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紅塵盡處·玉碎花折 第十三章 且辭帝闕
見到了許幀才知道,這一次遼軍搜查的主要的目標就是大齊的皇定宗親.
遼人剛剛破城的時候就直逼皇宮,而京城之中諸多親王郡王的府邸一時之間無法兼顧,使得有很多宗室趁亂逃出府邸,潛藏在城中.此次遼軍的搜索隊伍預備將整個齊京分成數十個領域地界,又將各條要道都封鎖起來,帶兵挨家挨戶地搜索,同時在整個京城裏麵貼出告示來,膽敢藏匿齊國皇族者殺無赦,而告發者有重賞.
好在許幀他們作為諜報組織,本來就擅長暗線潛伏,這次遼人的搜查雖然嚴密,一時之間也危及不到東來樓的頭上.
但是在不知道遼軍第幾次的搜索之後,齊皓也忍不住歎息道:"如今,我們呆在城裏終究是不安全,必須想辦法逃出城外去才行.每天這樣時刻警惕,真讓人擔心說不不定馬上就要有遼軍殺進來,把我們一網打盡,拉到菜市口去就地砍了."
"那是你,"蘇謐笑道:"和新路的王爺比較趕快 來,我一個小太監當然是微不足道."
兩人隱藏在東來樓已經快兩個月了,在這兩個月之中,遼人的統治越發牢固,經過數次的反複搜查,無數在破城的時候及時地藏匿起的皇室血脈被搜了,城中一片緊張,這些天蘇謐臉上的麵具都不敢摘下,遼人隨時都有可能突破房門闖進來強行搜查,齊皓有武功在身,搜查的士兵之中又沒有什麽出色的高手,倒是可以及時地躲開.但是長久以來,這樣也不是辦法.
"有這樣漂亮的小太監遼軍豈能夠放過."齊皓伸了個懶腰,長笑一聲說道.
蘇謐臉上一紅,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原本以為,遼人入京之後千頭萬緒,事務雜亂.想不到他們的搜查這樣嚴密周全.必然是想要斬草除根,為日後的統治拔除障礙了."齊皓繼續說道.
蘇謐也點頭說道:"已經吃到嘴裏的肉,誰都不會乖乖地吐出來."尤其是這樣一塊肥肉,又是掉在這樣一匹餓狼的嘴裏.如今遼軍全城搜索皇室貴族,又在全城征集民夫,加固城頭,修築工事,想要長期占據城池的野心是昭然若揭了.
"我們被困在這裏,城外乃至天下地局勢全然不知,這樣下去,不過是任人擺布的份兒."齊皓頭疼地說道.遼軍入城之後,城外鐵桶般的圍困自然是解除了.介理遼人在城門處設下重重關卡.巡邏警戒,謹慎小心,與城外的聯絡依然極其不方便.
這一段時間裏麵,大齊地京城裏謠言迭起,尤其是那些關於倪源在南部前線已經攻破了南陳國都的消息,更是傳得甚囂塵上,但卻連具體是陳帝開城投降,還是倪源早就在城中買通了內奸引為外援,暗中開城放齊軍進入,謠言都是模棱兩可.說不清楚.
不過這些謠言卻給大齊京城的民眾帶來了無窮的希望,仿佛齊瀧和倪源一旦攻破南陳的京城,就已經大功告成,隨時就會揮軍北上.就如同對付南陳的兵馬一樣,將這些欺壓淩虐他們的遼人殺的片甲不留.因此,雖然遼軍威壓極重,統管又嚴.這些細碎地謠言還是如同開春時候地野草一樣,迅速地在人心的心裏頭播下點點綠意.
恐怕京城的百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擁護並且渴望著自己的帝王.
如果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倪源翻天覆地的陰謀,會怎麽想呢?
"雖然倪源是想要借著遼軍的手來替他清掃道路,但是耶律信是這麽乖乖地聽人擺布的人嗎?到時候想要奪回京城,將來又要有一場惡戰了."蘇謐忍不住說道.
"倪源不會料不到這一點,必定早就安排好後招了,就像上一次,將齊說之中所有糧草都燒盡的肯定是他地人無疑了."齊皓歎息道.他在破城的時候就命令手下去將庫房之中儲存的糧草盡數焚毀,可是,卻被人搶先了一步.
遼軍的糧草不繼一直是他們地致命傷.上一次遼軍來襲的時候,就是因為糧草不足而不得不在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含恨撤退.京城之中糧草儲備豐盛,足夠全城百姓兩三年的用度,遼軍占據了齊京,自然是不用再擔憂糧草地問題了,倪源怎麽肯任由事態這樣的發展,使自己失去鉗製遼人地殺手鐧呢,所以派人留在城中,幹脆將糧草一把火燒個幹淨.
此舉堪稱一舉兩得,一來,遼軍的被給就完全掐在他的手上了,多了一條和遼人講條件的資本,二來,遼軍為了征糧,隻剩下搶劫的老路子了,一旦劫掠百姓,必然要與京城,以及附近的村鎮城池結仇.
等到他率領大軍從南朝回來,到時候民心所向,萬眾歸心.
現在想起來,倪源是早就算好了每一步.
"空間還有什麽是他想不到的呢?"雖然是敵人,齊皓的心中也忍不住升起敬佩之情來.
"別忘了這一次的遼軍可是他引來的,這可是不爭的事實.一旦被京城的百姓知道這些,隻怕後果也是難以預料."倪源想要讓自己民心所向,但是暗中勾結遼人卻是不爭的事實,此時百姓尚且不知道他的陰謀.
"是他引來的沒有錯,可是有誰能夠證明呢?如今謠言紛起,就算我們現在把這條消息散播出去,也不過是被百姓們當成謠言之一罷了."齊皓搖頭說道.
蘇謐默然了,這軍入城兩個月了,京城之中早已經是謠言紛起,什麽遼人有神仙相助,而大齊連年征戰,天怒人怨,導致天脈斷絕;什麽居禹關守將叛國投敵,勾結遼人入關;有人指天發誓說齊瀧已經攻陷南陳,率軍北上;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齊瀧已經陣亡在財陳的戰場上.大齊是注定要亡國了;還有人說誠親王根本沒有死,他詐死擊敗了齊瀧,馬上就要揮師北上了,就連關於齊皓本人的謠言,都有叛國歸降死於亂軍,潛逃出城等十餘種,讓人聽得啞口無言.
各種形形色色,自相矛盾的謠言都在京城百姓無盡的恐慌和混亂之中被炮製出來,也許人越是處於恐懼和無奈之中,人們越發地容易相信這些無中生有的東西.
其實仔細推敲起來,這些日子謠言紛起,未嚐沒有倪源暗中留下人在京城推波助瀾的功勞.
"而且隻要他平定了天下,到時候史書上怎麽說還都是他一言而決.隻要編造說邊說之側有一條山間暗道之類的消息在民間傳誦即可.反正居禹關於塘州一帶都是山脈連綿,地勢險峻.遼人從其中找到通道也說的通."齊皓嘲諷地一笑.
蘇謐也輕歎一口氣,民眾都是善於遺忘地,對於拯救他們於水火之英雄,他們會自然而然地渴望為他開脫.
"所以說,在這個亂世,什麽民心都是虛的,隻有軍隊才是最重要的."齊皓地語氣像是在感慨,介理這種刻意的感慨,卻讓人深深感到其中的鄭重和狠曆:"如今我們留在城裏.什麽都幹不了,與城外也完全失去了聯係,甚至連倪源的兵馬如今到了哪裏都不知道,必須出城去."
"可是如今遼國封鎖嚴密.整個齊京之中都是許進不許出,如何能夠出城呢?"
"這麽大的城頭,難道遼軍還能夠每時每刻守住不成嗎?隻要留心查看,不愁找不到時機."齊皓自信地一笑.向蘇謐說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蘇謐猶豫了一下,齊皓會在今天談起這個話題.必須是有了十足的離城把握了.她是否要一起走呢?留在京城依仗她手中的實力還是能夠保證安全的,但是困守在高高地城牆裏麵,與外界地聯係凝滯遲緩地厲害,她心中極度的擔憂陳冽以及葛澄明溫弦他們.
而且......
這個天下,終究不是要離開京城才能夠把握轉機!
她抬頭看著齊皓,展顏笑道:"好."
寒冬的夜晚,沒有人喜歡在外麵挨凍受涼,就算是遼軍鐵騎之中軍令森嚴,執法如山,也禁不住有所懈怠.何況已經入城這麽多日子,經過幾次狠狠的教訓之後,京城裏也沒有人膽敢不長眼色地反抗他們了.
幾個負責守城查看的遼軍士兵躲在避風的垛口後頭,一邊跺著腳,一邊小聲議論著,
"不是說這中原的天氣又好又暖和嗎?怎麽這幾天跟我們草原上一樣的冷啊."
"可不是嗎?這城頭上風特別狠,站到牆頭上都快要把人吹跑了."
"最見鬼的是這都什麽時候了,竟然又要下雪了."眾人抬頭看向天空,星星點點地雪粒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開始從天上飄落.
"媽的,移刺那小子不就是憑著他小舅子在執法隊裏頭嗎,如今就能夠抱著女人在屋裏快活,我們卻要在這裏喝西北風."一個士兵小聲抱怨了一句.此話一出,幾個士兵都忍不住轉頭看向不遠處的一座城樓小屋,裏麵隱約傳來男人的哄笑聲,間或夾雜著女子尖細地嗓音.
幾個士兵齊齊咽了口唾沫.
"都說這中原的妞兒生的水靈,這句話倒是不錯,別的就不用說了,光是屋裏地那個小妞兒,可真是叫人看著就想流口水啊."那個士兵望著燈火通明的小屋,饞涎欲滴地說到.
"呸,沒見過漂亮的,"另一個士兵啐了一口唾沫,帶著幾分賣弄地神情說道:"你們是沒有見過真正水靈的,你可不知道啊,最漂亮的都在皇宮裏麵,早都被各位將軍分了,恐怕人欠連見上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呢."
"皇宮裏頭美女多,我們也是知道的,我們見不到,難道你就有機會親眼見識了?"另一個士兵不屑地說道.
"怎麽沒見過."那個士兵得意地笑了起來:"別忘了,上一次,我可是跟著我們頭兒去宮裏複命去了.嘿,可是被領進大殿裏頭的啊,別的不說了,就說我們大王身邊的那個吧,我的娘啊,我就看見了一眼....."
幾個士兵都緊張地看著他,瞪大了眼睛等著他說下去.
那個遼軍憋了好一陣子,才憋出一句:"......反正就是好看啊!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反正啊,要是能讓她陪我一夜,嘿嘿,簡直讓我短命十年也成啊."
"真有你說地這麽神!"
"怎麽沒有?難道我還會說瞎話不成,不是最漂亮的能夠陪在我們大王身邊嗎?"
"不過上一次我還聽說宮裏頭還在搜查一個更漂亮的......"
幾個遼軍交頭接耳地議論了起來.
話題扯到了女人身上,幾人談話地更加入神.聲音也逐漸變大了.絲毫沒有察覺有人正從他們頭頂的城樓牆上躍過.
夜色低迷.趁著夜色,齊皓帶著蘇謐在城頭上潛身奔行了一段時間,兩人已經到了兩處城樓地中間.
齊皓警惕地查看著四周的動靜,守衛如今都集中在城樓上的避風處,寒冬的天氣沒有任何人向著這邊注意 .
今年的齊京,天氣格外的冷,都已經三月份了,竟然又下起雪來,大雪紛紛揚揚.整個齊京都格外的淒冷難耐.巡視城牆的遼軍士兵匆匆地從城頭上走過,就一溜兒小跑回了避風地屋子.
眼看周圍沒有了遼人地耳目,齊皓沒有時間遲疑,他飛快地懸掛起鉤鐮,將長長的繩索拋了下去.
雙手緊了緊繩索,他縱身從城頭上跳下,無聲無息地順著繩索抓了下去.蘇謐伏在他的背上,走到一半.看著他熟練的身手,忍不住在他的耳邊低聲笑道:"動作這樣的嫻熟,真懷疑你以前是不是作過賊呢?"
帶著淡淡暖香的氣息在齊皓的耳邊縈繞,宛如玉蘭花般寧靜剔透,齊皓覺得心頭一熱.
"這不是正在做賊嗎?"他忍不住笑道:"還是采花賊,如今戰利品就在身後呢."
"哈哈,說什麽呢?沒有絲毫的正經."蘇謐忍不住好笑地伸手捶了他一拳.
如今前路茫茫,大雪紛飛,可是身下緊貼地身體卻是溫暖而堅實,讓蘇謐一陣安心,也許天地之間都是冰雪交加,但是卻還有這樣一份溫暖讓她可以去依賴,去依靠.
齊皓已經順著鉤索爬到了城下.
蘇謐仰頭看去,黝黑巨石堆砌而成的城牆高聳入雲,幾乎接著天際.從這樣貼近的角度向上望去,那城牆好像是壓下來一般充滿了著深重的魄力.被這樣地城牆所緊緊圈起的像是一個看不到邊際,也看不到希望的深淵.
自己終於從這個牢籠之中脫離出來了,她忽然恍惚地想到.她踏入這個城池是在兩年前的初春,那是一個讓她地生活徹底改變的春天,而在兩年之後,一個同樣寒冷地初春,她又離開了這座城市.
這兩年的時光,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長,似乎發生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改變.
蘇謐轉過頭,身後的那一方,冷月寒夜,大雪迷蒙,清冷的月光揮灑在潔白地近乎刺眼的雪地上,泛起朦朧的光輝,讓人看著看著,隻覺得眼睛被刺得生疼,天地之間似乎隻餘下一片雪色.長路漫漫,飄雪紛飛,蒼茫無措.
牆裏和牆外,截然是兩個世界了.
齊皓沒有閑著,將手中的繩索一抖,鉤鐮從城牆上飛了下來,他伸手接住,塞進懷裏.
"在看什麽?"齊皓回過身來看著他,打斷了她的沉思,他笑道:"我們快走吧,一會兒,過來巡查的遼軍就要經過了."
說著,他拉住蘇謐的手.
讓人安心的溫暖和力度從兩人緊握著雙手處傳來.蘇謐點了點頭,至少,她現在還不是孤單一個人.
兩人拉著手,伴著茫茫的月色踏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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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金戈鐵馬·亂世浮光 第一章 浮生偷閑
寧靜平和的春日午後,陽光細碎的斑影從樹葉的縫隙中灑下,山間的細風吹過枝頭,樹葉沙沙作響,地麵上的光影也隨之富有韻律地躍動起來.
一間幽靜的竹舍裏,蘇謐正閑適地坐在桌前,將手指搭在一個衣著樸素,圓臉細眉的中年婦人手腕上,片刻之後,她笑道:"裴嫂子沒有什麽大礙,想必是前幾天吃了火氣太旺的東西,以至氣血不順.我開幾味消毒去火的藥材就好."
聽了蘇謐的話,那個中年婦人放下心來,連聲稱道:"這就好,這就好,我可算是放心了,真是多虧顧家妹子了."
轉而又抱怨起罪魁禍首的夫君來,"我就說嘛,上一次逮來的那隻勞什子的野雞,生得怎麽看怎麽不像是隻雞的,天下哪有那種顏色的雞啊?我們家的那口子偏偏新鮮勁兒上來了,讓我收拾起來下了鍋,味道是好,可如今竟然有了這樣的禍害,早知道寧願放了的好,也算是積德行善了.說起來也奇了,偏偏他身體壯實,一點兒事情都沒有的,隻有我肚子疼了好幾天,真是遭罪啊."她絮絮叨叨地說著.
蘇謐笑了笑說道:"倒不是裴家大哥身體壯實,隻不過因為他是男子,這些天性極熱的東西吃了並不傷身,反而有強身健體之效,嫂子是女子,體質偏陰,食了這等大熱之物,淤積難散,不利於血,所以有些不適."
那裴家嫂子聽得一愣一愣地,半響,方笑道:"你們讀書人的這些話都文縐縐的,我一個山野村婦,啥也聽不懂,唉,還是你們城裏的人厲害啊,不僅模樣生的好,本事也大,像你們家的那位相公吧,看上去,又斯文,又秀氣,本來大家都以為必定是一位讀書作詩的秀才公子,誰知道,跟著大夥入兒了山林,老天爺啊!那一天打的獵物簡地比我們十幾天的都我...."
大齊京城地西北邊是延綿不斷的低山丘陵,蘇謐和齊皓兩人眼下落腳的地方就是這裏山地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距離京城快馬要差不多一天的路程.
村莊地處深山老林之中,極為隱蔽.而且全村隻有幾十戶人家.土地貧瘠,平常都是靠著入山打獵為生.
幾十戶人家生活雖然清苦,但是相處地和睦融洽,宛如一家人.因為貧寒,平時除了衙門司役隔些日子前一征稅之外,平常地親戚走動都很少見,幾乎是與世隔絕了,就是每月的集市,獵戶們會下山去將打來的東西拿去賣掉,順便添些家中使用的日常用品.
山中雖然消息閉塞,但是也知道遼軍破城的事情,齊皓和蘇謐對外聲稱是京城人士,因為前些日子遠行探親,破城的時候不在城裏.故而有幸逃過一劫.如今有空不能回,隻好暫且在附近的山地裏麵覓地居住,等待時機再說.
山野村民統純撲熱誠,蘇謐和齊皓兩人皆是生的神仙一般地人物,更是讓人平生親近羨慕之意,兩人就暫且在這裏居住了焉為.
隻是此時聽到裴家嫂子口中不停地說著"夫君""娘子"這樣地稱呼,蘇謐心下尷尬,臉上不自學地浮出一抹嫣紅,隻好勉強笑道:"讓裴嫂子見笑了."
"哪裏是見笑,該是見識了才對,這樣的本事,這樣的人材,"裴家嫂子歎道:"說實話,我這一輩子還真從來沒有見過像顧家妹子你這樣標誌的人物,簡直是天上的仙女一樣了,也隻有像你家的那位相公那般的人材,方可以與你相配啊."
蘇謐客氣地笑了笑,她在這裏與齊皓偽裝成夫妻,被人這樣提起,總覺得有一種尷尬.
就在說話之間,蘇謐已經提起毛筆,在紙上揮灑起來,幾筆下來就已經把藥方寫完了.
此時如果有人看到了這張藥方,恐怕免不了要大吃一驚,那藥方上,她寫的竟然不是字,赫然是幾幅栩栩如生的圖畫.
這些山裏地獵戶人家,大多都是不識字的,蘇謐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給他們開出藥方的時候,那位拿藥方的老伯連方子都保持倒了,她就立刻意識到這樣不妥,而且,山林平民,生活貧寒,交通不便,哪裏能夠及時地到山下地藥鋪裏麵去抓藥啊.
她靈機一動,就想到了如今的這個主意.
村子背靠大山,山中就有不少天生的藥材草木.於是她索性在紙上將那些藥草的模樣特征描畫下來,再仔細交待他們藥材可能生長的地方環境,讓那些獵戶人家按圖索驥即可.一來二去,收效倒也不小.
那一天,齊皓回來看到她別具一格的藥方,忍不住笑道:"如今醫生都如你這般多才多藝,也就不必靠著采藥治病為生了."
她筆墨功夫出眾,幾筆下去,各種草藥都描繪地栩栩如生,精靈透析.
蘇謐拿起紙來,吹幹了墨跡,遞到了裴嫂子地手中.
那裴家嫂子千恩萬謝地接過來,一邊說道:"真是多虧顧家妹妹了."一邊要拿出銀錢來.
蘇謐連忙阻止,她和齊皓兩人這一次好出逃,準備周到,身上帶著銀票黃金自然不在少數,足夠兩個人生活了.這些山中獵戶生活清苦,銀子得來不易,當然不能再索要了.
"裴大哥上一次幫我們幹的活兒我還沒有謝過您呢,就不必見外了.何況,我又沒有提供藥材,還是要靠裴大哥前去山裏辛苦一番."
裴嫂子見到蘇謐推辭的堅決,也就不再客氣,告辭而去.
送走了最後一個病人,眼看今天下午已經不會再有什麽事情了,蘇謐站起身來,空閑無聊,索性向房子後麵漫步散心而去.
兩人居住在這個山間已經兩個多月了,如今大齊的北方早已春暖花開,生機遍布.
他們暫且居住的是一間坐落在村子西頭的竹舍.三間小屋子並一個籬笆圈起的小院子,雖然簡陋卻別有一種簡樸雅致的民家風味.
大齊這些年來連年征戰,在各地征兵甚多,戶口減少,像是這個山間的小村莊,也有數處無主的空房,按照民間習俗,這樣地房子都是歸屬於村子所共有的,村中人頗為大方,反正也是空著,就借居給這對新到的年輕夫妻了.
房子後麵是一片小竹林,再往南是一片山間流淌而下的小溪,幽靜嫻雅,蘇謐極是喜歡.
午後的陽光透過斑斑地樹葉投射下來,抬頭望去,天氣甚好,深深淺淺的白去堆積在一碧如洗的藍天上,晚春的陽光已經開始明地耀眼,但是山裏的氣候依然清爽舒適.偶爾吹過身邊的細風帶著山間特有的幽幽涼意,沁人心脾.
身邊森森的竹木盡皆濃翠如流水般,腳下蘭草叢生,婉轉流過林邊地溪流如瀉玉流珠,泠然作聲.放眼處一派清風習習,綠意幽幽地景致.難怪古人常說"溪邊綠竹偏碧,鬆下秋風倍清."
比較起宮廷裏靜心點綴布置的景物格局,這樣自然生長的樹木和溪流更加顯得生機勃勃.惹人喜愛.
蘇謐漫步林中,心緒禁不住飄飛到兩個月之間,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
一開始,對於山間自食其力的生活,兩人簡直是束手無策,齊皓貴為親王,從來都是錦衣玉食,雖然比較起那些屍位素餐的皇族貴戚一說,豫親王殿下可謂行事獨立,多才多藝,但是在這些細微的生活小事上,也向來隻有別人伺候他的份兒,從來沒有自己動手的時候,蘇謐亦是出身高門貴閥,在義父家中的時候,家人照顧地無微不至,從來沒有過獨自生活的機會,進了宮中,更是不用說了, 就算是當過一段時間的宮女,收拾的也是宮殿錦繡,鋪床疊被,幹些家務尚可,卻沒有白手起家地經驗.
尤其是,兩人都不會做飯!
所以,最開始的生活簡直是一塌糊塗,鬧出了不少的笑話,幸好有附近的村民幫襯著,才慢慢習慣起來.
蘇謐現在每每想到那時候兩人出地醜,還會忍不住發笑,心認錯 裏又會有一種甜意彌漫上來.
雖然兩人就算是什麽事情都不做,也不會缺少衣食,但是日常每天都空閑無事也是一種折磨,兩人總要找點事情來幹.
日子穩定了以後,齊皓開始跟隨眾人進山打獵.
居住了不到半個月,村中一位長老家的孫子得了急病,正是午夜時分,全村地人都束手無策,恰逢其會的蘇謐幫上了大忙,幾針下去,瀕死的孩子就回轉過來,全村上下立刻對這對年輕的夫妻另眼相看了,雖然之前,齊皓打獵時候的武藝就已經讓他們大吃一驚了.
於是,閑暇的時候,蘇謐就在竹舍中開館行醫,兩人的"夫妻生活"倒也過的似模似樣.
蘇謐渡步走到溪流邊,清澈的水流蔓延在山石之上,順著低伏的地勢向西邊流去,間或有一片兩片的花瓣漂浮於水上,順著水流漂移遠去,給明澈見底的溪水增添了幾分動感的秀色.
蘇謐將手伸進水裏,感受著水流所帶來的清爽怡人的快感,嘴角禁不住浮起愉悅安心的微笑.
頑皮心起,眼看左右都無人,幹脆把鞋襪都一並除了,下到水中,任清冽的水流撫過纖巧的雙足.
站的累了,她又尋了一處潔淨圓滑的岩石坐下,深吸一口山間特有的清爽空氣愜意地閉上雙眸.....
難怪古人常說"偷得浮生半日閑".
正在靜心享受著這份浮生難得的靜好,這時候,身後傳來一陣"撲簌撲簌"像是什麽鳥兒落到地上的聲音,打斷了她悠閑寧適的美夢.
蘇謐輕歎一聲,睜開雙眸,站起身來.
兩個月以來,如果不是有這個聲音在時不時地提醒著她,這愜意悠閑到極致的日子幾乎讓蘇謐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份,忘記了過去的生活,就融化在這一片花開花落自無聲的寧靜祥和裏了.
終究隻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她回過身去,快步走進了竹林,一隻潔白的信鴿正停留在竹舍的後門口,探頭探腦地向著四周看去,偶爾"咕咕"叫喚兩聲,拍拍羽翼.
蘇謐抱起它,取出附著在腳上的密信,展了開來.
門掩黃昏
消息很短,隻有寥寥幾句話而已,但其中的意思卻讓蘇謐驚喜難抑.
葛先生和溫弦已經啟程開始返回北方了.
脫離了大齊京城那高深城牆的束縛,蘇謐與外界勢力的聯絡自然暢通無阻.早已經得到準確的消息
,南陳的京城在三月末就已經被倪源所破,但是戰事卻並未完結.倪源的這一仗功績雖然輝煌,戰果卻不
甚滿意.尤其是南陳的攝政太子被忠心的部將擁護著,突圍出了京城,更是給倪源下了一步征伐留下了
極大的隱患.
仔細想想現在的時局真讓人忍不住心生感慨,北齊和南陳,這天下兩大強國的京城都落入了敵軍的
手中,而帝王卻同樣脫身在外,謀求著複國反攻的時機.
如今南陳太子退寧南部的詹冶一帶,據說前不久,就城詹冶舉行了登基大典,繼位稱帝,尊落入齊軍
手中的南陳帝為太上皇.
新帝繼位之後,立即發布光複檄文,號碼南陳各地的勤王勢力匯聚兵馬,同時又聯絡南方的山野部
族,重新糾集力量,準備反撲京城.
而倪源率軍入城之後,一直忙於整頓京城事務,安撫民眾,一時之間也騰不開手,無力南下,隻好放
任南陳新帝召集各方勢力,厲兵秣馬.
如今南方的局勢暫且陷入僵持.
記得上一次蘇謐接到葛澄明的飛鴿傳書,說他即將入朝拜見南陳的新帝 ,共謀對策,不知道事情成
了沒有.這一次誠親王的突然去世使得葛澄明也受了很大打擊.不得不在南方滯留了很長時間,處理一
些事務.
蘇謐又看了看消息出發的日期,計算著兩人在路上的日子,正在思索著,卻聽見外麵一陣大嗓門的呼
喊聲傳來.
蘇謐抬起頭來,隔著敞開的大門遠遠看去, 是他們地鄰居裴順正從山間道上回來.
聽到他的聲音,裴家嫂子趕緊迎了出去."你不是說趕集之後晚上要去妹妹和妹夫家裏探望嗎,怎麽
這麽快就回來了?"
"別提了,哪裏還有什麽集市啊,我上午那會兒是去了集市,卻發現集市早就都散了."裴順擺擺手,垂
頭喪氣地說道.
"啊,好好的怎麽就散了?"裴嫂吃驚地問道.
"還不都是因為京城裏麵的那些蠻子,如今他們四處燒殺搶掠,比山裏的野狼還凶,哪裏還有人敢把
東西擺在集市上啊?"裴順歎氣說道,"原本不是都呆在城裏頭不出來的嗎?如今倒好,四處搶,弄得我們
鄉下的集市都不敢開了."他今天本來帶著獵物前去山下的集市交易地.卻白跑了一趟.
"唉.這些天殺的蠻子,真是作孽啊!"裴嫂忍不住恨恨地道,忽然又注意到裴順的兩手空空,禁不住變
了臉色,驚惶地問道:"那你帶去的貨物呢?莫不是也被搶了?沒有傷著人吧?"一邊拉住夫君的手上下打
量,裴順出門的時候帶了不少的野味山珍前去販賣.
"我沒有傷著,不用擔心."裴順搖了搖頭道:"我見到集市散了,就索性直接去了妹子家,誰知道....
唉,別提多慘了.
蘇謐記得以前聽裴嫂提起過,裴順的妹妹嫁到了京城附近務農地村子裏,日子過地頗為殷實富裕.
"怎麽了?!妹妹家不是被搶了吧?"裴嫂關切緊張地問道.
"可不是嗎,那群天殺的遼軍,都搶光了.存糧一顆都不剩,家裏餓得都揭不開鍋了.好在地裏頭的種
子早就種下了,都已經抽出綠芽了.本來妹妹說就先用這些充充饑,偏偏妹他他倔地很,死也不允許家裏
人動這些苗子."
"幸好我今天過去一趟,就把那些本來想要賣的獵物都留下了.讓他們暫且度日,再晚上兩三天,恐怕
真要餓死人了.聽說附近的莊子都殺了十幾個,十幾條人命啊!而且東西也都被搶光了,以後還怎麽活啊
.恐怕以後....唉,真是還不如一刀殺了痛快呢."
"不是說那些遼軍都是呆在城裏不出來的嗎?城裏頭那麽多的金銀珠寶,咋還要跑到我們鄉下來搶
啊."裴嫂驚恐地說道:"他爹,你說會不會搶到我們這裏來啊?"
"我們這麽窮的村子,他們是看不上眼地吧....."裴順的聲音漸漸遠去,兩人已經走得遠了.
蘇謐在屋裏聽到這些話,心中忍不住一黯,遼軍開始行動了,這也是預料之中,前些日子天氣嚴寒,
行軍不便,如今春暖花開,正在搶掠搜集糧草的最好時機.
南方的戰事尚且沒有完結,倪源並沒有與遼軍翻臉,墉州地線路必然是通暢的,如果單說軍隊的補給
糧草的話,遼軍應該不會缺乏,如今卻要四處搶掠,看來是想要盡快儲備起更多地糧草,為將來形勢有變
作準備.
當初京城裏的那一把大火,手段雖然高明,但卻不僅害得京城裏地百姓,連同這些周圍鄉野山村裏的
百姓,日子都要艱苦了.
正在思量之間,"吱丫"一聲推門的響動傳來,蘇謐抬頭一看,是齊皓回來了.
他一身潔淨簡單的粗布衣裳,為了行動方便,袖子挽了起來,完全就是尋常山中獵戶的打扮,卻依然
掩不去高貴優雅的氣質,不再穿文士長衫,儒雅之中的那份英武更加昭顯無遺,隻是手裏頭還提著兩隻
兔子的耳朵,偏偏那兩隻兔子都還沒有死,用力地跌蹬著腿,有點兒破壞了形象.
"在想什麽呢?"齊皓將手中的兔子拎進了屋子,隨口問道.
"在想....難怪最近村子裏麵的小姑娘都喜歡從我們的門前走過呢."打量著齊皓俊逸出眾的麵容,
蘇謐心中泛起頑皮之意,調笑道.
"難道村子裏麵的小夥子不喜歡從我們門前經過嗎?"齊皓打趣地反駁道.
蘇謐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今天沒有什麽事情吧?"齊皓問道:"剛剛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也沒有什麽."蘇謐說道,一邊將剛剛從裴順那裏聽來的消息說了出來.
齊皓點頭沉思了片刻,說道:"這都是無法避免地,遼軍必然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京城,將來不知道要有
怎樣的大戰呢.如今京城裏抽糧草儲備絕對不超過三個月,這還是將城中各家富戶貴族搜刮一空的成果
.依我看,就算是墉州的道路保持通暢,以倪源的老奸巨滑,也不會允許他們儲備起足夠的糧草,隻有從
周圍的地方掠奪了."
蘇謐並沒有問他這樣準確地消息是從哪裏來的.這些日子兩人雖然身處山野之間,但是與外界的聯
係不斷,不僅蘇謐,齊皓在京城也有著隱藏的勢力,自然有他的情報來源.
蘇謐接過他手中的小兔子,問道:"你今天怎麽逮了這兩隻小東西回來?"
"別的東西又不會弄,我又有什麽辦法."齊皓歎氣道:"隻有這幾隻兔子,做起來還簡單一些."齊皓獵
到的當然遠遠不止這些.但是其餘地獵物.兩人也用不到,就幹脆送給村中地人家了.
聽到齊皓隱含"幽怨"的語氣,蘇謐忍不住"噗哧"一笑.
她想起兩人第一次試著做雞吃的時候,弄到雞毛漫天亂飛,蘇謐被那隻雞啄了好幾下,連齊皓這位絕
頂高手都狠狠地挨了一擊,最後還是請隔壁的裴嫂過來幫忙,才把那隻雞搞定了.
之後齊皓就再也不敢打任何需要拔毛才能夠吃的動物回來了.山間的野雞野雉們也算是逃過一劫.
"今天我來吧,"齊皓笑道:"就烤著吃好了."他好歹有些平時打獵燒烤的經驗.一隻兔子還能夠對付
得來.
"嗯."蘇謐點了點頭,轉身去後院去拿蔬菜和炭火.
剛進了院子,又看到一隻鴿子飛了進來.
她走上前,那隻鴿子溫馴柔順地"咕咕"叫了兩聲,任她拾進手裏.
房裏正在對付兔子的齊皓也聽見了聲音,揚聲問道:"誰的?"
蘇謐看了看鴿子腳上布條地顏色,果然是銀灰色的,於是笑道:"是你的."
說著,把鴿子拿進了屋子.
齊皓接過來,抽出基中的信箋看了起來.
兩人眼下都是以飛鴿與外界地組織聯係.鴿子又看不出容貌,隻有以鴿子腳上布條的顏色來區是誰
的信息了.
齊皓的視線在紙條上飛快地掃過,看到後來,頓了一頓,忍不住抬頭看了蘇謐一眼,卻又立即低下頭
,眸中閃過異樣的神采,幽深難測.
蘇謐有幾分驚異,問道:"什麽消息?"難道是與她有關的.
齊皓笑了笑,"沒有什麽,不過是那些老消息,遼人又在京城開始大搜查了."說著將手中地紙條用內
力揉碎了.
蘇謐看著飄飛散落的碎紙片,沒有說什麽,憑著直覺,她知道齊皓必然是有事情隱瞞著她,雖然她也
明白,兩人身邊都各自有著自己的勢力,就算能夠完全地信賴對方,也不會將自己的全部家底和秘密都
暴露出來,但是心底裏還是有一種鬱悶升起.
"我先去拿菜了."蘇謐勉強笑道,轉身出了屋子.
齊皓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晚飯餐桌上的氣氛帶著幾分沉悶,齊皓夾了一塊兔肉放到蘇謐的碗中.
蘇謐夾起來,悶悶地咬了一口,帶著香氣的兔肉口感柔韌鮮嫩,烤地恰到好處.
"怎麽樣?我的手藝比較起你來強的多吧."劉皓笑道.
"還行吧."蘇謐不置可否地說道.齊皓的話對她來說又是一個小小的刺激,幾個月的鄉村生活,她的
廚藝竟然連眼前的這個男子都不如,真讓人氣悶,起步的時候明明都是一樣的,難道是自己天生不擅長
這些嗎?
"這盤菜炒地有進步啊."齊皓夾了兩筷子青菜,仔細咀嚼了幾口,嘴角不覺浮起輕快的微笑.
聽到他的話,蘇謐卻鬱悶地瞪了他一眼,伸手也夾了一筷子送進嘴裏.
好鹹啊!
不過....真的是有很大進步了,至少,這一次隻不過是鹹了點而已,不像以前.....
隨即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煮飯的時候,蘇謐的嘴角禁不住向上揚起,真是委屈大齊的親王吃那樣的東
西了.
"如今由我這個大齊唯一的親王來給你做飯夾菜,感覺如何?"齊皓又夾了一塊烤好的兔子腿肉送到
蘇謐的碗裏,調笑著問道.
唯一的親王!?察覺到他話中的意思,蘇謐有幾分吃驚.
"前不久,隱藏在京城的福親王也被搜查出來了,已經被遼軍給殺了.這樣,先帝的兒子,還有那些世
勳封為親王的,隻剩下我一個了而已."齊皓漫不經心地說道.
蘇謐忍不住一陣悵然,大齊的十幾位親王郡王都是居住在京城,這一次算是被人一網打盡了.福親
王是先帝的第七子,資質平庸,算是個富貴王爺吧.想起來,也算是眼前這個人的親弟弟了.
"你不傷心嗎,他們都是你的親人吧?"蘇謐無意識地問道.
"我為什麽要為他們傷心呢?"齊皓好笑地看著她,"他們在我小的時候隻知道欺負我,嫌棄我,鄙視我
身上的血統,那時候我還恨不得把他們全殺光呢.我們持家的人,從來沒有什麽真摯的親情可言,皇宮是
天下間最無情的地方,隻有弱肉強食,哪裏有天倫人和呢?"
"哼,那也不用這樣高興,"蘇謐帶著幾分賭氣地說道:"等他們死光了,就輪到你繼承皇位了吧."
"那倒是未必,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大齊的勳貴是不會容忍一個淡色眼睛的*****坐上那個位子的
."齊皓坦然地說道.
蘇謐一陣沉默,齊皓的童年一定不是很愉快,他一個沒有絲毫後台的皇子能夠建立起眼下這樣的勢
力,會有多麽的不容易她也可以想象.
"我們要在這裏住到什麽時候呢?"蘇謐的心情柔和起來,隨意地轉過話題問道.
"當然是等到局勢有變動的時候了,"齊皓無奈地苦笑道,"如今依照我們手中的力量,根本不有與人
正麵為敵.無論是倪源還是遼人,都是手握重兵的獅子,與他們這兩隻雄獅比較起來,我們不過是尋找碎
肉的鬣狗.隻有靜觀其變,伺機而動了."
"....過幾天葛先生他們就要回來了."蘇謐不動聲色地說出了今天剛剛得到的消息.
"那可是好事,"聽聞了這個消息,齊皓眸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笑道:"紙上得來的終究還是太模糊了
,聽葛先生親口談一談如今南方的局勢,我們也好趁早打算."
"嗯,"蘇謐點了點頭,心情莫名地沉悶了起來,也許是因為她明白,一旦等葛澄明來到這裏,他們悠閑
平靜鐵日子就要結束了.
忽然之間,有點不敢去計算他們兩人抵達的日子.
蘇謐伸手將掛在橫欄上的衣服收起,一陣山風吹過,衣襟翻飛,手一鬆,一件薄衫子立刻隨著風飄了
出去.
"啊."蘇謐一聲驚叫,伸手去捉已經來不及了.同時因為失去平衡,眼看著就要從踩在腳下的板凳上
摔下來.
忽然空中一道人影閃過,如同一道輕煙般飄上枝頭,輕輕一抄,便將飛出的輕衫收在手中,然後閃電
一般正落在蘇謐的身後,蘇謐恰恰掉進了他的懷裏.
一陣天旋地轉,蘇謐才從暈眩中回過神來,抬頭一看,正對上一張半是調笑,半是擔憂的俊臉.
熟悉而又親切,正是久別不見的溫弦.
印象之中,溫弦的形象一向是從容灑脫,不染片塵,哪怕是久戰疲倦,身負重傷的時候,也有一種別人
所不能企及的清爽淩厲,此時看上去卻帶著仆仆的風塵之以,衣間有細微的風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
久不停歇的趕路所致.唯有那一雙寒光秋水般的眸子依然燦亮猶勝星辰,帶著隱隱的關切,神光流轉之
間,令人瞬間眩目.
蘇謐的心頭一熱,她眼中的溫暖與喜悅,亦是分毫不差地映入了那一雙眼眸,照亮了那俊美的容顏.
"可算是我身手快,不然好好一朵清水白蓮就要染了塵土了."他語氣輕鬆地調笑道,一邊凝神細看
著她,那目光仿佛牽掛良久,又仿佛若無其事.
聽到這熟悉的聲間,蘇謐心裏又是喜悅,又是窘惱,"什麽清水白蓮的,滿口盡是胡言亂語."
溫弦忍著笑,臉上表情卻放的嚴肅起來,道:"布衣釵環,亦是風華絕代,月染露凝,在下懷裏抱著的,
怎麽不是一枝白蓮?"
"越發胡鬧了."她瞪了他一眼,隨即意識到尚且躺在他的懷裏,掙紮了幾下,想要脫離這尷尬的姿勢.
溫弦這才朗聲一笑,扶著她站起身來.
蘇謐回頭看去,葛澄明正含笑站在門口處.
一路奔波勞累,他也消瘦了不少,可依然掩不去雍容不羈,神采奢人地氣度.
蘇謐隻覺得心裏頭一熱.再一次見到他們,就好像是見到了久雖的親人一般,心情激蕩難言,眼角
隱隱有一種濕潤的感覺漫上來.
"長久不見,二小姐吃苦了."葛澄明步入院子,打量著周圍,語含愧疚地歎道.
"是先生辛苦了才對."蘇謐抬起頭來,滿含溫馨地笑道.
前些日子她已經得到情報,知道了葛澄明這半年來的經曆,當初得到誠親王病重的消息時,葛澄明
匆匆動身南下,卻不料,還沒有行至建鄴就聽說了陳潛病逝的消息,噩耗的打擊連同數日以來奔波趕路
積下的勞累終於使得他病倒了.再加上之後兵荒馬亂.難民無數,雖然他智謀過人,終究隻是個書生,滿
身都是大才卻偏偏手無縛雞之力,幸好有溫弦陪在身邊照料,才能夠及時脫離亂軍,平安抵達南陳.
這半年裏他在財陳聯絡陳潛敗退的殘部,又重新安排當年隨他一起歸順財陳的衛人勢力,暗中幫助
照料誠親王的後人,覲見陳帝.....眾多的瑣事,忙得分不開身.
直到前不久才整理好手中地事務,動身返回.
"都是蘇謐讓先生擔心了."蘇謐道:"害得先生這樣風塵仆仆地趕路."
兩人精神雖好,但是衣角發間都有了風沙灰塵,神采颯爽之間難掩疲倦之色,顯然這一路走得很是
急促.蘇謐知道眼前地兩人可都是極為注重儀表的人,尤其是溫弦,幾乎是有潔癖了.想到這裏,心中禁
不住就回憶起以前在宮中那段針鋒相對的時光,蘇謐心中一陣暖意,視線不自覺地轉過去看向溫弦.
"我們幾個男人身上有些灰塵倒是小事,若不是來的及時,美人兒豈不是要蒙塵了."感受到她的目
光,溫弦輕鬆灑然笑道.
葛澄明亦笑道:"如今大家都平安無事就好,我也急欲知道二小姐前些日子是如何從遼人手中脫困
的?"
自從蘇謐出了京城,幾人之間很快就恢複了聯絡,但是情報紙條的傳遞終究說不清楚細節,蘇謐心中
也存了好多的疑惑等著葛澄明解開.
幾人說起分別之後的事情,千言萬語也說不完.
蘇謐目光急切地問起陳冽地消息,雖然早已經有線報告他陳冽的情況,但還是止不住的擔心.
葛澄明安慰她道:"冽塵沒有什麽危險,如今齊瀧的狀態算是被倪源給軟禁起來了吧,倪源對他還算
是恭敬,好歹現在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對齊瀧身邊地人也沒有動,隻是一直派人嚴密檢視著.我看他是
有絕對的自信能夠將齊瀧牢牢掌握在手裏."
如今倪源已經攻陷南陳的京城,齊瀧的禦駕自然也移進了南陳地皇宮,齊龍以前做夢都想著能夠親
自以一個帝王的身份,以一個征服者地姿態,君臨南陳的帝都,如今,可算是如願以償了,但是這種如願
以償......
蘇謐的心裏也忍不住感到一陣酸楚,齊瀧的性子她是最了解不過,心態極是高傲,被自己一手信任
提拔的心腹重臣所背叛,變成 了任人擺布的傀儡,同時自己的京城又已經落入了遼人手中,祖宗百年傳
下的宗廟社稷被遼人一掃而空,原本躊躇滿誌,自信高傲的征途淪落成一個天大的笑話,自始至終的努
力全部是在為別人做嫁衣賞,他心中會怎麽想?這一切對他來說會是多大的打擊啊?
沉默了半響,蘇謐搖了搖頭,如今她是自身難保,實在是沒有機會去惋惜別人了.便是無限傷懷,也抵
不住情勢所迫,她所求不多,隻要冽塵平安無礙就好.
"如今據聞倪源在南陳京城安撫民眾,休養生息,而南陳新帝則在南部詹冶一帶厲兵秣馬,雄心勃勃
的準備光複京城,依先生之見,南方的戰事還會持續多久呢?"蘇謐問起當前最關鍵的問題.
"隻怕不出半年."葛澄明神色鄭重地說道.
"半年?!"蘇謐有些意外地睜大了眼睛.看著葛澄明,她心裏實在是難以相信這個答案,倪源攻陷南陳
京城的那一戰,在蘇謐評價起來,是有些過於心急了,急欲入主京城,反而使得原本布局完整的合圍出現
空隙,才讓南陳地監國太子走脫了.從而很快重新糾集起反抗的勢力.
前幾天她還收到情報說南陳新帝已經督促兵馬北上,準備挑戰倪源,光複京城.消息的傳遞有滯後性,按照時間來算,這一戰應該已經開始了,依照蘇謐估計,隻怕這場仗會拖延上數年之久呢.
"依我看,隻怕連半年都用不上呢."葛澄明的語氣也略帶苦澀:"倪源這一招可謂夠自信,夠大氣啊."
蘇謐聽到葛澄明地感慨,不等他出言解釋,腦中靈光閃現.
難道說.....
"難道說.倪源是故意放南陳的太子走脫的嗎?"蘇謐難以置信地問道.
倪源放遼人入關,可謂引狼入室,北方局勢變得更加複雜難測,就算是他手中握有鉗製遼人的殺手鐧,也難保遼人不會破斧沉舟,鋌而走險,而且倪源所率領著征戰南陳的士兵都是齊人,雖然沒有多少是京城人士.但是京城被遼人占據的消息必然會引起他們的恐慌,勢必會擔憂自己地家鄉會不會遭受遼人地洗劫.如果不是倪源帶兵嚴謹,威望深遠,開戰以來也是連接大勝,而遼人又遲遲沒有南下的意圖,營中早就已經軍心不穩了.
所以倪源想要平安南陳,一定要快,每拖延一天的時間,北方的局勢就險惡一分,遼人的陣腳就穩定一分,而他自身的軍心就浮躁一分.
南陳各地的割據勢力縱橫交錯,雖然每一個都無法與倪源的實力相抗衡,但是如果讓他挨家挨戶地去收拾,沒有個三年五載的是別想有成交的.
到時候天下地局勢早已不知道變幻如何了.
他根本不敢拖延,也拖延不起.
而放走了南陳的太子,一切就都不同了.太子的身份就像是一塊磁石,會將堅決反抗倪源的勢力自動吸引到這塊磁石地身邊.危險的敵人都在一處了,收拾起來自然方便很多.
但是,這一條計策也是鋌而走險,南陳的各個勢力分散起來雖然都不是倪源的對手,但是他們集合起來地兵力也不容小覷,螞蟻多了,尚且能夠咬死大象,更何況如今倪源他是在深陷敵國的局中背水作戰呢.
南陳能夠敗,但是他卻不能夠敗,南陳敗一場,還可能撤退南下,休養生息,準備卷土重來.而他一旦失敗,南陳地百姓必然會痛打落水狗,群起而攻之,而且背後的遼人恐怕也不會放過機會.
"倪源就一定能夠保證他的勝利?"蘇謐抬頭望著葛澄明問道.葛澄明既然堅決的認定倪源能夠在半年之內收拾下南陳新帝,必須有他的理由.
葛澄明的眼中帶著蒼涼和疲倦,他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在來這裏之前,我曾經去麵見過南陳的新帝."
蘇謐眼神一動,等待著他的詳述.
"哼"沒有等葛澄明開口,旁邊的溫弦卻無意地冷哼了一聲,不屑地說道:"一個酒色之徒而已."
蘇謐心裏一沉.
"我向陳帝建議派人北上,以供給遼人糧草為條件,與遼人商討結盟,共同對付倪源."葛澄明繼續講述道.
蘇謐聽得心中悚然一驚,如果南陳的殘餘勢力與遼人結盟,倪源的危險和壓力立刻就會加倍,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最直接的一條就是遼人立刻南下,到時候,天下百姓的日子.....隱約想到這個,蘇謐隻覺得心裏苦澀矛盾,難以開解,她勉強問道:"結果呢?"
"結果....結果被新帝痛斥了一頓,"葛澄明苦笑著搖了搖頭,"對於南陳的士子朝臣來說,北方的蠻夷簡直不值一提,別說是與他們結盟了,就算是把他們的名字與自己的放在一起,都是一種侮辱."
蘇謐默然,南陳久居江南繁華勝地,物產豐沛,國脈綿長,相比於北方割據混戰,胡人肆虐的艱難,簡直是天壤之別,而且幾乎有近百年未受過胡人的壓迫肆虐了.
安樂日久,對於北方,尤其是胡族政權,免不了心生輕蔑,斥之為蠻夷荒酋,化為野人.
不算是眼下麵臨了國破家亡的危機,依然放不下風流名士的身段,與自己長久鄙視的人平起平坐,也許,是因為他們自認為南陳並沒有到那樣的危機存亡的關頭吧.也許他們依然認為隻要集合了全國的力量,消滅倪源的兵馬不在話下.想起前幾天接到的情況還說起過,南陳的新帝在剛剛繼位的時候,就開始忙碌起來,不僅忙於招攬士兵,同時還下了旨意,為自己廣選秀女,充實後宮.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樣承平日子過的太長久的帝王.......
"白白喪失了一個好機會."蘇謐輕歎一聲,但是內心深處,卻又隱隱有一絲輕鬆,實際上,她不是希望看到南陳和遼人結盟的,兩軍一理結盟,遼人勢必南下,到時候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隻怕又要重演二百年前哀帝時期的亂世了.
"......如今聚集起來的兵馬雖多,但是指揮難以統一,新帝完全是個書生文人,詩詞精湛,清談風流,對於軍事卻一竅不通,而手下又沒有可以壓服眾人的大將,最糟糕的是,新帝為了增加兵力,派人專門叫來了南方各個部落的夷人兵馬參戰."
"夷人?"蘇謐疑惑道,她知道南陳最南方的深山老林裏,生活著為浸透不少的山寨民族,都是歸附與南陳治下的子民,"聽說這些夷人部族盡皆作戰悍勇不畏死,堪與遼軍鐵騎相媲美."
"不錯,這些夷人雖然長期居於南陳的統治之下,但是南陳進行對於他們深為鄙薄,一向壓迫盤剝極重,漢夷之間矛盾重重,這一次新帝為了擴大實力,派人許給了各部族許多的好處,讓他們率軍參戰,卻不知道,兵馬不是越多越好."葛澄明憂心忡忡地繼續曆數著南陳軍中的諸多弊病,"而且京城的存糧國庫都落入了倪源的手中,南陳軍中軍餉糧草盡皆不足.新帝的進行暫且定都在詹冶,此地並非大城,與倪源的戰事一旦拖延下去,朝廷許諾給夷人的好處都無法兌現,到時候軍中勢必要出大亂子,麵倪源此時盤踞京城,錢糧豐富,大可以同時派人去聯絡夷人....."
蘇謐越聽越是心驚,這樣子下去,南陳豈不是注定亡國了.倪源果然是有絕對的自信和依仗,才會放開手腳地賭上這一局.
三人正說著,外間響起推門的聲音,是齊皓回來了.
談局論勢
世事就是如此巧妙,當然局勢輪回變幻的時候,本來是敵人的,不是敵人,本來是朋友,也不是朋友。
誰能夠想象得到,這四個人會有機會像眼前這樣共聚一屋,促膝長談呢。
溫弦與齊皓算是舊識了,葛澄明與齊皓也算是舊識了,三人見禮的時候卻像是從來沒有見過麵,隻是久仰大名了一樣,平淡而坦率。
四人相對而立的身影被這初夏的夕陽斜照拉地很長很長,在漫長的大齊曆史圖卷上,這一場會麵,亦是留下濃重深遠剪影的一筆。無數的後人曾經試圖推測想象幾人相見時候的情形。對於那個時代力挽狂瀾的大齊豫親王和尚書令葛澄明傳說之中的那一場相見,是何等的風光,智者與智者之間,是怎樣站立在天下時局的頂端,品評著各方的勢力,推測著未來的局勢,他們想象著智慧與謀略的火花是如何相互交織,卻不知道,一切的開局是如此的平淡祥和。而這一場會麵,也不是獨獨是那兩人之間的商談。還有兩個在世人眼中不可能出現在那裏的身影,同樣存在於桌子的一側。
“皓一向對先生敬慕有加,想不到現在以這種身份相交,也算是得嚐所願了。”齊皓坦然一笑,朗聲道。
葛澄明亦長笑道:“豫親王果然是非凡之人,在下對王爺也多有佩服,這一次我們二小姐多虧王爺照顧了,在此謝過。”說著長揖一禮。
“葛先生切莫這樣稱呼在下了,”齊皓擺手還禮,苦笑道:“如今齊國已經是風中殘燭,帝王遭禁,皇室遭屠。哪裏還有什麽親王。如果不嫌棄,就稱呼在下齊皓便是。”
葛澄明亦坦然一笑,道:“那在下暫且就不客氣,稱呼一聲齊兄了。”
葛澄明知道如果追究起來,自己與齊皓也算是舊識,但是以前是以一種虛假的身份結交,而且自己又是他們齊國的敵人,如今以另一種身份重新麵對,謀求合作,難免有幾分尷尬。
齊皓剛剛出言點明舊情,就是為了揭開這個結,以便於雙方精誠合作。
葛澄明自然順勢下台,兩人都是放的開的人,幾句話下來,已經將事情揭過。
和風送暖,初夏的太陽已經讓人感到有些灼熱。夕陽斜照,晚霞帶著明媚的光輝撒下斜斜的陰影,向陽的窗口處被鍍上了濃重的金邊。閃爍著飽滿地色彩,背陰的一麵,有影子拉地長長的。
細細的山風吹過窗戶,樹葉搖動的沙沙聲傳來,四人就在這個山間鄉村地小院子裏麵,開始談論起天下的局勢。
這時,有誰會知道,在這個寧靜的初夏竿後,這個詳和的山村小鎮。這個毫不起眼的竹舍裏,圍繞在一張樸素原本桌子旁邊的這四個人的談話即將改變整個天下的局勢和走向呢。
蘇謐抬頭向著窗外望去,被夕陽染紅地雲朵正在向著南方慢慢地飄散,複又凝聚。光線逐漸黯淡下來,這短暫的一天的時光隨著雲朵慢慢的逝去了,不僅僅是這一天的時間,還有這一段山間安寧而祥和的生活,也隨著這風,這雲,慢慢地遠去了,淡化了。
蘇謐心中一陣悵然,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
隨即感受到一個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回過頭,立刻對上溫弦神采斐然的眼睛,他正在隨著自己的視線轉而投向窗外,然後看向她,神情專注。
蘇謐心知他在擔心自己。當即收回投注在遠方的視線,衝著他安慰地一笑。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桌上地談話。
“。。。。。倪源已經攻陷南陳的京城。不過南陳四方的殘餘勢力依然不小,又被新帝召集,眼下江南是戰火處處,倪源正在專心經營京城,籌備兵馬,看樣子暫時是騰不出手來回師北方的。”葛澄明開門見山地向齊皓分析著南陳眼下的局勢。
“依照先生的看法,大概要多久倪源能夠騰出手來北上呢?”齊皓問道。
葛澄明略一沉吟,道:“南陳的勢力看似兵馬不少,但是居安承平日久,根本無法與倪源麾下的百戰精銳相抗衡。指揮混亂,行令不通,依我看,慢則一年,快則。。。。唉,隻怕不出半年,倪源必然能夠揮師北上了。”
齊皓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這個時間太短了,他對於倪源的勢力和葛澄明的眼力都很信服,自然不會有所懷疑。
“南陳的新帝竟然這樣令人失望,白費了先生前去見麵地一番苦心,”齊皓禁不住搖頭歎息道。
葛澄明眸中精光一閃,剛剛他並沒有告訴齊皓他麵見陳帝的消息,齊皓卻已經知道了內情,“齊兄果然耳目靈通。”
“不敢當,隻是聽說了些事而已。“齊皓坦然一笑,說道。他在南陳那方麵也埋伏了暗線,但是終究有限,對於葛澄明與南陳新帝到底談論了什麽,他還沒有那個實力探查出來,隻是從蛛絲馬跡上也可以觀察出那必然不是一場愉快的見麵。
既然齊皓已經知道了,葛澄明也就不再隱瞞,將自己的建議被南陳新帝駁斥地事情詳述了一遍。
“依我之見,倪源是想要竭力趕在秋收之前北上。”葛澄明又說道:“如今京城裏麵糧草缺乏,因為補給線掐在他手上,遼人受製與他,但是一旦等到秋收結束,光是大齊地城外就有不少良田農戶,今年戰事雖然不斷,但卻是風調雨順,糧食必然是豐收無疑。到時候,遼軍就有可能將糧草集中起來,手中有了充足的糧草,野心也就會跟著膨脹,不願再受他的威脅。那時候想要再對付遼人,就要費一番很大的功夫了。”
齊皓點了點頭道:“先生果然高見,在下也是這樣認為,一旦倪源趕到秋收之前北上,說不定兩軍會議和結束呢,遼軍聰明的話就會選擇一定的金珠財帛來退出京城。二十萬大軍保留實力,倪源也不會在這樣的時機跟他們拚個兩敗俱傷。”
複又神色有些悵然,歎道:“倪源將京城的糧草一焚而空的手段果然高明。隻是太過於狠毒了,齊京附近的百姓就有苦頭吃了。”
聽聞這句話,蘇謐忍不住側頭瞥了齊皓一眼,如果論及狠毒的話,這個人也一樣,當初,他不也是心急火燎地趕著要去燒糧草,隻是被倪源搶先了一步而已。
齊皓感受到她的眼光,自然知道她的想法,轉頭衝她一笑,頗有意味地歎息道:“這些日子回想起這件事來,我才發現,自己的目光還是太淺薄了,如果我當初思慮周到,就應該明白,糧草應該好好看守住,全部完好無損地留給遼軍才對,如此,遼軍才會有充足的實力和倪源逐鹿天下,鬥個兩敗俱傷。他們也就不會僅僅困獸於京城,此時說不定早就南下了。”
“他謀劃布局了這許多年,心機之深沉,手段之周密,實在是我等遠遠不能及啊。”葛澄明也忍不住歎息道。他一直自負謀略過人,料敵先機,可是對上倪源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步步都落在人後,不得不心生感慨。
“如今大齊各個地方以及幾處貴族領地上都還有常駐的兵馬正在伺機而動。多半都是畏懼倪源和遼軍的實力,哪一方都不敢得罪,隻能見機行事。”齊皓頓了頓說道:“先生任為憑借這些人可有機會?”
蘇謐聞言,心裏頭一動,她側頭看向齊皓。
齊皓的眼神幽深難測,眸光閃爍,宛如深不見底的寒潭。
原來他在打這個主意,蘇謐心裏咯噔一下,頓時了然。
葛澄明搖了搖頭:“別忘了,如今大齊的皇帝在倪源的手中,倪源的兵馬奉君出征,名正言順。如果讓這些人和倪源動手豈不是謀反的罪名?而且這些人的實力都遜於一籌,想要真正撼動倪源的實力除非。。。。。除非是和。。。南陳聯手。”
這就是倪源挾製齊瀧的好處,挾天子以令諸侯。大齊的地方勢力無論如何也不會與敵國聯手去對付自己的皇帝。這和目光長遠與否無關,首先要承受叛國謀反的罪名這一點就會讓他們望而卻步。
聽到葛澄明的話,齊皓的嘴角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隨即隱去不見。
這一瞬間卻沒有逃過葛澄明的眼睛,他微微挑了挑眉,沒有說話,眼中亦是有深邃的思慮一閃即逝。
夜探京城
“如果引這些人北上呢?”蘇謐卻沒有注意到兩的神色,出言問道:“如果能夠擊潰遼人,收複京城,必然可以打亂倪源的各項布置。”
“大齊這些年來為了防止軍閥割據,不斷地削減各州各府的兵力,如今這些人實力有限,”不等葛澄明出言,齊皓已經搖頭反對道:“北上向遼軍挑戰的話,無異於以卵擊石。根本無法收複京城,頂多隻能夠削弱消耗遼軍的部分實力,這樣做的結果不過是平白地便宜了倪源,讓他將來對付遼人的時候更加輕鬆而已。”
“那這麽說來,倪源的天下豈不是穩如泰山?”蘇謐神色逐漸凝重。
“非也,”葛澄明撚須一笑,道:“尚且還有一條路,剛剛我與齊兄曆數了如今天下的各方勢力,卻唯獨有一處地方沒有說到,而且,這一處地方駐有重兵,一旦利用得當,必然是能夠扭轉整個天下局勢的利器。”
齊皓聞言,眼中略一凝滯,立刻浮現出異樣的神采,宛如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燒。迎上葛澄明的目光,他璀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說道:“居、禹、關!”
葛澄明揚眉朗聲笑道:“齊兄好眼力。”
“不敢當,還是先生高見。”
兩人相視一笑。
蘇謐心中恍如電擊,頓時明了。
齊國除了四處征伐天下的兵馬之外,就隻有在北部與遼人對戰的要衝居禹關之中屯有重兵,時刻防備著遼人的入侵。這些兵馬連年與遼人征戰沙場,實力強橫,士卒精銳,絕對不遜於天下任何一方的勢力。
“這也正是我一直思索的,現在隻有這一條路了。”葛澄明說道:“隻要能夠說服居禹關守將主動放棄邊關。。。。”
“主動放棄?”蘇謐驚問道:“那樣。遼軍快馬不過數天就可到京城,天下危矣。”居禹關是扼守住遼人南下的通道,一直是防備胡人地重中之重,一旦被打通,必然又是一場胡人亂華的慘劇。
“如今不用居禹關被打通,遼軍就已經打到我們京城了。而居禹關內的兵馬卻被牢牢地困在那裏,無法施展,就如同一個商人,空有巨大的財貨和商機。卻困於一地,無法將貨物賣出。”齊皓侃侃而談道。
蘇謐略微一思量,也明白了。自從遼軍入京以來,盤踞京城,但是野心不減,在北方,居禹關的另一麵,同樣集結了遼軍重兵。一方麵,是遼軍不希望居禹關之中的兵馬南下救援京城,另一方麵,也是存著能夠打通居禹關的心思,一旦打通了關卡,他們就可以不受倪源的挾製。墉州的道路,艱難之極,跋山涉水,還有倪家地心腹兵力在旁邊虎視眈眈。就算是一路上沒有任何人阻止,天然的道路險峻也使得他們的糧草補給線不可能完全及時地保持順暢。
而讓齊軍直接棄守居禹關,遼軍有了這樣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兵力車馬和糧草補給都可以源源不斷地運送到京城,到時候,以遼軍的野心勃勃,必然會南下希望可以征伐更多的地方,
與倪源二虎相爭。
可是,到時候,天下會變成什麽樣子呢?蘇謐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寒意。
“對於打通居禹關,遼人一直野心不減,聽說從兩個月之前,遼國境內就開始集結起大軍,數次攻打居禹關,看來也是急不可耐了。”葛澄明淡然說道。
“得隴望蜀本就是人之常情,何況。這個京城到手的這麽容易,自然想要謀求更多利益了。耶律信在京城地日子想必過的甚是舒服。卻偏偏頭上還隱隱壓著一個倪源,受墉州挾製,不耐煩起來也是正常。”齊皓輕聲笑道。
蘇謐轉而想到,倪源想必也得到了這樣的消息吧,或者說他早已經預料到遼人的野心,所以在南方孤注一擲,那樣果斷地選擇決戰。
“不過居禹關終究是我們中原的第一雄關,絕對不是遼人集結兵力就能夠簡單地攻打的下來的。”葛澄明點頭道,居禹關易守難攻,天下皆知,遼人往年攻打了多少次,都是無功而返。
“可是這一次關內形勢卻有了變化。”齊皓直視著葛澄明說道,“居禹關的守將原來是楊武將軍錢萬淳,此人也算是久經沙場,忠心耿耿的老將了,卻竟然在上一次對抗遼軍地戰事之中戰死了。”
蘇謐也知道這個消息。京城被遼人攻陷的劇變震驚人心,居禹關的守軍得到了消息之後,有主張分兵南下,回援京城,對抗遼人的,有堅持謹慎起見,就死守在關內,伺機而動的。
作為邊陲第一重鎮,居禹關之內的駐軍由一位主將總攬大權,兩位副將作為輔助。兩位副將之一就是慕輕涵。其中的主將錢萬醇和慕輕涵都是讚同回援京城的。而另一位副將賈通則是堅決反對。
經過一番爭執,還是回援的意見占據上風,本來都已經準備分兵南下了,北邊草原上卻又有遼軍洶洶殺至。回援事宜不得不拖延了下來。而前不久又得到的消息,在一次伏擊戰之中,錢萬淳竟然在同遼軍作戰地時候戰死了,如今是兩位副將主領邊關事務。其中的賈通資曆長久遠勝於新到關中地慕輕涵,自然是一切事務皆以他為主。他原來就是堅持留守邊關,不發兵支援的,南下救援的行動就這樣被拖延下去了。
“賈通此人,”齊皓沉吟著說道:“在倪源征戰南蜀的時候,曾經是他手下地先鋒官。”
話語之中的意思昭然若揭,錢萬淳死地實在太是時候,讓人不得不如此懷疑。
諸人一陣沉默,如果賈通是倪源安排在關內的人,想要指望居禹關之內的兵馬南下,無異於是天方夜譚了。
“不過居禹關之中還有一位副將,就是曾經擔任過大內侍衛統領的慕輕涵,”齊皓漫不經心地說道。
“隻要能夠說動此人,一切就好說了。”葛澄明頷首道。
蘇謐神色閃爍,低頭不再言語。
齊皓和葛澄明又商議了幾句,眼看天色已經不早,當即齊皓和蘇謐招待來客安頓下來。
“這個是什麽?不會是傳說之中的情信吧?”溫弦擺弄著蘇謐遞道他手上那封散發著淡淡幽香的信箋,半真半假地調笑著問道。
“什麽情信,少在這裏花花口口的。”蘇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趁著夜色,溫弦準備動身潛入京城,將葛澄明到來此處,以及其它南陳的諸多消息信箋傳遞給城內的南陳諜報勢力,算是最後完成他與陳潛的三年之約吧。
他的武功高明,城中的內線又已經探明了遼人的暗哨規律,這樣的行動自然是小菜一碟,手到擒來。
“這個是我寫給別人的信,你幫我交到東來樓的覓青手上。”蘇謐笑道。
她和齊皓隻身逃了出來,那個孩子身體虛弱,自然不能這樣冒險,就留在東來樓由覓青照顧著。隻是孩子體內的經脈受傷甚重,雖然臨別的時候蘇謐特意詳細交待了以後調養照料的方法,終究還是不放心,這些天她在竹舍閑來無事,又思索出了幾種調理的事項,都一一記了下來,此時正好讓溫弱捎進去。
“知道了,不就是那個每次見了我都像是見了鬼一樣的丫頭嗎。”溫弦漫不經心地說道。
聽到溫弦的話,蘇謐禁不住笑出聲來。
溫弦藏身在自己宮中的那段日子,為了保密起見,一向是覓青負責打掃房間,端送飯菜。她隻是個平凡 的女孩,對於溫弦這個窮凶極惡的刺客橫空出現在自家主子的房間裏,雖然表麵上不會說什麽,但是,那幾天裏,每次打掃蘇謐房間的時候都忍不住戰戰兢兢。直到相處時間長久了,才慢慢放鬆下來。
“好歹是她把你平安地送了出去啊,說話還這麽不留口德。”蘇謐掩口笑道。
“總比你這個當主子的強,你們夫妻倒是鴛鴦雙雙飛了,把她一個小丫頭丟在了城裏擔驚受怕。”溫弦看起來像是調笑的說道,但是在提到“夫妻”二字的時候,慵懶的語氣裏卻隱隱透露出一種森森的感覺。
“什麽夫妻?別胡說道。”蘇謐被這句話刺到了,羞憤上來,也沒有察覺,隻是狠狠地捶了溫弦一拳:“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和他是夫妻了,不過是為了隱藏身份,假裝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顧二小姐,是我說錯話總行了吧。”溫弦握住蘇謐捶出的小拳頭,認罪一樣地說道。語氣裏卻帶著一種輕鬆愉快的味道,似乎有什麽壓在心頭的重負忽然去掉,心情豁然開朗了
月下剖心
月上中天,光華如染,溫弦的身影已經遠去了。
蘇謐趁著月色走在院外的草地上,一陣微風吹過,蘇謐抬起頭來,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穿過了屋後的小竹林,沿著溪流,走到了村邊的大樹底下。
溪水蜿蜒流過碎石遍布的堤岸,如同清風微微拂過身側的對葉。沐浴在滿地的月華之下,使得身邊的溪流憑空多出了一分空靈,水流叮咚的聲音此時此記得聽起來隻餘下滿地清幽,恰如這濃淡相宜的月色。
蘇謐抬起頭,朦朧的月光透過斑駁的樹枝的交叉空隙撒落下來,影影綽綽,一陣風過,樹葉晃動,影子也在隨之明滅動搖,遊移不定,就好像她現在的心情。
“二小姐。”旁邊傳來一聲低呼,蘇謐轉過頭去,是葛澄明不知道何時來到了這邊。
“先生怎麽過來了呢?”蘇謐問道。剛剛他還在屋裏和齊皓商談下一步的動作。
“溫弦已經走了?”葛澄明問道。
“嗯,”蘇謐點頭道。
兩人沉默了片刻,葛澄明神色凝重地看著蘇謐,猶豫了一下,終於出言問道:“下午談話的時候,看到小姐神色鬱鬱,若有所思,可是有什麽煩惱的地方?”
蘇謐默然了瞬間,苦笑著說道:“果然瞞不過先生的眼睛,我確實是有心事。”
她回頭看著身 的村子,思索了一陣子,問道:“先生,一旦如你所說的,遼軍南下,與倪源爭鋒。遼軍勢力龐大,鐵騎精良,天下無人能及,一旦他們舉全國兵力南下,就算是倪源也難以有幾分勝算吧?到時候兵馬混亂,民不聊生,何日才是個盡頭呢?”
她指著眼前的村莊,幽幽說道:“如今,這些山裏的百姓純仆自然。隻希望能夠過上和平安穩的日子而已。可是馬上就要到來地戰亂會讓這樣簡單的心願也都化為泡影。”
剛剛齊皓和葛澄明還在商議如何才能夠盡量使得倪源晚一些蜷縮上,至少要拖延到秋收之後。好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準備接下來的動作。
秋收的時候沒有了我源的打擾,京城周圍的村莊少不得要遭到遼人的肆虐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村子裏的人都把她當成自己地家人一般照顧,蘇謐此時的心情矛盾而猶豫。
葛澄明仔細端詳著眼前的這個女子,他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後輩子侄一樣的照顧,卻不知道她何時有了這樣的憂慮。
她的身影被斜照的月色拉長,顯得格外孤單清冷。仰頭看向他,神色迷蒙之中帶著淡淡地悵惘。
“小姐說的是,一旦遼軍南下,這些人多半難以保全。”葛澄明錯開視線,隨著蘇謐的目光回頭看著寂靜的村莊說道:“兩軍交戰的時候,京城一帶必然是主戰場,到時候戰火連綿,這些附近的村民確實是難免遭受池魚之殃。”
“倪源於這個天下,布局精略,老謀深算。說句實話,這個天下,他已經到手了七分,我 要拚的不過是僅存的三分而已。”
“為了這三分值得付出這麽多去拚嗎?”蘇謐言詞模糊地問著。
“值不值得去拚,就要問小姐是不是苦心了。”葛澄明回過頭去,目光炯炯地直視著蘇謐,讓她無處可逃。
“二小姐可是心甘情願地看著倪源完成心願,一統這個天下?”他問道。
“我不甘心!”蘇謐的語氣裏依然帶著深沉地恨意:“可是。。。。。”她的目光投向遠處的村莊,“這些人何其無辜,他們對待我們從來隻有友善。可是我們卻要為了自己的仇恨和利益,帶給他們戰亂和痛苦。”
“小姐此言差矣。即使我們不采取任何的行動,這些人將來也勢必難以保全。”葛澄明搖搖頭說道,他語氣悠然淡定,卻又隱含森森殺機:“這些天來,我們暗中得到消息,有人正在秘密聯絡各州的府兵駐軍。包括建州將軍沈約,水軍統領陳述等人。小姐可知道是誰?”
