,揪住他的耳朵:“死猴子敢往哪裏去?”
霓裳一腳把門踹開,收回金蓮,倚在門邊,不整的衣衫露出半點春色。“姐姐,您這可是一夜春宵萬金難買呀!”一扭腰肢,拈起擱在銅鏡旁的桃花。擅自戴在發間,一人在鏡前左右顧盼。“姐姐,您看這鏡中人兒可是霓裳?”好一個美人胚子。自我第一次見到楚楚可憐的霓裳時,我就深知這一點。桃花映照下的她更是搖曳生姿。
第一次看到霓裳。她還是一隻未成人形的九尾狐狸。在雪地的灌木叢林裏刮傷了腿。一雙眼睛裏滿是淚水,卻不讓它掉下來。我上前去撫摩它的毛發,它戒備地朝我低吠,“小狐狸啊小狐狸,我們同是異類,我不會傷害你的,讓姐姐看看你傷得重不重?”我輕輕地摸著它的毛發,試圖讓它覺得舒服一些。它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舔我的掌心,我笑了,這個精明的小家夥認同我了。
我把霓裳帶回了家,屋裏的一爐火照亮了它的眼睛。我小心翼翼地給它包紮了傷口,抱著它柔軟的身體,枕在它的九尾上睡著了。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屋裏居然沒有了它的身影。我想也許這樣一個精明的動物不適合跟我這樣孤居的女子生活在一起吧。“姐姐……”轉身,我看見一個乖巧模樣的小姑娘。“謝謝姐姐救命之恩!”
於是,之後,霓裳跟我相依為命。這個小東西睡覺的時候,喜歡枕在我懷裏。嘴角還揚著幸福的笑。記得第一夜臨睡的時候,她湊在我耳邊說了句:“姐姐,你不能丟下霓裳不管!霓裳也要陪著姐姐。”我搭下眼皮,含糊著答應:“好!”
這麽多年過去了,霓裳已經長大了。學會了作為人尤其是作為一個人間女子的風情種種。有時候我真懷疑她還是不是和我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的霓裳,那個從前乖巧的女孩現在是一個騷味十足的狐狸精。
我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刹那如落在地上的殘桃花瓣。“放肆!”霓裳的眼裏開始霧氣漣漣。她看了我一眼,“姐姐,你以為那隻猴子會一輩子隻對你一個人好嗎?”我沒有說話。“姐姐,別忘了你我都是妖精,你的生存不是為了和那隻猴子的一時貪歡,我們要的是將來的長生不老。到時候,姐姐想跟誰一夜春宵就跟誰一夜春宵。”霓裳的一個媚眼打在了我的眉頭上,我皺眉。
我是知道將來的。將來,死猴子會遇上一個叫唐玄奘的和尚。將來,死猴子要跟這個唐僧去西天取經。將來,他們要經曆九九八十一難,然後換得大唐盛世。我遇到死猴子的初衷不過是想借他之身更快接近唐僧。我是妖精,我要的是長生不老,我要吃的是唐僧的肉。可是,現在,我卻不可自拔地愛上了這隻死猴子。
“死猴子,你會不會一直愛我?”
“會!”
“真的?”
“真的!”
死猴子住在水簾洞裏,自封為王。我喜歡他那逍遙自在快活的日子,尤其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能逗我開心。難道真的是書上說的:“隻羨鴛鴦不羨仙”?這個死猴子從來沒有什麽憂慮的事情,整日和他在一起,我貪戀他的好。尤其是左一句,右一句地叫我:“小娘子!”把我最開始的羞澀和最開始的矜持全部融化掉。這些都是霓裳告訴我的。
月圓的晚上,霓裳突然來找我。“姐姐,你變了……”我在霓裳的眼睛裏看不出她任何的心思。她到底想說什麽,這個與我生活了這麽多年的人,我居然猜不出她在想什麽。“姐姐貪戀猴子給的一時歡愉……”她又舊話重提。“霓裳,我們能不能不要說這些?”我很不高興。霓裳一直沒有男人。或是霓裳不懂得愛或是不愛。她依然強硬:“姐姐,我隻知道要長生不老,霓裳要陪著姐姐一輩子!”我問她:“霓裳,你不找個心愛的人陪著,一輩子會很蒼涼,長生不老又有什麽意義?” 我不想長生不老了,我也不想讓死猴子遇上唐僧,我要帶著死猴子離開這裏。霓裳媚眼一飛:“姐姐,你不後悔嗎?”我肯定地點頭。“姐姐,你肯定那隻猴子也像你愛他一樣愛你嗎?”我肯定地點頭。霓裳拂袖而去,留下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姐姐,您可別後悔!”
死猴子要我陪他去曬太陽。“小娘子,幫我撓撓,這兒癢。”我的手爬上他的腰間,他愜意地微閉了雙眼:“小娘子的手真暖和!”“死猴子,你跟我發誓!”他發現了我的異常:“怎麽了?小娘子。”我故意咬牙切齒:“我要你給我說,愛我一輩子!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他輕輕用右手一勾我的小巴,“小娘子要殺我,何必著急現在?”我恨這不解風情的死猴子,掐在他腰間的手移至他的頸項,“快說!”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我笑了,我懂這兩句話的意思。我想起了霓裳,霓裳自然不會懂。她隻懂長生不老。
我回到屋裏,發現霓裳也在我屋裏。霓裳一解腰際的衣帶,衣衫“嘩”的一下,美麗的裸體在我麵前一覽無餘。我第一次發現霓裳的背影居然和我的背影如此相像,這麽多年來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難免會一樣吧。她直徑拿了昨夜我扔在床頭的衣物,慢慢穿上。轉身看著我笑,“姐姐,你看霓裳穿上你的衣服像不像你?”我和她一起站在銅鏡裏,居然自己也恍惚了,到底霓裳是我還是我是霓裳。“死猴子,別整天在我耳邊兒唧唧歪歪的。”霓裳學著我的腔調,完畢掩嘴就笑。“姐姐,我學得像不像?”我撫著她的長發,有點黯然失色的失落。“霓裳真好看!”
霓裳讓我看見了生命的流逝。這麽多年,就這樣不經意地走了。我的紅顏又還有幾分?我一定要和死猴子離開這裏,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幸福地生活。我簡單地收拾了些細軟,去找死猴子和我一起離開。我留給霓裳一張紙條:“霓裳,姐姐不要長生不老了。姐姐要那隻死猴子。保重!”
水簾洞外的小猴子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擋住了我的去路,“大王不在!”我淡然一笑,這死猴子除了這水簾洞還能躲到哪裏去?洞外的那些小猴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還想攔我。
“大王,來,我敬你一杯……”一個女子的放蕩。
“小娘子,不要跑!”還有死猴子的調情。
我的劍在鞘裏錚錚作響,“死猴子!”我的劍抵在了他的喉結。對麵那個放蕩的女人,長發掩麵,衣衫不整,半露的春色中殘有吮吸的唇印。我忍住了眼眶中的流水。酒醉如泥的死猴子還不知死活地喊著:“小娘子,不要跑……不要跑……”我定睛一看,放蕩女子身上的衣物居然是我的。“妖女,你怎會有我的衣物?”女子淒笑,“姐姐,你現在知道了,你對這隻猴子來說,就不過是一件衣裳而已。”居然是霓裳。
原來如此。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還是“弱水一瓢,也取三千”?
我收回了劍,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我離開了死猴子,也離開了霓裳。
我在水簾洞的正南方的路口,搭了一個小客棧。習慣每天給路過的客官泡一壺好茶,然後把剩下的茶渣倒在路邊,等著過往的人、妖怪或是神仙把晦氣都帶走。許多客官喝了我泡的茶,心曠神怡,都說明白了些什麽。他們是明白了,我還是不明白。
第一年,在我倒過茶渣的路邊,長出了第一棵菩提樹。
死猴子來找過我,討了一杯茶喝,攔住了我要給我解釋。他依然飛揚跋扈,眉毛一挑在我耳邊兒唧唧歪歪。我看著他著急的神情,一直在動的嘴唇,耳朵一片空白,輕掩他的嘴:“客官,別費神了,我什麽也聽不見!”然後,笑靨如花。
第二年,在我倒過茶渣的路邊,長出了第二棵菩提樹。
霓裳也來了。“姐姐,我那樣做,隻是為了讓你明白某些東西!”我的耳朵繼續空白,“霓裳,姐姐還是不明白。”“姐姐,跟我回去等唐僧吧,你說過要和我長生不老的!”我笑了,“霓裳,死猴子也給姐姐說過‘弱水三千,隻取一瓢’。” 第三年,在我倒過茶渣的路邊,長出了第三棵菩提樹。
最後來找我的是如來佛主。佛主雙手合十:“聽許多老友說你泡的茶極有禪意,悟性極高。看來,你我有緣。不知你願否讓我渡你為一根燈芯,以便在世長明?”原來我是有慧根的,我欣然應允。
如來佛主問我:“你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結?”
我望著水簾洞的方向,喃喃自語:“佛主,可不可以罰他壓在山下五百年……日後不近女色?”
姑蘇僧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寒山問拾得》
1.我惹一身塵埃,入你的佛門。
我又來看你了。
朱紅的大門,模樣居然改了,說是有你的禪說,我竟然是那麽害怕跟你如此親近的接觸,你的眉目,你的模樣,你的聲音,都將離我那麽近。
依然是群樹蔭蔭,依然是信男善女,唯獨我,把你當作一個普通男人一樣來仰慕。甚至,我恨自己不能跟你生在同時,處在同地,不能像跟你同時同地的那些僧人一樣,哪怕隻是遠遠看你一眼,也足夠。
我是那麽的嫉妒。
我惹一身塵埃,入你的佛門。
你也不棄我,不嫌我。我點燭,上香,跪拜,無比的虔誠。我對你的至高無上的致敬,我是那麽的謙卑與低姿態,轉完一個佛堂又是一個佛堂,最後才去看你。
見你的模樣,見你的容顏,見你千百年來,不改的慈悲。那麽,你對我的這點小女子私心之愛也是滿懷慈悲的吧。我又如何能不知你對我的慈悲,我癡情為你,癲狂為你,甚至閉上眼,就記起你閉目的神情,你什麽也不看,心眼卻開了,你看到了一身塵埃的我,你看到了自怨自艾的我,你看到了自卑自大的我,你看到了一個最俗氣的我。然而,你依然氣定神閑,唯獨我,敗下陣來,敗了給你。
我常在想,西行的路,一個人漫漫,有無其他豔麗女子,接過你的行囊,喚你的俗名,給你做飯洗衣,企圖留下你,不讓你一個人獨行?
2.寒山子,不知何許人。
我聽寺裏的小和尚說,那大片大片的桂花是寒山師父一個人種下的。
寒山何許人也?《全唐詩?八○六卷》用了78個字來介紹:“寒山子,不知何許人。居天台唐興縣寒岩,時往還國清寺。以樺皮為冠,布裘弊履。或長廊唱詠,或林墅歌嘯,人莫識之……嚐於竹木石壁上書詩,並林墅屋壁所寫文句三百餘首。”我掩卷笑出淚來,活生生的一個人,長長的一生就這樣簡單地被78個字概括了全部。
《全唐詩》裏的寒山竟然是個如此粗樸的一個人,和我的認識是那麽的不同。
我不是妖,不是仙,也不是魔,更不是障,我是孽。我是寒山深深種下的孽,不能棄,不能忘,不能沒,消失不掉。
還沒認識寒山之前,我的世界是一片混沌,那時,我的嗅覺、味覺、聽覺都還未成熟。我唯一能感覺到的是頭頂微弱的光,連同自己微弱的呼吸。直到有一天,那微弱的光直接穿透我的頭頂,我看見了第一個人。那是一個男人,他提著燈籠,踩在青翠的草上,那些草上還帶著暮珠,我突然說了一句話:“那些星星點點是什麽?”他回過頭來,對著我一笑,就是那一笑,就是在那一笑裏,寒山種下了孽。
他蕩漾著笑意說:“那些星星點點,是神仙打著燈籠從天上走過……”
“神仙?神仙又是什麽?”
“神仙?神仙就是普賢菩薩。”
“那我是什麽?”
“你的問題真多。你,你是靈,你是天地靈氣。”
他大笑著依然大步朝前走,頌起幾句詩來:“慣居幽隱處,乍向國清中。時訪豐幹道,仍來看拾公。獨回上寒岩,無人話合同。尋究無源水,源窮水不窮……” “那你是什麽?”我趕緊叫住了他。
“哈哈哈,我是路過,我是靈的路過……”
3.傻瓜,我是拾得。
寒山說我是靈,我是萬萬不懂的。但是,他既然說我是,那就是。誰都不會料到,到最後,我居然成了孽,還不僅僅是寒山一個人的,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叫拾得。
寒山的頌詩越來越遠,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麽,作為一個靈應該幹些什麽?寒山知道的那麽多,我要再去找他問問。然而,他走得太快了,我根本沒辦法跟上,我迷路了。我突然被一隻手拎了起來,我睜開眼睛看著他,他不是寒山,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內心有些什麽東西在湧動,這個男人也對著我笑,他背後的陽光直接籠上來,我突然明白了什麽叫佛光。原來我是有顆朝聖的心的,佛光下來的時候,內心震撼。
我一溜地伏倒在地,他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小家夥,你這是幹什麽?”
“你是神仙……”
他伏下身來,輕輕地把我拎起來,放在他的肩上:“小傻瓜,我是拾得。”
之後,他不再跟我說任何一句話。我就坐在他的肩上,和他一起披星戴月地走完了整條山路。到了一座寺門前,他把我放下來,把我放在一棵桃花上:“我要去幹活了,你在這等著我,別亂跑。”
我小心地趴在一朵桃花裏,桃花的香味太濃烈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對拾得總是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
4.我要去雲遊四方了。
拾得是個很勤快的人,我總是看見他搶著幹寺裏最髒最累的活。拾得也是個很善良的人,我總是看見他帶著些流浪的貓貓狗狗回來。就好像我,我也是他撿回來的。我像是他的女兒,但是我覺得他缺少一個女人。我怎麽會突然有了這樣奇怪的想法,我隻是看見經常來燒香的男女,有攜子帶女的,也有年輕男女來求姻緣的。我想,一個男人需要的都應該是一個女人吧。
拾得會有女人嗎?他那麽喜歡撿東西回來,哪個女人會喜歡一個收破爛的?我整天沒事就胡思亂想這些,有時候,自己都會覺得很好笑,我就叮叮叮地笑起來,笑的時候因為身體的顫動,我把自己從桃樹上顛了一下來。
我決定要去旅行,不對,用拾得的師父的話就是,我要去雲遊四方了。
我開始發現自己身體的奇怪,就在我接觸地麵的那一瞬間,我的身體裏不停地咯吱咯吱響,然後地麵離我越來越遠,我好像是在生長。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我要長大了。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一個池塘,掀開池塘的那些枯葉,我第一次見到了自己,我原來是這樣的,我原來和世間的普通女子是毫無區別的。
5.再見寒山。
我的模樣是和普通女子毫無區別,但是又有著很大的區別,我是靈,我不食人間煙火,我食日月天地精華,飲霧露,宿花草叢中。我在雲遊四方的日子裏,懂得了人世間的情感,懂得了人世間的糾葛,懂得了人間間的癡與纏。
等我再見到寒山的時候,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內心的那些湧動是什麽。
寒山道,無人到。若能行,稱十號,有蟬鳴。
無鴉噪。黃葉落,白雲掃,石磊磊,山奧奧。
我獨居,名善導。子細看,何相好。
寒山寒,冰鎖石。藏山青,現雪白。
日出照,一時釋。從茲暖,養老客。
我居山,勿人識。白雲中,常寂寂。
寒山深,稱我心。純白石,勿黃金。
泉聲響,撫伯琴。有子期,辨此音。
重岩中,足清風。扇不搖,涼冷通。
明月照,白雲籠。獨自坐,一老翁。
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深深空山中,響起那熟悉的聲音。寒山依然在頌他的詩。夜幕裏,他依然打著他的燈籠,踩在青翠的草上,那些草上依然掛著暮珠。我依然問他:“那些星星點點是什麽?”他還是回過頭來對我一笑,然而竟沒答出那句話,我望了他一眼,一直望到他的心裏。他的凡心動了,我走過去,裙腳搭過暮珠,竟然發出叮叮叮的聲音。我走近他,接過他手裏的燈籠,一口氣吹滅了,“那些星星點點,是神仙打著燈籠從天上走過……” 他沒有再說話,他走在前邊,我提著燈籠走在後邊。我們一前一後,我們一句話也沒說。
6.我是靈,我也是孽,我是你種下的孽。
我們像是很有很默契,也像是在賭氣,誰也不理對方。這種矜持,就像是太極,我們誰也不願意行差踏錯。然而,我卻是心花怒放的,要不然那些濕了眼的草叮叮叮地站了起來,那些閉上了眼的花兒都叮叮叮地張開了小巧的嘴。我那身雲遊四方的素衣竟然也在幕黑裏閃耀著點點的光,就像是星星。而我和寒山就像是打著燈籠的神仙,我們在山上走,我們在路上走,我們在雲上走,我們在夢裏走,舍不得睜開眼,生怕這條路太短,一下子就走沒了。
他突然停下來,我差點撞上去。原來,我和他挨得那麽近。
他歎了一口氣,接過我手裏的燈籠:“你是靈,不是妖,不是仙,也不是魔,更不是障。”
我懂他的意思:“我是靈,我也是孽,我是你種下的孽。”
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會誘惑,原來自己不是妖,不是仙。不是魔,不是障,卻是誘,是惑。我靠近他,伸手捋了捋他額前稍亂的發,拭掉他那些微弱的汗。
“寒山,你在怕什麽呢?”他的呼吸微弱卻緊促。
“寒山,你為什麽要怕?”他仍然不說話,我的手撫在他微閉的眼上。
“寒山,這世間隻有你我……”
“不,不,這世間還有千千萬……”
“可是,寒山,我隻有你。”
“……”
7.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
我那身雲遊四方的素衣粘染了世間的苦難,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那些苦難深深植入我的皮膚,我的身體,連同我的心。直到再次見到寒山,我才明白為什麽人會有那麽多的苦難。
“寒山,以後你都不再是一個人了,你將永遠都有人記得。”
寒山獨自坐在山洞口,像是在想什麽。半月照進來,白雲簇擁著他,我驚奇地看著他,他沒有睜開眼睛,依然在想著什麽。我走進過去,伸手摸那些雲,是那麽軟,那月光照在身上,是那麽溫暖。我突然覺得,愛上一個人,是那麽好。
我虔誠地愛他,愛他的虔誠。我坐在他的對麵,月光照下來,白雲也簇擁著我,我內心裏的東西又開始湧動了。安靜的天地間,隻聽見我和他明晰的呼吸和心跳。
我開始做他的廚娘,操持他的家務。我釀米酒,煮桂花米酒,和他讀經文、頌詩。
我煮開釀好的米酒,放下幹棗、桂花和糖,想要濃稠一點再放些藕粉,亮晶晶地做成一碗桂花米酒。我沉浸在桂花的迷香裏,他說,姑蘇城的十月正是桂花開得最豔的時候,什麽時候下山去看看吧。
8.我是拾得的孽,他卻是我的劫和難。
若不是下山,我想我都已經忘記了還有拾得這樣一個人。
我站在桂花下,瑣碎的金黃色揚起晶瑩的風。拾得走過來,牽住我的手:“小傻瓜,我叫你在桃樹上等我,你怎麽跑了?”我竟然也沒放開拾得的手,不是因為他抓得牢,而是他的佛光,我再次被他身上的佛光震撼。
“小傻瓜,你居然已經長這麽大了,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
拾得拽著我的手,問長問短,仿佛我是被他遺失了許多年的一顆珍寶。他眼睛裏的熱情是寒山看著我的時候,從來沒有過的。我居然被他感動了,任由著他拽著我的手。
如果說我是寒山的孽,寒山的誘惑,那麽拾得對我來說,又是什麽呢?是孽嗎?是誘惑嗎?不,拾得絕不是我的孽,我的誘惑。我是拾得的孽,他卻是我的劫和難。
拾得拖著我的手,奔到寺裏,大聲嚷著:“師父,師父,我要還俗,我六根未淨!”他拉著我衝進師父的禪房,一束陽光照進禪房,我看見了師父,還有寒山……師父看見了我,寒山看見了我,師父看見了拾得緊握著我的手,寒山看見了拾得緊握著我的手,我百口莫辯。師父沒有說話,寒山雙手合十:“恭喜拾得師弟。”然後,輕輕地走過我的身旁,看也沒看我,就踏出了禪房。 我看著寒山越走越遠,他身上的陽光越走越少,我突然掙脫拾得的手,追著寒山跑了出去。
9.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我明明隻看見他遠我一步,但是無論我怎麽跑,都追不上他快我的那一步。
“寒山,你等等我,你聽我說……”
寒山道,無人到。若能行,稱十號,有蟬鳴。
無鴉噪。黃葉落,白雲掃,石磊磊,山奧奧。
我獨居,名善導。子細看,何相好。
寒山寒,冰鎖石。藏山青,現雪白。
日出照,一時釋。從茲暖,養老客。
我居山,勿人識。白雲中,常寂寂。
寒山深,稱我心。純白石,勿黃金。
泉聲響,撫伯琴。有子期,辨此音。
重岩中,足清風。扇不搖,涼冷通。
明月照,白雲籠。獨自坐,一老翁。
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寒山頌著他的詩,長長地重複著最後一句:“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我回到山洞,洞裏什麽都沒有了。我蜷在洞口,眼淚掉下來。半夜的月光照在洞口,隱隱約約有些水樣的東西在蕩漾,我仔細辨認著,胸口突然一口血噴了出來。
10.生死不相見
我以為我什麽都忘了,我站在姑蘇城外,就聽著那晃蕩的鍾聲。那寺裏的小和尚死活不讓我進去,反複說著:“施主,放下吧,放下吧……”我怎麽放得下,我怎麽舍得放得下。我揪著自己的心,滴滴出血:“寒山——寒山——你出來啊……”直到我的喉嚨吼破都無人來應。
斷斷想不到,寒山入了這佛門竟成了這般絕情之人。
可是,可是,我又怎能怪寒山的絕情呢?
十月桂花香的時候,悠長的桂花巷就像是一個金黃的夢,整個十月,那些矜貴的朦朧與曖昧如同沉浸在歲月裏的故事一樣,一時半會兒化不開。天空美得像有人用刷子刷洗了一遍一樣,那些曾經憂鬱的雲,那些曾經膽怯的雲,那些曾經張揚的雲,那些曾經撒潑的雲,沒有了,消失隱匿。如碧一般的天空,陽光明媚,暖和地趴在人們的發上、眉上、眼上、鼻上、唇上。此刻的姑蘇城,滿眼都是青翠欲滴的綠和燦爛童話般的金黃,野花正在向陽生長,樹葉也還沒有開始變黃,萬物都還來不及存在衰敗的景象。
我夜宿在一艘船上,夜夜吹著愛別離,夜夜吹著怨長久,夜夜吹著求不得。
寺裏的鍾聲敲響了,那個背對著我的影子,始終沒有回頭看過我。
寒山在洞口留下五個字,那是寒山說的,生死不相見。
寒山,再也沒有出來過。
《全唐詩?八○六卷》中還有這樣一段:“閭丘胤宦丹丘,臨行,遇豐幹師,言從天台來。閭丘問彼地有何賢堪師,師曰:‘寒山文殊,拾得普賢。在國清寺庫院廚中著火。’閭丘到官三日,親往寺中。見二人,便禮拜。二人大笑曰:‘豐幹饒舌,饒舌。阿彌不識,禮我何為?’即走出寺,歸寒岩。寒山子入穴而去,其穴自合。” 我叫花妖。
原本我是一枝快樂的百合,千年的修行,我化作了一個女人。我的身上經常發出花的清香。高興的時候會有一點香水百合的乖巧,鬱悶的時候,淺淺的香味若有若無,有氣無力一般。
還有,傳說百合是眼淚做成的,情人的眼淚。藏著深深的眷念,疼痛,遺憾。所以,我不高興的時候,也很少哭,那會使我元氣大傷。
我在Waiting Bar等一個人,等一個男人。我想也許某一天,他會悄悄出現在我的麵前。或是某一天,我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吧台擦著杯子的時候,他會突然推門進來,然後對我笑。
Waiting Bar是我開的一間酒吧。來這裏的大多是孤男寡女,也多是衝著“等吧”這個意思來的。他們叫我妖妖,有時候也會叫我花花。
他們是這個世界的精英,有著很好的工作,不菲的薪水,卻空虛的情感。戴著麵具生活是痛苦的。笑也是笑,哭也是笑。始終用一種虛偽的笑來麵對生活,有點不可思議。
相比之下,我有點與世無爭。我隻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傾聽者。很多時候,我隻在Waiting Bar做自己的事。我的笑很真誠,我一笑,我的周圍就會有百合的迷香。我的客人們喜歡這種味道。他們覺得我是個來曆不簡單的女人,一個人打理著Waiting Bar,整天都是燦爛的,他們覺得奇怪。
其實,我隻要吸足了雨露的養分,滋潤了我的身體。我的狀態就會非常好。這是個秘密。對了,我要等的男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模樣,我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那是一個雨後,他一身書生打扮,為了救病中的母親,他不遠千裏,來到了我居住的地方采藥。郎中告訴他,他母親的病要用野百合引藥入味。當他欣喜地發現了我的時候,他一把把我從濕潤的泥土裏生硬地拽出來。我被他握在手裏,他的手掌白皙。我柔弱的身體在悄悄發抖,我害怕。他湊攏我,往我身上使勁一嗅。吸盡天地精華,我獨有的幽香還是吸引了他。我看見他笑了,他輕輕地用手撫摸著我嬌嫩的花瓣,雪白的顏色被他愛撫得微微發燙,暗暗泛紅。我簡直忘了,他是來要我命的。我忘記了害怕,忘記了顫抖,沉醉在他的愛慕中。
突然,他歎了一口氣,又把我重新埋在了泥土裏,白皙的手上留下了我的百合香。我好感激他,再次還我生命。我的花瓣上有了晶瑩的露珠,悄然落進泥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情人的眼淚。
後來,我聽說,他的母親不幸病逝。我不明白,他當初為什麽要放棄帶我引藥,這讓我內疚。我發誓在他輪回之後,我一定要找到他,還他這個人情。
我的日子不緊不慢,我也不用著急,因為我永遠也不會消失。除非我失去,支持我人肉身體的元氣。我有足夠的時間在Waiting Bar等他出現。我相信,若是我們相遇,第一眼我便能認出他來。他在我的記憶裏生存了一個千年。
也許有人會問,這樣漫長的等待,沒有結果不知道時候的等待,會甘心嗎?我相信上人的話,我曾到仙地問過上人。上人說,千年的情劫必有還時。於是,我知道,我其實什麽也不需要做,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這是唯一的。
Waiting Bar後麵有一個荷花池塘。月光輕輕一縷直瀉水中,映出一個好看的銀環。微風蕩起,銀環折起小小的皺紋。我慢慢褪掉所有的衣物,慢慢劃入池塘。清清的水淹沒了我的腳腕,再是膝蓋,直到長長的脖頸處。就像一片茶葉被開水激情泡開,飽滿地綻開一朵妖豔的野百合。
我曾經假想過千萬次我與他相遇的場景,在夢裏我時常會看見一個縹緲的背影,僅僅是背影,一個書生打扮的背影。
這一天,我正要準備打烊。突然有一個人推門進來。不期而遇。眼前這張臉與我夢了千年的那張臉瞬間重疊。他們是屬於同一個人的。上人沒有騙我。我等到了。
他看了看我,順便也打量了一下Waiting Bar,朝我點了點頭。要了一杯紅酒。我走過去,像多年的老友一樣:“我叫花妖。Waiting Bar的主人。”他的眼睛很亮,像有水在流動,在燈光迷離下:“你好。我叫天佑。算命先生說今生我必定遇上貴人。”我嘴角一揚,笑了。他聞到一陣百合的清香。 我找到了我的救命恩人。天佑。我們很輕鬆的就成了朋友。我散發出的百合清香越來越濃。我知道他在一家公司做策劃總監,有一個相伴五年的女朋友。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偷偷地掉了一滴眼淚,掉在他的酒杯裏,酒的味道就變成了淡淡的百合香味。這一次,我確切地知道,我是為情人掉的眼淚。不過,沒有關係。隻要天佑過得好就好,其他的並不重要。天佑不知道我對他的追回,不知道我對他已經有了千年的愛慕,更不知道Waiting Bar是為他而存在。不過,真的不重要。
上人還告訴我,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如果我作法,引天佑回到千年去,他便會記得我,記得輪回千年的情劫。我決定在八月十五這天作法。不過,我隻是想他能夠記起我,其他的我什麽也不想。
我把天佑帶到了我的私人花茶室:“恍若前世”。牆壁上掛著一行一行的竹籃,每個竹籃裏是不同的花。天佑饒有興趣地看著不同的竹籃,吮吸著百花混合出來的香。他問:“為什麽沒有百合?”我取出一個杯子,精心泡了一杯茶。然後咬破我的左手中指,鮮紅的血滴在杯中神奇地化作了一朵碩大的血百合。我開始作法,先左手中指指肚沿著杯口繞一圈,再右手中指指肚沿著杯口繞一圈,微笑著遞給天佑。
“天佑,我們聊聊天吧。”他淺淺地喝下一口。“妖妖,我感覺好像以前在哪裏見過你?”我作的法開始施效。“妖妖,你的身上怎麽會有一股百合香味?你是從哪裏來呀?”我不答,問天佑,“天佑,你愛你的女朋友嗎?”天佑仿佛從夢中醒來一樣,“我愛她。”“你喜歡百合嗎?”天佑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點點頭。
“妖妖,我覺得你真的很麵熟。”天佑重複道。他喝下的花茶越多,我施法的效果就越明顯。我終於順利地把他帶回了千年前。熟悉的村寨,熟悉的青山綠水。天佑遲疑著問我,“妖妖,這裏是什麽地方?”“你真的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你好好想想。”我小心翼翼地提醒著他,生怕擾亂了他的思路。我身上的百合香味越來越濃,越來越濃。
天佑突然恍然大悟,“你是百合花妖?”他終於想起我來了。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的眼睛又開始有露珠在滾動,一如千年前他用手輕輕撫摸我嬌嫩的花瓣。露珠從我的眼眶滾落在他白皙的掌心。我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不是害怕,或是驚詫,或是激動,或是不可思議。
不知什麽時候,我們擁抱在了一起。我屏住呼吸,貪婪地享受著這等了千年的溫暖。夠了,夠了,真的已經夠了。一個千年,換一個瞬間,我真的很滿足。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天佑,當初你為什麽不把我帶去為你母親治病呢?”他打了一個哆嗦,鬆開抱我的雙手。“我不知道,我想不起來了,我想不起來了……”他緊緊抱著頭,表情痛苦萬分。
天佑醒來。“妖妖,你的花茶有點邪氣。”在他的記憶裏,他不過是做了一場很奇怪的夢。現在夢醒了。我說,“不早了,你早點回家吧,別讓你女朋友著急。”臨走時,他轉過身來說,“有機會讓你跟我女朋友認識一下,你是個神秘的女人。”
我覺得這樣很好。在我的“恍若前世”花茶室裏,施法讓天佑回到千年,彌補了我千年的遺恨。唯一可惜的是,天佑還我性命的原因,成了一個謎。解不開。
Forgetting Bar 篇
晚上,天佑把琪琪帶來了。一個乖巧卻不失一點小調皮的女人。圓圓的大眼睛,透露著月光秋涼如水般。她的眼睛好奇地環顧著Waiting Bar。小巧的鼻子也在微微地動。天佑不時地轉過身去,用眼神與她交流。
我在吧台認真地擦著酒杯。天佑說,“等會兒我叫琪琪過來。”“嗯。”剛剛擦幹淨的酒杯上,不經意地劃過一滴水珠。在昏暗的燈光下也反射著光澤。我忍住了第二滴在我眼睛裏欲奪眶而出的水珠。
琪琪拉著我的手,“你好香哦。”天佑在旁邊偷笑,打趣,“隻有男人才這樣迷戀妖妖的百合香,怎麽你一個女人也這樣大大咧咧地表白呀?”琪琪白了他一眼,“哼,那意思就是你也很迷戀妖妖嘛。”我和天佑相視一笑。“琪琪,天佑迷戀的不過是我身上的百合香,改天我教你怎麽做百合香。”我看得出來,琪琪是個心無城府的孩子,而且重要的是她與天佑之間的感情,絕非第三個人能介入的。這是天注定的。 我接到琪琪的電話,她突然失去了平日裏的溫柔穩重,瘋了一般,哭著大喊大叫。“妖妖,天佑出車禍了,醫生說他不行了,我該怎麽辦,怎麽辦?”我突然有點竊喜,如果真的是這樣,我不是可以把天佑的魂魄帶回千年前嗎?這樣,我就可以和天佑永遠在一起了。可是,可是,我不能做。上人說過,我欠他的千年情劫,今生一定會還。我等這一天等太久了。
我最後一次在荷花池塘,完整地綻放自己。百合的香味好濃好濃。我的皮膚是這樣的嬌嫩,我的腿是這樣的修長,我的指甲是這樣的光潔,還有我的長發是這樣的千回百轉。整個池塘都盛滿了我的眼淚,全是露珠一樣晶瑩。情人的眼淚。
我走進天佑的夢裏。天佑,前世欠你的,今生我來還你。我釋放出千年吸取的天地精華,把元氣打散,潛入了天佑的體內。這是我欠天佑的,我終於還清了。我笑了,最後的百合迷香,久久不散。
我和琪琪守在天佑的身邊等著他醒來。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玻璃窗戶爬到了天佑俊朗的臉上。他的手微微在動。琪琪驚醒,“天佑、天佑……”天佑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的第一眼看見的是我,隻聽見他問,“你是誰呀?”琪琪臉上的表情慌張,撲向天佑。“天佑,你還記得我是誰嗎?”天佑點點頭,用手撫摸她的頭發,“傻呀,你是我的女朋友琪琪呀。”琪琪哭著又笑了,拉過我。“天佑,她是妖妖呀。Waiting Bar的主人花妖呀。”天佑的表情更是奇怪,“什麽Waiting Bar?什麽花妖?”
這就是代價。我救了天佑,還了他千年情劫。可他卻不再記得我。這是我預知的結果。可是,我不後悔。天佑的記憶除了把有我的這部分變成了空白,其他的還是和以前一樣。
再後來,琪琪經常帶天佑來看我。她給天佑講許多許多以前我和他之間的事,企圖喚起他對我的回憶。可是,無濟於事。天佑隻是很禮貌地和我打招呼,然後安靜地喝自己的酒,耐心地聽琪琪和我聊天。
“妖妖,好怪哦。怎麽自從天佑車禍之後,他會不記得你,而你身上的百合香味也沒有了?”琪琪握著我的手,關心地問。是的,我的身上再也不會有百合香味了。從我的元氣潛入天佑的體內後,我就變成了一個凡人。一個有生死病老,需要吃喝拉撒的凡人。花妖不複存在。這也是代價。
我的眼角開始有了細小的皺紋,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我有了衰老的痕跡。甚至,剛才琪琪還幫我拔掉了一根白發,我居然連白發也開始有了。琪琪擔心地說,“妖妖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呀?最近你的變化好大。”而天佑仍然無動於衷地喝著他的酒,看都不看我一眼。
妖妖,為什麽要把Waiting Bar改名為Forgetting Bar?
對了,Waiting Bar已經不存在了。記得花妖的天佑也不存在了。百合香味也不存在了。花妖也不存在了。還有我和天佑的千年也不存在了。既然什麽都不存在了,什麽都不記得了,那就忘記吧,Forgetting Bar。
Waiting Bar 篇
世上就是有那麽天作之合的事情。天佑的女友琪琪還來不及見我一麵,我就收到了他們的結婚請柬。我所想的其他故事,也再無發展的可能。我隻能順其自然地備了一份厚禮,堂而皇之地送到婚禮現場。我看著那些幸福,別人的幸福,眼睛全落在心裏。我伸一隻手,暗自撫慰冰涼。之後,天佑甚少來酒吧,似乎也忘了曾經說過要帶當初的女友現在的妻琪琪見我的話,我也懶得提起。倒是他依然如同從前,和我說很多的話,說很多煩惱的事情,沒把我當做路人。他說,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裏很安寧,不會有閃爍的言語。聽了這句,我心裏也更是安慰許多,也不再做其他多想。全當自己是來做他的耳朵,認真聽他說的每一句話,也給他耐心地分析,才得以享受片刻曾經與他如此親近的親密感。
然而,我也一直在默默等著些什麽。是命裏注定的一些事情。 淩晨,我接到天佑焦急的電話。他說他妻子難產,他很著急,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等這一天等太久了。上人說過,我欠他的千年情劫,今生一定會還。這就是命裏注定的事。
我最後一次在荷花池塘,完整地綻放自己。這是我做人的最後一次笑。百合的香味好濃好濃。我的皮膚是這樣的嬌嫩,我的腿是這樣的修長,我的指甲是這樣的光潔,還有我的長發是這樣的千回百轉。整個池塘都盛滿了我的眼淚,全是露珠一樣晶瑩。情人的眼淚。
我走進天佑的夢裏。天佑,前世欠你的,今生我來還你。我釋放出千年吸取的天地精華,把元氣打散,潛入了琪琪的體內。這是我欠天佑的兩條人命,我終於還清了。我笑了,最後的百合迷香,久久不散。
後來,天佑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她的身上天生就有百合的香味。天佑把她視為掌上明珠,有時候輕輕地喚她:“花花”。
Waiting Bar不存在了。
花妖也不存在了。
##關於那村的真實事件
“生長古牆陰,園荒草樹深。可曾沾雨露?不改向陽心。”
1. 我再也找不到那村和重生
其實,至今,連我都懷疑,那村,是否真實存在過。
現在的我,租住在成都的一個小院子裏。房租不算很貴,恰好是我所能接受。院子裏多是些老人,年輕一輩的人都住不慣這樣的房子,早早就搬了出去。
我挺著個肚子,一手撐著自己,走來走去。我的房東是個快六十歲的阿姨。她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美人。閑的時候,還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抽著廉價煙。聽到我咳嗽,就趕緊滅了煙。我曾經想過,等孩子出生,就要離開這裏。不能讓孩子在這裏生長,沒有年輕生命的地方,看上去總是有些冷清。
菜市場不遠,害喜並不嚴重。我感謝肚子裏這個孩子給我太多的安慰,他安靜地在我的肚子裏,不哭也不鬧,也不會不聽話地踢我的肚子。我買瘦肉,買白菜,買大蔥,做成大鍋的肉湯,然後呼啦著全吃完。
阿姨從來沒問我,為什麽是一個人。我也從來不問她,為什麽沒有人來看望她?也許我們都一樣,都是被人遺棄的人,然後就心安理得地躲起來,誰也不想見。
我記得,那村發生的一切。
應該是夏天,我穿著純綠棉長裙,那村。重生。葵花地。我看見大片大片的葵花,金黃的在我的眼睛裏倒塌下來。我記得他的手,撫在我的後背,說裏邊全是脆弱,如果沒有人撐著就潰不成軍。
然後,後來,那村,我再也找不到這個叫重生的男人。最後,我失望地離開。
這些過往,就像是一個童話般的夢,直到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才知道這些都不是夢,隻是我再也找不到那村和重生。
2. 丟了一個人,要再找回來,難嗎
我開始寫一個叫《陳年》的小說。裏邊有我的那村,我的重生,還有我的向日葵。我告訴重生:“我要一種愛可以讓我窮盡一生。”關於向日葵的介紹,還有這樣四句話:生長古牆陰,園荒草樹深。可曾沾雨露?不改向陽心。
有時候寫著寫著,就情不自禁摸摸肚子裏的孩子。清晨,我在院子裏輕聲地念,昨天寫下的片段,阿姨停下掃落葉,“秋天的時候,孩子就要生了吧。”我點頭,這是阿姨第一次跟我說起孩子。我知道她經常會熬些雞湯放在我的房間裏,我心安理得地喝,從來不說謝謝。
“阿姨,你說,丟了一個人,要再找回來,難嗎?”
“有些人,找一輩子也找不回來,有些人,就算你停在原地等一輩子也等不到。”
這是唯一一次我們之間的交談。我像是害怕阿姨說起過去,於是就沒再說下去。我開始給孩子織些小毛衣、小毛褲。沒想到,阿姨還是個織毛衣的高手。她教我很多花樣織法,細碎的花朵,鮮豔的顏色。我們之間平淡的日子,終於因為孩子將要出生,出現了一些不同於往常的變化。 “小羅啊,你想要個兒子還是女兒?”
“我啊,想要個兒子。”
“幹嗎想要個兒子啊?女兒多會疼人啊,女兒可是媽媽的小棉襖。”
“要女兒操心,要兒子可以保護我啊。”
我已經沒辦法自己彎著腰洗頭了,阿姨燒開了水,幫我洗頭。我覺得她像我的母親,寡言,卻有著堅強的力量。她輕輕地用指肚按摩著我的頭皮,細細的手從我的頭發裏穿過,我的眼睛裏浸了水,以前我的母親也是這樣給我洗頭的。而今,我的母親在遙遠的地方,遠得不知道她的女兒未婚先孕,也遠得不知道她的女兒有多落魄。
我的小說《陳年》終於寫完了,掩卷,再回想其中的細節,真想醉生夢死一場。我從來沒有這樣執著過,我買了很多雜誌,抄下他們的地址,抄下他們的編輯名字,我認真地給他們寫信,我不要一分稿酬,我隻希望能在他們的雜誌上發表我的小說,然後希望重生能看見,也許這樣我真的就能找到他。
3. 那那領回來一個小男人
秋天的時候,我的兒子出生了。手術台上,我還擔心自己是不是會死過去。我慶幸自己擁有了一個健康的小孩,阿姨來看我的時候,抱著他笑話我:“這小子,怎麽看也不像你,你都白為他受了這麽多苦了。”
我的兒子穿上了我親自給他織的毛衣和毛褲,看著這個開始學著走路的小孩,突然的幸福不可自抑。
“阿姨,我們以後叫他那那吧。”
“傻小子,有名字咯,高興吧。羅那。”
我的那那,裂開嘴笑了,右邊臉有個小小的酒窩。我抱著他站起來,“那那,來叫一聲‘媽媽’。”我用手去搔他的胳肢窩,“那那,笑一個。”我的那那,傻乎乎地就笑了。
那那會走路了,端端正正。那那會叫媽媽和外婆了,發音很清晰。那那會幫我去買袋裝的醬油了,小店鋪的年輕女孩總是逗他,捏著找回的零錢,問他:“小那那,要不要買個糖果吃啊?”他點點頭又很快搖搖頭:“不要,媽媽會給我買。”然後,轉身舔著小嘴唇乖乖地回到家。
那那已經三歲了。他帶回來一個小男人,帶著一把吉他。他怯怯地叫我:“媽媽,這個哥哥撿路邊的東西吃。”阿姨衝出來,“那那,你怎麽隨便帶人回家來?”那那還牽著那個小男人的手,“哥哥不會說話。”
“阿姨,算了吧。”
這個不會說話的小男人留在了我們的小院子裏。我們的家由先前的兩個人,到三個人,到現在的四個人。他不會說話,隻會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我們就叫他阿布。
阿姨,我,那那,阿布。我們四個原本毫無牽連的人,就這樣陰差陽錯地生活在了一起。
4. 請救救我的小弟弟
阿姨種的向日葵,第一次開得這樣燦爛。晚上,我們就在向日葵的花朵下吃晚飯。那那撒嬌地坐在阿布的懷裏,阿布先給阿姨夾了塊肉,再給我夾了一塊,最後再一口口地喂那那。那那被我們寵壞了,尤其是阿布。他隻有20歲,盡管以前沒受過別人的疼愛,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疼那那,疼阿姨,疼我。搶著幫我幹家裏的活,哄那那睡覺,和阿姨一起聽收音機裏的蘇州評彈。
他也會彈憂傷的吉他,他不會說話,他的吉他會說話。
簡單快樂的日子不長,不幸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那那生病了。一種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病。他再也不能蹦蹦跳跳地去幫我買醬油,也不能賴在我的身上撒嬌。小小的他躺在病床上,燦爛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小臉上,阿姨和我輪流掉眼淚。
阿布開始經常不在家,回來的時候,手上臉上都很髒。我已經來不及分身去管他。直到一天,我從醫院出來,想去給那那買糖果。遠遠的,我就看見阿布跪在行人很多的街道上,彈著吉他,再走近一些,他的麵前用石頭壓著一張紙,上邊有那那的照片,幾個赫然大字:“請救救我的小弟弟”。他的破帽子裏有行走扔下的零星的錢,他就不停地磕頭,也有行人走過的時候,鄙視地吐痰:“這麽年輕就出來騙錢!”他假裝沒聽見,依然彈著憂傷的吉他。 呼啦啦一下,一群跪在地上行討的人全起來,飛快地跑掉。“城管來了,快跑!”阿布還來不及收拾,就被抓了個正著。城管要沒收他的吉他與錢,他一把搶回來,用手指著那那的照片,又指指:“弟弟”兩個字。一邊使勁搖頭,又一邊作揖。城管根本就不管這些,粗聲粗氣地吆喝著:“別裝可憐,趕緊把東西交出來!”他兩手緊緊抓著破帽子,張著幹裂的嘴“哇哇”地亂叫,又趕緊雙腿“撲通”一聲跪下,不停地磕頭,求城管不要沒收他的東西。城管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他,一腳踩在那那的照片上。阿布像瘋了一樣,一把推開城管,把那那的照片拿起來,使勁用衣服擦幹淨,我的眼淚掉下來了。
被推開的城管惱羞成怒,拿起阿布的吉他使勁砸在他的背上,他好像忘了疼,把頭磕在地上,直到磕出血。阿布的吉他沒有了,被砸成了兩半。
我假裝什麽也沒看見,轉身淚流滿麵地離開了。
夜裏,很晚很晚,阿布才回來,他躲著我和阿姨,偷偷去衛生間裏洗澡,我聽見他在衛生間裏哭。
5. 醫生盡力了,是那那命不好
我不敢問阿布的吉他去哪裏了,直到阿布咧著嘴笑著給了我一大把零錢,他在紙上寫:“姐,這些錢給那那。”阿姨已經把養老的錢都給那那治病了。我羞愧,我是個無能的母親,生下這個孩子來讓他受罪,還連累兩個不相幹的人為我們母子承擔許多。
那那的手術明天進行。我給他買了很多的糖果,“那那,你要堅強哦,等你病好了,這些糖果媽媽都給你一個人吃。”他把小臉貼在我的臉上:“我愛媽媽。”“乖兒子,媽媽也愛你。”我抱著他,這個小小的懂事的他,恨自己。阿姨摸著那那的頭,“那那,等你好了,外婆給你做好吃的。”阿布在紙上給那那畫了個帶他去放風箏的圖,那那一看就笑了,拉著他的手:“阿布哥哥,我們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從來不迷信的我,第一次殺雞擺酒,燒香燒紙,求老天保佑我的兒子平安無事。
醫院事先就告訴我們,成功率並不高,是我們堅持要做手術的。我和阿姨手拉著手,等在手術室外麵。阿布搓著雙手,不停地從走廊那邊走到手術室門口。三個小時過去了,手術室的燈暗下來了。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撲過去,首先出來的是主刀醫生,他躲閃著我們的急切的詢問,然後搖頭歎息:“我們盡力了!”阿姨首先“哇”的一聲哭了,阿布一把拽住醫生的衣領,拳頭握得很緊,然後又趕緊放開,“撲通”一聲跪下,作揖,磕頭。意思是要醫生救救那那。醫生不敢看我們,隻是搖頭。我叫阿布起來,忍著眼淚,“阿布,醫生盡力了,是那那命不好。”
6. 忘記是一劑良藥
那那安靜地走了,走之前,我給他吃了很多很多的糖果。他一笑,右臉的小酒窩就裂開了,“媽媽,好甜。”然後,他安靜地睡著了。
我呆呆地看著那那,突然撲上去,撕心裂肺地叫著那那的名字。我用頭去撞病房裏的牆,我抱著那那,親著那那,“那那沒有走,那那不會丟下媽媽的。那那,你睜開眼睛再看看媽媽,那那……”阿姨和阿布死命地抱著我,生怕我一個閃失就丟了性命。
我整夜地夢見,那那幫我去買袋裝的醬油,小店鋪的年輕女孩總是逗他,捏著找回的零錢,問他:“小那那,要不要買個糖果吃啊?”他點點頭又很快搖搖頭:“不要,媽媽會給我買。”然後,轉身舔著小嘴唇乖乖地回到家。然後,我就哭著從夢裏醒過來。
半年之後,阿姨也在某個夜裏安靜地離開了。
然後,阿布也在某個清晨背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
以前的四個人,到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鎖上了院子的木門,這裏曾經有我最快樂的五年,我和阿姨、那那、阿布共同生活的五年。現在,我們都各自遠在天涯,再也回不去了。
尾聲:
我在離開的時候,發現了木門角落裏的一封信。郵戳顯示的時間正好是那那病重的那段時間。看來是一封早就已經收到而被我們忽略了的信。寄信的人給我說他看見了我寫的《陳年》,說他曾經去過一個叫那村的地方,說也許認識我要找的重生,他留了一個地址讓我有時間的時候去找他。 他的來信證明了那村的事情是真實存在的,我的重生也是真實存在的。我一直那麽想要得到的答案突然這麽輕而易舉地出現,然而,我沒有任何感覺。
我想打電話,或是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我喜歡來日方長的男人和不堪回首的女人,是他們把生活搞得意味深長。
——G?麗菲
1. 伊人的伊,蓮花的蓮
伊蓮,是我所仇恨的一個名字。
我一直在猜想這個我一直沒有見過的女人會是怎麽樣的千嬌百媚。素未謀麵是件好事,隻是我見過她的照片。精致的容顏,可以擰出水的肌膚,月光倒映著的眼眸,還有親自為她設想了千萬次的開場白:“我叫伊蓮,伊人的伊,蓮花的蓮。”
伊蓮的聲音應該是甜美還有點性感的,束起自然黑的長發,眼睛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還有驕傲的下巴,這個下巴可以削出水的柔情,也可以削出男人的心疼,我把那個最性感的地方叫做:“美人尖”。伊蓮的美人尖,天下無雙的美人尖。
阿三,排行第三,我的同居男友。按以前大戶人家的叫法,我應該叫他“十三少”。他回頭笑嗬嗬地說:“以前,伊蓮也是這樣叫我的。”我就是這樣發現了伊蓮的存在。原來,每個女人順藤摸瓜的本事都是一流的,伊蓮的照片,他和伊蓮的照片,他和伊蓮的朋友圈子,他和伊蓮經常去的地方,諸如此類,我具有偵探的天賦。不用半個月,關於伊蓮的一切,我都知曉得清清楚楚。
“阿三,借你的VIP郵箱給我用嘛,我的郵箱都要爆了。”
“嗯。”
2.阿三,你在想什麽?想伊蓮嗎
我是個有嫉妒心的女人。伊蓮這個名字咬得我的心尖上生疼。隻是,我有這樣好的掩飾,滴水不漏。
原來,我和阿三的生活裏有這麽多伊蓮的影子。阿三最喜歡的向日葵,是伊蓮親自種的。伊蓮說,生活應該是燦爛的,一直向著太陽就會有溫暖。他認真地給向日葵澆水,認真地躲在向日葵碩大的花朵和葉子下冥想,我恨不得鑽在他的心裏去問問他,阿三,你在想什麽?想伊蓮嗎?我多麽害怕他回答,是,是的,我在想念伊蓮。甚至我們養的這隻小貓也是伊蓮喜歡的黑色,這隻貓也許就遺傳了伊蓮的性格,十分的驕傲,它隻喜歡在阿三的懷裏撒嬌,眯著眼睛曬太陽,或許它也在想念伊蓮。反正,這隻小貓很不喜歡我,隻要我一走近它,撕心裂肺地叫。
我常常在夢裏會見到伊蓮,她總是驕傲地挺著她的小下巴,阿三總會從我不知道的地方鑽出來,貪婪迷戀地親吻伊蓮的“美人尖”。那種親吻的姿勢,在我看來,阿三像在親吻自己敬仰的一尊女神,不可侵犯。我隻能在旁邊硬生生地嫉妒,嫉妒得心裏好像生出了一隻爪子。
3.不許說我是貓,要不就把你“哢嚓”掉
黑貓叫春的聲音常常擾得我從噩夢中醒來,我看見阿三睡得很安詳,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突然嘟噥著一句話,翻過身去偷偷地笑。他是不是也夢見了伊蓮,還肆無忌憚地親了她的美人尖,甚至肆無忌憚地與她糾纏。我把手伸到枕頭底下,是一把刀。我握著這把冰涼的刀,安心地睡去。
阿三喜歡跟黑貓聊天,那個小東西似乎認得出他的性別,使勁用身子蹭他。如果,伊蓮在,她也會是這樣嗎?我想,一定會的,阿三和伊蓮一定不會是僅僅如此而已。小黑貓的眼睛裏越來越多伊蓮的眼神,泛綠的珠子裏,全是月光的倒影。阿三不在家的時候,它是絕不會靠近我的,連我想討好似的喂它吃點東西,它都驕傲地拒絕,直到阿三回來,才一圈圈屁顛屁顛地跟在阿三後麵,喵喵喵地叫,咬他的褲腿,蹭他的身體,霸道到晚上要和他一起睡覺。
我拿著刀“嗬嗬”地傻笑,“喵——喵——”擰起貓的後頸,像殺雞一樣熟練地割了一刀,血就噴了一地,還有我的臉和衣服也全部染上了血跡。
阿三吃著我包的餃子,第一次誇獎我做的餡這樣好吃。然後,問我,“黑貓去哪了?”“我放它出去找男人去了。”輕佻的一句話,他皺了皺眉頭。晚上,他抱著我使勁地聞,“怎麽了?”“你身上怎麽有貓的味道?”我把手放在他脖子上,比劃了一個可怕的動作,“不許說我是貓,要不就把你‘哢嚓’掉。” 一個星期之後,阿三在垃圾堆裏找到了貓頭。他提著貓頭扔在我麵前,“這是怎麽回事?”