蘇謐吃了一驚,隨即回過神來。
“。。。。。是齊皓?!”她低頭說道,語氣裏隱約有幾分苦澀。
她知道齊皓的野心不小,隻是沒有想到他的行動這樣快捷深遠。這些人都是手握兵馬的大將,鎮守各地,尤其是陳述等人,原本是屬於王家的勢力,與王家都是其極密切地關係。例如陳述本人,其夫人就是王奢的表妹。
隨著太後,王奢,皇後這些人地相繼死亡,原本以王家為中心的門閥貴族勢力大受打擊,而且大齊最主要的門閥豪門都聚居在京城,如今直係親族死傷殆盡,群龍無首。
隻是大樹倒了,糊猻還沒有散,把這些散開的糊猻集中直心不煩,也是一份兒不小地力量。
蘇謐沉默不語,想起今天齊皓收到信箋的時候言詞閃爍地模樣,忍不住一陣心寒,他終究是防著自己的。
“齊皓此人,心機深沉,智謀過人,絕對不甘心情願地就此平淡隱居,他偏偏又是皇室貴族身份,正好可以作為抬反抗勢力的中心人物。倪源雖然機關算盡,卻沒有料到此人能夠逃遁大難,潛出京城。他將必然是倪源的心腹大患,倪源的這七分天下坐不坐穩,此人是個關鍵。”
“就算是他收羅了王家的勢力,隻怕也難以與倪源手中的兵力相抗衡吧?”蘇謐蹙眉問道。
“並非如此,依我看,如果居禹關一事不成,他必然是要憑借手中的這些勢力,與遼軍結盟了。”
“與。。。。遼軍結盟?!”蘇謐悚然一驚。
“不錯,此人原本就有一半的遼人血統,隻要局勢運用得當,與遼軍結盟極有可能。而且遼軍與倪源隻不過是互相利用,當然希望能夠得到更大的好處。三方勢力相爭的時候,兩方稍弱的共同對付強勢的一方,正是兵家最常見地手段。”葛澄明頷首道。
蘇謐一陣恍惚,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相處了這些日子的人其實還是極其陌生的,也許是這樣長久的家常瑣事一樣的溫馨生活已經消磨了她的銳氣,使得她竟然忘記了。他是個怎樣意誌堅定而且富有野心的人,雖然幾乎每時每刻他都在提醒著她。。。。。
她想起兩人困守於東來樓的時候,言談起來,齊皓就曾經開玩笑一般地說道:“幹脆我去投靠遼人算了,好歹能夠混個功名。”
那時候的蘇謐不過當那些話是個無意之間的玩笑,隻是給了他一個白眼,可是此時想起來,隻怕他早已經有這樣的籌謀。甚至已經有這樣的行動了。
“如果小姐真的希望倪源可以一統天下,將戰亂盡快平息的話,隻有一條路,在這裏殺了齊皓!”葛澄明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森冷的寒意,在這個初夏的夜晚裏麵竟然讓蘇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看小姐對他有所動心,可是此人出身皇室貴族,終究是功利之心太重,難以預料。小姐說他對於小姐有救命之恩,其實也大可不必考慮。畢竟,他救小姐是幾分出於真心,幾分出於對小姐手中勢力地考慮還很難說。”葛澄明逼近蘇謐,直盯著她,寸步不讓地說道:“齊皓武功極高,可是比較起溫弦來,還是差了一籌。隻要二小姐命令,溫弦必然會為你出手,到時候。。。。。”他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意:“就可以眼看著倪源一統天下了。”
月色之下,葛澄明句句緊逼。毫不放鬆地緊緊地盯著蘇謐,一字一句地說著。語氣之中帶著切金斷玉的決然。
這些言語淩厲如利劍疾風,每一字,每一句都狠狠地轟擊在蘇謐的耳畔。
蘇謐忍不住身子一顫,步步後退。她的神情不自覺地恐懼迷茫起來,她要怎麽做?
卻不防備一腳踏空。腳下一片泥濘冰涼,原來就在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退入這冷清的溪流之中了。
腳下泥濘糾結,難返難解,待她拔出腳來,鞋襪已經濕地透了。
她朦朧之中,恍悟驚覺,原來,一旦入了這深水寒潭,想要保得自己周全,不然片塵,全身而退,隻是笑話而已。
這濕冷清冽的感覺直透入內心深處,像是要將什麽生生的冷凍起來一樣。
原來她早已經沒有退路了。
僅僅是這樣想著,心就好像是要被撕裂開來。
可是她已經別無選擇。
她仰頭,苦笑道:“先生。。。。可真是嚴厲啊,蘇謐如何能夠為了自己的仇人,而親手傷害自己地救命恩人呢?”
無論齊皓是怎樣的人物,他對她的救命之恩是不能夠磨滅的,而且,更加說自己心中那份萌動的感情了。還有。。。。這近半年以來的朝夕相處,一點一滴地湧上心頭。葛澄明的眼中掠過一絲不忍,卻隻是轉瞬即逝,神以依然鄭重嚴格。
“如此,隻有這一條路了。二小姐不必猶豫,隻要能夠說動那個居禹關守將慕輕涵,自然大事可成。”他堅持著說道,語調轉而溫和:“等我改日便親自啟程前往居禹關,小姐隻要留在這裏靜心等待消息就好。待倪源北上之前,我們必然會派人前來迎接。”
蘇謐沉默不語,像是在思考著什麽,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一樣抬起頭,問道:“如果按照先生的說法,將來這個天下會變成如何呢?”
“遼人南下,與倪源爭鋒,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依我之見,傷得必然是遼軍無疑。耶律信雖然與倪源齊名,其實空有勇力過人,智謀上比起顧帥和誠親王來說,都遜了一籌,而比較起倪源來,更加差的遠了。”
“但遼軍的鐵騎比較起倪源兵馬更加精良,所以一開始遼軍能夠占據上風。不過倪源還有墉州的兵馬,隻要適時出動,兩麵夾擊,遼軍最終還是要敗退在倪源地手上,敗回漠北。”
“河蚌相爭,漁翁得利。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要盡力去做這個漁翁。如果能夠把握時機,趁兩軍混戰地時候出兵攻打京城,就可以趁機收複京城。”
“之後呢?”蘇謐低聲問道。
“再之後。。。。”葛澄明似乎是在凝視著夜色一樣,沉默良久,方緩聲說道:“這樣,倪源的勢力也要大受損傷,那時候,就算他已經權傾天下,功勳無雙,但是朝中依然存在能夠與他相抗衡地勢力,他就沒有機會行篡逆之事。齊瀧的帝王之位反而會更加穩定了。而齊皓隻怕能夠取代王家地勢力,成為朝廷之上新的權貴。說不定朝中又是兩派相爭的局麵。大齊雖然統一了天下,隱患依然重重。”
“到時候,如果二小姐想要報仇,隻要與齊皓聯手,必然能夠達成所願。”
月華如染,淡淡地光輝之下,葛澄明緩緩地訴說著他推測謀劃的未來。
“。。。。其實,所有地這一切,不過是我一個老頭子的信口推測。雖然考慮了種種勢力,但是隻怕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時候風雲變幻,你我又是那裏呢。。。。。”說完之後,葛澄明忍不住搖了搖頭,神色之間亦是帶著淡淡的苦楚。
“比如現在,我們原本以為會延續的事情,卻被倪源一手打亂。此人心機之深,智謀之狠,我都要自愧不如。與這樣的人為敵,後果是吉是凶難以預料。”
他輕歎一聲,黯然神傷。
蘇謐回頭凝望著那道寧靜的溪流,沉默了一陣子。終於展顏笑道:“朝政本本就是製衡一道。如果事實真的如同先生所料就好了。如此也好,隻希望能夠盡快結束這些戰亂。”
轉而又問道:“先生準備親自動身前往居禹關嗎?”
“正是如此,事不宜遲,我準備明日就動身出發。”葛澄明頷首說道。居禹關此行路途遙遠,耗時長久,齊皓的眼光矚目南部各個地方勢力,根本脫不開身,自然不會親自前往。這樣決定性地行動,兩人都不會放心派出手下前去,勢必要他親自走一趟了。除了他之外,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說客了。
“先生到時候要怎麽說服居禹關之中的守將呢?”蘇謐低頭徐徐問道,她眉宇之間帶著深深的倦意,那倦意之間卻又隱含一種難以言喻的清麗。
“不外乎是誘之以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葛澄明坦然笑道。
“不錯,正是這樣的道理,誘之以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蘇謐自嘲一般嘴角一揚,輕聲呢喃道。
說話之間,她從袖子裏麵抽出一方鵝黃色的錦帕,地葛澄明笑道:“先生說明日就要動身前去居禹關試著說服慕輕涵了吧。隻要帶著這個,慕輕涵必然會依照先生的意思,棄守關隘。”
葛澄明愕然看著那一方鵝黃色的錦繡。
“我觀慕輕涵此人愛護士卒,禮賢下士,也算是個將才,隻是經驗尚線。希望先生好好輔佐教導於他,待會兒我自然會修書一封,交與先生帶著。”蘇謐繼續說道。
葛澄明驚異地接過那一方錦帕,低頭看去,上麵繡工精美地金線薔薇閃爍著流離動人的光彩。他抬頭看向蘇謐。
蘇謐淡淡地笑了笑,說道:“先生不必懷疑,蘇謐在深宮兩年,終究也是得了些寵愛的,自然也就會有一些旁人所沒有的機會。”
葛澄明頓時明悟,眼前的女子聰明而又不缺乏手段,如果給她足夠的時間,確實可以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勢力。
“二小姐放心,在下一定不負所托。”葛澄明神色鄭重地收起這一方錦繡,說道。
“一切就拜托先生了。”蘇謐輕歎了一聲,說道。
我們世人終究還是太自私了,如今她已經能夠明白枯葉禪師的高明之處,那是真正的能夠放開個人,真正的關懷天下,有大慈悲地人,才能夠作出的選擇。
“可是。。。。可是我終究隻是個凡人而已。”嘴角浮起一抹酸澀地笑容,蘇謐輕輕歎了一聲。
葛澄明看著蘇謐離開的身影,忍不住心頭微酸,他剛剛步步緊逼,也是存著一份私心的,這個世間倪源,顧清亭,陳潛,耶律信齊名,並 於當世,但是顧清亭失於國弱兵少,空有一身本事無法施展,難成大業。陳潛雖然天時地利均有,卻偏偏是皇族出身,平白遭了忌憚,失了人和。耶律信不過時塞外武夫,蠻力武藝當數第一,智謀直卻差的遠了。唯有倪源,縱觀全局,算無疑策,把握時機,眼光犀利,堪稱一代梟雄。他葛澄明先是輔佐顧清亭,後投效陳潛,卻都是功虧一簣,無論是顧清亭還是陳潛,可以說,都是輸在了倪源地手上,這讓他如何能夠甘心。。。。
隻是,他仰頭看向天際,天穹浩瀚,月色清冷。
天下局勢變幻莫測,浮生掙紮其間,誰知道究竟哪一個會笑到最後呢?
離途匆匆
第二天清早,溫弦就已經從京城平安返回。並且將京城裏麵的消息帶了出來。
蘇謐拆開覓青交托溫弦帶回來的信箋。信裏麵詳細地描述了小皇子如今的身體狀況,又說了這幾個月以來,京城發生的諸多事情,洋洋灑灑,寫了厚厚一遝。字裏行間可以看得出京城裏麵遼人統治之下雖然形勢緊張,但是日子還算平安,孩子也沒有再發病。
看完了信箋,蘇謐心緒稍寧。
聯絡居禹關的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如今從京城一帶到塘州地界,盡皆是遼軍的勢力範圍,所以葛澄明準備從西邊萊州地界繞行,這樣使得路程大大增加,至少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才可能趕到邊關。
事不宜遲,就在這一天,葛澄明就同溫弦一起,辭別了蘇謐二人,啟程北上居禹關。
溫弦本來擔心蘇謐的安危,但是葛澄明這一路北上,都是兵荒馬亂,他一個文弱書生,少不了高手保護,也隻有這樣,蘇謐才能夠放下心來。
幾人一路相關,到了村邊,依依惜別。
蘇謐和齊皓並肩站在高地上,目送兩人遠去,心中悵然若失。
“回去吧,”看到蘇謐的視線依然停駐在遠處,齊皓說道:“溫弦的武功尚且在我之上,必然能夠保得葛先生平安歸來。”
說著,他像平常一樣,伸手攬住蘇謐的肩膀,蘇謐微微一顫。“好吧。”順勢轉過身去,向前走了一步,齊皓的手攬了個空。
他的眼中忍不住浮起淡淡地疑惑。
兩人這近半年的相處下來。表麵上雖然是一對恩愛夫妻,實際上一直守禮而待。
平時這樣的體貼運作都已經是熟極而流,今天,齊皓卻直覺性地發現,蘇謐有些不自然。
齊皓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瞬間,終於收回。跟在蘇謐的身後,回了屋裏。
日子似乎還是如同平常一樣,村裏的獵戶前來呼喚齊皓,一起進山打獵。
蘇謐準備好行裝,送他出門。
晚上,齊皓回來。蘇謐已經做好飯菜等著他。
兩人沉默不語地吃著飯菜,齊皓出言打破沉悶,問道:“你還是在擔心葛先生嗎?”
“沒有,”蘇謐搖了搖頭,說道:“有溫弦在。我也能夠放心。”
齊皓心裏忍不住就生出一種酸意來,“你倒是信任他,溫弦在江湖上的名聲向來是認錢不認人。而且他兩度行刺齊瀧,必然是與我們大齊有深仇的人。”
“他以後不會了。”蘇謐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他地事情,你不用擔心。”
齊皓沒有說話,他低下頭,禁不住想起上一次溫弦行刺地事情。當時大內侍衛和禁軍幾乎把整個皇宮搜了個底朝天,就是沒有找到那位重傷的刺客。自己也是根據宮中的眼線所提供的情報推測出行刺之人是溫弦的。現在看來,他是如何逃出皇宮的?再聯想到蘇謐用過後那張麵具。。。。
他抬頭看了蘇謐一眼,沒有說話,心裏頭卻泛起一種酸意,心情忽然變得焦躁不安。
蘇謐心緒煩亂,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異狀,無意識地吃了幾口飯,用筷子戳了戳菜葉子,忽然問道:“你不準備動身嗎?”
“啊,”齊皓一愣,愕然道:“動身?”
“如今大齊地方上地勢力都在伺機而動,搖擺不定,正需要有一個中心的人物來凝聚他們。大齊的皇室貴族都被屠戮殆盡,除了你,還有誰能夠聯絡起他們啊。”蘇謐淡淡地陳述著事實。
“建州將軍沈約,水師統領陳述。。。。這些人手中的勢力集合起來,也是一股不小地力量,如今葛先生北上,一旦事情辦成了,遼軍必定不日南下,與倪源爭鋒。時間緊迫,你正應該抓住機會,把握這份力量。然後韜光養晦,待兩軍疲憊的時候,趁機。。。。再謀前路。”
“你看的倒是遙遠。”齊皓不動聲色地看著蘇謐清冷的神情,說道。
“難道你沒有想到?”蘇謐反問他道,語氣裏麵帶著淡淡地諷刺意味。
齊皓愣了一下,說道:“我自然也是想到了,隻是準備遠遠不及你們這樣的長遠而已。”
“你想地還不夠長遠嗎?”蘇謐笑了一下,說道:“我還以為豫親王的情報是周全得很呢。”
“再怎麽樣也比不上你啊。”齊皓笑了一笑,他能夠聽出蘇謐話中有不滿,卻不明白這份不滿是從哪裏來的,心中越發焦躁難安,禁不住脫口而出道:“連溫弦這樣的人才都能夠收入旗下,怎麽是我能夠比較的了的呢!”
一種若有若無的霧氣漂浮在兩人之間,氣氛像是凝滯住了。這是住進這個竹舍裏以來,兩人第一次吵架。
蘇謐心頭一陣苦澀,很多事情他都在隱瞞著他,而她又何嚐不是如此?至少慕輕涵這一招棋,她就從來沒有向他透漏過。
他們之間牽扯了太多的權勢和利益的紛爭,無意的障礙橫隔在他們的中間,終究無法像平凡的人家一樣,坦誠以對。
心中一種酸楚難抑的感覺湧上來,也許,這一段日子真的已經結束了,這短暫的生活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夢醒了,人終究是要回到現實的。
看到蘇謐神色淒然,齊皓心裏頭一軟,忍不住說道:“是我失言了。”其實他剛剛所說地也是實話。他從十六歲的時候,妙儀太妃向先帝進言,他才得以進入兵部衙門曆練學習。平常的皇子都是十四歲就開始曆練栽培了。他地起步就已經遠遠地落在別人的後麵。
“我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培植起自己的勢力,”齊皓苦笑了一下道:“不過短短幾年的功夫,如何能夠與南陳在大齊經營幾十年的情報組織相媲美呢,而且也缺乏像葛先生這樣的統籌全局的智者。”
“剛剛我是妒嫉你了,不要生氣,是我不對,”齊皓笑道:“顧二小姐,可是饒了我吧。”
蘇謐臉上笑了一下,算是將這一段事情揭過。
他固然是有事情隱瞞自己,自己也是一樣,有什麽資格去責怪他呢?
難道是這種偽裝的夫妻生活,這樣平淡如水地閑適日子過地太久了,以致於讓她開始無意識地忽視她與他之間地身份和隔閡。
其實,他們之間的距離遠遠地比她想象的更加遙遠,她是大齊帝王的妃子,而他是大齊帝王的兄長。她是南陳舊衛的餘黨,居心叵測,一心隻想著圖謀不軌,而他是大齊的親王。肩負重任,絞盡腦汁力挽狂瀾。
終究有一天,他和她都是要回去宮廷的,都是要回去那個華麗而且沉悶的牢籠。
這樣地山野自由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一段短暫的插曲而已。
隻是對於她。這一段生活是滿心愜意而舒緩的享受,這些日子以來。山間吹拂的細風讓她盡情放鬆地沉浸在了這份悠閑平淡地生活之中。而對於他,隻怕連這樣短暫的插曲都是一種浪費時間,他一心想要的,是皇圖霸業,是不世功績,是揚名天下,是傲視於塵世。
而不屬於這裏。。。。。
蘇謐轉過頭去,窗外,夏日的陽光灼熱,不知不覺之間,樹上已經有了知了在叫個不停,聲音一波連著一波,吵得人心煩意亂。
“剛剛我說地也是真心話,”蘇謐的心情卻奇異地開始平靜下來,笑道:“如今局勢緊張,機會轉瞬即逝,你正可以趁機收服大齊權貴豪門遺留下來地地方勢力,而且除了你,還能找得到更好的人選嗎?”她用平淡的語調講述起事實。
齊皓仔細地觀察著她,她沒有說謊,她確實已經不生氣了,可是卻有一種無形的牆,仿佛暗淡雪鑄成,阻擋在她的麵前。
那是比起生氣,讓他更加難以忍受的冷漠和疏離。這是為什麽?
到底自己應該怎麽辦?
這段忽然橫隔在兩人之間的距離讓齊皓心中苦澀難掩。
“。。。。。你留在這裏,也是為了保護我,如今這裏一切都是平安,山間隱蔽,遼人就算是劫掠,也不會找到這樣貧瘠深遠的小村子裏。”
蘇謐繼續說道。
齊皓的臉上苦惱與深思的神色交織出現,無論心情怎樣,現實開始提醒他,她說的對,他不得不承認,這正是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考慮籌劃的問題。
其實早在太後薨逝,王家衰弱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暗中聯絡王家在軍中的勢力,希望能夠填補王家遺留下來的空白。他很清楚自己的憂勢,就是這個大齊親王,先帝長子的身份。
失去了王家的凝聚力,這些地方勢力急需一個引導的中心,一個佇立在朝中的代言人,而他需要的則是更加厚實的人脈基礎。事情的進度一直很讓他滿意,遼人入關之後,這種行動更加的順利了,而且也變得更加緊急和必要了。
兩人潛藏在東來樓的那段時光,與城外的聯絡中斷,所以他才會那樣的心急火燎,急欲出城。
脫離了城牆的束縛,隱居在山村的這些日子裏,他已經暗中聯絡各方勢力,可是緊緊憑借著消息的傳遞還是不牢靠,那些地方勢力終究難以信服,少不得由他親自去一趟以示誠意。
他必須去了,可是。。。。。
“可是萬一我走了,誰來照顧你。。。。。”齊皓遲疑地說著。
“周圍的人不都可以照顧我嗎?再說,我也不是沒有自保的能力。”蘇謐笑著繼續道,語調平淡從容:“已經住了這和久,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麽意外,村裏都是純良之人,還有什麽好擔心的?何況山地貧瘠,遼軍也不會前來搶掠。”
齊皓抬頭看著蘇謐,神色遲疑難安。
山村路窄
“如今局勢轉眼就要變了,一定要先下手為強。”蘇謐依然平靜地分析道。
“我去!”齊皓長吸了一口氣,打斷了蘇謐的話,說道。這是他長久期盼的機會,如果放棄,那麽他這一生恐怕都無法再尋找到這樣的機會了。
他絕對不能夠錯過。
“我大概要去兩個月,兩個月之後,我就回來。”齊皓凝視著她保證道:“然後帶著你走。”他這一趟前去聯絡地方勢力,需要奔波不停,從沿海到容州,到內地的詢城,遍布全國各地,路途的辛苦,蘇謐的身體是絕地無法承受的。
他的目光灼熱而深邃,帶著蘇謐無法看清,或者說不願意去看清的光芒。這時候的齊皓當然沒有想到,兩人再一次的見麵,已經是在遙遠的近兩年之後了。
蘇謐微微側過頭去。像是逃避一樣,她點了點頭。她想誌那個飛雪飄零的夜晚,兩人攜手逃亡的路上,在西福宮高高的宮闕頂上,在那個滴水成冰的時候,他也隱隱在她的耳邊吐出過這樣灼熱的話語。
此時這樣信誓旦旦的保證又一次聽進了耳中,別有一種酸楚。
屬 他們的純潔的日子,隻有這共同患難的半年而已,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兩人最終所要麵對的依然是嚴酷的現實。
帶她走?他們能夠走到哪裏去?
如果他真的成功,將來回到宮中,是一種什麽樣的情形呢?
蘇謐爽快地答應,臉上沒有絲毫的失望抑或者不舍。齊皓地眼中卻是苦澀而冰涼,是什麽讓她重新封閉了內心呢?
正在思慮之中,蘇謐已經起身道:“我去收拾碗筷。”
她剛剛轉身。卻不防備猛地被人從身後抱住,她吃了一驚,惱火地掙了掙,齊皓反而抱得越發緊了。
蘇謐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麽,忽然齊皓扳過她的身體,灼熱地溫度壓在了她的唇上。蘇謐頓時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兩人自從在這裏結廬而居之後,表麵上雖然夫妻相稱,但實際上守禮自重。同住一個屋簷下。偶爾會有身體接觸,也都是無意之舉,日子溫馨卻平淡,恍如窗外地流水般清淨自然。
這是第一次,有這樣決絕而激烈的失禮舉動。
兩人之間氣息交織,隱隱能夠聽見對方的心跳聲。蘇謐想要掙紮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卻失了掙紮的力氣,就這樣任他抱著。
感受到齊皓那一吻之中蘊含著熱情和決然。她心裏頭卻逐漸黯然冷寂。
罷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這樣的亂局之中,任何人都不能保證見到明天的陽光,他和她也一樣。在那迷蒙不可測地未來之中,他們都隻是隨波逐流而已。
他這樣一去,說不定事情難以成功就會喪命在半途地道路上,壯誌未酬身先死。而她說不定永遠不會再等到他的歸來。這個世界存在著太多太多的變數超出他們的掌握。讓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會機會去猶豫。
他們不過是這個浮世之中掙紮求存的凡人,看不見這局的盡頭。
蘇謐心中一軟,回手抱住他。所有的心計和芥蒂,都在這一吻之中消散而去。
這一吻,是開始,也是結束。
齊皓鬆開蘇謐,依然將她緊緊地攬在懷裏:“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可是我實在不能夠放棄這樣的機會,等著我,馬上就會回來。”
齊皓看向她的神情專注而真摯。
蘇謐點點頭,秋水明眸卻不自覺地微微錯開他地眼光。
這段日子終於徹底結束了,或者說,這樣的日子從來沒有開始過,隻是在她一廂情願的思緒裏麵,它是存在著的。此番他一去,如果真地成功,必然是又要回到波瀾詭譎的宮廷,那樣深遠的紅牆之內,哪裏去尋找如同這個山間村舍 般純樸自然的世界。百尺紅牆,高樓遠隔,其中可是有一方屬於他們地天地?
巍峨的宮闕太高,太遠,可這亂世地浮光卻又太虛,太幻。
暮色低迷。
月光將一抹清冷斜斜投入室內,滿地如霜。
兩人離地很近,彼此淩亂的心跳都能夠感受到。
可是卻又相隔很遠,仿佛一個人以為感情已經結束,另一個依然以為剛剛開始。。。。。。
齊皓在第二天的清晨就離開,將蘇謐托付給附近的鄉鄰鄉親。
兩人居住在這裏近半年,村裏的人早就將他們看作自己的家人一般愛護,自然立即答應了下來。
齊皓離開之後,蘇謐的日子並沒有什麽變化,山村裏的時光像是靜止了一般,讓人完全感覺不到日子的流淌,隻有偶爾葛先生的消息傳來,提醒著她外界時局的變動。
她許戰爭終究是男人的話題,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就算是再聰明,再擅長謀略,也有無法觸及的一麵,隻能夠在這裏靜靜地等待。
齊皓離開已經超過兩個月了,他原來答應了兩個月之內就回來接自己的,可是現在已經算是爽約了,蘇謐有點氣悶地想著。也許,他發現了更加重要的事情或者遇見了什麽難題,也許,他。。。。太多的也許讓蘇謐的心情隨著這炎熱的夏季的結束而煩躁不安起來。
他終究還是要以這個天下為先的,蘇謐輕歎了一聲。
夏天地燥熱幾乎快要過去,山間的風清爽涼快,不需要宮廷裏的藏冰和玉簞就可以舒服地渡過。
在這一年地盛夏裏,整個天下的局勢陷入一種沉滯的泥濘之中,所有的變動似乎都停止不前,南陳的新帝雄心勃勃。不斷的召集兵馬,擴大實力,而倪源卻一改積極主動的常態,堅守城池,避而不戰。
京城之中四處搶掠的遼軍也逐漸消失了蹤跡,似乎是因為這炎熱地天氣使得他們也失去了大遼鐵騎一向為之自傲地銳氣,隻好躲在高高的城牆後麵打發著時光。當然也是因為整個京城周圍,被他們搜羅一空的村莊幾乎已經找不出什麽可以進一步榨取的價值了。
日子似乎就是這樣平靜地渡過了。但是蘇謐明白。平靜隻是暫時的,倪源隻是在積蓄力量,等待最佳的時機,這正是他最擅工的,不出動則以,一旦出擊,必然是給與對手最致命的重創。而且送來的情報也說過,倪源對於南陳地反抗勢力,暗中收買安撫的手段一直沒有停止。另一個京城裏。遼軍的低迷也不過隻是短暫的休息,一旦等到了秋收,他們地身影就會像是嗅到了血腥氣的餓狼一樣地紛紛冒出頭來。
眼前這段和平地近乎窒息的日子不過是更加猛烈的戰火即將到來之前地短暫休憩。
前幾天,葛澄明那裏已經傳來了好消息。溫弦刺殺居禹關守將賈通成功,關內的軍略大事盡皆落入了慕輕涵手中,之後自然是要安撫軍中人心,等待將關內兵馬全部收服在手中地一刻。
估算日子,應該快要有動作了吧。蘇謐計算著時間。
斜陽夕照,不知不覺間。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蘇謐站起身來,想要將竹竿支撐的窗子放下來。
無意間從窗前向村子入口望去,卻見有一隊人馬正遠遠地鄉村裏走來。
蘇謐的動作頓時停住了,她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支隻有不到百人的隊伍,隔得很遠也能夠看出精良的裝備和整齊的隊列。
不像是遼軍,可是還有誰?
這隊人馬雖然並沒有盔甲一類的軍隊裝束,但是其行走舉止之間,完全是軍隊的架勢。
蘇謐吃了一驚,這裏貧瘠無財,又地處荒僻,連遼軍都懶得前來搜刮搶掠,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有軍隊過來呢?
村子裏麵的人也被驚動了,三三兩兩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走出門,看著逐漸走進的軍隊。
隊伍走近之後,奔出一騎,策馬走到村民們的麵前,抱了抱拳,朗聲說道:“我等是有事路過這裏的鏢隊,想要借貴村的地界暫且修整一晚, 不知道貴村哪一位是村長呢?”
“鏢隊?”蘇謐忍不住笑了,走近了才看清楚,這支隊伍確實都是一副江湖武士的打扮,但是那種迫人的氣勢,會相信他們是鏢隊才有鬼呢。而且會有鏢隊跑到這種深山野林裏麵嗎?村子又不是坐落在交通要道上。
不過如今這個亂世,隻要事不關已,沒有人會主動招惹麻煩。
村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走了出來,他是村子東頭郭家的老爺爺,全村幾百號人,就數他的年齡最大,說的話在村裏是最有分量的。
“諸位老爺可要我們騰出屋子來?”老人的見識不凡,也看出這隊人馬有所蹊蹺,但是既然他們沒有惡意,僅僅隻是一晚的功夫,自然不會去計較這些。
“如果有空屋子最好,勞煩老丈了,”那個騎士說道,說話之間甚是恭謹,一邊從懷裏取出銀兩來,交到老者手上。
老者推辭了一番這才收下,立刻就對身邊的裴順道:“快帶幾位到村西邊去。好好招和呼。”
村子因為連年的戰亂,這幾十年以來,規模減小了不少,西邊有很多的空屋子,蘇謐和齊皓兩人居住的就是其中一間,聽見村長說要把人帶到這裏來,蘇謐有幾分擔心。
眼看裴順已經領著人馬向這邊走來了,她當即拆下竹竿,將窗戶放了下來。
窗戶還沒有合嚴,最後一眼掃過那隊人馬,蘇謐的眼神落在當中領頭的騎士身上,一看之下,頓時變了臉色。
關窗子的手禁不住一頓,竹竿“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
狹路相逢
那個騎士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轉過頭來,恰巧與蘇謐的眼神對了正著。
刹那之間,兩人齊齊震驚失神。
她竟然在這樣意料之外的時間和意料之外的地點,遇到了最意料之外的人。
來的人是倪廷宣!
他怎麽會在這裏?!
蘇謐的心頭掀起滔天巨浪,震驚莫名。偏偏她一雙手支撐住窗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顯然是看見自己了。
倪廷宣的臉上先是陷入了一種似乎是懷疑自己在夢中的呆滯,緊接著顯出不敢置信的狂喜神色來。那種喜悅聽神采和光芒讓他的情緒完全坦露在蘇謐麵前。
蘇謐心頭苦笑,早知道剛剛就不要多看那一眼了。
倪廷宣定定地看著蘇謐,半掩的窗台下,熟悉的容顏隱約可見,他的視線模糊起來,仿佛整個世界隻餘下這半麵嬌容。
周圍的騎士見到他忽然之間動也不動,禁不住奇怪了。“少主,少主。。。”旁邊的一個騎士輕聲呼喚道。
半響倪廷宣才回過神來,也不理會身邊的呼喚,直接甩手下馬。
蘇謐眼見他向自己這一邊走來,就知道是躲不過了,索性也就不再躲避。
時隔不過短短的半年多,兩人再次見麵。
倪廷宣站在她的麵前,張了張嘴,卻猛地發覺,他竟然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他甚至不知道此時應該如何稱呼她,難道這山野鄉村地環境之中依然以宮妃的禮節相稱嗎?他心中隱隱抗拒著那個曾經熟悉的稱呼。兩人之間憑空有一種尷尬的感覺在來回流淌。
“在下姓顧。”知道他在猶豫著什麽,蘇謐開口提醒道。
“顧小姐。。。。。”倪廷宣地語調裏帶著幾分如釋重負的輕鬆,依然沉靜溫和的眼神後麵閃爍著明朗喜悅的光芒。
他有很多話楊要問她,可是此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來。
不過短短半年的離別,倪廷宣卻敏感地意識到,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有什麽東西發生了近乎本質地變化,這樣的變化使得兩人之間變得陌生而疏遠,雖然從來沒有親近過,可是這樣無端的疏遠還是讓他感到一種不自然。
蘇謐地模樣看起來似乎是沒有絲毫的改變。雖然錦繡翠換成了布衣荊釵,但依然是眉淡如煙,眸澈如水,宛如碧水潭畔一朵清麗脫俗的水蓮花。沒有了那些繁華琳琅的簇擁,她更顯遺世獨立,冷月清輝。
她是怎麽逃出來的?宮中的遼軍窮凶極惡,京城的門禁森嚴縝密。她不過是一個平凡地絲毫武功都沒有的女子,吃了多少的苦,才從遼軍的手中逃出啊!
他心裏頭有無數的疑惑,心思轉了千百回,可是卻不知道怎樣問出口。
蘇謐心裏亦有諸多疑惑,卻無他的諸般顧忌,她抬頭看他,直言問道:“你怎麽會來這裏?”
對上她清冽的目光,他坦然一笑,她逃出來就好,能夠再一次見到她,而且是見到平安的,完好無損的她。他就已經覺得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了。
倪廷宣正要開口回答,門外傳來隨行騎士地稟報聲。“少主,已經收拾好了。”
倪廷宣應了一聲。
蘇謐探頭看了看半掩的門外的百餘騎兵,複又問道:“你們這一次來,是為了什麽?”
倪廷宣回答道:“這一次是為了與遼軍地和談而來的。剛剛已經派人去探聽消息了,等待明天再遞書入城。”麵對她,倪廷宣完全沒有保密遮掩地打算,這樣的軍事機密也脫口而出。
什麽談判用得著倪家的少主親自前來?別忘了,倪家就他一個兒子啊,倪源怎麽肯舍得,不怕遼軍將他扣下當作人質?蘇謐懷疑地看著他。
在這樣清冽直透人心的目光凝視之下,倪廷宣的臉上忽然閃爍起幾分尷尬來,有點不自然地回避著她疑惑探究的視線。他應該怎麽解釋其實自己是為了她才來的呢。其實,在剛剛抵達塘州知道了父樣的計劃的時候,最初的震驚慌亂過後,他就立即派人傳遞文書給遼人主帥耶律信,希望把她救出來,同時也命令潛伏城中的人暗中尋找她的下落了。可是沒有絲毫的端倪,耶律信在接到他的信箋之後也下令全城搜索過這位傳說之中的齊帝寵妃,同樣全無消息。她就好像是憑空消失不見了一樣,讓倪廷宣無論如保也無法放心。所以這一次他不顧屬下的反對,趁與遼軍談判的時機,親自前來尋找。
蘇謐沒有糾纏於這個問題,問道:“你們準備與遼國和談?關於什麽的?”
“是關於一些軍中糧草的事務。。。。”倪廷宣說道。簡單的糧草補給自然而然不會勞動到他親自前來,其實這一次他有來京城主要就是為了尋找她。
倪廷宣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外麵傳來一聲驚呼喧嘩。
兩人還沒有等反應過來,門就忽然被人撞開了,“少主,不好了。。。。”來人是倪廷宣身邊的隨侍騎士,他急促地喊道:“下麵放哨的兄弟發現山上來了不少的遼軍,正在挨村挨戶地搜索著什麽。殺了不少的人,嵊乎是在屠村了。”
倪廷宣吃了一驚,遼軍這時候出現在這裏是為了什麽?不是說最近遼人在城外的行動逐漸放鬆了嗎。
“來了多少人,剛剛放哨的人沒有驚動他們吧?”他神色凝重起來。
“滑,遼軍來了大概有一千人左右。”手下飛快地稟報著。
是為了搜索別人,還是為了他們?如果是衝著他們而來,此舉是什麽意思?難道遼人想要毀約?可是如今遼軍的補給還掐在他們地手上,如何敢跟他們毀約呢?
蘇謐卻已經變了臉色,她猛然已經意識到,按照時間來計算,居禹關那邊可能已經行動了。
如果說慕輕涵和葛澄明那裏已經成功,齊軍棄守居禹關,京城裏的遼軍得到了消息,他們的補給線路不再受塘州方麵的鉗製,而因為距離遙遠,倪廷宣他們現在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此時地遼軍對於即將送上門來的墉州使節。。。。。。
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情況就危機了。
蘇謐立刻轉頭向依然在思索遼軍來意的倪廷宣問道:“這一次遼軍知道你親自來了?”
“不知道,隻是平常的押送糧草,交換信息而已。”倪廷宣回答道。他身份敏感,當然是秘密前來,不會大張旗鼓地送羊入虎口。
那還好,還有一線生機。蘇謐回過神來,遼軍是要同倪家翻臉了,隻是他們還不知道倪廷宣本人竟然送上門來了。否則為了這樣一條大魚,來的肯定不止這些人馬了。
“馬上準備離開這裏,遼軍地目標必定是你們無疑了。”蘇謐果斷地喝道。
倪廷宣不過是帶了百十人而已。根本不能跟遼軍相抗衡。
門檻處的那個士兵疑惑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這個女人怎麽知道地?遼軍目前不會跟他們翻臉吧,那些遼軍的目標說不定是別的地方抵抗勢力呢。
“相信我,”蘇謐心急火燎地向著倪廷宣說道:“現在來不及解釋了,如果你不想死在遼軍手中的話,就聽我的。”
看著蘇謐緊張的神色,倪廷宣神色凝重起來,隱約閃爍出深思的光芒,卻沒有絲毫地遲疑,立刻轉身下令道:“立刻通知大家,上馬離開。”
聽到少主發話,士兵臉上雖然還有疑色,還是立刻跑出去通報消息了。
“跟我走吧。”倪廷宣向著蘇謐說道。
“我。。。。。”蘇謐一怔,猶豫起來。她寧願躲避入深山,等待齊皓或者葛澄明派人前來接她,怎麽能夠這樣一走了之呢。
“不主,”忽然,後麵負責留守探查的士兵策馬飛奔回來。遠遠地就已經喊了起來:“不好了,遼軍已經向這邊過來了,馬速很快。”
外麵,隨行的人馬都變了臉色,這一次遼軍的意圖不知道如何,但肯定是來者不善了。如果倪廷宣落入遼軍的手中,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身後隊伍裏的一個騎士衝著這邊喊道:“事不宜遲,少主,趕緊上馬!趁他們還沒有將道路封死的時候,我們衝出去!”
“這些遼軍凶殘成性,你一個女子如何能夠逃脫。”倪廷宣心急火燎地說道,遼軍片刻即至,也顧不上蘇謐是否同意了,他拉住蘇謐的手,將她攔腰抱起來。
蘇謐還沒有來得及驚叫,他已經抱著她出了竹舍。
不過眨眼的功夫,外麵所有人的都已經整裝待發了。看到少主帶上一個女子出來,諸人臉上都現出疑惑地神色,但是都沒有發問,等候著命令。
“如今遼軍居心叵測,恐怕事情有變,我們先撤回去,等候消息。”倪廷宣簡單迅速地交待著命令,同時攬住蘇謐的纖腰,將她托上馬,然後路上馬背,他們都沒有帶多餘地馬匹,而且就算是有,蘇謐也不會騎馬,事急從權了。
蘇謐又羞又惱,卻沒有掙紮,眼下遼軍已經殺到,能否及時逃進深山裏後果難測,隻有暫且跟著他們一誌走了。
感受到背上緊貼著肌體地熱度,蘇謐心中一陣尷尬,上一次前往寒山寺的時候雖然也被他抱住過,但是生死搏殺的功夫,哪裏管地了這些啊,而且當時是嚴冬時節,衣服厚重,不像是現在,不過隔著一屋薄薄的夏日衫子。
遠處遼軍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村口處了。村子裏麵的人還沒有從倪廷宣這一隊人馬到來的新鮮和好奇之中解脫,緊接著到來的遼軍就讓他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慌亂 。
危機時刻,倪廷宣調轉馬頭,轉頭向身邊的一個騎士說道:“小唐,你去通知一下這裏的村民,還有附近的村子,遼軍馬上就要到了,帶著大家進山裏躲一躲。”
那個騎士立刻領命而去。
蘇戶心念微動,忍不住抬頭看向倪廷宣,她本來正要這樣建議,但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倪廷宣就已經想到了。
這裏的村民收留了他們,以遼軍的凶殘,隻怕不會放過。好在村子緊挨著深山,幽深曲折,山中村民都是從小生活在山間的,隻要能夠及時躲進山裏去,遼人也無可奈何。
看到遠處不斷逼近的遼軍,雖然從來沒有遭受過遼人的洗劫,村民們也已經感受到危機,有見機地快的已經呼喚妻兒,向山裏跑去了。
望著遠處黑鴉鴉的遼軍士兵,蘇謐心中黯然,她也隻能在心裏希望他們平安無事了。不過馬上她就沒有多休養的時間去為村民們擔心了。
他們所麵臨的將是更加危險的血腥衝鋒。
眾人策馬向山下衝去,奔波之中,蘇謐向身後望去,村子在逐漸地邊遠,變小,她猛地意識到,這一段山中的生活終於徹底地結束了。
而前方,還有殺氣騰騰的遼軍將士阻擋著去路。。。。。
斜暉歸雁
“前麵河口處有我們的人馬接應,先忍一忍。”倪廷宣向懷裏的蘇謐小聲安慰道。
他們已經快馬不停歇地奔波了一天一夜。
那天傍晚從山中突圍出去的時候,遼軍雖然戰力精良,人數眾多,但倪廷宣身邊帶著親隨都是精銳,
見機又快,出其不意,打地遼軍措手不及。
一番拚死苦戰之後,遼軍還沒有來得及形成合圍,就被他們衝了出去。
眾人突圍之後片刻也不敢延誤,直接向著東邊奔馳而去,力圖將追蹤在身後的遼軍甩掉。
眾人衝出重圍的時候,遼軍雖然沒有人認出倪廷宣來,但是見到眾人將他護在中間的架勢,也隱隱猜
出,他必然不是簡單的人物,一直追在後麵不肯放手。
幾番咬尾接戰,雖然每一次都能夠成功地甩開遼軍,可是損失也不小,如今跟隨在倪廷宣身邊的隻有
寥寥十幾騎而已了。其餘的人馬都戰死在了路上。
遼軍騎兵精良,天下無雙,這一天一夜的追擊奔逃和輪番交戰突圍下來,就算是身經百戰的將士也忍
受不了,何況蘇謐的身體原來就偏弱。
此時聽到倪廷宣的話,蘇謐費力地點了點頭,呼嘯而過的風聲使得呼吸都急促起來,開口變成了極度
困難的事情。
在這樣艱辛的生死逃亡之中。她就好像是深秋枝頭一隻搖搖欲墜地樹葉。而狂風正在耳邊呼嘯,試圖
把她從枝頭上卷走。戰爭的淒涼和無奈她已經體會過不止一次,但是戰爭帶來的嚴肅和殘酷卻是在這一刻
首次品嚐。
頭腦也變得混亂起來。模糊之中。唯有緊貼著的那一份溫暖還是清晰的。讓她在這風雨飄搖地時刻有
些微的依靠。
日頭漸漸落下,天邊的晚霞變成血一樣的色彩,紅的刺眼奪目。
生死交織的一刻,蘇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疲倦。她咬緊了牙關硬撐著不要讓自己昏睡過去。同時不
發一聲。上一次就是因為她受不了馬上地顛簸,疲憊不堪,倪廷宣不忍心之下。讓隊伍停下休息,從而被
遼人又一次追上。
她明白如今遼軍在後麵咬地死死地,一旦追擊上來。僅憑著這點兒剩餘的人馬是絕對無法再一次脫身的
。
正在昏昏沉沉快要到極限地時候。卻聽見身邊寥寥無幾地騎士們忽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蘇謐勉強打起精
神。抬頭看去,是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宛如一道閃亮的銀色緞子,向遠方鋪防開去。她的精神一振。
已經到了東淮河了,更遠處,可以看得見駐紮嚴整地軍隊,正是倪家安排留守在那裏接應的大軍
得救了!
眾人死裏逃生,瞬間放下心來。
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樣地氣氛,竭盡最後的力量前去衝去。
營中的人早已經見到了眾人,立刻有整裝待發的人馬接迎了出來。
兩批人混雜一處,逃亡者們如釋重負地停下馬,當即就有數匹馬因為承受不住這樣長久劇烈的奔馳而脫
力地跪倒在地上。
幾個騎士半爬半跌地從地上起來,轉身向後看去,追擊的遼軍人馬堪堪追到,眼看著這邊倪家的軍隊
陣勢,都策住了馬。
徘徊了一陣子,他們也已經是人困馬乏,似乎知道今次的事情已經不可為,不敢久留,調轉馬頭,立刻
往回趕了。
“少主,怎麽回事?”迎出來的竇峰策馬湊近倪廷宣,他驚疑不定地看著遠處的兵馬。看容裝,那似乎
是遼軍啊,為什麽會追殺他們塘州的兵馬呢?
轉而看到遼軍已經策馬返身,就要遠去了,連忙又問道:“要不要追擊啊?”
“不必了,”倪廷宣說道:“不過是遼人的一支小隊伍而已。全軍準備拔營返回墉州。情勢有變了。。
。”
他回過身來,竇峰這才看清楚了他懷裏的人,震驚莫名:“這。。。這是。。。”
“回去再說。”倪廷宣打斷他的話,一邊把蘇謐抱下馬來。
蘇謐的疲倦已經幾乎到了極限,在馬背上的顛簸使得她暈暈沉沉,想要掙紮著自己下來,可是長期
保持著一個姿勢的身體已經有幾分僵硬,完全不聽使喚,隻是這樣簡單的動作,就感到一陣昏眩。
最後似乎聽到倪廷宣在她耳邊輕輕說道:“已經安全了,你先睡一覺吧。”
她知道暫時是已經安全了的,放下心來,不再堅持,隻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而又柔軟的地方,就
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已經天亮了,陽光如同細密的金線,從身邊的小窗子裏撒進來。
蘇謐轉動依然酸澀的身體,疲憊感還沒有完全消除,她抬頭看向四周,才發現她現在似乎是躺在一輛
馬車上,車頂上雕刻著繁複的花紋。兩側的繡金窗簾從雕花窗框上垂下,遮蔽著外界的視線,陽光從絲織
物的縫隙之間隱隱地透進來。馬車的一側擺著一張碧玉小幾,上麵放著精致的點心和果酒。
她身下鋪陳著厚重的獸皮毛軟墊,即使是在行走之間也感受不到絲毫的顛簸,使得她一開始完全沒有
意識到自己身在馬車上。
她伸手微微掀開窗簾的一角,外麵明晃晃的陽光立刻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才適應了這過於明亮地光線
,睜大眼睛看向天空。她睡了多久?竟然已經是正午時分了!
蘇謐眯起了眼睛,調節著眼簾之中地光亮,向遠處望去。
入眼處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綠色的地毯鋪陳在大地上,帶著層層的金光。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成片
成片的麥田,麥子已經到了成熟地邊緣,綠色之中泛著燦爛的金色。一陣風過,層層的麥浪低伏下來,如
波濤起落不定,綺麗而又壯觀。
風吹動蘇謐卑鄙的窗簾,流淌過蘇謐的鼻端,送來自然的清香。蘇謐的心情忽然之間就開朗了起來。看
到這樣生機勃勃,臨近豐收地繁盛景象,任何人都會感到一種油然而生的滿足。
幾個正在勞作的農人間或地站在田地之中。向這邊望過來。眼光之中帶著毫不掩飾地好奇。
蘇謐地視線拉近,自己所在的馬車正在平穩地向前行駛,車邊是全副武裝的騎兵拱衛四周。前後隱隱
約約可以看到延綿不絕的軍隊戰馬。這是在向哪裏去呢?
“你醒了,感覺如何?要不要再叫醫師過來 看看?”窗口地光亮被除遮蔽了大半。倪廷宣溫和的聲音
隨即傳來。
蘇謐抬起頭,從這個角度望去。看不他地清楚麵容,隻見到燦爛的陽光從他身後映照出來,使得他本
人就是一個光源一般。
蘇謐忽然笑了笑,自己又被他救了一次,首先這個想法就倏地鑽入了她的腦海。
“我沒有事了,現在是去哪裏?”蘇謐忍不住問道。
“是在回墉州的路上。”
墉州?!蘇謐覺得自己的思路有一瞬間的凝滯。
她重新思考起這兩天前的那一幕,與他的相遇,遼軍的殺到,還有生死一線的逃亡。。。。這些接踵
而來的事情都發生的過於急促,使得她連仔細盤算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似乎是在不知不覺間,人就已經到
了這輛馬車上。
“已經走了快一半了,還剩下四五天的路程。”倪廷宣笑道:“車馬勞頓,你先忍一下,等到了墉州
再好好休息。”
墉州?!
蘇謐猛地驚覺,自己竟然會有到墉州的一天,會有到倪源的勢力範圍的一天。
人生之奇妙,簡直莫過於此。
可是此時,她還能夠有選擇的機會嗎?事情的發展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和掌握,她總不能現在就從這個
馬車上跳下去吧。
隨即又想到,如今村子裏麵的人們平安逃出去了嗎?遼人有沒有再為難他們?
當這些問題逐一鑽入蘇謐的腦海的時候,倦意也隨之彌漫上來。一切等安定下來再說吧,她疲倦的想著
,衝著倪廷宣點了點頭,她放下車簾,重新依靠回柔軟的靠墊上。
倪廷宣看著窗簾放下,眼中掠過複雜的光芒。
他已經得到了準確的情報,北部居禹關的補給線被打通了。如今遼人已經開始在國內集結兵馬,準備
南下支援駐紮在京城的耶律信。
此時遼人雖然還沒有正式與他們墉州翻臉,但是合作的基礎一旦失去,雙方的合作關係自然不可能繼
續了,至少不可能以眼下 這樣的方式繼續了。
造成這所有變故的起因隻有一個,北方慕輕涵主動棄守居禹關!
自從居禹關主將錢萬醇在四月的時候戰死在遼人的手中,關內一直是賈通在主持大局,他也是父親長期
栽培的親信這一,父親把他安置在居禹關之內,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隻要他能夠率領關內守軍抵抗住意
圖南下的遼人,天下的局勢就不難把握。可是剛剛送到的消息已經傳來了他的死訊。八月初七,竟然在一
次巡視戰場的時候,被遼人的刺客高手所刺殺,命斃當場。居禹關之內所有的防務權柄都落到了唯一的副
將慕輕涵手中。
倪廷宣忍不住歎息。
輕涵為什麽會這麽做?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而且刺殺賈通的真的是遼人的高手嗎?還是。。
。。還是輕涵他。。。。
倪廷宣的目光不自覺的落到了車上。還有她是怎麽從遼人盤踞的京城裏麵隻身一人逃出來的?
這一切讓他不得不深思。
如今,居禹關的失守,使得整個天下的形勢變動了起來,父親機關算盡,終究也是有預料不到的變數
。
之後,他們墉州應該何去何從呢?
最讓他擔心的是,而如今依然困守在京城裏的夫人和妹妹會怎麽樣,想到這些,倪廷宣的心中泛沉滯的
憂慮。
也許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她終究已經平安逃出來了。無論是借助了怎樣的勢力範圍。
丹楓秋雨
四天之後,在這一萬兵馬的護送之下,一行人抵達了墉州的首府申渚。
墉州從舊梁時期,就是梁國貴族文人聚居的地方,多為貴族封地,當時倪家在梁國的地位就相當於大
齊的王吳這些豪門權貴,因此倪家的封地在墉州占據最大的麵積。
齊武帝攻陷梁國京城之後,為了拉攏倪源,特意將附近的十二座城池又劃歸到了倪家的封地上,至此
,天下九州之一的墉州,就完全成為了倪家的領地。
雖然每年都要上繳的賦稅並沒有減少,但是墉州地處海邊,與海外各國貿易不斷,其間的繁華天下聞名
。蘇謐在宮中的時候,也常常聽到宮人議論起墉州的富足。而且倪貴妃性好奢麗,西福宮中的用度,有些
器皿衣物,是連鳳儀宮都遠遠不及的,均是得自封地。
雖然對於墉州的繁華早已經如雷貫耳,但此時此刻,從窗簾之間望出去,街市上的繁華,還是遠遠地
超出了蘇謐的想象。
街道的兩旁店鋪鱗次櫛比,行人如雲,摩肩接踵,其中更有不少身著奇裝異服的人士,操持著各種讓人
聽得如墜雲裏霧裏的口音和語音,外貌更是匪夷所思,或者金發碧眼,或者紅髻綠眸,讓蘇謐驚奇地睜大
了眼睛。
她不禁想起以前在書裏看到的種種異國傳說,那裏麵曾經讓她浮想聯翩的關於異國情調的描述,如今
正在她的眼前真實地展開。
誰能夠想象地到墉州的首府竟然是這樣的富麗繁華,完全不遜於京城了,雖然比較起京城,少了一種古
香古色地雍容大氣。卻更加多了一種自由奔放的綺麗風姿。
“其實申渚這裏的外國人還不是最多的,到了東邊沿海的寥洲,那裏可是號稱商都的地方,滿港口都是
各國的大船,遍地都是各國口音的商人,運送來異國的特產,前來交換我們的絲綢茶葉瓷器之類地貨物。
聽說這些東西一旦成功地運回了他們的國度,利潤成百倍地計算。”倪廷宣看出蘇謐眼中的新奇,含笑解
釋道。
蘇謐禁不住抬頭看向他,對上蘇謐的目光,他展顏一笑:“如果有機會,我帶你去那裏逛一逛。”
蘇謐不置可否地低下頭去,看不出在想些什麽。
馬車一直行進到了城市的最東頭才在一棟朱門金瓦的宅院前麵停止了下來。
蘇謐知道倪家從舊梁時就是家學淵源的書香門第,祖上曾輔佐梁國開國帝王,立下大功。在墉州立足
已經超過百年,算是天下數得著地悠久名門。
倪源在京城的府邸碧血丹心是以樸素簡約而著稱,或者說一向是以氣派不足,簡陋平淡而被大齊的豪
門勳貴們所嘲諷譏笑。想不到在封地的宅院也並沒有多麽富麗。蘇謐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座府邸。整座府
邸其實單論起建築來,亦是堂皇美觀,可是比較起自己進入墉州之後一路所見了的各種典雅瑰麗,變化多
端而富有異國情調的建築,眼前的這府宅邸明顯過於清麗樸素了。
尤其是。。。。蘇謐地眼神落到街道的兩側。
尤其讓她吃驚的是,圍繞在府邸的周圍,竟然時不時會見到不少的小販攤位,如果是在京城,尤其是
在權貴雲集的烏衣巷內,這樣放肆地行為足夠讓那些自傲的豪門貴族們視為奇恥大辱了。而這種些膽敢在
他們門楣上摸黑的平民商賈絕對要被投進大牢裏麵狠狠教訓。
此時圍繞在倪家府邸周圍的這些商販,卻一個個平淡閑適地招呼著自己的生意,遠遠地見到車隊行地
近了,也不避諱。為莊嚴的街道平添了不少熱鬧。
蘇謐倚在欄杆上,看著院中地景色。
這裏是倪府東側一處單獨坐落的別院,半月形環抱的庭院左曆是一處水池。清澈的水流通過底下地暗
道流動不息,瀉玉流珠,泠然作聲。與怪石嶙峋的假山動靜交織,相映成景,院子裏植滿了鬱鬱蔥蔥地花
木,微風輕扶。搖曳生姿,清芬滿庭。
她不過在這裏居住了月餘,院子裏的楓葉已經漸漸地變成了胭脂一般的濃重殷紅,不知不覺之間。絢
麗的秋季竟然快要過去了。
一陣秋風吹過,落英繽紛如血。無數楓葉打著轉兒,從枝頭飄落了下來,隨著風紛飛飄揚。偶爾有幾
片落到了明淨如玉的水麵上,蕩開圈圈細膩波紋。
蘇謐忍不住伸出手去,將一片細小的葉子接在了手裏。
那葉片嬌小玲瓏,紅的可憐又可愛。
已經是深秋了啊。倪源的人馬如今到了哪裏?而慕輕涵的呢?京城裏麵是怎樣的情形呢?而居禹關那
裏呢?葛先生和慕輕涵都平安嗎?還有他。。。。。
奔波勞累了這許多日子,他如願以償地接手那些勢力了嗎?掌握到了多少籌碼?
蘇謐忍不住想到,如果齊皓返回之後見不到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呢。山村裏的大家都逃出去了嗎?
當初他們突圍衝殺的時候,也算是給村民爭取了不少的緩衝時間,至少能夠逃出去大半吧。山裏頭的地勢
複雜,遼軍勢必不會為了幾個山民而窮追不舍。如果齊皓返回山村,那些村民裏麵有人看到自己與倪廷宣
一起上馬的情形,應該會告訴給齊皓知道。
依照他的聰明和見識,必然能夠從村民的描述中猜到自己現在在哪裏吧。那麽他現在會是怎樣的心情
呢?他會後悔嗎?後悔離開自己/
想到這個問題,蘇謐低下頭黯然神傷。一陣風過,她掌心的葉子受不住力,又被這秋風吹起,眼看就
要離開了她的依托,飄向天際。蘇謐合上雙掌,像是在撲捉一隻翩然欲飛的蝴蝶,把它重新收攏在掌心裏
。
她輕輕搖了搖頭,唇角揚起酸澀的微笑,蘇謐啊蘇謐,你算是什麽?!在豫親王的眼中,也許不過是
個合作的夥伴,就算是他真的對你動了真情,但是這份情意有多重?能夠與這萬裏江山,與這宏圖霸業相
提並論嗎?
正在出神之間,一絲細微的涼意觸到了蘇謐的鼻尖,她禁不住輕輕地打了個噴嚏,仰起頭來,卻發現
,是細密的銀絲正在從天際灑落。
下雨了。
秋雨纏綿而又急促,不過一會兒的功夫,雨越發大了起來,冷風將迷蒙的水汽送入廊下,水珠順著落
房簷零星滴落,如同斷落了的珍珠墜子,越來越急,越來越密,終於變成連續的水流,她靜坐在橫欄旁,
記憶如同這銀色的水流一般慢慢流淌過去世。前塵往事在這陰雨沉悶的天氣裏泛起而又沉寂。
世事無常,自己與倪家應該是深仇大恨,如今去異樣安靜地居住在了仇人的家中,接受他的保護和關
懷。
如今京城外麵的麥田早已經全部變成金燦燦的顏色了吧。其中有多少已經落入了遼人的口袋呢?
有誰知道,這樣燦爛的顏色其實比自己手中的這一片楓葉更加的淒厲鮮紅呢,這金色的秋收的結束,
預示著新一場席卷天下的征戰就要開始了。
葛先生和齊皓至少有一步是成功了的,倪源最終沒有來得及趕在秋收之前北上,為這個天下的動向又添
了一處變數,也讓京城周圍的百姓又一次遭受著遼人的洗劫。而接下來的戰亂,又會有多少的百姓喪生在
其中呢?
蘇謐的心情一陣黯然,怔怔地看向眼前這連綿不斷的秋雨。
倪廷宣來到別院時,映入眼中的正是這一幕。
廊下水池邊的橫欄上,蘇謐斜倚在其上,手中撚著一片嫣紅的楓葉,不知道在思索著什麽,連綿墜落
的雨滴形成一張半透明的珠簾,將她的容顏掩映地影影綽綽,看不分明。仿佛隔霧之花,朦朧飄渺。
眼中光彩清麗的身影是那樣的熟悉,讓他忍不住回想起,在同樣的回廊之下,同樣的小水池畔,有一
個女子長年累月地習慣於這樣地依靠著,出神地看著眼前的花木,視線去透過這些實物,不知道投向哪裏
,眉宇之間隱約有霧靄在流動遮蔽,淡若煙華。
明明近在咫尺,卻讓他感到遙若天涯。
蒼茫之局
聽到身後的響聲,蘇謐就知道是他來了。她沒有動,依然出神地注視著眼前層層疊疊的雨幕。
自從她來到了倪家,倪廷宣也知道她喜歡安靜,將她安置在東側的這一處別院之中,除了他時常過
來探視之外,隻餘下幾個日常服侍的侍女,平素一直無人前來打擾。
習武之人日常舉動行走之間都遠比常人隱蔽輕微,按照他平時的習慣,自己是不可能察覺到他的進入
,但是,他總是在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就會有意地放重腳步,讓蘇謐察覺到他的到來。
他是個體貼的人。每每意識到這一點,總是讓蘇謐感到一陣不舒服。自己好像是陷入了一個迷局之中
,看不清楚未來的方向,無法擺正自己的位置。這樣的感覺讓她無所適從,她不是那樣貞烈到愚忠的婦子
,連被自己的敵人碰觸一下都要視作奇恥大辱,斬斷手腳以表清白,可是她依然習慣於主動地去把握住時
機,眼前迷茫的局勢卻不讓她無可奈河。
而且,眼前的人救過自己兩次性命了。這個認知讓她更加地難以忍受。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陣子,蘇謐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一樣,將手伸進雨簾之中,如珍珠碎玉般的雨
滴打在她的手上,濺起點點輕薄的水花,留下冷冽徹骨的涼意在肌膚上。
秋天的雨,已經這般冷了,似乎馬上就要入冬了。
蘇謐有片刻的失神。
不知不覺,倪廷宣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後。
“有什麽事情嗎?”蘇謐沒有回頭,輕聲問道。
“嗯,是想來說一聲,我可能要出門一些日子。”倪廷宣斟酌著用詞。
“是率軍南下吧,如今倪尚書的兵力已經北上與遼軍交戰了嗎?”蘇謐轉過身來,直視著他開門見山
地問道。
前一瞬間,她還是雨中神思縹緲,下一瞬間,她就開始不得不麵對現實。
這些日子居住下來,蘇謐再一次見識到倪家在墉州勢力的堅不可破,自己手中無孔不入地諜了勢力在
墉州幾乎完全是一籌莫展。情報傳遞起來竟然比困守京城的時候還要困難。
而且,蘇謐知道自己的身份終究是過於尷尬,對於她的勢力,她不相信倪廷宣會毫無察覺,如此,幹
脆就讓手中的力量徹底停止了行動。
反正隻要她想知道的,依然會知道。
對於目前的局勢情報,倪廷宣並沒有隱瞞他,府中得到的消息隻要她想要知道,就會告訴她,而倪家
的情報之詳細周密尚且遠勝於蘇謐和齊皓的勢力。這些日子以來,對於天下時局,蘇謐反而把握地更加精
確了。
就在前不久,倪源空襲詹冶,大敗新帝,將南陳的反抗勢力幾乎一網打盡。新帝被部屬掩護著撤退回
南方,不久就傳來消息,被南方叛亂的夷人部族所殺。首級已經送往京城。新帝一直無法將許諾給夷人的
財物兌現。而倪源又連續不斷地許以重利,答應給予他們諸多權力,兩相比較之下,以致於這些夷人部族
倒戈相向。新帝一死,南陳境內的反抗勢力群龍無首,已經難成氣候。
倪源派出手下對各方勢力恩威並濟,收攏招降,自己則親自整備兵馬,準備揮師北上了。
之前,遼人自持已經占據了居禹關。派出使節,想要與倪源議和,商量以建鄴一帶劃分邊界,南北分
治,被倪源嚴詞拒絕,並且驅逐使節。看來雙主的戰爭是不可避免了。
依照倪源雷厲風行地手段。應該是要率軍北上,與遼人決一死戰,而同時墉州的兵馬也自然是要配合他
的攻勢,南下夾擊遼人。
一切都在葛先生的預料之中。
聽了蘇謐開門見山的問話。倪廷宣怔了一怔,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是要開戰沒錯,但不是南下,是要北上。”倪廷宣說道。
“北。。。北上!”蘇謐愣住了,她疑惑地看著他,難道他不是要與倪源合擊遼軍?
倪廷宣沒有說話。他明白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對著時局有著近乎犀利的見解。
“北上的話,你們目標是。。。。”蘇謐凝神思索著,隱隱明白過來,緊接著不敢置信地看倪廷宣。
難道他是想要。。。。。
“我原本也是準備整軍南下的,可是,父親傳來消息,命令我們北上,攻入遼國的境內。”倪廷宣語
調平淡地說著自己的接下來的動向,他苦笑了一下,倪源送來的信箋將他大罵一頓,責備他看不清楚時局
。
其實,他也能明白,如果此時率軍南下與父親的部屬合力對付遼軍,雖然勝算很大,但是損失必定不在
少數,而且還有各方地勢力在虎視眈眈,伺機而動。到時候戰事拖延下來,隻會便宜了別人。
可是。。。。如果讓父親一個人對付遼軍。。。。。
也許也是明白這一點,所以倪源的信中不僅將各種厲害關係挑明,更發出公文給竇峰等人,嚴詞命令
監督他立刻整軍北上,不得延誤。
倪廷宣知道自己的父親有多麽的好強和驕傲,遼軍打通居禹關的事情對他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打擊。險
些覆滅了他們全部地優勢。這對於他來說,是絕對無法容忍的。所以才會堅決地驅逐遼人的使節,準備整
軍北上,與遼人對峙。如今大事將成,他絕對不能夠容許出現絲毫的紕漏。
蘇謐地思緒飛快地轉動起來,如果墉州的兵馬不是按照葛先生預料地那樣南下與倪源一起兩麵夾擊遼
人。。。。
其實,倪源會這樣命令,不過是圍魏救趙的老數路,一旦遼國本土之內被攻入,不僅能夠將遼軍增援
的部隊拖延下來,而消息傳入遼軍之中,勢必會極大的打擊遼人的士氣。到時候盡力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
把遼人逼回到談判桌上,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的勢力不受損傷。而且如果在遼國境內的戰事順利的話,極
有可能從居禹關南下兩麵回師京城。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自己能夠支撐地住耶律信的攻勢,能夠支撐地住那遼國二十萬精銳鐵驃如首
頁我迅雷般的打擊,而且必須支撐到倪廷宣率軍在殺機重重的遼國境地打開局麵才行。
倪源所屬的兵馬,雖然也是天下少有的百戰之師,但遼人鐵騎精銳,兵力強盛都在其之上,耶律信亦
是與他齊名的當世名將。
葛澄明都沒有料到倪源會有這樣決然的自信和孤注一擲的勇氣。
蘇謐抬頭注視著倪廷宣隱帶擔憂的麵容,這樣的魅力和自信,是對於他自己,抑或者是對於自己的兒
子呢?
無論如何,他這樣的決斷,立刻將葛澄明預料之中的計劃打破了。
他們還是小看了倪源。
“準備什麽時候動身?”蘇謐問道。
“盡快。”倪廷宣果斷地說道。墉州與遼國雖然接界,但是邊境處全是延綿不斷的山脈地形,從斷墉
關快馬走,一路通暢,也需要近月的時間方能夠抵達遼人的都城息京。南方的戰事一觸即發,他們的行動
一定要快,才能夠趕得及時。
蘇謐還想要問什麽,視線一轉,卻見到門口處出現一個身影,竟然是竇峰。
自從蘇謐居住在這裏,幾乎上每天倪廷宣都會抽出時間來看他,其餘閑雜人等也都知道這個慣例,不
會在這個時候過來打擾兩人。除非是非同一般的緊急軍情。
隔著雨幕,蘇謐隱約可見竇峰臉上的沉痛和悲愴。
怎麽了?
月迷津渡
倪廷宣也看到了他的身影,注視著他的神色,禁不住略帶急切地問道;“怎麽了,是父親那裏有什麽
消息嗎?”
“主公沒有事。。。。”竇峰走進了回廊,掃視了兩人一眼,欲言又止地住了口,神色之間難以形容
的苦澀憤恨。
倪廷宣心中猛地升起一個不祥的念頭:“是不是。。。。京城裏麵。。。”他聲音顫抖著問道。
“是。。。是小姐和夫人。。。”
“夫人和妹妹他們怎麽了?”他的聲音瞬間拔高,帶著不敢相信的恐懼。
“都被遼人給殺了。。。”竇峰雙目隱隱含淚,神色慘淡地低下頭去。
倪貴妃和靖昌郡主死了!倪源的妻女都。。。。。
乍聞這個消息,旁邊的蘇謐亦是一陣恍惚,隨即想到,倪源將她們留在京城的時候,應該就有了這樣
的最壞的預料吧。
“怎麽死的?”倪廷宣顫抖著問道,聲音沙啞幹澀。
竇峰臉上現出悲憤的神色,卻沒有說話,但是神色之間深沉的恨意和恥辱已經明確地告訴了倪廷宣和
蘇謐她們的遭遇。
倪廷宣瞬間隻覺得頭暈目眩,身體不受控製的晃動了幾下,幸虧竇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才沒有摔倒。
蘇謐心中一涼,想到了遼軍的殘暴,想到那段深陷宮中的時光裏麵所見到的重重慘劇。
她猛地想到,如果不是自己和葛澄明定下這樣移禍江東的計策,如果不是自己和齊皓聯手殺了毒手神
醫高淵聞,她們母女也不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就如同自己的。。。。。
這樣地認知讓蘇謐從心底蔓延出深深的恐懼來。眼前迷蒙的水汽似乎變成了凝滯的血色迷霧,洶湧地
卷向她,揮之不去。
她是在為了家人報仇。她已經成功地讓仇人品嚐到了和自己同樣的痛苦。此時她應該開懷大笑,應該心
滿意足,應該酣暢淋漓。她日思夜想,她絞盡心機,她忍辱負重,她籌劃圖謀,所求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可是,此時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她為什麽笑不出來呢?
倪廷宣尚且沒有從剛剛得到的噩耗之中解脫出來,就看到身邊蘇謐身子晃了晃。搖搖欲倒。
她依靠著一邊的橫擋。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失魂落魄,然後,她開始笑了,她像是在笑,可是那笑
容卻完全地不帶一絲生氣。
他呆呆看著那蒼白地笑容。禁不住上前扶住她,震驚地問:“你。。。。怎麽了?”
感覺到有一雙手扶住了自己的搖搖欲墜的身體,蘇謐掙紮著抬頭看向倪廷宣,卻隻覺得眼前一陣模糊
。
他在說什麽?!他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他是不是恨我呢?我讓他的母親和妹妹落到這樣的境地,
蘇謐想要睜大眼睛看清楚,但是無論她怎樣努力,他的麵容卻總是一片模糊。
她用力一掙,就從他的束縛之中掙脫出來。漫步走下台階,雨滴落在她地身上,讓她全身彌漫起深深
的涼意。
院子裏,火紅的楓葉仿佛開至荼蘼的鮮花,凝結著隨隨的血色,秋風吹過,夾雜著雨滴打落其上,發
出低低的嗚咽飲泣之聲。幾片葉子受不住力悄無聲息地飄落了下來。落到了被大雨衝刷地泥濘不堪的地布
,仿佛明珠美玉隕落塵埃,錦繡羅裙濺汙血色。
她想起那金玉環繞,流光溢彩的華美身影。宛如一株盛開地牡丹,豔麗而驕傲。她又想起昏黃的燈光
下,那一抹閃爍著幽幽光芒的銀紫色,憔悴而絕望。卻宛如一枝堅強的銀白色廣玉蘭,筆直腸子地獨立於
疾風驟雨之中。
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為什麽聽到仇人的親人遭到了和自己的家人同樣地遭遇,她隻覺得心中痛苦難抑,沉悶苦澀,沒有絲
毫想象之中大仇是報的酣暢和快意呢?這樣費盡心機的報仇,她究竟得到了什麽?
寒意徹骨。
朦朧之中,她看見他快步走近她,臉上帶著緊張和焦急,他好像是在對著她喊著什麽,她卻一個字也
聽不見,隻覺得有什麽沉重壓抑地讓她無法承受的東西壓了下來,無法閃避,也不願去閃避。
然後,她覺得有一雙手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讓她免於跌落塵埃,為她遮掩去雨滴。她勉強抬起頭
,最後的一眼也隻看到他似乎在激動的衝著外麵呼喚著,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當夜,蘇謐就病倒了,這是她進入墉州之後第一次病倒。
之後地日子蘇謐過渾渾噩噩,仿佛墜入了無盡的迷夢。黑暗之中,她總是會夢見那個驕傲華麗的身影
,恍惚間,那張豔麗淩厲地麵容又會談紀要成衛清兒憂傷含愁的神情,接著又倏地轉變成自己姐妹絕望流
血地臉孔。。。交錯穿插,分不清楚彼此。
晨昏交疊,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朧之中她感到有白胡子的醫生過來,為自己診脈,他們身上帶著如同
義父一樣溫馨的淡淡藥香。有人把苦澀的藥汁喂入她口中,又替她擦去額頭的汗水。每次醒來,都會看見
倪廷宣緊張關切的麵容,隻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謐終於清醒了過來,她勉力睜開雙眼,覺得喉嚨疼痛地像是火燒一樣,她輕聲呻
吟了一下。
身邊珠簾微動,窗台前的桌案上一個伏著的身影頓時驚覺,他清醒了過來,立刻站起身,三步並作兩
步,衝到床邊,驚喜難抑地看著她:“你醒了!”
蘇謐眨了眨眼睛,想要說話,卻覺得喉嚨針紮一般的刺痛難耐,隻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不等蘇謐吩咐,倪廷宣從桌邊的琉璃盞裏倒出一杯清茶,扶起蘇謐,然後遞到她唇邊。
蘇謐想要自己伸手接過杯子,卻連抬手地力氣都沒有了,隻好就著倪廷宣的手上,淺淺地喝了幾口。
溫潤的水流滋潤了幹澀的喉嚨。絲絲縷縷的暖意隨之流遍身體,蘇謐完全清醒了過來,她抬頭看去,
倪廷宣正在出神地望著她,眼睛裏帶著長久睡眠不足的血絲,臉色也憔悴了不少。
隻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讓疲倦的麵容也精神起來。
感受到蘇謐的視線,他臉色微紅。低頭說道:“你總算醒了,醫生說你是用心太過,以至心力交瘁,
精神緊張疲倦,加上感情波動太大,一時之間無法承受。。。”
“我知道,”蘇謐出言打斷了他的話,自己地病情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倪廷宣抬頭看著他,想要說什麽。卻欲言又止,終於隻是輕聲問道:“還要再喝水嗎?”