“叫春的貓太難聽了。”
“為什麽隻有貓頭?”
“其他的給你包餃子了。”
4.阿三,你不會離開我吧
阿三迅速地轉移了向日葵的藏身之處,一聲不響地就離開了我的視線。“阿三,你不會離開我吧?”我摸著阿三的脊梁,一下兩下三下地用力。“不會。”我伸了一隻手在他的胸口,聽到他沒有說我愛你。阿三的心裏,一定在說,我愛伊蓮。
隻是,在我看來,阿三對伊蓮的愛顯得多麽的自私,連我愛你三個字都從未說出口過。他們的照片,他們的親密,還有我探來的消息,曆曆在目。
“如果伊蓮來找你,你會跟她走嗎?”
“伊蓮不會來找我的。”
至於伊蓮到底會不會來找阿三,這是我知道的秘密。
最近,我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我走路的速度越來越慢,我的生命開始越來越貧瘠。黑黑的屋裏,沒有阿三的身影。他是個好男人,我知道他從不流連夜色,從不嗜酒如命。他一定會在家裏,這個家裏擁有太多伊蓮的回憶,他眷念。我打開了每一個可以藏身的櫃子,我才發現原來這個家裏有這麽多可以打開的櫃子。有些櫃子裏藏著的陳年舊事,一下子打開了就飛奔出來。
阿三蜷縮在一個深深的大櫃子裏,死死地抱著消失了許久的向日葵。我摸著他的臉,“阿三,真是難為你了,居然能想到把向日葵藏在這裏。”我輕輕地掩好所有的櫃子,就像從來沒有打開過。然後,一個人走出了家門。這樣,阿三就不會知道我已經發現了向日葵的秘密。
5.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等我回來的時候,阿三已經出門了。我打開向日葵藏身的櫃子,一個人把它搬到太陽下。怎麽樣的死法會讓這株向日葵難受呢?我想了很多方案,用火燒,這樣不好,會留下一屋子的煙,用刀一節一節砍掉,這樣也不好,太細碎了,難得收拾殘局。“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如,連根拔起。
我動手把向日葵從盆土裏拔出來,這是一株生長了多長時間的植物,根係居然這樣茂盛,糾纏交錯的姿勢竟然讓我想起了伊蓮和阿三的魚水之歡。刨到我的指頭都冒血了,我終於把這株不吉利的植物連根拔起了。
花盆底下好像還有硬硬的東西,我甩開不會再複活的向日葵,再伸手繼續刨下去。一本密封的筆記本。我終於連根拔起最致命的痛。我坐在晃眼裏的太陽裏,一頁頁翻開,每一頁都有伊蓮的照片和阿三想對伊蓮說的卻沒有說出口的話。
2003年3月12日 伊蓮,兩年前第一次見到你,你調皮地從背後蒙住我的眼睛說,“我叫伊蓮,伊人的伊,蓮花的蓮。”那個時候,我很想跟你說,你很可愛。
2003年12月28日 伊蓮,你現在應該在天山吧,你說你一定要去找那裏最美麗的雪蓮花,我很想跟你說,我想陪你一起去。
2004年5月9日 伊蓮,我終於和你在一起了,我很開心,我想跟你說,很愛很愛你。
2004年9月18日 伊蓮,我平生第一次和最親愛的人一起過生日,我很想跟你說,謝謝。
2005年2月14日 伊蓮,沒想到,這個情人節,我們已經分開了。我的身邊有了另一個女孩,我很想跟你說,對不起。
我的心很痛,就像是那株被太陽曬得要生不能,要死不能的向日葵。阿三,原來,伊蓮是這樣堅強地生長在你的心裏。我真是小看你了。
6.阿三,我愛你
我依然把向日葵藏進了櫃子裏,隻是我知道這株堅強的植物恐怕是要廢掉了。沒過多久,我再去看它的時候,它已經不見了,連同埋在花盆底的筆記本也不見了。
阿三依然平靜地和我過著相敬如賓的日子。隻是,我知道我和他之間有了微妙的變化。我不再需要他的擁抱才能安靜地入眠,因為我已經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我也不再和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也不再聽他說那些甜言蜜語。因為,阿三對我說的,從來都隻是當做對伊蓮的補償。漸漸的,我寧願他不說,我也不想再做他的耳朵。 阿三,你明白嗎?我所有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愛你,我不僅僅隻是單純地說,我愛你,我還做到了,不是嗎?我做不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也做不到將就與成全,如果我什麽也不知道,也許我們就這樣相安無事地相處或是相愛下去,然而我知道了,我什麽都知道了。
女人的嫉妒與爭風吃醋從來都是禍害,可是我偏偏又把這禍害當做了愛他的理由與借口。
阿三,我愛你。
7.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伊蓮”這個名字占滿了整個新聞的版麵,“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場為情所困的自殺。
隻是我看著他握著報紙在我麵前無助地哭,語無倫次地不相信伊蓮真的死了。這個場景依然讓我嫉妒,我搶過報紙,撕成碎片:“阿三,伊蓮已經死了。”
是的,阿三,伊蓮已經死了。以後,這個叫伊蓮的女人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和阿三的生活裏了。
我想起了在巫山見到伊蓮的時候,我隨意地問她:“你相信愛情嗎?”她的眼眸裏全是月光的倒影:“曾經很相信,隻是一直聯絡的那個人,我找不到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伊蓮。
“我叫伊蓮,伊人的伊,蓮花的蓮。” 她的聲音甜美還有點性感,精致的容顏,可以擰出水的肌膚,束起自然黑的長發,眼睛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月光倒映著的眼眸,還有驕傲的下巴,這個下巴可以削出水的柔情,也可以削出男人的心疼。
當時,她就是這麽驕傲地仰著她的“美人尖”給我說,“我叫伊蓮,伊人的伊,蓮花的蓮。”
伊蓮,我怎麽會讓你能找到他呢?如果沒有阿三的郵箱,我又怎麽會知道你們之間那麽多的事情,如果沒有阿三的郵箱,我又怎麽會知道你要約他去巫山,如果沒有阿三的郵箱,我又怎麽會成為一顆嫉妒與仇恨的種子?
原來我和伊蓮都有早起的習慣,這倒是讓我省了不少心思。巫山的雲真的很美麗,我隻是輕輕一推,伊蓮也就輕輕地飛了起來。
我很慶幸,那天,除了我和伊蓮,沒有第三個人這麽早地出現在巫山看雲。所謂天助我也。
是的,我錯開了阿三和伊蓮的時間與地點,最後連空間都錯開了,不過這些都是我設計好的結局,手到擒來的把戲。
第二部分
你是勇敢無懼的少年(1)
“在我心裏,你是個勇敢無懼的少年。”
1.阿耳就像是我養的一隻狗
我一直認為阿耳是我堅持活下來的理由。
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和相互依賴,其實是不分主次的。隻是,我一直都認為,我是在靠他活著。直到,平淡無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零三個月。
阿耳席地而坐。他耳朵裏塞著耳機,他在聽收音機,聽著一些死去的老女人,唱一些憂傷的歌。他閉著眼睛,一隻手捏著一年前從若爾蓋草原帶回來的藏刀,一隻手混亂無章地敲著地板。他認為,那是節奏。我就在他的那些節奏裏活著,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就像過了一天,也像過了一年。他不能吃辣椒,我又偏愛辣椒,做菜自然就是兩份。我每天就在那些混亂無章地節奏裏,胡亂地吃完自己的辣椒菜,披頭散發地又忙著去做他的那一份菜。而他從來都不會多看我一眼,他當作身邊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我去上班。把已經做好的飯菜盛在一個大碗裏,擺上筷子,然後倒了一杯水,我把這些東西全部放在阿耳的身邊,然後,我摸摸他的頭,輕輕地關門下樓。
他就像是我養的一隻狗,不,連一隻狗都不如,狗還知道主人給了吃的之後,搖搖尾巴,蹭蹭我的褲腿,他連看我一眼都舍不得。
2.我的阿耳是個英雄
我整天在博客裏寫我和阿耳的愛情故事。
我的阿耳是個英雄。他把我從亂戰裏救了出來,給了我一把鋒利的劍,割掉了那些毒惡的舌頭,然後離開了混亂。死去的花屍因為英雄的出現,而重新獲得生命,路過的饑餓人群臉上也泛起了紅潤的光,我坦然地接受著所有羨慕和嫉妒的眼神,我的阿耳隻把我一個人放在心上。
我的阿耳是個英雄。他坦蕩地接受著所有受他恩澤的人的朝拜,他坐在最高的位置,一呼百應。也因為他,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得不對我低頭,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得不拱手相讓她們最美麗的東西。阿耳,阿耳,阿耳,人們齊呼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眼神隻落在了我一個人的身上。
我就那麽肆無忌憚地望著他。他眼睛裏的坦蕩蕩,他眼睛裏的光榮,還有他眼睛裏的似水流年。就像戰場上那霍霍的戰車,就像戰場上奔騰的萬馬,就像戰場上前仆後繼的男人,就像戰場上揚風而起的戰旗,就像是我對他的崇拜和愛慕。
我的阿耳是個英雄,即使,他在夢中,也永遠都是勝利和光榮的象征。
3.我是愛阿耳的
有人笑話我,笑話我是個有神經病的女人,或者是有臆想症。不對,我是人格分裂。我心裏的阿耳真的是一個大英雄。
現實中的阿耳依然整日戴著耳機,聽著那些死去的女人在唱歌。對於他之外的事情,包括我,不聞不問。我開始嫉妒那個小小匣子,我嫉妒那個小小匣子裏的那些已經死去的女人。他那麽熱愛的那些女人,他那麽熱愛的那些歌,為什麽都是已失去?為什麽都是得不到?
我是愛阿耳的,不是嗎?我是愛的,我們從貴州到四川,我從來都沒有拋棄過他。他賺不了養家的錢,我也不怪他。他不願意和我說話,我也不怪他。甚至,他在我忙得一團糟的時候,用大卷的衛生紙卷在自己的身上,然後朝著我揮手示意救命。他還會把用來做湯的小白菜,一顆一顆整齊地擺成一行,從客廳到廚房,像一個儀仗的隊伍。他經常讓我哭笑不得,也經常讓我痛不欲生,更讓我麻木不仁。
他,有時候真的像一隻狗。一隻可憐狗,一隻可恨狗。他不會有任何正常的思維能力,他在想什麽,不是我所能知的。他那些不正常思維裏會不會有個小小的我?
4.我要和我的英雄阿耳私奔
我開始覺得,我不應該這樣繼續下去,我應該有新的生活,我不能陪著一個不願意跟我說話不願意和我交流的人一直生活下去。
我在寫博客的時候,幾次提到,我要和我的英雄阿耳私奔,到一個沒有眾多關注的地方去,安靜地生活。其實,我是要帶著我和我心裏的阿耳準備離開這個現實生活裏的阿耳。我的準備並不需要多長的時間,也不需要多周全的計劃,隻需要狠下決心。 我甚至等不到下班,連辭職報告都來不及交,趕緊打了個車就奔回家。我猜阿耳一定戴著耳機睡著了。我悄悄地開了門,阿耳居然不在臥室,也許在陽台睡著了。我加快了收拾行李的速度,突然我聽到一個人的歌聲,還有嘩啦的水聲。是阿耳在唱歌。我從來沒有聽到阿耳唱過歌。
我愣在了廚房門口,阿耳在唱歌,真的是阿耳在唱歌。他沒有戴耳機,沒有拿藏刀,他擰開了水龍頭,唱著歡快的歌。他把一顆顆小小的白菜,整齊地排好隊,然後剝開一片一片的葉子,在歡快的水下歡快地衝洗。然後,他轉身,看見了我。
我的眼淚早已經掉了下來,阿耳,我的英雄阿耳回來了。“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我……我還沒做好飯呢……”我抱著我的阿耳,哭得稀裏嘩啦。這是兩年零三個月以來,阿耳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那個在我眼裏已經停止了生長的阿耳,居然一下子枯木逢春,就這樣一發不可收拾。他慢慢地跟我說話,他跟我說,他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裏他是一個英雄,他把我從亂戰裏救了出來,給了我一把鋒利的劍,割掉了那些毒惡的舌頭,然後離開了混亂。死去的花屍因為英雄的出現,而重新獲得生命,路過的饑餓人群臉上也泛起了紅潤的光,他坦蕩地接受著所有受他恩澤的人的朝拜,他坐在最高的位置,一呼百應。
5.我的阿耳是真正的英雄
原來,阿耳的夢裏是有我的。在他曾經不正常思維的那些日子裏,他仍然保留了關於我的記憶。我應該是多麽地慶幸,我應該是多麽地知足。於是,我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掉了下來。
阿耳開始好起來了。他不再整天都戴著耳機,聽那些死去的女人唱憂傷的歌。他也不再做無聊的舉動,他開始圍著我轉,開始問我很多的回憶,看我給他拍的生活片段……我和他共同擁有的不再是空白,我和他共同擁有的是色彩斑斕。他不再給我無故添亂,每天都會洗好了小白菜,做好飯,等著我回家。
兩年零三個月之前,我和我的阿耳擦肩而過,他轉身對我笑,然後很恐慌地推開了我,然後他的頭撞在迎麵而來的車上。他醒過來,很不知所以也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握著他的手說:“你是我心中最勇敢無懼的少年。”醫生說,恐怕以後他連笑都會做得很困難。那時候,我們還素不相識。
然後,我帶著他,四處奔波。就為了治他的病,終於,我絕望了,我要放棄了。奇跡居然也發生了,我的阿耳沒有在我想拋棄他的同時也把我拋棄了。
阿耳,你是我心中勇敢無懼的少年,永遠都是。 我們如此緊密相處,但又如此孤獨得要死。
——阿爾伯特?史懷徹
1.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我擁有什麽,憔悴的妝容,還是一堆堆蒼蠅歡喜得抒情的垃圾,我什麽也沒有,除了一隻叫喜鵲的小黑狗。
喜鵲是我收養的一隻流浪狗,遇見我的那天,髒兮兮地蹲在草叢裏,很可憐地小聲哀鳴。我以同樣的姿勢,蹲在它的旁邊,看著它的眼神,悄悄地掉出眼淚。我剛剛觀賞了一場精彩香豔的演出,成功地揭露了男女主角的身份,明明我是無辜的,卻被當做第三者被驅逐。我慢慢地往後退,退到了陰暗的角落裏,然後轉身,奮不顧身地奔跑。
我希望喜鵲能給我帶來好運,所以我喜歡叫它喜鵲。喜鵲開心地蹭我的臉,黏糊的東西貼在了我的鼻尖上,“哎喲,我的寶貝,真是服了你啦。”喜鵲比我幸福,至少在被人遺棄的時候,還有我去收留它,給它洗澡,給它鋪溫暖的窩,可是,我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連我的影子都看不起我的孤單。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笑得這樣開心,我才相信,原來他說的,和我在一起不快樂是真的。我一直以為他可以負擔我所有的疼痛,我天真地以為因為他我可以集萬般寵愛於一生。他懷裏的那個女人不及我,任何一點都不及。就是因為不及,才讓我敗得無地自容。
冬天就要來了,我經常手腳冰涼,他不再像以前一樣主動到我上班的地方接我,也不再打電話問我什麽時候回家。慢慢的,我不再隻是手腳冰涼,連心也涼了。
2.有時候,聰明伶俐也是錯
喜鵲,幫我去拿拖鞋來。喜鵲,幫我去拿毛巾來。不到一個月,喜鵲居然聽得我的話,並且可以幫我做這樣一些小事。我真是喜歡這隻乖巧的小黑狗,它以前的主人怎麽會不要它了呢?
以前,他在的時候,也會幫我做這樣的事情,舉手之勞的事情。我是過於百般計算,也還是算漏了。幫我拿拖鞋來。幫我拿毛巾來。沒有響應,我按了燈,才知道屋子裏空蕩蕩的,他不在。我直直地坐在沙發上,沒有換鞋,沒有洗臉,直到十二點零二分。鑰匙轉動的聲音在夜裏響起,他走進來,臉上還帶著沒有褪幹淨的紅色。
“還沒睡?”
“你還沒給我拿拖鞋,也還沒給我拿毛巾。”
我依然直直地坐在沙發上。他走過來歉意地笑笑,遞過拖鞋和毛巾。我在心裏冷笑,你以為這樣就當做沒事,我不是愚蠢得什麽也不懂的小女人,我什麽都懂。字字入耳,曆曆在目。
男人千萬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表麵平靜的女人。任何一個能夠心如止水的女人,都是想好了對策,才故意敗給你們看的。
3.養個男人,還不如養條狗
想要認識情敵,並不需要花多大的心思。我就這樣簡單地認識了顧芳。名字跟她的臉蛋一樣,俗氣起來巴不得撞牆死掉。
她和我的私人聚會時間越來越頻繁,我隻看見她的嘴不停地翻動著,她給我說,她男人床上功夫有多厲害,她男人抽煙的姿勢有多帥,她男人喝酒的神情有多迷人等等諸如此類。我是說不出來的,盡管她嘴裏的這個男人,在我的生活裏,名義上還是我的男人。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是一個如此會挑動情欲,如此灑脫,如此令人沉醉的人,因為在我看來,他一文不值。兩年前他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還是一個不會打領帶的稚嫩小男人,每月不到月末就會向我借錢,不敢抽煙也不敢喝酒。最經典的就是:不如黃瓜。然而,顧芳嘴裏的他,簡直是讓我感歎歲月催人老。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喜鵲,幫我去拿拖鞋來。”“喜鵲,幫我去拿毛巾來。”喜鵲乖乖地做完一切,挨著我的手臂,鼻子又濕濕地貼在我的手上。喜鵲,我們來一起烤火吧。說著,我就要打開取暖器。我喜歡這樣逗喜鵲,它怕取暖器。
第一次取暖,它總是不聽話地圍著取暖器亂跑,任我怎麽嚇它也沒用。最後,我用了狠招,把喜鵲的尾巴綁在取暖器上,不到五分鍾,它就知道厲害了,趕緊眼巴巴地看著我,低吠,拚命搖晃著尾巴。 “不許看我,燒死你算了,誰讓你不聽話?”
“你不是喜歡亂跑嗎?你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裏去?”