蘇謐搖了搖頭,臉上現出不回掩飾的疲憊。
倪廷宣放下杯子,說道:“你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我交待廚房熬了清粥,先喝一點吧。”
看著他擔憂的視線。蘇謐猶豫著點了點頭。
倪廷宣起身拿過軟墊,扶著蘇謐倚好,叮囑道;“你先躺一會兒,我去叫人端過來。”
蘇謐躺回到柔軟的靠墊上,她轉過身子不再看他遠去的身影,入眼處,幔帳上吉祥如意的銀線花紋閃
爍著瑩瑩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病情,這是她在離開京城之後第一次病倒,雖然隻是簡單地心力交瘁,卻是這幾年來曆經
的諸般波折的積累。這些平日裏被她強行壓抑的疲倦和苦悶,尋到了一個爆發的緣由,終於毫無保留的變
做這一場病痛宣泄出來。
同樣她也知道剛剛倪廷宣想要問什麽,他想要問,為什麽聽到那個消息,會讓她的感情波動那樣劇烈
。想必自己與倪貴妃之間不合的傳聞他也是知道地。
這讓她如何回答?
蘇謐苦澀地一笑,心裏就如同這身體一般的酸痛難耐。
窗外的月色正濃,隱約傳來秋蟲唧唧的叫聲,音帶悲涼,想必是明白,秋意漸濃,冬天也已經不遠了
。
珠簾微動,蘇謐轉過視線,是倪廷宣回來了。身後緊跟著服侍她的侍女采茹,手中捧著景泰藍的托盤
,蘭花細瓷地碗裏麵散發著騰騰的熱氣和香氣。
采茹細心地服侍著蘇謐將那一碗粥喝下。
暖洋洋的食物流入身體,疲倦也好像被這溫暖的香氣所驅逐了。蘇謐覺得體力恢複了稍許。
揮退了侍女,她斜倚在床上,抬頭看著站在床邊的倪廷宣,輕聲問道:“這幾天在忙碌什麽?出征的
事務準備地如何了呢?”她地視線轉向窗子旁邊的書案,那上麵堆積著雜亂的公文。
什麽時候他把辦公的地方挪到這裏來了?
倪廷宣順著她地目光望去,尷尬地笑了笑,道:“正在籌備著糧草,估計下個月就要出兵了。”
“嗯,”蘇謐點了點頭。
冬天已經到了,北部酷寒難耐,此時出兵北遼實在不是明智之舉,隻是情勢危機,不得不為之。這一
點必定是難以置信的艱辛。
她地目光投向窗外,那一輪銀鉤正懸於天際,無論從世間的哪一個角落,所見到的這輪彎月都是這般
孤寂。想必從北遼廣闊的草源之上,所見的那一輪月色會更加清冷難耐吧。
“下個月。。。我也要一起去。”蘇謐轉過視線,矚目於倪廷宣,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道。
“啊,”正要去收拾那些文書的倪廷宣表情瞬間呆滯,不敢置信地回過身來,失聲問道;“你說什麽
?!”
“我說我也要跟你去,去北遼。”蘇謐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道,語氣平淡而堅決。
“可是你一個婦子。。。。”看到蘇謐的神色不像是開玩笑,倪廷宣忍不住說道。
“難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一個普通女子?”蘇謐打斷他的話,毫不示弱地逼視著他問道。久病之後的
目光依然帶著十足的淩厲。
對上那清冽透徹,直入人心地目光,倪廷宣怔了怔,隨即忍不住有幾分局促地低下頭去。他明白了蘇
謐話裏的意思。自從在京城外圍山地的村莊裏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她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宮妃。那些
“簡單”的宮妃們如今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在大齊的後宮裏受苦呢。
他暗中派人調查過她,知道她與京城一些隱秘勢力之間存在這說不清楚的聯係。
“你知道了多少?對於我。”蘇謐視線微微下垂,睫毛輕顫,然後有幾分好笑地看著他局促緊張局勢
的姿態,問道。
倪廷宣臉色一紅,像是偷窺別人的隱私被當場逮住一樣尷尬。無意識地將手中地文書拿起又放下。
兩人第一次直視這個敏感的話題。
“。。。。知道的不多,那個入宮為你作畫的葛鴻就是舊衛時候的名士葛澄明,如今是在南陳誠親王
的麾下。”倪廷宣猶豫了片刻,終於實話實說道。
蘇謐暗暗心驚,倪廷宣的這一句話顯然是告訴她,他已經知道東來樓地存在和自己與南陳舊衛勢力之
間的聯係了。
對於墉州的情報係統,她從來不敢小覷。但是也料不到,他們知道的這樣詳細直接,隻怕葛先生手下裏
麵也有倪源安插的內線。
不過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幾乎將所有的秘密都涉及了,甚至連最隱秘的一點,都已經接觸到了冰山一角
。
好在自己地真實身份蘇謐是有絕對的自信的。
“家父是蘇未名。”蘇謐輕歎一聲,坦然地說道。
倪廷宣眸光一閃,同樣簡單的一句話讓他在瞬間就已經把握住蘇謐幾乎全部的秘密。
對於齊瀧寵妃是一個衛國山野醫師的女兒地身份是大齊權貴豪門人盡皆知的事情。隻是沒有人料到,
這位山野醫師竟然就是歸隱山林的璿璣神醫。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葛澄明是舊衛時候的名士,與歸隱衛地山林地璿璣神醫相交也是情理
之中。隻是璿璣神醫已經逝世多年,隻餘下蘇謐孤單一人身在衛宮,在衛國破城的時候被順理成章地沒入
了大齊的宮廷。之後機緣巧合之下,再與葛澄明等人恢複了聯絡。。。。
倪廷宣心裏反而輕鬆起來,對於蘇謐的秘密,一直是壓在他心頭地一個重負,讓他惶然失措,看不清
那份模糊的距離。兩人這樣坦誠地麵對。讓他有一種釋然地輕鬆。
“我知道了。”他坦率地點頭笑道。
“所以說,我可不是什麽賢良貞淑,安分守已的妃嬪啊,”蘇謐側過頭,帶著惡作劇一樣的心態問道
:“可是對著大齊居心叵測的歹人。不覺得很意外?”
倪廷宣忍不住一笑,微帶苦澀地說道:“在這方麵,我有什麽資格說你呢。”居心叵測,還有誰能夠
比得上自己的父親。潛心經營二十年,一朝發難,天下為之傾覆。
也許在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他就已經隱隱地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
那時候的她,素衣翩翩,迎風佇立在岸邊,眉淡如煙,眸澈如水,明明兩人離地極近,卻仿佛隔霧之
花,朦朧飄渺。讓他忍不住沉醉其中。
她不是一個單純的後宮妃嬪,不是那姹紫嫣紅,金碧輝煌的諸多繁花之中的一枝。她的眼眸之中有著
廣闊的世界,是深遠的宮牆都無法阻擋的。當她凝視著遠方的時候,似乎沒有什麽能夠折斷她的羽翼,束
縛她的自由。
倪廷宣癡癡地看著她,蘇謐被他專注溫潤的眼神凝視,心裏微微有些窘迫,想到自己剛剛對他說出的
謊言,蘇謐心底裏又無端的生出一種焦躁。
雖然嚴格來說,她並沒有說謊,葛先生與她的義父也是相交莫逆的好友,她隻是保留了一部分事實,保
留了自己身上血統的秘密。
可是就是這樣單純的保留,讓她在這灼灼的視線之下,感覺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心虛。
她抬起頭,打斷了他的思緒,說道:“這樣,我總是有資格隨軍出征了吧,想必軍中也是需要醫師的
。”
“可是你終究不會武功,戰場之中局勢危機,瞬息萬變,你一個。。。。”倪廷宣依然搖頭否定道。
“沒有可是,反正我們就是要跟著去了!”蘇謐揚聲打斷了他的話。口氣斬釘截鐵地近乎任性,帶著
賭氣一樣的神情看著他。
麵對這樣的蘇謐,倪廷宣苦笑一下,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那種近乎寵溺一樣的神色讓蘇謐怔了怔,臉色微紅。
跋山涉水
從墉州入遼國境內,需要翻越崇山峻嶺,長途跋涉.
蘇謐此時正坐在一輛車上,一身白色文士衫,完全是一副謀臣醫官的文人裝束,任何人看上去,都隻會見到一個眉目普通,五官淡然的年輕男子,隻是頜下貼了一小塊膏藥,好像是受了點輕傷。
她這一次堅持要隨軍出征,倪廷宣最終沒有拗過她。
清醒過來之後,蘇謐的病情好的快的出奇,她為自己開出的調理方子,墉州的名醫參詳了數遍都找不出絲毫破綻,連聲佩服。
倪廷宣也不得不承認蘇謐的醫術高卓,也正是有了這樣的理由,蘇謐才多了一份說服他讓她跟隨出征的理由。
她不能忍受自己就那樣被閑閑地留在墉州,每天隻能夠百無聊賴地望著天空,僅僅從時不時傳來的情報中了解天下的局勢和戰況。那種除了等待之外什麽也不能幹的無力感會讓她焦急地發瘋。她所有重要的人,如今都在這個戰局上,都是身在局中的棋子,隨時會因為局勢的變化而起伏沉落,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而且,如果有機會,她期望能夠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哪怕那份力量是如此的微薄,她期望能夠盡快地結束這場戰爭,讓遼人盡快地退兵,就算戰爭能夠提早結束一天,僅僅是一天,也會有無數的百姓因此而得救。
不過此番勞師遠征,奔波潛行千裏,當然不能夠有一個女子隨軍身側。於是蘇謐就暫且改作了男裝打扮。
此時她正坐在後麵運送糧食軸重的車駕上,跟隨行的醫官們走在一起。
“翻過眼前的這一座山,就是邊境了,那裏就是遼軍的第一道關卡駐地。”坐在蘇謐身邊地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他仰頭看向山脈說道。
這位精神矍鑠的老者就是這一次隨軍的醫官長,名喚莫欽,為人醫術高明,在墉州頗負盛名。上一次蘇謐病倒的時候,就是他負責醫治。
他也是隨軍醫師的隊伍裏麵唯一知道蘇謐真實麵目的人。
早在墉州為蘇謐治病的時候,他就對蘇謐的醫術大為震驚折服,而對這位慈和平淡如清風明月的老者,蘇謐也是極為尊敬。此時,兩人一路同行,時不時探討起醫術心得來。蘇謐雖然見識豐富,但是一身醫術都是來書本和義父地教導,少有親自動手實踐的機會,莫欽幾十年的行醫經驗是她遠遠不及的。一路討教暢談下來,蘇謐受益頗豐,兩人也算是忘年之交了。
大軍繼續行進。聽了莫欽的話,蘇謐抬頭向上望去,延綿不絕的山道上,長長的隊伍變成了一隊螞蟻一樣地大小,看不到盡頭。
一路行來,道上不少開山的痕跡都是清新宛然,一看就知道是剛剛開鑿的,想來這一條道路,還是多虧了遼軍打通的。才有如今這樣的通暢便利,如果是以前,隻怕更是難走。
“就要開戰了啊。”蘇謐輕歎一聲。
不經意之間,卻感覺到有冰冷的小東西鑽入了自己的脖頸中,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抬起頭,卻驚異地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竟然下起雪來了。
算算日子,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地真是晚啊,蘇謐仰頭看向天空,厚重的烏雲堆積在天邊,陰沉沉的。像是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戰爭。直壓得人心情也沉悶起來。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
軍人隊翻過最後一道山脈山脈,天色已是黃昏,大軍就地駐紮了下來。立刻有隨軍的傳令兵過來請蘇謐前去主帥營帳。
蘇謐跟隨在傳令兵地身後,穿過營地。向帥營走去。
倪廷宣擔心她身為女子,與那些不明真相的男子醫官居住在一起多有不便。所以紮營的時候,都是讓她前去他的營中歇息。
蘇謐本來是想拒絕,可是在後方軸重醫軍的營地之中消息閉塞,對於前方的戰事反應遲緩,而且雖然身邊有莫欽照顧,但是行事之間,她一個女子確實多有不便,最終還是聽從了安排。
幸好她此時是易容成男子,模樣又尋常之極,而倪廷宣身為主帥,營帳中隨時備有軍醫服侍也說地通。不然,那些想象力豐富的將領們說不定要把自己誤會做孌童男寵之流了。
想開剛開始的時候看到的那些將領們奇異探究地眼神,蘇謐無奈的歎了一口氣。
掀起帳簾進了營內,卻見倪廷宣和竇峰等幾個將領正在對著地圖,不知道商量著什麽,
“。。。。。所以說隻要能夠在這裏突擊出去,必然能夠以摧枯拉朽之勢將遼軍就地殲滅。”倪廷宣灑然一點,神態之間自信而又張揚。夕陽最後地餘暉斜斜地從簾子縫隙射進來,那淡淡的金光為他俊朗深刻的容顏度上一層閃爍的異彩。
蘇謐看向他,有些發愣,她從來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一麵,戰場的確會改變一個男人,也許戰爭天生就會讓他們神采飛揚。
聽見聲響,抬頭見到是蘇謐進來,幾人對主帥身邊的這個隨侍醫官也都習以為常了。又毫不在意地低下頭去繼續討論戰事。
倪廷宣向她含笑點頭。
蘇謐微一示意,就徑自進了內賬。
聽見外麵傳來幾人的議論聲,斷斷續續地聽見“。。。。圍剿。。。。突圍。。。。如果在這裏遇見埋伏。。。趁著。。。。”之類的言詞。
蘇謐的困意漫上來,雖然軍醫都是享有坐在軸重車上的特權,不必步行趕路,可是每天從清晨到黃昏的全天奔波對她的體力也是一個大考驗,連接打了幾個哈欠,不知不覺就趴倒在書案上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蘇謐蒙蒙朧朧地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睡到了床榻上,她坐起身來,身上搭著地物件滑落下去。蘇謐低頭一看,是一床軟毯子。
他什麽時候進來過了?自己竟然睡得這麽沉!
蘇謐掀開毯子,自己睡了多久了。
外麵已經悄然無聲,看來眾將已經商議完畢,各自散去了。
蘇謐掀開內帳簾子,走了出去,卻見到倪廷宣一個人正在持著燭火,看著麵前的地圖出神。
聽見簾子發出的響動,他抬起頭來,溫暖的燭火之下,深刻的五官線條變得柔和起來,眼前的身形讓蘇謐無端的感到一種暖意漫上心頭,就好像剛剛覆在身上的那條薄薄的毯子,柔軟而溫馨。
他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溫和地問道:“怎麽醒過來,是剛才我們吵著你了吧?”
“沒有。“蘇謐搖了搖頭,她走上前去,從近處細看,因為緊急地行軍和徹夜不休的討論謀劃,他的眼中已有了淡淡的倦意,臉色也憔悴了不少。
湊近燭火,蘇謐看向懸掛著的地圖。“如今到了哪裏了?後麵可有消息傳來?“
“沒有,“倪廷宣搖了搖頭,一邊將燭火舉高,方便蘇謐的查看。
“如今我們進入的地界,在遼人地圖內也屬於偏遠地區。好在剛剛探馬回報,遼軍目前的守備空虛了不少。看來是抽調了太多的兵力前去前線了。“倪廷宣指點著地圖,向蘇謐解釋說道。
蘇謐看著眼前的地圖,上麵無數的高山河流,平原城市都變成了一個個抽象的文字符號。幾隻大紅色的箭頭標注起眼下幾方勢力行進的方向。
這大紅地顏色可真是貼切啊,蘇謐輕歎,這些隊伍的每一步前進或者後退,都是要用無數的鮮血鋪就,圍繞著這些看似虛無的符號,有多少生命消逝在不知不覺之間呢?
她的視線投向地圖左上方的地界,
倪廷宣看到了她地視線,眼神也跟隨著投向那一方,臉上不自覺地現出恍惚懷念的神情。半響,苦笑了一下,解釋道:“這是原本駐紮在居禹關內的兵馬,如今已經退到了萊州一帶。“
蘇謐看著地圖,萊州是大齊極為富饒的地區之一,而且最重要的,他是齊國興起的根本,九十七年前,齊國地初代帝王就是在那裏建國稱帝的,雖然後來開疆拓土,建功立業,早就不再以那裏為根本了,但是萊州終究還是大齊名義上的根本之地。如今葛澄明和慕輕涵退到了那裏,這一舉動意義重大,想必也是葛先生出的主意吧。
隻是,他會怎麽想呢?蘇謐轉過頭,倪廷宣地身子微微側過去,使得蘇謐無法看清楚他的神色,僅僅從語調之中聽出一種隱藏在平靜之下地酸楚和苦澀。原來知心相交的兩個人,如今卻開始為了各自所屬的勢力,算計推測著對方。兩人之間的一舉一動,無不關係著整個天下的局勢。
當年兩人還在天香園之中玩笑開懷的時候,誰能夠想得到,短短的數年之後,兩個年輕的侍衛都成了手握重兵,決定著天下走向的關鍵人物呢。
蘇謐的視線又轉向下方,那裏,兩隻紅色的箭頭已經對接了。
既然已經撕破了臉皮,兩方都不再顧忌。
名將交手,行動自然雷厲風行。
在倪廷宣他們行軍之前,遼軍就已經離開京城南下,與北上的倪源在中部的宿州一帶交上手了。
三次交鋒,不過是相互試探,兩方互有勝負,遼軍鐵騎精銳難當,耶律信當世猛將,無人能敵。齊軍也是百戰之師,倪源謀略過人,步步謹慎。
兵是精兵,將為良將,戰事難以預測。
自從他們開始行軍進入遼國境內之後,山高水遠,消息的傳遞延後了許多,如今那裏的戰況也不知道如何了。
倪廷宣看著地圖,神情也是憂慮難解,父親的性子他很清楚,冷靜籌劃,精於計算,任何消息都不會讓他失態,哪怕是嫡母和妹妹的遭遇。。。。隻是他心中的憂慮還是難解。
夜已經深了。
他低下頭去,蘇謐正凝神看著地圖,神情專注,因為剛剛伏案睡覺地緣故,細碎的發絲從額頭上散亂下來。剛剛清醒,臉上猶自帶著可愛的紅暈,他看著看著頓時癡了。有了她在,這平凡黯淡的沙場營帳恍如金碧輝煌的九重宮闕,這奔波千萬裏的血腥征途也變得溫馨起來。
心頭一熱,禁不住輕聲說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一定會護你周全,不讓你有分毫損傷。“
蘇謐正自出神,卻猛地聽見這樣一句話。她帶著些微吃驚的抬起頭。
兩人瞬間對視。
是承諾。是保證,是傾訴,也是注定一生的誓言。
倪廷宣目光炯炯地望著他,他話語裏麵的感情是那樣的真摯而熱烈,蘇謐豈會聽不出。
兩人不知道對視了多久,那一個短暫交接地眼神卻已經交換了無數的心情。
蘇謐臉上忽然覺得發燙,像是承受不住他目光裏的灼熱。她慌亂地低下頭,掩飾著自己的失態。
“如此,多謝倪將軍了。“她竭力保持著清冷的語調說著,心裏頭卻開始疼痛難耐。一種近乎負罪感的沉痛壓在她的心頭。
“我。。。。“倪廷宣看著蘇謐,急欲分辯著什麽。
“明天就要和遼人交戰了吧?”她忽然揚起聲音,打斷了倪廷宣未出口地話語。
聽了蘇謐的聲音,倪廷宣也低下頭去,隨即也恢複常態,說道:“是的,明天就要開始了。”
“準備怎麽打?”蘇謐淡淡地問道。
“這一次我們準備直接進兵逼近遼國的都城息京,明天就要開始攻關了。你留在後麵,可要小心。”幾句話的功夫,兩人就已經恢複了冷靜。仿佛剛剛的失態不過是這昏黃的燭火搖影下幻化升起的錯覺。
蘇謐點了點頭。
明天,一番苦戰就要開始了。
兩人之間相顧無言。
“夜已經深了,早些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短暫地沉默之後,倪廷宣低頭看著蘇謐如冰雪般晶瑩的黑眸。輕聲說道。
“嗯。”蘇謐轉過身去,進入內帳,她可以感到,倪廷宣的眼神正落在她的身上。直到她逃避一樣地匆忙放下帳簾。才阻斷了外麵灼熱的視線。
兩人雖然同營而居,主帥的營帳原本就寬大,分為內外兩層,這些日子一向是蘇謐睡在帳裏,而倪廷宣睡帳外地。
理所當然地占據了別人的床榻,前幾天蘇謐都睡得很安穩,可是今晚,卻翻來覆去,怎麽睡不著覺,有些事情,明明不願意多想,卻不自覺地鑽入腦海,仿佛能夠隱約聽見外間那個人清朗的嗓音,感受到那灼熱真摯的視線還是恍如實質般落在自己身上,蘇謐隻覺得緊張焦躁難耐,她竭力約束自己的心神,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恍惚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外麵馬匹嘶鳴的聲音驚醒,蘇謐揉揉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走出營帳,發現外麵地天色已經亮了,士兵們正整裝準備行軍。
天邊的太陽才剛剛升起,晨光撒落在眼前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昨天剛剛抵達的時候,已經夜幕低垂,所以沒有見到眼前的盛景。
晨霧迷蒙,曉光初透,此時他們正站在遼國邊境的最後一道山脈上,俯瞰下去。綠色地大草原就在自己的腳下延伸,一眼望不到邊際,視線升起近乎奔騰一樣的快感,極目向天邊遠眺,那生機勃勃的綠色,與清朗如洗的藍色在地平線的盡頭交匯一片,鮮紅的旭日躍出地平線,萬道霞光將天邊染紅,無限的壯麗空遠,雄渾蒼涼。
遠方隱約可見土黃色的城牆,那是遼人設在邊境的關卡。這是今天第一場戰鬥打響的目標。
被身邊的馬嘶聲打斷了思緒,蘇謐回頭望去,倪廷宣剛剛將自己的戰馬牽了過來。
“前麵探馬已經傳來消息了,西邊不遠處就有敵蹤,這就要開戰了,你好好保重。”倪廷宣不放心地囑咐道。
“嗯,”蘇謐點了點頭,複又說道:“你也小心。”說完,轉身後營走去。
休問今夕
等待之中的時間流淌地分外緩慢,即便是在忙碌不 的時候,也禁不住掛念著前方的戰事。
隨軍的醫官們已經在莫欽的指導之下開始準備各種藥材了,蘇謐正患得患失地坐在軸重車邊,她負責在煮藥的大鍋旁邊照看,按時地添加恰當的藥草進去。這一場突擊的戰役下來,必然會有不少的傷員需要醫治。
遠遠地聽到前方傳來一陣歡呼,似乎是士兵們歡慶高呼的聲音。
贏了?!
不等人招呼,蘇謐從大車上跳下,奔上山坡,放眼望去。
倪家的兵馬正從遠處撤回來,看樣子是贏了這一場短暫的突擊。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戰爭。
陽光之下,隱約可見被眾人圍在中間的倪廷宣,銀色的甲胄之上濺著點點血紅,被明晃晃的陽光映著,泛起璀璨耀眼的金紅輝。
忽然倪廷宣抬起頭來,看向這邊。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隔著遙遠的距離,又埋在重重的人群裏,蘇謐卻感覺到他看見自己了,心髒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進入遼國之內的第一戰幾乎毫無懸念,遼國南部多荒漠山地,土地貧瘠,人煙稀少,國境線上原本就守備疏鬆,設置的關隘簡陋空虛,與其說那是關隘,簡直不如說就是一段土城更加恰當,駐紮的兵力更是稀少地可憐,與居禹關,斷墉關這種百戰雄關根本無法比較。
雖然與倪源密約之後,耶律信已經預料到這裏的重要意義,特地留下部分精銳兵馬輔助防備,可是關卡的防備設備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完善的。尤其是此次麵對的是倪源苦心訓練籌備地精銳之師,一切防務簡直形同虛設。支撐了不到一天,就被倪家的兵馬攻陷了。
北方的雪比起南方似乎更加的晶瑩剔透。
從傍晚開始,原本細碎散亂間或飄落的小雪花開始變大了。逐漸變成了鵝毛一樣大小,帶著“簌簌”的聲音,從灰暗的天際洋洋灑灑。
不知道是否是上天為了迎接這場即將到來的殘酷戰爭,降下層層的白雪掩蓋那赤裸裸的血腥。
就是一小會兒地功夫,潔白輕盈的新雪已經在地麵上覆了淺淺的一層。
隻是這薄薄的一層,就有一種陰冷的寒氣從人的腳邊升騰起來,蘇謐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腳下不自覺地加快了步子。
這是今年蘇謐見到的第一場大雪。不得不說,它來地恰到好處。今天墉州的兵馬已經攻陷了遼軍的邊陲關隘,全軍自從出征以來,第一次不用住帳篷了,如果這一場大雪提前幾天到來,遠征軍翻山越嶺的難度必須大增,而且在崇山峻嶺之間,安營紮寨的危險也大大增加,隻怕在路上就要凍死人了。記得前幾天那一場小雪就讓遠征軍吃足了苦頭。
今晚幸虧還有一片完整的屋簷為遠征的士兵們遮蔽風雪。
蘇謐穿過低矮的土牆,來到主帥居住地屋子。原本邊關守將的居所,此時自然變成了倪廷宣的下榻處。
在這樣簡陋的邊關 之中,主帥的房間也隻不過是一個簡單樸素的小院子,雖然該有地東西一概不少。
蘇謐推開房間,有點意外地見到屋裏隻有倪廷宣一個人。
“事情已經交待完,我讓他們下去休息了。”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倪廷宣解釋道:“今天的一戰大夥兒都辛苦了,天氣也不好,讓他們早此休息也好。何況今天。。。。”
“嗯,”蘇謐點了點頭,視線卻不受控製地落在屋子一角的桌子上。
倪廷宣平素在軍中行事嚴謹,他雖然身為主帥,向來也是和普通的士兵一樣的待遇,吃穿用度並不比尋常地士兵強多少的。
可是此時。。。。蘇謐看著桌子上排列整齊的幾個菜式,最奇怪的是,旁邊還有一壺酒,除了重大戰役地勝利,可以以酒靠賞之外。軍中不是嚴令戒酒嗎?怎麽他這個主帥帶頭違背起軍規了?
“不會是慶祝今天地勝利吧?”蘇謐抬頭看著他問道,他不是這種會為了些微的功勞而自傲的人。
“不過是個開局,有什麽好慶祝的。以後還有很長時間的辛苦呢。”倪廷宣展顏一笑,說道。
“那這是為了什麽?”蘇謐瞥了桌子上的那壺酒一眼。疑惑地問道。
看著她偏頭看著自己,眼神清麗難言,微帶疑惑的神情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
怎麽樣的明眸善辯,也及不上這一眼的風華。
聰明如她,竟然也有迷糊的時候,也許是她那敏銳理智的模樣看的多了,這份偶爾的迷糊顯得尤其可愛。
“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嗎?”倪廷宣好笑地看著她,提醒道。
蘇謐的腦海裏飛快地轉動起來,今天的日子,他們在十一月末的時候整軍出發,一路走了。。。。今天。。。。。
“今天。。。。。”
蘇謐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她這才猛地意識到,今天,竟然是過年了!也許是因為軍中的日子太過於規律繁忙,讓她忽視了時間的流逝,也許是因為今年的第一場雪來的太遲太遲,以致於她遲遲沒有冬天的感覺,竟然連這樣重要的日子也忽視了。
倪廷宣眼中的笑意彌漫上來,他已經滿上滿,然後伸手遞給他。
蘇謐呆呆地接過來,然後低頭看著杯子裏清冽甘醇的液體。
身處邊塞,當然不會有宮廷裏那樣的羊脂白玉,鎏金雕花的酒杯。拿在手中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粗糙地青瓷杯。
肌膚接觸著這微帶寒意的酒杯。她忽然感覺到在指腹處,掌心裏,隱隱已經有薄薄的繭子。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手也變得粗糙了啊,蘇謐猛地注意到,跟隨在軍中的這些日子以來,她原本潤澤如玉色的纖細手指,雖然還是那樣白晳精致如春蔥,但是在看不見的地方,已經有了細微的變化。
她抬頭看向他。
日子過的真是快啊。當她身居宮廷的時候,怎麽會想到,她竟然能夠有一天在遼國地邊城裏,在廣闊的大草原上,在冬雪飄飛的夜晚,在燭影搖紅的燈火旁,與眼有這個人共處於一個房簷底下。渡過兩個人的新年呢。
他正在凝視著她,對上她的目光,他的眼神也變得溫和起來。
不用任何暗示,兩人一起舉起手中地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入口的酒帶著絲絲涼意,進入腹中,卻又立刻化作暖流,升騰起火焰一樣的熱度。
蘇謐和他對坐在桌旁。
幾杯酒下去,她的麵容上浮起淡淡的嫣紅,清麗嫵媚,難以言喻,原本秀麗的櫻唇因為這火熱的酒而散發出晶瑩的色彩,在暗夜橘黃色地燭火照映之下。鮮活誘人宛如陽春三月的桃花瓣不經意的落在水麵上。
讓他禁不住思緒飛揚,他想起,那百丈高聳的懸崖之下,那滴水成冰的冬日夜晚,那清冽恍如月色的一吻。
如同冰雪一般地清冷而又輕柔的觸感,讓他眷戀一生的純淨甘甜。就是那抹妃色的近乎透明的紅潤之上。
明明是清涼如冰雪一般的記憶,卻綺麗璿旎如同三月裏開至荼蘼地桃花,一點一滴的湧上心頭。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山來。”他無意識地喃喃說道。
“啊?”蘇謐聽到這莫明其妙的一句,睜大了雙眼,疑惑地看著他問道。
被這一個簡單的音節召喚心神來,他抬起頭。卻發現蘇謐正疑惑地看著他,如冰雪般晶瑩地黑眸地大大的,映射出他局促不安地身影。
倪廷宣的臉色一紅,窘迫地低下頭去錯開視線。
蘇記憶力卻全然不知道他心裏想的,隻看到他剛剛專注溫潤的眼神和此時尷尬局促的神情,頑皮心起,仰首含笑追問道:“什麽春歸無覓處,如今可是萬裏冰封,難不成還能見到桃花始盛的春色?”
倪廷宣猛地心頭一熱,順口說道:“何須尋覓?眼前不就有人麵桃花,隻是。。。。卻不知道要歸於何處。”
蘇謐臉色頓時紅了,這樣赤裸裸的話語簡直就是近乎。。。
如果這些話是從溫弦的口中說出,她隻會給他一個狠狠的白眼,然後捶他幾拳出氣。
可是。。。。他。。。。。
蘇謐隻覺得心情恍惚難安,感受到倪廷宣灼熱的目光正投注在自己的身上,蘇謐失措地低下頭去。
其實,在那個冰雪交加的的一天一夜,在那個滴水成冰的懸崖之下,在那晴朗溫和的聲線裏,在那平淡卻蘊含著層層激流的眼神裏。。。。
那些小心守護,那些體諒周到,那些關懷備至,那些細心安慰,她豈會不懂?
但他卻情願自己不懂,情願自己看不見,聽不見。
她的目光逃避一樣地停留在桌旁輕輕晃動的燭火上,久久不移,這溫暖的橘黃色竟然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已經不敢去審視自己的內心,不敢去親手揭開這謎底。
她一直在以一種默然的抗拒的姿態拒絕著這份感情,但是依然有什麽東西在她的心底深處,悄然無聲地抽動萌芽。
如同冬雪初至,一樹梅花迎花而綻,如同一露天降,幹涸了很久的土地抽出朦朧的綠意。
很久之後的一天,蘇謐回憶起那段金戈鐵馬的時光,恍然驚覺,也許就是在那一夜,那一點溫馨的燭光,在她的心中,熱度和亮度都遠遠地超過了世間任何的光和熱,在她晦澀艱難的內心,照出一片淡淡的光亮來。
那一瞬間,不知今夕是何夕,那一瞬間,不知此身在何處。
兵至息京
寒風吹過,忽然一朵潔白輕盈的小雪花從身邊的窗口飄落了進來,轉過一個優雅的弧度,緩緩下墜,正停駐在蘇謐的鼻尖上。
清涼的感覺讓蘇謐回過神來,隨即又有一道溫暖覆蓋上來,她怔怔地看著眼前,是他俯過身來,貼近她。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溫度,蘇謐隻覺得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她恍如墜入了一個迷霧,想要說出什麽來打碎這尷尬的氣氛,卻又全身僵硬而無法動彈。
迷茫之中,他卻隻是伸出手,為她輕輕拂去那一粒冰霜。
蘇謐終於如釋重負,卻又隱約地有些恍惚。她逃避一樣地轉過頭向外看去,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被濃得的包雲遮掩去的月亮已經探出了頭,冰冷而輕靈的月光撒落下來。照射在潔白如玉的雪地上,反射起如迷霧般的銀光。
依然有雪花在不停地飄落,卻比剛剛小了很多。烏雲也已經散去。
“雪要停了啊。”蘇謐輕歎一聲。
不是何時,倪廷宣站在了她的身邊,兩人並肩站在窗前,看著滿地的雪光月色。
京城裏麵應該也已經下雪了吧?這遍地的白雪和月光,在這簡陋的土城裏麵所看到的,與在瓊樓玉宇,九重宮闕之內所見到的,可是會有什麽不同?
浩瀚蒼穹間,榮辱沉浮,悲歡離合,不變的,仿佛唯有這一輪彎月。
為了加快行軍的速度,倪廷宇以及眾將帶領著騎兵快馬輕騎先走一步。如今遼國國內空虛,正好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而且速度一定要快,在遼軍合圍回援之前,直接殺奔息京去,才能夠取得最大的戰果。
而後方的軸得糧草行進速度肯定跟不上,於是幹脆留守一隊人馬保護著,緩慢向前。蘇謐則跟隨著留在軸重營之中。
攻入遼人境內之後,行軍持續行進,軸重營地行軍速度雖然緩慢。好在前方的消息隨時都有探馬傳遞。醫官的營地是後方的軸重營之中守衛最安全的了,留下護衛的士兵都是精銳,其中有幾個士兵毫不引人注目地隨時守衛在蘇謐的身側,對於她特別的照顧,蘇謐自然知道是倪廷宣留下保護她的人手。
十幾天過去了,在大草原上越走越深入,讓蘇謐吃驚的是。一路上卻是偶爾才能夠見到被攻破地村寨和部落,大軍行進之處,幾乎稱得上是暢通無阻。
她知道遼國是草原上遊牧民族所建立的政權。數百年之前,整個草原上勢力紛雜,契丹,刺葛,迭刺等各個部落林立,彼此之間征戰不休,時時趁中原國力衰弱的時候入侵,卻沒有一次成功建國過。
直到一百多年前。被契丹部落所統一,當時的中原正是諸國紛爭,混亂一片,他們趁機揮兵南下,勢不可擋,將原本就已經戰火連連的中原攪得更是生靈塗炭,並且在中原建立政權。國號為“遼”。
可惜這樣強勢的政權也不塓曇花一現。緊接著中原出了一個驚才絕豔的人物,就是當年地梁武帝,率領著一手建立的精銳士卒,經過數次大戰,率軍將遼人趕出了中原,結束了這個立足北方不到二十年的短命的胡族政權。建立起大梁延綿百年的基業。
遼人雖然實力大損,退出中原,但是他們兵強馬壯,鐵騎精良。天下都難以有人與之爭雄,此後,時不時地窺伺中原,試圖南侵。當時北方在梁武帝駕崩之後,又陷入君雄逐鹿的局麵,包括梁國在內的諸國國力都日漸衰弱,不得不向遼人議和,獻上美女財帛,以求自保。齊國建立初年,也曾和親遼國,直到近幾十年來國力大增,而遼國國內又政權不穩,才逐漸地占據了上風。
遼人在退守草原之後,依照著中原的習俗,建立了國者,號為息京。皇室貴族皆聚居於其中。
遠征軍這一路打下來,可以看出遼國國內守備簡直空虛地厲害,各處部落的騎兵精壯大都被抽調出去參加南方的戰爭了,兵力匱乏。
遼軍放心地大舉南下,想必是以為倪源要用墉州的兵馬來救命,誰知道倪源有這樣的魄力,竟然命令最後的底牌北上,將自身地安危棄之不顧。
一切來謀求最後的勝利呢?
遇見的部落少有人拚死抵搞的,大多數眼見不敵,就敗退而去,還有自知力弱,幹脆連抵抗都不抵抗,直接趕著牛羊人口逃竄的,倪廷宣也不追擊,隻要不阻擋他的去路,就視若無睹,繼續前行趕路。
最讓蘇謐奇怪的是,當倪廷宣率領大部分的前鋒人馬離開之後,對於全軍之重的糧草軸重,竟然也沒有人來襲擊搶掠。
蘇謐坐在緩緩行駛的車駕上,出神地看向遠方,她想到前幾天與倪廷宣的對話。
這份驚奇在蘇謐心中徘徊了數天,終於在兵馬修整,兩軍匯合的時候,蘇謐忍不住問他:“難道你就不怕這些人在身後聯合起來,形成包圍。”
“這些胡人又不會礙我們地事情,何必去趕盡殺絕呢?”倪廷宣笑了笑說道。
蘇謐微微揚起臻首,疑惑地看著他:“很少有戰場上的人存著像你這樣的仁慈之心的。”
“我可不是仁慈之心,”被她的目光看的臉上一熱,倪廷宣迎上她的眼神,笑道:“這一路下來,你見這些部落有幾個上前抵擋的?”
“此時他們見到遠征軍的勢力強大,自然是不敢抵擋,但是,等到我們抵達京城,與遼軍交上手了呢?
”
“他們不抵擋可不是因為他們害怕,”倪廷宣解釋道:“這些胡人性子向來悍不畏死。就算是明知道比不過,也常常上前衝殺,對於他們來說,戰死是一種光榮,這一次他們不抵擋,是因為大多數都是存了看熱鬧的心理。”
“草原民族的向心力遠遠不及中原的漢人。他們民族眾多,各自有自己的族長,統領一族事務,族長在部落之中的權勢威望甚是要大過遼人的皇帝,平時遼軍勢力強大,各個部落自然願意臣服,但是這麽多年一來,大遼如今的朝政大權盡皆被耶律信所把持,此人對各部落盤剝甚重,草原上早就有人暗中對他不服了。隻是礙於遼軍的武力,不敢有異心而已,此番我們隻要能夠擊敗遼國主力,則其國內必然生出內亂,到時候就是不攻自破了。”
蘇謐沉吟了片刻,看著倪廷宣充滿自信的神色,頓時明白,“你們倪家平時與這些弱勢的部落有聯絡吧。”
倪廷宣看著她,眼中明顯閃過讚賞的神色,他轉頭看向遠方說道:“最開始的時候,父親讓我們倪家在平時經營生意時,經常照顧他們這些部落,不要隨意欺騙壓迫胡人,甚至在荒年的時候,接濟他們一些糧草,長年下來,我們倪家在這裏的信義就很好,與諸部落的關係也不錯。”
“遼國如今在們的遼允帝隻知道沉迷酒色,不理政事,總攬大權的是南院輔政王耶律信,他性情暴躁,貪婪嗜殺,這些年來,對各部落的壓迫一年重似一年,所以。。。”倪廷宣後麵的話沒有說明,蘇謐也可以想象了。
長久的壓迫使得草原上的各個部族早已經對息京的貴族們有所不滿了,隻是契丹部族兵強馬壯,在整個草原上都無人能及,耶律信又勇猛無敵,公然挑戰息京的權威不啻於送死。
他們需要一個機會,還有一個讓他們團結起來的理由。
而倪源恰到好處地提供了這樣的一個機會和理由。
這一次,不用他們直接動手,不用耗費他們的一兵一卒。隻要他們袖手旁邊就可以,倪家成功了,契丹部落實力大損,壓在他們頭上的枷鎖自然解開了,倪家失敗了,也損不到他們分毫。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都對他們有利無害,何樂而不為呢?
她神色不自然地笑了笑,倪源這一招何其高明,慢慢地播下種子,形成恩情,隨時澆灌,等待時機,終於到了最終收獲的一天,對這個天下的謀劃,他還有什麽是想不到的?這樣的深思熟慮,這樣的未雨綢繆。。。。。
如果說最終還是功虧一簣的話,連蘇謐都要忍不住同情他了。
蘇謐正在出神地看著遠處的草地,前麵傳來的急促馬蹄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傳令士兵帶來緊急的消息。
近一個月的急行軍之後,先頭的部屬已經抵達息京,開始攻城了!力挽狂瀾
蘇謐隔得遠遠地站在山坡上,看著戰場上箭矢如雨,刀槍橫飛的景象。
無數的士兵沿著架起的去梯向上攀爬,勇往直前,而城頭上的守軍早已經嚴陣以待,息京雖然是新鑄的城池,又是土城,但是堅固險峻比起中原不少石頭壘砌的城池都更勝一籌。高聳的城牆是以粘土混合著獸血燒製成紅磚堆砌,其上角樓,望樓,城門,垛口順序林立,守備完善,堅不可破,整個城市都帶著一種血腥的色澤。
城牆隻有五六丈高,但是在一片平原之上看起來卻格外的高聳入雲。帶著一種難以逾越的森嚴。
這是蘇謐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在這樣殘酷的戰場上,人命變成了抽象的數字一樣的符號,雙方的人馬都在不停地倒下,刀箭像是鐮刀收割麥苗一樣收割著人類的生命,震天的喊殺聲,士兵瀕死的慘叫聲,戰馬悲哀的嘶鳴聲,金鐵交擊聲。。。
滿眼都是飛濺的鮮血和折斷的肢體,血流遍地,殺聲震天!
上一秒鍾還活著的人眨眼之間就會變成一具屍體,而結束他生命的人說不定下一瞬間就會倒在他的屍體上,變成相同的屍體。
攻城的戰爭一直持續到了開春四月份,這已經是倪家軍隊第四次攻城了。雖然大多數的兵力被抽調去了中原的戰場,留在息京的兵力依然不容小覷。一次次狠辣的攻擊下來,這座阻擋著他們道路的城池依然屹立不搖,隻是城牆上原本土紅的色彩變成了刺眼地暗紅色,土牆是格外能夠吸水的材質,這樣深的暗紅,不知道要多少次的雨水才會洗刷掉。
蘇謐明白。這一場戰爭的目的不是攻陷息京,滅掉遼國,而是將息危機的消息傳出來,讓齊國京城裏麵的遼軍知道就好。
目前倪廷宣手中的兵力也根本不能夠支撐起一場滅國的戰爭,尤其遼國又是這樣的大國。
如果他們真地把遼人的政權徹底來了,反而成全了南麵耶律信的稱帝欲望。
而且目前遼國的幾大部族虎視眈眈,一旦攻陷了息京,倪家的人入主其中,他們作為滅亡了遼國的敵人,反而會成為各個部族的目標。畢竟,隻要將他們吃下,就有了堂堂正正地登上遼國下一任的皇位的資格。這樣的重利引誘之下,平時什麽樣深重的恩情都不能夠與之相提並論。
留著如今遼國皇族的勢力,經過這樣的一次失敗,遼人契丹部族的勢力必然大減,此消彼漲之下,原本就不穩定地各個部族必然更加蠢蠢欲動。
隻有讓他們內耗,才是解決北部危機的最好手段。
最初緊張的攻城戰告一段落之後。遠征軍開始采取間歇的攻城配合著圍城的戰術,同時派人聯絡安撫周圍的各部落。
息京雖然城牆堅固,防務充實,但是其中地糧草並不充足,尤其是北方草原這幾年來連接天災,今年開春時候的那場暴風雪持續了近一個月,不僅大大延後了遠征軍的行軍速度,也使得無數的牛羊牲畜被凍死在草原上。再加上隆徽四年時候的那場天災,根據預測,今年必定要有饑荒發生,這也是當時遼人會那樣熱切地答應倪源的條件南下地重要原因。根據倪廷宣他們估計,息京城中的糧草牲畜頂多隻能夠維持半年左右。
這樣圍城的手段雖然收效不是最快的,卻是損失最少地。
圍而不攻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了六月份,後方竟然還是不見遼軍地動靜。圍城的諸將都開始著急。
息京被圍困的消息,現在早就應該傳遞到京城裏麵了。可是耶律信所帶的部屬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就算是耶律信為了穩定軍心,封鎖了消息,那麽在慕輕涵退出之後,從息京抽調的進入居禹關的遼軍總應該得到消息了吧。
為了對付回援的遼軍。倪廷宣他們專門在路上設下了埋伏,至今竟然連一個遼軍都沒有見到。難道他們連自己的京城都不管了?
但是到了六月末尾。
駐紮在居禹關之中的遼軍終於動了,卻不是北上救援他們的京城。而是南下與耶律信的部屬會師。
聽到這樣的消息,倪廷宣忍不住變了臉色。
看來耶律信是準備孤注一擲了。他想必明白。自己如果北上救援息京的話,回家的道路絕對不會如同他們南下的時候那樣方便,到時候,前有埋伏,後有追兵,就算是他能夠平安回到息京,也要實力大損,而身後的其他部落都在虎視眈眈。
所以對於京城裏的遼軍,最明智的選擇,其實就是停下兵馬,與倪家談判,答應退出京城,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的實力,又可以平安地解除息京的圍城。
但是耶律信竟然放棄了這個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而選擇了最瘋狂的一條路!
他們都小看地了耶律信的野心和貪婪。
也許他明白此時重新與倪源談判,形勢早已經逆轉,勢必得不到太好的條件,不過是一些金珠財貨而已,也許是因為他認為要把齊京這樣繁華富麗遠遠勝過他們息京的大城主動放棄,換取一些金銀財寶,怎麽看都不是劃算的生意,促使他們猶豫不決而最終選擇南下決戰的原因很多,其實最本質的還是因為京城裏富貴安樂的日子享受地太久了,讓他的貪婪和野心也跟著膨脹起來,才會選擇這樣的孤注一擲。
倪源率領的兵馬,不僅是大齊最強悍的兵力,而且大齊的皇帝齊瀧也在其中,一旦能夠將倪源所屬的軍隊解決,大齊沒有了龍頭,就近乎亡了國,各地勢力割據,到時候群雄並起,諸國紛爭,還有誰能夠與他們遼軍相抗衡,如果事情順利,再一次入主中原也不是夢想。相比之下,息京的得失也不再那樣重要了,而息京之中的皇帝和契丹貴族也不是那樣重要了。與繁華的大齊京城相比,息京不過是個尋常的土城而已。
倪源與遼軍在南方即將決戰了。
這個消息使得倪廷宣不得不重新選擇緊迫的攻城。
八月初,傳來前方戰線的消息。耶律信親自率領十五萬大軍,南下希望能夠一舉消滅倪源的這個心腹大患。卻反而中了倪源的埋伏,十五萬大軍差一點全軍覆沒,全憑著耶律信天生神勇,於重重埋伏之中硬是殺出一條血路,衝了出去,十五萬大軍,隻餘下五萬餘人敗退而回。天下震驚。
但是倪源這一場來之不易的勝利也隻是慘勝而已,隨行的軍隊傷亡幾乎不遜於遼軍,不僅損兵折將,勢力大減,而且連倪源本人都受了傷。傷勢究竟如何前來傳遞消息的士兵也說不清楚,雖然送來的信箋上說是輕傷,但是倪廷宣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開始督促士兵,加緊攻勢。
從墉州運送來的投石機等攻城工具也相繼抵達,兵員補充完畢,戰事進行到九月,在各種攻城工具日以繼夜的打擊之下,遼人的城牆終於開始有了鬆動的跡象。而城中的糧草據密報傳來,也已經消耗殆盡,士卒疲憊不堪。
被長期圍困在京城之中的達官貴人們終於忍受不住這無休無止的圍城的痛苦,開始選擇突圍。
戰勢終於起了變化。
倪廷宣原本就逐漸一麵的攻勢和圍兵減弱,正好借此時機,將外圍的兵力分出一個缺口,放遼人突圍而出。
天統二年九月二十一日,這一座讓倪家的將士留了無數血的城池終於被攻陷。
但是,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品嚐,甚至遠征軍還沒有來得及踏進入息京的時候,傳來一個讓他們震驚失措的消息,讓萬眾歡欣的勝利在望黯然失色。
大齊的京城被收複了!
“你說什麽?京城是被誰收複的?”倪廷宣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失了音調。
旁邊的蘇謐也忍不住震驚失色,是誰?能夠趁此時機!
前來稟報的小校沙啞著嗓子,說出了建立這項無上功業的人,“是原本鎮守居禹關之中的北部兵馬。”
是慕輕涵的隊伍!
“他怎麽可能進得了京城呢?京城裏麵還有耶律信的十萬大軍。”倪廷宣忍不住問道。
對於收複京城這樣極富誘惑力的大功,倪家也在時刻關注著,就算是倪源率軍盤踞南陳,而倪廷宣又遠征北遼,對於京城的動靜也一直沒有放鬆,早已經整備好充足的兵力在墉州的邊境上枕戈待旦,一旦京城之中的遼人出現空隙,他們會立刻揮師西進,攻陷京城。
雖然經過與倪源的那一場決戰之後,遼軍實力大受損失,卻依然有近十萬大軍駐紮其中,而且京城城牆高深,糧草充足,守備嚴整,遠不是息京這樣的城池所能夠比得了的。
所以各方的勢力一直都尋不到機會。
“聽說是京城中有人暗中……”小校的嗓子因為幹澀而咳嗽了幾聲。
“你將經過詳細地說來,不用著急。”蘇謐說道。一邊將桌上的水杯交到他的手上。
那個小校感激地接過水杯,看了倪廷宣的臉色一眼,才敢喝下,潤了潤口,開始講述京城收複的經過。
自從倪源大敗遼軍之後,耶律信帶著殘部敗退回京城,就開始閉城不出,希望依靠城池的穩固來與齊軍對抗,靜待轉機。
而倪源的部隊損失過大,也隻好暫且退守東部禹州一帶,休息整頓,準備再一次的戰事。
就是趁了這樣的時機,一直盤踞在萊州近乎隱居避世一樣的慕輕涵的人馬卻開始出動,陳兵城下。
當時的倪源得到了慕輕涵出動的消息,聽聞之後不過是冷哼一聲,慕輕涵此舉明顯是想要撿便宜,但卻下手太早了。
京城是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的肥美膏腴,但是有耶律信這隻老虎盤踞,任何勢力都不敢輕舉妄動。
雖然現在這隻老虎已經受了傷,但受傷的老虎隻會更加瘋狂。
憑借慕輕涵手中的這些兵馬,根本不可能攻陷京城。
而遼軍明顯也是這樣認為的。齊京城池之堅固,天下無雙,連倪源都不敢貿然攻城,損耗兵力,而是選擇將遼軍引出城外決戰,何況慕輕涵呢。
不料,慕輕涵的人竟然早就在京城之中埋下了暗線。
就是那個號稱京城首富的劉泉,原本在遼軍入城之後,他率領京城的商家,向耶律信表示效忠,之後又多次進獻各種珠寶美女,並且主動為遼人籌備糧草器材,向遼人告密反抗勢力,諸多忠心耿耿的行為,終於換來了遼人的信任,聽說耶律信還封了他一個官職呢,使得他有機會接近城門,之後他一直暗中收買聯絡在城門處勞作的苦役們。
九月十二日的時候,不堪忍受遼人折磨的那些苦役發動變亂,原本這樣的小混亂在遼人入主京城之初時常可見,但是一次次被血腥地鎮壓下去之後,那些苦役好像已經逐漸習慣了遼人的壓迫,不敢再輕易地去捋老虎的須子,沒想到卻在這個時候發動叛亂。
一直躲避在深宮之中的耶律信勃然大怒,叫囂著要親自前去將這些不識好歹的奴才全部殺個精光,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出發,卻被慕輕涵部屬之中同時派出的高手逮住機會,刺殺成功。
據說,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交手,最終耶律信與刺客同歸於盡。
遼人軍中大亂。劉泉暗中打開城門,將城外的兵馬放入,內外夾擊之下,遼軍群龍無首,抵擋不住,再加上自從他們得知了自己故鄉京城被圍困的消息之後,早就已經歸心似箭,於是遼人並沒有激烈地反抗,最終選擇了突圍出京,棄守了這座被他們占據近兩年之久的城池。
慕輕涵終於一舉收複了京師……
倪廷宣聽得心中暗驚,其實倪家也在京城裏麵早早地埋伏了諸多暗線,準備在收複京城的時候作為內應,但是在遼人與他們墉州翻臉的時候,全城進行了反複的搜捕,竟然將他們埋伏的線人,諸如高升諾都盡皆殺了個精光,倪家在京城幾十年積累下來的暗處勢力幾乎被一掃而空,才害得倪源不得不選擇將耶律信引誘出城決戰。他一直無法了解遼人究竟是從哪裏尋來了這樣精確的情報。
如今慕輕涵竟然使用了同樣的手段。
刺客!同歸於盡!
此時,蘇謐的耳朵裏麵隻剩下了這句話。
小校接下來的講述,她完全沒有聽清楚,她的心中猛地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莫名其妙的寒意開始從她的胸口如雜草般蔓延,她感到自己的心髒開始撲通撲通地亂跳,耳邊盡是雷鳴一般的響聲。明明是盛夏的時節,卻全身如墜入冰窖一般寒冷。
她正在陷入一種未知的恐懼當中,想要開口詢問什麽,可是隻覺得嘴角幹澀得無論怎樣都不聽使喚,無法張開,好像稍微一用力就會因為過度的恐懼而裂開來。
“那個刺殺耶律信的人是誰?”倪廷宣已經忍不住詢問起細節。竟然有這樣的高手。
蘇謐的臉色刷地白了,握住扶手的掌心沁出絲絲的冷汗。
在她還沒有想好應該如何去承受的時候,昭示著無限殘酷的名字已經從那個小校的口中脫口而出:“聽說是天下有名的刺客高手溫弦。”
溫弦死了!
蘇謐的身子忍不住搖了搖,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天地好像倒轉了過來。她覺得自己明明就要暈厥過去,可是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卻又讓她生生地保持著清醒。
倪廷宣依然在不停地詢問著關於這樣一次戰役的各方麵細節,小校如實地逐一回答。在蘇謐的耳中,所有的話語卻全部變成嗡嗡不停的響聲,頭腦隻剩下一片空白。
溫弦對於她來說,真正的相處不過就是短短的幾日而已,可是在她的心中,卻占據了一個奇異的地位,也許是同樣國破家亡的遭遇讓她忍不住感到親近,或者是那幾天針鋒相對的生活是分外的特別,也許是他對於生活那樣簡單瀟灑的態度讓她又羨又妒,心生向往……
在蘇謐的心中,一直是將他當做寥寥無幾的可以真正值得自己信賴的人之一。
而且,溫弦是為了她才去幫助葛澄明,一路護送他北上,這讓她難以言喻地愧疚,心髒感受到清冷鋒利的切割般的劇痛,那疼痛讓她連眼淚都無法流出。
本來,他不必死,他應該完全不受這些什麽國破家亡、什麽滅國之恨的感情所束縛,他應該自由自在地遨遊江湖,仗劍飄搖,不用理會這些是是非非。
是自己非要將他牽扯入這個圈子裏麵的。
她勉強支撐住身邊的桌子,卻不慎將水杯碰到了地上,細瓷質地碎裂的清脆悅耳的聲音傳出,倪廷宣才反應過來,轉頭看見了蘇謐,麵具遮掩之下,雖然看不清楚臉色,但是她眼神裏麵的絕望和悲愴卻讓他忍不住心驚膽戰。
他慌了神,連忙扶住她,“你怎麽了?”
“我沒事。”蘇謐勉強說著,卻已經語不成調。
她還敢說自己沒有事?!倪廷宣看得心急火燎,也顧不得別人的眼光,當即打橫抱起她,向後帳走去。
“我沒有事。”蘇謐著急地掙紮了幾下,卻掙不開,隻好任由他抱著自己,進了內帳。
隻餘下那個小校呆呆地站在帳中,看著眼前的一幕,此時的蘇謐明明是個形貌普通的年輕男子……
將蘇謐放到榻上,倪廷宣就要去叫醫官來,衣襟卻被蘇謐緊緊地拉住,“別去叫人,我隻是有些累了而已。”
倪廷宣這才想起,蘇謐本人的醫術就遠遠高於所有的醫官了。
他正手腳無措,不知道怎樣是好,蘇謐低頭說道:“你先去忙著吧,我沒有什麽,休息一下就好了。”
倪廷宣遲疑了片刻,蘇謐臉上的疲倦之色讓他心情壓抑得近乎窒息。大齊京城收複對她來說應該是個好消息,可是為什麽會有這樣倉皇失措的一麵呢?
為了什麽?
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走了出去,他看得出,蘇謐希望一個人靜一會兒。
合上營帳的門簾,他從縫隙裏看到,有什麽光亮如珍珠一般的東西滑過她的臉頰,一閃而逝。
他將門簾放下,轉頭走了出去。
是因為那個溫弦嗎……
草原上抬頭看夜空,總是分外清幽動人,讓人的思緒如同這身下的草地一樣,可以延伸得很遠很遠。
蘇謐靜坐在那裏,抬頭望去,黑沉沉的天際,今晚連星星都變得格外的少見。
遠處隱隱有曲折的簫聲迤邐揚起,不知道是哪一個思鄉的戰士在戰爭的間歇傾訴自己對家人的思念。幽怨難解,動人心弦。
八千裏路雲和月的沙場豪情之下,是多少永久的離別和化不開的傷痛。
“不用擔心,我已經安靜下來了。”她輕聲說道,像是說給身後的那個人聽,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世事如過眼雲煙,終究都要化為一片空虛。
倪廷宣沒有說話,隻是無聲地走近了一步。
半晌之後,蘇謐轉頭望著他。
月光照在她清麗無雙的容顏上,她的神情也清冷一如這月色。
一瞬間的對視是如此的漫長,“眼下你們準備如何呢?”然後,她低下頭輕聲問道。
你們……
今夜的星光也許是太過於清冷了,讓倪廷宣心裏也禁不住漫起一種涼意。
也許,在她的心中從來就沒有和自己歸屬於同一個地界。
他早就敏銳地察覺到,她與他之間一直存著一種奇異的防備和芥蒂。這份距離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橫空出現在兩人之間。最初的時候,倪廷宣以為那是因為蘇謐忌諱自己宮妃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有逾禮的舉動,可是在她失去了宮妃的身份,變成一個簡單的顧姓女子的時候,那堵看不見的牆壁反而更加的堅固,讓他想要向前邁一步都不可得。
在這段金戈鐵馬的日子裏,在這段相濡以沫的時光裏,在這營帳橘黃色的燈火下,這份距離曾經拉近了。
可是一個短短的消息,卻又讓這一切的變化都回歸了原點。
究竟是因為什麽?
是因為那個溫弦……
倪廷宣的心頭一滯,關於溫弦的事情他也聽說過。
他們是怎樣結識的,一個寵冠六宮的妃嬪,一個名震江湖的刺客。
而且,他還記得,天香園夜宴的那一天,正是溫弦的一劍刺中了她的胸口……
兩人在那個時候就認識了嗎?
還是那天馬行空、恰逢其會的一劍將她與他聯係在了一起?
倪廷宣的心中徘徊著無數的疑惑,卻一個字都無法問出口。
可是他現在已經死了。他靜靜地看著身前孤寂清麗的身影,心中難以抑製地升起這樣讓自己也忍不住鄙薄的想法。
他低下頭去,像是逃避一樣,半晌方輕聲說道:“接下來自然是收拾這邊的戰後事宜,然後就要準備南下回京城了。”
所有的疑惑隻能夠在他的心中遊移不定,最終化為苦澀的酒,由他一個人靜靜地品嚐。
星光閃爍,夜風漸涼,兩人並肩坐在廣闊無垠的草地上,萬物似乎在這一瞬間定格,但是卻依然羈絆不住時間的悄然流逝。
終於,天際淒清的冷月逐漸西沉,地平線的盡頭,一抹嫣紅的光芒冉冉升起,與下方翠綠的大地交織,明豔熱烈地灼燙了人的眼眸。
蘇謐無聲地站起身來。
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倪廷宣忍不住一陣苦笑,握緊了冰冷徹骨的手掌。
回頭看著這朝陽如火,雲海變幻。
旭日之下,他孤單一人的身影,說不出的孤寂落寞。
他們之間是結束了,還是從未開始?
戰爭是勝利了,還是僅僅是短暫的休眠呢?
番外:錦瑟五十弦(一)
九月十二日,月色迷蒙。
我穿過高高的城牆,躍上低伏的房簷,遼人巡邏的士兵從我腳下輕過,我躍動的影子將他們籠罩其中,有警惕的士兵抬起頭來,卻隻看見一輪明月,當空照耀。
就算他們見到了我的身影,在他們的眼中,也隻會把我當作一隻掠過天際的飛鳥。
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那座雄偉壯麗的宮室的最東邊,這裏的城牆果然如她曾經所描述的那樣低矮。
我輕輕一笑,縱身越過宮牆。
記憶之中,腳下已經不止一次踩過大齊皇宮的房頂,可是每一次的感覺都是別有不同。
翻過了宮牆,我站在一處宮室的房頂上,放眼向下方望去。
深遠的九重宮闕在我的腳下延綿不絕,一重重亭台樓閣,一座座殿堂廊軒,不斷向著遠方延伸,直至在我視線的盡頭,與那層層的黑暗交織在一處,分不出彼此。
清幽的月色之下,它好象已經佇立了千萬年,而且好象還會繼續佇立千萬年。
重重的陰影之中依然勾勒出昔日的宏偉繁華,金碧輝煌。隻是那些曾經填充其中的珠環翠繞,鶯歌燕舞的身影被一列列的黑色甲胄所替代。
美人的光彩卻是容易隕落的,似乎歲月的蹉跎也讓這個浮華的地方失去了它最自豪的光彩流離。
我踏過一道房簷,循著童年時候的記憶,來到那個地方。
這裏是大齊後宮之中最冷寂的一處地方,它被叫做冷宮。這裏宮殿如同沉悶的牢籠,帶著近乎死亡一樣的窒息感。此時,它寂靜地像是一個墳墓。
其實。這裏就是一個墳墓,它埋葬的是無數女子的錦繡年華。
被埋葬的不僅僅是那些居住在冷宮的失寵妃子,還有那些比起失寵的妃嬪還不如的人。
剛剛九月的風竟然就已經這樣陰冷了,也許在這個密閉狹長的宮道裏,風也會走得格外的急切。
我漫不經心地向前走去。昏黃的月色在我的腳步前方遊蕩,投下暗淡的影子。
漫長的宮道上兩側是班駁腿色的宮牆,再往前是低矮陰暗的小屋子,想必居住在宮中富麗奢華的宮殿裏麵地妃嬪們,做夢也無法想象到在這裏,在這個繁華奢靡,鑲金嵌玉的宮殿裏。也會有這樣破敗不堪的宮室吧。
一牆之隔,那邊是繁華如夢,這邊是斷瓦殘垣。
這裏是苦役司的一部分,包括了服侍冷宮妃嬪的奴才們,運送收拾宮中汙穢的內監們……住在這裏的,是整個大齊後宮之中最低級的奴才,住地自然也是最卑微的房子。
沒有人知道。這裏也是我渡過整個童年的地方。
自從七歲的時候離開了這裏,我就在也沒有回來過。雖然後來,我的武功已經讓我可以輕而易舉地翻過這邊低矮的宮牆,來去自如,卻也再也沒有回到這裏地心情了。
我的步伐在一棟低矮的房屋前麵停下了腳步。這裏還是記憶之中的模樣,隻是在十幾年的離別之後,變得更加破敗了一些。這個世上,除了我自己。恐怕再也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曾經在這個破落的房間裏麵渡過了整整七年的時光。
一陣風吹過,殘破不堪的房門“吱呀”一聲,被風力推著,搖晃著打開了,像是歡迎著久別客人的歸來.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進去.
房間還是如往昔模樣,隻是更加破敗了些許.從低矮地窗戶裏透過來的光撒照在坑窪不平的地麵上.裏麵的家具,隻餘下一張破爛的床榻,看來已經長久沒有人居住過了,早已被陳年的汙垢垃圾堆積地幾乎看不出形狀來。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在無數個寒冷的無法入眠的夜晚,自己在這張簡陋的床上努力地抱緊她,試圖汲取微弱的溫暖,還有那些粗糙的難以下咽的食物。每一次拿在手裏卻像是如獲至寶。
隨即,一陣“絮絮簇簇”的聲音傳了出來。打斷了我的思緒,低頭一看,是一隻瘦弱老鼠,正探頭探腦地從牆角伸出頭來。
我會心地一笑,記得在那段日子裏,我唯一的童年樂趣就是他們了。我低伏下身子,那隻小老鼠卻被我貼近的陰影所驚嚇,驚慌失措地“吱吱”叫了兩聲,掉轉過去,一溜兒跑開了。
我輕歎一聲,真的一切都不同了。
畢竟已經過去整整十八年了。
我曾經是大梁最尊貴的皇子,彩珠是這樣告訴我的,在我並不漫長的童年裏麵,她將這句話在我耳邊重複了無數遍,深深地刻印在我尚未明白事理的年幼的心中。
彩珠是我母親的貼身侍女,是那個曾經以驚世的容顏讓天下為之向往的絕代美人沈綠衣的心腹侍婢。在梁國破城前夕,為了保全最後的皇室血脈,宮中早早的用一個同齡的孩子將我秘密的替換了下來,然後準備把我送出宮去。但是齊軍來得太快,一切的行動還沒有來得及開始就失敗了。之後齊軍入了城,進了宮。在一片混亂的局勢之中,沒有人顧得上我這個不足月的嬰兒,惟有彩珠帶著我,換上不起眼的衣著,試圖蒙混著離開皇宮,卻走到半路上就落入到齊軍的手中。
之後,她不得不宣稱我是她的兒子,而她隻是一個粗使的丫環。
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樣的方法,也許是從宮中搜出的那個被當作我替身的“皇子”打消了齊軍的疑惑,也許是粗使丫頭裝扮地她實在是太不引人注目了,反正他們是相信了她的說辭,她被當作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俘虜帶回了大齊的京城。
然後,作為戰利品之中最不起眼的那種。被充入了宮中為奴,分配到這個最卑微的地方。
她一個年輕的女子是怎樣帶著我一個未足月的嬰兒隨著齊軍走過漫長的一路,具體的過程當時還不到一歲地我是無法知道的,我隻知道,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就是在這個低矮破爛的小屋子裏,在這張陳舊腐朽的床榻上。
記得童年的時候,我最漫長的時光就是坐在床上,然後仰起頭,看著對於當時地我來說無比高遠的那扇窗子。從窗口縫隙透進來的金線就是照耀我童年最明亮的光,百無聊賴的我隻能數著那些縫隙和地麵上金色圓斑的數目來打發時光。
當然,在寒冬的時候,也會有寒風毫不留情地從那些縫隙裏麵灌進來,讓我苦惱不已。凍得我嘴唇發紫。那時侯,我會以最大的熱切期待著彩珠回來,帶回屬於我童年地唯一一份溫暖。
彩珠在這裏負責洗刷那些比她高等的奴才的衣服。每天,她的手都會被水泡地蒼白腫脹,但是那雙手卻是我童年唯一的溫暖來源,最真切地幸福保障。
房子裏時不時會有老鼠地身影經過,每當這些小動物的身影出現的時候,都是我童年難得的樂趣,我總是像吃到了最好吃的食物一樣的歡快。可惜他們通常不會在這裏呆的很久,因為他們找不到吃的東西,然後就會搬走。
彩珠不喜歡讓我離開這個屋子,仿佛隻要我暴露在陽光之下,我隱秘的血統和身份也就會隨之暴露在所有人的麵前。所以,幾乎每天她在清早離開的時候都會把門緊緊地鎖住,然後在入夜之後才能夠滿身疲憊地回來,同時給我帶回來第二天的食物。
當夜晚無人的時候,她也會帶這我走出這間低矮的房子,走在這空無一人的漫長的官道上,走在滿地銀白色的月光之下。那時候,她回用夢囈般的語調說起過往,說起她在夢中都會呼喚的大梁國,說起曾經的雕欄玉砌,朱顏如花……
日子就這樣平淡的像是腳下沉滯腐舊的木床,在不知不覺之間流淌著。
當我長到五歲的時候,我開始能夠沿著室內堆積的雜物,爬到窗子上。從腐朽的木頭縫隙裏看著外麵的風景。
陽光下的官道是和月光之下的官道截然不同的風景。是喧囂尖銳和清冷沉寂的不同。
我看到有穿著灰白肮髒衣服的人在跑來跑去,像是地麵上偶爾竄過的老鼠。也有蒼白憔悴像是稀薄的影子一樣的人從門前經過,她們有著美麗的麵容,卻詭異的像是彩珠給我講的故事裏麵的鬼怪。我也時常能夠看見穿著綠色袍子的人,他們有著奇怪的尖尖的嗓子,讓我聽得很不舒服。
而有時候,也會有一幅更加漂亮幹淨的人過來,他們的神情都帶著鄙夷和不屑,那眼神看起來就像是彩珠在屋子裏的老鼠一樣。他們會用尖銳的嗓子呼喚著別人,用教訓的口吻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語。有時候也會將他們帶著亮閃閃的花紋的衣服袖子卷起來,然後揚手揮下……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七歲的時候。
在我滿七歲之後,有一天,彩珠像是平常一樣,在清晨起床,把門緊緊地鎖好,然後離開去洗那些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可是就在這一天,她不知道,使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把鎖已經壞掉了,隻要輕輕地推動,房門就可以打開。
當我發現這個秘密的時候,我並沒有告訴彩珠,而是等待著我長久盼望的機會。
事後,我無數次地回憶起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然後,我問自己,如果知道這一次出去的結果,我還會那樣堅定,那樣一往無前的帶著狂喜和希翼的心情走出那扇門嗎?
思索良久,我發現,答案還是肯定的。我太渴望走出那間囚禁了我漫長的七年的腐朽牢籠了,他將我隔絕在一個陰冷的角落,在這樣的角落裏呆得越長久,我就越發渴望著外麵溫暖的陽光。渴望著外麵新鮮的空氣,渴望的發瘋。
當我終於得到機會離開這個囚禁我七年的屋子,我沉浸在外界陽光照耀下神奇新鮮的世界裏,感受著陽光灑滿全身的感覺,感受著那份特別的溫暖。
我沿著長長的官道向前跑去,奔波在路上的感覺讓我歡暢滿足,有著飛翔一樣的快感。甚至之後武功大成,我真的能夠在任何地方像飛翔一樣縱身掠過地時候,我再也沒有感受到過那樣清爽直接的快樂。
我沿著長長的道路不斷向前,越走下去。進入我眼中的景色就越發美麗,越發新奇,我的心髒被喜悅和驚奇所填充的滿滿的,忘記了回去的時間。
當有人走過的時候,我都會本能的地俯下身子,把自己深深的埋進草叢裏,樹木後。像一隻敏感的小獸,警惕地打量著周圍的動靜。
我就這樣一路走著,越走越遠。
肚子開始餓了起來,可是我依然不想回到那個小屋子裏麵,不想舍棄眼前漂亮的風景。正在我猶豫難的時候,我已經走到一處漂亮的花園裏麵。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樣美,那麽多的花。叢叢疊疊擠滿了我身邊地每一個角落。
那時侯的他,穿著一身金光燦爛的衣服,上麵還有很多地方閃爍著不同的光輝,像是夜幕之下的小星星。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閃亮的色彩,簡直比從窗子縫隙裏透進來的陽光更加明亮,耀得我眼睛都忍不住恍惚起來。
“你是誰啊?”他發現了我的身影,然後紅蘋果一樣的臉蛋現出疑惑的神情。他從一邊懸掛在空中的木頭上跳下來,向著我這邊跑來。
他跑到我的麵前,然後饒有興致地盯著我。他白嫩嫩的臉蛋因為短暫的奔跑而變得紅撲撲的,像是在偶爾地時候彩珠才會帶回屋子的壽桃饅頭。
“我……我是……”忽然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回答,這是我第一次同彩珠以外地人說話。
“啊,你的身上好髒啊。”他的臉上忽然顯出驚異的神情。“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麽髒的女孩子。”
那時候的我,當然還不是很確定的了解什麽叫做女孩子,如果當時就知道了,估計我會撲上去狠狠地教訓他一頓。讓他知道他自己才是那種軟軟的動不動就哭的家夥。
當時,我隻是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沒有絲毫的灰塵。為什麽他說髒呢?彩珠總是會把我衣服洗的幹幹淨淨的,雖然這些衣服都是破舊不堪的。
然後我抬頭看向他。看著他身上光彩照人的衣服,也許,比較起這樣的衣服來說,天下所有的衣服都隻能夠算是髒的了吧。
我心裏頭忽然就很生氣很生氣。
他粉嘟嘟的臉蛋已經湊近過來,帶著驚異的神情,問道:“你是哪個宮裏頭的啊?你的主人一定很吝嗇很小氣。告訴我,我去……”
他下麵的嘮叨我沒有聽清楚,因為離他這樣近,我忽然看清楚了抱在他懷裏的東西。
那是一個閃亮的圓球一樣的物件,上麵帶著繁複的無法描述的花紋,最奇怪的是,它好像是由很多個圓球套了起來,一層裏麵還有一層,每一層都好像在閃爍著不同的光輝,下麵還墜著長長的穗子,隨著他的動作一搖一搖的,讓人想要伸手摸一摸。我全部的精神都被它吸引住了。
他看到了我的目光,也低頭看去,然後他對著我得意地笑了起來:“這個叫做九轉玲瓏球,是外國進貢來的,是母後給我的,羨慕吧?這個可是很稀有、很好玩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那個圓球舉到了我的麵前。
我想我的眼中一定射出了狂熱的光芒,以至於他被我這樣的眼神嚇的向後退了一步,但是,之後他就再也沒法後退了。
因為我已經一把拽住了那根在我的麵前不停晃動搖曳,不停誘惑著我的長長的流蘇。然後狠狠地向著我這邊拽過來。
但是他緊緊地抱著球不鬆手,結果,沒有防備之下,被我一起拽地向前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我隻是想要這個光彩照人的圓球,可不是想要你。
看著他的身體跟著球一起向我撲倒過來,我抬手推了他一把,想要把他推得遠遠的。
他卻還是固執地不肯放手。
然後我想起以前從窗子縫隙裏看到的種種……
自然而然地,我揚起手,狠狠地揮下。
錦瑟五十弦(二)
估計那時侯的大齊四皇子,後來的大齊帝王一輩子都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吧。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揚起,緊接著,那張粉嫩的臉孔上麵浮現出一個紅紅的印子。
我滿是成就感地看著他的臉,緊接著一用力,就將圓球從他的懷裏猛地抽了出來。
他像是被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擊的驚呆了,愣了一會兒,然後,明亮的大眼睛裏麵 開始浮現出騰騰的霧氣,緊接著“嗚哇”一聲哭了起來。
真是沒有用!記得以前彩珠被那些尖嗓子的人打地更響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掉眼淚的。
我就要帶著自己的戰利品轉身離開,不去理會這個無聊的家夥,他卻從後麵緊緊拉住我的袖子。
我厭煩起來,轉身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倒在地上,但是卻忘記了他正緊緊抓住我的衣袖不放,於是我被他帶著一起摔倒在地上,正壓在他的身上。
似乎是被我的重量壓痛了,他嗚咽著掙紮著想要起來,結果沒有防備的我被他掀到了地上。
衣服被弄髒了,我更加的生氣了。這表示會讓彩珠在深夜的時候還要拿著我的衣服去水井邊,無法及時地回到屋子裏抱著我睡覺。
“我……”他想要說話。
同時,遠處隱約傳來了有人接近的聲音,還在喊叫著什麽。
“放開我!”我心急起來,衝著他喊道,一邊竭力掙紮著推開他。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衣袖還是牢牢地被他抓在手裏。
看到他沒有鬆手的意思,我狠狠地踹了他兩腳,在他亮得刺眼的衣服上留下了兩個黑黑地腳印。
他終於鬆開了我的衣袖。
之後我揣著這難得一見的戰利品。興衝衝地沿著舊路向著園子外麵飛快跑去,留下他一個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在這個迷茫的宮廷裏,我尋覓徘徊了很長時間,才終於辨認出來時的道路,然後滿懷喜悅地向著居住的屋子跑去。
踏著夕陽的餘暉,我回到了家門,也看到了緊張地徘徊在門前的彩珠。
她的容顏因為焦躁和擔憂而變得蒼白,正在心急火燎地看向四周。看到我的身影,臉上現出狂喜的神色,撲上來緊緊地抱住我。
我從她懷裏掙開,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她展示我一天奔波的成果。
然而,在我將懷裏閃亮亮的玲瓏球掏出來得意地擺在她麵前的時候,她卻好像是看見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臉色變得蒼白如紙。
像是生命已經從她身體裏抽離,巨大地恐懼和絕望讓她的眼眸瞬間黯淡了下去。
我拉住她的衣襟,瞪大了眼睛問道:“彩珠,彩珠。你怎麽了?這個好玩嗎?”
她失魂落魄地低下頭,用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眼神望著我,讓我從心底裏開始發涼,直覺性地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忽然傳來騷動的聲音,由遠及近,彩珠恍如夢醒一般,她立刻行動起來。急促地看向四周,似乎在尋找著什麽,比起剛剛尋找我的時候更加驚慌失措。
我隻能夠站在那裏,疑惑不解地看著她。
然後她終於決定了什麽似的,回過身來,將我抱起。然後托著我,將我托上房頂,在那裏,有一處凹下地坑洞,雖然不大,但是正好可以容納我小小的身體。
“不要出來,不要出來……”她在我耳邊反複地叮囑著,然後她從房頂上爬下去。
這時候,遠處的聲音已經傳進了我的耳朵裏,雖然那時的我還聽不懂這些話語的意思。但是它們依然牢牢地印在我的心裏,就好像是那一天的所發生的所有一切,讓我時刻無法忘記。
“……就是她有一個孩子,年齡也對得上……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就在前麵……”
我把頭低伏在房頂上,不敢出聲,這些逐漸靠近的身影讓我感覺到本能的恐懼。
然後我聽到下麵傳來地聲音。
……
“是有一個女兒,可已經病死了。就在前幾天……”
“屍首呢?”
“已經放到東頭的亂葬崗了。”
……
緊接著,屋子裏傳來了翻箱倒櫃的聲音,還有彩珠地聲音間或響起:“真的不敢隱瞞諸位大人……”
……
“……亂葬崗?帶我們去看看……”
然後聽見的是他們離開的腳步聲,我想抬起頭來,向下看去,但是習慣於聽從彩珠吩咐的我還是抵住了這個誘惑。直到他們的聲音漸漸遠了,我才大著膽子將頭稍微抬起,遠遠地看到彩珠被夾在一群人裏麵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身影。
我繼續趴在房頂上等待著,直到也已經很深了,星星探出頭來,彩珠還是沒有回來,回到這裏將我抱下來。
看著天際清幽的月亮,又冷又餓得我終於忍耐不住,從房頂上爬了下來。
我猶豫了片刻,順著他們白天所遠去的那個方向追尋而去。
沿著道路不知道奔跑了多久,我幾乎快要昏倒,終於到了道路的盡頭,然後,我看到了一片荒蕪的平地,裏麵有很多的白布,下麵蓋著不知道什麽東西。
然後,我就看見了他。
他是一個幹瘦幹瘦的老人,頭發和胡子都已經花白,但是他眼角帶著的精光,使得他看起來就像年輕人一般意態飛揚。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師父。
而他的腳下,就是我熟悉的彩珠。
那一夜,他正在收集配置易容麵具的材料,尋到了這個亂葬崗裏。這裏其實不是亂葬崗子,而是收攏死去的宮人的地方,每隔一天,都會有專職的內監將這些屍骸送出宮外,因為停留在這裏的屍首最後的下場也不過是被扔進亂葬崗子草草地埋葬,所以這片廣場也就被稱作亂葬崗子。
我隻記得當時,我的眼中沒有了他,沒有了一切,隻有躺在地上的彩珠。
我撲上去,推開他,然後撲倒在彩珠的身上。
他像是個影子一樣閃到一邊,,好笑地看著我的動作。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正趴在彩珠的身上哭得傷心欲絕,他忽然撲上來,緊緊地抱住我,一雙鷹爪子一樣幹枯的手在我的身上捏來捏去,然後驚叫著,“天賦異稟,絕世良材啊!老夫找了三十年,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裏……”
……
之後的過程自然順理成章,我拜托他將彩珠的屍首埋葬,而我跟隨著他除了宮。他帶著我飛過重重的宮闕,使我第一次從上空俯視這延綿不絕的九重宮闕。高高飛翔在空中的暈眩感中,那深遠的宮闕也變得迷蒙起來,像是一個已經離我遠去的噩夢……
我的童年也終結在這一天。
……
正在沉思之中,外麵傳來一陣喧鬧聲,似乎是遼軍士兵巡邏經過的響動。被這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轉過頭去,淡淡的青光從窗外透了進來,使得籠罩在我身上的黑暗朦朧搖曳,我歎了口氣,轉身推開半掩的房門走出這裏,走出這傾注著我童年記憶的房間。
走出低矮的房間,我縱身掠上房簷,沿著記憶裏的方向,向著西邊奔去。
不久,那座熟悉的宮室就映入眼簾。
我的唇角忍不住揚起笑容。在那個低矮的小屋子裏,我居住了整整七年,而在這個繁華精致的宮殿裏,我隻居住了七天。
但是這七天的記憶對我來說,卻與這七年一樣的重要和深遠,甚至更加的讓我沉醉其中。
我推開熟悉的殿門,走進了裏間暖閣。
也許是因為位置太過於偏僻,所以這裏並沒有遼人將領居住,否則,我很難遵守葛先生再三的叮囑,在行動之前不要殺人,以免引起遼人的警惕。
入目處卻不再是昔日雅致整潔的模樣了,地麵上一片狼藉。
我歎了口氣,隻好放下劍,動手將烏木寶隔的折角屏風翻過來,將牆角的櫃子擺正。將繡著銀色玉蘭花紋的淡綠色絲綢幔帳重新掛起,然後整理好灰塵遍布的被褥。
如果她知道我現在正在她的宮裏幹著那個小宮女負責的活計,會不會輕笑一聲,然後嬌俏地說道:“什麽時候,我又添了一個這麽伶俐的小丫鬟了。”
隻是……不知道還有沒有讓她知道的機會了。
我躺倒在這張曾經熟悉無比的床榻上,將我的劍放在床邊,等待著動手的時刻的到來,也繼續沉浸在漫漫的回憶之中。空氣中散發著嫋嫋的桂花香氣,縈繞在我的鼻端……
錦瑟五十弦(三)
我的師父,他一生有兩大愛好,武功和易容,這也是讓整個江湖都無比垂涎的兩項絕技。
他對武功的癡迷隻能夠用狂熱來形容,他會費盡心機殫精竭慮去改良簡單的一招一式。而對於易容,也是如此,他會連續幾天不眠不休地去研究改進易容麵具的製作材料,從最直接的人皮,到南疆的秘膠,無所不試。
同時,據說,他是江湖之上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幹過無數駭人聽聞的惡行。
當那些言之鑿鑿的惡行傳入我的耳中的時候,我時常會吃驚,因為根據江湖中人所說的師父在屠殺某一家忠良的時候,我明明看見他在不眠不休地鑽研著他新近想到的材料,如癡如狂。
那時候的我還沒有辦法了解師父是如何擁有了分身術,去萬裏之遙的地方完成這些惡行的。
後來我親自踏上江湖,終於發現,最神奇的法術就是人們的舌頭,它可以使一切的不可能變成現實。
師父死在我十七歲的那一年,是被那些莫名其妙扣到頭上的仇家圍攻而致死的。
那時候的我已經練武十年了,在這十年裏麵,師父說我的成就已經快要接近他,並且很快就要超過他了。
可惜他永遠沒有看到這一天的機會了。
我持著劍殺到那些無聊的人家裏,將他們殺了個精光,從那時候開始,我發現,原來殺並不是困難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容易的出奇。
我在江湖上的名聲迅速的傳開,他們似乎都有把我當作新一代地魔頭來宣揚的傾向。於是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明碼標價,掛出牌子來,收錢替人殺人和製作麵具。
結果,生意簡直好的出奇,我都有些不敢置信。
而最讓我吃驚的是,當明碼標價之後,那些議論我的罪行,把我當作新的師父一樣的魔頭的言論竟然自然而然地停止了,雖然我殺的人遠遠地比他多得多。
江湖就是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或者說。不可思議的其實是人心。
我的劍叫做秋水,因為它美麗明澈就像是一泓秋水。
我喜歡在清晨第一道曙光出現在天際的時候動身,踏著第一線陽光,看著目標的鮮血在我冰冷的三尺青鋒之上綻放出最豔麗的花朵。
葛先生對於我這個習慣曾經撚須笑道,“……天亮地那一刻,使人的意誌做薄弱,防衛最鬆懈的一刻。所以兵家使偷襲,最好的時機就是平旦之末……”
智者總是過於迷戀智慧。其實他不了解我,我並不是他眼中那樣精於謀略布局的人,我隻是單純地喜歡在這個朝陽初升的時刻,看到鮮血飛濺到我的劍上,順著光潔如水麵的劍刃流下去,在瞬間地璀璨閃爍之後不流一絲痕跡。
這樣的殺人豈不是最美。
我殺人的時候都喜歡滅人滿門,一個不留,我的劍通常快得讓他們全無防備。讓他們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失去了最寶貴的生命。他們於是更加議論我的狠毒,而我的身價也青雲直上。其實我之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我明白,如果殺了主人,留下年幼的弱者,他們隻會遭到仇人更加殘忍更加狠毒的淩辱和報複。
我知道這是一種虛偽的慈悲,卻依然樂此不疲。
江湖上的人都喜歡說我是愛財如命,每一次出手都開出幾乎讓人傾家蕩產的天價。
其實,我隻是找不到一個目標,唯有看著那些數字的增加,還能夠為我窮極無聊的生活帶來一絲樂趣。
在機緣巧合之下,我投身到了誠親王麾下,為他效命三年。
順理成章地,我看到了棟梁會的人。說起來,我應該是與他們同一個故國,可是卻全無絲毫的感觸。
在與棟梁會合作的那些日子裏麵。我的耳邊也常聽見他們反複講述種種的國仇家恨,卻驚不起內心絲毫的波瀾。
這些人看我的眼神是畏懼和生疏的。但是底下卻是難以掩飾的鄙薄,想必在他們的價值觀裏,一個收錢殺人的殺手,比他們這些不收錢殺人的殺手更加低級一些。
而對於我來說,為了國家信念這些東西而殺人,是比我為了金錢而殺人更加卑鄙的事情,銀子畢竟還有天下通用的價值,而國家和忠誠之對於個人有效。
當然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我也沒有興趣深究。我隻知道這次的任務是刺殺大齊的帝王齊瀧。
於是在別離了整整十四年之後,我又一次踏進了這座深遠的宮殿裏。隻是這一次,是在一個深遠的陰謀之中,按照預定的周密計劃亦步亦趨。
在我的劍下,我看見他驚慌失措地跌倒在地上,我忽然想起童年時候第一次見到那個滿身閃爍著光彩的孩子,同樣因為我淩厲的攻擊而跌落到塵埃之中。隻是這一次,他驚嚇地麵無人色的臉孔上沒有掉下眼淚來,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進步。
那個九轉玲瓏球被我埋葬在了彩珠的墳墓裏麵,這是那時候我唯一能夠給予她的陪葬品。在我武功大成之後,我曾經想過暗中潛進宮廷,為她報仇。但是卻恍然驚覺,我甚至連仇人都找不到,我從來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不知道他們的模樣,我隻知道他,當年大齊的四皇子。所以這一次棟梁會的任務我接受的很爽快,也算是對彩珠盡一份心意吧。
這一次刺殺,我沒法帶秋水進來,這讓我的武功打了很大的折扣。
然後行動失敗了,眼見情勢已經不可為,我使出最後的手段。將手中的短劍拋向他,同時向著房頂躍去。
最後的一眼,我卻意外的看到一個驚鴻般的身影撲上來,像一隻飄搖的雨燕,穿過層層的雨幕,來到他的麵前,與那抹閃電般的劍光相對。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這也是她給與我的第一個意外。
同時她留給我的還有一個小小的疑惑。
我心中忽然升起了奇異的想法,我的那一刻。是刺在了什麽上麵?而她,會不會……
但是緊接著洶湧而來的侍衛和禁軍讓我放棄去思考這個問題。這是我第二次站在大齊皇宮的最頂上,俯瞰著整個宮廷,俯瞰這些綿延不絕的亭台樓閣。
那一夜的九重宮闕,充滿了生機和殺戮。也許它原本就是這樣的地方,隻是在這一夜,赤裸裸地表現了出來。像是一個優雅的貴婦人,終於撕開了層層地偽裝,卸下了厚重的脂粉,露出蒼老醜陋的麵容。
當我幾乎把她完全忘記的時候,我又一次見到了她的身影。
那是在短短的半年之後,是在我第二次刺殺齊瀧的時候。對於刺殺他,其實我並沒有太大的熱衷,因為我知道,當年的事情並不是他的錯。也許我隻是固執地在尋找一個理由,試圖開解心中的鬱悶。
所以,當機會送上門前的時候,我還是覺得錯過了就太浪費了。
於是我很有職業道德地換了另一張易容麵具,開始了第二次的刺殺。
這對於我來說已經是輕車熟路,可是這一次還是失敗了。不得不說,大齊皇宮的防衛工作還是比較周到的。
重傷的我隱藏在一輛經過地馬車裏,但是我沒有料到,這個被我隨手相中的倒黴妃嬪竟然就是她。
在這樣意料之外地情形下,我和她第二次見麵了。
而緊接著,還有更加讓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局勢的發展完全不再受我控製。
從我七歲跟著師父走出了這個宮牆開始,從我十七歲武功大成開始,就從來沒有過這樣失敗的經驗,也從來沒有過這樣尷尬的時刻。
這一切。全部都是同一個人給予我的。
在我七歲之前的生命裏,隻有彩珠一個人。在之後的十年裏麵,我生命中隻有師父一個。而在十七歲之後,我什麽都沒有了,就隻有江湖上越來越響亮的名聲,別人越來越畏懼的目光,還有一大堆自己也懶得去數的銀子。
而那一夜,我見到了她。
她在寶馬香車裏請麗絕塵,於巧笑嫣然之間布下殺機重重。
她在寢殿裏,嫵媚誘人如甜美的毒藥,卻又有時會氣憤單純地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她的一嗔一笑都是自然隨性,卻又巧妙無比。
當她笑起來的時候,她的笑容會讓我迷惑不已,也讓我嚐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味,尷尬,羞惱,挫敗,震驚,茫然,抑或者還有別的什麽……更多更複雜的……
居住在她宮裏的那些日子,我經曆了從來沒有過的挫敗,卻也經曆了從來沒有過的新奇。
她到底是什麽人?懷抱著怎樣的秘密?她到底又有多少隱藏的麵目沒有被我發現?我對此產生了前所未有興趣,這樣的興趣也讓我頭一次感受到了勢均力敵的快意。
她總是能夠在不經意的時候,帶給我新奇和意外。
雖然已經習慣於她的意外,習慣於她種種手段。
但是當那個夜裏,她拿著那張畫像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已沉寂的心還是悸動起來。
這個女子是我的母親。
雖然母親這個詞匯對於我來說已經太過於遙遠和飄渺了。
然後她向我提起報仇,談論起很多很多。
不得不說,我與她之間的理念完全不同,但正是這樣的不同,越來越深刻地吸引著我。
與那些滿口大道理的棟梁會之流的傻瓜不同,她從來不會試圖讓別人去接受她的理念,她隻是一個人孤獨的走在複仇的道路上。也許是這條道路太過於孤單,使得她那樣渴望著一個盟友,一個支撐。也許正是這樣的孤單讓人想要握住她的手,給她盡可能的溫暖。
尤其是在聽著葛先生講述起衛國破成之後的舊事,講述她在兩國宮廷的起伏沉落的時候。我不知道是應該慶幸還是悲哀,我記事的時候,那些破城的記憶已經遙遠不可及,而教導我的又是那個憤世嫉俗,世事盡皆不入心中的師父。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讓我沉寂的心悸動不已,我也說不清楚了。反正是在那短暫卻又漫長的七天之中的某一個瞬間,我沉淪到了她單純又複雜的笑容裏麵。
就在這張床榻上,我清晰的記得,把她壓倒在身下的那一刻,我聽見自己的心髒躍動地前所未有的激烈.看著她臉上因為懊惱和羞憤而浮現出可愛的嫣紅來,我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喜悅。是無論獲得了多少成功都比不上的喜悅。
我第一次發現了比我手中的三尺青鋒更加讓我迷戀沉醉的美。
……
窗外傳來清晰的更鼓聲,打斷了我正在半途的回憶。
長短間隔,悠遠綿長。
是平旦之末了!
劉泉和葛先生他們商定的時間已經來到。
想必城中已經混亂處處,雖然這個宮廷依然是沉寂靜謐。但是下一瞬間,這份沉寂靜謐就將要有我,由我手中的秋水來打碎。
遠處有風揚起,朝霧變幻,雲海翻騰,恰如滄海桑田,聚散離合。
讓回憶就凝固在這一瞬間,凝固在她輕嗔薄怒的嫣紅臉頰上。
豈不正好?!
我仰頭看著那熟悉的幔帳花紋,然後我伸出手去,像是握住她的手,握住身邊秋水。
窗外,朝陽從天際升起,血樣霞光徐徐綻放,紅的震神奪目,紅的心醉神移,就像是她臉頰上浮現的紅暈就像是我秋水上即將濺染的血跡。
天色正好。
……
人不可能永遠地沉浸在失落悲痛之中,當蘇謐冷靜下來的時候,不得不開始考慮接下來的事情應該如何是好
進入十月份之後,前方送來的消息也開始逐漸完備。
慕輕涵攻入京城,失去主帥的遼軍苦戰了半日,就已經軍心不穩,主動退出京城。收複京城的主要目的既然已經達到,對於這些敗退的兵馬,慕輕涵也未乘勝追擊。畢竟,他最關心的事情是保住實力,穩定京城,而遼人雖然接連敗退,其精銳還是不能小覷。
所以,此次遼人雖然敗退出京城,仍然保存了過半的實力,突出京城向後方撤退,希望能夠通過居禹關,撤回國內去。
但是這些長途跋涉、遠征他鄉的士兵並沒有等到活著回歸故鄉的那一天。他們在半路上被豫親王齊皓帶領的兵馬截擊,最終全軍覆滅。
齊皓在整合了南方各地的勢力之後,一直等待北上京城的機會,早已安排兵馬,在水師統領陳述的協助下,暗中埋伏在東部沿海一帶,伺機而動。聽聞了慕輕涵出動的消息,他率領兵馬從東海登陸,趕赴京城。卻不料,慕輕涵竟然能夠在那樣短暫的時間之內,就輕而易舉地收複了京城,讓天下各方勢力都瞠目結舌。那時候,齊皓的兵馬還在半路上,而倪源的兵馬紋絲未動。
齊皓在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果斷地放棄了京城,揮師北上,設下埋伏,阻截在遼人歸鄉的路途上,將這些離鄉遠征的士兵盡數殲滅在距離居禹關不遠的一處山脈峽穀裏。
震驚之後聽聞了齊皓的消息,蘇謐的心情已經沒有了太大的波動,過多的失落和悲傷已經讓她的情緒在極度的激烈之後轉而平靜沉寂下來。
大齊京城在失陷了近兩年之後,終於又一次回到了它的主人手中。
在這樣一場持續了整整兩年,波折繁複,蔓延天下的戰爭之中,最成功的人不是滅掉南陳的倪源,不是攻陷息京的倪廷宣,也不是殲滅遼軍殘部的齊皓,而是攻入齊京的慕輕涵。
沒有任何一項勝利的光彩和榮耀,可以與這樣的功勞相提並論。至少在已經飽受遼軍摧殘和搶掠的京城百姓們的眼中不能。
這個在戰爭初期默默無聞的年輕將領,輕而易舉地成為了整個戰爭最後的贏家。
聽到京城收複的消息的時候,倪源還依然停留在禹州,他正一邊等待著慕輕涵敗退的消息傳來,一邊帶著傷苦苦謀劃,布置著下一次殲滅遼軍的戰鬥。全然沒有料到,任他謀劃多麽周詳,布局多麽完善,終究還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天統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慕輕涵將代表京城士子和百姓的請命書送到了禹州,堂而皇之地上表請大齊的天子齊瀧將禦駕移回京師。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倪廷宣這裏的戰後安排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息京之中的財物除了賞賜給有功的將士之外,都被分配給了周圍的部落,算是當做他們暗中支持遠征軍的報酬。
那些部落初時尚且不敢接手這樣的燙山芋,唯恐避之不及。但是聽說了耶律信在中原兵敗身死、全軍覆滅的消息之後,一個個頓時改了態度,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財物。
十一月份,倪家的兵馬也開始拔營回師。這一次的撤退已經沒有必要再像先前那樣辛苦地跋山涉水了,全軍直接從居禹關入中原。
通過了關隘之後,竇峰領著大部分的軍隊向墉州返回。而倪廷宣身邊僅留下三千人馬護衛,向京城駛去,蘇謐也跟隨在其中。
下雪了。
蘇謐站在院子裏,抬頭看著天空,入關之後,他們見到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細小的雪粒紛紛揚揚,從空中旋轉著飄落,貼在人的臉頰上、脖頸上。
忽然之間感覺到有幾分怪異,蘇謐這才回想起來,自己還戴著麵具。她將臉上的偽裝揭下,那涼絲絲的感覺立刻黏膩到了肌膚上,晶瑩如同冰雪般的觸感一直彌漫到心底深處,讓人沉醉其中。
蘇謐呼出一口氣,看著團團的白霧逐漸消失在空氣裏。她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麵具,手不自覺地收緊了。
這樣清冷的天氣裏,有一些不願意去麵對的悲慟偏偏會鑽進自己的腦海裏,紛至遝來。
記得第一眼看到他的真實麵貌的時候,自己的手中也是拿著這張麵具,而且還是剛剛從他臉上揭下的。
……
蕭瑟的風將飄飛的雪花送入衣襟之間,涼意絲絲蔓延上來,將她自夢中驚醒,悵然若失。
她恍惚驚覺,又是一年過去了。
這裏是大齊北方的一處驛站,距離京城不過隻有一天的馬程,消息傳遞自然也靈通起來。
齊瀧的禦駕已經在三天之前返回了京城,當然,倪源的兵馬也一並入城了。而比他更早入城的慕輕涵和齊皓的部屬都早已經安排休整完畢了。
京城之中的文武百官、豪門貴族大多被遼軍屠戮殆盡,沒有遭殃的,多半都是投靠了遼軍,奴顏婢膝,如今等待著他們的還不知道是怎樣的處置呢。
大齊終於統一了這個天下,可是整個朝廷卻變得像是一個新生的嬰兒一般,脆弱不堪。
齊瀧回京之後,連接幾道旨意傳了下來。第一道就是將倪源加封為燕王,以彰其平定南陳、開疆拓土的功績。這些旨意,究竟是出自齊瀧的手中,還是倪源的手中,不得不讓人費神思量。
在大齊的曆史上,再盛的軍功也隻有封公晉侯的道理,還從來沒有因為軍功而封異姓為王的先例。倪源此舉無疑是在向整個天下傳遞一個信號了。對於這樣逾禮的舉動,滿朝的官員都保持著異樣的緘默。
之後,慕輕涵因收複京師之功,將其封為正二品鎮武將軍、遠勝侯,領兵部侍郎之職,相比起倪源的封賞來,終究是低了一等。
豫親王滅敵有功,然其親王身份,按照大齊的規矩,不能擅加兵職,因此僅賜其俸祿莊園、宮中騎馬等華而不實的財物特權。
整個大齊的直係皇室貴族,就隻剩下他一個人而已。而能夠與權傾天下的燕王殿下相較一二的,也隻剩下他一個人而已。
倪廷宣平遼有功,甚至攻陷了遼人的都城息京,原本這樣滅國破城的大功最是顯赫榮耀,但是因為倪源堅決上表請辭,落在他身上的賞賜卻比幾人都輕微,僅僅是一些華而不實的金銀珠玉。
厚外而薄內,也算是收買人心的一種手段。而且倪廷宣的封賞這樣的輕微,軍方有些人對於慕輕涵的封賞也不好再上表反駁了。
之後是軍中諸般有功將士的獎勵,此次戰亂,因為軍功而得以封侯的不下十餘人,大多數都是倪源軍中寒門出身的軍官。而慕輕涵手下的軍官卻鮮有提拔,反而在齊瀧回京之後不久,就有朝臣上表,彈劾慕輕涵棄守居禹關,引來遼人增援部隊,使得聖駕陷入危機,險些被遼人所害,幸好燕王智勇雙全,忠心耿耿,才保得皇上的周全雲雲。
這樣的奏折給因為各種紛遝而來的事務忙得幾乎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的朝廷新任官員們的屁股底下又添了一把火。
好在這把火還沒有燒起來的時候,倪源就將這道奏折留住不發,讓議論平息了下去。
但是從這一紙輕飄飄的奏折上,已經可以看出倪源在朝中的勢力和威信之高了。
至於遼人忽然出現在京城城下的緣由,朝廷裏麵頒下的旨意是居禹關東部綿延不絕的山地之間,被遼人開拓了一條暗道,使得遼人秘密潛入。
而同時京城之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謠言。有傳說是遼人此番引來妖道作法,使得大軍憑空出現在了城門之下的。有傳說倪源其實私通遼人,暗中放遼人入關的。也有人說暗中放遼人入關的不是倪源,而是居禹關的守將……形形色色的謠言在京城劫後餘生的人們的口中流傳,伴隨著的是種種控訴遼人暴行的描述,幾近駭人聽聞。倪源放遼人入關的傳聞在這種種謠言大軍的流淌之間,如同一片小小的浮舟,偶爾閃現一下蹤跡,很快就被洶湧的波濤湮滅了。
無論怎樣的謠言都已經不可能動搖燕王倪源權傾天下的現實了。而幸好朝中同時還有慕輕涵以及齊皓聯係著外州的勢力,使得倪源有所顧忌。
不得不說,過程雖然有所差池,但是結局卻真的在向著那個夏日夜晚葛先生對她所描述的未來局勢靠攏著。
月亮從天際升起,卻被烏雲所遮掩,隻能夠在偶爾的時候,從雲角風端露出頭來,近乎透明的銀白色,宛如一道細細的鉤鐮。夜闌人靜,弦月如鉤。
蘇謐遙看著天際,竭力遠眺虛無縹緲的夜空。天上的烏雲陰沉沉的,看來這一場雪至少今晚是不會停止了。
雪粒逐漸變得大了,她伸出手去,一片潔白的雪花落入了她的掌心。捧起來細細地端詳,明媚的形狀和璀璨的光彩如同女子發上的水晶寶石一般。隻是不出片刻,那雪花就被掌心的熱度融化成一滴晶瑩的水珠,滴溜圓的形狀倒是更加清潤可愛。
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蘇謐將手一側,水珠劃過一道弧線,仿佛是一滴剔透的冰冷淚珠落入了雪地裏,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見了。
她回過頭去,是倪廷宣走了進來。看到蘇謐站在院子裏,他微微地怔了怔。
兩人隔著層層的雪幕,一時之間,相顧無言。
“明天入京城的道路,又要踏著層層的白雪了。”蘇謐回過頭去,望著京城的方向,從這裏看去,隻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天際,隻是,京城的城牆不也是這樣的顏色嗎?
不知道經曆了一番血與火折磨的大齊京師,是不是還有如同往昔一般的雍容高雅呢?
“冬天到了,天氣是冷了不少,”倪廷宣笑了一下,說道,“你這樣站著,小心要傷寒的。”
這樣體貼平常的話語,在遼國大草原上的那段時間裏,是再也自然不過的事情,可是眼看著就要抵達京城了,兩人之間反而變得生疏起來。
越靠近京城,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就變得越遙遠。
倪廷宣感到一種莫名的焦躁,可是他尋找不到一種方法來打破這樣的現狀,最讓他痛苦難抑的是他甚至尋找不到一個行動的理由。
“我已經沒有那麽體弱多病了。”蘇謐說道。在遼國的那段時光使得她經曆了不少,盡管倪廷宣一直對她照顧有加,但戰場之上的艱苦和磨難絕對不是宮中安逸富貴的生活可以比較的,更加不是山林之中溫馨和樂的日子所可以想象的。
這樣漫長的時間,自己竟然沒有感覺到多麽艱辛地熬了過來。回憶起來,那些草原上的奔波勞苦,就好像是一場夢境一般,酸甜苦辣,百味雜陳。
想起那段充實繁忙的時光,蘇謐嘴角不自覺地揚起淡淡的笑意。
被雪光反射的月華分外清冷,這忽如其來的笑意卻讓原本清冷如冰雪般的眼眸多了一種溫和與內斂,連月光也變得柔和起來。
倪廷宣看著眼前的女子,無法移開眼睛,她似乎是清瘦了許多,他曾經以為戰場上的生活終究是不能適合她,但她卻比任何人都堅強地熬了過來。現在想起來,也許困守於宮中的日子反而是委屈了她。
蘇謐也在看著他,這一年多的時光,兩人幾乎朝夕相處,時時麵對,但也許是因為靠得太近了,太過於熟悉了,以至於蘇謐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的容顏。他清瘦了不少,比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個沉默寡言的侍衛統領已經不見了,他的臉上有著經曆了戰火考驗的人的深刻和銳氣,以及一種指揮若定的成熟和內斂。
原來,他們都變了,所有的人,在這一場席卷了整個天下,隕滅了無數城池的戰爭中,他們都在慢慢地改變著。
他現在怎麽樣了呢?忽然想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蘇謐的心裏還是泛起一陣微瀾。他達成了自己的心願了嗎?這樣的結果,他可是滿意?
想必他是不會滿意的吧,最成熟的果實輕而易舉地落到了別人的手裏麵,而他又籌劃了那樣長久。最終還是葛先生技高一籌啊。
蘇謐輕笑,這個世間的事,永遠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呢?蘇謐的視線回到眼前。
在經曆了這場戰火考驗的很久以前,她與他也曾經隔著層層的飄雪和迷霧對視,隻是那時候的背景,不是驛站土牆的樸素,而是碧波池天香園的奢靡。
不過是短短的幾年之前的事情,現在回憶起來,卻好像是上一輩子那樣的遙遠。
那個時候,還是在大齊的宮廷之中,在那漫長得幾乎看不見盡頭的宮牆之內。那個時候,他看起來還是明朗生疏,而她是清冷淡漠,怎麽會想到有這樣的一天,他們也會如同尋常朋友一般,這樣自然地相對而立,用平和的態度說起各種各樣的事務。
在廣闊的大草原上,仿佛心胸也跟著腳下無盡的草原寬廣起來,仿佛那些仇恨也縹緲遙遠起來,在連綿不斷的戰火中,在生死一線的追擊時,在雲淡風輕的月色裏,逐漸隱藏到了一個隱秘的地方,讓人或者無意的,或者刻意的,不去注意它。
可是在臨近京城的時候,這一切卻又被重新翻了出來,就像是春日的雜草,在太陽的照耀下,其上的冰雪迅速融化,透露出茁壯的生命力來,讓人恍然發現,它並未消失,也從未減弱,它隻是被那吹過草原的風,被那照耀沙場的月,暫時地掩蓋住了。越靠近京城,越靠近那個一切糾結著的地方,它就越發明了,重新開始啃噬著她的內心。
兩人都沒有說話,雪花在他們的身邊不斷地飄舞、盤旋、墜落。
“明天一早,我們就要進城了。”倪廷宣的視線低垂下去,終於說出口。然後抬頭看著蘇謐,仿佛在等待著什麽重要的決斷。
蘇謐已經明白了他的憂慮。
從驛站半掩的門縫向外望去,隱約可見外麵漫長的道路,在月色的灑照下無盡地延伸著……
前麵就是京城了啊,隱約之間,心中升起一個念頭,希望這條路永遠地走下去,雖然這一路上,天氣是如此的寒冷。
“關於我的事情是怎樣安排的?”她還是問出口了,波光瀲灩的眸子忍不住帶著幾分閃爍地看著眼前的人,她有些好奇,他會怎樣選擇。
“剛剛傳遞上去的入城文書裏麵並沒有提到你。”倪廷宣回答道,神色有幾分遊移不定,回避著她的視線,他終於還是輕聲問道,“你是準備回宮嗎?”
這個問題出口的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心跳已經停止了。
這些天以來,兩人相伴的車駕從遙遠的息京,走過綿延的山脈,走過雄偉的居禹關,終於走到這個距離大齊京城最近的驛站裏。
這一路上有無數的機會,讓他開口詢問,讓他可以安排下一步的動作。可是他不敢問,不敢聆聽那個讓他萬劫不複的答案,不敢去麵對最終選擇的那一刻,因為他比任何時候都明白,選擇的權利不在他的手中。
他不問,她也不說。
兩人就在異乎尋常的默契之中以異樣沉默的姿態走完了這一路。
可是再怎樣漫長的道路都有到頭的那一天。
明天,就在明天,他們就要踏入大齊的京城,那個他們最初相見的地方,也是給予他們最深遠的隔閡的地方。
蘇謐仰頭看著連綿不斷從天而降的雪花,黑沉沉的天幕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將所有的愛與恨,所有的情意與猶疑,還有這個世間的所有光芒,都吸進了這個看不見的深淵裏。
他們之間的隔閡,何止是那高深的城牆,綿延的宮門,生疏的名分……
她與他之間相隔的,是深深刻印在骨子裏麵的仇恨,是埋藏在血脈深處的清冷。
兒女情長的意境又怎麽能比得上血脈相連的至親的鮮血?
她知道他的一切,可是他卻不知道她的所有。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知道了自己隱藏的最深的仇恨,知道了自己到現在為止所作所為的一切,他會怎麽想,還會用這樣純粹真摯的眼神看著自己嗎?
想到這個問題,蘇謐的心髒瞬間漏跳了一拍。
她別無選擇。
“不回宮,我還能夠到哪裏去?”她終於搖了搖頭,用竭力保持平淡的語調說道,“如今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倪廷宣抬起頭來,有什麽話衝到了嘴邊,馬上就要說出,卻被蘇謐打斷,“你不用擔心,”她低下頭,“我自然有我的辦法。”
她身為一個宮妃,在遼人入宮的時候逃出宮外還是合情合理,但是擅自與朝臣將領同行,甚至跑到戰場上去,就太讓人匪夷所思了。好在如今葛先生和陳冽都已經人在京城,對於此事,他們早已經幫她打點好了一切,她隻要安心入城即可。
然後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不再聽,無論留在他眼中的是失望還是黯淡,都已經與她無關。
看著她冷漠拒絕的姿態,倪廷宣終於低下頭,沒有說什麽。
一瞬間,天地之間似乎隻餘下這層層的雪,籠罩出層層的迷霧……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他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十一月十九日,燕王世子倪廷宣班師回京,入城覲見。
十一月二十四日,原本逃逸在外的蓮妃蘇謐也回宮了。
對於這位蓮妃娘娘的傳奇,京城中每一個人都津津樂道。
據說,蓮妃娘娘所居住的宮室正好是後宮之中最靠近冷宮的一處偏僻地方,當年遼軍破城的時候,她身邊的奴才在前麵侍奉,及時得到了消息,這位蓮妃也是個有膽識又當機立斷的,當即就跑到了冷宮東麵的矮牆處,在幾個忠心耿耿的奴才的幫助之下,翻過低矮的宮牆,從而逃出了宮廷,逃出了遼人的魔爪。
這樁傳奇立刻成為了京城百姓茶餘飯後最熱衷的談資。
眾人議論紛紛,有人稱讚蓮妃的機警伶俐,見機迅速。也有人稱讚她平素簡樸的生活,如果不是因為她身為帝王的寵妃卻依然不驕不躁,居住在偏僻簡易的宮室之中,怎麽能夠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及時地逃出去呢?當然也有不少人議論宮妃貿然離宮,有礙禮節法度的,他們言之鑿鑿地認為,真正貞烈的妃子,應該是如同皇後那樣,選擇全節而死,而不是逃遁出宮……這樣的議論馬上就會遇到更加有力的反駁,如果當時蓮妃見機得不快,那麽皇子殿下怎麽辦?於是高喊著貞烈禮節的夫子們無語了。
當時遼軍來得太快,絕大多數宮人甚至都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落到了遼人手中。能夠逃出宮中的寥寥無幾,宮女、內監、粗使雜役通共加起來還不足百人,而蓮妃是這些人之中唯一的一個妃嬪。其餘的妃子,不是為了保全貞潔被迫自盡於宮中,就是屈身侍敵,淪為遼人的婢妾。
蓮妃最值得稱道的不僅僅是她的及時出逃,而且她在出逃的同時,將大齊宮中僅有的皇室命脈,當今皇上唯一的一位皇子偷偷地帶出了宮廷,才使得大齊珍貴的皇室血脈得以保全。
蓮妃在逃出宮廷之後,就和自己的貼身侍婢一起藏匿在京城首富劉泉的家中。
劉泉因為自己的女兒劉嬪與蓮妃交往甚篤,故而冒死藏匿起蓮妃及其宮人。
終於等到了大齊光複,聖駕回京的一天,劉泉將此事秘密上奏於皇上,據說,齊瀧在得知自己的寵妃和皇子無礙的消息之後,龍顏大悅。連忙下令準備車駕儀仗,以貴妃的禮節,將蓮妃迎接回了皇宮。
劉泉他在遼軍入京的時候不遺餘力地逢迎諂媚,原本為京城士子所不齒,但是在京城收複的那場決戰裏麵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之後,他之前所有的投敵叛國行為都變成了一種忍辱負重。而今次的這一項大功勞,更加為大齊的百姓所津津樂道。
而劉泉本人,因為這接連不斷的功勞,不僅自己得封昌聞縣伯,授戶部行走,更連其夫人都晉為正二品的昌郡誥命,滿門榮寵。
在因為遼人的入侵,權貴豪門紛紛凋零殆盡的時候,劉家迅速崛起,從此身列大齊一流的豪門貴族之列。
※※※
墜著七寶琉璃珠的翔鸞鳳車上,微風的吹拂時不時地將朱紅色帷帳掀起細微的縫隙,車幔下擺墜著的金鈴發出悅耳有致的聲音,在這清麗響動的映襯下,寒冷的天氣仿佛也變得歡快起來。
寒風吹不透車上厚密的綢緞帷幕,隻是讓它泛出輕微的波瀾,灑在上麵的晨光如同流動的水澤,瀲灩生光。宮車依然是如同往昔一般的奢華明麗,隻是宣旨的人,趕車的人,侍立的人,都已經不再熟悉了。
宮門也還是如同兩年前那般沉重深遠。隻是上麵還帶著斑駁的點點痕跡,像是劍刺,又像是刀砍,見證著那場剛剛過去的戰爭所留下的尚未痊愈的傷痛。
幾個工匠正在宮門前忙碌著,為宮門重新上漆並且雕琢金玉瑞獸裝飾。
那些傷痕,不僅刻在宮門上,也同樣深深地刻在宮人的心上,刻在京城的百姓身上,不知道在多久之後,才會被時間的流逝和日常的繁忙所衝淡撫平。就好像是眼前的幾個工匠用工具將這些傷痕逐一地抹去。
蘇謐回想起剛剛在路上所見到的景象。
端坐在車中,掀開層層宮緞一角,透過那明晃晃的光線,她看到了周圍滿臉新奇的人群,他們都圍攏站立在官道之外,向著車駕指點著,議論著。
大齊京城一直是個充滿了繁華生機的城池,雖然在淪入戰火的那兩年裏,讓它飽經了各種傷痛,可是,在重新回到它的主人手中尚且不足兩個月,就已經開始重新煥發出活力來。
街上的行人和店鋪雖然遠遠地不及破城之前那樣的摩肩接踵,琳琅滿目。但是每個人的臉上,都開始充滿了希望和期盼,舉止之間流露出勃勃的生機。
無論朝堂和天下的局勢還會有怎樣的變化,隻要他們已經獲得了和平的日子,隻要戰火已經遠離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就已經滿足了。
她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對於這個生機勃勃的城市來說,對於這個清冷淡漠的宮殿來說,戰爭帶來的創傷終究會有痊愈的一天。
宮門洞開,輕車駛入。
大齊的後宮依然是雕欄玉砌,紅牆朱簷。
車駕儀仗停在了乾清宮東側的盤龍門處,嶄新麵孔的司禮太監上前,恭謹地打著千,然後將琉璃珍珠間隔墜成的車簾掀起。
覓青伸出手,蘇謐扶著她的手腕出了車駕。
她抬起頭來看向四周。記得中午的時候在劉泉的府邸抬頭望去,還是難得一見的碧空如洗、深遠空曠。可是經過這一路的行駛,到了宮內,天氣卻又陰沉了下來。
腳下踏著的漢白玉雕磚已經被清洗得潔白晶瑩,哪怕是宮中新年慶典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幹淨過。宮人經過了多少次的衝刷清洗,才把這整整兩年的血與火的痕跡清洗去?
宮外的大雪早已經在京城人們熱火朝天的活動之中消散了。可是宮中的雪還是不見絲毫融化的跡象。雖然路麵上的積雪被清掃了出去,但是在枝頭上、房簷上,層層的積雪還是覆蓋其上,無數的龍台鳳閣盡皆鋪陳了一層潔白,使得這層層連接的亭台樓閣都如同瑤池仙境一般的高潔清幽。
看到蘇謐的眼神落在遠處積雪上,伶俐的太監連忙說道:“如今宮中人手不足,所以前幾天的雪,至今都沒有清掃幹淨,奴才馬上就督促著他們……”
“不必心急。”蘇謐看著天色,淡淡地一笑,“看這天氣,馬上又是一場大雪了,何必要在現在的時候動手清掃呢?平白地多費一番工夫。”
真的掃幹淨了雪,下麵是什麽?反而不如這樣潔白地放著,仿佛從來不曾有鮮血流過此地。
“是,還是娘娘您思慮周到啊,體貼我們當下人的……”
“不知道公公是……”蘇謐打斷了他的奉承問道。
“小的是新上任的杜單順,剛剛蒙皇上的看重,提拔為禦前總管,主子您叫奴才小順子就成。”聽到蘇謐的疑問,小太監伶俐地回答道,“以前奴才是在養心殿伺候的,還見過娘娘您好幾次呢。後來那些殺千刀的蠻子們入了宮,奴才就被攆到了雜役房運煤,去幹苦力了。如今終於盼到皇上回了京城,因為皇上身邊沒有得力的人服侍,就撥了我們幾個以前在乾清宮當過差事的過去。”
“嗯。”蘇謐點了點頭,確實有幾分眼熟,想必以前在乾清宮伺候的時候見過幾次。
“以前的總管呢?”蘇謐漫不經心地問道。
“您是說高總管啊,他原來在遼人那裏倒是吃得開,可惜啊,遼人後來也不知道怎麽了,狂性大發,將很多的宮人都給……”小太監隨即謹慎地壓低了聲音,道,“說起來,還就是在倪貴妃她出事的時候。當時,宮裏頭可真是血流成河啊,很多的內監宮女都……”提起當時的情況來,小太監還是心有餘悸。
蘇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她知道那是在遼人與倪源翻臉的時候,為了徹底清除宮中倪源的勢力,想必又是一場波及全城的血腥清洗吧。
在這場清洗之中,有多少是依靠了劉泉和葛先生暗中提供的情報呢?
倪源借助遼人的手,掃清了與他為敵的大齊門閥貴族勢力,為他清掃出了一條通暢幹淨的道路,而同樣有人借助遼人的手,又除掉了他安排在京城的暗線,使他的康莊大道出現了偏移。
她想起破城的那一天,想起那些淒厲的喊叫聲、苦求聲。這樣的日子,在這兩年裏麵經曆了多少呢?
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這個皇宮卻依然華麗如同往昔。也許,無論是怎樣的痛苦,都與這些榮華富貴、金銀財寶毫無幹係。那些哭過的,那些恨過的,隨著時間的流逝,都全無一絲蹤跡了。
說話之間,蘇謐已經由內監引著,進了乾清宮門。
已經是走過無數次的道路和回廊,每一道轉折幾乎閉著眼睛都能夠熟悉地走下來,可是如今竟然憑空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來,蘇謐甚至懷疑,如果此時隻有自己一個人走在這條道路上,她是不是會迷失方向,尋不到正確的前路。
繡鞋尖頭鑲墜著的美玉和腳下的暗花青磚時不時地相互撞擊,發出輕靈清脆的“叮當”聲,在這個寧靜的廊下顯得格外幽遠。
“娘娘,皇上這次禦駕親征著實辛苦了,自從回宮之後就一直龍體欠安。前幾天稍微有了些起色,可是前天聽說了娘娘您平安無事的消息之後,一時高興,就去外麵散了一會兒心,沒料到回來就又病倒了。”身邊的杜單順低聲解釋著。
病倒了?是因為征戰的勞苦?還是因為心中無法壓抑的失落和痛苦?當一個滿懷自信和驕傲的人在即將達成他自以為最崇高的目標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腳下,是一個搖搖欲墜的空架子,根本經不起絲毫的碰觸。
那樣兩重的失落和打擊……
走近宮門,一種濃重的藥香從大殿裏麵傳出來。蘇謐的腳步頓了頓,身邊的內監已經高聲唱道:“蓮妃娘娘到!”
蘇謐踏過黃金澆鑄的門檻,走進了久已未曾見過的乾清宮寢殿。
寢殿內依然是記憶之中的模樣,殿中細密鋪陳的金磚光滑如鏡麵,兩側的鮫綃帷幕閑散地落在地上,開合之間,隱隱看見金鉤蕩漾在其中。兩側的桌子上,雕花鎏金燭台上的蠟燭在白天依然燃燒著。身後的綃金羽簾半卷起,露出青銅雕鳳的穿衣鏡,可是因為殿中光線過於黯淡,使得裏麵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服侍的宮人見到蘇謐進來,連忙恭順地跪地行禮,舉動之間輕捷無聲,靜默柔順。蘇謐掃視著下麵的麵孔,大都是新人,間或夾雜著幾張略有幾分熟悉的。
跪伏著的不僅有宮女內監,還有幾個花白胡子的太醫,有人手裏還捧著來不及放下的藥匣。
“平身吧。”蘇謐說道。
宮人依言謝恩起身了,行動都是小心翼翼,不帶絲毫的聲音。
原本富麗堂皇、趾高氣揚的乾清宮什麽時候變得如此的低眉順目、靜謐內斂了?
應該光華璀璨的大殿也變得陰暗無光,就好像是外麵陰沉沉的天氣。
也許是兩側的窗戶都緊緊地關閉著的緣故吧?蘇謐的視線投向兩側,那裏的窗子被緊緊地封住。
“娘娘,皇上的病情不易吹風……”旁邊的小太監低聲說道。
蘇謐的視線收回來,向內殿走去。
“是謐兒嗎?”裏麵傳來齊瀧的輕呼聲,“快進來吧。”
聲音熟悉而又陌生,多了一種連蘇謐都把握不住的東西。
她穿過層層的鮫綃帷帳,走近龍榻。
金線紅羅的鬥帳開合之間,露出齊瀧的臉來。那是一張慘白的容顏,蘇謐在瞬間懷疑,自己眼前所見到的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皇帝,而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這是她兩年未見的夫君和帝王。
她定下神來,走到床前。
齊瀧穿著白綾子的單衣躺在床上,他的臉色蒼白如紙,與身上的白綾幾乎變成一色,分不出差別來,嘴唇幹枯,唇角幹裂,隻有眼眸還有幾分神采,卻帶著一種幽寂的淒涼和深沉的迷霧。
依然是那張俊美得令六宮佳麗傾慕的容貌,可是其中的傲氣和銳意都不見了,隻餘下遮掩不住的蒼白和迷茫,使得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空洞的幽靈。
無端地蘇謐心底裏映出另一張容顏來,那是衛清兒的容顏,同樣的清冷和失落,同樣的寂滅如飛灰,同樣的近乎絕望一樣的枯萎。就好像是一朵被做成書簽的花朵,雖然色彩絢麗依舊,可是卻少了其中潤澤的水分和鮮活的靈魂。
她驚覺,這兩張容顏是何其的相似啊!
感受到齊瀧的目光停住在自己身上,蘇謐升起一種莫名的寒意。
沉默在兩人之間徘徊了片刻,終於齊瀧開口了,“幾年不見,謐兒出落得越發水靈剔透,可是朕卻是……”他眼神凝望著蘇謐說道,眼眸之中帶著幾分朦朧的笑意,卻又好像是在嘲諷著什麽。
“皇上,”蘇謐在床側坐了下來,再也自然不過地打斷了他的話,“皇上這一次出征辛苦了,如今終於大功告成,雖然中間有所波折,但是這個天下已經統一,北遼也已不足為患,隻要您靜心休養,養好了身體,以後……”蘇謐的語音有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她勉強笑著說道,“如今,天下的萬民都在期盼著您呢。”
“大功告成了嗎?”齊瀧笑了笑,神情是從來沒有過的苦澀,帶著淡淡的悵然,“好吧,就讓天下的人都這樣認為吧。”
聽著齊瀧的語調,蘇謐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好了。
也許是殿裏的火爐生得太多、太旺,沉悶的熱氣鬱積不散,讓心底的最深處也隨著一起沉悶難解。
“隻是這些日子,謐兒在劉泉家中也是受苦了,這兩年東躲西藏的。”他看她的目光依然安靜,語調也是平淡依舊,卻開始帶著一抹蘇謐看不透的幽深難測。
“比較起皇上的車馬勞頓來說,這點苦楚算得了什麽呢?”蘇謐含了一抹欣慰的淺笑說道。
離別兩年之後,再說出這樣的話語讓蘇謐也感到生疏,也許,她一輩子都沒有在他的麵前說真話的機會了。
“是啊,不算什麽,”齊瀧笑了起來,“比起朕的車馬勞頓來。”
他的笑容從嘴角漫開,卻未曾達到眼底就消逝在連續不斷的咳嗽聲裏麵。他低下頭去,咳嗽得幾乎要將體內的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蘇謐的眼中掠過一絲不忍。
他終於認清楚自己,認清楚身邊的人了,可是這個代價是何其的巨大啊!蘇謐可以想象,當齊瀧意氣風發地帶著親自統一天下的美夢走入倪源的軍中,卻發現等待著他的是囚禁和利用的時候,是怎樣的震驚與絕望。從一個高傲的皇帝淪為一個階下囚,不啻於天庭與地獄之別。而且這巨大的淪落追究起來,是他自己的識人不明所帶來的,是他自己的貪心讓他一步步走入了這個精巧的陷阱。對於驕傲的他來說,這會是怎樣的打擊和折磨啊。
蘇謐移了移身子,坐到他的身後,輕輕捶著背,幫他理順氣息。
“皇上,您應該吃藥了。”外間,一個禦醫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低聲說道。
齊瀧沒有反應,那個禦醫以為他是默許了的,立刻端著金盤子走了進來,此時有蘇謐在,自然是用不到服侍藥物的宮人。
蘇謐正要去拿上麵的玉碗,卻冷不丁身邊伸過一隻手來。
他用力一揮,金盤子翻了過去,閃著一道金光,“哐啷”一聲,跌落到了床前的白玉腳踏上。
玉碗立刻跌碎成數片,黑沉沉的藥汁順著腳踏的白玉紋理流到了金磚鋪就的地麵上。
濃鬱的藥香彌散出來,刺鼻得令人窒息。
蘇謐伸出的手尚且來不及收回,她怔怔地看著齊瀧俯下身去。因為這個簡單的動作,他又是一陣咳嗽。
“皇上……”蘇謐放下手,卻不知道從何勸起,看了殿外的宮人一眼。
在金盤墜下的那一刻,他們已經迅速地、溫順地跪伏在地上了,動作熟練流暢,看來……蘇謐苦笑了一下,這些日子以來,齊瀧這樣的脾氣是經常有的。
她輕輕拍打著齊瀧的後背,一邊柔聲說道:“皇上,良藥苦口利於病,如果不喝藥,病情怎麽能夠痊愈呢?”
齊瀧沒有說話,他抬起頭來,看著地上的盤子出神。
蘇謐看得出,他原本是想要將這盤子和這碗藥一起揮得遠遠的,可是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也不過是讓它翻了個滾兒,跌落到了床畔。
“謐兒覺得朕應該喝藥嗎?”他轉頭凝視著蘇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問道。
蘇謐心裏一怔,她低頭看灑落在腳下的藥汁。依照她的醫術自然能夠聞得出,這碗藥隻是一碗單純的驅寒止咳的風寒藥,用材名貴,火候恰當,正是治療齊瀧如今的症狀的,並未有絲毫的不妥。就算是蘇謐自己動手,隻怕也不會開出更好的藥方了。
可是她分明看見有什麽陰霾的東西,在齊瀧的眼底最深處慢慢凝聚。
不是因為這一碗藥?還能因為什麽?
“皇上,不喝藥怎麽能夠痊愈呢?”蘇謐避開他的眼神,勸慰道,“臣妾還等著親眼看到皇上踏上神武門接受萬民朝拜的日子呢。”
曆代大齊的帝王在出征得勝歸來之後,都會在神武門舉行獻俘祭祀大典,接受萬民朝拜,彰顯武勳。
齊瀧的這次出征,單純從目的上來講,確實是滅掉了南陳,將天下統一於大齊的國號之下。雖然京城出現過不愉快的波折,但正是因為這樣的波折,更加急需一個盛大的典禮來撫平慌亂浮躁的人心,粉飾這光輝萬丈的太平盛世。隻可惜齊瀧歸來之後一直病弱纏身,前幾天又感染了風寒,所以大典的事情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聽到蘇謐的話,齊瀧的臉上現出恍惚的神色,隨即黯淡了下去。半晌,他輕輕點了點頭,斜倚榻上,恢複了沉寂無力的姿態。
蘇謐朝外間微一示意。
那裏,剛剛奉藥進來的禦醫早已經端好了第二碗藥躬身靜立,等待著傳詔,見到蘇謐的示意,趕緊上前。
蘇謐拿起上麵的玉碗,她輕輕轉動調羹,銀質的調羹碰觸在雕花碧玉碗上麵,發出輕微清脆的響聲,在這個異樣靜謐的大殿裏格外的響亮。
像是在嚐試藥汁的溫度一樣,蘇謐將一淺勺藥送進唇邊。
確實是一碗普通的風寒藥,沒有動任何手腳。蘇謐放下心來。
“兩年不見,謐兒還是那般體貼啊。”看到她的動作,齊瀧輕聲笑道。
蘇謐低下頭,這樣的齊瀧讓她琢磨不透,完全摸不著頭緒。
“皇上繆讚了。臣妾恨不得這兩年時時伴在皇上的身邊,能夠朝夕侍奉皇上。”她隻能恭謹地說道。
“這兩年……”齊瀧還想要說什麽,一連串咳嗽打斷了他的話。
“皇上先不要著急,喝了藥再說。”她連忙說道。
然後將藥汁喂著齊瀧慢慢喝下去。
喝完了一碗藥,看到齊瀧的臉上已經現出疲憊之色,蘇謐柔聲說道:“皇上,您先睡一覺吧。”
“嗯。”齊瀧點了點頭,無限疲倦地躺回榻上,說道,“你先退下吧,如今一路上也夠辛苦了,明天再過來服侍吧。”說著已經昏昏沉沉半睡過去了。
“臣妾明天再過來請安……”蘇謐低聲說著,躬身告退而去。
走出乾清宮,好像是走出了一團凝滯的陰影,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將胸口之中的氣悶統統都呼出體外,看著它化作一團白霧,飄散在空氣裏。
外麵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又開始下起雪來。
萬籟俱寂,隻餘下細雪粒子打在屋頂上、回廊上的“沙沙”聲。
蘇謐回頭看去,陰沉的天氣之下,乾清宮的輪廓模糊起來,隻是磅礴的氣勢依然逼人,像是一隻自亙古就坐臥在這裏的巨獸。
齊瀧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想到這個已經不可挽回的事實,蘇謐心中傷感難抑。
到底是因為她最理智的那一部分在明白地提醒她,此時的齊瀧還不能死。但她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想要他就這樣丟下整個如同新生嬰兒一般的國家死去,還是因為長年的朝夕相伴,耳鬢廝磨,使得在不知不覺之間,那個年輕驕傲的身影已經在她內心深處逐漸占據了一個位置,就算那無關情愛,也依然讓她牽掛難安。
這一切,她說不清楚,她隻知道,此時此刻,她的內心如同這凝滯不去的陰影,如同這風中搖擺飄逸的雪花,尋不到靈犀一點的清明。
她隻知道,此時此刻,這樣的齊瀧她不想看,不喜看,不願看,更加不忍看。
這次的傷寒隻不過是小病,而真正耗盡齊瀧生命的病因在於他的內心,在於他不堪忍受從成功的最頂峰被人生生扯下的這一切失落的內心。
當一個人內心絕望了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再去尋找最後的一個依靠。
就好像是一株綠色的植物,到了冬天的時刻,它就會凋落,會死亡。
就好像是三年前的衛清兒。
同樣的失落,以及……同樣的寂滅。
在那個同樣寒冷的冬天,她親眼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逝去,而如今,她又要看著另一個同樣親密的人,甚至可以說更加親密的人,因為同樣的原因而慢慢地步入死亡。
他是她的夫君,無論她是抱著怎樣的目的來到他的身邊,這一點都無法否定,也無法更改。除非她死亡,她都永遠不可能改變這個身份了。
霧色縹緲,雪落餘聲。
“娘娘,我們回宮吧。”覓青已經走出廊下,在房簷邊撐起傘。
蘇謐輕輕點了點頭,步入傘下。
“剛剛聽那些小太監們說,因為距離比較偏僻,所以皇宮被遼人占據的時候,我們采薇宮的宮室並沒有被遼人征用。”一路上,覓青在蘇謐的耳邊語帶欣慰地說道,“幸虧幸虧,不然,讓那些粗俗的遼人住過了,奴婢都要替娘娘覺得委屈呢……”
蘇謐不置可否地走進了采薇宮門。
心情逐漸激動起來,她已經看見了那個佇立在門口等待她的身影。
隔著層層的雪幕遙遙相望,這寒冷的風也變得溫暖起來。
笑容從嘴角揚起,蘇謐快步進了院子。
她抬頭仔細端詳著他,久別不見,他的模樣幾乎沒有改變,隻是身形消瘦了不少。雙眸中的目光卻清澈溫暖依舊。
“你沒有事就好。”她輕聲感歎著,他身陷倪源軍中的時候,讓她日夜憂心。
陳冽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依然是那麽暖和,就像記憶之中的樣子。
他拉著她進了院子,輕聲歎道:“在墉州的那段日子,小姐受苦了吧?”
“沒有。”蘇謐搖了搖頭,其實她在墉州的時候安閑得超乎他的想象,而且就算真的是一路辛苦,有了如今兩人都平安的結果,一切辛苦也都值得了。
離別之後的千言萬語,諸般波折,都在這短短的兩句話之內道盡了。
兩人步入大門。
記憶之中最後一次見到的采薇宮還是經過遼人搜掠之後滿地狼藉的模樣,但此時已經被宮人收拾得整齊雅致。摔壞的瓷器裝飾都被換上新的,帷幕窗簾被重新修整,每一個角落都打掃得幹幹淨淨,用煥然一新的姿態迎接著它歸來的主人。
“主子。”見到蘇謐回來,幾個宮人大喜過望地迎了出來,當先一個就是小祿子。此時見到了蘇謐,眼淚都忍不住滴落下來。伸手抹了抹眼角,才哽咽著說道,“可算是等到您回來的這一天了,前頭聽到宮裏人來說您平安無事的消息,我都不敢相信……”
他一直待在遼軍那邊幹著一些端盤子掃地之類的雜役活兒,他人機靈,行事又小心,遼人屢次清洗,都沒有波及他。最後光複京城的時候,遼人大肆屠殺宮人,他見機得快,及時躲避起來,又逃過一劫。因為蘇謐回宮,他才剛剛被調了回來。
蘇謐宮中的人,也隻有他和覓青逃過這一劫去。
幾個人曆盡艱難變故,見了麵,自然又是一番閑話,說起別離之後的種種。
直到了快亥時,蘇謐才覺得有幾分疲倦,交代幾人各自安歇。
※※※
第二天,剛剛泛起第一抹晨光,蘇謐就醒了過來,
“主子怎麽這樣早就起來了?”覓青正端著水盆準備進來,見到蘇謐坐在床上,忍不住笑道。
蘇謐亦是淡淡一笑,覓青和小祿子還以為她是換了地方,暫時睡不著。卻不知道是長期的軍營生活讓她養成了這個時候起床的習慣。
不經意之間,那段金戈鐵馬的日子,已經深深地印在了她的骨子裏麵,
身邊的人隻有覓青知道她這兩年其實不在京城劉家,但也隻是以為她與齊皓一起離開後,一直隱居在城外的山村之中,哪裏知道她這兩年的金戈鐵馬,草原生活啊。
洗漱完畢,蘇謐在舊日的座位上坐下,轉頭看著自己在銅鏡之中的容顏。
這兩年她照鏡子的機會還真是不多,而且最仔細的時候似乎都是在查看自己的易容有沒有破綻。
從眼前這麵宮製銅鏡之中,她已經無數次打量過自己的容貌,此時,這張熟悉的銅鏡也清晰地將她的變化表露了出來。長久在大草原上的風吹日曬下來,那張原本清麗的容貌少了一分嬌媚,多了一種剛強的味道。
這樣的變化,蘇謐也說不清楚是好是壞,是欣喜,還是惆悵……
她從首飾匣子裏麵拿出碧玉梳,漫不經心地梳理起烏黑的長發。覓青服侍著她整理發髻珠釵。
“娘娘,為了恭賀您平安回宮的賀禮早就送到了。”過了一會兒,小祿子從屋外拿進來一遝厚厚的禮單進來。
蘇謐淡淡地應了一聲,隨口問道:“都有些什麽?”對於這些應酬,她一向興趣缺缺。
“都是尋常的珠寶首飾,名貴錦緞之類的物件,就是……”小祿子看了看手中的單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猶豫著說道,“隻是……江寧府孟大人家送來的禮物格外的多一些。”說著抽出一張單子來。看了看蘇謐的神情,低頭念了起來。
“有羽紗錦緞十二匹,宮裝十二套,坤州紫玉十二枚,夜明珠十二顆,鳳釵步搖十二隻,珍珠攢花十二對,外加一對點翠鑲珠金麒麟,一對碧玉富貴如意,一尊白玉觀音菩薩像,一尊……”
“這麽多?”蘇謐放下了手中的蝴蝶簪子,轉過頭疑惑地問道,“剛剛你說是誰送來的?”
“是江寧府的孟大人。”小祿子說道。
“哪個孟大人?”蘇謐聽得詫異莫名。內外勾結一向是曆朝曆代的大忌,宮中嚴禁宮外的勢力與宮內的妃嬪交通。大齊的宮中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宮妃不能收受外臣的禮物,但是一般是不能收禮的。除非是有了什麽恰當的名目,例如生日、節慶之類的時候,得寵的妃嬪,自然會有官員趁著這些名目進獻禮物討好奉承。例如以前倪貴妃最受寵的時候,生日節慶都會有各省各部的官員爭相獻上珍貴的首飾衣著之類。
當然也隻有得寵的妃嬪才會有這樣的煩惱。尋常的妃嬪,根本不會遇到這些問題。蘇謐以前得寵的時候也有一些官員例行獻禮,不過是些尋常的衣服首飾,都不違背慣例。可是這一次的這些東西,明顯是要引人閑話了。
小祿子眼瞅著蘇謐遲遲沒有明白過來,連忙補充道,“就是雯妃娘娘的娘家人啊。”
蘇謐這才恍然大悟起來,雯妃就是姓孟。
隻是雯妃和小帝姬都早已經過世了,為什麽要送這些東西呢?蘇謐的睫毛輕顫,臉上不見一絲的表情,稍微思慮了一下,就說道:“把錦緞和宮裝留下就行,其餘的一概送回去。”
小祿子緊張地看了蘇謐一眼,說道:“其實孟大人他……”
“不論他是求什麽。”蘇謐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語調裏有一種冷意,“如今前朝局勢紊亂,我不想為了這些事情煩惱,再說我如今不過是個後宮的二品妃,收這些東西,於禮不合,有違宮規。難道剛剛回宮就要為了這點小事讓人說閑話不成?”
小祿子看了看蘇謐的臉色,低頭不敢說話。
看著小祿子已經退了出去,蘇謐信手拈起那一遝厚厚的禮單,長歎了一聲。
回到了這個宮中,就是回到了一個是非場。
蘇謐轉回到梳妝台前,覓青服侍著她梳妝起來,“簡單素淨一些就好。”蘇謐輕聲吩咐道。
覓青應了一聲。就為她盤起一個普通的如意髻,用一個銜珠銀攏絲攏住,然後斜插幾支樣式簡單的珠釵。
剛剛把最後一隻簪子插好,蘇謐正要起身,卻聽到外麵似乎有誰在低聲問道:“娘娘起床了沒有?”
“誰在外麵?”蘇謐揚聲問道。
“是奴才,奴才小泉子,”外麵立刻傳來一聲回話,“給娘娘請安了。”
“是哪個小泉子?”蘇謐疑惑起來,兩年的別離,宮中的麵孔都生疏了。
小祿子進屋裏解釋道:“是剛剛上任的內務府總管黎泉尚。”
蘇謐起身收拾整齊,將人傳進來。
也是一個年輕的太監,看著麵善,隱約想到以前是經常跟在何玉旺身後的,此時進來先規規矩矩地叩見了蘇謐,恭恭敬敬地問道:“奴才來得太早,打擾了娘娘的休息了,實在是罪該萬死。”
“沒什麽。”蘇謐隨口問道,“你的師傅呢?”
那個小太監聽到蘇謐提起何玉旺,立刻幾聲號哭,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起來,“師傅他老人家……就因為忠於皇上,誓死不肯聽從遼人的命令,竟然被那些窮凶極惡的遼狗給活活打死了。”
當下,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將何玉旺當時如何力抗遼人,遼人如何酷刑威逼,而何玉旺又如何堅貞不屈等等的細節娓娓道來,說得有聲有色。
蘇謐隻聽得一陣好笑,她點了點頭,何玉旺的死她是親眼見到的,不過是因為一件棉衣將性命白白地葬送了,想不到現在反而成了不肯侍敵、為國捐軀了。
隻是這樣的小事蘇謐也沒有興趣說破,隨口安慰了幾句,就問起他的來意。
“師傅在天有靈,知道娘娘您還記掛著他,他老人家也可以瞑目了。”那小太監將眼淚收起,繼續說道,“奴才這一次來打擾娘娘您是為了幾件小事,過來請您拿個主意。先是關於這一次鳳儀宮等幾處宮室裏頭宮人的安排,想來請娘娘給個話。原本像這樣的宮殿,沒有主子的時候,都是安排四到八個小宮女或者太監在裏麵負責打掃看守,不過現在宮中人手不足,每一處奴才算了算,可能隻能夠分兩三個人去。所以過來問問主子的意思,應該是怎麽安排呢?再就是後宮之中有幾處被那群遼人蠻子給弄壞了的宮室,像是雅鳴宮,遼人殺進來的時候引了火,燒了小半個宮室,雖然破損的宮室上頭已經下了旨意,按照舊例整修,隻是雅鳴宮地處後宮深處,工匠行走多有不便,看娘娘是否要將附近的宮人暫且回避?還有如今宮中人手不足,也是件大事,其實前些日子稟報了上去,燕王殿下已經許了國庫撥了銀兩,命宮中自行從民間征召宮人,如今娘娘看,這件差使安排誰去打理呢?還有……”那個小泉子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才住了嘴,也虧得他有這樣的口才,一樁樁,一件件,娓娓道來,滴水不漏。
隻是……這些事情……蘇謐怔了一怔,什麽時候輪到要她來拿主意了?
小祿子察言觀色,知道蘇謐的疑惑,連忙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道:“娘娘,如今宮裏頭可就隻有您一個主子了,您說這……”
蘇謐這才忽然意識到,如今,偌大的齊宮,整個後宮竟然隻餘下自己一個妃嬪了。
那些曾經與她一同站在這個宮殿深處的女子們,無論是溫柔婉轉,還是精明伶俐,都沒有逃過遼人的手掌。
蘇謐覺得一陣苦澀,沒有想到,自己最終是以這樣的方式贏得了最後的勝利,這可真是諷刺啊。
那些舊日的妃嬪們……想到離開這個宮殿之前所經曆的那段生活……蘇謐抬頭問道:“以前的諸位娘娘們此時都……”
聽到蘇謐問起來,小泉子隻當她是在念舊,連忙交代道:“原本的諸位主子們,就是皇後娘娘還有羅昭儀娘娘她們,都在破城的時候殉國了,至於其餘的人……”小泉子遲疑起來,那些屈身投敵、侍奉遼人的妃嬪現在無疑成了大齊的恥辱了。
“那些落入遼人手中的妃嬪呢?”蘇謐追問道。
“那些……”小泉子猶豫了一會兒,對於這些昔日的主子們,此時連一個恰當的稱呼都找不出來,他挑揀著詞語,據實回稟道,“如今都收押在漱玉宮裏頭,等著皇上的處置呢。”
蘇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人生的命運就是這樣的不測,任何人都無法預料下一秒鍾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其實她們隻不過是單純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就是這樣最簡單的願望,都好像是罪無可恕了。
這幾樁事情還沒有處理,外麵的宮人馬上又上來稟報,新上任的乾清宮總管也過來拜見了。
杜單順一溜兒小跑進了屋子,打了個千兒,不等蘇謐發問,就伶俐地稟報道:“娘娘,奴才今天是過來問問您關於諸位薨逝的娘娘的封號的事情。”
說著遞上了一本冊子。蘇謐接過來打開一看,是關於皇後和那些殉國的妃嬪們的喪事和封號。一行行的丹筆朱砂寫著一個個曾經光鮮的名字,或者熟悉、或者陌生。後麵是肅穆的封號,盡是一些貞淑、恭頤、孝獻、淳肅之類的字眼。這些虛幻的名號,就是對這些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的最後獎勵了,也是賦予這一個個鮮活生命的最後榮華,作為她們付出自己年輕的生命為危急時刻的大齊保存最後一分顏麵的代價。
蘇謐想到這些人,還有那些被關在漱玉宮裏頭的人,一時之間出了神。
靜待了一會兒,看到蘇謐對著冊子沉吟不語,杜單順輕聲地問道:“娘娘你看如何?本來這件事情是交代禮部安排的,可是禮部最近受命又要安排更大的事情,所以這件事就交到了內宮,由宮裏將封號擬定再昭告天下,舉行葬禮就好。皇上如今病體未愈,不好處理這些事務,就隻有請娘娘您費心了。”
說是舉行葬禮,那些殉國妃嬪們的屍首早就已經不知道被遼軍怎樣處理了,大都是扔進了亂葬崗子,兩年之久,如何找尋?連皇後的屍首都是草草收殮,別的妃嬪更加無奈了。
蘇謐聽到杜單順的話,放下了冊子,拿起茶盞,問道:“什麽更大的事情?禮部還要幹什麽呢?”