距離實在是太近了,很快,喜鵲的尾巴就燒著了,我都聞到了糊味。喜鵲不叫了,安靜了下來,趴在地上不動了。我跑過去,大聲叫著喜鵲的名字,手忙腳亂地鬆開了喜鵲的繩子。
喜鵲,我養個男人,我還不如養條狗呢。
4.千萬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喜鵲的傷是在兩星期之後才好的。現在,它一看見我就害怕,生怕我再烤它。我記得自己淚水漣漣地把它抱到寵物醫生那裏,它奄奄一息的樣子讓我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麽愚蠢的事。
我知道,我把喜鵲當做他了。我企圖把對他的報複通通實施在喜鵲身上。可是,喜鵲是一隻狗,他是一個人。他還不如狗呢。我不能這樣對喜鵲,我要修整自己報複的方案。
顧芳約我喝下午茶,我不明白這個女人喝茶的時候怎麽有這麽多話說,口水沫子老是掉在茶杯,然後,她還很愜意地喝掉。難道,他也是這樣親著顧芳的嘴嗎?顧芳的嘴張合的程度如此不一,他們接吻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我常常聽著聽著,就會想到其他事。然而,我的表情依然是淑女般的微笑。
“如果你知道他還有別的人,你會怎麽辦?”我耐不住性子聽完他們苟且的破事,她天真地眨巴著眼睛:“當然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啊,男人啊,都怕這套。”顯然,我是不會這套的,我隻會裝做什麽都沒看見也什麽都沒聽見。怪不得,男人不怕我。
5.孩子,請不要每夜每夜都來找我
就憑他不如黃瓜的技術,我居然懷孕了。簡直是個恥辱,我居然會懷上他的孩子。
可是,這種懷孕的感覺又讓我覺得很奇怪。我要成為一個母親了。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多麽神聖偉大的事情。也許以前,我還會很樂意地生下這個孩子。隻是現在,這個孩子就像是顧芳吐在茶杯裏的口水沫子一樣,讓我覺得惡心。我摸著自己的肚子,感覺這個從未謀麵的孩子的時候,開始還會有一點欣喜,畢竟覺得有個可以跟自己共同呼吸的小人,他就蜷縮在我的子宮裏,安靜地享受著我的溫暖。後來,慢慢的我摸自己肚子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把手捏成一個拳頭,想打下去。
喜鵲看著我,不敢靠近。我臉上有了些小小的斑,我也不再抱著喜鵲睡覺。我那個所謂的男人已經肆無忌憚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不知道我懷孕了,我也沒有告訴他。以前這麽細心的他,居然都看不出我的身體開始笨重了。
我還留著這條命做什麽?讓我繼續仇恨下去?不,我不想,也不願意。
簽字結束,如釋重負。我看見其他的孕婦臉上都洋溢著幸福,是我不敢奢望的幸福。我更覺得自己羞愧不堪。
我通知了顧芳來陪我。關於,我的個人情感,我從未與她談及。她吃驚地看著有些臃腫的我。
“我不要這個孩子了。”
“你會後悔的。”
“怎麽會呢?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我故意讓顧芳聽見我歇斯底裏的慘叫,她在外邊一定嚇白了臉,以為我活不過來了。幾個星期之後,我托快遞公司送了一份匿名禮物到顧芳的住處。很快我就接到了她打過來的電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是一個全身血淋淋的布偶娃娃。”
“肯定是有人跟你惡作劇,別害怕,要不你到我這來,我陪你。”
顧芳披頭散發地來了,男人出差了。
晚上,我和顧芳同時聽見了小孩的哭聲,她一把抱緊我,“你聽,你聽,有小孩的哭聲……”“沒事沒事,是你太緊張了,是你的幻聽。”她迷迷糊糊地睡去,半夜又尖叫著醒過來。“孩子!孩子的哭聲!這絕不是幻聽!”我安撫著她,她終於又迷糊著睡過去。
我側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的眉頭始終緊皺著,嘴裏也不安分地嘀咕著。還算聰明的女人,知道自己不是幻聽。我從床頭的櫃子裏,取出一個錄音機,按下了停止。 第二天,我親耳聽見顧芳慌亂地給他打電話。“我求你快回來,我要受不了了,我整夜都聽見小孩的哭聲。”
“顧芳,你幫我把喜鵲的便盆拿過來。”
6.隻有我的喜鵲還這樣忠實於我
其實,我也會每夜每夜都會聽到孩子的哭聲,我經常聽見他問我,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孩子,你可以問我,我為什麽不要你?可是,我去哪裏問,我又去問誰,為什麽不要我?
喜鵲,幫我去拿拖鞋來。喜鵲,幫我去拿毛巾來。隻有我的喜鵲還這樣忠實於我。它是我的喜鵲,屬於我一個人的喜鵲。誰也搶不走的喜鵲。
他凶神惡煞地衝到我家。“真是稀客啊,都大半年沒回來了,您還記得回來的路?”我直直地坐在沙發上,陰陽怪氣地說話。
“你怎麽認識顧芳的?”
“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他太小看我了,偌大一個城市裏,找一個情敵是多麽簡單以及順手的事情。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怎麽做?”
“顧芳什麽都知道了。”
“她一定什麽都會知道的。我要讓她知道,是我給了你現在的一切,然而你卻用我給你的一切去換取一個任何不及我的女人的歡心。”
“她現在在家裏要死要活,我怎麽辦?”
“不要來問我你該怎麽辦,從來你都隻知道推卸責任。連拋棄我也不打個招呼。”
“你還讓她陪你去引產?孩子……是我的嗎?”
“嗬嗬,真是好笑。孩子是我的,他在我肚子裏,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7.我們都沒錯,隻是不適合
連我都沒想到顧芳是這樣聰明的女人,我真的隻是不小心將我和他的親密照順手扔在了喜鵲住的窩裏,沒想到就被她看見了。
所有的前因後果,她都明白了。還不算是後知後覺。
我把取暖器放在了書房裏,打開準備看書。電話響了,我踏著拖鞋去接電話。他哭著求我,要我幫他,顧芳不能原諒他,一定要跟他分手。我真覺得這個男人的智商也是不如黃瓜。哭訴的一個小時過去了,等我回到書房,我驚呆了。
喜鵲,喜鵲,喜鵲……我的喜鵲被取暖器燒著了。肚子上的毛全粘在了取暖器上,我不敢去碰它,趕緊關掉了電源。我怕它疼,我隻顧著掉眼淚,喜鵲,那個不管我多晚回來都會給我夾拖鞋和毛巾的喜鵲也拋棄我,不要我了。
“救命……”他揣著一把沾滿了血的刀闖到我家來。
“我把顧芳殺死了。”
“我不是故意的。是她要自殺,我要去搶刀子,才會誤傷到她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傷她的,我不想她死,你知道嗎?她也懷孕了……”
“是啊,如果整個事件中沒有你,那麽一切悲慘的事情都不會發生。為什麽不是你死,而是我的孩子,我的喜鵲,還有顧芳,為什麽你不去死?”
我尖聲地叫起來:“為什麽你不去死?”“為什麽你要搞得所有人都陪著你死?”他被我尖厲的叫聲嚇呆了,我一把搶過他的刀,猛地往他身上捅下去,一下兩下,“你給我去死!”
“你給我去死!”
“你給我去死!”
好了,他們都死了,留下我一個人回憶以前所有的事情。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曾經說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你有沒有愛過這樣一種人?
你非常非常愛,甚至可以用生命來換取她對你的愛。
然而,她對你來說,卻始終是一個秘密。
你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你不知道她來自哪裏,你不知道她做什麽工作,到最後,你甚至不知道,她是否也如同你一般,愛過?
這個故事,我是聽來的。我是個偷聽者,我在等朋友。坐在冷冷的長板凳上,鐵跡斑斑的長板凳上,冷得縮在溫暖的毛衣脖子裏。他坐在我的旁邊,旁若無人地哭,然後掏電話,開始傾訴。
是的,你沒有看錯,他是個男人。
城市太涼了,人情太荒了,愛情太淡了,所以,很多人都拒絕了相互取暖。哪怕是在冬天。劣跡斑斑的冬天。
1.生活一直都在別處
2005年的2月情人節。祥和裏。我和一個外地來的姑娘住在一起,我已經在這個屋子裏住了三年。和我合租過的男女換了一撥又一撥。我為什麽要來成都呢?是因為發現已經別無去處,到了成都,又發現,其實人在哪裏都是別無去處。所以,有那麽一句話叫:“生活在別處。”是的,生活一直都在別處。
所以,我也不想解釋,我為什麽來成都。
我寫那種長長短短,隻需要用“ENTER”鍵來分行的句子。它們有個美好的名字,叫詩歌。我在自己的博客上,空白紙張上,送外賣來的菜單上,寫下了很多美好的愛情,通通叫做:“相信愛情,愛情是美好的。”送外賣來的菜單上,還有樓下外賣小夥子的油跡斑斑。這就是生活,生活如同那張菜單,也是油跡斑斑。
那時候,我還沒有固定的工作。我覺得自己像隻鳥,哪裏熱鬧或者是喜歡哪裏,就站在哪個地方的枝頭,高歌一曲。
除去必要的生活,我更喜歡寫詩歌,和讚美愛情。
我在自己的詩歌裏寫,愛情讓生活無處可逃,所以我們逃不出去,所以我們需要愛情,你和我一樣,需要愛情。很多人嘲笑我,這也叫詩歌?我更加鄙視地說,你也懂詩歌?到現在,我想嚴肅地說,請不要把我的詩歌和梨花體混為一談。
2.喀秋莎是美麗的愛情
之前,我的生活是吊兒郎當的。我一直都以為,生活就是這個樣子。顯然,那個時候,太過年輕的我,還不懂得什麽叫做生活。現在也不過懂了些皮毛。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在2005年的秋天,悲春傷秋是我的本能,我寫下了更多淒美的愛情詩歌。突然有個叫喀秋莎的女孩加了我的QQ,她說她相信愛情,所以她喜歡我。喀秋莎一個多麽美麗的名字,一個代表著美麗愛情的名字,我相信她給我說的喜歡,我認為她是連同了喜歡我的詩歌一起喜歡了我。
我給她在QQ上瘋狂地留言或者是寫詩,已經到了非常瘋狂的狀態。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是夜夜通宵,連網吧的老板對我都熟悉得不得了。我在WORD文檔或者是記事本文檔裏一連寫下數十數百的長短句,就等著她QQ亮起的時候,全部給她發送過去。
等我從瘋狂的舉動裏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叫喀秋莎的女人。她那麽的神秘,她隻跟我說,喜歡我的詩歌,喜歡我的瘋狂,喜歡我的愛。其他的,通通不說。
突然,她消失了,消失得那麽的突然。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我的QQ上,喀秋莎這三個字再也沒有亮起過。我全當是愛情開了一回我的玩笑,我認了。
3.愛情不在洛陽
“關小三,我想你了。”2005年11月23日,淩晨5點過13分,我突然收到了喀秋莎的短信。那個曾經我撥打過N次,都提示我該用戶已關機的號碼突然給我發了一個短信。我幾乎是欣喜若狂,原來,老天爺並沒有薄待我。我馬上起床,收拾衣服,背了個背包,打了車直接到火車北站,排隊買票。我坐的是硬座,那是我至今為止最為愉悅的一次單獨旅行。
我想給喀秋莎一個驚喜,我沒有告訴她我已經在火車上,我隻是憑著和她往日的聊天裏,她提到她住在一個家屬小區,她屢次提到過洛陽,我的目的地就是洛陽。我確實是個瘋子,我到了洛陽,洛陽那麽大,我居然會照著地圖,按照她說的樣子,去找她可能會住在哪個家屬小區裏。 我以為她在洛陽。然而,我找了整整兩天,我沒有找到她,我覺得自己是給不了她驚喜了,於是,我離開了洛陽。甚至,我沒有回她的那個短信,甚至,我沒有告訴過她,我去洛陽找過她。
一周之後,她的短信再次發過來,這次,她給了我詳細的地址。原來,她在鄭州。這個故事到現在為止,如果,你認為我僅僅隻是為了虛構一個愛情故事而已,那麽,你錯了,“關小三”是真的,真實存在的。不信,你問你身邊的張三或者李四,他們都曾經或者有可能遭遇這樣的愛情。
4.最幸福的鄭州
我如約而至到了鄭州。喀秋莎,我親愛的喀秋莎,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證實了,我是愛她的。我那麽著急地把她抱在懷裏,那麽著急地親吻她,那麽著急地告訴她,我愛她。我把對詩歌的熱愛全部轉化成了愛情的力量,我愛她。
鄭州的一個月,對我來說,是我最幸福的一個月。我就像是個愛情白癡突然被開了竅一樣,我第一次那麽認真地體會到愛情真是妙不可言。然而,我這個傻子,卻忘記了去問這個女人到底叫什麽名字,到底做什麽工作,她到底來自哪裏?我愛她,卻除了她叫喀秋莎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知。我曾經開玩笑的給她說,你還是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吧,說不定哪天我死了,我也好有句話留給你啊。她當時把頭轉到了另外一邊,看窗戶外邊的鳥。
有一隻鳥,在枝頭上飛來飛去,然後,又飛到另外一個枝頭。
我離開鄭州的時候,我已經離不開她,然而,我必須要回來。我要回到成都,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那麽愛情才能天長地久,沒有物質基礎的愛情,太容易碎了。
我們約好了在2006年情人節,她來成都。
我安心地回到了成都,暈乎乎地回到了成都。
5.喀秋莎是個騙子
喀秋莎在我回來的第二個星期,再次失蹤了,我再次找不到她了。那時候,離我們的情人節之約還有一個多月。我像是失了心一樣,瘋狂地找她,電話永遠都是關機,QQ永遠是灰暗的。
每次走到玉林一帶,我就會想起她,想起和她在鄭州手牽著手,想起和她說過那麽多的甜言蜜語,我居然會掉下眼淚來,我一個大男人,戴著頂灰不拉嘰的帽子,垂著頭掉眼淚,現在想想就覺得好笑。情人節很快就要到了,我收拾了自己的屋子,把一件件髒的衣服收出來洗幹淨,我買了新的床單,買了新的棉絮和被套,我還擦了桌子和窗戶,我就像要迎接一個聖女一般迎接喀秋莎的到來。盡管,到這個時候,她已經再次和我失去了聯係。
情人節那天,我等在出站口,死死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一遍一遍撥打著她的電話。我等了整整一天,她仍然沒有出現。我甚至很樂觀地想,也許她已經自己打車去了我的住處,我趕緊打車回到我的住處,結果,一屋子的空。我呆坐著,看著牆上的鍾,時間一點點地過去。“要是她這會兒到了火車站,沒有看見我,怎麽辦?”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我趕緊奔到門外,拚命攔車。
火車北站。她沒有來,她沒有來,她沒有如約而至!她是個騙子!
6.我要殺了喀秋莎
喀秋莎到底愛不愛我?如果不愛,在鄭州的一切又算是什麽?可是,她為什麽最後還是沒有出現在成都?情人節的成都,對我來說,已經是絕望。
有沒有見過男人號啕大哭的樣子?很好笑,真的很好笑。然後,我發現我再也寫不出詩歌來了,確實的說是,我再也寫不出那種讚美美麗愛情的詩歌。我看著自己已經廢掉的手,一點點摳爛自己廢掉的心,那種血淋淋,是被踐踏的愛情。
“關小三,我想你了。”還是這樣一個短信。2006年的6月,我再次收到這樣的一個短信。我發現自己仍然控製不住所有的情緒,我依然義不容辭地打了包,坐上了去鄭州的車。然而,這一次,我想去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她做什麽工作,她為什麽要我去鄭州,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她愛我嗎? 這次,我看到的喀秋莎和上一次看見的完全是兩個樣子。她像是遭遇了一場致命的打擊,那麽軟弱無力,她眼睛裏,我喜歡的不屑沒有了。
她依然對我保留了所有的一切。我依然什麽也不知道。可是,我不甘心。我趁她睡著了,翻遍了所有的抽屜,搜遍了每一個角落,她那麽小心,沒有任何關於她身份的東西在。她也那麽不小心,我居然找到了一本她的日記。
上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她和一個男人的愛情。從2005年到現在,隻字不提我的存在,隻有那個男人。我坐在沙發上,抽著煙看完整本日記,我控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想法,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喀秋莎。
我把她叫醒,我揚著日記本,問她,這是什麽?她把被子蒙在了頭上,放聲地哭了起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哭,而這一次哭,自然也不是為我。她哭了很長時間,最後,給我說,“關小三,你走吧。”
尾聲:
國慶的時候,我收到喀秋莎的短信:“關小三,我在紅瓦寺。”我猶豫了很長時間,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來成都,是為我嗎?那當初為什麽不做任何解釋,就叫我走?結果是這樣的,我還是去了紅瓦寺。她和一大堆朋友在一個酒吧 ,我進去的時候,她給別人介紹:“關小三,我朋友,詩人。”
嗬嗬,其實,我早就不是詩人了,沒有詩歌,也沒有愛情。
最後,喀秋莎喝醉了,她重複兩句話,一句是離開鄭州,另一句是離開成都。 我經常站在紅綠燈的路口,考慮,過了路口,到底應該往左轉,還是往右轉。我羨慕身邊的人們自如地想怎麽走就怎麽走。等我終於邁出艱難的步伐時,紅燈亮了,我不得不收回險些跨進危險的腳步,繼續站在路口想,等會兒綠燈亮了,我該往左轉,還是往右轉。
小魚在水裏遊啊遊啊。努力掙紮著水草盛情地挽留,錯綜複雜。躲避著人類陰險垂下的魚餌,自以為是。累了,就安靜地躺在殘敗的花瓣上小歇一會兒。它不怕激流,它隻會倔強地往前遊啊遊啊,從不回頭。小魚在追尋一種自由的快感,不想被束縛。
他叫我魚兒,他說名字後麵帶個兒化音,感覺很親昵。我叫他,淼,他是我的水域。正如他所說的,三麵都是水,還怕一隻小小魚兒玩不夠。
我學國畫。用色彩與思想來塗抹我的世界。一張潔白的宣紙上,噴潑著我的張狂與傲慢。這是淼從我的畫裏看到的。水草是綠綠的,墨綠,深綠,淺綠,再到略帶黃色的青草綠。一隻小魚搖擺著尾巴,眼眶的地方很突出,被我明顯地點出來。這是一種對空白世界的控訴。我從不畫成雙成群的魚在宣紙上,我心中的這隻小魚要一個人去找尋幸福。淼問我,那我在哪呢?我笑,你看不見的。其實,畫紙上隻有我自己。
我穿紅色的皮靴,外表是個很自我的人。可我卻擁有數十雙白色棉襪。襪腿短短的,剛剛好蓋住我的腳腕,恰好把整個小小腳心溫暖起來。我還專挑襪麵上繡了卡通圖案的。這可是一道奇觀。淼看我穿襪子的時候,忍不住要笑。任何人都難以想象我會穿卡通棉襪,很幼稚。淼說,其實這樣證明你還是個正常的女人,看你平時一副清高的樣子,也隻有看你穿卡通棉襪的認真模樣,才覺得你是個更可愛的小女人。
淼一直都認為,他是最了解我的。
我躺在床上,無聊地換著電視頻道。關之琳老了,卻還拍著某減肥茶的廣告。張曼玉頂著一頭卷卷的短發。而我最喜歡的梁朝偉,喜歡他對著手機賣弄風情,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神,而那款手機卻被我冷落著。
我等了很久也不見淼到臥室來,拖著拖鞋一踏一踏地去衛生間。門虛掩著,裏麵傳來嘩嘩的流水聲。透過門縫看見淼在洗我的卡通棉襪。是我洗漱完隨手扔在衛生間的。白白的泡沫從淼的手掌間流出來。當時,我告訴我自己,我要記住淼,他是第一個給我洗襪子的男人。我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也許沒有幾個男人會主動給自己心愛的女人洗襪子吧。特別是棉襪上卡通小豬豬被淼搓洗得一上一下的,滿足。就像他溫暖的大手掌覆蓋我蒼白的小手掌時,他會重複地說,魚兒,我握得住你。
我靠在門邊笑,他一抬頭看見我,粘滿泡沫的手沒有停止動作,佯裝責罵:“洗你的臭襪子!你還笑?沒良心的傻瓜!”我走過去,抱住他的腰,開心地笑。
我不挑剔淼。盡管有時候,淼的小心翼翼讓我無所適從。我也害怕爭吵,我怕絕情之後的慘不忍睹。
我一直在向外省的公司寄簡曆,或是上網不停地往自己感興趣的公司發簡曆。淼在我身邊,很擔心。他不明白,我為什麽想要往外跑。
其實,我自己也不明白。我隻覺得我還年輕,外麵還有如此寬廣的世界,我都還沒來得及感覺,精彩豈容錯過?
我沒有想過,我會不會舍不得淼。我習慣淼在我的身邊,習慣並不是件好事。尤其是我這樣的需要一份幸福的自由。
我很愛淼,喜歡他叫我傻瓜,喜歡看他給我洗卡通棉襪。有時候很滿足,累了就可以往他身上靠。不必顧忌。
他陪著我一起減肥。買回來一大堆紅蘋果。個個拿在手裏都有誘人的香味。餓著肚子的滋味不好受。淼知道我需要什麽。他洗淨一個蘋果,鮮豔的色澤,認真地削出長長的、細細的果皮。最後,塞進我嘴裏,清脆的聲音,哢嚓哢嚓地響。我覺得像在咀嚼我們的幸福。而愛情就像淼用心削出的果皮,在彼此心裏,用心的。我也不準他吃飯,一起吃蘋果。一直吃到我主動投降喊著胃酸的時候,我們再一起下廚房,像所有的老夫老妻一樣,默契地擇菜做飯。 黑暗中,我們的衣服劈劈啪啪地閃著靜電的光點。一瞬間,是冷的。觸摸不到。可我告訴淼,我說幸福的人才能看見精靈的眼睛。他把我抱在懷裏問我,幸福嗎?我說,最幸福的事是淼給魚兒洗襪子。然後嗬嗬地笑。他就罵我,說我沒有良心,隻記得他給我洗襪子。
其實,我一直想問淼,在我之前,有沒有為其他的女人洗過襪子。可我沒有。我不想做笨女人,不需要善意的謊言。
淼能捕捉到我微弱的依賴,哪怕隻是微弱的。我傻傻地問他,淼,你說,我會擁有一片海嗎?我的傻瓜,淼不就是你的海嗎?我癟嘴,你隻是一點水加一點水再加一點水。海不是這樣的。他翻身把我壓在身下,語氣威脅我:“魚兒,不許你這樣說。你是一隻淡水魚。到了海裏,你遊不起來。你的海就是淼。”
對了,我是一隻魚,在水裏用鰓呼吸。但我還不知道,我是否就一定不適合海。我始終相信,我應該有更多嚐試。
小小的站台,總有人離去,總有人離去。淼握著我的手。鐵軌縫間有一些掙紮著幸福的綠色,在沒有表情的風裏。似乎有一點小小的顫抖。遠遠的,我便看見了。
就在昨天,我收到了一家外省公司的錄用通知。我毫不猶豫辭掉了工作,買了火車票。回到家,才想起我該怎樣給淼解釋。
可他什麽也沒有問,隻是抱著我,整個晚上都在歎氣。
我拽了自己的行李就要踏上火車,他用力一把把我拉回來,抱著我,貼著我的耳根說:“你就這樣走了?”“跟我一起走吧!”他不說話。
你說我會不會在下一站就下車,然後跑回去找你?
他抱我的力道加重了一分,可他還是不說話。我的骨頭有要碎的感覺。
淼,你快說呀。
他揉揉我的長發:“傻瓜!”我狠狠在他肩頭咬了一口,他說,我知道,你不會。
我吻了吻他,真聰明。
我是個狠心的傻瓜,我要淼確定我不會為他留下來,而且還逼他親自說出這個事實。連一條回頭路都沒有給自己留下。
所有的樹木,房屋還有這個城市的一切,沒有等到春天的來臨,卻開始在我的眼睛裏倒退。
這一天,我特別的倒黴。寒流突然襲擊了這個灰白的城市。我忘了帶家裏的鑰匙,一起合租的女孩也還沒有回來。
我已經回到和淼共同生活的這個城市已經快一年了,可他卻不知道。淼說得對,外麵的世界是一片海,而我是一隻淡水魚,我真的不適合在海裏。
我的鼻子有點塞,口袋裏僅有一張IC卡。我跑到樓下的電話亭裏,把IC卡插進去,卻發現卡上的餘額隻夠一分鍾通話。我不相信老天,卻祈禱老天讓我撥通這個電話。
響了很久,淼接了電話。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拚命搜索著平日裏說得最多的詞匯。結果還是張不了口。淼緊張地問:“魚兒,是你嗎?魚兒,你在哪裏?”
電話自動切斷了,我呆呆地握著電話。風吹得呼呼地響。這個灰白的城市,開始嘲笑我。無能為力。
我的新家離以前和淼住的地方很近。有時候,我在洗卡通棉襪的時候,泡沫從我的手掌間流出來。我就會想到淼,想到我在新家透過玻璃窗,經常看到淼牽著一個女孩的手,一起上街,一起散步……一起嗬護愛情。
就像,我和淼的從前。 2006年10月15日夜10點。來到成都一年再加大半年了,第一次去寬巷子。還是和三四個朋友,去看一個叫青瓷的女人。我踩著因為翻修而成的千腳泥,鞋跟深深地踩下一個印,再柔軟地拔出來,整個腳跟都跟著醉了。殘夜裏的斷壁冷牆,蕭條的景象,我疑心是朋友帶錯了地方。順便路過的川西民居,才使得我放心下來。如此原生態,和古香古色,怎麽會錯?
再往前走,熱鬧起來了。燈紅酒綠的一片,散雜又集中的許多人爬來爬去。就算是從來沒來過,好歹也聽得朋友介紹,龍堂客棧。曾經慕名而來的某某,某某某等等,名字都是大有來頭。
再往前頭走一點,燃著的紅燈少下來。青瓷就坐在一棵掛著紅燈籠的樹下,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眯起了眼睛,模樣像是第一次背著父母偷偷抽煙的僥幸。她散著長長的頭發,沒有做過多的修飾,任由它們雜亂無序地往小蠻腰上奔跑。
青瓷這個名字,來源於無意,我以為會有什麽深厚的背景,哪裏知道她會如此的無趣。其實,從朋友一開始說她的名字開始,還未見麵,我就莫名地喜歡上了這個女人。
1. 我以為,青瓷原本是一片瓦
她的經曆簡單也複雜,長年處於失業的狀態,她早已經習慣。她所有的經濟來源,賣出自己不走主流路線的畫作,也會去教當地的一些小孩彈鋼琴。然而,她一直雲淡風輕。看上去,像是個未經人事的小女子。聽到我們說的八卦,好奇地問,怎麽會這樣啊?哎呀,真是不敢想象。她這樣說話的時候,並不惹人惱,覺得她是在裝,反而覺得她尤其可愛。
久久地浸在錦城的溫柔裏,深深地陷在鬧市裏唯一一處僻靜又熱鬧的地方,難得,她還保持著孩童般的好奇。我們正在左一句右一句地寒暄著,滿頭白發的太婆,巍顫顫地過來,“最後兩碟花生,要不要啊?”青瓷連價錢都沒問,趕緊點頭說要。幾碗印著藍花的蓋碗茶也擺上了桌,她還吆喝著老板:“來一壺黃酒,一碟青梅。”
我疑心自己,倒退了幾十年,來到了舊時候。青瓷,就是那個舊時候出來的女人,你以為你看穿了看透了,其實呢,你才剛剛看見開始。(老板親自送上來的黃酒,溫溫地溢出一些陳年,我突兀地想起,斷橋邊上的白蛇等著許仙的癡情。莫要空負有心人。青瓷給我們每個人都倒上酒,小小的杯子裏,放上一顆小巧的青梅。所謂“青梅煮酒”,我喜極了它,也喜極了她。)
2. 她以為,良辰美景不是虛度
青瓷那麽認真地愛,愛得那麽認真。是她的美術老師。他隻說“我現在是愛你的”,而從來不似那些假人偽君子講什麽,“我和我老婆的關係不好,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了。”
這個陳姓男子,影響了青瓷一生,也差點顛覆了青瓷唯一持有信仰的愛情。
青瓷是從戀他的手開始戀上他的人的。他那隻握著畫筆的手,所有飽滿的顏色歡快地鋪滿潔白的畫紙。陳姓男子,起初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學生裏邊,有一個青瓷,他把他們都當做學畫的匠者,重複地臨摹,臨摹再臨摹。他自私到,寧願自己一個人偷偷地躲在住處抽煙,也不願意帶著學生去寫生。直到,青瓷的畫作送到他的麵前。
陳姓男子,看完畫,一言不發,然後摸出一隻已經磨舊的紅筆,大大地重重地畫了一個圈。“零分?”他轉過身去,繼續抽自己的煙,冷冷的,一言不發。青瓷突然撕掉了自己的畫作,然後跑到陳姓男子的麵前,鼓足了勇氣,抓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撫在自己的臉上。
撕掉的畫上,是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六隻……很多很多隻,憤怒的手,張揚的手,歇斯底裏的手,亂七八糟的手,一絲不苟的手,意亂情迷的手。
然而,青瓷就這樣抓住了,對她來說,這輩子,最溫柔的手。(來的人都是喜歡聽故事,講八卦。青瓷講話的聲音是纖細的,她的唇不再是少女時期飽滿豐潤的樣子,許是因為話講得太多,許是因為長期不染寇紅,蒼白得泛起細小的皮兒,就像是此刻聽故事的人,每個人心裏泛起的漣漪。) 3. 承不過,舊愛新歡都是灰骨
青瓷的第一次戀愛,第一次愛人,通通交付給這個陳姓男子。
“我現在是愛你的。”他慵懶的聲音從溫軟雜亂的被子裏傳來,青瓷正在鏡子前,染她還正是飽滿豐潤的唇。她扣上襯衣的扣子,一顆一顆從小蠻腰到鎖骨的位置,她聞到自己手上一種和以往不一樣的味道。她站起來,要離開,心底卻被僅僅是“現在”兩個字軟得沒了力氣。
她繞回床邊,從暖暖的杯子裏,抽出他的手,覆上自己的手,貼合重合,然後十指相扣。她把臉埋在空出來的半個枕頭上,肩膀忍不住抽動起來。他的臉一直朝向裏,沒有看她。
唯一一次最無心計,最為大膽,最為放縱的愛一個人,也就因為了一夜承歡。青瓷知道,他看低了自己,自己也看低了她。她就像是個賭氣的小孩,忘記了原本這個男人就是有歸宿的,而自己充其量隻是路過的風景。
直到,她最後一次見到陳姓男子。
他乖乖地待在一個黑色的鏡框裏,嚴肅卻有點慈祥地看著每一個人。哀樂響起,青瓷就衝了進來,又呆住了,自己憑什麽啊,是他的誰?追悼會的時候,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哭得比任何一個人都傷心,慘不忍睹。(夜裏凝重的風,敲打著掛在樹上的紅燈,明明晃晃打著夜的影子,一樹一樹全是聽者的寂寞與安靜。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點了支煙,邀約著輕咀了一口青梅煮酒。飛機轟隆隆的聲音,從頭頂攆過去。露天的川西壩子裏,殘燈舊影,還有一些孤獨的人,飄來蕩去。)
4. 偏執地,義無反顧地一路向北
青瓷離開了重慶。她的離開,代表著一種結束,也是一種開始。她要尋找自己的另一個樣子,她就像所有的流浪藝術家一樣,義無反顧的,偏執的,一路向北。至於,為什麽要去北方,她也不知道。或許是想去看藍天白天,或許是想去看真正的一場雪。
前往烏魯木齊的列車。青瓷一個人縮在自己小小的位置裏,眼睛一直盯著窗外的景色。她用手在玻璃上寫字,畫畫,然後又擦掉。她去通風口吸煙,另外一對年輕的男女,正趁著人少的機會,曖昧親昵。看見了青瓷過來,年輕的女子忍不住偷偷地笑出了聲,惹得那個小男人有些尷尬。
青瓷看著他們,覺得像是自己年輕的一幅畫,然後被一個不解風情的人,重重地揉碎扔在了地上,還踩上了兩腳,吐了一口膿腥的痰。
她突然就掉了眼淚。(青瓷要了一份燒烤,老板殷勤地送過來。她招呼大家隨意,不要客氣。似乎,每個人都不想客氣,但是每個人都吃不下,許是各有心事,許是各懷鬼胎。她起身,歉意地笑笑,說要去買包煙,我才發現她穿的是直接用蠟染布裹成的素裙,隻是後邊,全被她壓得皺皺的。)
5。她還是,特立獨行的青瓷
青瓷沒有到烏魯木齊。她到了一個叫武威的地方,“武威,古稱涼州,為河西走廊東端之咽喉。因公元前121年,漢武帝大將霍去病出征河西,西擊匈奴,大獲全勝,以彰其‘武功軍威’而得名。武威地區東接蘭州,西通張掖,轄武威市、天祝藏族自治縣、古浪縣和民勤縣,麵積3.3 萬平方公裏,有人口176萬。”
青瓷眯著眼睛,看完關於武威簡短的介紹,她一下子沒了目的。應該去哪裏,應該去幹什麽呢?她的眼睛落在民勤,那就隨便去個地方吧。盲目衝動的流浪藝術家。
她坐在顛簸的車裏,甚至不敢講話,生怕自己的普通話就暴露了自己是個外來者的身份。她的害怕莫名從心底生起。她到民勤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她就著夜燈,昏暗的夜燈,她才明白一路上自己所看見的平房,爬滿灰塵的平房是那麽的寂寥。突然有人跑過來,她正想試探著問問路,那人手伸得快,一把搶了她的小提包。她正要大聲喊搶劫,另一個人從後邊追過來,一把揪住前邊那個人,狠狠地一拳打在他的鼻上,然後,拿了包揚長而去。 嚇呆了的青瓷,愣得站在一邊,舉手無措。倒是那個被揍了一拳的人,掙紮著爬起來:“你怎麽還不走?還想被搶嗎?”其實,青瓷並沒聽懂他說的話,她隻是猜大概是這樣的意思,她嚇得落荒而逃。(遇見另一個來寬巷子采風的同行,他帶著妖嬈的模特,倒是給這夜裏的寒與酣,添了幾分媚色。隨意地打了個招呼,隨意交流了幾句,我們都讚歎那個模特的美麗,隻有青瓷閉著眼,深吸了一口煙。)
6.80年代,民勤的小歌舞廳
青瓷借住在了一個民勤的老鄉家,給了一些生活費,女主人便會多做些吃的,甚至會將就她的口味給她做頓米飯,或者涮回羊肉吃啊什麽的。她就坐在二樓,發呆,畫畫。偶爾,也和主人家的小女兒說說話。
有一天,那個僅僅八歲的小女兒跑到她的門口:“姐姐,你不到樓下去玩嗎?”“去玩什麽啊?”小女孩就拽著她的手,把她牽到了樓下。她感覺到了,與往日的不一樣。平時,安靜的一樓,擁擠著許多人。男主人往門外甩了一串鞭炮,女主人則滿臉是笑的招呼著擁擠的人進場:“五元一位,不要擠,不要擠,五元一位。”女主人看見了青瓷,一把拽過她:“趕緊進去玩玩。”
青瓷看到了80年代最流行的小歌舞廳。她幾乎要懷疑自己來錯了年代,沒錯,確實就是2003年,她的2003年,她在2003年看見了80年代的小歌舞廳。
後來,她看了一部電影。《周漁的火車》。周漁和陳青也是在80年代的小歌舞廳裏遇見,相約,相戀,交誼舞。他們抱著對方,陳青的手在周漁的腰上。她把畫麵定格在陳青的手上,那雙溫暖的溫柔的手。
還有陳青的那句詩:“手中的青瓷,柔軟得如同你的皮膚。”
尾聲:
青瓷的故事戛然而止,無論我怎麽逼問,怎麽誘惑,她都不再透露半個字。她說,快十二點了,你們趕緊回吧,夜路不要走得太多,走多了,傷腳也傷心。她送我們走出橫牆斷壁的寬巷子,我的眼睛還沒掩得住一夜的猩紅,全是那樹上掛的燈在作怪。
碰上一個國際友人,問“龍堂客棧怎麽走?”青瓷熱心地給她說,該怎麽走,又說,要不你等我一會兒,我送你進去。然後,她轉身跟我們揮手說再見。
其實,關於青瓷,我還知道一些不詳細的枝節。2003年之後,她在民勤的一個小學裏,教小孩子畫畫。唯獨最怕畫的就是手。2005年,她回了重慶,認識了一個人,差一點就做了他的妻。2006年,她又來了成都,不定期地住在寬巷子裏。她喜歡寬巷子裏的舊和深,就像是一個人的過去,抹不掉和忘不掉的過去。 一年有365天,365天有8760個小時,8760個小時有525600分鍾,525600分鍾有31536000秒。每一秒,我都忍不住想你一次,每想你一次,我都忍不住說一次肉麻情話,每說一次肉麻情話,我都忍不住要多愛你一點。你要記得,永遠記得,我給你寫的365封情書裏,有我8760個小時的想念,525600分鍾的相思,還有31536000秒的幸福。
原來,肉麻情書裏果然是有那麽多甜蜜的心驚肉跳。
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沈從文
2006年7月5日 路過的風景是最美麗的愛情
那些斑駁的虔誠的陽光,拋灑在安靜的湖麵。路過的風景始終是晃晃蕩蕩的,她俯著身子,臉始終朝著窗戶外邊兒,這是她第一次涉足西藏。她趕上了第一次正式運營的好時候,然而,一個人帶著簡單的行李,拖著疲憊的身體,還有一臉的倦容,進了檢票口,她的淚掉在了那張小小的火車票上。
她的手空了,那個曾經說要陪她一起走完天路,去做愛情的朝拜者的那個他,再也牽不到她的手。她貼身的衣物裏,有一張黑白的照片,是他們站在青藏鐵路的宣傳畫前,手牽著手,十指交叉的姿勢,直接抵達到對方左心房最溫暖的地方。
她還記得,手術車推著他進手術室,就在她慌忙地隻顧著掉眼淚和擔心的時候,疼痛不堪的他突然挺起了身子,湊在她的耳朵邊:“記得帶著我們的婚紗照去……”她愣住了,眼睜睜看著他被推進了手術室。最後一眼裏,全部是不舍與虧欠。後來,她的夢裏,時常會有那個眼神。她在夢裏一個人哭,一個人笑,醒了之後,呼吸著整個屋子裏他的味道,翻看著他們的婚紗照。突然,就無法控製,無法抑製,她胡亂地卷著兩個人的被子,一個人哭得喘不過氣來。
從來了就不想離開的成都出發,企圖忘記安逸與舒適,路過廣元,再到寶雞,到蘭州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接近中午兩點,她要了一杯咖啡,一個人落寞的樣子。直到聽見旁人驚喜地說,要到世界屋脊的草原冰川唐古拉山、唐古拉河了。她才注意到,要到青藏線全線最高的地方了,最高海拔達到了5072米。然後,是位於安多和那曲之間的錯那湖,幾乎是貼身而過。那麽近的距離,卻伸手抓不住,不由得心裏一陣感傷。到拉薩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半左右。
第一個夜裏,關了橘黃的燈,她居然睡得很安穩。貼身的照片,取出來,挨著自己放在枕頭的位置。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就像是曾經來過一樣,沒有經過多少波折,她走過一條路,再一條路。
她停在了大昭寺的門口,她磕著等身長頭,雙手合十依次從頭頂、額頭到胸前,然後跪下伸展身體趴倒在地上,許久沒有站起來。她是在虔誠的膜拜,還是在聽如此近距離的心跳?
最後,等她起身的時候,她的膝蓋麻木得差點失去了知覺,她支撐著自己,挪著步伐,靠在大昭寺附近的一棵樹上。就像《花樣年華》裏一樣,她對著那個沒有洞的樹,說出了憋在心裏許久的話。然後,她把他們的婚紗照輕輕地放在了樹的身後。
她看著隻有拉薩才會有的空氣稀薄的天:“親愛的,我們終於來過了。”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
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
不為修來世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
2006年8月19日 一個人的瑪吉阿米
他自以為看破了塵世,他以為今生的姻緣就要到此結束。於是,他離開的時候,走得是鏗鏘有力。
這裏離太陽最近,天空始終是最藍的,陽光是最有女人味的,連月色和星空都是保持著一種肅靜和空靈的樣子。他就背著他的吉他,光著膀子在陽光裏唱,大顆的汗滴下來,連腹肌也隱約可見。路過的女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也一個人寂寥地在夜裏,空空地彈著吉他,聽著夜幕下空空的回聲。 外麵下雨了,他吹著風扇,開著半扇門,就看見她走進來了。她還是老樣子,雨水全部滴答在頭發上。她隻是偶爾路過,就順著鐵杆,爬著窗戶進來看他一眼。隻是,為什麽他的眼睛裏全是藍藍的天?而,他一摸,又什麽也沒有了。她的眼睛又變成了透明的。然後,連她的人都一起變成了透明的。要不是,還有雨水的痕跡,他一定以為是自己夢見了她。
他醒來的時候。雨水還在滴答,他沒有什麽不良的嗜好,除了失眠。失眠了再嗜睡。硬的床板,已經讓他的腰直不起來。他用一個枕頭墊在腰後,有些舒服了。
他在那個叫“瑪吉阿米”的酒館裏,迷蒙了自己的雙眼。他也自娛自樂一般唱自己的歌,彈自己的吉他,有時候有掌聲,有時候是噓聲。直到,有一次,他在一片噓聲中聽到了微弱的掌聲。他順著聲音找過去,是一個瘦瘦的女子。瘦得幾乎是裹在衣服裏,就看不出輪廓。她的眉目清秀,不著一點顏色,算不上是精致,他卻牢牢地記住了。
他看見她在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中,瘦瘦地走出酒館。他隻注意到她的瘦,就好像一隻手都摟不過來一樣。其他的客人端著酒來邀約他,他連聲地推辭,然後跟著跑了出去。
那個瘦瘦的女子站在聖潔的月光裏,月光閑淡地傾瀉在她的肩頭,整個人就好像蒙了一層飄逸的紗。他走過去,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伸了伸手,又縮回來。“嗨,謝謝你。”瘦瘦的女子轉身看著他,笑靨如花:“應該是我謝謝你,我覺得你是個很堅持自己的人。”
原來,早在他在酒館唱歌的開始,這個女子就一直關注著他。不論別人給的是掌聲還是噓聲,她都縮在角落,鼓著微弱的巴掌。“隻要認真了,那就是愛了。”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有沒有聽過‘瑪吉阿米’的傳說?”
他點了點頭。“那麽,我隻想問你,有沒有遇到你心裏的瑪吉阿米?”
壓根兒沒見最好,
也省得情思縈繞。
原來不熟也好,
就不會這般神魂顛倒。
——倉央嘉措
2006年8月21日 另一個人的瑪吉阿米
我知道,悲歡離合從來都是苦盡甘來。世界這樣大,無論,我們逃得怎麽樣的遠,就算是到了世界的脊梁,沒有你跟著一起來,也隻是虛無。我以為,你會偷偷地跟著來。我真的是太高估了,你我之間生死與共的距離,我們是散了吧算了吧完了吧,親愛的,我站在這裏,想不通明不了,淚卻沒停掉。
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以為真的能觸摸到他的指尖,我也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他的溫暖,我也巴不得一世轉山,不為修來世隻為途中與他相見。
我還要流多少眼淚,才能證明自己是個無知幼稚的人?
我哭著給你說,我傷心我難過。我需要的不是你,你知道。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安慰和同情,我需要的是那個傷害我的人的安慰與同情。你多麽希望自己能伸一個巴掌出來,打在我的臉上,我也多麽希望能一巴掌打清醒我。可是,你看見我哭,你又舍不得動手打我,你在想,我已經那麽傷心和難過,你還能說什麽?你還能怎麽說?
我把收集的那些證據給你看。說你看,我們的將來是多麽美好。將來,將來是什麽?憑什麽你就要相信虛構的將來。現在都混亂,談什麽將來?你以為你是天底下唯一的寶,你以為你是天底下唯一的寶。其實,你一文不值。
你麻煩我不要把你新買的毛巾哭得水嗒嗒的,你是豬還是畜生,聽不懂人講話?怎麽教你都教不懂!活該被人罵!
你就給我說,你就是和平常人沒什麽區別,所以也別做些天長地久的美夢,你要清醒。
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沒有藥了,除了他。
我揪著陌生的你,絮絮叨叨地給你說他。是的,我隻想做他的瑪吉阿米。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們是有著怎樣的緣分,才能一起走一次天路。我生十隻眼睛,也看不夠,一路下來的風景,而我再長十顆心也斷不掉愛你的念頭。 每一個女人都想要一份與眾不同的愛情,每一個女人都想要一份垂手可得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麽,有誰願意隨身攜帶著十雙一百雙最柔軟的鞋子邀請我一起共赴天路?
2006年9月12日 墨脫:隱秘的蓮花聖地
我不否認,我是曾經喜歡過安妮寶貝的,我也曾經被她頹廢的文字弄得不知所謂,也許成長就是一種最好的經曆。慢慢的,學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分析,才發現自己再也要不了那些頹廢的東西,起碼我得精神著過日子。
2006年的5月1日,我在錦繡路逛街。相請不如偶遇,正好遇上了安妮寶貝的攝影展。她的新書《蓮花》正在熱賣。看著畫廊裏,掛滿了她隨意拍下的照片,粗糙也細膩,不雕琢。有幾張墨脫的圖片,霧蒙蒙的一片,灰灰的。我的一位好友就是受了她的蠱惑,一個人夜裏從重慶出發,落腳在成都,然後一個人去墨脫。當時,他在QQ上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被驚了一跳,已經淩晨1點多了。他在成都,他居然還要去墨脫。他很囉唆地給我說,他帶了睡袋什麽的,還買了些裝備。突然他很嚴肅地給我說:“不要告訴姐姐,我會活著回來結婚的。”一下子,我覺得本來嘻嘻哈哈的氣氛變得悲壯了:“嗯,你要活著回來,結婚生子。”
自此之後,長達一個月沒有任何聯係。直到後來很久,他的留言突然出現在我的博客上:“我沒死,我回來了。隻是我隻到了汗密,沒有過螞蟥區,那些螞蟥太恐怖了。”
我放心了,他活著回來了。我那一刻,真的佩服安妮寶貝,如果她是真的親自走到了墨脫。
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在書店裏以最快的速度翻完了《蓮花》,裏邊的情愛糾葛,一個已死去的女人,一個拖著病患的女人,一個想要去實現當年願望的男人,最終到了墨脫——隱秘的蓮花聖地。
“我是鏽刀,拿你當磨刀石。我的生命太千軍萬馬,因為,你是那遙遠的和平,為了你,我必須不斷地戰爭……”
最後?獻給天下有情人
年是腳跟腳,步跟步地過來了。整理一年以來,那些我寫下的片段,看到那些白紙黑字裏的輕描淡寫,看到那些白紙黑字裏的濃情蜜意,我看得見,故事裏的那些相愛的人們,那些相愛的你我,背負了多麽偉大的幸福和滿足,看得我這個已經心靜如水的人也忍不住澎湃起來。
某年某月某日。我用相機拍下了你笑得最醜的樣子,鑲在相框裏,沒想到,竟然成為那麽莊重的紀念。你一個人去遠行,遠到走出了我心底最柔軟的位置,然後,奮不顧身地去奔赴其他的溫柔。
某年某月某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我也有打算去牽別人的手。可是,到了最後,還是遲疑著,還是空了手。握著我們一起買的水杯,我以為自己握住了你,才知道自己握住的是回憶。
某年某月某日。很相似的場景。我在機場看見別人的擁抱,竟然哭得驚天動地。我已經不再是二十歲的年輕姑娘,為何我還是看不透徹?我做著小說裏才會出現的事情,我去踏遍千山萬水,我按照你所喜好,一步一步跟著你。
某年某月某日。我終於到了你出生的地方。我抱著生你養你的母親,一點一點掉下眼淚來。你說,你的母親從生下你來之後,夜裏就腳心發涼常常睡不著,懂事之後,你一直摟著她的腳直到她睡著。我和你的母親,睡在一張床上,我摟著她的腳,我用雙手摟著她的腳,聽到她微微的鼾聲,眼淚掉下來。
某年某月某日。你的墳前都長滿了草,如同我的心,雜草叢生。我的身邊,站著你年老的母親,和漸漸老去的我自己。
原來,你已經離開了我,整整四年。
這是我一直都想寫的一個故事梗概。我和我們的愛人,必然有一天先後離去,何必拚個你死我活的愛情戰爭,因為一切戰爭的結果都將歸之和平——“我是鏽刀,拿你當磨刀石。我的生命太千軍萬馬,因為,你是那遙遠的和平,為了你,我必須不斷地戰爭……” 她從西北走回來,掩不住眉角的皺紋,帶著一束黃菊,以為一定會有通往天堂的路。直到回到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她依舊一人,依舊,一人。
——2006年清明前夕
1. 如何讓我遇見你
一個女人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在自己最美麗的時候遇上一個對的人。夏文是幸運的,遇上小海的時候,她正好23歲,是她最美麗的年齡。
2001年的九月,成都秋高氣爽。夏文接到采訪任務前往慶雲北街的某醫院進行采訪。長長的走廊,筆直的伸展開來,小海冒失地撞到她。緊接著護士小姐追出來:“區小海,醫生說了你現在必須臥床休息,不許亂跑。”夏文條件反射般地抓住了小海。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
他們也許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機緣巧合,月老居然牽了一根紅線在他們的手上。
夏文是個相信命運的人,既然小海是自己抓住的緣分,那麽就應該緊緊抓牢。
2. 我們能不能不分手
見多了悲歡離合的夏文已經不再是一個衝動冒失的女人。她知道小海的病,可是她不敢問小海還能和她在一起多久。雙方的父母都拚命阻止兩人的交往,夏家認為自己隻有一個獨女,不能跟著一個不知道還能活多長時間的人浪費青春。區家也不想將來看著兩人麵臨生離死別的慘境。
就因為父母的反對,他們差一點就放棄了對方。他們偷偷背著醫生,跑到大街上,深夜的城市,到處燈火通亮,卻沒有人煙。他們用最難聽的話吵架,用最惡毒的語言中傷對方,都希望把對方傷害到能徹底放棄自己。
最後,小海拖著疲倦的身體,一步步往醫院走。夏文站在路燈下,看著25歲的他勾著肩和背的樣子,像一個可憐的老頭。她再也忍不住了,衝上去,一把抱住小海:“我們能不能不分手?不管你以後成什麽樣子,不管以後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我都不介意……”
3. 天賜 月老的紅線
私訂了終生的兩個人,開始無所顧忌地戀愛。雖然小海的身體沒有平常人健康,但是他表現出來的堅強卻是最吸引夏文的。夏文除了每天正常上班采訪寫稿,其他的時間都用來照顧小海。
2002年的九月,他們交往一周年紀念。夏文下了班就往醫院跑,進了病房卻沒見到小海,隻有一張紙條:“我在花園等你。”
她氣喘籲籲地趕到花園,正準備責怪小海為什麽到處亂跑的時候,他突然在她麵前單腿下跪:“文文,希望我病好了之後能娶你為妻。”突如其來的大膽表白讓她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麽好,她接過小海遞過來的首飾盒。整整一盒全是用紅繩手工編製而成的“戒指”,看著夏文吃驚的表情,小海很不好意思:“文文,我沒有那麽多錢給你買真正的鑽戒,但是這麽多‘戒指’都是我自己親手編的,你不會嫌棄吧?”心裏早就樂開了花的夏文抱著小海:“傻瓜,我怎麽會嫌棄?這都是月老給我們的紅線,這可是千金都難買的戒指啊!”