“聽說是朝中諸位大臣商議為燕王殿下加九錫……”
加九錫?!蘇謐的手一顫,險些將茶盅掉在地上,臉色卻已經忍不住變了。
車馬、衣服、朱戶、納陛、虎賁、弓矢、鐵鉞、樂則、鬯,謂之九錫。這是帝王對於一個功臣所能夠賜予的最高獎勵,在曆史上有過十數人接受過這樣輝煌的榮耀,尤其是在這二百多年的亂世裏,眾多手持重兵的武將都受過九錫,而他們之中,絕大多數都變成了新朝的開國之君,使得千百年下來,九錫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帝王對於有功臣子的賞賜,反而成為了篡位的前兆了。
倪源此舉是什麽意思?
此時朝中大患未除,慕輕涵和齊皓手中的力量雖然都不足以與他相抗衡,但是聯起手來,也是不小的阻力。倪源為何要這樣急不可耐?
而且他終究是齊瀧一手提拔起來的,此時齊瀧還沒有死呢。篡位這種事情,就算是黃袍加身,也必定是要遭後人閑話,何況是從對他算是有知遇之恩的齊瀧手中。
他不是一向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堅忍,懂得靜待最好的時機嗎?
“嗯,我知道了。”蘇謐不動聲色地將這件事撂在一邊,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上的冊子,問道,“這些封號皇上是什麽意思?”
“皇上身體不適,因此連看都沒有看,隻是說了一聲叫尚儀局看著辦就好。”
蘇謐點了點頭,又拿起冊子仔細翻看了一遍。
杜單順湊近過來,在一旁小聲說道:“其實諸位殉國娘娘的封號都沒有大礙,就是雯妃娘娘追贈為恭頤貴妃……這一條……”
“這一條怎麽了?”蘇謐問道。
“這個……據說,雯妃娘娘她……”杜單順猶豫著不知道怎麽說好。
看著杜單順閃爍其詞的樣子,蘇謐立刻明白了,這些封號都是賜給那些全了貞潔的妃嬪的,雯妃雖然也是死在破城的那一天,但卻是被遼人玷汙過了的。
她忽然想到了剛剛送過來的那一遝厚厚的禮單。
原來,就是為了這個虛無的名號,就是為了這朱紅色金冊上麵淡淡的一筆,就是為了宗祠記載上麵這兩個模糊的字眼。
恭頤,這兩個字,輕微得不過是一片白紙,兩滴朱砂,掩映在這滿目的朱紅筆跡裏麵,竟然會重逾千金。
不知道為何,蘇謐的心中泛起一陣厭惡,“就這樣就好,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了,雯妃娘娘為皇上誕育小帝姬,而且又是為了保護帝姬而死,晉為貴妃也是情理之中。”她說著把冊子放回去,果斷地說道,“就這麽著好了。”
外麵冷得滴水成冰,可是屋裏麵卻熱得讓人心煩氣躁。
齊瀧一回宮就是在病中,眾人自然不敢拿這些雜務去打擾他,而現在主理朝政的燕王以及豫親王等人都在忙著戰後的軍國大事,國計民生,哪裏有工夫去理會這些無關緊要的後宮瑣碎小事。
宮裏頭連一個正經拿主意的人都沒有,幾個首領太監都著急得不得了,如今蘇謐一回來,後宮可算是有了一個主子坐鎮了。
蘇謐就這樣在萬眾擁戴的情況下,開始了她主理後宮的時光。
之後的幾天下來,尚服局、尚膳局等諸多宮中的管事宮人前來拜見蘇謐,前腳接後腳,忙得蘇謐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好在她生性聰明機警,幾件事情下來對於這些事務就開始上手了。忙碌的間暇,她忍不住有幾分佩服皇後了,這樣枯燥的日子也能夠長年累月地堅持下來。
“朝中的事情是怎麽說的?”遣走了尚儀局的司禮內監,蘇謐喝了一口覓青端上來的清茶,潤了潤喉嚨,向剛剛打聽消息回來的小祿子問道。
“聽說禮部已經正式呈上折子了,不少朝中大人都上書表示同意呢。”小祿子奉命出去打聽關於倪源加九錫的事情。
“有多少?”蘇謐不動聲色地問道。
“這個,好像是差不多一半的大臣們都說理應如此呢。”小祿子說道。
“一半?!”蘇謐錯了錯手中的茶盅,神色忍不住凝重起來。倪源決定了他傾覆天下的計劃之後,這幾年以來,就逐步安排自己一方的心腹手下暗中撤出京城。遼人破城前夕,又有不少的官員,或者告病,或者探親,或者因公務外放,或者因家事滯留,不動聲色地離開了這個即將陷入危局的城市。就算是沒有撤出京城的,也早早地得到了消息,隱藏在民間,逃過了遼人的搜查。
如果不是後來遼人與倪源翻臉的時候,葛先生和齊皓都指使著自己手中的力量,將倪源安排在城中的內線透露給遼人知道,借助遼人的手,剪除了他的一部分爪牙,隻怕今天在朝堂上,支持他的聲音還會更多,更響。
近半的人……再加上那些靜觀其變的牆頭草們……
“不過豫親王提出,如果加九錫,當封賞全部的有功將士,慕將軍奪回京城的功勞也不遜於剿滅南陳,應該一並封賞才是。”小祿子繼續說道。
抬出慕輕涵來,是擋不住事情的進展的,蘇謐輕歎了一聲。
對於立下了最顯赫功勞的慕輕涵,雖然在民間威望大增,但是回朝之後在朝堂上最先遭遇的卻不是封賞,而是眾多朝臣的質疑。質疑他為何擅自棄守居禹關,導致遼軍南下。如果是為了救援京城的話,又為何遲遲不見動靜,一直等到了一年多之後,才揮兵東進,攻陷京城呢?
對這些士子文人談論戰略計劃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對於他們來說,在遼軍入京的最開始,居禹關之內的兵馬未曾南下還可以說是盡忠職守,為了抵抗北邊的遼軍,但是在棄守關隘之後遲遲停駐在萊州,不立刻救援京城,讓身陷京城的他們吃了遼軍那麽多苦頭,就是居心叵測、其心可誅了。
倪源當初將彈劾慕輕涵的奏折留住不發,也是日後壓製他的一種手段。
“……也有的大人說如今皇上體弱多病,應該等皇上痊愈了再行決議。”小祿子繼續說道。
加九錫畢竟是震驚天下的大事,在皇帝不能夠理事的現在,無法決斷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依靠著這樣的借口,也隻能夠拖延一時而已,何況齊瀧的身體她最清楚。
蘇謐沉吟了片刻,小祿子看著她的臉色,猶豫了一會兒,又小聲說道:“聽說……聽說豫親王今天要進宮覲見皇上,商議此事……”
蘇謐手中的茶盅一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暖閣裏尤其響亮。
隨即,她姿態淡然平和地放下茶盅,問道:“大概什麽時候?”
齊皓踏著雪地漫步行走,剛剛的對話還在腦海之中盤旋,他的眉頭不自覺地緊蹙起來,朝中的大臣明顯地已經分成了兩派,其涇渭分明甚至遠遠超過當年王家與倪家並立朝堂的時候。
大雪過後,天地之間一片寂寥,放眼望去,昏黃的夕陽餘光之下,四麵皆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下麵的景致。齊皓嘴角一揚,人心又何嚐不是這樣,誰知道,這白茫茫一片的忠孝節義之下,存著的是怎麽樣的私心。隻可惜卻沒有一種灼熱的光,能夠將人心之上的偽裝全部剝除,露出最原始的底色。
一陣風過,寒風吹得枝丫上的殘雪簌簌落下,散亂紛飛,恍如雲起霧繞。
待煙塵散盡,梅花吐露出芬芳,他抬起頭,就看見了站在梅花樹下的她。
玉盤盛明珠,露霜結冰雪。
她悠然獨立於樹下,寒風之下,衣袂翻飛,她的容顏也如這一樹梅花般,慢慢綻放,清寒勝雪。
一瞬間,無論是倪源,是王權,還是讓他苦惱不已的朝廷糾紛,都在他的腦海之中煙消雲散了。這廣闊深遠的天地之間,隻餘下這素靜淡雅勝過這一樹梅花的那抹纖影。
什麽都沒有說,他已經走近她的身邊,兩人並肩沿著小道向西邊走去。
天色逐漸陰暗下來,路上宮人稀少,夕陽將最後的一抹餘暉灑向大地,天邊的月亮已經露出頭來,金銀二色交織的清冷光輝映照在兩人的衣襟裙裾上。
“如今朝中的形勢如何了?”蘇謐終於開口問道。
“還是那個樣子,涇渭分明,”齊皓回答道,“不過經過了這一次的戰爭,朝中眼下倪源的勢力已經不是我們可以輕易抵擋的了。”
“這一次朝中有人上表為倪源加九錫的事情你看如何?”蘇謐直接將話題引向最關鍵的部分,她側頭看向他,“你覺得這真的是倪源的意思嗎?”
這是一種指鹿為馬的信號,給予朝中不屬於他的勢力的一個警戒。
齊皓略微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道:“依我看,這一次確實是倪源他急不可耐了。”
蘇謐有幾分疑惑,她伸手撥開路旁枯樹橫斜而出的枝丫,慢步向前走著:“按照道理來說,倪源不必這樣的心急,畢竟,現在他手中掌握著整個朝廷大半的權力,隻要他肯耐心等待一會兒,皇上的病情……”
齊瀧病重不能夠理事,而齊瀧一旦駕崩,必然是小皇子登基繼位,一個三歲的孩子能夠幹什麽?到時候,朝政還不是繼續把持在權臣的手中,他有足夠的時間,而且他已經占據了優勢。隻要他耐心等待,慢慢地將齊皓和慕輕涵手中的勢力分化削弱,不愁等不到屬於他的那一天。
“我暗中得到的消息,說倪源最近的身體也不是很好。”齊皓垂下視線,語帶悵然地說道。
“不是很好。”蘇謐眉頭揚了起來,她回頭望著齊皓,等待著他詳細的解釋。倪源受傷的情報她是很清楚的,早在草原上的時候,倪廷宣就沒有隱瞞她。可是這份傷有多重?痊愈了沒有?卻是蘇謐所不知道的了。
齊皓歎了口氣道:“似乎是上一次與遼軍決戰時候受的傷,時有反複,不過這消息也無法確定,如今倪源的身邊守衛嚴謹周密,根本別想安插進去人。”
“這個消息也有可能是倪源自己放出來的。”蘇謐思慮了片刻,說道,“畢竟,倪源的武功高深,一般的傷勢很難對他的身體造成什麽傷害。”哪怕對方是耶律信那樣的絕頂高手。
“確實也有這個可能,故意放出消息來。”齊皓說道,“可以讓他借這一次的機會,認清楚朝中誰是堅決反對他的勢力。”
“如果真的是如此,想要對付他,隻怕行事艱難啊。”蘇謐黯然道。經過這一番遼人入侵的戰事,大齊的門閥貴族實力大減,倪源現在又率先提拔寒門士子,廣招天下人心,在軍中更是大力提拔栽培有才幹的寒門軍官,威望日深。如果不是還有齊皓和慕輕涵在,朝廷早就成為他一人的天下了。
越往西行,人煙稀少的宮中越發清冷起來,這一處地方,負責的奴才連宮燈都沒有點,想必是以為反正也不會有人過來,便懈怠偷懶起來。隻餘下清冽的月光,灑在潔白的大地上,反射起蒙蒙的雪色。
“依你看,如今他的病情如何了?”齊皓遲疑了一下,向蘇謐問道。
蘇謐自然知道此時的這個“他”指的是誰。
她搖了搖頭,表示情況不容樂觀。
她這幾天侍奉在齊瀧的身邊,已經看出,齊瀧是心結難解,抑鬱成疾,如果早下手,原本不過是一點小毛病,可是他長期被倪源拘禁,如今雖然回了皇宮,看著光鮮,實際上境遇沒有絲毫的改善。朝政大事依然是大半把持在倪源手中。如今早已經是積重難返了。
想到他曾經的意氣風發,再看到現在的形容枯槁,蘇謐也感到一陣難過。就算是從來沒有真心的愛過,畢竟在一起那樣長久,而且齊瀧對她從來也是愛護有加,如今他卻落到了這樣的田地……
齊皓的眉頭又緊了一些,禦醫的診治也是這樣的結論,他原本以為憑借蘇謐的醫術,能夠有幾分把握呢。如今他們齊氏皇族被遼人屠戮殆盡,直係皇族隻有他和蘇謐宮裏頭撫養的那個不滿三歲的小孩子。一旦齊瀧駕崩,一個三歲的小孩繼承皇位,到時候,朝中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剛剛你見到皇上,皇上是什麽意思呢?”蘇謐問道。
齊瀧猶豫了一會兒,說道:“皇上他……看起來生疏了不少。”
今天他本來是想同齊瀧商議關於如何阻止倪源加九錫的事情,可是齊瀧竟然隻是不鹹不淡地應付了他幾句,完全沒有精神。甚至語氣之間流露出同意的意思來,他難道不恨倪源嗎?還是已經被倪源給嚇怕了,完全放棄最後的希望了?
倪源返回京城之後,迫於朝中的壓力,不得不將齊瀧放回了宮中,而事先宮中的宮人奴才都是齊皓和慕輕涵兩人負責挑選安排的,倪源想要動手安插人手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
可以說,慕輕涵的入京將他的全盤計劃都打亂了。如今雖然他在朝中的勢力還是最大,但是宮裏頭卻遜了一籌。
齊瀧終究是名正言順的帝王,就算是他自從兩年之前就已經“病重”得不能夠理事,但是還是大齊無可非議的最高統治者。隻要他們幾個人齊心,還是有機會扳倒倪源的。如今齊瀧的這種態度卻讓他實在是無從勸起,似乎齊瀧有了自己的計劃,不再信任他們,又像是他已經放棄了所有的掙紮和希望。
按理說,以齊瀧的才智自然應該想得到,此時為了對付倪源,應該更加倚重他這個兄長,倚重他和慕輕涵這些新起的勢力,來與倪源對抗。但是他敏銳地感覺到,齊瀧對自己隱約有一種敵視的姿態,甚是比不上兩年之前的那種信賴。
而且,兩人相對的時候,更加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讓齊皓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
雖然自己也在暗中經營,並且聯絡地方的豪門勢力,但是隻要想一想,強虜入侵,事急從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大齊的天下,大齊的江山。
“經過了倪源的事情,他變了不少。”他最後隻能這樣說。
“沒有人會在經曆了那樣的背叛之後還能夠繼續保持冷靜的。”蘇謐說道,“可是如今你們難道沒有好好談一談,關於眼下的朝政?”
齊皓苦笑了一下,他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麽齊瀧他會有那樣的眼神呢?
其實,齊瀧看到他的時候,表麵上還是如同以前一樣的親切信任,但是神情之中卻有一種讓人從心底裏發寒的冷意,甚至有一瞬間的目光,讓他忍不住懷疑自己才是那個囚禁他、欺騙他的人。
“這一次加九錫的事情,恐怕是阻擋不住了。”齊皓說道,“頂多能夠將時間拖延下來。也不知道能夠拖延多久。”
沿著小路慢慢向前,兩人不知不覺就已經走到了慈寧宮門口。
如果說現在的慈寧宮是整個大齊後宮裏最寥落的一處宮室也不為過。
兩人走了進去,裏麵的各處宮室都被層層的積雪所覆蓋,整個宮殿的地麵上都是厚厚的白雪,上麵沒有絲毫人走過的痕跡,像是鋪了一層潔白的地毯,平滑工整,可見如今這裏的冷落寂寥。
太後在遼人入城之前就已經死去,恰好終結了王家最後的輝煌日子。而宮中的太妃們不是自盡殉國,就是死在了亂軍之中,無一幸免,如今這裏連一個主子也沒有,距離又偏僻,難怪宮人也懈怠起來了。
兩人並肩轉向慈寧殿後,轉入敬勝齋的門前,上一次兩人夜談時候所坐著的那一處橫欄依然還在,隻是已經被層層的積雪所覆蓋了。
天上的月亮探出頭來,蘇謐回頭望去,身後平整厚實的雪地上,就隻有自己和齊皓兩人的腳印沿著宮道延伸遠去。
她轉頭看著齊皓,兩人的距離不過咫尺之間,蘇謐忽然發現,他也變了很多,儒雅和煦的氣度變得更加銳利精明,比較起原本平易近人的翩翩風度,更加多了一種居於上位者的傲氣和淩厲。下巴上竟然有小小的胡碴的痕跡,看來這些日子殫精竭慮地對付倪源確實是夠勞累了。
“你最近……”齊皓猶豫著開了口,他看著蘇謐,似乎是在醞釀著如何將自己的疑惑問出口去。
“這幾年你過得可好?”他終於開口問道。
蘇謐看著他,齊皓忽然有些不敢對視她的眼神。
蘇謐淡然地一笑,當初山裏頭的百姓應該已經將自己的去處告訴他了吧,雖然那些山中的獵戶不知道倪廷宣他們的身份,但是隻要描述清楚,以齊皓的聰明,必然能夠猜得到。
齊皓有幾分焦躁,他偏過頭,看著旁邊的一枝梅花,長久的無人打理,使得那些樹木生長得格外狂妄肆意,有不少枝子已經延伸到廊下了。
齊皓狀似無意地拈起其中的一枝細看,那花開得正好,潔白的花瓣托著一點清雪,下麵隱隱露出嫣紅的花蕊,看著讓人無限憐惜。
他視線下垂,說道:“我之後派人暗中去墉州尋找過,可是倪家在墉州的勢力太大,我的人無法潛入,隻是知道你還平安的消息,但是……自從倪廷宣率軍出征之後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你被他隱藏到了哪裏?其實他想要這樣問她。
“我跟著他一起出征了。”蘇謐平靜地回答,然後看著齊皓的臉色。
齊皓竭力想要保持平靜,但是顯然是失敗了。手中握著的梅花忽然之間“啪”的一聲折斷了。
蘇謐忍不住一聲輕笑,她帶著幾分調皮地看著齊皓。
齊皓心中黯然,他與蘇謐約定的時間是兩個月,但是下山之後,本來以為馬上就是大功告成的事情卻出現了諸多意外,過程繁複艱難得超出他的預料。經過近四個月的奔波勞累,他才終於將幾支派得上用處的地方勢力逐一說服,之後匆匆回到山間,卻發現整個村子都已經人去樓空,滿目瘡痍的情形明確地昭示出這裏曾經發生了什麽。
是遼人來過了!!!
齊皓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轟的一聲炸裂開了,什麽都聽不見、看不見了。如果遼人來到這裏……他簡直不敢想象。
從躊躇滿誌的興奮忽然跌落到了痛苦的萬丈深淵之中。
那一瞬間,他是真的後悔了。
幸好村子裏的人在逃入山中之後派人出來查看動靜,以確定遼人走光了沒有,卻發現了呆立在那裏,失魂落魄的齊皓。
得知村中的人大多數都及時地隱藏起來,逃過了遼人的殺戮洗劫,齊皓隻覺得上天還是眷顧於他的,終於沒有讓他嚐到那樣絕望的痛苦。
但是很快,接下來的消息就將他的欣喜之情澆熄了大半。蘇謐竟然被人帶走了。在聽了村民詳細的描述之後,齊皓自然能夠聯想得到那是誰的兵馬,心中隻覺得說不出是慶幸還是難過,千般的滋味都變成了一種苦澀,讓他頭一次品嚐。
之後他派出人手潛入墉州打聽消息,墉州守備森嚴,倪家的勢力根深蒂固。他也隻是能夠確定蘇謐平安無事而已,至於其他的行動,遠非他現在的勢力所能夠辦得到的。
這一次聽蘇謐說起來,好像是長久以來最擔憂的事情變成了現實,終於失態爆發了出來,此時麵對蘇謐的目光,他實在是無法不介意。
為什麽她要跟隨著倪廷宣一起走呢?就算是他把她留在了那裏,留在了危險之中,他無權抱怨,可是……
“我隻是不希望留在那裏,持續著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而已。”蘇謐淡淡地笑了笑,“你當時又沒有回來。”
“是我的錯。”齊皓低頭說道,“路上的事情出了一點麻煩。”那些他所要說服的勢力們並不是那樣的純粹忠誠,尤其是在倪源也派人前去聯絡他們之後,雖然與倪源的芥蒂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是齊瀧掌握在倪源的手中,就讓倪源有了大義的名分,各方的勢力都在搖擺不定,他不得不改變策略,很是費了一番手腳。
所以他回去得晚了。
“嗯,我能夠想象得到,”蘇謐說道, “本來我也是希望能夠一直等你回來的。”想起自己當時的焦躁和憂慮,蘇謐還是有幾分介懷,其實她也能夠想象,齊皓的這一路是何其艱難和辛苦,需要他調動各種手段,事情有了變故也是平常,可是她就是隱隱有一種失落。
一陣寒風吹過,蘇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橫隔在兩人頭上的梅樹枝子被風吹得晃了一晃,上麵積著的雪花被這顫抖的力道甩了下來。簌簌地正好掉進了蘇謐的領口裏麵,
“啊!”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到,她跳了起來,“好冷啊。”
齊皓忍不住笑出聲來,起身替她將雪撥開,兩人親密地貼近,臉色都和緩了下來。
齊皓將身上的披風解下,蓋在蘇謐的身上,“天氣這樣冷,你可不要受涼了。”
一瞬間,兩人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在山間相濡以沫的日子,那段輕鬆快樂的時光,雖然破國的重任還是壓在心頭,雖然兩人之間也有籌劃和計較,但卻是無比的和馨悠閑。
但是,那段日子,終究是過去了,他們現在是在這個百尺紅牆之內,在這個綿延不絕的樓台亭閣的環繞之中。
蘇謐低下頭去,齊皓伸手攬住她的肩膀,“等我一段日子吧。如今我們馬上就可以在一起了,我這一次一定不會爽約,也不會再將秘密隱瞞著你了。”
“你保證?”蘇謐笑著問道,語氣之中有著齊皓所沒有察覺的一絲苦澀。
在一起,他們要怎麽在一起,他可是甘願放下這到手的彌天權勢,這大齊親王的富貴身份?
若放不開手,他們要怎麽在一起?
感受到自己肩頭傳過來的熱度,她的思緒忽然之間就轉到了那陰沉深遠的宮殿裏,彌漫著厚重藥香的病榻上,那張蒼白得像是幽靈一樣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孔,讓她的心髒為之收緊,墜入冰冷的迷茫。
她本能地想要掙脫齊皓,卻感到自己手上一緊,回過神來,才發現是齊皓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之大似乎是在不滿她的神遊物外,他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她。
眼眸之中的熱度讓蘇謐低下頭去。
“我保證。”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蘇謐想要收回手來,掙紮了一下,沒有掙開,卻猛地失去平衡,是齊皓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裏。
蘇謐正貼近他的胸口,那裏傳來有力的心跳聲,在這個嚴寒的冬季,在這一處寂寥深遠的慈寧宮,讓人感到一陣暖意。
這份溫暖此時卻讓蘇謐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壓抑和苦澀。
她掙紮著想要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還沒有等有所動作,忽然後麵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有人來了,齊皓立刻放開了她。
雖然現在以兩人的身份地位,是不必再忌諱尋常的宮人了,但是被人看見這樣總不是一件好事。
蘇謐攏了攏頭發,借著這個動作掩去略有失落的內心。
“娘娘,娘娘……”身後傳出一聲接一聲的呼喊。
是過來尋找自己的,蘇謐有幾分疑惑,當即起身向外麵走去。
是杜單福帶著幾個小太監,正提著燈籠在雪地裏麵艱難地跋涉著,一邊四處張望。看到了這一邊蘇謐的身影,臉上顯出喜色,急匆匆地跑過來,“娘娘,可是找見您了。”
“什麽事兒?”蘇謐問道。
杜單福看向蘇謐的身後,齊皓也走了出來,
看見他緊跟著自己出來,蘇謐有幾分詫異,他怎麽也不知道避一避呢?雖然兩人在乾清宮外遇見的時候也有幾個宮人看見,但是兩人私會這麽長時間,終究還是惹人閑話的。
算了,如今的宮裏頭,還有什麽好避諱的。宮中最近的人事都是齊皓安排的,眼前的人說不定就是他的心腹呢。
蘇謐看向杜單福,他正在向齊皓行禮,齊皓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
杜單福向蘇謐道:“娘娘,是皇上在尋找您。”
“皇上怎麽了?”蘇謐問道。
“皇上看樣子好像是忽然想念起娘娘您了。王爺離開還沒有多久,身側的太醫服侍皇上喝了藥,本來說要皇上安歇下去,可是皇上的興致卻好,說是不想睡,命奴才去將娘娘尋過來說幾句話。”
“我走後,皇上的心情如何?”齊皓問道,“有沒有說起關於倪源的什麽事情?”
這個杜單福果然是他的人!蘇謐的眼簾低垂,睫毛輕顫,乾清宮總管這樣的位置,當然是不能放過。
不過這樣的秘密他倒也沒有隱瞞自己的意思,想到這一點蘇謐倒是釋懷了不少。
看到蘇謐的神色,齊皓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暖立刻傳遞到了她的手上。
杜單福恍如未見地繼續說道:“沒有,王爺您走後,皇上他出了一會兒的神,隻是臉色陰鬱得嚇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服過藥然後就命奴才過來尋找蓮妃娘娘了。”
蘇謐說道:“我先過去一趟吧,如今時辰也已經不早了,說不定他已經睡下了。”回宮的這些日子以來,齊瀧也時常召喚她去坐一坐,服侍湯藥,說一些閑話,開解沉悶。
齊皓看著她溫和地一笑,點了點頭,道:“好吧,你先過去,我們改天再細說。”
月光被濃雲遮掩,天色墨黑,蘇謐被身邊的宮侍引著進了乾清宮。
大殿裏,依然是濃重的藥香混合著四角碧玉香爐發出的嫋嫋的龍涎香氣息,使得整個寢殿都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沉悶。
宮人挽起珠簾,蘇謐走入內室。
齊瀧正斜倚在床榻上,臉色還是一如這些天常見的蒼白,隻是在昏黃的燈下卻隱隱透出一抹妖異的嫣紅,愈發顯得病體伶仃。
他的眼睛半眯著,似乎馬上就要沉沉地睡去。
宮人在他的耳邊低聲稟報道:“皇上,蓮妃娘娘來了。”
齊瀧的眼睛睜開,視線投射到蘇謐的身上,瞳孔之中的焦距好一會兒才凝聚起來。然後,他臉上浮起一抹淺淡的笑容,說道:“謐兒真是遲啊。”
“臣妾來遲了,讓皇上久等,請皇上恕罪。”蘇謐柔婉地低下腰身告罪道。
“沒有關係。”齊瀧笑了起來,帶著一種沙啞的要咳嗽的意味,說道,“朕也知道,如今謐兒主理宮中的各種事宜,隻怕是累壞了吧?”
“臣妾不累,不過是些許小事,哪裏能夠與皇上的辛苦相提並論呢?”蘇謐笑道。
“朕哪裏還有什麽好辛苦。”齊瀧笑道,“所有的事情不是都已經安排好了嗎?”
話語之中帶著一種蕭索的味道。蘇謐一時無語,齊瀧這種時常流露的諷刺性語氣讓她實在是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齊瀧轉向身邊的內監道:“都下去吧,朕與蓮妃說一會兒話。”
宮人低眉斂襟地退出,大殿裏麵隻餘下蘇謐和齊瀧兩個人了。
齊瀧向她招了招手道:“謐兒過來吧,不要拘泥於這些俗禮了。”
蘇謐走上去坐在床畔,輕聲問道:“皇上,剛剛的藥吃了嗎?身體今天可是好些了?”
齊瀧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靜謐的空間裏,忽然“啪”的一聲輕響,是一盞宮燈裏麵的蠟燭爆了一個燈花。昏黃深遠的空間裏麵,燭火搖動起來,明滅不止。
齊瀧的視線轉向那盞宮燈,凝視了一會兒,忽然笑道:“謐兒記不記得,朕初次臨幸你的時候,屋裏麵也爆起了一盞燈花,正是喜事臨門的預兆啊。”他的笑容裏懷念與嘲諷交織出現,形成一種詭異的眼神。
蘇謐感到一陣不安,那樣長久的事情了,齊瀧竟然還是記著的。她笑道:“是嗎?皇上的記性真是好,臣妾都快要忘記了的事情……”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手上一痛,是齊瀧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那被病弱折磨得纖細修長的手腕竟然是出乎預料的堅定有力,不知道是因為久病,還是因為過於用力的緣故,手上的肌膚繃緊成幾乎透明,下麵的血線隱隱可見,突出的骨骼把蘇謐的手腕硌得生疼。
“原來你已經都忘記了啊?”他喃喃著說道,眼神不複清明,有一種陰霾在眼底慢慢凝聚。
蘇謐的心髒猛地抽緊了,她輕呼了一口氣,竭力安定著心神說道:“皇上,您勞累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說著她想要站起身來,可齊瀧握在她手腕上的手卻沒有絲毫的放鬆。
他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眼神卻寒冷如冰雪,直視著她,他用沙啞的嗓音緩緩地說道:“休息?謐兒,朕還沒有死呢,朕已經休息得夠久了。”
蘇謐還沒有反應過來,就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後背猛地撞到了一處地方,是她被齊瀧狠狠地甩在了床上。
緊接著齊瀧壓了上來。
驚惶之中,蘇謐試圖掙紮,可是齊瀧的力氣忽然之間變得大地出奇,好像是要將全部的力氣和欲望在這樣地一個夜晚發泄出來。他將她狠狠地壓在床上,緊緊地禁錮在懷中,讓她連呼吸都困難不堪。
蘇謐甚至來不及反抗就淹沒在這樣的滿是戾氣和絕望的擁抱之中。
她的手腕因為被那樣強有力地扣鎖和奮力的掙紮而疼痛地幾乎麻痹。蘇謐甚至懷疑自己要在這場暴風雨之中粉身碎骨了。
然後沒有等她緩過一口氣,齊瀧已經貼近了她。他在她的耳邊喃喃說著什麽,蘇謐兒溫柔而寧和,但是動作卻是劇烈狂暴。
疼痛流遍四肢百骸。這個與他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的男子,蘇謐忽然之間覺得是那樣的陌生。他是在拚命試圖證明什麽,還是在希翼著占有什麽?好像是一頭狂躁的野獸,帶著一種因為長久逼迫而形成的妖異顛狂。
蘇謐隻覺得時間似乎已經停止流動了,她的身體疼痛而且僵硬,齊瀧還在微微的顫抖,他的肌膚蒼白,下麵的骨骼幾乎清晰可見,那冰涼的觸感讓蘇謐覺得寒意一直沁透到心裏麵。
寂靜的大殿裏,就剩下急促的喘息聲和肉體糾結的纏綿聲,昭示著這場激烈而瘋狂的歡愛。
透過重重的帷幕,隱隱可見外麵的宮燈發出微弱的光芒,金線紅羅的鬥帳因為劇烈的動作和掙紮而變得顫動開合,床榻前,雕花盤龍銀燭台上麵的龍鳳紅燭已經長久沒有點亮過,上麵蒙著的灰塵讓鋥亮的純銀變成黯淡的黑鐵。更遠處的青銅雕鳳明鏡陰森晦暗,看起來好像是一張巨口,要將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下去。
身體上的疼痛伴著內心的屈辱讓蘇謐忍不住閉上雙眼。。。。
這樣劇烈是狂躁的歡愛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齊瀧終於平靜下來,他鬆開鉗住蘇謐的手,把頭埋進蘇謐的肩頭。
蘇謐想要掙脫出來,可是赤裸的肩膀上隨即傳來的濕潤感覺讓蘇謐一陣顫栗,齊瀧他。。。。。
她不敢去看他的麵容,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用怎樣的表情去看他的麵容。
有什麽湧到了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
他們終究是兩年的夫妻了,雖然對他的感情裏麵,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有幾分真,幾分假,雖然後宮之中每一個女子對他似乎都是這樣的感情,為了那金燦燦的帝王寶座和它所代表的權勢。
可是。。。。。
可是為什麽此時還是會感到這樣深重入骨的疼痛呢?不僅是身體心裏麵比身體更痛。。。。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謐甚至懷疑齊瀧是不是已經昏迷了過去,終於,殿門外麵傳來一聲內監的低呼,打破了這籠罩整個大殿的讓人窒息的沉寂。
“皇上,太醫要為您診脈 了。要不要傳進來?”是杜單福的聲音。
齊瀧冷冷地笑了,在這個空 的大殿裏麵,輕飄飄的笑聲格外詭異深沉。他的頭顱從她的肩膀上抬起,沒有看她一眼,就轉向裏麵,用一種帶著疲憊的聲音說道:“你走吧。”聲音冷 淡然,好像在對著一個陌生人。
蘇謐掙紮著下了床,如果不是身體的疼痛還是那樣的明顯的話,蘇謐簡直要以為剛剛的瘋狂不過是一場夢境。
她此時的心情難以言喻地混亂,痛苦,恥辱,同情,失落,憤怒。。。。。各種各樣的感情矛盾而灼熱,一刻不停地交織啃噬著她的內心,讓她無法忍受,她撿起剛剛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匆匆地穿上,連告退的禮儀都同有行,就向外麵踉蹌走去。
走到門檻,她回頭看了一眼,那驚鴻一瞥之間,隱約看見有透明的光線沿著齊瀧的臉頰上劃過,像是汗水又像是眼淚。
似乎是感受到蘇謐的目光,他抬頭偏轉過去,隔斷了蘇謐的視線。一瞬間,這流光華彩,鑲金嵌玉的宮殿,還有這曾經熟悉的人,看起來都是那樣的遙遠而生疏。
她轉頭而去,踏出了乾清宮的殿門,沒有再回頭,也許,對於一個驕傲的男人來說,最無用而且羞恥的感情就是同情了。
回光返照
那一晚之後,齊瀧奇跡般的恢複了精神,似乎是經過了長久的休息,馬上 就要痊愈了一樣,開始傳喚朝臣,詢問政務,處理起國家大事來。
雖然還是沒有恢複上朝,但是在每天的上午都會召喚眾多的大臣前去乾清宮寢殿,齊瀧就躺在病榻上聽著他們陳述各種事務,決斷著國事。
這樣的變故無論是齊皓還是倪源都措手不及。仿佛在勢均力敵的兩方勢力之中忽然打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楔子,讓雙方都相顧愕然。
短暫的驚訝過去之後,對於齊瀧的意外表現,雙方都沒有作出任何意外的反應,就像是默許了這樣的情況持續著一樣。
對於齊皓來說,齊瀧恢複處理朝政無疑是對他有利的,可以讓被倪源的勢力壓得喘不過氣的他緩上一緩。
而對於倪源來說,齊瀧一恢複,原來由他打理的朝政權勢被剝奪了大半。但是他似乎也沒有絲毫感受到齊瀧恢複所帶來的壓抑。也許,他很清楚齊瀧的病情,明白自己根本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與他較真。
齊瀧帝王的威嚴就在這樣詭異的情況之下,似乎完全恢複了出征之前的狀態。
在絕大多數人的眼中,皇上這是因為身體的痊愈,而不苦心隻是做一個傀儡了,正在試圖奪回屬於自己的權力。
在蘇謐看來,這樣的瘋狂是持續不了多久的。齊瀧如果安心靜養,反而能夠多活幾年,可是他的身體稍有起色就硬撐著想要奪回權力,根本是異想天開。
就算他現在將倪源和齊皓手中地權勢全部收回,很快他也就要無法處理國事了。
隻怕倪源這幾天的韜光養晦就是在靜心等待著這一天呢。
一旦等到齊瀧病逝。。。。蘇謐簡直不敢想象。
齊皓這幾天也明顯地忙碌了起來。他必須得在最壞的情況發生之前做好一切準備。
陳冽則被蘇謐安排出宮去了,與停留在東來樓的葛先生商量對策。
原來蘇謐安排他留在齊瀧的身邊保護他,但是看齊瀧現在的狀態,已經完全不需要別人的保護了,他自己就在用最奢侈地方式揮霍著自己的生命。
蘇謐也開始了常駐乾清宮的生活,駐留在宮中的時間比以前更長了,日夜侍奉著湯藥茶水。
那個瘋狂迷亂的夜晚過去之後,兩人之間心照不宣地恢複了平時的安靜和淡漠,那種近乎死水一樣的沉寂,讓蘇謐閑暇地時候甚至忍不住懷疑,那一夜是不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亦或者隻是她的臆想,是她於恐懼不安之中延伸的一個噩夢。
後宮是一片波瀾不驚地姿態,如同這冬日的陽光一般,安靜而寧和。但是前朝卻因為齊瀧的康複掀起了驚天動地變化。
齊瀧在恢複理事之後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命令禮部準備隆重操辦倪源的九錫大典,並且昭告天下,表彰倪源地功績武德。
同是下旨,將要在新年的時候,由倪源在神武門代替他舉行朝拜祭祀大典和獻俘儀式。
此舉一出,滿朝嘩然。
這樣突如其來的決定,讓齊皓他們措手不及。齊瀧的一道旨意,將朝中原本勢均力敵的僵持局勢全麵地打破了。
無論他是如何的病弱。他終究是大齊名義上地最高統治者,他的旨意,任何人都無法公然違背。
雖然立刻有禮部的朝臣上奏折稱這樣由臣子代替帝王行事不合禮製,請齊瀧收回成命。
雖然連倪源都親自推辭,聲稱不敢接旨。
可惜這些無 論真情還是假意的反對,都無法動搖大齊帝王的意誌分毫。
在齊瀧雷厲風行的命令之下,反對的聲浪尚且沒有來得及形成規模,旨意已經迅速地貼遍了全國,成為定局。
齊瀧這是為什麽,蘇謐也無從琢磨,他到底是怎樣打算的?難道他真的已經絕望,要將這錦繡河山,大好天下親手交付到倪源的手上?
蘇謐坐在乾清宮寢殿被屏風隔開的小間裏,等待著前殿事務的完畢。
雖然侍奉在齊瀧的榻前,她不需要避諱前來議事的朝臣,但是此時此刻,殿中的諸人卻讓她不自覺地想要回避。
“。。。。愛卿可是願意?”外麵傳來齊瀧輕飄飄的語調,蘇謐的心髒驟然收緊了,有點不敢去聽接下來必然會出現的那個聲音。
外麵正在議論的是關於齊瀧剛剛傳下的旨意,任命倪廷宣為大內侍衛統領。
這是她回宮之後第一次距離他這樣近,僅僅隔著一扇薄薄的屏風。
透過淡紫色的鮫綃帷幕,她隱約可以見到殿前諸多身影。聽到了齊瀧的話,這些身影晃動起來,交錯成混亂的光影,投射在屏風上。
倪廷宣原本就是大內侍衛出身,在齊瀧出征之前,就曾經下旨將他任何來侍衛統領,隻是因為恰逢母喪,在推辭未受,此時頒下這道旨意,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合情合理,再也句正言順不過了,但是此時頒布下來,卻也讓人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覺得不合時宜。
齊皓簡直不知道齊瀧是怎麽想的。
“皇上。”沒等倪廷宣出聲表示謝恩接受,還是推辭,他已經出列一步,揚聲道:“世子殿下雖然處理嚴謹有度,對陛下也是忠心耿耿,但是此時燕王病情不輕,身為人子,理應侍奉在榻前,竭誠盡孝,依微臣之見,此時入宮為官,隻怕有所不妥。”
倪廷宣攻破息京,雖然未受顯赫的封賞。賦閑在家,但倪源封為燕王,他就是世子身份了,齊皓這一句是在點出,以世子身份此時出任侍衛統領,未免不妥。
倪源自從齊瀧恢複處理朝政之後,就開始稱病在家,未曾上朝。也未曾入宮。讓蘇謐和齊皓摸不清楚到底他是真的病重,還是因為他顧忌自身的安全起見,畢竟此時齊瀧身體未愈,所有朝政商議都要在乾清宮寢殿裏麵商議,這裏身處內宮,四周是齊皓的勢力占據絕對優勢。
“嗬嗬,”裏麵傳來齊瀧淡淡地笑聲,他沒有回複齊皓的建議。而是將目光投注在了倪廷宣的身上:“愛卿認為如何呢?”
蘇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倪廷宣會怎麽選擇,這對於倪源的勢力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後宮已經被齊皓搶了先機,各處要職盡皆是他的人手。此時讓倪廷宣補足了侍衛係統,不啻於在原本形勢一邊倒地宮中勢力體係裏麵插入倪源的一根釘子。所以剛剛齊皓才會那麽緊張地出言反對。
同時這也是一個試探。
這樣送上門的機會,如果倪廷宣還是推辭不受的話,隻怕是說明倪源真的病情不善了,麵如果他接受。。。。。
蘇謐心中一陣煩躁。
倪廷宣的身影顫抖了一下,他猶豫起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父親的病情確實不輕,雖然不是什麽致命的傷勢,不過還是需要靜心休養一段時間才好。
這種情況一直隱瞞著外界,但是必然瞞不過一些有心勢力的刺探。此時如果他出言拒絕,必定會坐實了他們的猜測。引來一些不必要地麻煩。
可是他如果真的留下,就要離開父親的身邊。
而且,他微微側過頭去,看著那一扇半透明地鮫綃屏風,後麵纖細的身影依稀可見。
猶豫了片刻,他最終還是跪下高聲稱諾:“蒙皇上看重,微臣感激不盡,必定鞠躬盡瘁,為皇上效犬馬之勞。”
齊皓的眼中曆芒一閃,不自覺地側頭向蘇謐所在地屏風後麵掃了一眼,轉而平靜下來。
“愛卿所言甚合朕意,此事就這麽決定了。隻是剛剛豫親王所提起的親情人倫亦是大義,不能不考慮,侍奉父母,此乃應盡之責。。。。。”上麵的齊瀧淡淡地繼續說道,他懶洋洋地斜倚在病榻上,依然漫不經心地語調說出的卻是石破天驚的話語:“。。。所以,朕決定請燕王暫且搬到宮中居住。”
讓倪源搬入宮中?!
這一句話讓蘇謐禁不住吃了一驚,也讓佇立在殿中地諸位臣子們又一次沸騰起來。
倪源在京城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府邸,但是在遼軍與倪源破裂地時候,遼人將倪源府邸之中的家人奴仆盡皆屠殺了個幹淨,以絕後患,然後又把整個府邸一把火燒了個精光,所以,入城之後,倪源是沒有府邸的。不過京城之中無數的豪門貴閥遭了慘無人道的清洗,滿門滅絕,就像如今王家的府邸,就是空閑著的。倪源大可任意選擇一棟,估計朝中不會有為了這樣的小事給他挑刺。但是倪源在回京之後就一直居住在軍營裏,不知道是為了籠絡人心,還是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慮。
前幾天傳出他生病的消息之後,更是足不出戶,就呆在營中了。
雖然在齊皓的建議之下,齊瀧已經下令由戶部撥出專門的銀兩,為倪源修建燕王府,但是府邸的建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倪源依舊安然地賴在軍中不出來。
此時齊瀧竟然下令讓倪源入宮居住。
“燕王勞苦功高,為了我們大齊立下汗馬功勞,這一次的舊傷複發,他身在軍營之中怎麽能夠安心養病呢?還是宮中的禦醫準備周詳,就讓他在府邸建成之前先入宮養傷吧。”齊瀧依然在不緊不慢地說著。
齊皓的心中飛快地盤算起來。
齊瀧這是在打什麽主意?
難道他也是想要知道倪源的病情到底是真是假?所以采用這樣的方法試探?
難道剛剛對於倪廷宣的任命也是因為這個?畢竟,依照倪源老奸巨猾,是絕對不會毫無防備地走入敵人遍布的宮廷的。但如果自己的兒子掌握了整個宮廷的安全防衛,那就不同了。
可是齊瀧在決定這些事情的時候,事先竟然沒有和他透漏過一句話,讓他完全措手不及。這讓齊皓一陣不舒服,也許,在他的心裏頭,自己也是同倪源一樣的人了吧,同樣窺伺著他大齊天子的寶座。
想到這裏,齊皓禁不住苦笑了一下,麵對權勢,其實自己與倪源又有什麽區別呢?也難怪他這樣防備自己。
讓倪源搬入宮中?這樣的殊榮也是逾越祖製了。殿中肅立的朝臣們忍不住左右而顧,麵麵相覷。外臣入宮,一是忌諱禮節,而如今齊瀧宮中的妃嬪就隻有蘇謐一個人而已,這一點倒是無需多考慮。二是忌諱名位,齊瀧既然已經說明這是為了撫慰勞苦功高的燕王殿下的暫時之舉,生硬的拒絕似乎也沒有必要。
不少臣子將目光投向齊皓,見到齊皓麵色沉靜如水,全然沒有反對的意思,眾臣都沒有說話,議論了少許,也逐漸平息了下來。
倪源此時不在殿中,也沒有人能夠替他答應,對於這一道旨意,已經有候在一邊的宣旨官員記了下來,過一會兒在入宮中宣旨召見。
之後齊瀧連接商議了幾件要事,臉上疲倦的神色已經遮掩不住。
揮了揮手,止住了朝臣的議論,他說道:“之後的事情,就交給豫親王暫且代理吧,有什麽懸而未決的,明天再來回稟朕。”
眾人依言告退,離開了寢殿。
蘇謐安定了一下心神,這才端著溫熱的藥,從殿風後麵走了出來。
齊皓斜倚在病榻上,已經看見了她的到來,卻懶洋洋地沒有絲毫反應。
蘇謐將金盤擱置在一邊的珊瑚漆小幾上,端著藥碗走上前。
“皇。。。。。”蘇謐坐到床榻的一邊,正要說話,冷不丁旁邊伸出一隻手來,狠狠地握住她拿銀調羹的手腕。
蘇謐的手一顫,玉碗險些把持不住掉落到地上。
壓抑住驚惶,她定了定心神,勉強笑著道:“皇上,您怎麽 了?可是要傳太醫過來?”
齊瀧沒有說話,嘴角忽然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凝視著蘇謐,輕聲說道:“朕沒有事,朕隻是剛剛想到了一件差使,拖延了好久的,都沒有來得及處理。如今都快要過年了,看來還是要勞動謐兒為朕分憂啊。謐兒可願意為朕去一趟?”
“臣妾當然願意為皇上分憂。”蘇謐心裏一顫,順從地低頭說道。
金釵委地
瓊華園之中似乎已經許久未有人到來過,回宮之後,這些一時用不到的園子都還沒有來得及安排人手收拾,古樹枝站橫斜,飛塵遍布。
雪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轉的小了,但寒風卻大了起來,從幹枯的枝丫間呼嘯而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雪花被這淩厲的風吹著,原本不緊不慢的簇簇聲也變得急促起來。
天邊依稀可見嫣紅的晚霞,可是在銀灰色的飛雪交織穿行中,燦爛的霞光也黯淡失色。
記得上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還是一派春意濃濃的盛景。梧桐和垂柳交織而成的樹蔭下,淡淡的花香縈繞在人的鼻端。
這是過了多久?雕欄玉砌猶在,如花朱顏卻已經紛紛凋零。
蘇謐走過園中,步子不自覺地加快了。身後緊跟著小祿子差一點跟不上,端著紅漆雕花的木匣,匆匆地跟著蘇謐的腳步向前跑著。
終於出了園子,蘇謐長吸了一口氣,腳步這才慢了下來,小祿子氣喘籲籲地跑到蘇謐的身後。
看到蘇謐越走越慢,他忍不住抬眼向四周,出了瓊華園向前走不遠,就可以看見碧波池。
原本宮中最繁華的一處景致如今也已經長久未有人打理了。
從城外溫泉引來的水已經斷絕,沒有了騰騰的熱氣和瑤池仙境般盛放的荷花,讓人第一次發現,原來,冬天的碧波池,也會這樣冷。冷的可怕,冷地直鑽入人的心裏去。
小祿子的眼神不自覺地轉回到手中捧著的紅匣子上,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不敢逗留,趕緊跟上了蘇謐的步伐。
沿著碧波池向前走去,蘇謐的步伐越來越慢,可是無論怎樣緩慢的行走。短暫路程也有走到盡頭的那一刻。
仰頭看去,漱玉宮已經近在眼前。
負責在這裏看守的內監迎了出來,看來是早已經得知了蘇謐此次的來意。
蘇謐躊躇了片刻,方才抬步走入殿中。
明明還是白天,天色卻已經晦暗難言,宛如深夜提早籠罩了這裏,讓剛剛踏足裏麵的人不自覺地升起一種錯覺,像是剛進了萬太深淵。
蘇謐閉上了眼睛,片刻又睜開,這才恢複了通暢的視線。
殿中僅僅在左邊地青銅紋獅螭耳的燈台上麵點了一盞油燈。昏黃黯淡,忽明忽滅,旁邊的地上零星有幾片珠玉般地物件。仔細看去,是原本配在燈上的琉璃屏燈罩,已經碎的不成樣子了。失去了殿障地庇護。這點燈火在從門縫窗隙漏進來的寒風之中無助地搖擺著,似乎下一刻就要熄滅在這凜冽冰冷的寒風之中地。
在黯淡的光線下,殿中的桌椅器皿都反射起清冽的光輝,仿佛有氤氳升騰的輕煙繚繞。重重累累地玉色幔帳此時破舊不堪,窗外稀薄的晚光透過蟲蛀地空洞灑落進來。在青瓷磚的地麵上勾勒出滑稽的形狀。
然後,她看見了她們。
她們還活著,可是也僅僅是還活著而已。
這些昔日珠環翠繞,琉璃閃爍的妃嬪們,這些昔日光彩照人,美貌如花的女子們,此時一個個神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她們有的倒在殿中的一角,蜷縮在殿風後麵,有的木然地抱著腿,倚在陰影的最深處。那是一種比起自己身在衛宮的時候更加絕望無助的表情,看不出一絲生命的痕跡。
就算是她們的親人,此時此刻都恨不得她們趕快死了的好,免得給家族摸黑。當然,如果她們還有家人在的話。
因為蘇謐的到來,殿門被推開,夕陽斜斜的光輝從殿外投射進來。
幾個離地近的妃嬪像是被這忽如其來的光線所驚嚇,瑟縮著向後退去。
蘇謐抬步走進殿中,她第一次覺得腳下踏著的青瓷雕花磚的地下是如此的冰涼。空氣中有灰塵在彌漫升起,帶著冰冷頹敗的氣息,縈繞進人的鼻端,層層疊疊,無孔不入。她是走在堅硬的青瓷磚地麵上,可是她感覺自己是走在柔軟沉滯的灰塵之中。
蘇謐的眼神掃過眼前,幾個妃嬪抬起頭來,木然地與蘇謐對視,然後又漠不關心地低下頭去,仿佛走進來的不過是一個誰都看不見的影子,是一陣誰都不會在意的細風。
小祿子手中捧著珊瑚熙漆的匣子,哆哆嗦嗦地走了進來,也不知道是因為寒冷,公平是因為別的什麽。
其中最靠近門的幾個妃嬪的眼神空洞地看著負責開門的守衛太監,掃過漫步而入的蘇謐,就像是在看這殿中積滿了灰塵的桌子。這沉寂地近乎死亡的氣氛卻在眼神落在小祿子手中的紅匣子上麵的那一刻被猛地打碎了。
幾個妃嬪的眼神由死氣沉沉的寂寥,開始混亂,然後逐漸震驚,逐漸變成深深的恐懼。她們死死地盯著小祿子的手。
小祿子被那眼神看地心裏發毛,手上的匣子忽然變得重逾千斤,險些把持不住。
忽然,一個妃嬪的尖叫聲響了起來。像是一個劃破長空的信號,帶著與這寂靜的傍晚不合稱的驚人的尖銳。
被這一聲刺耳的尖叫喚起了心神,殿中或坐或臥的妃嬪們費力的台起頭來,看向蘇謐的身影 。
她們的眼神穿過蘇謐,落在小祿子的手上,然後她們像是看見了這個世上最恐懼的東西。
忽然有一個妃嬪跳了起來,她踉蹌著奔向門檻,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我要見皇上!本宮要見皇上!皇上會原諒我的,本宮不會死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宮殿裏傳得很遠很遠。像是一隻尖叫著被拋下深淵的驚鳥。
如倉惶失措的身影還沒有衝到門口,早有守衛在那裏的幾個太監出現,將她死死地攔住。
她掙紮著想要掙脫這緊窒的束縛,卻被幾個小太監摁在地上,長久疲憊的身體隻是蠕動了幾下,就無力地蜷縮在地上,像是一隻冬天被拋上岸來的死魚。
但是這一聲尖叫卻像是一碗冷水丟進了沸騰的油鍋裏。
瞬間,原本沉寂的殿堂翻騰踴躍起來。
殿內死氣沉沉地妃嬪們忽然行動起來,她們用恐懼的眼神望著小祿子手中的紅匣子,仿佛那刺眼的紅色帶給了她們無窮的力量,她們尖叫著,推搡著,從漱玉殿的每一個角落奔起,奔向門檻,奔向門外的一線光明。
蘇謐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的局勢嚇住,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一個經過她身邊的妃嬪猛地推搡了她一把。
她踉蹌後退,險些跌倒,扶住了身邊的繡花折角屏風,這才堪堪穩住了身子。
那些已經被恐懼逼入瘋狂的妃嬪們都擁在了門口處。
負責守衛的小太監們攔阻了這個,卻抵不住那個。一邊呼喊怒罵著,一邊拚盡全力呼喚著身後的同伴過來,要不是看在有蘇謐在場的份上,隻怕早就對著這群瘋子拳打腳踢起來。
想起昔日一場場歌舞歡宴,一幕幕勾心鬥角,誰知道,這些金枝玉葉的妃嬪,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不是為了富貴榮寵,隻是為了活下去,為了這樣一個最單純的目的,竭力掙紮著,拚盡自己的最後一滴力量,掙紮著祈求活下去的機會,雖然這一線機會是那樣的虛幻縹緲。
蘇謐正在恍惚之間,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聲。
她轉過頭去。
鮫綃繡花的折角屏風已經缺失了半邊,繞過屏風,後麵是妃嬪修憩的暖閣。
此時尚且有三五個妃嬪零星地散亂在其中,她們似乎是連衝出去喊叫的力氣都沒有。相比於門口的混亂恐懼,籠罩在她們身上的死寂更加凝滯地讓人心涼。
微風吹過,視線毫無阻礙地穿過垂下的幔帳,看見床上散亂著的大紅被褥,原本鮮紅的顏 色因為穢跡的堆積,已經變成了暗紅色,陳舊汙髒地看不出原本的質地。
就在這樣的床上,有一個女子正側身坐在那裏,凝望著那床被褥出神。
此時此刻,漱玉宮的空氣是汙濁混亂的,但是到了她的身邊,卻逐漸沉澱,轉而變成一種寧和。
蘇謐繞過屏風,慢慢地走近內殿,她抬起頭來,向著蘇謐淡淡的一笑,隔著短短的距離,窗格子縫隙透過來的光線照在空氣中,隱約可見空中浮動的淺金色餘光,照耀在她依然豔光逼人的臉上,好像薄薄地施了一層脂粉。
“這一天終於來了啊。”她沉默如枯井的眼神看著蘇謐,然後轉向蘇謐身後為了躲避那麽瘋狂妃嬪而驚惶地退進來的小祿子。
冰雪凝結
蘇謐的視線也跟著轉過,看著那個小小的紅匣子。
她忽然覺得眼睛有些被刺得生疼。
逃避一般,她將視線轉向一旁,雕刻著仙子飛天圖案的窗花周圍用紋飾繁綺的纏枝花樣裝飾著。蘇謐依稀還記得,在這扇窗子上麵,鑲嵌著齊瀧下賜的一顆夜明珠,此時早已經不知道落入哪個遼軍的口袋,隻餘下一個空洞在缺口,可是窗外陰暗的暮色餘暉被雪反射著,進入了殿中,瑩白的光芒在這迷離的暮色之中彌漫著,濃光淡影,交織散亂,讓人恍惚之間隻覺得好像那顆明晃晃的夜明珠依然鑲嵌在那裏。
被這迷離的光芒所照耀,蘇謐隻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噩夢。
施柔兒也在看著那扇半掩的窗子,半響,她輕歎了一聲:“我隻不過是想要活下去,怎麽就這麽難啊?”聲音淡漠清冷,絕望迷茫,就像這碎了一地的白光。
蘇謐亦是茫然,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以沉默來應對。
不知道過了多久,殿中越發黯淡起來,從窗子向外望去,是夕陽終於收起了最後的一抹光線,天邊隱約可見三五粒星鬥在閃爍。
施柔兒的視線慢慢恢複清明,然後說道:“既然如此,就讓我來當第一個吧。”
她站起身來,走近小祿子。
蘇謐沒有動,小祿子卻忍不住後退了一步,隨即想到不妥,又站穩了身子。
施柔兒伸手出來,她的手已經不複往日的纖長潔白,光滑如玉,但是因為寒冷,卻隱隱有一層千色浮在白的晶瑩的肌膚上,更加像是玉石地雕刻。
手指輕巧地勾動鎖扣,匣子被打了開來。
裏麵整齊地排列著數列玲瓏精致的白瓷小瓶。
施柔兒像是在精心挑選心愛的胭脂首飾,用帶著挑剔的目光掃視著匣子裏,然後拿起其中的一瓶。
沒有急著打開瓶子。她漫步走到佇立不動的蘇謐麵前。
“我雖然一直無法了解為何你能夠贏到最後,但是你贏得很精彩,很徹底。”
蘇謐輕歎一聲,“我也隻不過是比你多了幾分運氣而已。”
施柔兒的眼簾低垂,睫毛像是枯萎的蝴蝶翅膀,輕輕顫抖了幾下,她揚頭問道:“運氣啊。”她的音調是歌唱一般輕聲歎息著。然後不再看蘇謐,轉身回到床上。
在床邊坐了下來,伸出手撫摸著暗紅色的錦繡被褥。像是在撫摸最珍惜的寶物,最心愛的情人。
她忽然轉過頭來,看著蘇謐,萃然一笑,欺雪凝素的肌膚,未施任何脂粉,卻升起嫵媚的嫣紅,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隻問你一句,那一晚,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地手腳。”
她的視線明亮地嚇人。
蘇謐的視線投向她身下地大紅被褥。上麵還可以看得出金線的花紋。她依稀記得,就在那一晚,這張床上也是這樣的被褥淩亂,也是這樣地刺眼。
她的思緒飄飛到更遠地地方,依稀還記得,在更遙遠的時間裏,還有一個地方,還有一個房間,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淩亂和刺眼,充滿著欲望和絕望的紅色彌漫在著撒著濃重香料的被褥裏麵。。。。。
“是我。”她頷首,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她淩厲的目光。
施柔兒的視線難以言喻地複雜,最終浮現在她臉上的卻是像解脫一樣的表情。她猛地打開玉瓶,將潔白的瓶子對準自己的口中,揚起頭,烏黑如墨的長發隨著激烈的動作流淌在她的脖頸上,閃爍著水樣的光澤,如同夜色般幽深幽深。
蘇謐隱約聽見有什麽碎裂的聲音。
然後施柔兒輕漠絕望地笑了笑,將手中已經空了的玉瓶扔到一邊,看著蘇謐,說道:“我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蘇謐掃視了一眼滾落到她腳邊的玉瓶,裏麵已經空空如也了。
她轉過頭,走了出去。她知道她不希望自己看著她的最後一幕,不希望死在自己的眼中。
就在她走到屏風之前的時候,忽然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一個詭異的聲音響起:“你知道嗎?皇上其實來過這裏,就在你回宮前幾天,我向他說了。。。”
蘇謐身子一顫,她禁不住轉過身去。
後麵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隔著半透明的屏風,就看見從嘴角噴出的血來,流淌在潔白的下頜上,滴落在大紅的被褥上,竟然比那被褥的顏色更加鮮亮。
蘇謐再也無法忍受。她撞撞跌跌地出了大殿,像是在逃跑一樣地逃離這充滿著死亡氣息的地方。
天上,星星都隱沒下去,連那一輪初升的明月,也朦朧黯淡。
小祿子被她甩在了身後,他還在捧著那深紅的匣子,慌亂地等待著在守衛大監的幫助下,將那些不肯死的妃嬪們一一製服,然後,將這些致命的毒藥灌進她們的嘴裏,將這些皇家最後的“恩典”下賜到她們的身上。
我隻是想要活下去,想要活下來而已,為什麽就這麽難啊。
蘇謐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著,像一隻受傷的候鳥,掙紮著希望離開這個寒冷絕望的地方。
遠處,妃嬪們瀕死的慘叫聲,掙紮聲,怒罵聲,還在繼續。。。。那樣絕望的聲音不斷地傳入她的耳中,身後好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有無數雙手從那裏麵伸出,死死地拽住她,要將她拉扯下去,墜落其中。這種恐懼逼得她驚惶無措,逼得她不斷的向前奔跑。
天氣冷的出奇,她卻覺得自己熱的就要燃燒,燃燒成一團無助的灰燼,隨著這呼嘯的狂風,隨著這飄飛的白雪,散落漫漫的冬日裏麵,了無痕跡了。
蒼茫混沌之中,蘇謐撲倒在瓊華園的邊上,就要跌入那冰冷的積雪之中。
忽然身後有一隻手拉住她的胳膊,將她拽回去,免於跌落雪中。
她在迷茫之中抬頭望去,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帶著關切的眼睛。
力量伴隨著現實逐漸回到了她的體內,她掙紮了一下,從他的手中掙脫。
然後她扶住一株粗糙的樹木,勉強站穩了身子。
她第一次感覺外麵的空氣是如此的新鮮。強行壓抑下惡心欲吐的感覺,她無力地轉過身,依靠在樹上。閉上眼睛。她輕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我是前來巡查的。”他說道。
這時候她才想起,他剛剛被任命為侍衛統領,他又是一個宮中的侍衛了,就好像,她又是一個宮中的妃嬪了。
隱約之間,遠處的尖叫聲在慢慢地減弱,終於不可聞了。
她們都死了,意識到這個殘酷的現實,有什麽在同一時刻洶湧而至,像是要把她湮沒,讓她窒息難解。
身邊,清冷的雪已經覆蓋了厚厚的一層。
為什麽這個冬天會有這麽多的雪,為什麽一場雪之後,永遠會有另一場雪。
她覺得自己就要無力地倒下去,卻有一雙手扶住她,讓她失力的身體免於跌倒在地上。
她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忽然就伸出手去,反手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就好像他抱住她時那樣的用力。
隨即她感到自己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為什麽他總是會出現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在她最窘迫的地方,也總是出現在她最危機的時候,出現在她最需要的地方。
“不要說 話。”她輕聲呢喃著。
她在不辨冷熱地顫抖著。天氣是這樣的寒冷,冷到讓她連寒冷的感覺都要失去了。這一天一地的寒冷之中,她隻能夠抱住眼前的這個人,隻有這一份溫暖存留在她的身邊,像是貪戀那最後的一絲暖意,她帶著絕望的無助,沉浸在他的懷裏。
雪花從她的發髻釵環一側滑落,恍如春日的花瓣,飄飛環繞在她的身側,婉轉悠揚,纏綿地讓人禁不住惆悵。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她擁在懷裏,像是用盡他所有的力氣與珍惜,將她緊緊地抱進懷裏。
天邊的雪花逐漸在變大,洋洋灑灑地飄 落下來,慢慢地將兩人的肩頭覆蓋住了。他的眉宇之間有晶瑩的霜花凝結,卻恍然未覺。
初升的星辰被陰暗的烏雲層層遮掩,繁華的宮殿樓閣仿佛變做了蒼茫無盡的草原。
這冬天的色彩,看起來是那樣的清冷,不帶一絲的光明。
纏綿病榻
“娘娘,這個今年年關的儀式備禮單子,請娘娘過目。”內務府的黎泉尚將手中的單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蘇謐的跟前。
蘇謐接過來,信手翻了幾頁,不過是些日常的煙花,酒宴,歌舞等安排。
今天已經昌十二月二十三日了,馬上就要迎來天統二年的年關,這些天裏宮中一直在繁忙地籌備年關的慶賀。
“前麵的事情準備地如何了。”蘇謐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單子放下,問道。
黎泉尚當然知道蘇謐的意思,恭謹地回稟道:“聽說禮部的賈淵大人剛剛將獻俘大典的禮節流程安排好,折子已經遞上去了,而且工部的人也在神武門城樓上日夜趕工,將煙花燈火之類的慶典材料裝飾上。”說著,似乎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兒多了,偷偷地抬頭看了蘇謐一眼,又說道:“其實這些事情奴才也不是很清楚,畢竟用得著我們內務府的時候不多。”
蘇謐點了點頭,又問道:“燕王殿下身體如何?最近禦醫是怎麽說的?”
這麽多人為他鋪好了路,可別到時候上不了城樓啊。
倪源在上表推辭了數次之後,終於搬入了宮廷居住,就住在東側的承文宮,雖然是外圍宮殿,但想到自己竟然與他相隔不過幾道牆,蘇謐就覺得心裏頭不自在。
齊瀧也派了禦醫前去診治這位舊傷複發的燕王殿下,歸來之後的結論是燕王確實有傷,但是傷勢並不嚴重。隻要安心休養一段時日,就可以痊愈無礙。
這個結果不免讓齊皓鬱悶良久。蘇謐也覺得心中煩躁難安。
“奴才聽太醫院地消息說,燕王殿下的身體康複很快,年關的大典自然無礙。”黎泉尚答道。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結果,蘇謐不動聲色地應了一句。
黎泉尚依然垂手肅立在那裏等待著她的決策。蘇謐又低頭看了手中的單子幾眼,內務府擬定地這張單子中規中矩,按照往年的禮年,準備了前朝以及後殿的筵席。其中前朝的筵席由豫親王和燕王共同主持,一切行事與往年無異,卻隻有後宮的家宴,原本是後宮諸位妃嬪雲集的筵席,可是如今後宮之中就隻有蘇謐一個人了。還怎麽能夠擺得開筵席啊。
“家宴這一項就暫且免了吧。皇上最近地身體也不好。其餘地隻要按照禮節準備就好。”蘇謐說道。
“是。”黎泉尚躬身應道。
蘇謐淡淡地說道:“就這麽著吧。”說著將單子遞了回去。
黎泉尚伶俐地應了一聲,將單子接了過來。
眼見蘇謐的臉上現出幾分疲倦來,很有眼色的躬身告退了。
空閑下來。蘇謐禁不住開始思慮齊瀧究竟是怎樣地打算。將倪源父子都召進了宮廷,究竟是為了什麽?
難道他是想在宮中將倪源除掉?不可能,倪源身邊高手無數,他本人也是絕頂的高手。想要刺殺他,簡直比刺殺齊瀧自己還要困難。
就是為了驗證他的傷勢是否有傳說之中的那樣嚴重?這個目地倒是達到了,可是結果卻讓人失望。倪源的傷勢並不重,至少比起齊瀧的病情要輕微地多,齊瀧想要在自己病逝之前看到倪源的死。估計是沒有指望了。
天統二年的年關過地波瀾不驚。當新年的更漏聲響起地時候,蘇謐正從叭伏著的桌子上半睡半醒。被身邊的響動驚醒。她朦朧地爬起來,揉了揉長久未睡而幹澀的眼睛。
也許民間依然在歡慶著新春,歡慶著從遼人手中劫後餘生的喜悅,歡度著天下歸一再也不用負擔沉重的兵馬賦稅。
但是大齊的皇宮這中卻是一片沉寂,連一絲歡慶的身影都尋找不到。
宮中精心準備的歌舞歡宴最終都沒有如期舉行,連預定的神武門舉行的萬民期待的獻俘祭祀大典也不得不推遲了。
齊瀧的身體狀況又一次惡化,竟然在處理政事的時候昏倒在百官的麵前。
被禦醫救治清醒之後一直難以恢複,連起床都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是宮中筵席與獻俘大典是由豫親王以及燕王代行,但是在這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國喪的時候,一切的慶典都不得不推遲了。
蘇謐抬頭看了看更漏,起身傳喚小太監,早有安排值夜的禦醫將藥材熬好,等待在門口。
蘇謐端起藥汁,走入重重鮫綃帷幕遮掩的內殿深處。
齊瀧依然是在昏睡之中,蘇謐看著這張憔悴的容顏,心中糾結難解。
經過前一段時間短暫的爆發之後,就好像是燃燒盡了最後一根木柴的篝火,就好像是耗盡了最後一滴煤油的燈盞,已經到了熄滅的邊緣。
就算是窮盡天下各種珍奇名貴的藥材,輔助天下絕頂的醫師,也無法讓一盞已經沒有了油的燈繼續亮下去。
蘇謐神思不屬地將金盤擱置在一邊的小幾上,卻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
她回過頭,看到齊瀧的眼睛睜開了。
“皇上,是臣妾吵著您了嗎?”蘇謐輕聲問道,走到床邊。
齊瀧的視線轉向蘇謐,卻沒有聚攏起焦距,而是恍惚的看向遠方。半響,他問道:“是不是已經新年了?”
“是的,剛剛到了新年了。”蘇謐回答道,一邊說著,一邊將齊瀧扶起,依靠在軟墊上,然後拿過藥汁來。
“皇上,先喝了藥,再休息吧。”蘇謐像是勸慰一個小孩子一樣的柔聲說道。
齊瀧無神地靠在軟墊上,忽然問道:“那個孩子現在還好嗎?”
蘇謐一怔,才反應過來他詢問的是現在由她撫養的小皇子,連忙說道:“皇子殿下一切都好。”
齊瀧點了點頭,說道:“說起來,朕還一直沒有能夠好好看看他呢。”
皇子年齡還太小,齊瀧回宮之後一直病著,為了避免過了病氣,所以一直沒有將孩子帶到他的近前來。而且齊瀧對於自己的這個親生兒子好像也沒有多少關心,全然不同於離宮之前的熱切關注。閑談的時候,蘇謐也在他的麵前提了幾次孩子的日常事與,他都是懨懨地毫無興趣,此時還是他第一次對蘇謐提起這個孩子。
“等明天臣妾將孩子抱過來讓皇上看看吧。”蘇謐含笑建議道。她知道齊瀧的病情其實對於孩子並無危害,隻是宮中傳統的習俗阻礙。
“到時候皇上也好給孩子起個名字啊。”蘇謐一邊攪動著藥汁,一邊輕笑著說道。那個孩子已經要滿三歲了,卻一直沒有下賜名字。
聽著蘇謐的話,齊瀧的臉上現出恍惚如在夢中的表情,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麽,他沉默了半響,終於說道:“不必了,如果朕真的看了,說不定就要不忍心了。”
不忍心?!蘇謐一怔,什麽不忍心?
她禁不住矚目於齊瀧。
黯然神傷隻不過是一瞬間,他的神情已經恢複了漠不關心的平淡。
快的讓蘇謐來不及撲捉那一瞬間的表情,更無從揣測出那表情的含義。
“新年了,為什麽外麵沒有煙花呢?”齊瀧沒有理會蘇謐遞道唇邊的調羹,自顧地岔開話題問道。
蘇謐怔了怔,宮中年夜原本是要放煙花的,可是眼下這樣的形勢,還怎麽能夠有這樣喜慶的事情呢?她說道:“因為害怕驚擾到皇上的休息,臣妾特意命令他們停下了。”
“為了我停下。”齊瀧的嘴角牽扯起一個笑意來。他伸出手來,握住蘇謐的手腕,他的力氣不大,甚至可以說,久病未愈的手掌無力地可憐。可是那手掌裏冰雪一樣的溫度還是讓蘇謐禁不住緊張起來。
“謐兒真是體貼朕意啊,可是何必把煙花停止呢?”他輕歎了一聲:“這個天下,又不是朕一個人的天下,而且說不定很快,朕就再也沒有看到宮中煙花的機會了呢。”
“皇上怎麽說起這麽不吉利的話來了。”蘇謐勉強笑道。
“既然皇上想看,臣妾這就去吩咐外麵的人準備煙花,隻是皇上先把藥喝了吧。”蘇謐勸道,說著又將藥送到齊瀧麵前。
齊瀧順從地喝下蘇謐喂到唇邊的藥汁。一碗藥很快就喝盡了。蘇謐將玉碗放好,然後說道:“臣妾這就去交待外麵準備煙火去。”
還沒有走出殿門,身後卻傳來齊瀧的輕歎,“算了,不必這樣勞動了,就算真的放了煙花,朕在這個宮殿裏也看不到,就不必白費力氣了。”
蘇謐止住了步子,她回過頭來看著齊瀧。
齊瀧淡淡地笑了笑,說道:“過幾天不是還有上元節嗎?等到上元節的時候再準備好了。那時候,朕至少要站出去看一看。”
蘇謐黯然無語。
上元夜宴
在禦醫的精心調理之下,齊瀧的身體開始慢慢的好轉了。
蘇謐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在支撐著他,讓他這樣不肯認輸地堅持下來,但是蘇謐明白,齊瀧此時越是好強,越是更快地步入死亡的深淵。
她在日常的時候竭力勸阻齊瀧,但是絲毫沒有效果。
臨近上元節的時候,齊瀧的身體恢複了不少,已經可以慢慢的起床了。
終於,他下了旨意,要在上元節的這一天,親自大宴群臣,補上年關時候的廷宴。同時,讓京城百姓期待了很久的獻俘大典也要如期舉行。依然是由倪源代替祭祀和接受軍方的禮敬朝拜。
宮中又重新忙碌起來。
蘇謐漫步走過乾清宮後麵的小樹林,這裏原本是為了齊瀧處理政事勞累的時候散心之用,所以景致打點地很是精致。尤其是樹木的格局,為了在四季都能夠讓大齊天子看到賞心悅目的綠意,園中的各種樹木間*****植,以保證每一個季節都不會缺少綠色和花意。
身邊的鬆柏綠意盎然,而金蕊紅梅開的正盛,雖然少了春天的婉轉鳥鳴聲,但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裏,依然是難得的盛景了。
蘇謐百無聊賴地走了一會兒,心中卻是憂心忡忡。
眼看天色已經不早了,轉身出了林子。
剛走到林子邊上。就看見一隊手捧著紅漆盒的宮侍從路上經過,見到了蘇謐,連忙跪地行禮。
蘇謐看著他們手中的東西,問道:“這是什麽?”
“回娘娘地話,是今晚的筵席上要用的酒水,皇上交待了要仔細準備。奴才們這就奉命送過去。”領頭的內監低聲說道。
蘇謐看著那一溜兒漆盒,裏麵隱隱傳出美酒的香氣。她點點頭,又問道:“如今皇上忙完了嗎?”
在她離開大殿之前,齊瀧傳詔群臣議事,商定今晚大典的最後細節,據說,已經長久未曾露麵的燕王倪源也在其中。所以她才會幹脆回避到園子裏來。
“已經完了。”小太監回稟道。
“諸位大人散了沒有?”蘇謐繼續問道。
“筵席馬上就要開始了,諸位大人都已經轉入前殿筵席上麵就坐。。。。”小太監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遠處一聲呼喚。是小祿子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娘娘,娘娘,筵席已經開始了,皇上正在命人傳喚您呢。”
“已經開始了?既然如此。這就過去吧。”蘇謐漫不經心地說道。
“啊,娘娘,您就這麽過去啊?”小祿子看著蘇謐的身上,忍不住在旁邊提醒著說道:“娘娘,您難道不再準備一下?”
“準備什麽?”蘇謐回過神來。一聲輕笑。
“準備好好打扮一下啊。”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小祿子看著自家主子這般輕鬆隨意的態度。隻覺得自己的心裏都在替她著急。
今天的蘇謐一身淺色長裙,用銀線繡著猶若輕煙密霧一般地柔雲暗圖,行走之間,素淡如水,雅致地仙遊髻上,銀絲盤成的攏爪上麵顆顆珍珠灼爍生輝,隻有發髻一側鑲嵌碧玉的珠釵與身上裝飾著廣袖長裙邊角地幾枝石青碧藤蘿花紋交相輝映,給過分素淨的裝容增添了幾分色彩。
蘇謐淡淡地一笑,“這樣就好。”
今晚在乾清宮舉行的筵席,是按照宮中年宴的規格置備地,滿殿盡皆是文武百官和皇室宗親。
初聞齊瀧讓自己也參加這次筵席的時候,蘇謐微微有些錯愕。
這樣的筵席按照常理後宮妃嬪自然是不得拋頭露麵。其實早在大齊建國初年,男女之妨並不像眼前這般嚴密,也是可以有女子參加的,但是也隻有一個女子有這樣的榮耀,就是母儀天下地正宮皇後。
此時,齊瀧卻讓自己前去參加?
小祿子他們覺得這是天大的榮耀,伴隨在帝王地身側,以最正式的姿態出現在文武百官的麵前,但是蘇謐卻不甚在意。
對於筵席的衣飾釵環,她如今不是個妃位,如果是按品大妝,走上這般的筵席反而顯得太小家子氣,未免底氣不足,倒不如就像平常這樣,簡單素雅,自有一段風華。
乾清宮已經沉寂良久的大殿,終於在今晚熱鬧了起來。
筵席已經開始了。
手中捧著金玉盤碟的宮女來往穿行,不斷將各色的珍饈美味送到殿中,窖藏多年的美酒的香氣隨著奉酒宮人的腳步而流淌。
玉盤珍饈,金樽清酒,果香意醇,其樂融融。
“謐兒到了,快過來吧。”大殿的中正,是高高在上的九龍鎏金禦案。原本象征著天家威嚴的水晶珠簾被撤去了。齊瀧正坐在禦案之後,久病的蒼白容顏顯現出難得的紅暈來。
聽聞了齊瀧的這一聲輕呼,殿中端坐的諸多臣子都轉過頭來。
蘇謐坦然自若地走入大殿,群臣看到她的身影,隻覺得恍如窗外潔白的冰雪浸入了這個殿中,遍地的嵌金鑲玉,流光溢彩,都在這一刻失去了顏色,隻是襯地她雲淡風輕,華彩無雙。
她在眾人詫異和震驚的目光之中漫步向前,一直走到禦案的一側。她回過頭來,掃視著下方端坐的群臣。視線在經過左側為首的那個威嚴挺拔的身影,和右側為首的端整身姿的時候有片刻的停駐。
然後她嫣然一笑,滿室生輝。殿中漢白玉雕欄的熒光映襯著腳下鋪陳著的金磚,這權力最極致的光輝亦不能遮掩去她分毫的光彩流離。
她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九龍鎏金禦案後的鸞鳳織錦座墊上。
幾個熟知禮儀的老臣有些坐不住了,素來隻有大齊的皇後才會有這樣的資格,光明正大地坐在那個位置上,而蘇謐此時不過是個妃子。
但是看了看四周的官員,他們還是把反對的話語咽進了肚子裏。畢竟眼下整個後宮之中就隻餘下蘇謐一個名正言順的妃嬪,而且如今齊瀧唯一的子嗣也被撫養在她的宮中,就算齊瀧此時在殿上宣布要冊立她為正宮,群臣也不會感到太意外。
更何況,這些不過是微末的小事而已。甚至就算是今晚真的要冊立這個女子為皇後,與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相比,在群臣的眼中,也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今晚最重要的事情是。。。。。。。
眾人的目光不自覺地投向左側最前端的那個身影。
他正怡然自得地端坐在珊瑚麒麟案之後,輪廓深刻的臉上帶著淡然平和的笑容,威嚴的氣勢還是讓任何看向他的人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一種壓迫。他視線下垂,似乎是在看著眼前地麵上繡滿金線盤龍的紅毯,璀璨的燈光投注在他俊朗深刻的麵容上,使得眾人看不清楚如今權傾天下的燕王殿下的神情。但是整個大殿裏麵,沒有一個人會認為他是在看著這張毫無用處的紅毯子。
今晚的酒宴之後,就是舉行的神武門的獻俘祭祀大典。這是一個君王最高的榮耀,卻將要由眼前的這個人來承受,公平有擬定的二月裏舉行的九錫。
很多臣子已經開始猶豫起自己的去路和選擇了。思慮深重之下,杯中香醇的美酒也變得如同白水般淡而無味。
蘇謐端坐在禦案之後,她竭力保持自己的視線不要向左邊看去,她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在這個大殿之上就表露出刻骨的恨意來。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貼近倪源,貼近她刻骨銘心的仇人。從九龍鎏金禦案到台下的珊瑚麒麟案不過是短短的三四步距離,隻要她起身一個瞬間就能夠簡單地跨過,可是卻讓蘇謐感覺到無比深遠和艱難。
乾坤同醉
她低下頭,陳設在大殿兩側的燭火照耀下,殿中兩列臣子端坐的身影在地上勾勒出長長的剪影。
順著一個陰影,蘇謐轉過頭去,右邊的第一個就是如今皇宗宗親的領頭人物,豫親王齊皓,他正同身邊一個峨冠博帶的文臣說著什麽,笑意盎然,精神雖然好,但是隱隱可見臉色的蒼白。他這些日子為了籌備分解倪源的軍方勢力,著實是費盡心機。
感受到蘇謐的目光,他轉過頭來,向著蘇謐露出一個微帶苦澀的笑容,然後舉起了手中的杯子。
蘇謐會心一笑,心中溫馨上來,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轉而有點心虛地側頭看了齊瀧一眼。齊瀧正在低頭看著杯中瑩白的酒水,未曾注意殿中的小插曲。
“皇上,可是水涼了?”蘇謐輕聲問道。齊瀧眼下的身體不好,不宜喝酒,所以宮人為他杯中注入的隻是普通的溫水。
齊瀧斜倚在身後描金繡銀的靠墊上,光彩流離之間,越發襯地他的臉色蒼白如紙。
“沒有,隻是可能是藥喝得太多了,連這最尋常的白水此時喝在朕的口裏麵,也是有一股子苦味啊。”齊瀧的嘴角揚起一個似有似無的角 度。
“皇上如果累了,不如暫且去偏殿休息片刻。”蘇謐體貼地建議道。
“誰說朕累了?”他忽然抬頭看向蘇謐,眼中卻是陰霾一片。
蘇謐愣了一下,可是轉眼之間,齊瀧又已經恢複了平常。
快的讓蘇謐隻覺得剛剛的陰霾不過是她地錯覺
筵席繼續進行著。
齊皓時不時地抬起頭看著殿中的文武百官,神色淡淡的,好像眼前這浮華喧鬧的一切都早已經與他全無關係。
禦前的酒宴自然不能失禮,但是倪源的身邊還是早就有各司各部地官員起身敬酒了。無法離開酒案,他們隻好半離開座位,向著燕王殿下的席上遙遙躬身致意。隔著遙遠的距離,也可以看清楚那些臉孔上諂媚逢迎的神情。
麵對各方勢力的討好奉承,倪源不過是淡然應對,酒也不過是沾唇即止。他自從入主宮中之後,飲食保護都極其周詳,齊皓也曾經考慮過趁著他留在宮中的這段時間裏行刺下毒,但是探查之後不得不徹底放棄了這些歪門邪道。倪源地謹慎讓他也懊惱歎服。
酒過三巡,意氣正酣。筵席之上逐漸熱鬧起來。
齊皓看了一眼上首,亦站起身來,朗聲道:“本王也借著此次機會。敬燕王殿下一杯,希望燕王殿下今晚地南俘大典能夠順利成功。”
眼見豫親王親自敬酒,倪源也站起身來,長笑一聲。慨然道:“蒙王爺好意了。”
兩人禮儀規整,隻是對視的眼神卻殊無分毫的笑意。
倪源正舉起酒杯讓身後地宮人斟酒。卻聽見高台龍案之後一聲輕笑,蘇謐轉頭看去,是齊瀧坐直了身子。
他將目光投向下方,臉上浮出一絲淡漠的笑意。眼見眾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自己的身上,他掙紮了一下,似乎想要站起身來。
蘇謐連忙上前扶著他站起來,他笑道:“既然要敬,就由朕來敬這一杯吧。”
見到皇帝從禦案之後起身,滿殿地文武百官哪裏還能夠坐的住,紛紛站起身來。
“眼看時辰也要不早了,朕也累了。”齊瀧看了一眼身邊的更漏,臉帶倦意地說道:“就由朕來敬這最後一杯吧。”
說完回頭看向身邊的內監,伶俐的內監立刻將擺滿金絲纏枝雕花酒壺地金盤奉上。
齊瀧看似漫不經心的點了其中地一壺。然後將手中盛著白水的酒杯放在了身後的盤子上。
“皇上。。。。”蘇謐忍不住輕聲阻止道。
話還沒有說完,齊瀧就打斷道:“朕已經很久沒有喝酒了,今天的最後一不,朕也要盡興,謐兒,你來奉酒吧,也隨我一起喝一杯。”
宮人依言將指定的那壺酒連同四個銀杯用金盤奉到蘇謐的麵前。
她無奈,隻好拿起酒壺。
手中傾斜,純白如銀光的酒水流光瀉玉般從金嘴裏流出,注入銀杯中,蘇謐將四個酒杯一一滿上。
然後她接過金盤,首先遞到了齊瀧的麵前,齊瀧卻揮揮手。蘇謐微一錯愕,隨即明白過來。
她轉身漫步走入殿中。
竭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地步伐走向倪源,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幾乎要停止了。
害怕自己的視線會泄漏隱秘的情緒,她低下頭,隻看到一隻手伸過來,那是一雙堅定有力,飽經風霜的手,是一雙習慣於把握權力,執掌天下的手,就是雙手。。。。蘇謐竭力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混亂的情緒平靜下來。
接著她來到齊皓的桌前,齊皓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然後拿起一杯酒。蘇謐的心緒稍寧。
回到了九龍禦案之後,蘇謐將金盤奉到齊瀧的麵前,齊瀧不動聲色的拿起了酒杯。蘇謐則拿起了最後的一杯。
殿中的隨侍宮人也已經為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滿上了酒杯。
齊瀧含笑高舉酒杯,道:“朕這幾年來,真是多虧了燕王照顧了。”說完也不等倪源有所反應,有轉而向著齊皓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也多虧了王兄,為了朕守護京城,保衛這個宮廷,尤其是在遼人殺到的時候,更是盡心竭力。朕的身體是不行了,日後還要多多勞動兩位愛卿,為了我大齊的江山效力。”
齊皓疑惑地看了齊瀧一眼,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齊瀧這樣帶著嘲諷一樣的說話語氣。可是今天的齊瀧還是讓他有幾分失措。剛剛齊瀧的話語裏麵隱含著的意味讓他隱隱感到一陣不祥。
在他發愣的時候,齊瀧已經說完了新年的祝詞,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殿中的群臣也哄然應諾,紛紛說著吉祥如意的祝福話語,一邊將酒喝下。
眼看著滿殿群臣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幾個人身上,齊皓朗聲一笑,說道:“臣為皇上效力是理所應當,當初都是因為臣察敵不慎,才讓遼人攻入京城,萬死之罪,皇上不予追究,臣已經感激莫名,豈敢領受皇上的謝意。”
說完之後,隨即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蘇謐看了他一眼,隨即也跟著一飲而盡。
倪源微微蹙了蹙眉頭,看到齊瀧和齊皓都已經爽快地喝下。當即笑道:“身為臣子,沙場建功,護衛聖駕本就是萬死莫辭的榮耀,皇上厚受,信任微臣,授微臣以重任,臣豈能不竭盡全力報效皇恩。”說著,也仰頭將酒喝下。
因為烈酒的刺激,齊瀧隨即開始咳嗽起來。蘇謐拍著他的肩膀。
齊瀧一錯身子,搖了搖頭,說道:“朕的身體是不行了,今晚就到這裏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兩位愛卿吧。”
蘇謐連忙放下酒杯,扶著齊瀧向後殿走去。
身後,繁華的筵席依然在繼續,宴會由倪源和齊皓繼續主持。沒有了齊瀧,筵席上的氣氛反而熱烈了起來。
諸多官叫紛紛起身敬酒,迎來送往,隨意了不少。
在宮人的簇擁下,蘇謐扶著齊皓轉回到寢殿。深遠的廊道紅牆將酒宴的歡鬧聲隔得遠遠的。
後殿裏麵還是像往昔一般一片寂靜。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
服侍的宮人和禦醫迎了出來,蘇謐服侍齊瀧在床上躺好。
“皇上,天色不早了,您已經勞累了一天,先休息吧。”蘇謐說道。
“不要急。今晚還長的很呢。”齊瀧的嘴角反而揚起一抹笑意。
蘇謐禁不住怔了怔,她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的臉上有這樣純粹的笑容了。
“朕不累,要休息的話,日後長的很。”他拉住蘇謐的手,笑道:“朕剛剛擬了一道旨意,你過來看看。”
說著向旁邊微一示意,一個小太監送上金盤,上麵,一道聖旨端整地放在其上。
酒盡杯冷
蘇謐吃了一驚,轉頭看著齊瀧,這是他什麽時候擬的旨意?側頭一看,旁邊的杜單順也是一臉的迷惑。
“朕已經很久沒有親自動手寫這些東西了。”齊瀧笑了起來:“謐兒拿起來看看吧。說不定你會高興呢。”
蘇謐在齊瀧的示意下,滿心疑惑地拿起了那卷金色的絹緞。
展開一看,果然是齊瀧的筆跡,記得以前陪伴在他身邊的時候時常見他這一手俊 逸的字體。此時,可是因為長久的病弱,原本穩重的字體也透著些微的虛幻。
蘇謐沿著絹布看下去,眼睛瞬間睜大了。
冊立皇後?!
“這個。。。。。皇了?”蘇謐失措地抬起頭來,齊瀧怎麽會在這種時候忽然擬下這樣的旨意呢?要冊立自己為皇後?因為過於驚異,蘇謐的心裏反而覺得這首旨意有些好笑誌來。
雖然她現在是大齊的後宮之中唯一的妃嬪了,雖然現在明眼人都能夠看得出齊龍已經有半隻腳踏進棺材了,雖然今晚她堂而皇之地坐在皇後才有資格入座的位置上的時候,滿朝的文武百官沒有一個敢提出反對的意見。但是這並不表示,她可以僅難憑借著這樣的一道旨意就簡單順利地登上後座,尤其是在那個座位對她來說本身並沒有太高的吸引力的時候。
“謐兒不高興嗎?”齊瀧不鹹不淡的問道。眼神卻沒有看著蘇謐,而是投向窗外的夜空。
“沒有。臣妾很高興,隻是臣妾知道,不應該領受這樣的榮耀。”蘇謐連忙說道:“等到皇上康複了,自然會有各家的貴侯淑女進宮服侍,到時候,再為皇上挑選合適地人材不是更好嗎?”
“人材?哪裏還有人能夠比得上謐兒呢?”齊瀧忽然笑道。
“臣妾謝皇上的厚受,銘感五內。隻是臣妾出身微薄,怎麽敢貿然領受這樣的恩典呢?隻怕朝中的諸位大人們也會。。。。。”
“不用說了。”齊瀧笑了笑,轉過頭來看著蘇謐。淡淡地說道:“而且朕保證,他們不會有意見的。”
蘇謐怔了怔。不會有意見?這是什麽意思?那些守舊的老臣們就算明知道隻是個形式,也勢必會上表反對一番地吧?
還沒有等她再說話。齊瀧已經從她的手中將金色地絹緞抽出,卷起,重新放回了金盤,對著旁邊的杜單順說道:“等到明天地時候,就交由禮部的官叫昭告天下。”
杜單順恭順地低頭應諾。
蘇謐暗暗輕歎了一聲。齊瀧此舉不過是讓波瀾橫生的朝政再添上一筆混亂的色彩而己。隻是在關於朝政大權,軍方部署的交錯分割麵前,自己這一個小小的皇後虛名想必並不會讓諸位大臣煩惱很久地,尤其是眼下齊瀧的身體已經。。。。。。
這麽想著。蘇謐隻好笑道:“臣妾謝過皇上的隆恩了。”
躺倒在軟榻上,齊瀧似乎倦意上來,眼睛也不自覺地閉上了,輕聲說道:“過一會兒叫醒朕,朕和你一起去看煙花。。。。”
蘇謐輕輕地應了一聲,為他搭上一件薄毯子,轉身出了寢殿。
蘇謐正坐在小偏堂裏翻看一卷冊子,這是幾個照料齊瀧的禦醫擬定地接下來幾天即將安排的湯藥治療。卻忽然聽見前殿隱隱傳來一陣喧嘩。
蘇謐望向殿門口,不一會兒。小祿子驚惶地跑了進來:“娘娘,娘娘。。。娘娘。”
“怎麽了?”蘇謐問道.
“是燕王殿下剛剛舊病複發,昏倒在偏殿了。”進了寢殿,看了四周的宮人一眼,他的聲音隨即壓得低了。
“什麽?!”蘇謐吃了一驚。
倪源昏倒了!
她看了看身邊的更漏,正是亥時末。
馬上就要是神武門的獻俘祭祀大典了,倪源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昏倒。
難道說他的舊傷恰巧在這個時候,。。。。。她的心裏實在是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聽說燕王殿下是在酒宴快要結束地時候出地事,連豫親王都嚇了一跳。”小祿子說道。
“現在怎麽樣了?”蘇謐急欲知道接下來最關鍵的事情。
“不知道,人已經被扶到了偏殿。看到有人前去太醫院傳喚太醫了,奴才就跑了回來。”小祿子說道。
蘇謐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再去打聽!”她衝著小祿子喝道。
小祿子依言跑了出去,蘇謐無力地坐倒在椅子上。
這是怎樣的變故啊?
她隻覺得自己的思緒難以轉動了,前幾天聽到禦醫診治的結果不是明明說了,倪源的傷勢並沒有他們所希望的那樣嚴重嗎?隻要休養一段時間就可以痊愈。
被派去診治的醫師其中就有齊皓的心腹,不可能出現錯誤,也不可能撒謊,此時怎麽會又忽然病情惡化了呢?
如果倪源的病情加重,甚至死亡。。。
蘇謐搖了搖頭,拋開這個不切實際的紀想,倪源的武功蓋世,隻要不是立即致命的傷勢,都可以憑借他本身的內力療傷,逐步痊愈的。
不過,眼下這場病,確實是一個好消息,他們所求的不多,隻要能夠暫且讓倪源無法登上神武門的城樓即可,隻要無法出現在今晚的大典上即可。
如果倪源無法代替齊瀧主持這場盛大的典禮,那麽會由誰來。。。。
蘇謐忍不住抬頭看向前殿,就隻有豫親王了,難道這是他的陰謀,是他在不知不覺間暗中害了倪源。
隨即蘇謐否定了這樣的想法,齊皓如果真的辦成了這件事,他根本沒有必要隱瞞自己,而且,如果齊皓有能力使得倪源的傷勢惡化的話,他早就直接要了倪源的性命了,何必這樣麻煩。
上一次齊皓還向她抱怨說倪源的身邊防衛的滴水漏。。。。。。。。。
蘇謐心緒煩亂地想著,忽然,殿門被人猛地推開。
外麵的寒風夾雜著雪花呼嘯著撲進來,在漫天的雪花之中,一個人影飛快地衝了進來。
蘇謐吃驚的表情還沒有來得及傳遞到臉上,她的胳膊就被人牢牢地抓住了。
是倪廷宣!自從前去賜死失貞妃嬪時候的那場雪中失態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她隻知道他也在這個深宮裏,也在這個延綿不絕的亭台樓閣之間,但是她沒有料到他竟然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她的麵前,尤其此時,他的臉上滿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慌亂和驚恐。
“救救他,隻有你能夠救他了。”倪廷宣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就像是即將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最後一段浮木。
帝王的寢宮之中,夜半的時分,侍衛衝進來這樣失禮地麵見妃嬪,蘇謐的視線餘光能夠看到周圍侍立的宮人們已經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蘇謐回頭看著他,看著他滿是恐懼和慌亂的眼神,難道。。。。。蘇謐的心中湧出自己也不敢置信的想法。
如果倪源的情況不是出人意料的危機,行事沉穩的他是絕對不會這樣驚惶失措地公然違背禮製前來尋找自己的。
蘇謐腦中還沒有反應過來,倪廷宣已經拉著她向門外走去。
周圍的宮人滿臉呆滯地看著蘇謐就這樣被他拉著走出了殿堂。倪廷宣迫人的氣勢讓他們不敢上前阻擋,甚至說不出一句阻止的話語來。
蘇謐被他有力的手腕拉住,踉蹌地跟著他出了宮殿,沿著回廊向著偏殿走去。
偏殿黑沉沉的門檻像是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蘇謐的心中升起不敢麵對的恐懼,可是握住她的手腕的那隻手堅定而有力,讓她無從掙紮。
圖窮匕現
他原本是她夢中一個恐懼的陰影,現在卻已經無比真實地展露在她的麵前。
這是蘇謐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正麵的端詳他,端詳自己最深刻最仇恨的人。
周圍有影影綽綽的人在交頭接耳,那些是焦急的禦醫,還是緊張的朝臣,蘇謐已經無從分辨了。
她的眼中隻餘下他。因為這渡的激動,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視線也顫抖模糊起來。
他正側躺在床上,曾經讓無數人臣服的手,此時卻無力地垂在床邊。
這個病弱的人就是她時刻念茲在仇人!
她的目光轉而向下,她看著他的手,她至親血脈的生命就終結在這雙手裏麵,此時它看起來是那樣的無力蒼白,已經失去了覆雨翻雲的力度。
在過去的四年裏,就是這雙手時時刻刻撫緊在她的喉嚨上,讓她時刻不能喘息,時刻不能放鬆。
她顫栗著走上前去。走近他,也走近時刻困擾自己的噩夢。
殺了他!殺了他!一切就都結束,她就可以解脫了。心裏頭一個聲音在叫囂著,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堅定。
她的手不自覺地伸進了腰身處,那裏,是一把緊貼著肌膚的匕首,她的指尖觸在冰冷的寒刃上,驚起層層的顫栗。
在這裏殺了他,讓他的鮮血濺在自己的身上,讓他的生命流逝在自己地眼前!
終於盼到了這一刻,終於等來了這一瞬。
急促的心跳從刀刃傳遞到她的手上。
她的肌膚比雪更冷。但是她的心頭卻開始烈烈燃燒。她急切地想要用手中冰雪一樣的刀刃刺進他地胸口裏,讓灼熱的鮮血流出,去澆熄她心中火焰。
“你地心跳地很快。”
他忽然睜開眼睛,說道。他的聲音帶著疲憊和沙啞,但是卻穩定而沉靜。
然後他側過頭,看向蘇謐。
他地眼神平淡,卻恍如雪色,清冽剔透。恍如利劍,鋒芒畢現。
原本還是一個憔悴疲倦的病人。但是在他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全部恢複,他已經變成了那個手握天下兵馬的統帥,那個戰無不勝的絕代名將,那個心機深沉隱忍的梟雄。
一切在這樣恍如電光般地逼視之下都無所遁形。
她已經無路可逃。
在這個殿內不過經曆了一瞬間,這一瞬間卻讓蘇謐經曆了從高山之顛到深淵之穀的悸動。
“我是前來為你診治的。”極端的顫栗之下。心情反而奇跡般地平靜下來,然後,她聽到自己這樣說著。
她走近床邊,像是所有地醫師那樣,坐在旁邊的軟凳上,伸出手來。
他搭在床邊的手顫抖了一下,似乎是被她冰冷到極點的肌膚所震懾。
傳入耳中的脈象像是雷鳴般響徹她的耳膜,讓她恍然失措,她竭盡全身的力氣才逐步理清了雜亂的餘音,將他經脈搏動的聲音傳遞到自己地思緒裏。卻發現自己的思緒已經完全無法轉動了,分辨不出這熟悉的聲音。
“怎麽樣了?”身後傳來倪廷宣焦急帶著關切的詢問。
熟悉溫潤的聲音讓蘇謐刹那之間心頭一顫。
她的手幾乎搭不住他的脈搏。
他在這裏!而他,是他的父親。。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眼前這樣。怨恨命運的殘忍,對她的,和對他的。
“我。。。。不知道,”她聽到自己在這樣回答,她的語調奇跡般的一直保持著平穩祥和:“也許他還有救,也許已經。。。。。。已經必死無疑,我聽不出,什麽都聽不出。”
她是真的什麽也聽不出,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糾集成一團亂麻,將她的心填的慢慢的,讓她無法分辨精致的脈象,理清紛亂的頭緒。但卻本能的意識到死亡一樣的旋律,像是最詭異的直覺,在不斷的被送進她的耳中。
可是,無論怎樣的心亂如麻,她依然清晰地感受到身後的視線。
“你是誰?”床榻上的人忽然轉過頭問道。
他知道她是齊瀧的寵妃蘇謐,剛剛在大殿的筵席上他們就見過麵,而且,她居住在墉州的那些日子,她跟隨在遠征軍中的那些日子,必然是隱瞞不過他的。
現在卻依然這樣問她。
他發現了什麽?
“我叫做蘇謐,”她輕聲說道,然後她的聲音放的很輕很輕,就像是情人耳邊的呢喃,又像是睡夢之中的囈語:“家父顧清亭。”
淺淺的一句話,一切都已經簡單明了,眧然若揭。
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機會說出口了,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機會,不會有勇氣將這句話說出口了。
可是現在她說出來了,這樣簡單,簡單到像是蜻蜓的翅膀掠過水麵,輕微的波痕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卻又這樣的沉重,僅僅一句話,就讓她喪失了自己的全部力氣。
她終究是沒法自欺欺人地過上一輩子。
倪源的眼神驟然明了,他冷電一般的目光射向蘇謐。
蘇謐毫不退縮地迎上那樣的目光,帶著解脫一樣決然的快意,用冰冷歡暢的視線對視著他,讓他的目光狠狠地刺在自己的眼中,自己的心上,不去感受那從她身後傳來的熱度。
他聽見了,可是他呢?
“好好好,”倪源忽然朗聲長笑起來,“能夠死在他的後人眼前,倒也算是死得其所。。。。”
蘇謐不敢去看身後的眼神,她卻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逐漸絕望,逐漸冰冷。就像是寒冬時候來不及收起的花朵,忽然之間就麵臨了枯萎的命運。
那樣的眼神,蘇謐害怕隻要看上一發,她就要猝不及防,她就要潰於一旦。
眼前倪源的笑空奇跡般的開朗而明快。他轉過頭來看著她,然後目光越過她,投向她的身後,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柔和而溫馨。
讓蘇謐忽然之間就回憶起了自己的父親。
“廷宣。。。”他喘息著說道,可是他的話語還沒有說完,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鮮紅的血跡從他的口中湧出,濺在離他最近的人身上。
蘇謐撞撞跌跌地走在路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麽陰暗的大殿裏奔出的。她隻是知道自己已經離開,已經把身後那一段空間留給了他們父子二人。
外麵的雪紛紛揚揚,已經覆滿了一地。
天也陰沉,地也陰沉。
走在滿天滿地的雪花之中,蘇謐低下頭去,看著自己衣裙上麵鮮紅的血跡,那些被鮮血噴濺了的地方恍如被沸騰的油澆中,仇人的鮮血給她帶來難以置信的腐蝕一樣的疼痛,帶著用刀子切割去腐爛的傷口一樣的快意,讓她因為過渡的激動而顫栗不己。
之後呢?之後的路在哪裏?當她的仇恨終於了結,她發現她已經一無所有。
這一路走來,複仇的道路已經淘空了她的生命。
心裏頭隻餘下一片茫然,她就好像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片孤舟,上麵,下麵,全是無窮無盡的藍,望不到頭,看不到邊,隨著風浪起伏之間,上下飄蕩,已分不清楚那邊是天,哪邊是地。
似水東流
“娘娘,娘娘,”迷茫之中,她朦朧地聽到了一個聲音:“娘娘,皇上正在召喚您,正著您一起去和他看煙火呢。”
她掙紮著抬起頭,看到遠遠地一群宮人圍攏了上來。
看煙花?
她想要從著束縛之中解脫,卻全然沒有絲毫的力氣。隻是失神地被那些宮人拉扯著,扶持著,向著不知道哪個方向走去。
直到麵前被一堵高高的牆壁阻隔了去路,她才茫然地停住了步子,仰頭向上望去。
那是一棟高高的城樓,高的看不到盡頭,高的讓她幾乎以為已經接觸到了天幕上的星辰。
是神武門。
她朦朧地想著。
仰頭望去,神武門高高的城樓已經被盡職的禮部官員工匠們裝飾地繁華富麗,一如這身後連綿不絕,望不到邊際的九重宮闕。無數道燈火組成的光亮讓它在人們視線裏神聖莊嚴起來。
在這樣輝煌的紅光裏,在這個燦爛到幽異的夜晚裏,滿地漫天的雪花似乎都變得灼熱起來。
隨後她感覺到自己落到了一個如同冰雪一般清冷的懷抱之中。她轉頭看去,在這漫天的雪花和燈火之後,她看到了他蒼白的容顏。
“謐兒,不是剛剛答應了與朕一起去看煙花的嗎?”是齊瀧俊美依舊的麵容,帶著淡漠詭異的笑容。
蘇謐呆滯的看著自己的夫君拉起她的手,然後向著神武門城樓走去。
蘇謐多年以後試圖回憶起那一晚的情形的時候,她發現,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麽樣地心情來回憶它。
她隻知道,那一天晚上,她已經經曆了太多太多的殘酷,可是接下來。她所要經曆的卻是更多,更狠的殘酷。
失魂落魄的向前走去的時候,空氣之中彌漫起一種讓她沉醉如在夢中的異香。
她條件反射地低下頭去。
在這個異常地夜晚裏,她以為任何地意外都不可能讓她震驚了。可是當她再一次看見自己爺爺 裙上麵鮮明的血跡的時候,她還是震驚並且尖叫起來。
她的衣裙上,原本鮮紅的刺眼的血跡,已經變成了一種詭異的藍色,一種純淨地像是早春的天空一樣的藍色,迷蒙的如同夏日的海洋一樣的藍色。
此時附著在蘇謐的衣裙上,它卻詭異驚譎如同最深遠的噩夢。
在這個讓整個天下都為之震驚,讓整個大齊曆史都為之銘記地夜晚裏,蘇謐在神武門城樓過道高高的樓梯上驚聲尖叫起來。
聲音傳到遙遠遙遠,讓守候在城樓下的宮人震驚地仰起頭,看向隻有兩個人的城樓半道。
蘇謐地全身都在顫栗,就好像是一片飄零在這個冬季的枯葉。
血化為藍,幽香難抑,是早已經成為江湖之中神話的天下第一奇毒泰天水的中毒跡象。
齊瀧溫柔的伸出手去,他撫摸著她地容顏,就好像是以前他們兩個親密相伴的日日夜夜那樣,“一切都要結束了,等明天,我們兩個也會閉上眼睛,到時候,你就是我地皇後。和我一起埋葬在皇陵裏麵。”
蘇謐驚恐地向後退去,踉蹌著依靠在後牆上,才免於跌倒在地,她仰起頭,無力地看著齊瀧異常喜悅的麵容。
“這個天下。想要從我的手中奪走,誰也不能。”他輕聲笑起來,眼中有異樣的神采在閃爍,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不能。”
是那壺酒!
蘇謐猛地醒悟過來,是剛剛在前殿的群臣筵席上,她親自斟滿的那壺酒。
她已經無法思考齊瀧是什麽時候得到了泰天水那樣的奇毒,又是在什麽時候精心地安排了那一毒壺酒的。
她隻知道,是她,將那壺毒酒注入了杯子裏,並且親手奉到了四個人的麵前。
她自己!她的夫君!她的仇人!還有他!
他也喝了這壺酒!
她的腦中猛地想到了這個念頭。現在他在哪裏,還在這個宮殿裏麵嗎?他怎麽樣了?他知道自己中毒了嗎?
他的武功很厲害,也許能夠將毒藥逼出體外,對了,隻要及時地將毒酒的消息告訴他,隻要現在就告訴他。她這樣想著,轉過身去,拚命地振作起最後的力量,就要向乾清宮前殿跑去。
齊皓現在應該還在那裏。
然而,馬上就要衝下樓梯的身子被一個果決的力量狠狠地拉住了。
“你要去哪裏?”齊瀧死死地拉住她的手腕,臉上依然帶著似笑非笑的歡暢。
“你馬上就要朕的皇後了,難道不應該與朕一起去上城樓參加萬民期待的祭祀大典嗎?等我們一起登上了城樓,看著大齊無限廣闊的萬裏江山。看著大齊忠心擁戴的子民,這一切都是我的功績,都是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皇圖霸業。”齊瀧的臉上浮出虛幻如夢中的笑容。就像是一個稚嫩的孩子,在滿心期待地描述著屬於他的美好未來。
他拉住蘇謐的手,繼續向著城樓上走去。
蘇謐想要尖叫,但是她已經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想要掙紮,卻隻能夠踉蹌著被他拉扯向前。
高高的神武門城牆,牆外的那一邊,是萬千期待的大齊民眾和軍隊,他們正等待著出現在城樓上的那個人,無論那是誰,是倪源或者是齊瀧,他們都會向著他歡呼雀躍,慶祝這遲來的勝利慶典。
而牆的這一邊,是延綿不絕的九重宮闕,是讓人掙脫不開的重重迷霧,是讓人沉淪絕望的泥濘深淵。
蘇謐呆滯地隨著齊瀧的動作將她拉扯上城樓。就在眼前,舉行祭祀的平台已經搭建地高高的,瀚海樓台百丈冰。
齊瀧的臉上露出狂喜的神色來,他抬起腳,卻緊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
血跡透過他緊緊捂住嘴上的手指縫隙蔓延出來。
他回過頭來,看著蘇謐,想要說什麽,卻隻是讓血跡流地更快更猛。
鮮紅的血跡又一次噴濺在蘇謐素白的衣裙上,與原本藍紫色的斑點交織輝映。
蘇謐已經無法分辨眼前的顏色,她隻看見了無窮無盡的藍,無窮無盡的雪,還有無窮無盡的灰暗。
在這黯淡的底幕上,她看著他緩緩地倒在她的麵前,僅僅是一步之遙,他最終沒有走上那高高的城樓。
時間好像是定格在了這一幕。
兩人的身後,無盡的煙花開始綻放,在深黑不見底的夜幕上。
隱約可以聽見城樓的那一邊,傳來民眾昂揚的歡呼聲。
而他們所期待的帝王,已經永遠不可能登上那高高的城樓上了。
在那一夜的最後,蘇謐轉過身去,她向著城樓下方,然後她感覺到自己在緩緩倒下,所有的力量都已經被這個殘酷的夜晚抽走了。
遠處傳來此此彼伏的驚呼聲,知前無數個身影向她跑來。
她掙紮著抬起頭來,天地之間的一切都化為淡漠的底色,朦朧之中她隻看到他站在距離她觸手可及的地方,記得他總是會出現在自己最需要的地方,總是會出現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可是,
可是這一次,
他沒有走近她。
他隻是站在那裏,靜靜地,用一種讓她和他都疲憊不堪的眼神望著他。
原來,一切都結束了,她輕聲笑道。
這樣的結局豈不恰到好處。
她曾經恐懼於真的有了這樣一天,她應該如何收拾殘局,她應該如何麵對這樣一顆殘破不堪的心。
原來,當一切都已經注定的時候,她早已無需再去擔心那些糾葛不定的迷茫,也不用再費心那些愛恨交織的痛苦。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天意安排好了他們前進的命脈。
她心中的最後一道殘垣轟然坍塌在這個寒冷的冬季,化作滿地的廢墟殘屑,隻餘下一地的悲涼。
一切都已經結束,她的疲倦也已經無需掩飾。
這一生的倦意都積聚在這一刻。
她沿著身後的高牆,緩緩地倒下。。。。。
陷入無盡的黑暗之前,她隻覺得透入心頭的絕望和漫天滿地的寒冷。
這樣漫長的冬天,何時才會有盡頭?
江山如畫
迷蒙之中,有明朗的光線從邊角上射入她的眼中,讓原本柔弱的眼睛生疼誌來。
蘇謐覺得自己仿佛聞到了梔子花的香氣,那清香像是冰雪珠玉相互撞擊的餘韻,悠遠綿長,又像是童年時候義父在自己耳邊不厭其煩的叮囑,溫馨平和。
耳邊似乎又有遙遠的鍾聲傳來,悲愴沉痛,讓她輾轉反側,難以安眠。
她勉強睜開眼睛,然後就看到了熟悉的連睡夢之中都會出現的幔帳。
采薇宮的寢殿依然是舊日的模樣。
停頓了片刻,她感覺到力量逐漸恢複到四肢百骸之中,雖然身體依然酸痛難當。
這時候,一聲驚喜難抑的歡呼在她的身邊響起:“娘娘,娘娘,您醒了?!”
是覓青熟悉的聲音,她歡欣激動的聲音傳遞到外麵。緊接著,似乎整個宮廷都歡騰起來。
吵雜的聲音連綿不斷地傳入耳中。她轉過頭,首先就看到了陳冽充滿狂喜之色的眼神,他呆呆地望著自己,仿佛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了別的存在。
而後麵是小祿子,還有覓青他們,再往後,是無數的宮人,太醫。。。臉上都滿是喜悅和欣慰。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一切都是怎麽了?
記憶如同洶湧的潮水,逐漸漫上來,敲擊拍打著她的心髒,她回憶起神武門城樓上那絕望無助的藍色幽香,回憶起乾清宮側殿裏如夢囈般的輕聲低語。回憶起深遠無盡地天幕上盛放至荼蘼的煙花,回憶起他留在她心中那冰冷絕望地眼神。
是太多的傷痛讓她無意識地想要躲避入沉睡的深淵之中。是太多的疲倦迫使她無意識地想要永遠地躲避下去,可是現實卻讓她一次次醒來。
她疲倦的又一次閉上了眼睛,聲音卻毫無阻隔地傳遞進入了她的耳中。
“娘娘,”覓青顧不上抹去臉上的淚痕,邊哭邊笑地說道:“娘娘,您已經昏昏沉沉了快兩個月了。剛剛慕將軍他們還前來詢問呢。。。。”
伴隨著遠處傳來的毫無停歇的鍾聲,覓青不停地說著話語帶上了一種沉悶地音調。
兩個月了!
她的腦中隻盤旋著這句話,其餘的語言都像是過耳的清風般煙消雲散,不留一絲地痕跡。
原來自己已經沉睡了這樣長久的時間了。
她的心髒已經 碎裂成無數片,卻無法有一滴眼淚流下來。
她一生愛過地兩個人。一個她連最後的一麵都無法見到,而另一個,她卻是再也無法去見任何一麵。
恍惚之間,她的仇人已經遠離了這個塵世,而她的親人也都已經遠逝。她所有的愛情與仇恨,在死神巨大的鐮刀麵前都嘎然而止。
遠處傳來遙遙的鍾聲,長短相間,連綿不絕。
“那是皇上入殮之後,準備大殯的鍾聲,已經是第七天了。”看到蘇謐遙望著窗外,覓青解釋道。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她終於出聲問道,一邊掙紮著想要從床上起來。
有一雙手扶住她無力的身體,然後將她從床上抱起來。
她揚起頭,就看見了陳冽關切地眼神。他抱著她向殿門處走去。
走出殿門,映入她眼中的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白色,帶著冬日的寒冷和蕭瑟,在漫天飛舞盤旋。
“這些天以來,你一直昏昏沉沉,時好時壞,整個宮裏地人都著急地不得了。在這兩個月裏麵,朝中的各部官員已經吵得昏了頭,全靠著慕將軍和燕王世子在支撐大局。”陳冽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他的語調裏,有難以掩飾的自責,為什麽最關鍵的時刻,他總是會機緣巧合地離開她的身邊呢,當在東來樓與葛先生商議下一步動作的他聽到了這個驚天動地的劇變的時候,他自責懊悔地難以形容。
伴隨著他的話語,蘇謐回憶起這朦朧混沌的兩個月,這兩個月的時間裏,她並沒有完全昏迷,隻是不斷的疲倦讓她似睡非睡,讓她迷茫失措。在昏昏沉沉之中,外界的信息還是毫無保留地傳遞入她的心中。
她隱約看到過有無數的眼神望著自己,或者關切,或者灼熱,或者急躁,或者。。。。
她隱約聽見過有白胡子的太醫們聚集在她的床前,焦急地商議爭執著什麽,聽見有禮部的官員侍奉在床榻前,小聲詢問著病情的進展,商議著如何在她不在的時候舉行各種事務。聽見慕輕涵在床榻邊上向覓青交待著什麽,語調焦急而關切。。。。
她還感受到那個她依然熟悉的身影跪在她的床前,隔著半透明的錦繡屏風,她依舊清朗溫潤的聲音傳進來“臣。。。。邊關。。。馬革裹屍。。。。永不踏足京城一步。。。。”
她想要喊叫出聲,想要掙紮著起身,可是她卻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失去了所有的決心,她甚至提不起勇氣去直視他一眼。
她隻能夠不斷的安慰自己,欺騙自己,隻有再一次陷入昏睡之中,逼迫自己以為那些消息在她死水一樣的心田裏激不起絲毫的波瀾。
直到今日。
“參見太後!”
“參見太後!”
“。。。。。”
太後?!
蘇謐飄搖的思緒被這一連串恭謹的呼喚聲打斷了。
她禁不住茫然地轉過頭,回神看向四周,原本陳冽抱著她,已經走到了采薇宮外。
無數的宮人低伏下身子,恭敬地跪了下來。宮女,侍衛,內監,林林總總,跪滿了蘇謐放眼所及的一切地方。
如同占據了她全部視線的漫天滿地地潔白一樣。
在潔白的底色之下,這些身影看上去也虛無縹緲起來。
在蘇謐一切都無未來得及作出所應地時候,在她昏昏沉沉地逃避在病榻上的兩個月裏麵,後世的曆史已經成為定局。
九五至尊的齊瀧,豫親王齊皓,還有燕王倪源,大齊最堅強的三個頂梁柱在一個寒冬的夜晚同時崩榻,讓剛剛經曆了一次新生的大齊政權再一次陷入了近乎崩潰的邊緣。
齊瀧留下的唯一一道遺詔,就是冊封蘇謐為正宮皇後地詔令。
好在同時,她還為這個剛剛脫離了戰火肆虐,恢複和平的天下留下了一個皇子。
在慕輕涵和燕王世子倪廷宣的共同支持之下,擁戴年僅三歲的小皇子登基繼位,尊尚且在昏迷之中地蓮妃蘇謐為太後。
“二小姐,一切已經結束,馬上就要重新開始了。”陳冽清朗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回過頭去,看著陳冽平靜堅定地視線。
是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這個新生的朝廷有大多的事情需要忙碌,首先需要操辦的就是齊瀧的葬禮,接下來是小皇子的登基繼位,再接下來。。。。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們忙碌,需要他們殫精竭慮,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去為過去的時刻而悲傷。整個大齊地文武百官們,整個大齊的子民們,他們都沉浸在這個嶄新的開始裏,沉浸在這個生機勃勃的未來裏。
過去地一切都已經過去,這個天下在二百年的戰亂之後恢複了統一與和平,新的秩序和新的朝代都已經到來。
“趕快好起來吧。”陳冽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肚子裏的孩子。”
孩子?
孩子!
蘇謐的思緒瞬間停上轉動了,她費盡全部的力氣才逐漸地消化了這個詞語的意義。
“禦醫已經診斷出來,你已經有快三個月的身孕了。”陳冽輕聲解釋道。
蘇謐的思緒立刻回到了那個狂亂的夜晚,那個絕望無助的大齊帝王。
。。。。。
她正處在恍惚迷蒙的回憶之中,卻聽到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孩子的哭喊聲,她茫然失措的因過頭去。
原來,在身後,是覓青抱著剛剛滿三歲的小皇子走了上來。
“娘娘,如今君臣已經議定,請皇止殿下登基。”她看著蘇謐,眼中含著隱隱的淚水,臉上去是滿懷希翼的笑容,說道:“還在等待著娘娘為皇子賜個名字呢。”
名字。。。。。。。
登基。。。。。。
蘇謐的思緒終於恢複了日常的感覺,迷茫之中,她看向四周。
時間已經是三月份了,春回大地,萬物複蘇。
原來剛剛占據了她全部視線的淒冷的白色不過是告喪使用的白幡,漫天飄散在雪花不過是飄灑的紙錢。
原來,宮中的各處花園都綻入出點點嫩綠鵝黃,在這層層的白色之下,隱隱地探出頭來,茁壯地倔強地堅持著向上攀爬。
她原來以為,這深深樓閣,重重飛簷,永遠看不見終結,她原本以為,這樣漫長的寒冬,不斷持續的雪花,永遠也看不見盡頭。
可是一切還是過去了,所有的愛戀與仇恨,所有的繁華與寂滅,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離她遠去。
春天已經到來,在她不知不覺的時候。
舊的格局已經過去,新的時刻到來了,一個嶄新的天下,一個嶄新的大齊屹立於萬千子民的麵前,一個屬於天下百姓的時代到來了。
她終於輕聲笑了。
原來,真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
太後。。。
二十一歲的太後。。。。。。。
有誰知道,她才隻有二十一歲啊!
她將頭埋進陳冽的胸口,像是在汲取最後的一線溫暖,沒有人看見。她那一瞬間地表情,也沒有人看見,在她離開後,他的衣襟上留下地那一點小小的水澤。
所有的人都隻看見,她揚起頭來,語調平靜,目光堅強,她說道:“放我下來吧,以後的路,我要自己走了。”
天邊泛起一道微光。
在她的腳邊,枝頭上晶瑩的露珠折射著清晨的朝陽。在剛剛發出的嫩綠的葉子上輕輕地顫抖著,搖搖欲墜。下麵新開的小花潔白粉嫩,一陣風吹過,露珠墜了下去。掉在了花蕊之中。花朵不堪重負,歪斜了身子,水滴溢出,宛如 一滴珠淚,從柔嫩地花瓣上滑過,落地無聲。
第九卷:蓮動傾國 九重珠落(完)
附:
齊史載:齊成帝天統三年正月十五日,遼人餘孽潛伏宮中,於中無節夜宴之上以劇毒暗害大齊重臣,燕王倪源,及豫親王齊皓盡皆亡於遼人之手。
失忠於良愛將,成帝悲慟莫名,吐血而崩。
。。。。。。。
四月一日。成帝梓宮出神武門,安葬於城西承陵。諡號為“成”。
在他短暫的一生裏麵,終究是成功地終結了這個持續二百餘年的亂世,使天下回歸統一,但是他這一生,究竟是成,還是不成?成就的究竟是什麽,又究竟是成就了誰?隻有留待後人評說了。
四月末,豫親王及燕王葬儀相繼完成,鎮武將軍慕輕涵及燕王世子倪廷宣會同諸位朝臣共同擁戴皇子齊伊登基繼位,改年號為景延。
五月十二日登基大典上,諸臣皆上表奏賀,唯燕王世子倪廷宣上表求去燕王封號,自請前往居禹關鎮守。
後當庭允之,改封燕國公,受平虜將軍,領居禹關主將。
此後其一生守衛邊疆,未再踏足關內一步。
。。。。。。。。。。
新帝年僅三歲,孝貞太後蘇謐臨朝攝政。
。。。。。。
景延元年九月九日,天有異像,孝貞太後於采薇宮誕下成帝遺腹子,取名為昭。
。。。。。。。。
天下既定,大齊興,四海平,太後總領朝政,處事寬和勤儉,糾之以典刑,明之以禮樂,愛之以慈儉,律之以軌儀。勵精圖治,除舊之敝,又在四海招賢納士,不記出身,不教過往,天下布衣士子爭先投效。舊衛士子葛澄明等相繼入朝為官。
十餘年後,德布天下,四海升平,垂髫之兒,皆知禮讓;戴白之老,不識兵戈。虜不敢乘月犯邊,士不敢彎弓報怨。
。。。。。。。。
景延帝幼年時候遭逢遼國破城,被遼人所害,身負重創,雖經太醫救治,舊病難除,終於於景延九年駕崩於乾清宮。
之後群臣擁戴太後嫡子齊昭繼位,改元永昌,即為後世齊文帝。
。。。。。
永昌七年正月,遼人進犯邊關,平虜將軍倪廷宣率軍出擊,大敗遼軍於居禹關下,自身卻中伏身死,倪家一脈就此斷絕。
臨終前,留下遺表將封地墉州歸還於朝廷。
從此,天下九州歸一。
。。。。。。。
四月,永昌帝大婚,以兵部尚書慕輕涵女慕紫陌為後。
五月,太後歸政於永昌帝,離宮前往城郊丹楓山寒山寺歸隱,為國祈福。
任永昌帝苦苦挽留亦不改去意。
一路輕車簡行,至寒山寺,將隨行宮人盡皆遣回,身邊不過餘貼身二三人而已。
純簡守拙,天下稱賢。
。。。。。。
其後永昌帝上承景延之風,下開永昌盛世,廣開科舉,勤躬朝政,勸農歸田,還富於民。
主政五十餘年,天下太平,史稱“永昌之治。”
尾聲
陽春三月地天氣裏,柳樹柔軟的枝條伸展在空中,吐出嫩綠的新芽。一陣風過,枝條飄搖晃動,那點兒綠色就變得若有若無起來。正是詩中寫地“輕煙滲柳色。”
一隻纖纖素手從喜鵲登梅雕花地窗欄上伸出,春蔥般的手指調皮地撚一根飄過窗口地柳枝。
她隨意地轉過臉來。那是一張滿月般美麗的臉龐,比這窗外的春光更明媚,比她手中的柳枝更柔嫩。
她正坐在窗台前出神地看著院子裏無限美好的春光,視線停駐地兩隻飛過枝頭成雙成對的燕子上,一隻手握住一卷書,一隻手無意識地揉捏著柳條,秀麗的眉宇之間,隱隱有著無限的惆悵與向往。
這時候,門口外傳來一聲輕呼打斷了她的思緒:“小姐,小姐。”隨著一聲輕靈明 快地呼喚。一個頭上梳著雙髻的小丫頭蹦蹦跳跳地跑進房子。
“啊,您又在看曆代後妃列傳啊?”她精靈的大眼睛轉到自家小姐握在手中的那一卷書上,掃了一眼翻開地那一頁,忍不住問道:“又是孝貞太後啊?那麽多後妃的傳記。小姐為什麽偏偏最喜歡看孝貞太後的呢?都幾百年前地人了。”
“當然是因為孝貞太後是這幾百年來最好的太後了。”小姐帶著無限向往的說道:“她不僅是成帝的妃子,兩代帝王的母後,而且還是一代女中豪傑。在成帝病逝之後她輔佐剛剛三歲的景帝登基繼位,臨朝執政,針砭利弊,革除舊病。還輔佐教養了兩代帝王。她執掌朝政的十六年中,諸多的文治武勳,可以說是連天下多年男兒都比不上,做不到。”她言之鑿鑿地說道。“如果沒有她悉心教導,齊文帝會成為名垂青史地一代明君嗎?這樣風華無雙,高貴怡人的女子。。。。”
“可是書裏麵不是說孝貞太後是宮女出身嗎?”丫環疑惑地問道。
“宮女出身又怎麽了?”小姐立刻反駁道:“想想吧。由一個宮女,得蒙盛寵,從無衰減,一直到生下皇子。登上後位,這是多麽綺麗的人生啊!”
“可是我前幾天在街頭的評書館子裏還聽說孝貞太後是當時與成帝地哥哥豫親王有。。。。連文帝其實都是。。。。”
“胡說八道!”聽到自己的偶像被謠傳,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姐跳了起來,沒有等丫環把話說完,就義正嚴詞地訓斥道:“這都是一些無聊文人瞎編亂造,詆毀人的,看看正史就知道了,有一次筵席上,成帝遇見刺客,當時還隻是一個才人的孝貞太後她隻身上前為皇上擋劍,才救了成帝,而且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因此而失掉的呢。這樣的深情,怎麽可能會和豫親王有什麽瓜葛?!”
一邊說著,小姐清秀的眼眸迷蒙起來,忍不住暗暗想到,不知道將來我是不是也能夠遇見一個我心甘情願為他擋刀挨劍,至死無怨無悔的人。這樣想著,她的臉禁不住熱了起來。
“小姐過幾天就要進宮去參加選秀了,皇上見到小姐的美貌一定會封娘娘的。”丫環看著自家小姐的神情,立刻明白了她在想些什麽,拍著手調笑道。
“瞎說什麽啊,貧嘴的丫頭,別忘了,這次的選秀還有戶部尚書李家的小姐,還有威尚侯吳家的小姐。。。你怎麽肯定你家小姐一定中選呢?”聽到丫環的話語,小姐臉上立刻浮現出一抹紅暈,羞澀地反駁道。
“小姐最漂亮啊,那些什麽吳家的,李家的小姐,哪有一個比得上小姐您啊?”丫環笑道:“等小姐入宮,皇上一定寵愛地不得了,等到再生下皇子,說不定就是皇後了。這樣不就是像孝貞太後一樣了嗎?”
聽了這句話,小姐反而沉寂下來,靜默了半響,方輕聲道:“如果真的能夠陪伴在皇上的身邊,我是不希望做孝貞太後的。”
“為什麽?小姐剛剛還說最是羨慕人家。”丫環疑惑地看著她問道。
“當然是因為。。。。。。。”小姐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惆悵,她遙看著窗外的藍天,緩緩說道:“孝貞太後後來雖然權傾天下,但是卻失去了自己心愛的人,成帝英年早逝,連後天的文帝都是遺腹子。唉,她與成帝情深意重,就算她擁有了天下,心裏的孤寂悲涼又有誰能夠了解呢?要不然怎麽會在歸政於文帝之後,黯然離開京城,歸隱於丹楓山呢?”
“這個奴婢也知道,據說,後來連文帝前去入山拜見的時候,都會時不時地避而不見呢。”丫環說道。
小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看見小姐神色鬱悶起來,丫環連忙又說道:“那奴婢就祝願小姐前麵像孝貞太後那樣得寵,後來嘛,就像。。。。就像文帝和明微皇後那樣白頭偕老。”
“打死你這個貧嘴的丫頭,這些話讓別人聽見可怎麽得了啊?”小姐被這一句話逗地開懷,卻又羞惱起來,作勢要打。
丫頭連忙笑著求饒。
這時候,門外的一個丫環跑進來,滿臉喜色地說道:“小姐,小姐,剛剛如意繡紡的人來了,還是為了入宮準備新衣服已經繡完了,奴婢剛剛看了一眼,可漂亮了!您趕快親自去試一下吧。”
“真的?!”小姐又驚又喜地問道:“我這就過去。”
一邊說著,人已經急不可耐地向著門外跑去了。
幾個女孩子一擁而出。
房間裏麵立刻空了。
隻餘下那本大齊後妃史被拋在桌上,正翻到孝貞太後列傳那一頁。
一陣春風吹過,書頁“嘩嘩”翻動起來,不過兩三頁的功夫,這篇短短的列傳就被翻過去了。
隻餘下清風,依然不肯停歇地飄然遠逝。。。。。
番外
東風誤1
據說,我是萬千民眾的期待之中降生,被世間最尊貴的人抱進了懷裏,並且在他飽含期待的注目之下睜開了眼睛,卻又是在九五至尊的失望和氣憤之中被重新丟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在我長大的時候,對於大齊顯年間第一位皇子的誕生,宮人早就沒有興趣談論了,這個話題就像是被煮過了幾百遍的肉骨頭,泡過了幾十遍的茶葉,早已經讓他們咀嚼地毫無味道。
記憶之中,童年的日子是非常的無聊,我和母親居住在一座宮殿東側的一個僻靜小院子裏。那座宮殿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采薇宮。
采薇采薇,該亦作止。
雖然它在二十年之後,變成了一處讓六宮妃嬪們羨慕不已的繁華勝地,並且成為了一個傳奇一樣的地方,但是在二十年之前,在我和母親居住的時候,它是荒涼而生僻的,它確實是讓所有的妃嬪,甚至是宮人都屑不一顧。
母親有一對藍色的眼睛,那是我在整個世界上,在二十幾年的人生裏,所見到的最美麗的一雙眼睛。
她的肌膚白晳如同最鮮嫩的牛奶,她的五官深刻而又不失靈秀,最美麗的還是她纖纖細腰,據著,就是在她為父皇獻舞的時候,讓父皇為之一見傾心,為之驚歎讚美,並且迅速地收入後宮,成為了他龐大的後妃群體之中的一個。
母親在閑睱的時候,經常會抱著我,仔細地端詳我地眼睛,她的臉上會現出困惑和痛恨地表情來。那個時候我也會困惑,為什麽我沒有像母親一樣美麗的藍色眼睛呢。而是這樣淺薄的顏色。
在我長大這後,我才隱隱地知道,大齊原本的祖先就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一戶不堪忍受族長壓迫的遊牧人家,雖然在其後複雜的紋飾和讚美之中,他已經被形容為天命選擇的聖人,是繼承了中原正統的豪門出身。但是我還是禁不住疑惑,在看不見的曆史之上,他是否也是有一對這樣地淡色眼眸呢?
自從我有記憶的時候,父親就沒有踏進過采薇宮東側院的大門。
等我慢慢長大,開始走出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宮室地時候。我發現這個後宮實在太遼闊,太深遠,他有那麽多的宮室要光顧,當然不會記得這個偏僻的角落了。
何況,就在我出生之後不久,宮中接二連三又有幾位妃嬪被診出身孕,讓他更加地忙碌了。
我第一次見到父皇,是在我快要滿四歲的時候。
那一天,整個宮廷都在沸騰著,歡慶著,為了它的主人的輝煌無比的勝利。
據說,我的父皇,在一次出征之後,征服了天下最強大,最富饒的那個叫做梁國的國家。
我很奇怪,平常聽宮裏的人說起來,不是都說整個天下最強大,最富饒地國家就是大齊嗎?
但是這樣的熱鬧還是深深地吸引了我,與我幽靜到近乎枯萎的母親不同,一個不到四歲的孩子是活潑好動地。
我偷偷地從采薇宮跑出去。整個宮殿裏麵的人都在慶祝,都在興高采烈地議論,沒有人注意一個四歲的孩子,我沿著花木絢麗的小徑向前跑著,恍惚之間尋找不到目標,就將四下裏望去,所能夠尋找到的最高的那一外宮殿當作了這一次探險的目標。
後來我才知道,那裏叫做神武門。
我的路途出人意料的暢通無阻,一直走到了一處奢華富麗的宮室之前。我看到了層層疊疊的人,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麽多的人,也從來沒有看過這麽華麗的車駕和儀仗。相比起來,采薇宮最大的房子裏麵居住的那個叫做李貴嬪的女人喜歡乘坐的車替簡直就用冬天的枯樹枝編成的。
我試圖從樹叢裏麵鑽出來,湊上前去看個仔細,卻在剛剛動彈了一下,就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驚呼。
“誰?!在那裏!”
然後我就看見十幾隻明晃晃的槍頭對準了我,把我頭上所有空間都的填地滿滿的。
距離我最近的那支槍頭上麵墜下的紅纓垂到我的臉上,風一吹,輕飄飄地晃動起來,撓癢癢一樣縈繞在我的鼻端,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因為這一個動作,我失去了平衡,從樹叢裏麵滾了出來。
我抬起頭來,就看到了停在不遠處的車輦。
一個彎著腰的人一溜地小跑,到了車輦旁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麽,細細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刺激著我的耳膜。
然後,車簾子一掀,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出來。
我看見他向著我走來,一直走到我的麵前。
那是一個威武的男人,我要努力地揚起頭來才能夠看的清楚他的全貌。
隻可惜因為背著光,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是誰?”我聽到他極具壓迫力的聲音傳出來。
他是我的父親,而我是他的兒子,我們身上聯通著至親的血脈,但是我們相見的第一麵,父子二人所說過的總共就隻有一句話,
他是誰?
可笑的這句話甚至不是對著我說的。他正在對著身邊領頭的那個身穿盔甲的男子說話。
那個男子的臉色惶恐起來,“這個。。。。。。”他的頭上冒出冷汗:“恕臣愚 鈍,臣。。。。。”
我的父皇臉色有幾分不悅,他還要說什麽,忽然,後麵傳來一聲輕響。
是從車輦裏麵傳來的。
我偏著頭看過去,然後就看到了讓我銘記一生的一幕剪影。
珍珠串成,翡翠吊墜的珠簾被一隻手掀開,沒有什麽能夠形容那隻手,就好像沒有什麽能夠形容接下來出現的那個人。
這個世間所有的珍珠與翡翠都在那一抹淺綠色的身影出現的時候失去了色彩。
夕陽的餘暉正從她的身後斜斜射出,勾勒出她絕美的輪廓,為她渡上金色的邊角,仿佛她就是從璀璨的太陽裏麵走出的。
一切都變成了無聲的底色,隻餘下那一抹淺綠,在無盡的光輝之中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眸。
她就好像是夏日夜空裏的閃電,突如其來的輝煌劃破了漆黑的底色,也耀花了我的眼眸,不到四歲的我還沒有開始認識什麽叫做美,但是命運已經將世間最美的一幕展現在我的麵前。
我近乎貪婪的看著那一抹碧色的身影,眼睛支撐到苦澀也舍不得閉上。
那燦亮到極點的淡綠色成為了我晦澀黯淡的童年裏麵最鮮明的色彩。任憑我光陰如何荏苒飛逝,也抹不去留在我內心最深處的影子。在我成年時候,我曾經試圖將這一幕畫出來,我畫了無數幅,卻總是難以讓我滿意,麵對筆下隻有形似而無神擬的作品,也隻能夠空歎自己筆力的不足。
在看到那個身影出現的第一刻,我的父皇就立刻轉過身去,他快步登上了車輦,然後挽住那一抹淺綠。就好像我曾經固執地將窗外的爬山虎攬進房中,他攬住她的腰身,很快消失在了金玉雕琢的車輦深處,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
我第一次開始對這個傳說中的父皇討厭起來,隻是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那淺綠色的身影,還是因為從頭到尾,在他的眼中我仿佛就從來沒有存在過。
之後,帝王的車輦駛過宮道,將依然趴在地上我的遠遠地拋在身後。
我盯著那金碧輝煌的車輦,直到它已經遠去看不見了為止。
回過頭來,眼前的困局依然沒有解除。
一個四歲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是刺客,頭上明晃晃的槍頭已經收了回去。
那個身穿盔甲的男子正在向著身邊的宮人詢問著什麽。
“施副統領,我們也不知道啊。”幾個在附近伺候的宮人叫苦連天的說道。
那個叫做施副統領的男子還沒有來得及再說什麽,遠處傳來一聲驚呼:“殿下,殿下!”
我回頭看去,是服侍母親的宮女纖晨,她一臉驚惶失措的跑了過來,蒼白的臉色在見到我的一瞬浮現出安心的驚喜,但是在看清楚圍繞在我身邊的人君時,驚喜的神色又變成了惶恐。
她腳下的步子卻加快了,跑到了我的身邊。
施副統領對她問道:“他是誰?”
纖晨伶俐地回答道:“這是皇長子殿下。”
他又問了幾句,確認了我的身份之後,就命令身邊的侍衛將我們送回了采薇宮。
我被纖晨抱著,結束了第一天的探險生活。
東風誤2
之後的日子幾乎是沒有任何變化的繼續著,唯一不同的是,嚐到了甜頭的我開始頻繁地離開采薇宮跑出去,而母親和纖晨在屢次的阻止不果之後,似乎也不得不默許了我的舉動。
慢慢地我開始熟悉這個宮廷,也見到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對於我這個不受重視的皇長子,宮裏的人並沒有意外的表情,大多數都會自然而然地選擇漠視,這是身在這個後宮之中最常用的保存自己的手段。
他們也逐漸的習慣了我的存在,毫不避諱的在一個四歲的孩子麵前談論起宮中的種種流言蜚語。
從一次閑談之中,我知道了她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叫做渡月宮的宮殿。
一個傍晚,趁著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我偷偷地跑出了采薇宮,來到了這座最近被宮人傳說的沸沸揚揚的宮殿。
它的婉約精致遠無不是采薇宮可以比較的,而周圍的守衛之森嚴也不是寂靜的采薇宮所能夠比較的。
幾乎時時刻刻都有宮女內監穿行在亭台廊道之中,讓我尋不到一個合適的走進去的機會。但是這樣的小小的困難阻止不了經驗豐富的我,在周圍徘徊了一陣子,我找到了花園圍欄的一處空隙,鑽了進去。
沿著開的正盛的梔子花,我看到了記憶之中的身影。
她正坐在花園角落的一塊岩石上,身後是波光粼粼的水池。
她碧色的裙裾迤邐的繁盛地草地上,烏黑幽異的長發垂在肩膀後麵,她全身上下連一隻珠釵首飾都沒有。但僅僅是那樣閑適自在地坐在那裏,她就已經是世間最美地珠玉,最精致的首飾了。
我趴在草叢裏麵看著她,
為什麽她的眉目之間總是好像要掉下眼淚的樣子呢?這樣的表情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母親。
她似乎是聽見了什麽聲音,轉過頭來,然後就看見了伏在草叢裏麵的我。
我有些驚惶,她會怎麽說,會生氣我這樣偷偷地看她嗎?
然而,她隻是怔怔地看著我,靜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笑容展現在她的臉上,就如同霓光般耀目璀璨,流轉生輝。然後她伸出手來,向著我的方向招了招手。
她在叫我?!
我呆呆地站起身來,然後興奮地跑到她的麵前,就好像是一隻被她馴服地小狗。
我站在她的麵前,用近乎崇拜一樣的目光望著她。
她也在望著我,眼神溫柔如水。然後她伸出手來,抱住我,輕輕呼喚道:“弦兒。”
弦兒?!
我疑惑了,她在叫誰?
我也失望了,肯定不是在叫我。
我抬起頭,想要告訴她我的名字,希望能夠從她地口中聽到皓兒,卻見到她的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她喃喃地說道:“誰?誰是弦兒?。。。。。。”
她地眼神迷茫而困惑,我想要回答,卻不知道如何說起,絞盡腦汁,我避難所民不出在我認識的人之中到底有哪一個人叫做弦兒。
她的眼神越發空靈,抱著我的手也逐漸鬆開了。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高呼,一個尖細的嗓子在喊叫著:“皇上駕到!”
是我的父皇來了,那時候的我已經知道了那一聲尖叫的意義。
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想見到他,尤其不想在這裏見到他。也許是害怕他再一次冷冷地問道:“他是誰?”
於是我飛快地轉過身去,鑽入樹叢,尋找到那個空隙,鑽了出去。
第二天,第三天。。。。當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我又一次跑去了渡月宮,鑽過越來越鬱鬱蔥蔥地樹叢,然後就會見到她坐在水池邊的身影。
她也會抱住我,一邊露出恍惚的神情,一邊輕輕的呼喚著那個傳說之中地弦兒。
我漸漸地開始愛上這樣的生活,但是再去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後,終於有一天,我在那個花園裏麵見不到她了。
我在那裏等待了足足一天,都沒有見到她的身影。直到了傍晚,我才失望地跑回采薇宮。
天色已經不早了,纖晨已經準備好飯菜等著我了。
她將熱好的飯菜端上桌子,母親看著桌子上過於豐盛的菜色,眼眸之中流露出長久不見的驚喜。後宮之中等級森嚴,各宮各位有固定的份例,除了固定的節日和慶典,很少有機會有逾製的飯菜。
纖晨在一邊解釋道:“這個是宮裏頭的賞賜,說是為了慶祝渡月宮裏那一位懷了身孕的。”說著她搖了搖頭,歎息道:“其實,不過才剛剛三個月,唉。。。。這樣的寵愛,隻怕是太。。。。更何況,聽說鳳儀宮那位如今也是懷了身孕的。”
母親聞言,臉上流露出恍如夢中的神色,片刻,也隻不過輕歎了一聲,就靜默無語了。
我在桌子上鬱悶的扒著飯菜,那時候的我並不理解什麽叫做“懷了身孕”,什麽叫做“不過才剛剛兩個月”。但是我卻已經直覺性地預感到,她再也不會在那個花園裏麵等著我了。
想起那個帶著淡淡的梔子花香氣的懷抱,我心中一陣苦悶。
之後的那些日子,我依然堅持著跑去那個花園之中,在我的心裏,存著萬分之一的希望,萬一她在那裏等著我呢?
我不想錯過這樣的機會,反正日常的時候我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幹。
漸漸地,那個花園裏麵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起來。
在這一段極其規律的日子裏,發生了一件與我有關,也與我無關的事情,我的父皇,我那位偉大的戰無不勝的父皇,又一次出征去了。
離開了這座深遠的宮殿,留下了千千萬萬對他翹首以盼的女子。
蕭瑟的秋天已經過去了,冬天的腳步逐漸逼近了,花園之中的草木都已經枯萎,原本開的荼蘼燦爛的梔子花隻餘下一叢黑黃的雜草,而低垂的柳條也變成了幹澀的枝丫。
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在空閑無聊的時間跑去那個花園,就算是再也沒有見到她,我也開始逐漸地喜歡起那裏的一草一木,那裏成為了我童年的秘密樂園。
然後,今天,當我走近的時候,卻發現周圍的氣氛與往常不同。
原本時常見到的散漫的宮人身影都不見了,卻見到一些陌生的麵孔,他們圍繞在整個宮殿的周圍,任何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這樣凝重的氣氛讓我直覺地感到恐懼,我不敢上前,卻又舍不得離開 。
在外圍徘徊了一陣子,卻見到遠處的宮道上走來一乘華麗的車輦,車的四角雕刻著飛翔鳳凰,車簾子是刺眼的大紅色,上麵繡著金色的花紋,熠熠生輝。
圍繞在宮殿周圍的宮人們開始騷動鬆懈起來,我終於逮住了時機,鑽過那道花園的圍欄空隙,進了舊日裏常呆的地方。
讓我吃驚的是,竟然連宮殿裏麵也多出了很多的人,包括我常呆的花園。
我隻好潛伏在水池的一側,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遠處傳來了一陣細碎聲音。
隨即有幾個身影向這邊走來。我伏在水池一側的枯枝叢裏不敢動彈。
幾個人走近了當中的一個人,身穿著一身水紅色的衣服,上麵繡著很多繁複的花紋,我認出,她是這後宮的主人,是那個叫做“皇後娘娘”的人,記得每一次母親見到他,都得立刻跪倒在地上,連頭也不能抬,可是記得上一次聽纖晨說,這位皇後娘娘也懷有了身孕,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妃嬪們的麵前了。
記憶之中見過她幾次,她的神態都是嫻靜優雅,就好像是父皇車輦上金碧輝煌,嚴密整齊的裝飾品,此時她的臉上卻是另一種表情,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
我禁不住覺得有幾分發冷,身子不自覺地向著樹叢深處縮了縮。
東風誤3
“她說了什麽沒有?”皇後娘娘說話了。
“沒有,她還沒有醒過來。”她身邊的一個看起來像是宮女,裝容卻比大多數宮女都華貴的人說道。
皇後娘娘斜睨了她一眼,說道:“尚宮局的人已經記下了?”