夏文沒有想到,她以後都將會一直戴著這些“戒指”,牢牢地套在無名指上,一輩子。而小海,也再也沒有機會用真正的鑽戒來換下那些“戒指”。
如果,我們隻是生離,那麽至少我們還有再見麵的可能,但是一旦死別,那就意味著我們從此再也不能見麵——這就是戀人之間最害怕的距離。
4. 奇跡 他們準備結婚
也許是老天可憐他們,老天開眼了。小海的病情有了好轉,醫生還破例準許他搬回了家裏休養。沒有了醫生和護士的監督,他們終於也有了一段共同生活的經曆。一年多的相處,他們的父母也默許了他們的交往。
小海生活能半自理了,他用文火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給夏文燉了一鍋烏雞,滿屋都飄出愛情的香。夏文眼睛濕了,那是她第一次吃到小海給她做的東西。她一邊大口地喝湯一邊掉著眼淚說:“好吃。”“真的好吃?以後天天做給你吃。” 他們就像老夫老妻一樣開始過著平常的日子。甚至他們想到了結婚,小海問夏文:“我現在還是買不起鑽戒,你會跟我結婚嗎?”她肯定地回答:“會!”
5. 最後 他們的生死之吻
如果說夏文在和小海的交往中完全沒有想到一點將來也是不可能的,她曾經一度認為和小海之間會沒有善果,但是既然大家有一線活著的希望,那麽就應該勇敢地走下去。
就在他們決定結婚的前一個星期,小海的病情突然加重了。他們趕緊打120把他送進了醫院。夏文守在病床邊,翻著兩人的結婚照,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去。小海緊緊抓住她的手,用眼神告訴她,不要擔心,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然而,醫生卻告訴他們,小海的病情惡化了。
小海躺在病床上,他突然挺起了身子,撅起了嘴,所有人都沒看懂他想幹什麽。隻有夏文懂了,她走過去,對著他的嘴,輕輕地吻了下去。
6. 西北 我說情人卻是老的好
小海走了,徹底地永遠地走了。
隨即,夏文的生活開始出現了恍惚。她時常覺得小海還活著,就在成都的某一條街道,於是她走遍了所有的成都小街道。
等她冷靜下來,麵對現實的時候,她辭職了,離開了報社,去西北的一個小城,那是她和小海曾經約好要去度蜜月的地方。想小海的那些日子,她就給他寫信,幾個字,幾百個字。
“人說情歌還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我說情人卻是老的好,曾經滄天桑海分不了。”夏文輕輕地說出這句話。她不再打算回到成都來居住,因為這裏有太多屬於她和小海的回憶,她是個感情用事的人,她害怕自己陷在回憶裏走不出來。
夏文記得小海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心甘情願做的貼心仆人,任你差遣一輩子。” 你越是拒絕,越是反對,就越是在生活。
——《杜拉斯傳》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相傳四川的開國之君蠶蟲就是養蠶之君,從漢代起,就在成都南門的夷裏橋南岸,建築了錦官城,把織錦工人集中起來,由錦官進行管理。久而久之,成都又有了另外一個名稱——‘錦城’或者‘錦官城’。”
我熱愛過成都,我曾經在那裏生活過長達兩年多的時間,它有著悠久的曆史,也有著男來女往的愛情故事。如果說,錦城是一座川西特色明顯的老院子,那麽來來往往的人,就像是院子裏的任何一處風景,也許是鏤空的雕花窗戶,也許是一隻剛溫過酒的酒樽……然而,愛情就像是無處不在的藤纏樹,一分一秒,也逃不掉。
我住在慶雲北街的一處老房子裏。
通往住處的一條街道,四月的時候,落落灑灑地開滿了槐花,一樹的白。
低著頭眯著眼,悄溜溜地走過去,落一些白,也染一身槐香。
我看著前邊的人,轉過身來,看是哪一枝花落到了肩頭,模樣就好像吃了虧的小媳婦羞紅了臉一樣可人。
五月的時候,槐花早就敗了。
我拐進斑駁的紅漆鐵門,旁邊新開了一家雜貨鋪。看鋪子的是一個有了五六個月身孕的小媳婦,每次我經過她的門前,她總是朝我點頭笑笑。有時候,我有種想去摸摸她已經挺起來的肚子的衝動。有時候,看見她安靜地坐在店鋪裏,竟然就像一幅淡然的山水畫。
舊老的小區裏,人氣依然旺盛。
半百的老爺子和太婆,就在夕陽的餘光裏鬥地主。有一次,我還看見一個太婆,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搶過自家老爺子的牌:“該出這張嘛!”她嬌嗔的語氣就像個20歲出頭的小姑娘,她說那句話的時候,是不是也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一些舊事呢?
六月,我的腳已經踏上了二樓的梯道。
老式的房子,保持著窄長的梯道,若是碰上腿腳已經不便的老人,來不及閃讓,就隻好退到梯道的拐彎處。我倒是有好幾次急匆匆地忙著下樓,前邊的老人聽到腳步聲,趕緊停下來,站在一邊,等我以奔跑的速度經過他的身邊,許久才聽見,樓上落下一聲沉悶的腳步。
三樓臨近梯道的門開著,敞著門。一個老婦人靠坐在門邊,搖著蒲扇。我麵對著的牆上,全是昏黃的照片。已經不在的人,和年輕時候的她,相親相愛。
最後的餘光,全部籠在了她已經幹癟瘦小的身體。就像,把夢想照進了現實裏。
我就這樣走到了,七月。
七月?獻給我溫和善良的新娘
我係著銅鈴走來
那些叮當的聲音
是為了方便你能尋著來
才不枉費了我的一番苦心
我一直認為能夠遇見,和遇見了能相守到老,是老天對兩個人最莫大的恩賜。世間那麽多繁雜的男女,有幾個能靜下心來,有幾個能甘願隻牽一雙手到白頭,又有幾個一輩子隻記得一個人的好?
我懂得他的好,也懂得他的不好。我的父母和姐妹都做過說客,企圖讓我放棄對他的一切。他有男人身上最大的一個毛病,花心,多情,好在不濫情。我生性是個剛烈脾氣的人,為此和他吵架、分手過很多次。傷了自己的心不說,連堅持的力氣也再也沒有。
決定分手的那個晚上,我收拾了行李。他默默地看著我,一言不發。我想,也是無太多的話可說了吧。習慣在刷完牙,把自己的牙刷和他的牙刷交叉靠在一起,看起來好像依然相親相愛一樣。我突然掉了眼淚,突然,鏡子裏一個人影晃過,驚了一身汗,回頭是他。
依然睡在一起,已經是最後一夜,哪怕是沒有了絲毫的感覺,也要裝作是最好的結果。翻覆著睡不著,我才知道自己心裏是如此的不甘。他打著輕輕的酣,突然翻了個身,一把把我抱在了懷裏,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是有這樣的習慣動作,若是在從前,我是多麽開心自己醒來的時候是被緊緊抱在他懷裏。然而,現在,我卻是那麽觸目驚心。我不知道他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麽。 我使勁閉上了眼睛,努力不再胡亂猜測,心頭卻想起他的好。我扭傷了腳,父母寄來草藥囑咐一定要用嘴嚼爛,加上唾液的療效好。是他連續一個星期,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把那些苦澀的草藥嚼爛,然後敷在我的腳傷處。我貪睡,周末總是他起來先買好當天的報紙和早餐,然後一個人在客廳裏,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小,一個人像是在看默片。他也會買我喜歡的花,我多瞟了兩眼的衣服……甚至,我也知道,他也不是真的花心,隻是還舍不得放棄自由的身份。
想起那些細節,心裏居然萌生出這樣的想法,如果真是給了我一個完美的男人,我是否又能恰如其分地珍惜?珍惜了,我是否又能和他相敬如賓?相敬如賓了,我是否又能白頭到老?
不覺,一夜到亮。他已經不在身邊,床頭已經擺好了當天的報紙和早餐,走到客廳,他依然如常日一般,把電視開到最小,一個人像是在看默片。我拖著行李走到門邊,他聽見開門的聲音,突然慌張地跑過來,伸了伸手,又停住,然後鼓足了勇氣,抱住了我。
“別走……”
我真的懷疑,我是聽錯了。他又重複了一次:“別走……”
最後,我沒走。我留了下來,我以為我還會去麵對無數的支離破碎。可是,我多麽幸運,他收了心,他不再是個流連夜色的多情男人。甚至在六月的兩周年紀念日裏,他單腿下跪親自給我套上一枚戒指,他給這枚戒指命名為:“獻給我溫和善良的新娘。”
原來,我在他的心裏,是溫和善良的。
八月?哪有一夜不同眠
從今以後
我的心不要再牽掛你
我的眼睛不要再看你的虛情假意
我的耳朵不要再聽你的甜言蜜語
餘下的時間
我要夜夜讓你不得安生
也許是我忘記了該早一點向你表白,也許是我以為你已經發現了我的矜持,然而,一轉身,你已經不在這裏。或者,你已經在他人的屋簷,我和你擦肩而過,或者,即便是你已經回來了,我們也早已南轅北轍。然而,也就算是如此,我為何還是夜夜夜夜夢到你,沒有一夜不同眠?
她就像是他的影子。
她踩著他的影子,跟腳跟步的,魂不守舍的,這麽多年來,除了愛他,再無其他的喜愛。說愛,還不如說暗戀吧。他們也算是從小認識,卻不是青梅竹馬。他的眼光很高,早就已經看上別的嬌豔的花。
就這樣愛,就這樣暗戀,他結婚了。和一個大家閨秀的女人。她本來希望聽到一些流言飛語,比如,那個女人出身不清白,或者是那個女人隻是愛他的錢。然而,在婚禮上,她看到的是才子佳人相親相愛的大好場麵。她送了一份大禮,作為隻是從小認識這樣的關係,她的手筆確實比其他人闊綽得多。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突然想眷顧她了,她居然聽到了他離婚的消息。終於,在一次聚會上,她那麽不經意,那麽克製地向對方表達了自己的愛慕。男人顯然是吃驚了,他從沒想到,原來世間還有這樣一個女人以這樣的方式愛著自己。沒過多久,他們順理成章地結婚了。
她以為他們之後的路,一定走得比誰都幸福。幾個月之後,男人死了。
直到男人病倒的時候,她才知道。男人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長時間,才瞞住了病情和前妻離了婚。他和前妻離婚是因為愛不想拖累,而和她結婚卻隻是感動,隻是為了感謝她這麽多年的等待。
盡管她知道了真相,之後的日子,她還是一個人寂寥地度過。她沒去怪男人的隱瞞,她滿心裏全是和他在一起的回憶,和他曾經擁有過的甜蜜,隻是這些甜蜜隻有在夢裏才是真正的甜蜜。醒來的時候,整個的疼痛從身體到心。
她寡居了三十多年,鬱鬱而終。死的時候,身邊隻有一隻叫妞妞的貓。
最後一年,她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和那隻貓講話。翻來覆去的就是那些思念和情緒。到底是什麽支撐著她,一個人,孤獨的一個人,寂寞地走完餘下的三十多年。她始終放不下,她到最後,還隻是成為他的影子,腳跟腳,步跟步,忠貞不渝。 九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
“十七八歲的女子,什麽都是照單全收,哪怕日後再活生生地剝開,也無怨無悔。
二十六歲的女子,是有些刀槍不入了,心是已開始結殼的,是有縫的殼。
三十六歲的女子,就連縫也沒有了。”
喜極這幾句話,剖析女子的心思如此巧妙,然而,世間的女子又似乎個個都喜歡一直賴在十七八歲的年齡,所謂的刀槍不入,我寧願親愛的女人們,從來都沒有過。如果有的話,那麽得付出那麽傷心難過的代價,才能真正的刀槍不入。
其實,生活在這個城市,我們不得不麵對過於算計的男女,以及他們的愛情。我是怕麵對這種心計的,因為我不知道我會在哪一步的時候,掉進一個無知的大坑裏,爬起來則好,爬不起來,我又丟不起那個臉。
尤其怕傾訴電話裏,對麵的歇斯底裏與哭泣,那種窒息,時常讓我覺得難受,生活換一個姿勢,我們會活得有滋有味。何必,相互折磨,磨了嘴皮,揭了傷疤,也傷了心。
我曾經暗自問過自己,最喜歡錦城的哪個地方?
我曾經涉足雙林、水碾河、玉林以及現在的慶雲北街。我想我最喜歡的應該是水碾河,我曾經和我愛的人一起住在那裏。我還記得那個已經四十好幾卻還風韻依然的房東,周末的時候,經常牽著自己的小女兒,提著一些水果或是什麽,來看我們。她的女兒皮膚健康的黑色,閃著一雙大眼睛,卻不怎麽喜歡說話。樓下是一個私人幼兒園,我們經常會被那些小孩的晨操鬧醒,醒來直接拉開落地的窗簾,就看見他們一個接一個乖乖地排隊坐滑梯,偶爾也有調皮的小孩,趁老師不注意,胖嘟嘟地把前邊一個小姑娘推開,自己一屁股坐上去,滑了下去。
我還記得,那個夏天,我經常往返重慶和成都之間。回到成都五桂橋的時候,往往是淩晨一兩點了。下了車,第一個見到的人,一定是他。回到水碾河的窩,他買了西瓜和樓下的燒烤,有時候還有缽缽雞。他不喜歡吃辣,對於這點,我是感激的。他可以陪著我,把所有的東西高高興興地吃完,哪怕第二天拉肚子。
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去家樂福買菜做飯,他會騎了自行車來搭我回去。我也還記得,我們一路上會看見許多坐在搖籃車裏的小寶寶。他們好像都長了一個模樣,胖嘟嘟的可愛。甚至,我也還記得,我們吵架,我們相互離家出走。
一切的一切,也就因為回憶最多,而變得最美麗。
回到頭,我再去想,我究竟想要一份什麽樣的愛情?是剪不斷,理還亂?還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究竟什麽是愛,什麽是情?我敢肯定,誰也說不出個中的究竟。可是,那麽多男男女女,每天每分每秒都在演繹著各種驚心動魄的愛情。我斷然也是無法僅用隻言片語,就能數列出所有故事的精髓。
所謂“美錦良城愛情天”,怕也就是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吧。
第三部分
漫長且蒼涼的等待
1.不以寵辱為驚
她坐在太陽裏。看上去,有些許的銀發,她攏了攏耳旁的發,不覺歎了一口氣。
院子裏有一口深井,望下去終日見不得光亮。她看見裏邊有一個老婦人,老態龍鍾的樣子。不覺有些好笑,她又看見,她皺眉,她也皺眉,她咧嘴,她也咧嘴,她不禁掩住了口鼻,她也掩住了口鼻,她們的肩膀抽動起來。她終於明白,深井裏邊的那個老婦人就是自己。
十年的光陰。十年不抬頭,十年不問世事,十年就這樣瞬間就過。
她突然輕輕地踮起腳,像個年輕的姑娘。她飛快地翻出些東西,灰塵揚起。她坐在雕了花的鏡子前,描眉,拿出一管蔻紅,細細地耕耘在自己的唇上。她看著鏡子裏,轉眼就成妖媚女子的自己,不覺揚起了嘴角。
她換上朱紅旗袍,模樣竟然和十年前一樣,毫無更改。她趕緊鎖了鐵門,往著巷子外奔去,突然又想起來,又趕緊跑回來,夾了一張紙條在門鎖上。
2.不以慈悲為懷
她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美麗的風景,兩隻眼睛貪婪地看著。她做好了最好的安排,一路就趕上了看風景的好時光。
到鳳凰的時候,已經天黑。她站在河岸,竟然想起,自己應該是靠著渡口的翠翠。應該是有疼愛,應該是有愛慕的。暮色裏的小城一下子曖昧起來,暖暖的色調,她以為是自己的朱紅成就的。她想著,也許站在河邊,就能尋著好人家。於是,她默不作聲地站了很久,直到有人來招呼她。
她以為是豔遇,她以為那個男人是來尋刺激的。那人隻是借了她一把傘,告訴她夜裏會很涼,要多穿點衣服。然而,就擦身而過。她心裏在想,我還等著你來問我,要不要跟你一起走呢?
3.不以等待為癡
等他去鳳凰,等他去烏鎮,等他去麗江,等他去阿壩,甚至是等他早點回家吃飯,等等等等,才發現從來就沒有等到過。
她以為,她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精力,沒想到,十年裏全是焦躁不安。她是安不下心來等的。“阿昌,你記得答應過我要去鳳凰?”
“嗯。等有了時間就去。”
她就不再說話,再有類似的話題,也不想再問。都隻有一句:“嗯,等有了時間就去。”她是什麽時候開始懂得遷就與忍讓的?是從看到阿昌的第一眼開始嗎?
阿昌不是個好男人。哪怕是現在蒼老得年輕姑娘一見就會喊叔叔的樣子,他也照樣有自己的去處。他當是和她在一起共同生活,卻是不需要付出任何。
她就像一株嬌豔的花,開始凋謝,他隻是隔天過月的回來休息,沒有看見她老得很快。
4.不以記得為傷
她記得關於阿昌的種種。
阿昌背著她:“也許我不會去管你是否覺得快樂,但是我會一直背著你。”他們那些簡單的快樂,她嚼得沒有味道。連傷心與難過都來不及。
她一路去了阿昌曾經許諾要帶她去的鳳凰,烏鎮,麗江,阿壩……她以為會在路上忘了阿昌和自己,沒想到她記得更深。她甚至想著,是不是回去了之後,就提出跟他結婚。兩個人之間總是會有一個主動的,往往這個主動的人恰恰是付出最多,最不甘心的。
5.不以忘記為藥
她回到家。
阿昌躺在長長椅子上,整個人縮在一團,頭發裏夾雜著花白。“你回來了?我等了你一個多月。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他仰起頭,居然很得意地笑。
“我們結婚吧。”
“十年都這樣過了,還講什麽形式?過幾天,我還要出去。”
她心裏突然很不舒服,倔強地說:“可是,我一直都在等你。”
“等我?”
“是啊,我一直都在等你說愛我。”
阿昌很緊張地張了張嘴,突然又閉上了,轉身慢慢搖搖晃晃地走開了。
她站在後麵,哭了。 我那時候以為愛一個人就是奉獻全部,如果別人不愛我了,我就走開,絕不糾纏。
一個叫蘇三的女人,連續在零點過後的傾訴電話裏給我講述關於她和潘安的故事。故事的整個過程幾乎是離奇的,她講述的故事讓我著迷,我從來沒有如此期待一個讀者的來電。
1.潘安是個醜男
每個小城都有些名人,這些人出名並非是他多有錢或是多有能力,而是他身上總是有很多奇怪的話題。
比如在我的家鄉貴州玉屏小縣城上就有一個叫老楊的大齡文學青年,還是個憤怒青年。兒子都已經十幾歲了,日子沒正經過過,放著好好的文藝團編劇不做,整天就盼著在逢五遇十的集市裏,找那幾個熟悉的三輪車師傅打撲克,聽他們地上天上的擺龍門陣,經常幾個人說得口水沫子飛得找不到主兒。他說這是要和勞動人民打成一片,這樣才能創作出好劇本。話倒是也沒錯,好劇本確實也出了好幾個。不過,先是他的第一任老婆帶著孩子走了,第二任老婆帶著自己的女兒嫁過來還沒一年也走了。現在,一個人過,依然和三輪車師傅走得近,盡管第二次離婚還鬧上了法庭,絲毫沒影響有女人喜歡他。以上這些,都足以使他成為這個小縣城的奇談,最奇的還有此人愛好騎著輛自行車到處走,走的可不是幾十公裏的地,通常都是跨省。我隻能說,關於老楊是個讓人費解的奇人。
蘇三喝了一口茶,眼睛眯起來,看看頭頂的太陽,閉了會兒眼睛又睜開:“沒準兒,我要是在你們那個小縣城裏,我也會喜歡上那個老楊。”老楊是我的忘年交,他不讓我叫他老師,直接叫他老楊。
“說說你的潘安吧。”我和蘇三好像是兩個交換故事的小孩。其實,給我的感覺,我更覺得在電話裏的蘇三似乎更讓我著迷。她的聲音,有點拖遝,有時候聽著想讓人睡覺,有時候卻讓你掛念著連呼吸都舍不得。
“潘安是個很老很醜的男人。”看來貌若潘安的說法也是有落差的。“我第一次見潘安是春天,哦,不對,是初夏。”我連忙吞下含著的茶水:“錯啦錯啦,是秋天,你穿著一件鵝黃色高領毛衣。”
“嗯,對,那就是秋天。”
2.蘇三是個妓女
確切的說,應該是蘇三打扮得像個妓女,那個時候她應該隻有27歲左右。描著妖豔的眉,已經經曆過燕好之事的女人是懂得如何用眼神去勾引一個男人的。
關於潘安。他就是一個類似老楊的人物。假痞子,偶爾也真風流。傳說,那條小街上找不到爹的孩子都管他叫爹,他也不避諱,樂嗬嗬地答應。倒是有一回,一個孩子當著自己的母親叫了潘安一聲“爹”,當時那女人就給了孩子一個大耳光,打得孩子坐在地上半天沒起來。潘安趕緊賠不是:“嫂子,孩子不懂事叫著玩,您別動火啊。”“孩子不懂事,你一大把年紀了該懂事了吧。”正說著,蘇三就出現了。她拿出一顆糖逗逗那孩子,孩子立馬不哭了:“嫂子啊,您說得好,孩子不懂事,您一大把年紀了該懂事了吧。”就瞅著蘇三那妖媚的勁兒,女人拉著孩子訕訕地走了。
這隻是蘇三跟潘安第一次見麵。兩人看著那女人走後,也各自走開了。
第二次潘安正在和一群工地上的小年輕們講段子,嘴裏吆喝著:“兄弟們,往著好彩頭的講,回頭老哥哥給你們買酒買煙。”小年輕們就樂了,嘴裏的段子一個一個往外蹦,沒一個重複的。
輪到潘安了:“我就說個簡單的,但是這個可是真事。我就說說當年我爹娘怎麽把我這個潘安給弄出來的吧。”小年輕們樂了,吹著口哨起哄。“那是個月黑風清的晚上啊,我爹和我娘在那東房裏揣摩著沒啥玩的,外邊又下著雨,農村裏頭再浪漫也不能黑燈瞎火的去散步啊。我爹摸摸我娘的小手,我娘摸摸我爹的小臉,那團火撲哧撲哧直往上躥。隻聽見,西房裏養著一公一母的豬,就在那畜生也嚎嚎大叫的時候,一個雷電閃在我爹娘的臉上……”正在他講關於爹娘造人運動的時候,蘇三出現了。小年輕們還起哄:“就數老潘說的這個最沒勁兒。”潘安也不辯解:“我請兄弟們喝酒!” 蘇三挽起自己的褲腿,潘安老遠就看見了:“喂,姑娘,你的腿真白。”有人小聲說:“潘哥,那女的你認識?”他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不認識,看樣子就知道是個……”然後,就嘿嘿地笑起來。
3.蘇三跟潘安是有愛情的
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我得趕往另一個采訪現場。於是,我和蘇三約好了下次見麵的時間地點。晚上,我整理和她的談話,老楊就出現在QQ上了。我跟老楊打了個招呼,就隨便說了幾句關於蘇三的事。沒想到他居然很感興趣:“兄弟,你好好跟跟,說不定有大新聞。”“哥哥啊,我一男人整天接個傾訴電話就夠難對付啦,現在還遇上這麽一有意思的事,雖然興趣是有,但是嘛,咱也不能像狗仔一樣啊。”
老楊說他要去鳳凰了,騎自行車去。有時候,我真羨慕他,說走就走。
蘇三依然穿著上次見我的衣服,我看著她,期待著她能給我點猛料。
潘安到底還是見識了蘇三的腿到底白還是不白,等他氣喘籲籲地從蘇三的身上爬下來的時候,他抽了一根煙,火打了幾次才打著。“三兒,你以前不是幹那個的吧?”問題有點侮辱人,但是蘇三沒回避:“不是,我就是為你這樣的男人來獻身的。”27歲的蘇三還年輕,還以為自己活著就是為了奉獻給男人的,不光隻是肉體上。
“我那時候以為愛一個人就是奉獻全部,如果別人不愛我了,我就走開,絕不糾纏。”蘇三歎了口氣,眼神遊離著看了杯裏的茶。
蘇三跟潘安是有愛情的。潘安給蘇三用二胡拉了一曲《康定情歌》:“女人是用來求的。”蘇三滿足了,盡管潘安沒求過她。他們之間的感情究竟算什麽呢?說來也平常,不就是萍水相逢嗎?