“是的,已經記下為流產了。”
“嗯。”皇後娘娘點了點頭。
“娘娘。。。。”那個宮女似乎是猶豫著什麽,輕聲問道:“娘娘,雖然此次行事已經征得了皇上的同意,而且此事也是為了四皇子好,但是皇上對她的聖眷終究不薄,如果等她醒過來知道了此事,到時候向著皇上哭訴。皇上說不定會一時心軟,又命娘娘將四皇子。。。。。”
“將四皇子怎麽樣,還給她?”皇後娘娘的臉上顯出一種譏諷的微笑。
“她以為她還能夠有那樣的機會嗎?”
“娘娘您的意思是。。。。。”宮女的眼神謹慎起來,意有所指地回頭看了渡月宮的寢殿一眼。
“不用,這時候動手,隻會讓宮裏的人起疑心。”皇後娘娘冷笑著搖了搖頭:“而且,她的性命要不要已經無所謂了,本宮早已經得到了消息,皇上在南部的戰場上新近得到一位絕色美女,寵愛殊絕。而且開春就是新的選秀,裏麵的這一位,風光日子早就到頭了。”她輕蔑的回頭看了寢殿一眼:“一個廢人而己,如果她真的膽敢不自量力,到時候再動手也不遲。”
“娘娘英明。。。。。”
“唉,什麽英明,要是那個孩子不是生了那樣的一對眼睛,其實,那個采薇宮的胡姬反而是更好的人選。。。。”
。。。。。。。。。
幾個人的身影逐漸遠去了。
驚恐之中的我聽不懂她們地話,卻已經聽出其中的不詳。
直到後半夜。那些宮人們都漸漸散去了,我才從樹叢之中爬出,竭力催動已經僵硬的雙腿,向采薇宮跑去。
也許是因為那一次的驚嚇,也許是因為我終於明白再也不會在那裏看到她了。之後,我再也沒有跑去過那個花園。
時光飛逝,不久就是年關了。
宮中重新開始喜氣洋洋,不僅皇後娘娘生下了大齊子民期盼良久的嫡子。同時伴隨著喜訊還有我的父皇又一次得勝歸來。
這樣連接不斷地喜事集中到了一處。讓原本熱鬧地宮廷更加喜慶。
在整個宮廷都一日比一日更繁華地同時,隻有一個地方在用一種奇跡般的速度凋零著。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直到後來,聽到她的死訊傳出。
那是在春天來臨的時候。
我沒有見到她最終死亡的時刻,也沒有見到她出殯的景象。
因為在同一個時刻,我的母親,也過世了。
而我地父皇,忙碌無比,他正在仔細地甄選他登基以來不知道第幾次的秀女,品評著那些女子或者嬌豔,或者清麗的容顏,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光顧那些早已經寂寥沒落的宮室,去看那些早已經從他的記憶中淡出的女子。無論她們曾經給他帶來過怎樣的歡愉和熱情。
新人很快就住進了各處精致的亭台樓閣,如玉地佳麗紅顏裝點著富麗的宮廷,隨著春天的到來。為這個沉悶的宮廷帶來生機與活力,也帶來新一輪的糾紛。
而對於逝去地妃子,沒有一個人會去關心,甚至是她們的夫君。對於九五至尊的天子來說,活著的美人是裝點他功績的珠玉。而死去地美人,不過是一具腐爛的屍首而己。他最後地恩典不過是下令將我的母親晉了兩級,按照貴嬪的禮節安葬了。
而對於她的處置也一樣。
失去了母親之後的日子一如既往,就是纖晨變得越來越愛嘮叨。
九歲的那一年,不知道為了什麽,忙碌於江山和美人之間的我的偉大父皇忽然之間開始記起來還有我這樣一個兒子。於是,長久被人遺忘在角落裏的我立刻被人尋找了出來。冠上皇長子的名頭,像每一個年幼的皇子那樣,我開始入暢文園內書房讀書學習。
第一次踏進書房大門,我就看見了他。
事實上,也隻有我們兩個身穿明黃色的孩子,其餘的都是清一色的藏青。
他的伴讀。
在一片黯淡樸素的青色底暮映襯下,他的清秀的臉龐格外的可愛,粉團團,玉瑩瑩,就像是在這個春天剛剛打出的花蕾。
他的五官之中依稀有著我記憶之中的模樣,熟悉的溫暖像是冬日裏麵最燦爛的陽光,從我的心底蔓延上來。
我朝著他笑了笑,在我笑容裏,他原本撅起的小嘴慢慢地落了下來。
他是排行第四的皇子,今年剛剛滿五歲,其實,原本按照大齊的宮規,皇子是從六歲的時候才開始進入書房跟隨太傅學習,可是聽皇後娘娘對他的期望甚高,在他還不到五歲的時候,就上奏了皇上,然後將他送到了這個房間裏麵。
也是多虧了他,才讓我繁忙的父皇記起還有我這麽一個被整個大齊宮廷所徹底遺忘的皇子。
其實,在我們之中還有兩個兄弟,深得父皇喜歡的二皇子在前年春天的時候不慎從城樓上摔下,當場斃命,據說,父皇為此著實落了不少的眼淚。而吳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卻是個病秧子,一年裏麵有大多數的時間連床都下不了,隻能夠躲在屋子裏麵不停地喝著各種各樣的湯藥,當然不可能前來這裏。
其實的幾位皇子都還太小,所以如今,整個書房裏麵就隻有我們兩個皇子。
就這樣,我開始了童年的學習時光,每天的清晨,寅時三刻就要至書房,然後會有不同的太傅教導我們各種經史子集,他們都有著長長的胡子,講起學問來,搖頭晃腦的。
這樣的動作配合著那種不緊不慢的聲音,簡直就是最恰到好處的催眠曲。以致於每天的清晨,我都要不停地和瞌睡蟲激戰,才能夠竭力保持清醒。而逼迫我這樣努力的是擺放在太傅書案上的那根長長的戒尺。
自從第一次嚐到了被它打在手板上的滋味之後,我就再也不敢公然在課堂上打瞌睡了。
不過,我身邊的那一位,無論是怎樣的課程,無論上麵坐著搖頭晃腦的是哪一位太傅,每天的早晨都會照睡不誤,睡到口水順著他粉嫩的臉頰留到桌子上。
而這個時候,太傅就會勃然大怒,然後用氣得顫巍巍的手摸 起那根長長的,硬硬的戒尺。
但是最終戒尺不會落在他的身上的,隻會落在我們身後的那些陪讀少年的身上。
為什麽大齊會有這種“皇子犯錯誤,其侍讀要代為承受責罰”的規矩呢?
那時候的我一直很氣憤,為什麽同樣都 皇子,我卻沒有安排陪伴的侍讀,因此我必須親自去承受那根戒尺的力度,在這樣淩晨困意正濃的時候與瞌睡蟲奮鬥。尤其是在看見他被後麵侍讀的哭痛聲驚醒,揉揉他睡意朦朧的雙眼,從書桌上爬起來的時候,他粉嫩的側臉上麵還帶著被書案上的花紋壓出的紅紅的印子。
那個時候的我,第一次確切地明白了權勢的好處。
以後的日子,他依然照睡不誤,顯然打在侍讀身上的板子是不會引起他絲毫的疼痛的,最多就是讓他在睡得正好的時候被身後傳來的哭喊聲吵醒,然後不滿的瞪一眼那些因為他而挨戒尺的人,捧起一本書來,似模似樣地繼續打瞌睡。
他這樣漫不經心的態度,教學的太傅氣得要死,但是卻毫無辦法,而相比之下,我的功課卻因為這樣強製性的學習突飛猛進起來。
下午,我們的課程是去練功房,有專門的師傅教導我們騎馬射箭,兵法武藝。大齊在馬背上得天下,如今又是正當亂世,這一部分課程格外重要,甚至我們的父皇也會偶爾親自前來考校查看我們的課業。
他時常會因為練功時候的勞累而痛哭出聲,而我卻出奇地喜歡上這一部分學業,經常在功課結束之後依然纏著別人詢問武功上的問題。
東風誤4
在整個求學的那些年裏麵,我所學到的最有用的知識是發生在求學第一年的冬天,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所有細節。
那天的天氣很陰沉,卻沒有下雪,而是結了霜 ,如同一層薄 薄 的玉屑鋪成的毯子,覆蓋在每一處宮殿的頭頂上,空氣中帶著幹冷幹冷的霜 氣。
刺 骨的寒意連纖晨為我特意織成的手套也抵禦不住,我對著凍得通紅的小手嗬了幾口熱氣,讓血脈 恢複順暢,雖然天氣這樣的寒冷,但是我的心 裏麵卻充滿了喜悅。
我棒著一個雕花盒子,裏麵是皇後娘娘宮裏頭按照常例賞賜給書房學子的點心,每人一份,我手裏的這一盒卻不時尋常的點心,而是從齊瀧的手中得來的,因為今天 的點心他不喜歡吃,所以就交給我拿回來了。
這小子的吃穿用度遠遠勝過任何 ,就連一盒點心都比別人做的精致地多。
采薇宮周圍幹枯的樹木 之上,結滿了層層的霜凍,像是披上了一層銀縷玉衣,分外的清新。
回了屋子,我把點心給纖晨,因為這是她最喜歡吃的栗子蓮蓉糕,她很高興地接過了盒子,就好像以前很多次那樣。
後來的日子,我常常想著,如果當時是我吃了那一盒點心是什麽後果呢?相信馬上人們就會發現皇長子的死訊,然後從那一盒點心推測出,是有人意圖謀害大齊皇後的嫡子,而誤中了嘴饞的皇長子。皇後娘娘恐怕會立刻向著皇上哭訴,自己的孩子遇到的“毒害”,於是宮中又會掀起新一陣的風浪,一些讓皇後娘娘平時看不順眼的存在就會順理成章地消失。至於那個因為貪吃而送了性命地倒黴的皇長子,沒有任何人會在意。最多隻是被贈送一個同情的頭銜,然後葬到皇家的陵墓裏麵。
可是我沒有吃,吃的人是纖晨。
第二天,我清晨起床,她卻沒有進來服侍我,我很奇怪,沒有驚動任何人,我自己穿上了衣服。跑到隔壁的房間裏麵。我想叫她起床,卻發現,無論我怎樣搖動她,她的眼睛已經永遠無法睜開了。
我在恐懼之中大聲尖叫起來,終於引來了別的宮人,然後,一片嘈雜之中。他們叫來了一個中年地男子。
驚惶之中,我地腦海裏開始浮現出毫不相關的種種。
我想起,齊瀧每一次不喜歡吃的點心都會交給我,而其中他最不喜歡吃的就是栗子蓮蓉糕,自從發現了這一點,負責為他準備點心的宮人已經很久沒有奉上蓮蓉糕了。
卻在昨天又一次準備了整整一盒子。
我想起,那一天之前,已經有很多次。太傅們大大地誇獎我,而批評了齊瀧的不知上進。前幾天,董太傅他還說,還要親自奏明聖上。
這些事情我知道,所有的人也都知道。
介理是他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就是,其實,我也很討厭吃栗子蓮蓉糕,我不喜歡那帶著甜膩地味道。但是纖晨卻很喜歡吃,所以,我每一次都會帶回來,帶給她吃。
禦醫的診治很快就出來了結果,他說,她是長年勞苦,舊病複發,然後入夜不慎,凍死的,說著,哀歎了一聲,似乎是在感慨一個苦命 的宮人。
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不知道他們是因為相信禦醫的診斷,還是明白,他們就遺言上信禦醫的診斷。
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房間裏,看到周圍的宮人開始議論一些話語,說著,“命左啊。。。。也操勞很多年了。。。。偏偏她不走運。。。。一個宮女而己,趕緊收殮了吧。。。。留著不吉利的。。。快要過年了啊。。。。”
各種各樣地聲音傳遞進了我的耳中,讓我的頭腦混沌不堪,朦朧之中,我意識到,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在我迷失道路的時候急匆匆地呼喚著我的名字,在這個迷宮一樣宮廷裏麵到處焦急地尋找我地身影gmf也會有人在我回宮晚了的時候,依然會從抽籠裏麵拿出剛剛溫好的飯菜,一邊嘮叨著“怎麽能夠這麽晚”,“天氣太冷”,“外麵太危險”之類的話語;再也不會有人在冬日 的清晨,為我拿來徹夜趕工疑好地厚實棉衣,生怕我受到寒風的一絲侵襲。。。
世間地一切繁華仿佛都在那一瞬間變地黯淡無光,唯有一種色彩依然固執地厚留在我的視線裏麵,不肯褪去。
那是她的嘴唇,已經變成了一種冰冷的藍柴油色,就好像窗外結著的冰霜。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深切的,刻骨的仇恨,我從來沒有一刻,像那一瞬間,去恨一個人,去仇視一個姓氏。
那一年,正是我要滿十歲的時候。
采薇宮發生的病死了一個宮女的小事在大齊的後宮激不起一絲的波瀾,唯一的後果就是事後,皇長子大病了一場,而病愈之後,原來被太傅們讚許為聰明伶俐的皇長子開始變得平庸漠然,我也開始在課堂這上寂翻倒任鐵不成鋼的太傅們打在手心裏的戒尺有多重,我再也沒有一次,在課堂上表現的比齊瀧更加出色。
慢慢地,在所有人的眼中,我都是一個平庸地近乎木呐的皇子,將來也不過是個憑借著身上的血統享受著供奉的富貴悠閑王爺。
再後來,我的日子開始難過了一些,因為宮中的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都相繼滿了六歲,開始進入暢文園學習。
這也是我最厭惡的一段日子的開始。
也許,是因為我的年齡比他們都大,所以,欺負我會帶給他們一種成就感。
畢竟,我還能夠反抗幾下,而那些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侍衛奴才們與擺在練功房裏的沙袋也沒有什麽區別。
讓我厭倦的不是他們無休止地想要過來挑釁我,也不是他們無休止地用我的眼睛來做挑釁的借口,而是我明明比他們強,卻要不得不假裝成窩囊透頂的樣子,想想真讓人煩悶不堪。
閑暇的時候,我會時常幻想著,能夠有一天,將謀害纖晨的人的鮮血撒在她的墳墓之前,雖然,據說那裏隻是一片亂墳崗子,恐怕已經無法找到她的墳墓了。我也會幻想,將這些日常欺負我的人統統殺個精光,讓他們再也沒法對我露出那種輕蔑的目光。。。。。。。
在這個深遠的宮廷裏,所有的這一切紀想都隻能夠存在於內心深 處,它們慢慢地積聚沉澱下來,也不過是化為了一種動力,讓我近乎饑渴一樣地苦修學問,勤練武功。皇家所能夠得到的教育自然是最好的,我的武功和學識在那些年裏麵突飛猛進,雖然任何人都不知道。
在顯慶十四年的那年春天,暖風卷走了冬天的嚴寒,帶來春日充滿生機的陽光,也帶來了嶄新的又一輪選秀。
那一年,也是我和她相遇的時候。
東風誤5
在顯慶十四年的那年春天,暖風卷走了冬天的嚴寒,帶來春日充滿生機的陽光,也帶來了嶄新的又一輪選秀。
那一年,也是我和她相遇的時候。
我記得那一天,溫暖的陽光正透過柳樹枝丫的縫隙撒落下來,我坐在樹下,百無聊賴地看著天空,看著那天藍色底幕之上已經抽出點點新綠的柔嫩枝條。
一陣帶著微微寒意的風吹了過來,吹到我的臉上,有點疼!
我伸手一抹,怎麽又出血了?剛剛被那幾個人打傷的地方,我用袖子擦了擦,但血還是止不住地流,我心裏有點發慌,也許應該回宮裏讓人去叫太醫來看看。
正在猶豫的時候,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就好像這個春天枝頭上的黃鸝在鳴叫,甜甜的,直透到人的心裏麵去。“你是誰啊?”
我抬誌頭來,就看到了不知道何時來到樹下的她。
那是一雙彎彎的像是月牙一樣的眼睛,帶著早春陽光一樣溫暖的笑意,當她看清楚我臉上的血跡的時候,似乎是被嚇了一跳,那雙閃亮亮的眼睛立刻睜大了。
然後她貼近過來,伸出手去觸碰我額頭上的傷口。
我伸手一擋,她這才想起了什心似的,連忙從衣襟裏拿出一方手帕。然後又伸出手來:“你先不要動,你的額頭上在流血啊。”
鬼使神差的,我真的沒有動彈,讓她將那方潔白的手帕按在了我的額頭上。
距離這麽近,我隱隱能夠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蘭花香氣,她銀色緞子的裏裙隨著她地動作閃爍著水樣的光澤。
她是誰?我禁不住疑惑地想著。
她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生活。如果說那抹線綠色的身影是我幼年時候的第一道閃電,那麽,她就是照亮我童年的一叢火焰。帶著無盡的溫暖和熱量。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今年入宮待選的秀女之一,聽到了這個毫不意外地身份,我地心裏頭還是有一種失望。
我已經不是那個年幼無知的孩子,也沒有那樣空閑的時間去鑽花園籬笆的空隙了。
但是我依然能夠時時見到她的身影,相比於沈綠衣的近乎隱居避世一樣的低調,她在這個後宮地出現,像是一陣旋風。卷起了層層的風波。
在這一屆秀女之中,她是晉封地最快的一位,剛剛結束秀女宮規訓練時候,還是一個才人,侍寢的第二天,就被晉封為嬪,而且我的父皇還將“妙”字賜予她作為封號。這一個簡單的字眼,道盡了她所有的奇異之處。
後宮有無數的美人,甚至可以說沒有一個女子不美,她們或者嫵媚,或者妖豔,或者溫柔,或者婉約,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就像是這早春地陽光一樣,簡單明了,透澈晶瑩,她就像是春天的一隻小鳥,簡單歡愉地飛進了這個深遠的宮廷,自在而且隨意。給被各種禮節規矩壓製地死死的宮廷帶來無限的生機與活力。
在初入宮廷地那段日子裏,她得到了不遜於沈綠衣的專寵,但是她帶給後宮的卻不是像沈綠衣一般,僅僅是單純的謠言和嫉妒。她所帶來的,是一種恐慌,是一股隱藏在最深處地開始湧動的暗流。
沈綠衣不過是個亡國女子,所擁有地一切不過是那張美麗的容貌。
而她,出身於坤州的門閥大族,書香門第,是大齊曆史悠久的名門貴女。她在父兄都供職在軍中,近幾年更是屢立戰功,連我的父皇都青眯有加,多次下旨褒獎。
而她,又恰到好處地有了身孕。
當時宮中謠言紛紛,大家都在暗中傳言,父皇對於如今的四皇子很是不滿,雖然他是名正言順的嫡子。
如果妙妃這一胎是兒子的話,很有可能會被冊立為太子。
我無法分辨這謠言的真假,但是我知道父皇確實是對齊瀧很不滿,尤其是在他六歲的時候,偷偷一個人跑到偏僻的園子裏麵蕩秋千,結果被一個莫明其妙的小宮女打了一頓,之後連接病了幾個月。
被一個小宮女打了一頓?!
雖然這個傳說之中的宮女翻遍了整個宮廷都沒有找到,但是這件事讓自詡威武無敵的父皇極為震怒,不是因為那個小小的宮女,而是因為自己不爭氣的兒子。
我依然記得前去看他的時候,他從病床上伸出手來,緊緊地拽住我的衣袖,一邊哭,一邊說道:“為什麽?她為什麽要搶我的球?我隻是想要和她一起玩而己。。。。”
其實父皇他不知道,真正讓齊瀧躺在床榻上幾個月的不是那一頓毆打,正是父皇他自己的喝罵和怒火。
。。。。。。。。。。。。
這樣的謠言傳的甚囂塵上的時候,我就知道接下來注定會發生的一切。
月滿則虧,水滿則盈。
這樣的定理那個時候的我沒有力量去阻止,也沒有力量去挽回。
入了這個深宮,每一條宮規都在昭示著,宮中的女子從此再也與外界毫無關係。所有人都會言之鑿鑿的說道,一旦入了宮,就是皇家的人,再也與前朝的紛爭無關。但是事實上,每一個後宮女子的起伏沉落都是由前朝那根看不見的線在隱隱牽扯著。那裏所發生的一切對於她們命運的擺布力度甚是超過帝王的寵愛。
她懷孕之初,蜀國的戰事進行的正酣,她的父兄都在戰場上,而這一次領軍出征的主將就是王奢,皇後的親弟弟。
在她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傳來的是她父親被俘之後叛國投敵的消息,紛紛擾擾的將這個宮廷攪得不得安寧,雖然父皇下了嚴令不得將此事傳遞入她的耳中,介理消息還是意料之中地進入了她地耳朵。
接下來自然就是順理成章的流產和失寵。
我冷眼看著她的起伏沉落,就像是一個匆匆經過她身邊的過客。就像是路過她身邊的一道風,一陣雨,無論我的內心是灼熱還是冷寂,是關懷還是輕漠,都無法在她的心底裏留下絲毫的痕跡。
雖然我們地距離不過是幾道宮牆,但是這幾道宮牆就是萬裏之遙,我和她隻能夠隔著這樣地距離相望,我隻能夠站在她的生命之處。
我曾經以為。我和她之間的所有瓜葛,不過是那春日陽光下的匆匆一麵,那柳樹枝子下的一方錦帕,卻沒有料到這次簡單而又不簡單的流產會是一個將我和她連接在一起的機緣。
那一天,我正依靠著欄杆上百無聊賴,父皇身邊地近侍前來將我傳喚了過去。
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到了她的麵前。這是在正式的場合我們兩個的第一次見麵。
看到討論金黃色裏麵有不少書友對齊瀧最後的舉動不了解,在這裏說一下,大家覺得齊瀧最後拚著自己一死,葬送了齊皓和倪源,是為了大齊的天下,其實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齊瀧,根本沒有為這個天下地未來考慮,他的舉動純粹是因為自身出發,從一個充滿報複心的受害者的角度出發。
蘇謐向他提議看一看孩子的時候,齊瀧說不忍心,一半地原因是他已經決定赴死了,另一半的原因是因為他知道這個孩子之後的下場好不到哪裏去。脫不了權臣相爭被當作傀儡工具的下場,所以不忍心見。
其實從根本上來講,齊瀧是一個很自私的人。這時候地心理狀態有些類似與那句“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甚至可以說,這個大齊的天下,這些後宮地妃嬪,是他齊瀧的天下,是他齊瀧的女人的時候才有存在價值,而如果不是他齊瀧的,那麽他甚至寧願他們都毀滅掉算了。
他殺倪源,因為倪源背叛他傷害他,他殺齊皓,也是同樣的理由,他對齊皓其實是有一份真摯的兄弟感情的,這一點從齊皓的篇外也能夠看出來,所以格外不能夠容忍他的背叛。而至於他沒有殺倪廷宣不是他不想殺,而是因為大殿之上賜酒的時候,如果專門把他傳喚過來或者殿外賜酒的話,舉動就有些太特殊了,倪源是一個絕對謹慎小心的人,當時如果不是沒有想到齊瀧會陪著他一起喝酒,不是讓他先挑酒的話,那杯酒他是不會喝下去的。而另一個原因是他並不知道倪廷宣和蘇謐之間的事情,耶律信沒有告訴施柔兒文書的詳情,雖然依照施柔兒的聰明,也不難猜到內容。但是倪家有人索要蓮妃這個訊息在施柔兒所知道的範圍之內,就是屬於戰勝者索要美女,類似於共享戰利品這樣的方式。破國的妃嬪被戰勝者垂涎本來就是那個時代很平常的事情,相比於和親王私奔來說,這種罪名對於蘇謐沒有絲毫的傷害,本身也不是她的責任,所以施柔兒沒有告訴齊瀧這件事情。
至於泰天水怎麽到了齊瀧的手裏,是他暗中從毒手神醫遺物那裏搜索得來的。當然,他當初弄這個的目的不是為了對付倪源,而考慮對對付太後和王奢的。畢竟當時王奢出征在外,權頃朝野。其實也就是靈機一動,並沒有想到後來真的能夠有這麽大的用途。
蘇謐小時候吃過解藥,相當於對這種藥物完全免疫了,胎兒是母體的一部分,所以同樣不受影響,蘇謐當時昏迷的那兩個月,其實是精神所受刺激過大和潛意識的逃避心裏所導致的,不是因為中毒。
蘇謐以前在宮廷的時候刻意避孕,是因為懷孕之後就不能承寵,害怕影響自己的寵愛。但是回宮之後並沒有這方麵的顧慮了,自然不會把避孕藥當零食吃。當然也有書友疑問她為什麽不打掉這個孩子,不要這個婚內得來的孩子,這一點從蘇謐的人生經曆就可以知道,她在潛意識裏麵是極其渴望親情,渴望親人的,而且孩子是完全無辜的,所以就算她猶豫過,考慮過,但最終是下不了手打掉自己的親生孩子的,同時,當前的政治形勢和現實也使得她有一個孩子更加有利。
最後,汗。。。。。在慕輕涵的篇外裏麵會有交待,蘇謐最後在神武門看到的人不是小倪,而是小慕。看成小倪隻是她受刺激之後的錯覺。
東風誤6
依照著宮廷的禮節,我拜見了父皇和她。
那時候她正躺在父皇的懷中,病弱之中更有一種楚楚動人的情致,隻是臉色蒼白像是毫無生氣的布偶。
前不久,她的父兄已經被證實並非叛國投敵,而是中伏戰死了。幾分愧疚之下,父皇心中對她自然更加愛憐。
父皇沒有看我,而是轉而向著她,轉聲說道:“你看如何?雖然沒有了這個孩子,可是皓兒也是我的兒子,他年幼喪母,如今由你。。。”
我有點驚異於父皇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竟然能夠記得我的名字了,但是他語氣之中另一種含意更加讓我心驚。
我忍不住抬起頭看向床榻上,正好與她的眼神相對。
她抬起頭來,平淡無奇地掃過我的容貌,寂落的眼神在看清楚我的眼眸的那一瞬間浮現出一絲驚異,隨即她低下頭去。
她是認出我來了嗎?
雖然在她入宮之後的這些日子裏,我清楚地知道她的幾乎所有,就算是不用格外的打聽,如日中天的妙妃的一舉一動也是碎嘴的奴才們口上最熱衷的談資。而對於我,一個沒落平庸的皇子,一個宮裏早已經習慣於無視的人想必是不會讓她關注太久的。
她還記得上一次的見麵嗎?
我心中湧起一陣緊張,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不受控製地加快。
她會答應嗎?
然後我聽到她虛弱的聲音從上麵傳來,“皇上,臣妾的身體。。。。隻怕短時間之內難以痊愈,無法承擔撫養皇子的重任,而且。。。。。”
之後的話語我沒有聽清楚,但是拒絕的意思已經明白地表露出來。
心中說不清楚是失望還是悲哀,她的拒絕似乎是理所當然。我與她原本就從無交集。而且這樣對我來說也好,可是心中地落寞還是難以開解。
之後我離開了她居住的雅鳴宮。但這件事情的餘韻卻還遠遠沒有結束。
就在第二天,我前去學堂的時候,眾人看我的眼神讓我立刻明白,這件無聊到極點的事情已經像宮中所有的事情一樣,沿著宮人的舌頭,傳遍了每一個人地耳朵。
下了學。五皇子當先跑到了我地麵前。帶著得意洋洋的表情,用他一貫讓我厭惡到極點的語調說道:“你這個胡人生的小*****,肯定沒有人要你的,還想要有母妃,先看看自己的。。。。”
他後麵的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也許是因為那一天地天氣太熱太悶,也許是因為那一天的蟬叫的太響太煩,也許是因為長解放後壓抑爆發了出來。也許是因為那些話語觸到了我的某根底線,反正那一天,我一改往昔時候的充耳不聞,冷淡漠視的姿態。
然後,他毫無防備的肥胖地身體被我狠狠的一腳踢飛了出去。
宮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笨重的身體飛過花園門口的小道,重重地摔在一處樹叢裏,然後殺豬一樣哭得驚天動地。
確實是驚天動地了。
之後,他的母妃,如今很是得寵地麗妃帶著一群人找上門來,就在我剛剛回到采薇宮的時候,速度之快讓我簡直難以形容。
在采薇宮的門口處,一群奴才撲了上來,我正在猶豫著是就這麽忍下去,挨一頓打就算了,還是施展真功夫,教訓一下這些狗仗人勢的奴才們呢?
“住手!”一個清亮的輕呼打斷了這些人地動作,隨即,一個身影從東邊的花叢之後走了出來。
竟然是她?
我驚異地看著依然病弱不堪地她在侍女的扶持之下,向著這邊走來。
她看了麗妃一眼,輕聲道:“姐姐這是怎麽了?好大的火氣啊。”
“妹妹不好好在屋子裏養著。跑到這裏幹什麽?”她前一段時間太過於得寵,麗妃自然心裏頭冒酸氣。此時見到了免不了要損上幾句出出氣。
“不過是得了空閑,想要出來散散心而己,就聽到了這邊好大的聲響。”她平淡地說道。
麗妃不悅的看了她一眼,尖聲道:“本宮奉勸妹妹一句,不關自己的事少管為妙。何況。。。。”她輕蔑地掃了我一眼,說道:“這又不是你的兒子。”
“妹妹也要奉勸姐姐一句,大齊的祖宗規矩裏麵,可從來沒有宮妃處置皇子的說法,而且奴才欺壓到主子的頭上,尤其是皇室帝裔的身上。。。。”她意有所指地看了那幾個圍住我的奴才一眼,含著一抹淺淡的笑意道:“說起來,昨天皇上還和妹妹我誇讚起皇長子聰明好學呢。”
麗妃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再怎麽不受重視,我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子,皇子是比任何宮妃來更加尊貴的。
她思量了計較了片刻,終於恨恨地冷哼了一聲,帶著人走了。
不過她之後又去向著父皇哭訴了很久,終於讓父皇下令,由太傅狠狠地責罰了我這個不識禮教,不懂得愛護兄弟的逆子一頓。
麗妃走後,采薇宮的門前依然是我和她相對而立。
她看著我臉上的灰塵,忽然淡淡一笑,然後從懷裏摸出一方絹帕來:“你怎麽還是這麽不小心?”說著將絹帕按住了我的額頭上。
原來她還是記得的。
隻是,我的額頭上的傷痕依然,而她的笑容卻已經不再是那時的單純如水晶,也許她已經永遠不會再有那樣歡愉單純的笑容。
對於毆打了我的五弟這件事,我馬上就後悔了,不是因為麗妃的挑釁,不是因為父皇之後的責罰,其實,就在我與她道別之後踏進了采功敗垂成宮門檻的那一瞬間,我就後悔了。
因為我忽然記起,五皇子,已經連續很久被太傅們交口稱讚不停了,而麗妃最近很是得到父皇的表睞,也許是兒子的爭氣也讓她春風得意起來。但這樣的得意落在有些人的眼中,未有些囂張地過分了。
事情沒有出乎我的預料之外,五皇子在回去之後不久就病倒了,雖然在我看來,他隻是想要借著這樣的借口逃掉那些繁重無比的課程,我很清楚自己的那一腳的力度有多麽大,頂多讓他疼上個一天半天而己。
但是,在他病了十幾天之後,他死了。
對於他的死因,太醫說是心脈受損,主治的醫師一開始沒有發覺,所以延誤了治療的時間,於是一位尊貴的皇室帝裔就這麽魂歸西天了。
雖然任何一個太醫都沒有明說,但是究竟是什麽樣的原因使得五皇子心脈受損,簡直不言而喻。
麗妃發瘋了一樣地向著采薇宮衝過來。
多虧了皇後以及妙妃苦苦求情,再加上太醫也說過了,其實是主治的醫師失職,導致醫治不及時,才會有這樣的後果,於是診治的太醫被滿門抄斬,而我以年幼無知的名義逃過了這一劫。
父皇在震怒之中用“心腸冷硬,刻薄寡恩,賤奴之子,不識禮孝。”這樣的詞語評價我。想必對於我這個兒子,他已經徹底失望透頂了,雖然我對他也從來就沒有抱過什麽希望。
對於這們的結果,我隻能夠苦笑了,在隱忍了這麽久之後,僅僅是簡單的一腳,就斷送了一切。
在一陣驚天動地的波瀾之後,後宮又重新恢複了平靜。
不過這件事也有一個不錯的後果,學堂裏麵的那些無所事事的皇子們也再也不會過來欺負我了,想必是她們的母妃已經嚴厲的告誡了他們應該離地我遠遠地。眾人之中隻有齊瀧依然毫不介意地與我保持著平常的關係。
同時,我與妙妃也開始親近起來。在她小產病重的開始,父皇對她的熱情依舊,幾乎每天都會詢問太醫她的病情以及用藥。但是她的病情時有反複,延綿過了這個夏天,又持續到了冬天。
慢慢地,父皇詢問她的次烽開始變少了,後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年輕美貌,聰明伶俐的女子。父皇的寵妃開始走馬燈一樣的輪換不休。
而她的門庭之前漸漸冷落凋零,隻有我時不時地會找上門去,驚起那些在停駐她的門前覓食的雀鳥。
東風誤7
平談無奇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十四歲的時候,那一天,她告訴我,以後不要再去尋找她了。也許地是因為一個失寵的妃嬪,一個即將成年的皇子,確實是讓宮廷流言為之瘋狂的話題。
於是我們停止了明麵上的來往。
十六歲的皇子應該離宮居住了,那一年,父皇按照慣例賜給我一座府邸,同時,她上表,請求父皇讓我有機會入各部曆練學習。
長久未曾見過的字體呼喚起來父皇對於自己昔日寵妃的記憶,也許是在父皇的心中,這份記憶並沒有完全消失,並且被這一紙奏折勾起。他爽快地同意了。
於是在這一年,我終於離開了這座居住了十六年的宮廷。有了屬於自己的府邸,有了屬於自己的天地。
在之後的那些年裏麵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我父皇下旨賜下了我的婚事,可惜在還沒有正式舉行婚禮的時候,那位傳說之中的嬌弱小姐就香消玉殞了。
在那些年裏麵,我的表現一如既往,不溫不火,庸庸碌碌。在所有人的眼裏,我是一個儒雅有禮的皇子,雖然沒有什麽出眾的才華,沒有什麽堅強的背後勢力,但是將來必定也是個富貴安閑的王爺。而在暗中,我終於開始著手培養起屬於自己的勢力,並且樂此不疲。雖然一開始的起步艱難無比,但是有她在背後支持,並不是如我想象之中的困難,她的家族在坤州的勢力寵大,而她父兄當年在軍中留下的人脈也不容小覷。
當然,這一切,比較起王家的勢力來說,簡直就是螞蟻與大象地區別。
也是在這一段時間裏,在一個機緣巧合之下,我知道了她父兄的當年兵敗身死的秘密,並且告訴了她。
之後自然就是殫精竭慮的綢繆複寵,報仇。。。
可惜,所有的進程都在一個巨大的變故麵前嘎然而止。
顯慶二十四年,我的父皇,句震天下的齊武帝,駕崩了。
年僅十八歲地嫡出四皇子齊瀧登上了皇位。而依舊是王家地女兒入主中宮。
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的巧妙。她因為想要報複而費盡心機的討好奉承自己的仇人,可是一切都功虧一簣的時候,卻是因為這樣虛偽的討好奉承而得到了仇人的信賴。
她成了太妃,而且是大齊龐大地後宮裏麵封地最高的一位太妃。
這樣諷刺性的結局幾乎把她逼入瘋狂。
仇恨,和懷疑永遠沒有機會報仇的絕望讓她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無法冷靜下來籌劃那些精細的計謀。
她開始在宮中散布謠言,將齊瀧並非太後親生兒子的傳聞散播出去。
我知道,眼下散布這樣的謠言並不是合適的時機,王家地勢力太大,而齊瀧必須緊緊地依靠在王家的勢力上,才能夠使他剛剛到手的皇位穩固。
但是我找不出一個理由來阻止她這樣瘋狂的舉動,隻有竭盡全力,將可能會牽扯到她身上的線索全部斷掉。
果然,之後齊瀧下旨嚴格地徹查了這些謠言,用雷厲風行地手段將這一切鎮壓了下去。
我甚至無法走近她,安慰她。齊瀧在繼位之後給予我親王的封號。一個親王,和一個太妃,兩者之間,是比較起一個皇子和一個妃嬪更加遙遠的距離。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她開始衰弱並且迅速地蒼老,每一次見到她,我都會驚惶不知所措,想不出阻止這一切的方法。
她就好像是一隻活躍了一整個夏日地螢火蟲,在第一場秋風襲來的時刻,如同流星一般從自由地天空上隕落。
那一天,我前去麵見齊瀧,商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在談論了片刻之後,齊瀧命人奉上茶。
我新奇地看著杯子裏麵的東西,尤其是它的氣息縈繞在我的鼻端的時候,我震驚於它的氣味。
我的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隻是笑著問道:“皇上,這茶是什麽品種?倒真是稀奇,香氣很是濃鬱。”
這個是朕從皇後那裏拿來的楓丹白露,上一次前去鳳儀宮,看到她就在喝著這種茶,好像是妙儀太妃那裏進貢過來的。
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因為我敏銳地嗅覺已經告訴我,茶水之中有著紅蘿藤的汁子。
紅蘿藤是一種很罕見的補藥,平時對人有益無害,但是在兩種情況之下,對於女子卻可以造成決定性的傷害,孕婦如果喝了,會使生下來的胎兒變成白癡,活不過兩三年。而另一種情況是,它與生長在極寒之地的名茶丹楓白露相和的話,會使女子終生不孕。
一瞬間,我口中的茶水變得苦澀無比。
她沒有告訴過我就開始幹這樣瘋狂的舉動。我苦笑了一下,她是害怕我阻止她吧,畢竟,我已經阻止她很多超出理智的行為了。
紅蘿藤原本隻有海邊的懸崖峭壁上出 ,采摘不易,所以知道的人不多。除非是接觸過這種東西的人,不然很難辯認出來。
也許我們還是幸運的,這件事情並沒有被人發覺,茶葉不多,也很快就被皇後喝盡了。
有時候,我會禁不住想起齊瀧的皇後,那個王家的女兒,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見到了當年的皇後,如今的太後,兩個人何其的相似啊!可是,她的眼中卻比她的姑姑更加多了一樣東西,就是她看齊瀧時候的眼神,是從來沒有過的灼熱和喜悅。
這個女子,她可是知道,她永遠也不能為自己心愛的人生下孩子了。
宮廷就是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你永遠都無法確切地把握你的敵人在哪裏。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徹底地意識到,她不再是那個我初次見到的水晶一般晶瑩的少女,她再也不會笑得像春天的小鳥那樣歡暢自在,再也不會輕聲低呼著,“啊,你的額頭受傷了,”然後不帶絲毫心機的掏出散發著蘭花清香的絹帕。
這個宮廷裏麵,可是有永遠都不會變化的人?
日子依然在繼續。
在明麵上一切祥和的時候,底下的暗潮湧動的速度卻在加快。
而所有的加速,都是國灰一個女子的出現。
她是個充滿著傳奇色彩的女子,一直到死,我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地去形容她。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碧波池畔,她充滿著力度的毫不示弱的目光讓我驚訝,並且升起了前所未有的興趣。第二次見到她,已經是在天香園的筵席之上了,那時候的她,看似嬌弱無限,卻更加讓我吃驚。
也許她不知道,僅僅憑借著眼神,我就已經認出,她就是那天在碧波池裏麵遇見的女子了。
然後是奇跡一般從天而降的刺客,讓原本平淡無奇的宮廷筵席情勢急轉直下。
那一場戰鬥裏,我經曆在生平從來沒有過的艱險。讓我最貼切地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尤其是後來我知道,這次的青衣刺客溫弦的年齡尚且比我還不。這種絕頂的武學奇才,將我長久以來這之自傲的信心擊地粉碎。
當我因為極度的疲倦跌坐在地上的時候,我看到刺客手中的劍像是夏日夜空的閃電一般脫手而出,向著齊瀧飛去。
齊瀧要死了?!當這個念頭還沒有在我的腦海裏麵形成精確的意思,甚至我還沒有來得及感到恐懼或者悲哀,就看見一個身影撲在齊瀧的身上。
緊接著金玉相擊的清脆聲音響起,
其實,這樣的聲音與她合稱地出奇,昏迷之前,我心中奇跡般的升起這個莫明其妙的念頭。
那時候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和她之間的牽絆會這樣長,長到貫徹了我剩餘不多的全部生命。
她成為我人生最後最濃重的一抹色彩。
東風誤 完
隆微末年的時候,她就像是一朵忽然降臨到這個宮殿裏的花苞,遇到了和煦的春風,在這個繁榮的季節裏麵冉冉綻放。她身上的聖眷濃重地讓六宮為之側目,地位也是扶搖直上,甚至勝於昔日的雲妃。
這樣的榮寵自然也會理所當然的招來很多人的忌恨,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很多的糾紛都懂得如何應付,如何明哲保身,但是有些勢力,有些人,卻注定不是她獨自一個人所能夠應付的了的。
比如王家。
王家嫁禍棟梁會,想要除掉她的行為,為我送來了一個可靠的盟友,畢竟,妙儀現在已經是不個不理世事的太妃,不能擅自插手宮中的事務,這讓我急需一個新的宮廷裏麵的援助。而且同時,我手中也已經掌握了足夠控製她的把柄。
得知她的身世,是在一個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其實之前,我曾經委托過妙儀試探與她。連妙儀也對她讚不絕口,說她的資質尚且在自己之上。
不過那時候,在我的心中,她還僅僅隻是一個資質過人的妃嬪,就算是勝過往昔的雲妃,勝過往昔的所有妃嬪,但是也隻是一個簡單的妃嬪而己。
但是在東來樓的那次偶爾的談話,讓我鬼使神差地想了一個詭異的念頭。而更加讓我震驚的是,那個奇異的念頭竟然是真實的,也許冥冥之中確實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引導著她走入我的生活,走入我生命的最後。
之後,齊瀧的一時興起讓我有了名正言順地踏足采薇宮的機會,相隔了近十年之後再一次踏進這裏,我幾乎認不出這個我從小生長的地方。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宮殿還是那所宮殿,但是這裏地人。這裏的氣氛,還有這裏的所有一切,都不再是我曾經居住過那個黯淡無光的院子了。這時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深深地刻印下了屬於她的印記。
一番針鋒相對之後,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而她,則不得不屈從於新地危機。
第四次見麵卻是在另一種情形之下了。
借助她地手來再一次傳遞關於齊瀧身世的謠言是我也同意了的,經過了繼位之初的那次謠傳 。齊瀧的心中不是沒有疑惑。而且這幾年來,王家的存在,對他來說阻力已經開始超過襄助。
這樣形勢之上,謠言再起正是恰到好處,但是我沒有料到,妙儀她會用自己的死亡來鞏固這個謠言地效果。
我曾經想過趁機將她接出宮去,讓她脫離這個宮廷。但是她卻毅然選擇了死亡,如此決絕,如此剛烈。也許在我被重重的宮規束縛,無法與她親自接觸的這幾年裏,她已經無法忍受這們的日子,日漸絕望,日漸凋零;也許,就算是離開了宮廷。她也已經找尋不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和動力了。
妙儀的死亡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那是比較起母親,比較起沈綠衣,比較起眾多的變故更加讓我措手不及地。
就好像在敬勝齋門口竟然會見到她一樣的措手不及。
我們兩人並戶坐在衰敗的敬勝齋門前,卻奇跡般的沒有了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也許是這些年地偽裝奔波已經太勞累了,在這個雲淡風輕,月冷露寒的夜晚,我坦誠地談論起過去,回憶起影響了我一生的那幾個人。
不得不說,她是個好聽眾。在她的宮女進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將她叫去侍寢地時候,我忽然開始嫉妒起齊瀧來。
我坐在橫欄上沒有動。就那樣看著他的身影逐漸遠去消失在我地視線時,卻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弦的一角在慢慢地被觸動。
對於她的報仇,我從來沒有放在心裏頭,在我的眼中,她終究不過是個亡國滅族的女子而己,就算是再厲害,頂多能夠能為褒姒妲妃之流,但齊瀧並不是夏朝商紂那樣的君王,自然無需擔心。
知道她隱藏在身後的實力是在那場決定了整個曆史走向的劇變之後。
想不到連我求賢若渴的葛先生竟然也是她手中的底牌之一。
我無法說清楚在麵對遼軍的重重圍困時,到底是什麽促使我不肯放開她,自己一個人逃走,這實在不是我的一貫作風。反正最明確的事實就是,我抱著她一起跳下了宮牆,放棄了獨自逃生的機會。
之後,在宮中,在東來樓,我們一路相伴。
再之後,我和她一起逃出了京城。
當我背負著她攀爬下大齊京城城牆的時候,就好像是背負著自己長久努力才尋得的寶物,就像是貼近自己最密切的親人,我的心中充滿的不是對於未來的迷茫和急切,而是欣慰和歡快。
之後的日子,我們隱居在大齊京城西北部的小山村裏。
那段時光是難得的輕鬆悠閑,從來沒有一個女子能夠這樣貼近我的生活。與她在一起渡過的那些日子裏,酸甜苦辣種種滋味都讓我品嚐,讓我驚覺人生也可以這樣輕鬆多彩,單純自然。
我已經無法想清楚是從哪個瞬間她牢牢地占據了我的心間,讓我的目光無法從她的身上移開,讓我的眼中滿是她的身影。
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一方麵期盼著日子能夠飛快地渡過,讓天下局勢的轉機盡快到來。另一方麵,又希望著這些日子能夠慢一些,讓我有更多的陪伴在她的身邊的時光。
事情的變故出現在五月的一天。
我像往常一樣收到了城中內線傳出來的情報。展開信箋,當那行字跡映入我的眼中的時候,我的心髒猛地抽緊了。
信簽上寫著“。。。察覺到倪家的勢力暗中活動,是倪家少主暗中派人尋找齊瀧寵妃蘇謐,尋而不獲。”
我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迅速地低下頭去,我忽然之間記起,她在前往寒山寺朝拜祭祀地路上,就是倪廷宣貼身護衛。而且,那場變故之後,宮中還曾經傳出過奇怪的謠言。。。。
她是一顆璀璨的明珠,而注意到這顆明珠光彩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
她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禁不住詢問起我,我隻好含糊邀搪塞了過去。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消息,隻是自己就是不希望她知道,心裏頭無端地生出一種惱火來,就好像是。。。。就好像是一個男人看到自己的妻子出軌那樣的不快。
她其實是個敏感地女子,雖然經曆過破城時候地慘痛。經曆過宮廷最複雜的勾心鬥角。經曆過遠遠比尋常女子更多的波折和磨難,這一切都讓她處事冷靜機敏,精於謀略。但是,在她的內心最深處,依然是一個敏感單純的女子。有時候會像個小孩子一樣斤斤計較著一此些微末的小事。
也許我不應該隱瞞她。我苦笑著想到,尤其是在吃飯的時候,看到她憤憤不平地用筷子虐待那幾根青菜的時候。
葛先生的到來,給我,還有這個天下帶來了嶄新的機遇。我實在不能容忍自己錯過這樣的機遇,我長久地近乎一生的籌劃,我耗費了全部的心血精力,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地接近過目標。
所以我狠心離開了她,離開了這所帶給我最溫暖最單純回憶的山間竹舍。
然而,當我再一次帶著成功地喜悅回到那裏的時候,迎接我的卻是難以言喻的失落。
這個世上,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了,就永遠沒有機會再挽回。
就好像我和她,錯過了一次又一次,明明近在咫尺,卻馬上又會遙若天涯。
也許,我總是自視過高,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一切都在棋盤之上。
但是卻忘記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
最終,我所有地籌謀。所有的算計都是棋差一招,腳遜一步。一切的野心都變成了鏡中拈花,水中捉月。
無論是她,還是這個天下,我都是失敗者,是 功敗垂成虧一簣的失敗者。
在那一夜,我終於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喝下那杯酒的時候,我沒有絲毫地懷疑,齊瀧竟然會抱著同歸於盡的念頭。
當我看到倪源倒在我眼前地時候,當我緊隨其後感覺到全身的力量都在流逝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切。
我回憶起那個總是喜歡趴在書桌上睡覺,睡得口水都流下來的孩子;回憶起那個拉扯著我的衣袖,苦苦詢問著“為什麽,我隻是想要和她一起玩。。。。”的孩子;回憶起那個遇見困難就會掉眼淚的孩子。
這個殘酷的世界,是什麽逼迫著他,讓他親自點選了那本穿腸毒藥,然後親自陪同著我們喝下去。
所有的愛恨情仇,所有的恩怨權勢,所有隱秘的思緒和綢繆都在這一杯酒裏麵終結了。
這一杯酒,了斷了我,了斷了他,也了斷了一切。
這一杯酒,乾坤同醉。
我最後興起的念頭是,她怎麽樣了?她也喝下了那杯酒!?
泰天水的劇毒連當年的璿璣神醫都束手無策。
我回憶起照宙我人生的第一抹綠色,回憶起那一方散發著淡淡玉蘭花氣息的絹帕。。。。最終一切的記憶都凝固了碧波池畔那一道絲毫不肯示弱的清冽眼神上。
我隻能夠支撐起自己向後殿走去,我記得民還在那邊的小偏堂裏,我隻希望在永遠地閉上眼睛,在結束這簡單又複雜的一生之前,能夠見到她一眼,能夠告訴她我的承諾和我的愧疚。
寒意從四肢百骸滲透進去,滲到骨子裏,滲到心底裏。極度的寒冷之中,我看到了偏堂裏麵她經常坐在那個座位上。
那裏,隻餘下一卷醫書被拋在地上,卻已經沒有了她的身影。
我走上前,坐在她日常坐著的位子上,看著桌上那盞孤獨的燈火輕輕搖曳。嘴角揚起一抹苦笑。
我和她。。。。以一次錯過了。。。。
我是注定要死在這裏了。在我死後,人們會怎樣的評價我,評價這個時代,評價這裏所發生的一切呢?
也許,在他們的筆下,我會變成一代賢王,雖然少年的時候碌碌無為,但是成年之後卻能夠力挽狂瀾,在國家危機的時刻挺身而出;也許在他們的眼中,我會是一個奸詐的梟雄,韜光養晦,圖謀著更多的權勢和地位。。。。
可是有誰知道,我隱秘的愛情和掙紮,有誰知道我苦澀的承諾和甜美的期盼。
有誰知道,在我人生的最後一刻,這樣振作起僅存的力量著向後殿走去。
不過是希望,在臨死之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她的容顏。
夜雨輕寒 1
隔著珠簾,她將手中的折子放下,說道:“此事就這麽辦就好,你思量地很是周全,這一趟辛苦你了。”
“太後過獎了,微臣份內之事。”我躬身回稟道。
輕柔和緩的風吹過雕花窗台,帶著若有若無的呼嘯聲進了屋子,將一側淡金色的鮫綃幔帳掀起又放下。
在這樣的重重掩映之下,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隻能夠看到她側著頭,似乎是在思量著什麽。半響,我聽到她的清亮的聲音幽幽地響起:“輕涵,你。。。。你可有心上人?”
我的心髒禁不住漏跳一拍,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叫我,我忍不住抬起頭來,卻又立刻強迫自己低下頭,不敢去看幔帳掩映之下模糊而又清晰的容顏。
“微臣沒有。”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道。
空氣似乎有瞬間的凝滯,然後,她清幽的聲音打破了寂靜,紅唇緊接著吐出的話語讓我無比清晰地品嚐到失落的酸澀。
“你有沒有想過成親?”她問道。
成親?!麵對她,這個詞語對我來說似乎是前所未有的遙遠,此時卻又變得如此貼近。
我沒有回答。
她閉上眼睛,用一種近似歎息地語調繼續說道:“瑞國公沈家的女兒聽說才德兼備,相貌不俗,可堪良配,而盛庭侯賈家的女兒我也看過,是個緊淑溫和的女子。。。”她用柔和緩慢的聲音提起大齊一個個名門貴女,然後問我:“你可有中意的人?”
也許是我已經習慣於在她的麵前說是了,也許是母親在家中反複的嘮叨讓我明白自己確實需要一個妻子了。
我抬起頭,看著她,似乎是一瞬間,又似乎是永恒。然後我低下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道:“微臣。。。。聽憑太後安排。”
瑞國公沈家是大齊數一數二地名門望族,如果是在戰亂之前,以我的身份地位,想要娶到這樣的女子不啻於癡人說夢,而現在卻不過是我可以選擇的眾多範圍之內的一個。
天統之亂結束後,幸存下來的門閥貴族已經不多了,勢力也大不如從前。但是依然不容小覷。如何在打壓他們的同時安撫他們,變成了朝中一個迫切的問題,我們需要靠這樣地聯姻來鞏固自己地班底,擴展自己的勢力。
“改天我為你安排一下,你見一見這些。。。”
“不必了!”我猛地打斷她的話說道,帶著逾越失禮的急切,然後又醒悟過來,將聲音放緩。卻依然堅定地說道:“請太後為臣作主即可。”
無論娶她們之中的哪一個,甚至是娶這個世間的任何一個,對我來說,會有什麽本質的不同嗎?
對於未婚妻,我已經沒有了什麽太深刻地感觸。
記憶之中,我曾經有過一個未婚妻。
。。。。。
據說我出生的那一天,是一個雨天。
連綿不絕的雨絲從天上洋洋灑灑,劃出萬千銀線。將初夏的天氣籠罩地淒冷清冽,宛如寒秋。
在這個輕寒的雨天裏麵誕生的我,名字就叫做輕涵。
父親說,“涵”字是廣闊包容的意思,他希望我將來能夠變成一個出色的人。振興久已衰敗地家門。
這是他留給我的名字,也是他留給我的最貼近我生活的遺物。
我們慕家曾經是大齊開國之初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甚至曾經連續出過二代國公和一位皇後,但是在幾十年之前就開始衰落。
父親繼承了門第之後,立誌於振興家門,剛剛成親地他就辭別了我的母親。踏上了戰場。在這個亂世,沒有什麽功績能夠比戰功更加榮耀貴重。但也沒有什麽地方比起戰場更加危險莫測。
父親很不幸地在初次踏上戰場的時候就中了敵人的埋伏,一場苦戰之後,他身負重傷,勉強跟隨軍隊回到了家中,從此就一病不起,再也不能完成他高遠的抱負。
在我三歲地那一年,他去世了,拋下孤單的母親和我這個唯一地兒子。
童年時候的我是快樂的,慕家雖然沒落,但是依然有著固定的田產財物,封爵俸祿,日子依然富足和樂。而且那時候的我,不必去感受家門衰落所帶來的壓力。除了母親每天都會嚴格地要求我學業和武藝之外,沒有任何的煩惱。
母親是個嚴厲而且好強的女子,在父親過世之後,她獨自支撐起這個家庭,以及旁支的家族,讓任何人都不敢小覷。
她對我的期望極高。她平素生活節儉有度,但是在為我聘請文武兩道的師父時,卻從來不會吝嗇銀兩。
母親守寡在家,如果不是情非得以,她是不會出門的,而年幼的我也就被牢牢地束縛在了家裏,隻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母親才會帶著我去一些親朋好友的家中。隻除了一家,就是居住在我們隔壁的施家,也許是因為居住的如此貼近便捷,我們與他們家的走動比起別家來都頻繁得多。
據說,他們家最小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那時候的我,還不了解未婚妻這個詞藻的確切含意,隻知道每一次去他們家,都會有人高興的說道:“小姑爺來了!”然後會親切的拿出精致的糖餅點心來給我吃。
有時候,我也會見到那個據說是我未婚妻的小女孩,記憶之中,她有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粉嫩的臉頰。每當我和她站在一起,就會聽到旁邊的人笑著說:“看,小姑爺和小姐多般配啊!”
這樣的日子持續地並不長久,在我六歲的那一年,施家搬家了。
據說是因為我未來的嶽父施謙伯伯在宮裏頭當侍衛,這幾年很得皇上信賴,著實辦了幾件讓他滿意的差使,馬上就要被提拔做侍衛統領了,所以他們家搬到了更大更漂亮的房子裏麵。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以後再也沒法那樣經常地去他們家了,吃不到那些好吃的糖餅和點心了。雖然逢年過節的時候,我們依然會去他們氣派的新家拜訪。
當我漸漸長大,母親帶著我去她家的次數也逐漸減少,因為按照禮製,未婚的男女是不應相見的。
腦海之中對於她的印象逐漸模糊,隻剩下那個粉琢玉砌的小女孩,回憶起來,也說不清楚是戀慕還是淡漠,也許隻是我已經習慣於有這樣一個未婚妻了。
我與她之間的變故發生的隆微三年的新年。
那一天,施家按照往年的慣例前來拜望,來的人卻全部都是不認識的傭人,由他們的管家帶著,送來了貴重的禮物。
他們嘴裏說著很客氣的話語,交待著他們家小姐即將入宮待選的現實。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心情究竟是屈辱還是憤怒,因為在這些感情都還不來及確切地感受的時候,所有的感覺都變成了恐懼。
原本就身體不好的母親被氣得當場昏倒!
清醒過來之後,母親爽快地同意了退婚,然後將所有的禮物和來人都一起趕出了家門,並且一病不起,於是,我與這個未婚妻的瓜葛就這樣斷了,至少在明麵上,禮節上是斷了的。
但是我與這個未婚妻真正的徹底決斷卻是在一個晚春的寒冷雨夜。
那一夜,因為一封莫明其妙的秘信,還有一方流光溢彩的錦帕,終結了我和她之間最後的臆想,卻奇跡般的連接起來我和她。終結了我的一個夢,卻給予了我另一個更加瑰麗,更加讓我沉醉不已怕美夢,同時,還給予了我更加廣闊深遠的人生,和青雲直上的機遇。
我永遠都記得那個於漫天滿地的迷茫細雨之中向我走來的淺碧色身影,記得她流動輕瀉於地的長長裙擺,記得她碧玉雕刻的蓮花額飾。她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那個輕寒的雨夜,出現在我的生命裏,讓我整個生命的軌跡因此而改寫。
從那一夜開始,那個如同雪月光華般璀璨的碧綠色身影走近了我,站在我最貼近我心髒的地方,卻也站在我觸不到的地方,永遠遙不可及。
夜雨輕寒2
我躍下馬背,早有等候在家門口的小廝上前為我牽馬服侍。
剛踏進家門,我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一個明紫色的身影就像是一隻歸巢的乳燕般撲到我的懷裏,帶起一陣和煦的清風。
然後她抬起頭,柔順烏黑的秀發之下,是光潔的額頭和明朗的眼睛,烏黑的眸子笑起來像是一對彎彎的新月,閃爍著期盼和驚喜的流光:“爹爹,你可算是回來了,我和娘親都等了你足足一個上午了。”
她是我的女兒,今年已經十四歲了,明快地像一隻飛翔在春天的小鳥,唧唧喳喳從來不肯有半點停歇。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都多大了,傻丫頭,沒有點大家閨秀的氣度,如果讓你娘看見了,又要抱怨不停了。”
“娘要是抱怨,也不會抱怨女兒,她隻會抱怨爹爹您的工作太忙了,整天都沒有因家的時候。”她的小嘴撅起來,向我說道,語氣裏麵帶著些微的埋怨。
我拍下的手禁不住一滯。
恍惚之間,我成親已經十五年了,我的妻子是個柔婉溫順的女子,她行事舉止體貼有度,操持家務明禮知義,對於母親也極其孝順恭敬。
她是個合格的好妻子。
我們之間幾乎可以稱得上相敬如賓,在外人的眼中,甚至是家裏下人的眼中,我們都是恩愛匹配到極點的夫妻。
隻是,我卻發現自己時常會遺忘了她的模樣。
在我們成親的第二年,她為我生了一個女兒,母親給她起名叫做紫陌,她極其喜歡這個孫女,雖然兒媳婦沒有給她生下一個孫子讓她有些輕微的失望,但是紫陌的乖巧伶俐讓這小小的失望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我和紫陌一起走向正堂。就看見了她等候在那裏地身影,她依然是那樣溫順婉轉的表情,賢良到極點的舉止,隻是看著我歸來的身影,眼中爆起無法掩飾的喜悅光芒。
我忽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她,她這些年一直辛苦地操持這個家,尤其是在我整軍在外的時候,而我所能夠給予她的卻全部都是一些浮華不實的東西。
她上前為我解下披風,然後端來恰到好處地溫茶,柔聲問道:“夫君一路辛苦了。軍中地事情解決了沒有?”
“已經差不多了。”我接過茶水喝了幾口,隨口問道:“家裏有什麽事情嗎?”
“尚書令葛大人前來找您,說要商議一些事情。”她說道。
我放下茶水,沒有等我發問,她已經說道:“葛大人也是剛剛到,如今正在書房裏等候著您呢。”
我沒有換下戎裝,就匆匆地向著書房走去。
對我童年影響最大的人就是我的母親,而之後決定了我人生道路的人卻是她。但是最關鍵的那些日子裏,陪伴在我的身邊,為我指此道路的那個人,卻是他,當年地舊衛士子,如今的大齊尚書令葛澄明。
冬日的陽光難得的燦爛,映照在前幾天的殘雪之上,反射出璀璨的銀光。
我推開書房的大門,就看見了站立在書架一側,端詳著花瓶裏一枝梅花的他。
在整個天下最混亂地時刻,他曾經站在我的身邊,為我指明一條最快捷的道路。對我來說,他既是朝中並肩而立的同僚,也是相交甚篤的朋友。更是教導我的恩師。
但是,自從他也入朝為官之後,我們之間反而變得生疏了不少,至少,他再也沒有踏進過我的家門。
我知道,他是為了避嫌,畢竟,手握重兵的朝廷大將與執掌中樞的文臣過往甚密不是一件好事。
雖然太後對於他是絕對的信任,因此他反而越發不能有分毫地愈禮。
在相隔了十五年之後的今天,他為什麽又會在這個時候踏進我地家門呢?
雪光透入紙窗,映地滿地蒼白,如同雪已經漫進了房,這一地的雪白之中,葛先生的臉色有幾分隱隱的蒼白憔悴。
“先生。”我深施一禮,眼前的這個人,在我的心中,永遠是我最尊敬的師父,從居禹關到萊州,再到京城的那段日子裏,是他教會了我太多的東西。
“隔了快十六年了,再見到這個書房,竟然還是沒有什麽變化?”葛先生輕歎著說道。
我抬起頭,仔細端詳著先生的容顏。
依舊是神采奪人,灑脫不羈的魏晉風範,隻是在不經意之間,鬢角已經有了絲絲的白色。就像是這個冬天的冰霜,懸掛在富麗的房簷上,讓人驚覺寒冷的到來。
時間過的真是快啊,轉眼已經十幾年了。
“這些年來,先生為朝政殫精竭慮,實在是辛苦了。”我禁不住有所感慨地脫口而出。
“心願得嚐,有什麽辛苦的?”他帶著幾分笑意地看著我,說道。
我也笑了,先生原本就是有大抱負的人,如今身在這個朝廷,正是能夠讓他放心的盡情施展自己才華的地方,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得逢明主知音,一展所學,不就是天下文武士子最向往的嗎?
還沒有等我開始詢問起他的來意,他已經開口了。
“輕涵,這些年。。。。你有居禹關之中的消息嗎?”他轉身看著窗外的積雪,忽然問道.
我抬起頭,震驚失措地看著他。
為什麽會問起他?!
塵封的往事湧上心頭。
其實,這是我第二次在這個書房裏見到葛先生。而兩次的見麵,我們都談到了他。
第一次,是在那個混亂不堪的夜晚之後的第二天,是在那個決定了大齊之後百年國脈的日子裏。
我清晰的記得那個震驚劇變的夜晚,那個煙花和獻俘大典共同進行的夜晚,也就是成帝和豫親王以及燕王同時逝去的那個夜晚。
當時,我正在乾清宮正殿裏陪同著無數的文臣武將,等候著獻俘大典的開始。
燕王倪源的無故昏倒是那個讓所有人震驚的夜晚的開始。
正在百官驚異不知所措的時候,前去後殿尋找成帝的豫親王也再也沒有回來,據說,他坐在成帝寢宮一側的偏堂裏,最後如同倪源一樣的衰弱吐血而死。
而成帝的蹤跡呢?
緊接著傳來的是成帝也駕崩的消息。
那個夜晚,幾乎讓整人朝廷,整個大齊,整個新生的天下為之崩潰!
大齊的三個頂梁柱被同時送進了宮殿之中,禦醫和朝臣來回匆忙地行走。
我已經記不起那一天晚上我究竟忙碌了些什麽,我隻知道,那一晚的忙碌讓我幾乎發瘋。在忙碌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後,我紅腫著雙眼勉強抽出時間回到了家中,因為我擔心母親會記掛。
夜色迷蒙,母親正站在房門口等著我,她告訴我,葛先生已經在書房裏麵等候著我了。
在遼人占據城池的那段日子裏,是葛先生命令東來樓的勢力保護了母親的周全,直到光複京城的那一天,對於這位救了自己的性合,並且引導了她兒子前途的師長,母親充滿了敬意和感激。
靠近書房,我的腳步卻開始慢了下來。
我推開書房的大門,就看到了一身布衣,悠然坐在桌子旁,擺弄一桌棋局的葛先生。
夜雨輕寒 4
我承認我有過野心和欲望,隻要是男人就會有野心和欲望可是我無法忍受需要用傷害他的代價完成這樣的野心。
不僅是他,還有她。。。。
我還記得自己在聽到神武門上的尖叫驚呼之後,急速奔上城牆,而映入我眼中的,恰巧是她虛弱的身影沿著城牆緩緩倒下的那一幕,那一刻我眼中沒有了漫天的燈火煙花,沒有了倒在她身邊的帝王,唯有一種錐心刺骨的疼痛蔓延到心中,直到此時此刻依然記憶猶新。
就在那一夜,我無視了臣子的禮節,將她抱起,然後匆匆地奔下城樓,驚慌地高聲呼喚太醫。
我記得她在我懷裏,簡直單薄輕軟的可性,仿佛一陣細風就能夠將她帶走。
我抱著她返回寢殿,半路上,卻被另一個匆匆趕到的人攔住,是跟隨在她身邊的那位冽總管,他從我的懷裏接過她。
最後,她蒼白的臉色映入我的眼中,然後就消失在了茫茫深遠的宮殿裏。
那一夜的短暫擁抱,就是我與她之間最親密的一次接觸。單薄伶仃的感觸還停留在我的懷中,而她已經消失在了我看不到,觸不及的地方。
其實在那個輕寒的雨夜,在那個碧綠色身影映入我眼簾的那一瞬間,我的路就早已經被注定。
而且注定隻有一條。
我平整自己的心情,問道:“蓮妃娘娘。。她如今怎麽樣了?”
“娘娘身體無礙,隻是因為受到打擊太大,暫且還是昏迷著。”葛先生頷首說道:“太醫已經在仔細診療了,相信並無大礙。而且。。。。娘娘又有了身孕。。。”
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一震,瞬間的沉默之後,我抬頭看著他,問道:“先生認為輕涵下一步應該如何做呢?”
。。。。。。。
在第二天的朝堂上,我和廷宣兩人事先沒有經過任何的接觸,卻並肩站到了一起,共同擁戴年僅三歲的皇子繼位,既然我們兩人已經率先表態,地方的各種勢力自然不會提出異議。
這讓所有地人都驚異不己,難以相信我們兩個之間並沒有過任何的私下協商。其實,在那一劍之後,我和他之間就再也沒有了私下的見麵。
在一個隻有孤兒寡母的虛弱政權之中,兩位手握重兵的將領卻都沒有絲毫做權臣的意圖,這在曆朝曆代的曆史上隻怕也屬於罕見吧。
朝臣在這樣詭異的統一之下,再也不用費心去思量計較自己所需要投靠地派係,全心全力地準備操辦儀式,送別舊日地一切,迎接嶄新的朝廷。
之後就是一帆風順按部就班的成帝葬禮以及新帝登基大典。
在登基的那一天,在嶄新的一切開始的那一刻,他上了辭別的奏折。她幾乎當機立斷地允諾了。快地讓那些正在疑神疑鬼的朝臣們禁不住懷疑這其中又要包含什麽陰謀。
然後他離開了京城,那樣的決絕失落,我想不到一直淡然寧靜,煦如和風的他也會有如此決然的一麵。
在他離開京城的那一天,我沒有去送別,我隻是站在城樓上,遙遙地看著他遠去的隊伍,一直站了很久很久。。。。也許對於他內心深處隱秘的愛戀與悲傷,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更加清楚。
此後,整整地十五年,除了邊關行走的正式公文,我與他之間再也沒有聯係,再也沒有見麵。
直到今日。直到此時。。。。
為什麽?在相隔了漫長的十五年之後,這些深深隱埋在我心底的過往卻又被提起了,還是被眼前的這個人提起。
我疑惑地神色分毫不落的映入了葛先生的眼眸中。
他臉上忽然浮現出了苦澀的笑容,半響,他方輕聲說道:“太後。。。。”那神情像是個疲倦的老人在說起自己地孩子。
他接下來的話語讓我難以置信,讓我可以稱得上是久經風霜地理智幾乎崩潰。而思緒也在同一時間徹底凝滯了。
當我終於理解了他話語之中的意思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答應下來的了。
。。
送走了葛先生,紫陌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看到了我的臉色,她睜大了閃亮亮的眼睛,問道:“爹爹,你的臉色有些不好,葛大人剛剛說了什麽了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失神地看著窗外的寒梅,那深紅的色澤映在我的眼中似乎是要燃燒一樣的灼熱。半響,我問道:“你入宮服侍的這些日子,見到。。。太後她。。。她最近如何呢?”
紫陌在今年的秋天,和數名貴族女子一起奉召入宮,充做女官侍奉宮廷。這一次是因為快要過年的關係,太後下了恩旨,放這些女官回家探親。
“太後啊。。。”紫陌說道:“太後她很好啊,一直很健康,不過。。。”她猶豫了一下,側著頭,回憶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著言詞。
我覺得自己的心髒被猛地提起,然後聽見她繼續說道:“不過。。。。太後的心情好像一直不太好的樣子,有時候好像會有那種很孤單,很落寞的神情,不過卻又一直很和藹。。。啊,我也說清楚了,爹爹深得太後的信賴,幾乎每天都會商談國事,難道不是更加清楚嗎?。。。。”
孤單嗎?落寞嗎?
我低下頭,這樣的心情,我怎麽能夠清楚?我又如何有機會去了解?
她在深遠的宮牆之內,而我在重重的宮門之外,我與她之間的距離,已經是永遠都無法逾越的了。
也許,葛先生的提議是對的。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卻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人緊緊地拽住。低頭一看,是紫陌微微帶著嗔怪的目光,“爹爹這次會在家裏住幾天啊?馬上就要過年了,難道也不得閑嗎?紫陌過了年就要回宮裏去了,到時候要多少天才會見到爹爹啊?”
我笑了起來,也許,我已經忽略她們母女太久了。
“這一趟不用出去了,我一定多陪陪你們母女。”我撫摸著她的頭,和藹地說道。
聽了我的話,她笑起來,眼中閃爍起歡愉的光彩,不停地搖動著我的胳膊。
我的視線卻錯過她,投注在書桌的筆墨紙硯上。
記得以前我和他比武,雖然總是我贏得多,但是我卻知道,其實我的武功是不如他的,都是他在讓著我而已,尤其是在周圍圍觀的侍衛兄弟們比較多的時候,所以在那一場決定了我們命運的比武場上,我使出那種卑劣的手段。
如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隻是,想不到這一次還是這樣,表麵上贏的人是我,其實,贏的人。。。是他。
我曾經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站的離她最近的男子,是這個世界上陪伴她最長久的男子,可是現在看來。。。。。
我淺淺的一笑,心中有些微悵然,卻也有一線解脫。
夜雨輕寒3
窗外的雪色映照進房裏,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寒梅冷香。
他含笑看著我,招呼道:“輕涵,你可算是回來了,快過來看看我這一局棋。”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葛先生手中的情報有多麽的靈通。那場驚天動地的劇變發生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天一夜了,他必定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的所有細節,知道了眼前的局勢有多麽的危險,可是依然在這裏悠閑地看著棋局。。。。
我沒有說出心中的疑惑,隻是按照他所說的走近桌旁,端詳起那盤棋。
白子已經占據了絕對的優勢,但是卻失了中央,黑子抱成一團,卻困守一不隅。
“輕涵可知道此時,這一局棋應該如何解開?”葛先生撚著長須,似乎無限煩惱地問道。
我坦然低聲說道:“白子已經占據優勢隻要能夠及時地攻入中央,就不難定下大局。”
葛先生按照我所說的,手中擺弄幾下,幾步之後,就將黑子一一起下,白子占據了全部的空間。
然後他抬頭看著我,拊掌朗聲笑道:“輕涵所言善也,如此,乾坤可定矣。”目光淩大逼人,恍如利劍。
我心中一凜,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抬頭看著他,他炯炯的目光正在凝視著我,對上我探究的視線,他淡然地說道:“輕涵如今手握重兵,隻要及時地把握時機,其實可以得到更多。。”
我的心髒因為他的一句話而不受控製的狂跳起來,葛先生的話抓住了我內心最隱秘的私欲。
皇上剛剛駕崩了,惶恐之中的百官無奈之下,隻能夠先將宮中戒嚴起來,禁止謠言外傳。如今京城裏麵地百姓還都不知道這個消息。可是,到了明天。。。最遲後天。告喪的鍾聲就會響徹大齊 京城的每一個角落。到時候,剛剛脫離了遼人魔爪的他們會是怎樣的恐懼與失措呢?