4.潘安到底還是潘安
故事總是俗套的。也許是我傾訴電話接多了的緣故。聽到了開頭,就知道了結尾。隻是怕傷了斷腸人,不忍心在開頭就給他們說結尾。
我第一次見到蘇三掉眼淚。蘇三依然穿著前兩次見麵的衣服。她的衣服有一種奇怪的味道,我開始以為是狐臭。到後來,有一天我打開箱子,取塞著樟腦丸的棉被時,我一下子覺得熟悉起來,蘇三衣服上的味道很像樟腦丸的味道。
蘇三和潘安在一起的時間隻有201天,其中他給蘇三拉了21次《康定情歌》。然後,潘安就消失了。有人說潘安是帶著一個女人和孩子一起走的,那個孩子就是那次叫爹被他母親甩了一個大耳光的孩子。
“我以為潘安隻是出去散心,然後再回來,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最後蘇三要求,我給她做個情感實錄,然後發一個尋人啟事。
5.我們都策劃結婚
老楊從鳳凰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一個邊城小姑娘,他又開始策劃第三次結婚。當然他也詢問了我,關於蘇三的事情。我說,至今,我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好像有點中了她的蠱。然後,我給他看了整理出來的采訪記錄。“我怎麽覺得其中有很多地方都沒說清楚呢?”“你放心,我會繼續電話追蹤她的。”
我今年28歲,不算是年輕有為,但是是個有責任心的人。采訪完蘇三之後,不知道為什麽,我開始想念那個遠在貴州的小姑娘,那個我母親很喜歡的小姑娘,她比我小六歲,我給她打電話:“喂,小姑娘,不如,2006年我們結婚吧。”她在那邊嗬嗬地笑起來。然後我又忙著給老楊發短信:“老楊,過年的時候我回家,等我一起喝酒。”
6.被槍斃的情感實錄
無論我怎麽修改,關於蘇三的情感實錄還是被“槍斃”了。我有一種預感,“槍斃”是遲早的事情,但是我沒想到會到了終審才“槍斃”。頭兒說:“其實這個故事還是挺玄的,就是看完之後有點摸不著頭腦,總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兒。”
沒想到蘇三居然成了我最後所采訪的傾訴對象。因為一些工作調動,我開始不再做類似這樣的欄目。說真的,有點可惜。我覺得,這些年,這些傾訴電話裏的陌生人,與其說是我陪著他們,不如說是他們陪著我。以後將是我的貴州小姑娘陪著我,運氣好的話會陪一輩子。 我逼迫自己忘了這個關於蘇三的故事,然而我又控製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我決定在回貴州老家結婚之前,一定要去一次康定,也就是潘安給蘇三拉的《康定情歌》裏的康定。
尾聲:
半年之後,我做好了去康定的準備,我準備打電話問問蘇三,如果我碰巧遇到潘安,她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要我捎給他?
奇怪的是,無論我怎麽打她的小靈通都沒辦法打通,還好撥通了一次她臨時留給我的座機號碼。
“喂,你找蘇三?現在病人不方便接電話。”
“病人?蘇三得什麽病了?”
“精神分裂症。”
“啊?什麽時候的事啊?”
“早啦,來我們這都一兩年了。”
我掛掉了電話,原本簡單的事情好像變複雜了,如果蘇三真的早在兩年前就得了精神分裂症,那麽關於她的潘安,關於她的康定情歌,到底是真還是假? “一個人年少的時候,自己束上帶子,隨意往來;但年老的時候,你要伸出手來,別人要把你束上,帶你到不願意去的地方。”
1.美人遲暮,就該謝幕
姐姐的容顏已經蒼老了。前些年,還時常有人會來看她,陪她一起曬曬太陽,看看外麵的清晰。直到,姐姐的眼睛開始模糊不清,最後什麽也看不見了,她的視覺開始用手的觸覺來代替。
姐姐的手最先認得我,“小妹,是小妹嗎?”“嗯,姐姐,我是小妹。”她用手一點一點熟悉我的輪廓,隻是可惜她再也看不見我眼睛裏的潮濕。
“姐姐,他們都不來了。”我握著她的手,輕輕地說。
“他一定會來……”
姐姐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知道她是想說給我聽,也是想說給自己聽。姐姐嘴裏的那個他,其實就是在姐姐還看得見的時候,也極少來。隻是,每次他來,姐姐就特別開心,一定要我給她描上柳葉眉,她的眼睛描上柳葉眉簡直就是絕配。
“我這心裏亮堂著呢……”兩滴淚從姐姐無神的眼窩裏流出來。
姐姐是個不打折扣的美人,我認為世上最美麗的女人。美麗的女人天生就是不幸的,年輕的時候,姐姐也曾經轟轟烈烈地戀愛,轟轟烈烈地失去,總之是沒白費了那些年輕的好日子。
2.後院的菊花地
五年前,我和姐姐一起住在父母遺留下的小四合院裏。姐姐喜歡菊花,我們就一起種了大片大片的菊花,一到秋天,整片整片的菊花開到糜爛。我以為姐姐是個持姿色而風流的女人,她差不多不到半年就會換一個男人,這些男人都有著精致的容顏,姐姐喜歡漂亮的男人,也養就了我的審美。
後院的菊花地,姐姐是輕易不準我去的。我也是偶爾經過那裏,會聽見姐姐歡快的叫聲,然後我總會驚嚇得趕緊跑回自己的小屋裏。
姐姐帶回一個男人,第一次很鄭重地給我介紹,鍾柏,這是小妹。我記得了姐姐生命裏最重要的男人,鍾柏。幾乎,一年的時間裏,鍾柏頻繁地出入後院的菊花地。他也會像姐姐一樣溫和地叫我,小妹。
姐姐和鍾柏都是溫和的人,然而我卻一直記得他們的歇斯底裏。
“你跟妓女有什麽區別?”
“妓女?你當我是妓女?”
“你不是妓女,你是什麽?我不會陪著你做嫖客!”
我從沒見過鍾柏這樣生氣。他走後,姐姐敞開了後院的菊花地。又是秋天了,菊花糜爛地開滿了一地,金黃的顏色看起來蒼白,天很涼,姐姐卻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菊花地裏,我就在那時候發現了姐姐的眼角出現了皺紋。
3.姐姐,別看了,鍾柏走了
“小妹,幫姐姐點把火。”她背對著我,她以為這樣我就看不見她的憂傷。我以為她冷,小心翼翼地點了一把火,走到她身邊。她一把搶過火把,扔在菊花地裏。
“姐姐……”
“小妹,以後姐姐再也用不著這菊花地了。”
“小妹,我們來玩捉迷藏,就像小時候一樣,我躲你來找我,好不好?”
姐姐沒等我答應,就轉身跑進了菊花地。火焰一下子就舔著了能燃燒的東西,她的動作是那樣突然,都沒等我反應過來,我隻聽見她大聲地笑:“小妹,快來,你快來找姐姐。”我看著滿天金黃的火焰,哭啞了嗓子,“姐姐——”等我拽著幾乎瘋了的姐姐逃出菊花地的時候,她的連衣裙已經燒壞了,她閉著眼睛,不跟我說話。接下來的日子,姐姐像瘋了一樣,在小小的四合院裏,一邊哭一邊笑,一邊笑一邊跳,一會兒唱京劇,一會兒又什麽也不說。到了半夜,我總是能聽見她在房間裏放聲地哭泣,嚇得我整夜整夜都睡不著。
後來,姐姐的狀況越來越難控製,也越來越不穩定了。我隻好把她送到了醫院。鍾柏來看過她兩次,每次姐姐都央求我給她描上柳葉眉,等鍾柏來了,又不說話,乖巧地看著他,安靜得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 “小妹,你姐姐老了。”
“是啊,人都會老的,隻是沒想到她會老得這樣快。”
“來看她的人多嗎?”
“有一些,隻是我知道她最希望來的人是你。”
“嗬嗬,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吧。”
“姐姐,別看了,鍾柏走了。”姐姐垂著頭,坐在陽台上,我認真地幫她梳頭,她的頭發總是一把一把地掉,姐姐真的老了。
4.文人騷客,斯文敗類
我不似姐姐,能在年輕的時候,擁有那麽多風情萬種。我隻愛一個人。愛到心裏可以長出毒,其實,有時候,我真的隻是需要一個人陪我聊天,或者隻是坐著,我就心滿意足。
我不明白,為何我這般的堅持與低姿態,低眉順眼仍得不到和他的天長地久。
他的電話名義上是道歉,最後變成了指責,粗暴地掛掉電話,我間歇性的狂躁發作,不停地撞床頭,用手捶床,使勁扇自己的耳光,用被子絞住自己的脖子,讓自己覺得窒息。拚命地哭,然後一邊期望著自己趕緊平靜下來。我的電話已經欠費,我知道自己隻要聽到他的聲音,聽他說幾句好話,就能馬上安靜下來。我想不出任何辦法,我打不出電話,淩晨4點我也找不到地方去買充值卡。最後我撥了110,我哭著求那個接電話的女警官,求她幫我撥一個電話,我的電話欠費了,我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我隻要聽到他的聲音就會平靜了。好心的女警官幫我打了電話,她說,已經關機了。我當下心就碎了,關機。我最害怕別人關機,我最害怕自己想要找一個人的時候卻找不到。女警官再問我,同誌,你需要警察幫助你嗎?
“謝謝你,我不需要。”
掛掉了電話,我依然平靜不下來。我使勁踢被子,使勁折騰自己,想讓自己累了就會乖乖地睡去。我對著一屋子黑,和自己說話。
乖乖,我們明天就和他分手,不哭了,好不好?我求你了,你別折磨我了,好不好?我求你,別哭了,我心裏好難過。
5.人間各自,良辰美景
“小妹……”姐姐伸手找我。“姐姐,我在呢。”最近,姐姐的言談舉止有些異常。“小妹,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和我,錢是最重要的東西。你一定要記得。男人都是狗屎。”姐姐看著我的眼神始終是空洞的,她湊在我的耳邊兒,“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姐姐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你。”無聲的眼淚掉下來,姐姐,我要錢有什麽用,我也不過想有個可以相依為命的伴。我害怕姐姐給我說類似的話,就好像明天醒來,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一樣。“你放心,姐姐不會死的,姐姐要等鍾柏呢。”
我躺在姐姐旁邊,想起了母親。姐姐的美麗全是遺傳了母親,母親死得早。從小,鄰居就說母親是個瘋子,父親也很少出門,整天整夜的時間都用在守著她。其實,母親平時是很溫柔的,總是喜歡抱著我,“小妹真乖,真乖。”我吵著要吃冰糕,她就把錢給了我和姐姐。我和姐姐樂滋滋地舔著冰糕,往家走。
家裏從來沒這樣熱鬧過,樓下堆了好多人。父親和母親站在天台的邊緣,母親往左拽父親就往右拽,兩個人像在跳舞一樣。隻是,他們跳著跳著,就從樓上跳了下來。血泛濫開來,跟到我和姐姐的腳邊,我們都忘了去舔冰糕。
沒有人告訴我們,母親的病是有遺傳的。我也一直以為姐姐的病,隻是因為受了鍾柏的刺激。
我摟著姐姐,生怕她會突然跳起來。我想著想著,心裏忍不住恐慌。然而,恐慌是沒有用的,我已經知道自己也病了。
隻是忘了人間各自良辰美景。
6.赴湯蹈火,萬劫不複
“千萬不要為了一個人赴湯蹈火,千萬不要為了一個字萬劫不複。”
我蜷縮在床上,呆呆地隻敢哭不敢說話。“你哭什麽哭,跟個瘋子一樣!”他不耐煩地罵我。我扯爛了他的睡衣,打傷了他的眉頭,還在他的肩頭咬出了血印。他大聲罵我:“天生的一個間歇性癲癇症、狂躁症、抑鬱症!”我爬過去,“你打我吧,我求你打我吧。”我舉起他的手,使勁響亮地往我臉上砸耳光,越痛越清醒。他一邊罵我,一邊掙脫我的手,自己動手更有力道地打。“你喜歡被人打是吧,媽的,你就是個瘋子,老子打死你!” 我突然能明白為什麽姐姐會在年輕的時候夜夜笙歌了。姐姐不是仗著美麗,風流成性。而是她骨子裏害怕孤獨,她知道自己是活不了多久的,與其孤單地活著,還不如留下風景如畫。我突然一下子就懂她了。
然而,鍾柏,你懂了嗎?
我在鏡子裏,看著自己遍體鱗傷。鍾柏不懂,他也不懂的。唯一懂的就是我的父親。隻有他懂得母親心裏的苦,也願意擔負一切的苦。鍾柏和他都是膽小鬼,他們都假裝不知道我和姐姐想要什麽,於是他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給我們。
是啊,這世上,沒有人願意陪著你莫名地死去。
即使,鍾柏和他,都曾經千方百計地求過我和姐姐;即使,他們都曾經許下最動聽的諾言,然而,陪不了也懂不了我和姐姐,剩下的隻能是空成恨。
7.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姐姐不是妓女。”
我給姐姐描了最漂亮的柳葉眉,等著她最愛的鍾柏。隻是所有的話都是這樣的蒼白。姐姐再也聽不見了。鍾柏站在姐姐墓碑前,獻上了大捧菊花。我站在一邊,看著姐姐的遺照。
“鍾柏,你還會想起後院的菊花地嗎?”
“小妹,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姐姐有遺傳病。我是真的不懂她的過去,我以為她真的隻是水性楊花,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害怕太過年輕的歲月沒有人陪著她到老。”
“鍾柏,其實也不怪你,即便沒有你說的那句話,你也沒法陪姐姐到老。其實沒有任何人可以陪她到老。她心裏早就想好了怎麽做,她什麽都清楚,隻是自己控製不了自己的行為。”
姐姐走的時候,一定很勇敢也很痛苦。
我醒來是半夜,怎麽也找不到她的身影。直到跑到天台,才發現她正仰著臉往天上看。“姐姐。”她轉過身來,是用眼睛找到了我。她的眼睛居然能看見我了。“小妹,我一直都能看見。”我緊緊地抱著她,為什麽,為什麽要假裝看不見。
“小妹,我偷偷地跑出去過。五年,鍾柏隻來看過我兩次。一年的熱戀難道真的隻是虛無?我不甘心,我偷偷地去找鍾柏。我看見了我不該看見的。”
我可憐的姐姐,一個為愛生為愛死的姐姐。
“鍾柏,你知道嗎?姐姐偷偷出去找過你,她看見了你和別人歡好的場景。然後,她就再也不願意睜開眼睛看任何東西了。”
這是我給鍾柏說的最後一句。
我陪著姐姐在天台上看星星,“小妹,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和我,錢是最重要的東西。你一定要記得。男人都是狗屎。”姐姐,我怎麽會不記得,我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沒辦法依靠男人活下去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最致命的傷就是男人和愛情。
“小妹,姐姐給你跳舞。”姐姐在月光裏脫掉了全身的衣物,我第一次看見她的裸體。她在月光裏轉圈,就好像是一支青春舞曲。她單腳踏上天台的邊緣,像一隻美麗的天鵝一樣,踮起腳尖自由舞蹈。
“姐姐——”
姐姐轉得太快了,我伸手來不及拉住她,她的身體就像一條魚一樣,從我的手心逃脫,和母親一樣勇敢地跳了下去。
尾聲:
我的母親,我的父親,還有我的姐姐,他們都以最美麗的姿勢離開了我,留下了孤單的我。我已經不再去愛,因為我的遺傳病並不是愛能醫治的,直到姐姐離去,我才明白愛從來就不是百病藥。沒有了姐姐,我寧願隻身一人,了結一生。
姐姐,別怕,我把你藏在繡好的鴛鴦鞋裏,帶你浪跡天涯。 我睡在蒼白的雲朵上,遊走在各個夢想的國度。我是薩的後裔,有魚的鱗,可以自由地翱翔,可是時間就是傷,我的鱗已經斑駁不清。我浮在雲上,自我可憐地撫摩著自己傷痕累累的鱗。
1.我死了,請天葬
漂移的生活成為主題。另外,我生活的很大部分都樂於跟天師作鬥爭。當然,天師這樣的稱號,並不是名副其實。所謂“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我就是一個天生喜歡和天師作鬥爭的女人。拌嘴,吵架,耳光,巴掌,甚至是大打出手。樂此不疲的行為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也是愉悅的遊戲。
一個星期七天,起碼有三天的時間用來吵架,兩天的時間用來求和,還有兩天自然是用來相親相愛的。
我睡在蒼白的雲朵上,遊走在各個夢想的國度。我是薩的後裔,有魚的鱗,可以自由地翱翔,可是時間就是傷,我的鱗已經斑駁不清。我浮在雲上,自我可憐地撫摩著自己傷痕累累的鱗。
那些魚鱗悄然脫落,安靜地浮在雲朵附近。
天師,你知道嗎?這些脫落的魚鱗裏,有些叫過去,有些叫傷害,有些叫害怕,有些叫殘缺,這些都是時間給我的,時間一旦過去,我就什麽也沒有了。
我蜷在天師的懷裏,“天師,一定要記得,我死了,要天葬。”
“小尼,不會的,你不會死的。”
我叫小尼,小尼姑的小尼。
“我有不治之症,一定會死得很難看。記得,我死了,就直接把我拋到荒山野嶺。”
我在夢裏受過薩的詛咒,水裏一雙沒有顏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她隻張開嘴巴,沒有聲音,我認得那口型:“2005年12月8日。”
最後一個字是:“死”。
2.親愛的,我離家出走了
我要正兒八經地離開,然後再趾高氣揚地回來。
我的父母都相繼離我而去,我成了一個孤兒。他們什麽也沒有留下,然後我漸漸淡忘。隻是到了2004年之後,我總是會夢見他們。他們給我買最漂亮的衣服,母親給我梳最文靜的發型,父親給我做最好的木製玩具。我對他們戀戀不舍,我舍不得從夢裏走出來,我害怕自己一個人孤單。可是,我依然要醒過來。
第一次離家出走。我崴了腳,坐在太陽落山的西邊,看著路過的行人對我的漠視。“天師,你知道嗎?我是多麽希望能夠及時地看見你,你不會視而不見,對嗎?”我們不是青梅竹馬,我們也不是兩小無猜,但是我依然期盼著你能給我所有的愛。是的,我是個對愛情有著無限製欲望的女人。你來了,我看見你的汗都滴了下來,你著急地喊我的名字,你曾經覺得當著很多人叫我的名字是件很丟臉的事情,你認為會很曖昧。我們不是明明相愛嗎?
然後,天師先給我揉腳,把破開的皮細細地磨掉。七月的雨後,我的腳上粘了些泥,他的掌心裏也有。他背我進一家小的診所,醫生說沒多大的關係,隻是給了些小小的創可貼。“不行,這幾塊創可貼怎麽可能治好我的腳?”我幾乎是一溜就從他的背上滑下來,“我肯定會死的。”
我掉下眼淚,我是個怕死的人,我一定會在23歲的時候應了詛咒死去。
他小心地哄著我,然後又背起我,“那這樣,我們走完這條街,看有多少家診所、藥店就買多少創可貼,好不好?”我抽著鼻子點頭,說好。
3.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沒有想到我潛意識裏給自己的壓力會這樣重。
我整夜都會夢見日曆自己一頁頁地掉下來,我的長發在夢裏一把一把地散落,有好幾次纏著我的脖子,差點讓我透不過氣來。我早早地就做好了打算,我要去自己喜歡的地方玩,我要拍許多的照片,都放大,弄成黑白兩色的,滿滿地掛在家裏的牆壁上。
我害怕,一睜眼,就看不見天明。
天師眼睛上的睫毛終於變成了白色。難道他也被我折磨老了?我望著窗外,手裏沒有停下劈柴。我已經搬到了鄉下老家。我最溫暖的童年是在這裏度過的。我希望就算是最後的時間,我也要再享受一次曾經擁有的溫情日子。 天師跟著來,搬來了電腦,裝了網線。清晨,他總是起得很早,去看那些撩撥的霧。“小尼,如果在這裏生活一輩子,會很幸福。”“可是,霧散了之後,我們又能看見什麽呢?”我開始說喪氣的話。
“天師,我的死期越來越近了。”他陪著我過了22歲的生日,我坐在河邊,冰涼的河水凍得我要摔倒,我蒙著布條,“小時候,我奶奶說我曾經蒙著布條都能直直地穿過這條小河。”然後,我起身,一步一步探索著往前走。這並不是條有深度的河。我的眼睛能一眼看穿河底花紋清晰的鵝卵石。水漸深,我的腳竟然有點站不穩,難道22歲的我還不及當初5歲的小姑娘?
我尖叫著一把扯下了布條,一屁股坐在了河底。突然,我看見了夢裏那雙沒有顏色的眼睛,她居然看著我笑,然後隻是張嘴,隻有口型,不發出聲音:“2005年12月8日。”
醒來,天師站在窗戶前。
“小尼,我們回成都吧。”
“我不想回去。”
“這裏的回憶都讓你心神不寧,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等著死?”
“我本來就是會死的,我沒讓你跟著來看我死,想走隨便。”
4.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我像個碎碎念的女人。如果我能當做夢魘裏的眼睛和嘴一直不存在過,我將是最幸福的人。然而,我現在卻念叨著自己什麽時候會死去。死期對我來說,其實是很明晰的。
天師是因為可憐我才這樣做的吧。
差不多有半個月的時間,我陸陸續續給他說了很多小時候去過的地方,以前喜歡吃的東西,或者是曾經某段時間特別喜歡做的事情。他居然都陪著我,要再去嚐試一次。我不喜歡這個跟我沒血緣關係的人,這樣熟悉我的生活方式,我也不喜歡他自作主張地認為我喜歡這樣。
如果是在江南,這個時候一定是淫雨霏霏,我趴在一朵花上假裝欣賞著春天的樣子,一定會很白癡。成都的春天沒有柳絮,卻有清新。
“小尼,成都的春天是溫暖的。”
可是,我看不見成都的春天?
“小尼,我們一起種棵樹吧。”
可是,我看不見這棵樹的將來。
天師,我是個生命已經即將結束的人,你為何要挑起我的貪生怕死?沒有一個人會鎮定地去麵對死亡,一屋子黑我都會哭,更不要說永遠都是黑。
他換了一種對待我的態度。我認為之前他一直對我是控製著的隱忍著的,現在他逼我去想去聽去看活著的一切。“我要死了,我什麽也不要知道,求你了,不要逼我。”
“小尼,你忘了嗎?我親自給你刻了一個桃木的辟邪手鏈,我說過它會保佑你。你一定會沒事的。”我已經毀掉了那個手鏈,“你不讓我好好過完剩下的時間,我也會讓你不好過的。”
5.見死不救,大義滅親
我突然就轉變了自己的態度,積極開朗地去配合天師想要挽救我的所有行動。我也不再數著星星,數著月亮過日子。偷偷地藏起了日曆。日子一旦沒有了計算的方式,就可以變得無所求。
迷戀信樂團的歌。於是就歡喜地搜集著關於他們的聲音。有時候,挑釁這樣的詞比挑逗更性感。天師問我喜歡什麽,我就告訴他,我喜歡什麽,反正隻要是我喜歡的他就一一弄回家。有那麽一刻,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個將死之人。那些幸福是我期望的,然而我又那麽清醒地明白我的日子不多了。
2005年就這樣來了。
我的23歲大劫。我開始狂躁不安。憤怒,走動,搬家。嚴重的情緒化。開始給隻要是認識的人不管關係疏近都寫信,十幾封十幾封提到郵局,寄出去。然後,再到不願意和任何人說話。拒絕見到任何人。哪怕再想出門,也找出一切不出去的理由。
天師帶我去爬山,他說人隻要站在高處就能看見生活的意味。我顯然已經聽不懂任何的大道理。
有過小雨的山路,有些滑,他一直牽著我的手。可是我卻沒辦法去感激他。我是不愛他呢,還是已經死心了。走在山路,我記得曾經我是很愛他的。可是,為什麽現在不愛了呢?是因為我要死了嗎?我一直告訴自己不是這樣的。 “小尼,小心。”他把我甩開,自己抓住了一棵樹,吊在半空中。我們都沒想到,驚慌失措。他的手死死地抓著樹枝,“小尼,你別過來,小心。”我過去,不是想去救他,我是想看看麵對死亡,他會不會害怕?
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過去了。
他和我爭吵,和我吵架,看我離家出走,背著我回來,然後陪著我回老家。
我伸手去拉他,有點像在拉自己的希望。
6.求婚,求婚,求婚
我們都是大難不死。
我們都是劫後餘生。
“天師,如果我當時放掉了你的手,你會怎麽想?”
“怎麽想?死都死了,還能想什麽?”
“說嘛,說嘛,一定要說。”
“我當時想,現在好了,終於可以比你早點死了,這樣我就不會難過地看著你死去了。”
我第一次那麽聽話地守在他身邊。我們裝了一個像老家那樣的火爐,冬天來的時候,我們依然很溫暖。
他剛剛陪我度過了23歲的生日。也是他親眼見證了我活了下來的全過程。也就是在我伸手拉他的一瞬間,我居然懂得了一些其他的道理。後來之後,我再也沒有夢見過那雙沒有顏色的眼睛。連一向疼我的父母,也再沒有來看過我。
我的夢裏開始有鮮花,有清澈的流水,有童話一樣的城堡。我再也沒有噩夢糾纏。我開始清晰地明白,除掉了心魔就幹淨了一切。其實關於心魔,我知道的也不是太多。也許是我發了善心,再也不願意看見他為了我去做這麽多事情,我的無動於衷對他來說應該是一種傷害吧。
“小尼,我們結婚吧。”
“……”
“我想跟你結婚,想陪著你一輩子,我不想看見你害怕擔心的時候,沒有人陪著。”
“……”
“哪怕就算你再會做到那樣的噩夢,再會被糾纏,我也要陪著你一起,讓你覺得不孤單。”
是愛情嗎?我問自己,我曾經是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婚姻的。困擾我23年的噩夢讓我不相信一切,然而我活下來了,我還有什麽不相信的?
尾聲:
我再也不是一個習慣性臆想的人了,我開始正常人的生活。這樣很好,還有一個好消息,明年的春天我和天師要結婚了,他說這叫套牢一生。 這個城市的冬天,兵臨城下。
嘩啦一下就拉開了涼的幕,鋪天蓋地下來全是瑟瑟的風。
夜裏睡不著,隻聽見陽台上的衣服飄過來蕩過去的聲音,還有天上的姑娘哭泣的聲音。
我的同居蜜友說:
“沒有人發現,11月的天書竟然印錯了。
沒有你的城市,南國的天凍成了寒冰。
我追尋著你的足跡,涉江而過。涉江而過,芙蓉千朵。”
11月29日。淩晨3點45分。翻來覆去睡不著,然後,不想睡。我起來,刷牙,洗臉, 打亮了房間裏所有的燈,吃了三顆青果,一個半橘子。裹緊了寬鬆的睡袍,溜達在陽台上。然後,聽《我們這裏還有魚》和《像風一樣自由》。兩首風馬牛不相及的歌。
溜達網頁,習慣性地打開了情感傾訴信箱,有幾封剛到的郵件,其中有一封標題是:十一月。我點開,長長短短的句子,過過去去的句子,她說她叫錦緞。
我叫錦緞。我想要給你講一個故事,或者是講我這麽多的尋找與歸宿,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看完。十一月太涼了,那麽溫暖的回憶就會尋蹤而來。它們在你睡著的時候,在你的夜夢裏徘徊,它們在你打噴嚏的時候,在距離你半米之外的半空裏遊蕩,它們有時候,是你腳邊的一隻狗,有時候是你隨手扔掉的垃圾,有時候,也是你來不及掩飾的悲傷。
十一月?關於D
D是姐姐。
2003年國慶,我們就認識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會成為我生命裏那麽重要的一個人。我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她帶我回家,我隻記得,她緊緊地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走過了長長久久的青石板路,然後我不管不顧地一頭紮在了溫柔的被子裏。
第二天,我看見雪白的襪子晾在窗口,心裏一下子和這個剛認識的女孩親近起來。除了家人,第一次有人給我洗襪子,第一次一個女人給我洗襪子。我認為那是代表親密關係的一種。
2004年整整一年。我做了很多愚蠢的事情。她是最忠實的見證人。
我愛上了一個隱瞞了自己已有女友並決定近期結婚的男人。我是瘋子,明明知道不可能,我是傻子,明明知道放手就是最好,然而,仍然一意孤行地去了北方。北方的雪,一覽無餘的雪,踩一個印下去,深深地再也起不來。我知道那是沉淪,那是迷戀,那是不負責任的錯誤。我靠在招待所的小窗戶邊兒,手摸著暖氣管,一個字一個字地發送短信,姐姐,北方真冷。她的電話打過來,命令我,馬上回成都,否則絕交。我什麽時候又怕過什麽呢,姐姐,我記得你是答應過我,無論如何,你都不會拋棄我的,所以,我不怕,我不回去。
我就那麽任性的,把自己折騰到體無完膚,然後,一無所有地回到了成都。
D跑過來,給我做飯煲湯,給我洗衣服,給我收拾房間。我像是個失去了自理能力的人一樣,隻知道睡覺吃飯,起來之後就呆坐著。我知道,我一動,胸腔裏的某個東西就嘩啦地一下發出破碎的聲音。D就任由著我的無動於衷,她想用不聞不問來縫補我的破碎。
我又瘋狂地收拾行李,打電話訂去北方的票。D看著我的驚慌失措,揪住我,問我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我甩脫她的手,大聲地咆哮:“我要去找他,他要結婚了,我不能讓他結婚。”她死死地抱住我,“妹妹,你乖好不好,不要去,不要去……”她居然小聲地抽泣起來,“我要去,我要去參加他的婚禮,我要他親眼看見我有多難過,我有多傷心,我要當著他的麵,喝下最毒的祝福酒,我要他全家不得善終。”我已經失了風度與矜持,她死死地拽著我,“我和你一起去。”
“為什麽?”
“我怕你傷心難過,連回來的力氣都沒有。”
我的眼淚全掉下來,誰又那麽在乎過我的傷心與難過,誰又那麽在乎過我想要的是什麽,沒想到,D,這個看起來文弱的姐姐,那麽強悍,強悍到以死保護我。 十一月?關於W
W是妹妹。
我在W的麵前,依然像個小娃娃。第一次一起吃飯,我帶著當時的男朋友,她隻顧著低頭吃飯,不怎麽說話。我想她定是個孤僻的孩子,我不太喜歡孤僻的人,害怕沒有話題,我是個話癆。
後來,她一個人,跟我說了那麽多那麽多話。我真的驚訝了,原來,她是那麽善談的女人。那時候,她還不是女人。我還笑話她,還是個小女娃娃。然後,交代她,你幫我完成一個心願吧,“一輩子走許多的地方,隻睡在一個人身旁。”多麽自私的我啊,我卻是那麽想她能幫我完成這個心願,在我看來,這個心願是一種完美情結。
她是完美的,我是不完美的。
我陷入一種奇怪的愛情關係,我們愛也不愛,我們爭吵也親密,我被這種反複糾纏不確定的關係傷得傷痕累累。我累到了無底洞,約W出來喝咖啡。她憂鬱地看著我,分手吧,再糾纏下去對你沒什麽好處。W,我不甘心啊,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得不到想要的愛情。W看著我,不再說話,也許她也在想自己的愛情在哪裏。
六月的時候,我、W和當時的男友坐在一起。不知道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我絮絮叨叨地說,我要開始存嫁妝錢,我要風風光光地出嫁。我當時的男友,無動於衷的,看著我。W輕輕地笑,嗯,存錢是好事,趕緊找個好人嫁了吧。我知道,她的後半句話是說給他聽的。原來,我真的是沒找對良人,原來,我真的是那麽沒水準,一錯再錯。
後來,我真的開始自己存了嫁妝錢,然而卻已經是孑然一身。
W經常來看我,守著我,給我做水果沙拉,或者半夜給我發短信。她擔心我寂寞孤獨,時常帶些精美的小禮物過來,我就像是個得了寵的孩子,幸福得不得了。
我表麵是健康的,活蹦亂跳,其實我已經折騰不起了,絕望了。我給W發短信,為什麽生活會是這樣,為什麽我會是這樣,如果死了,是不是一切都會改變?發送完畢,我就輕輕地劃了一刀在自己的手腕處。
死亡是那麽近,也那麽遠。
W哭喪著一張臉,如果你死了,你的嫁妝錢怎麽辦?我笑著回答她,親愛的,我已經去看過死亡了,以後再也不會做這樣的傻事了。
後來,W也談戀愛了。
十一月?關於O
O是朋友。
你有沒有這樣的一個朋友?一直跟你關係很好,什麽事都護著你,無論你對錯,他是異性,他不管你有沒有男朋友,他都對你好,百依百順。然而,他卻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他喜歡你。
O一直都是在我身邊,我當他是哥哥。無所不依靠的哥哥。我告訴他,O,我終於對愛情絕望了,然後哈哈大笑起來。他突然特別認真地說,錦緞,我們結婚吧。他連喜歡我都從來沒說過,他居然說要跟我結婚。
錦緞,你考慮一下,我很認真地跟你求婚。
我突然明白,他那麽多年對我的好,並非沒有來由的。他說喜歡我大笑姑婆的樣子,覺得這樣的我最純潔。他說喜歡我說話時候張牙舞爪的樣子,覺得這樣的我最幹脆。原來,我在他的眼裏是這樣的美好。
然而,我是那麽的殘忍。
我剝了自己的皮,從開始到現在,一點一點剝給他看。O,你不是說我是美好的嗎?你看看,我沒有一處不是傷痕累累,我沒有一處不是淤青傷痕。他沒有像我所設想的目瞪口呆,而是抱住了我,錦緞,我們結婚吧。
我承認,有那麽一瞬間,我差點就願意接受了幸福。那夜,我哭得很傷心,打不通他的電話,然後給他發了一條短信:不如,我們試著交往一下吧。第二天,我還在睡夢裏,他著急地打電話過來:“昨天,你說的話是真的嗎?”
我笑起來,“哈哈哈,我說的夢話。”然後掛掉了電話。
O,你不是說要跟我結婚嗎?那麽為什麽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 十一月?關於。
。是結束。
我的結束是這樣的。
我坐在十一月的風裏,坐成了一尊雕塑。我背著雕塑的殼,我在想,曾經過往的那些到底給了我些什麽。最後,我把那些東西都拿出來,晾曬在十一月的涼裏。
最後,我是錦緞,我是望夫崖。 “願我來生,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垢。”
——《藥師琉璃光本願經》
1. 從此他都不會再踏我們雀橋了
相扣撫了那琴在水榭間,竟是一個音也彈不出來。
周邊伺候著的丫鬟,眼神都已經飄到了不遠處的小紅船上。有個白衣飄飄的公子,不著束縛,灑脫之下竟也是個堂堂正正的人。相扣聽見那白衣公子的笑聲,沒感情地說道:“就這等吃貨也算得上堂堂正正?”丫鬟趕緊收回遊離的眼神,自然是不敢辯駁,隻是心裏暗嚼舌根:“小姐連麵紗都沒取下,都還沒正眼瞧上一眼,就知道人家是不是堂堂正正?”
相扣自然是知道,周邊丫鬟的那點小心思,也不與她說。隻是冷淡地說:“今天不練琴了,走吧。”丫鬟倒急起來:“唉,小姐,不等秋公子了?”相扣輕輕哼了一聲:“斯文敗類,不來也罷,從此他都不會再踏我們雀橋了。”
丫鬟從八歲開始伺候相扣。相扣倒也不是什麽難相處的人,盡管她是近年來雀園最得寵的琴師,她除了待人冷淡些,倒是從來不讓身邊人為難過。相扣之所以得寵,不隻是因為她賣藝不賣身的清潔,還在於她的神秘,她終日戴著一張潔白的麵紗,別說是來聽琴的男人,就連周遭伺候她的丫鬟也是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真模樣。
2. 那些公子哥都認定自己是相扣要等的人
於是,來往雀園的公子哥就有了樂趣。總是有人想著辦法能一睹相扣的樣子,當然也難免更多的是嚼舌根的說,相扣定是被破過相,有一道長長的蜈蚣疤痕,或者是臉上雀斑麻子一籮筐。反正是說什麽的都有,流言一傳,自然有傳到相扣耳邊的,相扣也不惱不怒,隻是輕輕撥琴:“別人愛怎麽說怎麽說去,我隻是為了等人而來的。”“等人”?不重不急的一句話,瞬間就傳遍了雀園公子哥的耳朵,從模樣的神秘,轉變成了對等人,等什麽樣的人的猜測。
於是,那些公子哥都認定自己是相扣要等的人。
那些公子哥中並非個個都是一無是處,也有有些小才華的。相扣自然會注意到他們,尤其是他們對音律也表現得相當熟悉的時候。她也不是沒有留下個其中些個深談,隻是那些人都灰溜溜地踏過雀橋,灰溜溜地走出雀園,從此再也不踏進雀園半步。
3.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相扣說,自己要等的人是良人,所謂良人便是托付終生。雀園老板自然是頻頻抬高相扣的身價,這說不定明天就跟哪個有錢公子跑了,沒法留住的人的錢還是多賺些好。相扣的麵紗還是沒有掀起來,她也許在等個好日子,等個好男人,再等個良宵,才一並完成了自己的神秘之旅。
那夜,來了一個窮酸落魄的秀才,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竟然兩個銅錢也嚷著要見相扣。雀園老板正準備亂棍打出去,相扣譴了丫鬟來,問那窮酸秀才:“我家小姐問你可有什麽出處?”那窮酸秀才竟操起桌上的一隻空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哈哈哈,是離愁……”相扣聽了丫鬟照回秀才的“出處”,那正在撥琴的手突然停住了,刺耳的一聲斷了一根琴弦,又是清脆的一聲滴在琴弦上。那滴從相扣麵紗內掉下的眼淚,格外地散發出一陣光芒。
4.男歡女愛,順其自然
相扣貼了自己的錢財給那秀才,才子佳人自然是要裝扮一番。雀園的老板暗自感歎,看來這回,相扣是鐵定了心思要跟著那秀才走了。
相扣差丫鬟買回了很多詩詞歌賦類的書籍,平日自己也不多與秀才相處,隻是隔幾日就檢查一下秀才的學識是否有進步。相扣仍然在雀橋邊的水榭練琴,與以往不同的是,常常一聽到秀才的聲音,就忘了撥琴。連丫鬟都看出來,這回小姐是動了真心。相扣也是慢慢對秀才暖起來,首先是說話的聲音,然後是去的間隔越來越短,二人聊天對話也是相談甚歡。
終於,相扣遣了丫鬟邀秀才月下小聚。 那夜,月色如水,美也涼。就像相扣那顆從前不曾被化的心,而如今,她就像是要去完成一個儀式一般。聚的是相扣的閨房。男歡女愛的事情,是講究順其自然的。月光透過支起的木隔窗戶慢慢地爬進來,爬到相扣正在磨墨的手上,傻坐在一邊的秀才突然機靈了一般,站起身來,握住相扣的手。然後又放開,他想用手掀開相扣的麵紗,數月來培養感情,竟是如此親近也沒機會見過相扣的真模樣。相扣握住秀才的手:“你想見我是什麽樣子嗎?”秀才點頭,“那你先想想我應該是什麽樣子,然後就用這筆在我麵紗上把我的樣子畫出來如何?”往日窮酸卻不失放蕩不羈的秀才又怎麽會拒絕如此閨趣,他坐在相扣對麵,著墨落筆,表情很認真。終於,月光被蒙蒙的雲遮住了,他大舒一口氣。相扣仍然不許他掀麵紗,自己先在銅鏡裏端詳,然後轉身去看秀才。
尾聲
秀才成了啞巴。
相扣的丫鬟偷偷跟旁人說,她親眼看見了秀才喝了小姐的茶就再也說不出話來,而小姐轉身就洗掉了剛畫上的眉、眼睛、鼻、唇,她的整張臉都沒有了!丫鬟突然驚叫了一聲,啊,我家小姐是個妖怪啊,我家小姐是個無麵人!然後,就瘋瘋癲癲地跑開了。
後來,有好事的說書人,非說那相扣是個琴妖,是個來尋主人的琴妖。說她是一隻古琴化身而來,可惜的是並無幻化成人的嬌媚麵容的本事,她一直等著自己的主人來為自己梳扮裝容,她仍記得主人的手輕輕地撫摩她的身體,耳邊仍是主人讚她美麗動聽。然而,相扣唯一會的,就隻是用琴聲來吸引有緣人,然後讓他們為自己畫上眉、眼睛、鼻、唇,才能看見那有緣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主人。
那些曾經灰溜溜地踏過雀橋,灰溜溜地走出雀園,從此再也不踏進雀園半步的公子哥,不是無端暴斃,就是忘記了自己的過去,也有的是啞了嗓子癡了嘴,半個字都再也說不得。
隻聽一人,站在水榭,輕輕唱:“奈何橋下,一舟一人,無麵無目,待來生。”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
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後要歸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雙,到底會是誰?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過去,總是最登對。”
——《似是故人來》
1.歡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她終於以不菲的價格租下了那個臨江的電梯公寓,推開二十三樓的落地窗戶,整個濕潤的城市全在腳下了。她愛這個城市,愛這個城市的直接,愛這個城市的豪爽。她曾經有四年最美好的時光在這裏度過,如今她攜帶著西北一個小鎮的所有回憶,隻身回來。
她尋思著在重慶開始生活的第一天應該是什麽樣子。以至於,她忘了關上二十三樓的落地窗戶。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說話的時候稍微有些鼻音。她在落地窗戶前的陽台上坐了一會兒,遠遠地就能看見江水慢慢又急急地流動著。她想起該抽一支煙,才發現包裏隻剩下一支從西北帶回來的劣質煙,心情突然大好起來,嗯,過去的該過去了。她決定出去走走。
她突然想起一句話:“每當我從這個角度看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就強烈地感覺到,城市是母體,而我們是生活在她的子宮裏。”她突然笑起來。
2.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說今夜真美,無份有緣,回憶不斷,生命卻苦短。
她坐在纜車上,晃悠著兩條腿,很悠閑。其他的乘客也很悠閑,她的記憶太模糊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去哪裏,於是決定隨遇而安。
四年前,乃至是更早前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了。她記得那時候的南濱路還沒完全修好,她大學好友的母親牽著她的手:“妹兒啊,大學畢業了就別走了,留在重慶,嫁在重慶吧。你看,我們重慶多漂亮啊。”她隻顧著一個勁兒地傻笑,她是喜歡“妹兒”這樣的稱呼的,就像孩童時被溫柔而又強悍的母親哄著入睡一般令她沉浸其中的親切。她再回到山城,並沒有通知任何舊友,她更願意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住下來,或者是留下來。
她晃悠著了回到二十三樓。她趴在陽台上,依然麵對著慢慢又急急地流動的江水。她突然很餓,很想大吃一頓,於是跑到樓下附近的超市進行了一番大采購。按照收銀條所顯示的什麽香菇肉丸、海帶、毛肚、豬黃喉、魔芋、耗兒魚、火腿腸……都是打火鍋的好東西,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在西北的小鎮裏吃不到正宗的火鍋,全靠了自己的摸索,熬骨頭湯、熬雞湯,放辣椒料,放花椒,放薑,放香菜……她終於摸索出了類似火鍋而又區別於火鍋的一種湯鍋,因為她一直都買不到牛油。
3.一種相思,兩段苦戀,半生說沒完,在年月深淵,望明月遠遠,想象你憂鬱。
她很滿意自己在兩個小時裏完成的傑作。她切碎了紅辣椒、老薑、香菜,然後放了濃鬱的香油,再拌上味精和鹽,開始一個人吃“火鍋”。她想應該有點啤酒,或者是紹興的花雕,還要放點話梅自然就最好。可是,她隻有白開水。
她坐在沙發上,無聊地換著電視頻道。她在等著淩晨三點四十分,安徽衛視“看了又看”劇場播放的經典老劇集《大時代》。
1992年的劉青雲,1992年的周慧敏,1992年的郭藹明,1992年的藍潔瑛,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那時候,年輕的他們卻造就了無法超越與風華絕代。她看著那個癡狂的藍潔瑛,痛打“丁蟹”,她看著那個又恨又怕又凶又求的藍潔瑛,她看著藍潔瑛的眼睛,竟像是看透了自己。“玲姐”死了,在漫天泡沫似雪裏,臨死也要戴上“方進新”那個隻值二十塊錢的戒指。她突然掉下眼淚來,哭得一塌糊塗。
她守著淩晨的電視,看周慧敏和郭藹明在KTV裏唱《似是故人來》。“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共我分開,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神色竟然恍惚在“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這兩句。她像是想起了什麽,也像是忘記了什麽,想要拚命回想起。那個猶豫不決,左右為難的劉青雲,竟是辜負了兩個女人的七年。 4.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間上終老,離別以前,未知相對當日那麽好。
她關了電視,已經是淩晨五點多。天,好似要麻麻亮起來。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並不是認床,隻是滿腹心緒地說不明,道不清。她裹起睡袍,忍不住翻起雜亂的行李。裏邊有一本她曾經視作生命的相冊,她和男人親密的合影,她和男人在河裏捉螃蟹,她和男人在草原上放羊。那些簡單而又快樂的日子,撲麵而來。掩飾不住的悲傷,也撲麵而來。
她和他之間,並無第三者插足,也並無深仇大恨。就是那些生活細節的糾纏啊,竟然讓她心痛到無法呼吸。她想不明白,為何什麽問題也沒有,最終卻成為了最大的問題。她記得他最後的一巴掌,她恨他的那一眼,就似要殺死他。她在離開之前,曾經炒了一盤半生不熟的四季豆,準備了很多蝦和橙汁,甚至把他的維生素丸都換成了安眠藥。她並非沒有本事,治他於無形死亡中,隻是她心軟了,倒掉了半生不熟的四季豆、蝦和橙汁,而是給他裝了滿滿一冰箱的食物,扔掉了安眠藥,給他買了更多的維生素丸還買了些生活常備藥品。
到如今,她也沒想明白,是什麽曾經讓他們如此親密,又是什麽讓他們如此疏遠?
5.執子之手,卻又分手,愛得有還無,十年後雙雙,萬年後對對,隻恨看不到。
她把音響的聲音擰到最大,是梅豔芳的那首《似是故人來》。她反複地聽了很多遍,沒有人來製止她關掉音響。那歌聲像覆在她冰冷的掌心一樣,她想起1992年,她想起在磁器口遇見他,其中十多年竟是沒有平凡人般要死要活地愛,隻是平靜地平淡地平凡地相愛,相處。她算算時間,算算自己的年齡,十多年過去,自己竟然已是一個三十七、八歲的老女人。她“哇”地一聲哭起來,隻聽那已故人仍在唱:“執子之手,卻又分手,愛得有還無,十年後雙雙,萬年後對對,隻恨看不到。”
她梳妝得十分精致地去磁器口。也跟別人一樣湊熱鬧,拍起長長的隊買麻花。她右手提著一袋小小的麻花,走在青石板路上,清脆的高根鞋很快被喧嘩的人群淹沒。她隻是盲目地跟著流動的人群走著,身邊擦肩而過很多年輕的小情侶,她的左手是空的。
那些歡喜和悲哀,似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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