朝中沒有了豫親王和燕王。
遺留下來的權力空白由誰來填補?!
沒有了前麵的這兩座大山,我手中的兵力就是最集中最精銳地一方了。
宮中唯一地一位皇子隻有三歲,一個隻有三歲的孩子!
這錦繡萬裏的河山,這彌天蓋地的權勢,還有她。。。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拒絕這樣的誘惑。
“。。。隻要輕涵你行動及時,執掌大權就在反手之間。”葛先生淡定的聲音繼續在我的耳邊吐出誘惑地話語:“不過眼前還有一個最大的礙事之人。。。。”
這句話傳入耳中,我像是被猛然驚醒一樣抬頭看著葛先生。我想那一瞬間,我的眼神一定是充滿了恐懼。
而葛先生恍如未覺地繼續說道:“就是燕王世子倪廷宣。。。”
我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我踉蹌著後退,像是不能承受他話語之中的重量。
他所說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依然記得在那個初春的天氣裏,第一次見到他地那一刻的欣喜,就如同記得自己親手傷害他,讓他痛苦不堪的那一刻的絕望。
那是在我十八歲的那一年,作為大 齊名門貴族子弟地我順理成章地入宮當了侍衛,也遇見了他。
其實我不是想當侍衛的,我的理想是在沙場之上殺敵建功,成就無上輝煌的業績,那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應該幹地,可是,也許因為父親的遭遇,母親對於沙場有著近乎本能地恐懼,說什麽也不同意我走上戰場,而是讓我入宮當了侍衛。
我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們變成了推心置腹的知交好友。性格張揚外向的我,和性格沉默內斂的他出奇地合拍。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屬於我們的那些日子。記得我們並肩站立在宮牆上,談論著過往的種種英雄事跡,談論起各自飛揚的未來夢想時候的豪情激蕩;記得我們在宮廷侍衛練功房之內,切磋起一招一式,然後探討彼此招式的不足與改良時候的歡快暢意;記得那一次次把酒言歡地痛快。記得那一次次坦誠夜話的信任。。。。。
我曾經以為,那些意氣風發,談天論地,那些仗劍比武,歡笑打鬧的日子能夠持續很久很久。久到能夠貫徹我們的一生。
但是這段友情卻終結在隆微四年的那個春天。
我的劍帶著一往無前玉石俱焚的殺意,如同最陰狠的毒蛇。咬住他的喉嚨。我親手將寒冷的劍刃刺入他的胸口,看著他殷紅的血順著我的劍流下來,滴落到地上。
我的眼睛被刺得發燙,刺痛地就要燃燒起來。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神,也不敢去承受自己背叛之後的結果。
那冰冷的劍刃刺進了他的胸口,也刺進了我的心髒。終結了我年輕時候最真摯,最溫暖的一段感情。
再後來,當我們兩個真的達成了夢想,真的站在了沙場之上,成為這個時代叱吒風雲的人物的時候,我們之間卻已經隔上了難以逾越的隔闔。
是時局,是機緣,是家族派係,是利益紛爭,讓我們最終走向生疏以及敵對。
可是,無論我們是敵人,還是朋友,那段溫馨的日子卻是我最寶貴的回憶。
記得那一夜,葛先生依然有條不紊地在我耳邊分析著,淡定的語氣之中隱含著森森的殺機:“。。。豫親王手中的勢力此時群龍無首,隻要輕涵你出麵,多費心機,不難收歸旗下,而燕王部屬則不然,倪源一死,世子倪廷宣就是他們的主君,此時必須在這裏殺了他!隻要殺他,將來的天下必然是輕涵你的!隻要你殺了他,一切大局可定!。。
殺了他。。。。。我無法想象這個詞藻的真實含意。
就如我無法想象將手中的劍再一次刺進他胸膛的那一刻,僅僅是想象,沉重的負罪感就 讓我疼痛地近乎死去。
原來,人不能重複背叛自己的朋友兩次,至少我做不到。
我強迫自己抬起頭,看著葛先生直入人心的淩厲眼神。
半響,我苦笑起來,說道:“先生此時何必這樣試探輕涵呢?先生心中其實早就有了計較,輕涵必定唯先生之命是從。”
聽著我的回答,葛先生的眼中爆起耀眼的光芒,其中又隱含著一絲欣慰。
我心中已經了然。
朝政一道,不過是製衡二字,倪源與王家並列的時候是如此,倪源與豫親王並列的時候也是如此,如果一方的勢力過大,無論大的是哪一方,都是朝政不安的因素。
如今燕王,豫親王相繼過世,朝中群龍無首。而亂局之中,最真實的莫過於兵權。
朝中三方麵的兵權實力當中,豫親王手中的派係是地方的門閥勢力,一旦失去了首領,馬上會散亂不堪,自然期待將來有強有力的人選來重新統合。
再就是我手中的兵馬和燕王倪源忠遺留下來的勢力。
眼下的亂局對於中央朝廷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危機,但也是前所未有的機遇。隻要由朝廷出手,統合了地方勢力,而同時還有我的勢力。。。。
隻要能夠保證我們這兩支兵馬的忠誠和穩定,朝政就可以一路平穩無礙地走下去,隻要我沒有異心。。。。。。
夜雨輕寒 4
我承認我有過野心和欲望,隻要是男人就會有野心和欲望可是我無法忍受需要用傷害他的代價完成這樣的野心。
不僅是他,還有她。。。。
我還記得自己在聽到神武門上的尖叫驚呼之後,急速奔上城牆,而映入我眼中的,恰巧是她虛弱的身影沿著城牆緩緩倒下的那一幕,那一刻我眼中沒有了漫天的燈火煙花,沒有了倒在她身邊的帝王,唯有一種錐心刺骨的疼痛蔓延到心中,直到此時此刻依然記憶猶新。
就在那一夜,我無視了臣子的禮節,將她抱起,然後匆匆地奔下城樓,驚慌地高聲呼喚太醫。
我記得她在我懷裏,簡直單薄輕軟的可性,仿佛一陣細風就能夠將她帶走。
我抱著她返回寢殿,半路上,卻被另一個匆匆趕到的人攔住,是跟隨在她身邊的那位冽總管,他從我的懷裏接過她。
最後,她蒼白的臉色映入我的眼中,然後就消失在了茫茫深遠的宮殿裏。
那一夜的短暫擁抱,就是我與她之間最親密的一次接觸。單薄伶仃的感觸還停留在我的懷中,而她已經消失在了我看不到,觸不及的地方。
其實在那個輕寒的雨夜,在那個碧綠色身影映入我眼簾的那一瞬間,我的路就早已經被注定。
而且注定隻有一條。
我平整自己的心情,問道:“蓮妃娘娘。。她如今怎麽樣了?”
“娘娘身體無礙,隻是因為受到打擊太大,暫且還是昏迷著。”葛先生頷首說道:“太醫已經在仔細診療了,相信並無大礙。而且。。。。娘娘又有了身孕。。。”
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一震,瞬間的沉默之後,我抬頭看著他,問道:“先生認為輕涵下一步應該如何做呢?”
。。。。。。。
在第二天的朝堂上,我和廷宣兩人事先沒有經過任何的接觸,卻並肩站到了一起,共同擁戴年僅三歲的皇子繼位,既然我們兩人已經率先表態,地方的各種勢力自然不會提出異議。
這讓所有地人都驚異不己,難以相信我們兩個之間並沒有過任何的私下協商。其實,在那一劍之後,我和他之間就再也沒有了私下的見麵。
在一個隻有孤兒寡母的虛弱政權之中,兩位手握重兵的將領卻都沒有絲毫做權臣的意圖,這在曆朝曆代的曆史上隻怕也屬於罕見吧。
朝臣在這樣詭異的統一之下,再也不用費心去思量計較自己所需要投靠地派係,全心全力地準備操辦儀式,送別舊日地一切,迎接嶄新的朝廷。
之後就是一帆風順按部就班的成帝葬禮以及新帝登基大典。
在登基的那一天,在嶄新的一切開始的那一刻,他上了辭別的奏折。她幾乎當機立斷地允諾了。快地讓那些正在疑神疑鬼的朝臣們禁不住懷疑這其中又要包含什麽陰謀。
然後他離開了京城,那樣的決絕失落,我想不到一直淡然寧靜,煦如和風的他也會有如此決然的一麵。
在他離開京城的那一天,我沒有去送別,我隻是站在城樓上,遙遙地看著他遠去的隊伍,一直站了很久很久。。。。也許對於他內心深處隱秘的愛戀與悲傷,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更加清楚。
此後,整整地十五年,除了邊關行走的正式公文,我與他之間再也沒有聯係,再也沒有見麵。
直到今日。直到此時。。。。
為什麽?在相隔了漫長的十五年之後,這些深深隱埋在我心底的過往卻又被提起了,還是被眼前的這個人提起。
我疑惑地神色分毫不落的映入了葛先生的眼眸中。
他臉上忽然浮現出了苦澀的笑容,半響,他方輕聲說道:“太後。。。。”那神情像是個疲倦的老人在說起自己地孩子。
他接下來的話語讓我難以置信,讓我可以稱得上是久經風霜地理智幾乎崩潰。而思緒也在同一時間徹底凝滯了。
當我終於理解了他話語之中的意思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答應下來的了。
。。
送走了葛先生,紫陌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看到了我的臉色,她睜大了閃亮亮的眼睛,問道:“爹爹,你的臉色有些不好,葛大人剛剛說了什麽了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失神地看著窗外的寒梅,那深紅的色澤映在我的眼中似乎是要燃燒一樣的灼熱。半響,我問道:“你入宮服侍的這些日子,見到。。。太後她。。。她最近如何呢?”
紫陌在今年的秋天,和數名貴族女子一起奉召入宮,充做女官侍奉宮廷。這一次是因為快要過年的關係,太後下了恩旨,放這些女官回家探親。
“太後啊。。。”紫陌說道:“太後她很好啊,一直很健康,不過。。。”她猶豫了一下,側著頭,回憶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著言詞。
我覺得自己的心髒被猛地提起,然後聽見她繼續說道:“不過。。。。太後的心情好像一直不太好的樣子,有時候好像會有那種很孤單,很落寞的神情,不過卻又一直很和藹。。。啊,我也說清楚了,爹爹深得太後的信賴,幾乎每天都會商談國事,難道不是更加清楚嗎?。。。。”
孤單嗎?落寞嗎?
我低下頭,這樣的心情,我怎麽能夠清楚?我又如何有機會去了解?
她在深遠的宮牆之內,而我在重重的宮門之外,我與她之間的距離,已經是永遠都無法逾越的了。
也許,葛先生的提議是對的。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卻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人緊緊地拽住。低頭一看,是紫陌微微帶著嗔怪的目光,“爹爹這次會在家裏住幾天啊?馬上就要過年了,難道也不得閑嗎?紫陌過了年就要回宮裏去了,到時候要多少天才會見到爹爹啊?”
我笑了起來,也許,我已經忽略她們母女太久了。
“這一趟不用出去了,我一定多陪陪你們母女。”我撫摸著她的頭,和藹地說道。
聽了我的話,她笑起來,眼中閃爍起歡愉的光彩,不停地搖動著我的胳膊。
我的視線卻錯過她,投注在書桌的筆墨紙硯上。
記得以前我和他比武,雖然總是我贏得多,但是我卻知道,其實我的武功是不如他的,都是他在讓著我而已,尤其是在周圍圍觀的侍衛兄弟們比較多的時候,所以在那一場決定了我們命運的比武場上,我使出那種卑劣的手段。
如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隻是,想不到這一次還是這樣,表麵上贏的人是我,其實,贏的人。。。是他。
我曾經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站的離她最近的男子,是這個世界上陪伴她最長久的男子,可是現在看來。。。。。
我淺淺的一笑,心中有些微悵然,卻也有一線解脫。
夜雨輕寒 完
此花獨幽
冬天的風總是蕭瑟淒冷而邊關的風尤其如此。
從居禹關雄的城樓上放眼望去,巍峨俊秀的山嶺隱沒在層層的雲霧之後,天邊都是低低的,厚厚的去朵。想必不久,就會有狂風卷著鵝毛大雪呼嘯而至,讓整個高聳的邊關變成一個銀妝素裹的世界。
每當大地覆滿了潔白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她,想起太掖池天香園的那一場潔白的雪。
來到這個邊關已經快要十六年了,十六年就像是轉眼的一瞬間。
在相隔了十六個春夏秋冬,十六載日月輪回之後,想起她,想起初次見麵的那場雪,依然清晰的像是發生在昨天。
落在富麗奢靡的宮殿園林裏麵盛開的梅花枝關上的雪,和落在這邊關樸拙雄偉的城牆上的雪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
唯一有所不同的,隻是站在它們旁邊的人。
我依然記得見到她的第一眼。
那是在隆微三年的冬天,是在天香園一眼望不到頭的層層花海漠漠積雪的一側。
那時候的我,是一個宮中的侍衛,而她,是一個盛寵的宮妃。
她素衣翩翩的身影迎風佇立在岸邊,眉淡如煙,眸澈如水,明明離地極近,卻仿佛隔霧之花,朦朧飄渺。
這是我與她的第一次見麵,僅僅是第一眼,她的形象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心裏。
也許,是因為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個人。
記記這中,那一個人也有著這樣朦朧雅致的氣質,隻要她站在那裏,周圍的空氣仿佛也變得迷蒙起來。
她就是我的母親。
從有記憶開始,我和母親就居住在一個單獨地小院子裏麵。
那所院子坐落在倪家府邸的最西北角落上,規模並不大,卻精致地出奇。半月形的庭院左曆這處水池,清澈的水流順著怪石嶙峋的假山流動傾泄,宛如瀉玉流珠,泠泠作聲,院子裏植滿了鬱鬱蔥蔥的楓樹,秋天的時候,會變成血一樣的嫣紅。
我地母親是個美麗的女子。我甚至無法形容她的美麗,因為那樣的美,在我心中已經難以找到確切的詞語來形容。
她喜歡獨自坐在房簷下的橫欄上,用一種我永遠無法琢磨的表情,看著院子裏的花開花落,雲卷雲舒。
據說,我地母親曾經是個倚門賣笑的歡場女子,據說,她是在父親那場轟動齊京的迎娶大齊名門貴女的隆重婚禮正在進行的時候找上門來的。雖然我一直懷疑,為什麽像母親那樣儀容高貴的女子會是一個娼門女子,但是所有的人,都眾口一詞地用不屑地語氣談論著這件事,容不得我有絲毫的異議。
母親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也讓年幼的我束手無策。有時候,她很溫柔,她會輕柔地幫我整理好因為在院子裏淘氣而弄亂的衣服,充滿了憐愛和慈祥。但是有時候,她會用一種近乎刻骨地眼神望著我,那眼神冷的像是尖銳的冰針,狠狠地紮進我的心髒裏,骨頭裏。讓我從心底發涼,讓我惶恐失措,無地自容。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惹得母親這樣生氣。
甚至有時候,她會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口中喃喃地說著我聽不懂地話語。而下一秒鍾,就會猛地用力抓住我的胳膊,看著我像是看著最刻骨痛恨地仇人,恨地咬牙切齒,恨的苦痛不堪。
但是大多數時候,她是靜默而且溫柔的。
我隻能夠盡力陪伴在她的身邊,小心翼翼地不去惹她不高興。
記憶之中,父親從來沒有踏進過我們居住的院子大門。
當我五歲的時候,有管理的仆人走進我們長久冷寂的院落,把我帶出了那裏,帶進了另一個世界。
此後,幾乎每一天,天剛剛破曉,都會有人準時前來,將我帶到書房,督促我學習文章,練習武藝。
有時候是盧先生他們,有時候是別的人,父親的身邊有很多的人,他們有著各種各樣的本事,父親會每隔一段時間給我安排不同的師父。但是更多的時候是父親他親自教導我兵法學識,武功招式。他懂得比所有的人都多。
父親的要求極其嚴格,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考驗我的文章和武藝,一旦讓他失望了,就一定會有重重的責罰落到身上,而表麵的好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滿意的眼神。
但僅僅就是為了那一個眼神,小時候的我也會每天拚命地練武習文,不分寒暑晝夜。
父親不止我一個孩子,我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但是我見到他們的機會並不多,或者說,見到妹妹的機會還多一些。
記得在我七歲的那一年,我正等待在書房裏,等候著父親下朝回來指點我的功課。這時候,我聽到旁邊的窗子那裏傳來一陣“絮絮簇簇”的聲音。
是老鼠嗎?我疑惑地看向那一邊。
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窗台上,她有著粉嘟嘟的臉蛋和四肢,是個年紀很小的女孩。
我目光呆滯地看著這個小小的入侵者,她正在試圖從窗子攀爬進入書房。我不知道她是借助著外麵的什麽東西爬上了這個明顯比她還要高得多的窗戶,不過很顯然,她遇到了一個難題,窗子的這一邊,並沒有可以讓她借力的東西。
她短短的小胳膊支撐住窗扇,跨坐在窗台上,左顧右盼,希望能夠找到一條通向地麵的道路。
她抬起頭,然後就看到了我。
“你。。。。。”她奶聲奶氣地嗓子喊了起來:“趕快過來幫幫本小姐。”
我依言走過去,將她從窗戶上麵抱了起來。
如果不是這幾年的習武讓我的臂力強了水少,七歲的我還真的沒辦法抱起她胖嘟嘟的小身體。
“你是誰啊?爹爹的書房可是不能讓別人進來的。”她的雙腳站在了地麵上的時候,立刻抬頭問道,
爹爹?!
她是我妹妹,那個嫡母生下的隻有三歲妹妹?我低下頭看著她圓圓的臉蛋,心中立刻升起一陣暖意。
看到了我的眼神,小丫頭卻隻是撇了撇嘴,說道:“看在你幫我下來的份上,我就不告訴爹爹了,你趕緊出去吧,小心要是讓管家看到了,會狠狠地打你板子的。”說著,一邊拍拍小手,試圖將我向門口推去,“記得以後不要偷偷跑進來了。”
好像你才是偷偷跑進來的吧?我看了一眼旁邊的窗子,或者說是偷偷爬進來。
我低下頭無奈的對著堅持要趕我出去的小丫頭說道:“我不是擅自跑進來的,是父親讓我呆在這裏等他的。”
“父親?”她的動作停止了,抬頭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疑惑地問道。
我低下身子,蹲到她麵前,笑著對她說道:“我是你的哥哥,我叫做倪廷宣。”
“啊,你就是母親說的那個妓女生的兒子啊?”她終於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地說道。
雖然完全是童稚無心的話語,但是依然在我的心底裏深深地刺了一下。
靖昌郡主不喜歡我們母子的事情我也偶爾從不謹慎的下人口中聽聞過。那時候的我,雖然並不了解妓女那個詞匯的確切含意,但是從談論起這個詞語的下人們那種難以掩飾的輕蔑眼神就可以知道,一定不是什麽好的詞語。
我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回答,而且接下來似乎也不必我來回答了。
書房的門被猛地推開,是父親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此花獨幽2
“爹爹。。。。”她高興地叫出聲,然後蹦跳誌來,歡愉地像是一隻春天的小鳥,撲向父親的懷抱。
但是父親卻並沒有抱起她。隻是冷冷地看著她撲到自己的腿上,像是一隻小動物那樣死死地掛在上麵。
他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問道:“是誰讓你進來的?”
小丫頭仰起頭,似乎被父親難看的臉色嚇住了,瑟縮了一下,隨即鼓起勇氣說道:“我是爬窗戶進來的。”
“爬窗呢?”父親的聲音揚了起來,他抬頭掃視了一眼半掩著的窗台,轉身對著外麵,聲音平和淡然地問道:“今天在書房輪值的是誰?”
門外傳來一聲帶著顫抖的回答:“是李雷和沈毫。。。。”
“依照規矩懲辦。”我聽到父親用不耐煩的聲音說道,回過頭,看到依然掛在自己身上的女兒,又轉過頭去,揚聲呼喚道:“叫後房的人過來把小姐送回去。”
外麵連接幾聲稱是,各自按照吩咐去了。
馬上有人上前,想要將小丫頭從父親的腿上抱起來,但是她死活不肯放手,掙紮了半天,終於“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父親無奈的歎了一口氣,然後親自躬身拍拍她的頭頂,抱起她,將她將給身邊的人,送回了嫡母的房間。
從頭到尾,父親隻與她說過一句話。
進了書房,父親的臉色陰沉地可怕,我不敢與他對視。低下頭的時候,卻聽到上麵傳來父親的聲音:“不必介意這些話。”
當我錯愕地抬起頭時,發現父親已經轉過身去了。他真地說過那一句話嗎?還是僅僅是我的錯覺?
之後,我依然會在固定的時間到書房裏麵,也還是時常會見到她的身影。
好像這個書房對她形成了一種奇異的誘惑力,讓她屢教不改,讓她持續不斷的試圖侵入到這個空間裏麵來。雖然在父親這座冰山地麵前,她所有的努力一直都是徒勞無功。
慢慢地,我與她熟悉起來。
其實,我能夠感覺到,父親很不喜歡看到我親近嫡母還是弟弟妹妹,而實際上,嫡母她也不喜歡看到我和母親,所以,在我地記憶裏,對於嫡母和弟弟,隻是在逢年過節的家宴上麵,隔著遙遠距離地一眼。遙遠到我甚至無法精確的回憶起他們的容顏,但是隻有她,卻日漸深刻。
雖然她對我一直是一種不友好的姿態。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見麵的不愉快得罪了這個家裏的嬌小姐,總而言之,她對我有著一種非比尋常地憤恨,好像我是搶了她童年最好的糖果的罪魁禍首,時常會想盡各種方法來捉弄我,每一次我在雪裏被父親罰跪的時候,她都會跑去幸災樂禍地衝著我做鬼臉。
日常地生活之中,我和母親的日子並不困難,也許是因為父親從來沒有踏進過母親的房門,所以對於這個有也如同沒有的侍妾,靖昌郡主勉強能夠讓自己保持視而不見的主母風範,而下人們在父親的嚴厲訓斥之下,也從來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隻是我不明白父親他為什麽從來不增近我們的院子,好像看起來對我們漠不關心,卻又時常關注府中的下人我們地起居飲食。
在書房裏麵,我偶爾也嚐試著在他麵前談論起母親。
我發現,當我在他麵前提起母親的時候,他並沒有生氣或者厭煩,他會用很專注的眼神看著我,仔細地聽著我講的每一句話。但是他自始至終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讚許或者反對的話語,也沒有因為這些話而改變態度踏進過母親的房門一步。隻是在每次我說起母親的時候,他都會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用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專注的神情。
父親這種異樣的沉默偶爾也會讓我覺得慌亂不安,卻又尋不到絲毫的端倪,但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流水般隨和自然。
我的生活就是這樣維持著波瀾不驚的姿態繼續著。
成年之後,我按照父親的安排,像眾多的貴族子弟那樣入宮當了侍衛。
對於當侍衛,還是走上沙場,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同。雖然關於這個話題,是輕涵經常抱怨的焦點。
後來我回憶起種種變故,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沒有入宮當侍衛,也許也就不會遇見她,遇見糾纏我一生的牽掛。
對於這個假設,我說不清楚是幸運抑或者是不幸。
反正不可動搖的現實就是,我遇見了她,並且讓她占據了我的全部思緒。
一切都已經發生,不可動搖,也無可挽回。
我曾經以來,自己的日子就是那樣平淡地過下去了。介理在隆微四年的那個春天,我的人生卻開始不受控製的走向我自己都無法想象的方向。
決定性的變化始於那一天,那個閃爍著驚雷和暴雨的夏末天氣裏。
自從年前被刺客所傷,父親一直閉門不出,辭去了所有的軍職大權。
雖然南陳戰場上戰事正酣,但是父親依然賦閑呆在家裏。
在五月的那一場比武中,輕涵的一劍讓我身受重傷,也許,被那冰冷的一劍刺傷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內在心弦的一角。
我不得不告病在家中。
對於我這樣讓他失望的表現,父親卻奇跡一樣沒有任何的氣惱,也許是因為那段時間他忙碌的出奇,忙碌到沒有時間來對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表示失望了。
我的傷勢在不久之後就會痊愈無礙,但是我卻沒有回到宮中,不僅僅是因為想要逃避那兩個身影,而且,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在那個盛夏的天氣裏,母親無法再依靠在橫欄上,出神地看著遠方了。
她病倒了。
請來了諸多的京城名醫和宮中禦醫,每一個前來看過的醫師,都給予出一個讓我絕望的診斷結果。
母親甚至根本不想看醫生,每一次請來醫師的時候,她都是冷淡輕漠,如同躺在病榻上的那個人不是自己,甚至在精神最好的時候,她也隻是冷笑著看著我,說道:“讓他不必再白費心思了。”然後會冷冷地轉過頭去。
她以驚人的速度憔悴下去,讓我束手無策,讓我驚惶恐懼,讓我不知道用何種方法來挽回這注定逝去的一切。
直到那個夜晚。
那個被驚雷和暴雨充斥的夜晚。
那一天,她忽然把我叫到了床邊,然後她看著我,眼神之中有留戀,有慈愛,也有說不清楚的複雜。
她的臉色蒼白憔悴,眼睛卻明亮的出奇,其中隱含著奇異的色彩,好像是在懷念著什麽,又好像是在期盼著最後的解脫。
然後她看著我,用虛弱的聲音輕笑著說道:“你去,把我梳妝匣子裏麵底下的暗格打開。把裏麵的東西拿過來。”
我滿是驚異的依照著她的吩咐去做了,在這個院子裏居住了二十三年,我竟然從來不知道母親有著這樣的秘密。
暗格裏麵的是一卷畫軸。
此花獨幽3
我拿著那一卷畫軸回到了母親的身邊。
母親微一示意,我打開了它。
畫中是一株花,一株梅花,淡淡的筆韻勾勒出挺拔的花枝,半開的花朵嬌弱堪憐,潔白的花瓣如同柔潤的珍珠,覆蓋在其中的點點冰雪更加為這枝幽雅的花增添了如冰雪般清冽朦朧的氣質,畫中明明是一株花,但是在看著這幅畫的時候,我卻感覺自己是在看一個人,一個風華絕代的美人。就像是。。。就像是已經看到過無數遍的斜倚在橫欄上的我母親。
沒有等 我出言疑問,母親的話語已經在我耳邊緩緩開始,她似乎是在講述一個曲折的故事,又像是在傾訴一段隱秘的感情。
“。。。。曾經有一個國家,它是個強大而富裕的國家。。。”
“這個國家有一位公主,她的血統是天下無雙的高貴,而她的容貌雖然不是天下第一,也是風華絕頂。甚至連那個國家最有名的大才子,大畫家,也稱讚她是他生平遊遍天下所見到的最美的五個女子之一,並且將她畫入自己窗盡畢生精力完成的五幅圖裏麵,讚美她是珠凝冰雪。
“她既然有這樣天下無雙的資質,當然也要配天下無雙的夫君。“
“在她成年之後,為了她的親事,當時作為皇帝的她的嫡親哥哥,和她的母後都費盡了心機,力圖在整個國家的貴族少年裏麵挑選出一個合適的能夠與她匹配的人材。”
“於是,幾乎所有的權貴名門子弟都雲集京城,渴望成為她的夫婿。”
“終於這位公主挑中了一位豪門子弟,並且稟報給自己的母後希望能夠為她主婚。聽到了公主相中地人選,母後和皇兄都有些驚異,這位年輕人在他們的眼中其實並不是最合適的人選,雖然這個年輕人出身最高貴的書香門第,最悠久的豪門貴閥,相貌才學也都是數一數二的人材。”
“當時的那個國家重文輕武,這個年輕人卻偏偏喜歡習武,雖然也可以說是文武雙全,但是他入朝為官走得也是武將一路。這樣,一年的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奔波在邊關各地,很少回到京城,而母親和哥哥都是舍不得她遠嫁邊塞吃苦受累地。”
“他們不知道她內心地小秘密。那個年輕人在少年的時候曾經是她的皇帝哥哥的伴讀。居住在宮中很長一段時間。其實,早在那時,她已經對那個卓爾不群的少年一見鍾情了。”
“既然公主堅持,大家都同意了這門婚事。”
“兩人在一個深秋的喜慶日子裏成親了。婚後的生活和美幸福,夫妻恩愛。。。。”
母親地話到了這裏滯了滯,她沉默了一瞬,然後諷刺地一笑:“也許,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白頭偕老,才子佳人的匹配夫妻吧。雖然駙馬拒絕了皇帝將他提拔官職留在京城的提議,還是奔波在邊疆,很少有回到京城的機會,使得公主經常一個人獨守空房,但是她依然會無比幸福地期待著她夫君的歸來。”
“太深的感情,讓漫長寂寞的等待都變成了一種幸福。。。。”
“可是在之後不久,事情有了變故。”母親地聲音依然平淡,但是卻開始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一個更加強大的新生國家開始入侵他們的國家。一開始,沒有人覺得驚慌,他們太過於迷信自己強盛的實力了。可是到了後來。邊關地城池連續不斷的被攻破,一封封告急的文書被送進朝中,他們才驚覺,他們的國家雖然富饒繁盛依舊,但是實際上,卻因為長久的和平而武備廢弛,國力日衰。”
“已經承平久地士兵和將領們根本無法抵擋那些久經沙場的精兵良將。隻能節節敗退。敵人地兵馬已經逼近了都城,無論是皇帝,太後,還是朝臣都驚惶失措。”
“而那個天真的公主卻並沒有擔心,她像是迷信一樣地信賴著自己的夫君,那時候,她的夫君,正擔任著防守東部一處邊關重鎮的將軍,她無比固執地相信著,她的丈夫會回來,回來救這個國家,回來救她,還有她的孩子。”
“那時候,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但是最終她沒有等到她丈夫的歸來,她等到的是他叛國投敵的消息。。。。”母親的臉上隱約地浮現出一絲淒楚和掙紮,仿佛隔了長久歲月的陳年舊傷口,此時又被生生地割裂,然後發現,它疼痛依舊,甚至更深。。。。。
“。。。。。身在重重深宮之中的她不能夠相信這樣的謠言,她甚至寧願與他一起殉國而死。她不能夠相信他才華橫溢的丈夫是這樣卑微的小人。她堅持著要去親自尋找她的丈夫。在京城一片危機的時候,在四處兵荒馬亂的時候,她的皇兄和母後自然阻止了她的去路。。。。”
“。。。。但是有一個人卻暗中幫助她,幫助她離開了京城,就是當年為她畫像的那位大才子。他不僅是一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子,而且也是一個見識卓絕高遠的人。”
“他親自帶著人將她護送到了城外,然後,他交給了她一副畫。就是當年為她繪製的那副宵像。並且告訴她,他觀察時局,感到京城這一次多半是不能保全,朝中其實已經出現了遷都北上的朝議。他們早已派人暗中庫裏麵百年積蓄的珍寶和銀兩都秘密運送出京。”
“如果這一次京城能夠保全,他們自然就會迎接我回去,如果無法保全,那麽希望我能夠趁著個時機先逃出去,而複國使用的銀兩都隱藏在那一卷畫軸裏麵,由我帶出城去,算是為梁國留下最後一線希望吧。”
母親的語調已經開始迷蒙,分不清楚“她”和“我”的區別。
伴隨著那幽幽的聲音,一種巨大的恐懼從我的心底裏蔓延上來,我不想聽,不想看,可是,所有的話語卻依然一字不漏地進入我的耳中。
不用她繼續講述,我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故事,已經知道了那個公主是誰,也已經知道了她接下來的命運。
窗外的天空劃過亮的刺眼的閃電,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鞭苔著這人塵世。
在這件熟悉的小屋子裏,母親的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一種從來沒有見到的璀璨的笑容從她的嘴角慢慢綻放。
她緩慢的聲音像是亙古的咒語緊緊地纏繞住我。。。。。。
“。。。。其實我也沒有跑多遠,他早已經派人在那裏等待著我了,一切都在他的計算當中。。。。他冒著被他的那個新主子殺頭的危險,為我謊造身份,將我藏匿在府邸裏麵,不就是為了這幅藏寶圖嗎?”她的視線慢慢轉入我手中的那副畫軸上,嘴角揚起淡漠的輕笑,斷斷續續地說道:“如今,我給他了,也免得他再費盡心機。。。。是拿著討好他的新主子,還是自己留著。。。留著為了再一次的背叛。。。。都隨他了。。。。。”
我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著,我的心髒狂跳不已女兵像是要破胸而出,耳邊響起雷鳴一樣的轟鳴聲,比窗戶連綿的驚雷更急促,更劇烈。
這樣殘酷的現實讓我震驚,讓我窒息一樣的悲哀,讓我猝不及防地潰於一旦。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看起來平淡靜默的母親會有這樣的遭遇,和驚人的身份。
我也從來沒有了解過,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在這個小院子裏麵孤獨地居住了二十三年,雖然我與她朝夕相伴,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迷茫之中,有什麽東西想要從胸口溢出,卻又被牢牢的束縛住,尋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巨大的壓力之下我甚至連悲哀的感覺都要失去,隻餘下戰栗的空白,伴隨著母親輕漠的笑容和晦暗的聲調將我團團籠罩。
忽然,狂風從我的身後呼嘯著撲進屋子。
飄搖的燭火掙紮了幾下,就全部熄滅在這急促的風雨裏。
我滿是驚恐地回頭望去,就看到了父親高大的身影,在我期待了二十三年之後,終於第一次出現在母親的房門外。
此花獨幽4
我滿是驚恐地回頭望去,就看到了父親高大的身影,在我期待了二十三年之後,終於第一次出現在母親的房門外。
在那閃爍璀璨的白光之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看到他的身影前所未有的虛弱,背後的閃電似乎將他深刻的容顏勾畫地出奇的落寞。
不知道究竟是在什麽時候,我踉蹌著離開了房間。
隔著朦朦的雨線,我已經模糊的視線隱約看到,母親她用最後的力量轉過頭去,她微薄的衣袖像是一隻冬日的蝴蝶,遮住了自己的麵容。
她自始至終沒有看父親一眼。
我向來堅強高大的,似乎這個世上沒有什麽能夠壓垮的父親,在母親的床榻之前茫然失措,他仿佛是在對抗著什麽,劇烈地顫抖著。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這讓人崩潰的重量,他跪倒在她的床邊,輕輕把頭依靠在她的肩膀上。。。。。
我回過頭去。
外麵已經下起了暴雨,連綿的雨滴像是傾瀉的箭矢,交織成碩大無比的水之幔帳。地上升騰起層層的水霧,天空變得一片迷蒙,在這漫天滿地的空朦之中,我已經辨不出自己的位置,尋不到自己的方向,仿佛天地之中隻剩餘了這雨聲,這風聲,這雷鳴聲。。。。
很久之後,我試圖去思考父親在那一夜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對於他來說,這個世上恐怕沒有比天下比霸業更加重要的東西了吧。可是母親吧?我呢?還有妹妹呢?
當他為了那高遠的目標而把身邊地一切都舍棄的時候,夜闌人靜之時。他可是會有稍許的遲疑?可是會有些微的後悔?
我無法理解也不敢去想象。
母親去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表情來麵對父親。
而在那一夜的失態之後,父親卻已經迅速地完全地恢複了日常地忙碌和冷靜,甚至比以前更加忙碌,更加冷靜。
我不了解他在忙碌些什麽,我隻能夠放任自己消沉下去。遊走於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院子裏,仔細地思考回憶著母親曾經地種種日漸沉醉不能自拔。曾經撫摸過無數遍的橫欄雕梁。曾經戲耍過無數次地水池樹叢都開始變得模糊遙遠卻又熟稔流暢。
秋去東來,我感受不到身邊季節的輪回。也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恍惚之間,仿佛已經完全從這個世界上脫離。
直到幾個月之後,父親告訴我,他已經上奏安排好回鄉祭祖的事務,我才逐漸從這樣的失落之中解脫。
然後,我帶著母樣的骨灰按照父親地安排回了故鄉墉州。
在墉州邊關高聳的城牆之下,我聽聞了父親苦心籌劃了二十多年的一切。
這樣翻天覆地的陰謀讓我震驚失措,讓我驚恐莫名。
然後,我地心中浮現起她的身影,浮現起她們的身影。
父親把多少東西留在京城裏。留在遼人的手中啊,嫡母,妹妹,還有她。。。。。
我生命之中寶貴的並不多,卻要接二連三地去承受這樣失去的打擊。
我派人暗中潛入京城,去尋找她的下落,去打探嫡母和妹妹的情況。每一條消息都讓我失望,對於重要地人質,遼人的看守嚴謹地出奇。而對於她,更是連一絲存在的消息都打探不出來,她仿佛就是從這個世界上憑空消失了。
這樣的消息禁不住讓我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仿佛她在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擁有著我所不了解的秘密。
滄海桑田,聚散離合,世事總是奇妙難言。
在我自己都講述不清楚的一次機緣之下,我和她竟然竟外的重逢了。
在天下局勢變得更加迷蒙難測的時候,與她的重逢帶給我的是純粹的喜悅。
就算是知道了她背後的秘密,知道了她其實不是一個簡單的宮妃那樣的身份,也並沒有衝淡這份喜悅分毫。也許,在我的心中,早已經明白的,她並不是一個簡單柔弱的女子,不是一隻被困鎖在重重宮牆裏的籠中鳥。不是被養在深深宮闕裏的盆中花,她的眼中有廣闊的世界,她需要的是足夠她飛翔的藍天和大地。
我和她一起回到了墉州。
而緊隨著失而複得的喜悅到來的,卻是嫡母和妹妹,以及倪家存留在京城所有家人的噩耗。讓我從喜悅的巔峰瞬間跌落入了萬丈深淵。
我想起童年時候那個粉琢玉砌的小女孩,那個胖嘟嘟地固執地反複攀爬那一扇窗戶的小女孩。
我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打擊,隻有用瘋狂珠工作來麻痹自己。
我也無法想象父親會用什麽樣的心情來麵對這一切。我隻知道,之後父親迅速地揮師北上,與耶律信決戰在城外,並且向來謹慎的父親因為急躁搶攻而身受重傷。
其實,妹妹她們在父親的心裏,在父親充斥滿了鐵與血的內心深處,也是占據著一個重要的地位的吧。
我忽然記起很久以前,他在書房裏麵聽我講述著母親的日常。有一次,我向他說起母親最近喜歡對著秋天嫣紅的楓葉發呆的時候,他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輕歎一聲,說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有時候,他心情好起來,也會躊躇滿誌地說道:“男兒於亂世,當提三尺青峰,立不世之功。廷宣,將來你的功業一定要強過我才行。。。。。”
。。。。。。。。
也許個人的力量在曆史變化的洪流之中是微薄不可見的,天下局勢的變動是不會因為個人的悲傷或者愉悅而有片刻的停留。在內心的傷痛還沒有痊愈的時候,我就不得不矚目於未來的大局,開始率領倪家的兵馬,按照父親的指示,北上遠征了。
然後我和她相伴一路北上。
踏過千山萬水,走過茫茫草原,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一起談論明天的戰事,在冬雪初至的時候一起說起過往的種種,在昏黃的燈光下,在樸素的土牆邊,她的身影在我的心裏烈烈燃燒,留下驚心刻骨的美麗。在金戈鐵馬的戰場上,在日以繼夜的行軍中,她像是一株悠然開放的花朵,照亮了整個肅殺血腥的戰場。
當她歡笑的時候,我的內心也熱烈歡騰起來,當她悲傷的時候,痛楚也會充斥著我的胸膛。
那一夜,我們共同麵對著高高懸掛的地圖,麵對著不可預測的未來。心中的話語禁不住脫口而出。我悚然警覺,可是,已經說出口的話語無法收回的。心中帶著悔意,也帶著隱隱的期盼,複雜的感情交織成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
她卻隻是怔怔地凝視這那橘黃色的點點燭火,久久沒有轉移視線,那一瞬間,我有一種錯覺,她就好像是一隻飛蛾,要撲向到那色彩溫暖卻滾燙致命的火焰之中了。
她最終是以一種逃避的姿態躲避入了帳內,留下了身後苦澀失落的我。
那一段日子,就是這樣甜蜜和酸楚交織出現,迷茫和堅定浮動輪回,激烈之中有著淡淡的溫馨,繁忙的奔波也不再勞累。
這樣的日子結束在了京城傳來劇變的那一刻,雖然我無法了解,輕涵他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深思熟慮,靜待時機的人。也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們都在慢慢地改變著。總之,他的成功,又一次扭轉了整個天下的局勢。
於是我與她,重新返回了京城,返回了那個一切糾結發生的地方。
此花獨幽5
在輕涵一劍刺入我胸口的時候,我以為沒有比這個更加冰冷的傷害了,而緊隨其後的,就是母親的過世。在母親過世的時候,我以為沒有比這個更加絕望的悲哀的,可是,不久之後,就是妹妹的死。在妹妹出事的時候,我曾經以為,自己一生再也不會經曆那樣深入骨髓的疼痛了,可是,在那一夜,在天統三年的那個上元之夜裏,還是體會到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更重的傷痛。
那是比輕涵的利劍更加冰冷徹骨的寒意,那是比母親幽幽的傾訴更加噬心入腑的悲哀,那是比妹妹淒烈的遭遇更加錐心刺骨的絕望。
她輕輕的一句話,在我的耳中卻像是那一夜的電閃雷擊,響起琴毀弦斷一般淒厲的嘶鳴。
原來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從來沒有真正走入她的內心深處。
就好像我從來沒有真正的了解過我的母親。
在她素衣翩翩的身影之後是怎樣的滔天巨浪,在淡如煙,澈如水的眉目之間隱含著怎樣的慘烈倔強,我從來不知道。
我所有自以為是的了解,都是隔霧看花,虛幻飄渺。
她纖細的身影像是在逃避一樣的踉蹌著奔出乾清宮的側殿,也奔出了我的生命。
她的離開是那樣的突兀,就好像她的出現,同樣讓我措手不及,也同樣讓我無法挽回。
我以為那一夜會永遠沒有盡頭,但它還是結束了。結束在她奔出殿門的那一刻,結束在父親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
那一刻,我的視線裏麵已經沒有了她。
我走近了父親,握住了他地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我感受到他從來都是強而有力的手在逐漸變得冰冷虛弱。
最後,父親對著我笑了。
他想要說什麽,卻隻是讓血跡和生命更多更快地從他的口中溢出。
他掙紮著將手伸向自己的胸口,我俯下身,為他從懷中最貼近心髒的地方摸出那一副畫。然後交到他地手中。
他緊緊握住畫,也握住我的手。平靜地躺在床上,然後隻是輕歎了一聲。。。。
那一瞬間,我已經明白了他所有地心情。
其實,那些梁國的寶藏早已經落入了謀劃深遠地父親的手中,就在梁國破國時候,那些金銀財物就已經被運到了墉州。充實了墉州的府庫,變成墉州奮起的基石。
那麽為什麽父親還將這一副畫留在母親的身邊,讓母親以為,他是為了這一副畫而將她滯留在身邊地呢?
也許,他隻是想要給她一個活下去的理由,隻是希望她能夠活下去,哪怕是痛苦無比,也能夠在他所庇護得到的地方活下去。
他是傷害她最深的人,而這個事實,也在時刻折磨著他。
母親她可是知道,父親在人生地最後一刻,想到的不是金戈鐵馬的鐵血生涯,不是錦繡江山的權柄皇座,而是她。。。。。
父親的野心和我與她之間的層層糾葛都在那個清冷的夜晚嘎然而止。
我將父親和母親的骨灰埋葬在了一起。
同時埋葬的還有我地愛情和過去留戀的一切。
然後我以自己也無法描述的心情。離開了那個曾經愛過,也曾經恨過的地方。
。。。。。。。
臉頰上忽然感觸到一絲涼意,打斷了我迷蒙的回憶。
我抬起頭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雪終於開始飄落了。像是一群迷路的蝴蝶,翩然伸殿開翅膀,飄飛到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在這個居禹關,我渡過了多少個冬天?又看過了多少場雪?
可是,不管經曆了多少風霜和雨雪,她的容顏依然清晰地刻印在我的內心深處。
我想起那一夜,在茫茫的大雪之中,緊緊地擁抱住她,她也同樣抱住我,這廣闊的天地之間仿佛隻餘下我和她。而除了彼此,我們一無所有。
世間的一切都變成了黑白的底幕,讓人看不清楚分毫。
冰雪也不再是單純冰冷地落下,而是盤旋在我們的身邊。。。。。
原來她就像這眼前的雪,初時輕靈飄動,幽靜寧謐,然後紛紛揚揚,激烈灑然,而最終卻會定格成一副深遠悅目的圖畫,沉寂在我內心的最深處,永不褪色。
。。。。。。。。。。。。
“將軍!將軍。。。。。。”遠處傳來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思緒,是身邊傳令的士兵中拿著信箋一樣的物件向著城樓上跑過來。
“將軍,有您的信!”他匆匆地跑上城樓,然後歡快地說道。
不是公文,而是一封信?!
我驚異地接過那一封信,低頭看著上麵署名。
刹那之間,我震驚了,我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收到他的信箋了,我曾經以為,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場比武上。
雖然在我的心裏,他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們之間,卻已經有了永遠無法逾越的障礙。
如今的身份,背後的勢力,家族,利益。。。。層層糾纏不清的東西橫亙在我們之間,使得我以為,那些仗劍比武的快意,那些談笑拚酒的歡愉。。。。。這一輩子,也許隻能夠存在於記憶之中了。
沒想到,卻在此時收到了他的信。
我打開信箋,展開紙張。
。。。。。。
看完信的那一瞬間,我忘記了身邊的雪,忘記了身邊雄偉的居禹關,也忘記了這個世間的一切,千萬種滋味湧上心頭。
最終那千萬種滋味卻都化作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糾結著我的內心。
我茫然若失地抬起頭,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如何應對。
在十六年的風風雨雨之後,竟然頭一次有了束手無策的感覺。
“將軍,馬上就要新年了,是家裏的人帶來的問候吧?”傳令的士兵還在一旁欣喜地說著。
新年了?
我抬頭看向遠方,長河漸落,天際蒼茫。
確實,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馬上就是新的開始了。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我的唇邊飛揚起一線笑容。
心中歡愉,也是解脫。
是的,過去的一切終究已經過去,馬上又是一個新的開始了。
遠處,幾騎快馬向著關隘遙遙奔來,那是前些天前去探聽遼人兵馬情報的前哨,帶回這次遼人入侵的詳細軍報。
一切就如這天上的雪,豈不來的恰是時候?
此花獨幽 完
陌上花開1
我將銅鏡擺正,然後他細端詳著自己鏡中的容顏。
“小姐!”貼身的站環柔絹端著水盆進來,看到了我的動作,大驚小怪地喊了起來。
“喊什麽?”我白了她一眼,“不就是照個鏡子嗎?這麽大驚小怪的。”
“別的女兒家照鏡子不稀奇,不過小姐您照鏡子就是少見了。”柔絹嘻笑起來。
我無奈白了她一眼,都是平時把這個丫頭慣壞了,不過是照個鏡子,也要損上我兩句。
其實我確實很少這樣仔細地照鏡子,至少比較起同年齡的女孩子來說,少的出奇。雖然從別人的誇獎之中,我也知道自己的相貌不俗,而且父親俊逸瀟灑,母親柔美秀雅,想想就知道自己的相貌自然 不會差到哪裏去。
我隻是不喜歡擺弄那些脂粉釵環,不喜歡像那些貴族小姐一樣整天對著鏡子不停地比較著發式和裝容。
我喜歡在春日的陽光之下蕩著秋千,感受花香隨著漫天的風飄過鼻端的輕快,也喜歡在冬雪飄飛的季節裏手捧一卷書,坐在暖爐一邊,感受冬日的靜謐和溫馨。
但是今天,我開始以前所未有的精細眼神打量著自己的容貌。因為,下個月,我就要進宮了。
這一次是太後居住的宮室需要增補侍奉文書的女官,所以在大齊的豪門貴族裏麵精心挑選了八名少女充任。對每一個被選中的少女來說,這都是天大地榮耀。
世人皆知,太後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我侍立在她身邊的時候,就算不能當一隻綠葉,也萬萬不能是一隻壞了風景的狗尾巴草。
而且,據說,這次的進宮,還有更深一層地含意。
雖然旨意上麵沒有明說,但是大家都知道,皇上已經快要滿十五歲了,馬上就要親政並且大婚了。
所以這一次的女官,不僅僅是女官,也算是太後預先查看各家淑女,觀其言談舉止,擇其品行容貌的預選。
也就是說,在我們這些被選中的女子當中,很有可能會有一個是將來的大齊皇後。
輕車行駛在宮道上,車軲轆滾過地麵的雕花玉磚,馬車有些微微的顫抖,引得我地心也跟著起伏不定。
偷偷掀開車簾子一角,已經到了順貞門外的宮道上了,拐過一道彎,前麵就是盤龍門了。
我在第四輛馬車上,看著前麵和後麵的同伴的馬車,我隱約地猜測著她們的身份和相貌,心中越發忐忑不定。
我知道太後性情純簡,不好奢靡,幾個人的裝容都是素淨淡然,遮掩不住明麗清新的氣質。
我依稀認得出其中的幾個麵孔,母親帶我走動各家探親訪友的時候,見過幾麵。
其中與我最相熟的是左邊緊挨著的女子,她生的嬌俏動人,白玉凝脂般的鼻子,微微上翹的櫻桃紅唇,一身秋香色如意雲紋的緞裳裁減地纖長合體,頭上挽著一枝桃形碧玉簪,簪首垂下長短相間的兩滴珍珠流蘇,給素淡的容裝增添了幾分華麗風致。她是榮祿大夫劉泉劉大人的孫玉劉雪娥,與我同齡。
看到我在看她,她轉頭向我婉然一笑。我也對著她笑了笑,心中的緊張稍減。
隨後,內監領著我們走進宮門,步入乾清宮。
殿中重重掩映的鮫綃帳幔上鑲嵌著圓潤明亮的珠玉,散發出瑩瑩的光彩,映地周圍光彩迷離如煙,一陣細風吹過,帳簾輕動,珠玉相撞,殿中滿是清脆悅耳的響動。
我們行走在一片珠光玉潤之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影子倒映在白玉雕磚的地麵上,似乎比倒映在水中還要清晰動人。
走過重重幔帳,然後我們就看見了端坐在書案之後的她。
在聽說過她的故事之後,我就曾經幻想過她的美麗,等真的見到了她,才恍然驚覺,那樣的美麗,是根本無法幻想的。
她正微伏在書案之上查看著一卷文書,一頭柔順的烏發挽成樣式簡單的如意髻,用一根玉簪別住,幾絲秀發慵懶地散亂在額頭上,掩映著明眸的清輝。
她隻一身素色衣著,卻讓人眼中閃爍起萬種絢麗。
聽到內監的那一聲通稟,她抬起頭來,輕笑著問道:“這就到了。”隔著遙遙的距離,我隱約看到她如水般的清眸之中帶著淡淡的疲倦,恍如雲霧繚繞在丘水潭上,也許是今天的政事太過於辛苦了吧?
然後她從書案之後徐徐站起,就是這一站之間,就已經風華絕代。
她應該已經三十幾歲了吧,可是為什麽看起來卻好像是二十幾歲一樣清新動人,難道是歲月也不忍心在那張絕世的容顏上留下痕跡?
我禁不住驚歎,難怪說成帝對她寵愛殊絕,從無褪色。如果是這樣的女子,我同樣身為女兒身尚且不免心動,何況男子呢?
我隨同眾人的身影一起跪倒在地上,低伏的視線裏隻見到她如雲的裙裾向我們走來。
“不必多禮了,平身吧。”她的聲音像是珠玉般清冽,帶著絲絲的倦意,卻又有一種格外的韻味。
我們低頭謝恩,然後平身而起。
她已經走到我們近前了,沒有人敢逼視她的容顏,我們緊張的低下頭去。
我看到她纖細修長的身影經過我們麵前,然後在雪娥的麵前停了一下,用柔和的聲音問道:“你就是劉泉的孫女吧?”語氣裏麵帶著隱約的懷念。
雪娥的臉上現出驚喜的神色,連忙躬身行禮道:“家祖劉泉,蒙太後記掛了。”
“嗯,”太後淡淡地應了一聲。
我知道劉泉大人的女兒,雪娥的小姑姑,就是景帝的生母,當年她是與太後差不多同時承寵受封的,據說兩人相交甚篤,而且天統之亂的時候,還是劉大人暗中藏匿太後,救了太後的性命。
也難怪此時太後第一個問起的人就是她。
陌上花開2
此後,太後又問了我們幾句家,就命令我們告退了。
被內監引領著,我們到了居住的地方,是距離采薇宮不遠處的宣合宮。
這裏其實也是宮妃才有資格居住的宮室,但是如今皇上尚且沒有後妃,所有的宮室都是空閑,就打掃出來供我們這些女官暫住了。
太後她依然居住在采薇宮之中,雖然朝臣和皇上都多次勸說她搬去更加富麗堂皇的慈寧宮或者鳳儀宮。但是太後卻拒絕了,說自己已經習慣了那裏,不用再勞頓調換了。
太後身邊的祿總管過來為我們安排好了住處,我開始注意起周圍的同伴。
居住在我旁邊的就是雪娥,這讓我很是欣喜。畢竟是這個陌生的宮殿裏,有一個熟悉的朋友在身邊,還是讓孤單的我多了一份安心。
擺放好了行禮,我就去了她的院子,雪娥正在收拾著自己帶來的珠花首飾。
看到了我的身影,她的臉上現出驚喜的神色,連忙把我拉過床邊坐了下來,我們兩人像平常那樣說起家常的閑話。
直到談論起今天 的覲見,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說道:“今天 我可是成了出頭鳥了。”
“啊?”我吃了一驚,沒有反應過來她話裏的意思。
她看到我臉上莫明其妙的神情,歎氣一樣說道:“難道妹妹你就沒有見到,當太後第一個問起我來的時候,那幾個人臉上的表情,哼,她們在太後的麵前是敢怎麽樣,但是回來的路上。。唉,我豈會注意不到?不過是看不起我們劉家的商賈出身而已。”
我默然了。回來的時候,緊跟在內監地身後,我腦子裏麵全是剛剛的晉見和太後的風采,壓根兒沒有注意過這些細節。
“姐姐多心了,現在還有誰會把劉家當商賈出身啊?”我打趣地笑道:“別忘了,敦怡皇貴妃可是就是你的親姑姑啊。”
景帝的生母在景延元年的時候就被追封為敦怡皇貴妃。
“其實我根本不想爭這個名頭。”雪娥看似無限惆悵地說道:“終究我們劉家三代之前也不過是個商賈人家,怎麽敢存著這樣母儀天下的想頭呢?倒是妹妹你很有希望。慕家可是曆史悠久的名門貴閥啊。”
我心裏頭一陣茫然。母儀天下,這個名詞對我來說太過於虛幻了。
而且,那位傳說之中地皇帝陛下,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呢?他真地會是我的良人嗎?
說到良人,我就想起了我的父親。在我心中,隻有像父親那樣的男子,才是一個女子最好的依靠,最真切的良人。
父親他俊逸瀟灑。英武而又不欠缺儒雅。在我的記憶裏麵,父親從來沒有和母親有過任何地不愉快,而且,已經是一品大員朝廷重臣的他甚至沒有一個侍妾。
如果說,唯一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父親他太忙碌了,一個月之中幾乎有大半的時間不在家中。當然這也是因為他身為兵部尚書,又執掌京城的兵權,深得太後信賴,這些重任都是難免的。
雖然心中有著小小的遺憾,但這小小的遺憾其實也是我無比珍惜地榮耀。
而當今的皇上是什麽樣的人呢?他會是我的良人嗎?
少女綺麗的幻想總是迷蒙虛幻地,辭別了雪娥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帶著各種各樣的幻想躺在床上,卻遲遲也睡不著覺。
側頭看了一眼更漏,才隻有戊時末,也許是因為距離在家中睡覺的時間還太早了。
反正也沒有到宮門落鎖的時間,我索性披上一件外衣,走出了宣合宮地大門。
月色清幽動人。
我沿著宣合宮廊下的通道向前漫步而行,走過一道小橋,就進了一個小巧玲瓏地花園。
初秋的天氣裏,花園裏麵已經有幾個蕭瑟的跡象了,就是腳邊的幾叢雛菊,還開的正好,朝氣蓬勃。
百無聊賴地入了花園深處,轉過一叢小竹林,眼前豁然開闊。
一道清澈的水流蜿蜒經過一座巍峨險峻的假山,在一側匯聚成半圓形的水池,旁邊開滿了姿態繽紛的菊花,我叫不出各色的品種,卻也知道必然都是不同民間的凡品,嬌顏簇擁,層層疊疊,連這清冷的月夜似乎也變得熱鬧起來,讓我一陣驚喜。
我左顧右盼,希望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讓我坐下來靜心觀賞這月下秋菊的美景,左右看了一圈,立刻把主意打到了被菊叢團團簇擁的假山上。
我欣喜地跑到旁邊,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卻遺憾地發現,已經有個人比我先入為主了。
我扳住岩石,探出頭去,從這一邊隻能夠看到她的半邊臉孔和稍許的身影,園子裏麵沒有點燈,借著昏黃的月色,她似乎穿著一身銀白色的衣服,一派悠閑地斜躺在假山之上,半眯著眼睛,神情滿是愜意。
她的容貌極其秀麗,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大小,也許是哪個宮裏頭的女官吧,趁著空閑的時候前來這裏放鬆散心。
於是,我衝她喊了一聲:“這位姐姐,你稍微讓一下啊,讓我也坐一會兒好嗎?”
被我的聲音驚擾,她睜開了眼睛,望向我。
那是一雙明亮晶瑩如最璀璨的寶石一樣的眼睛,光彩流離,仿佛燦爛的星辰在漆黑的夜空裏濯濯生亮。被那雙眼睛盯著,我的心髒沒由來地漏跳一拍。
看到了我的身影,她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間的惱火,然後開口了,聲音卻是意外地清亮好聽,“什麽姐姐?!你是誰?沒有管教的野丫頭。竟然敢打擾。。。。。打擾我睡覺。”
沒有管教的野丫頭?!
我覺得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個姐姐容貌雖美,但是嘴巴可真是歹毒啊。
“你才是野丫頭呢,“我惱火起來,氣憤地衝著她喊了一聲。
然後爬上假山,順手推了她一把。不就是一處假山嗎?這麽小氣,又不是你家的東西,大家一起坐著有什麽不好的。
我發誓,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當時真的沒有想到,從這一邊看起來延綿順勢的假山的那一邊,竟然是完全懸空的。
而下麵,是一處水池。
結果,因為我這無比輕微的一推,她就一聲驚叫,緊接著就是“撲通“一聲傳來。
她掉進了水裏。
。。。。。。。
我覺得自己的大腦完全呆滯了,伸出的手也不知道收回,就那樣維持著呆呆的動作半趴在那裏。
直到她驚慌的呼喊聲傳上來,我才恍如夢醒,連忙跳下假山,奔到水池裏麵,也顧不上自己的衣服了,撲騰著下了水,七手八腳地將她從水池裏麵拉扯上來。
等到我們兩隻旱鴨子掙紮著爬回到水池邊上,都已經是發髻散亂,衣衫汙髒了。
活像是兩隻剛剛從地府裏麵爬出來的女鬼。
她趴在地上,被水嗆地半天才回過神來,然後抬起頭,狠狠地瞪著我。
我有點心虛了,忍不住向後挪了挪。
雖然剛剛完全是無心的,但是這樣把人家在大秋天的時候推下去。。。。。。
看著她氣憤的目光,我隻好硬撐著說道:“不要這麽看我啊,我又不知道那邊是水池,都怪你沒有告訴我。。。。。“
“你。。。。啊嚏,啊嚏。。。。。。。。。”她似乎被我的話堵的要氣結了,正要說什麽,卻一陣涼浸浸的風吹過,連打了幾個噴嚏。
我趕緊狗腿地湊近她說道:“眼下你的衣服都濕了,很容易著涼的,先去我那裏換下來吧,算是我賠罪了,要不罰我替你洗衣服好了。好不好?不要這麽小氣嘛。”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身上,秋風一陣比一陣寒,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隻好說道:“你的宮室在哪裏?趕緊帶我去把衣服換下來。”
我於是帶著她匆匆地穿過花園小橋,跑回到了宣合宮裏。已經是快要落鎖的時間了,幸好周圍沒有路過的宮人,不然,讓他們看到我進宮第一天就變成了這幅落湯雞的狼狽模樣,不被笑死才怪呢。
我和她一起進了內室,然後點亮起燈籠,轉過頭看著她。
陌上花開3
我和她一起進了內室,然後點亮起燈龐,轉過頭看著她。
閃亮的燈火之下,我終於看清楚了她的容貌衣著,然後我的腦子瞬間停止轉動了。
她長得好像太後啊!眉目五官都可以看出那種清麗的影子來。
等等。。。。
她。。。。。。。。與太後。。。。
我的視線轉到她的身上,觀察著她已經被水池裏麵的汙泥沾染的不成樣子的衣服,費了好大的勁兒,我終於辨認出了上麵繡工精致的金線龍紋。
然後,我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了。
趕緊扶住旁邊的桌子,才讓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支撐著沒有跌倒在地上。
這怎麽可能?!
為什麽我會遇見這種事情,我才入宮第一天啊!
。。。。。
“喂,你倒是快一點啊!”她。。。。啊不。。。應該是他已經衝著我喊了起來,“朕快要凍死了。”
朕。。。。
“皇。。。。皇上。。。。”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麽樣語調說出了這句話,隻覺得自己怕承受能力已經快要到極限了。
他愣了一下,好像有點惱火自己失言一樣動了動嘴角,然後說道:“。。。。。你知道了啊,那就趕快啊。要不是這次是瞞著大家偷偷跑出來的,朕不想讓母後擔心,才不會跟著你回來這裏呢。趕緊拿幹的衣服出來,給朕換上,就不追究你把朕推進水裏的罪過了。”
聽著他左一個朕,右一個朕的說的伶俐,我已經被逼得發瘋。什麽都不敢想,隻好趕緊從行禮裏麵翻出一件。。。。。
衣服翻到一半,我地動作頓時僵住了。
我不得不告訴皇帝陛下一個不幸的消息。。。而想到告訴他這個消息的後果。我禁不住頭皮發麻。手也開始顫抖起來。
“快點拿過來!”看到我手中已經拿起了一件衣服。他在背後氣勢十足的命令道。
猶豫了半響,我終於帶著認命一樣地決然轉過身去,然後,對著他舉起那身桃紅色地宮裝來:“。。。。。這個。。。。。皇上,臣女這裏。。。。就隻有這個。。。”
瞬間,屋子裏麵靜謐地出奇。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聽見空氣裏麵響起磨牙地聲音來。
其實,想想也知道,我這樣的女孩子房間裏麵怎麽可能會有男裝呢?我滿腹冤枉地想著。
看著他越來越凶狠的眼神,我禁不住後退了一步,這小子不會想要咬人吧,待會兒他撲上來怎麽辦?雖然他不一定能夠打地過我,我可是鎮武將軍的女兒啊。不過他終究是皇帝,而毆打皇帝。。。。
我又後退了一步。
他的表情倒真是一副想要咬人的樣子,可是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撲過來,隻是咬牙切齒地衝著我喊叫道:“還不趕緊出去找一件來,如果讓母後知道了這件事,我一定饒不了你。。。。。”
將小獅子咆哮的聲音拋在身後,我一邊點頭哈腰,一邊飛一樣逃離了這件房間。
前殿有服侍的內監,應該能夠暫且借一套內監地衣服吧?因為我們女官聚居在這裏,所以周圍安排服侍的也全部都是宮女。隻有在前殿幹粗活兒的有太監在。
我一邊盤算著,一邊快點向大門跑去。
但是,隨即大門上傳來的一個冰冷恐怖的聲音打斷了我美好的期盼,將我推進了更深一層的噩夢裏。
“啪”一聲,宮門落鎖了。。。
為什麽在我入宮的第一天就會遇見這種事呢?難道是因為我進宮之前沒有按照母親所說地入廟裏去祈禱?
我心裏哀號著,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就持見他站在門旁邊,好像臉都綠了的身影。
當尋找不到皇帝的乾清宮內監宮女們驚惶失措地翻遍了整個宮廷的時候,這件事情理所當然地傳入了太後的耳中。
最後,慌亂的宮人在我地房間裏麵找到了失蹤的皇帝陛下,那時候,他正裹著被子占據著我地床榻(他死也不肯穿那身衣服),一邊惡狠狠地瞪著旁邊的我。
一陣雞飛狗跳的忙碌之後,他被宮人們簇擁著離開,而如蒙大赦的我也被祿總管帶進了采薇宮。
太後詢問起這件事情的詳細經過,我不敢隱瞞,膽顫心驚地將所有的細節一一道出。
聽到我不得不提出讓皇上換女裝的時候,太後的臉上不知道為何,忽然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快的似乎讓我以為是錯覺。
然後她的神情又轉化為一種恍惚的寞然,失神一樣看向窗外,那裏閃爍著漫天的星辰,多少星辰亦無法比擬她容光的絕色,我聽到她在隱約呢喃著什麽:“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這麽久了?我有些微的詫異了,她看起來還是那樣的年輕,甚至她實際的年齡也不過才隻有三十六歲。
想必是在思念先帝吧?我暗暗想著,雖然想不通換女裝和先帝之間有什麽必然的聯係。轉而又想到街坊之中隱秘流傳的言語。。。。莫不是在思念豫親王?
我趕緊看了看四周,把這個褻瀆不敬的念頭打消了下去。
之後太後疲倦地揮了揮手,命我告退了。
雖然這件事被太後壓製了下去,但是細碎的謠言還是在宮人的口頭上秘密地傳播起來,讓我頭一次見識到了宮廷謠言的恐怖。
尤其是這件事情涉及到“陛下”,“女官”,“床榻”,“衣服”,“淩亂”這幾個關鍵詞之後,更加成為宮人們熱衷地出奇的談資。
關於陛下他為何會在那樣詭異的時間出現在一個剛剛進宮的女子的床上,諸多猜測迅速地演變成眾多不同的版本,香豔的,恐怖的,離奇的。。。。偶爾傳入耳中的隻言片語讓我每一次聽到都會禁不住心驚膽顫,麵熱心跳。
雖然之後,我僅僅是受到訓斥告誡的懲罰,但是日常的舉動之間,我開始小心謹慎起來,唯恐再有什麽行差踏錯。
我被任命了管理太後文書的工作,每天負責將這些書籍歸類就好,並不是複雜的活計。
開始工作之後,不可避免地行走在采薇宮和乾清宮之間,也就不可避免地時常見到他。
每一次見到我,他似乎都會有眉角跳動的跡象,看來是又讓九五至尊的陛下想起不好的回憶了。
聽說之後他被太後嚴厲地訓斥了一頓,並且罰抄了很多的書。
那一定很慘,我可以想象,尤其是在回憶起我曾經被父親罰著抄書時候的慘痛經驗。
日子就這樣平淡卻愉快的渡過,工作在太後身邊時間,是歡欣充實的。
隻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每一次他經過我的身邊,我都會感受到小小的驚喜,我的心髒開始砰砰直跳。。。。
陌上花開4
轉眼秋去東來,已經是年關了。
憐惜我們都是初次離家的年輕女孩,太後這次一了恩旨,準許我們回家和家人團聚過年。
我興高采烈地回到了家中,父親又去城外忙碌整編新軍的事情,家裏隻有母親一個人。
明明已經是我習慣的場景了,可是不知道為何,內心的最深處去禁不住生出一種淡淡的惆悵來。
將來,我和那個他,會不會讓我也這樣每天獨守空房,隻能夠惆悵地對著窗子,在長久的寂寞之中期盼著他歸來的身影呢?
父親終於在年關之前回到了家中,然後匆匆地去見了前來拜訪的葛大人。
我不知道他們兩個談論了什麽,不過也可以想象,必定是嚴重機密的軍國大事。
葛大人離開之後,父親他向我問起太後的情形,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隻好按照自己的直覺告訴他。
之後,他獨自一個人在書房裏麵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讓我和母親都開始擔心起來,然後他才終於無限疲倦的離開子書房,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表情,好像是放下了什麽沉重的包袱,又好像是失去了自己最貴重最珍惜的。。。。
在第二天,他拿出一封信,交待給他親信的人送出府去。雖然我在無意間注意到這一舉動,但是父親的公務來往我從來不敢幹擾。
之後就是年關,嶄新的永昌七年到來了。
過完了新年,出了正月,我又重新回到宮裏麵。
宮中也被剛剛過完新年的愉悅氣氛充斥著。
回到宮裏不久,就迎來了上元節,其實這不應該算是上元節。
畢竟成帝是在正月十五這一天駕崩。是需要全國舉哀的,但是太後說宮中行事,要以不擾民為先,上元節這樣的慶典不應取消,於是就將這個節日暫且延後了一個月,推遲到了二月十五。
依然是花燈煙火。喜氣洋洋,這樣的日子裏,宮中所有地內監宮女,包括我們女官也悠閑愉快起來。
在這一天,雪娥她們幾個過來尋找我,我們說好了一起紮燈籠,一起放煙花。
她們已經許久沒有親近我了,自從在入宮地第一夜就捅出了那麽大的簍子之後,她們雖然表麵上對我的態度並無二致,但是卻時常在我注意不到地角落裏小聲議論著什麽,日子久了我自然能夠察覺到。
隻有雪娥跟我之間的交情一如往昔。
這一次她們肯約我一同前去,我也很高興。
據說,將自己買醉手紮成的花燈懸掛在樹上,能夠保證來年的好運。
花燈的種類複雜繁多,有魚形燈,蝠紋燈,玉兔燈。。。。還有個更加繁複精致的金玉滿堂,子母大順。。。。
可惜我地手藝不行,隻能夠勉強紮出一隻最尋常的燈籠樣式,但是也是凝聚了我全部的心意。
二月十五那一天,趁著月色,我們成君結隊地跑進了天香園,選擇自己中意的樹木,懸掛起自己心製作的燈籠。
遍地一片火樹銀花,燈耀千光的盛景。
我滿懷欣喜地四處查看著,尋找著中意的樹木。
相比起其他女孩子們需要內監替她們懸掛燈籠不同,懂得些微武功的我親自攀著梯子,向樹上爬去。
雪娥見到了我地舉動,忍不住揚聲阻止道:“這也太危險了,妹妹把燈籠交給小太監掛上就好。。。。。”
歡喜之中的我哪裏管得了這些,而且不過是一棵樹而已。“姐姐不必擔心,我馬上就好了。”我一邊打斷她的話說道,一邊迅速地爬上了樹頂。
我要親手將我一年的祝願掛在樹上,掛地高高地,希望中蘊含著的祝願能夠被這經過樹梢的風,照過雲端地月送到神明的耳邊。。。。。
將燈籠結到了樹頂上,我從懷裏拿出火石,打燃了,伸進去點亮其中的蠟燭。
正在點著蠟燭,卻聽到下麵不知道是誰呼喊了一聲:“皇上來了!”
我回頭望去,竟然真的是那個那明黃色的身影正在向著這邊走過來。
下麵的女孩子像是一群受驚的小鳥,呼啦一下子散開了,我手上的火石還點在燈籠上呢,據說,這樣被人打斷了是會不吉利。
尤其是這盞燈籠上麵可是許了兩個我最重要的心願。
等我匆匆地點著了燈籠,他已經走到我的身後了。
他從樹下抬起頭來,衝著我毫不客氣地喊道:“喂,你這是一外名門淑女應該有的禮節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爬到樹上去。”
我忍不住撇了撇嘴,這種話是一個皇帝對著女官喊的嗎?再說,現在是在晚上啊,哪有什麽光天化日?
但是這樣爬在皇帝的頭頂上也是大不敬的罪名了,雖然太後為人寬和,而他也不是斤斤計較的人,還是不妥當的。
我正要從樹上下來依照禮節謝罪,卻猛地聽到身前的燈籠發出一陣“籟簌”的奇異響聲。
我回過頭去,就看到了燈籠裏麵的蠟燭爆出閃亮的火星子,並且越燒越大。
我震驚之中的頭腦閃過了無數的念頭,想要閃避,但鬼使神差,最終卻沒有動。
“啪簇”一聲爆破,燈籠忽然爆開了,我猛地閉上眼睛,等待著那滾燙的火星打到臉上疼痛傳來。
但是等來的卻不是預料之中的疼痛,而是一陣緊挨著臉頰呼嘯而過的狂風。
過了半響,沒有感覺到側臉的疼痛,我才終於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看到,那個危險的燈籠已經不在了。
我低下頭,就看到了樹的一側,站著一個總管服侍的內監,眉目溫和,氣度沉靜,臉上隱隱有幾道陳年的舊傷口。
我認出那是太後身邊的冽總管。也是教導皇上武功,貼身保護他的人。據說,他是那位已經坐化成為神仙的枯葉禪師的親傳弟子,武功是連我的父親都不得不佩服的。
我恍惚地抬頭看看原本懸掛燈籠的枝頭,那個燈籠早被他的掌風掃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喂,你沒有事情吧?”直到他的聲音從下麵傳來,我才從震驚之中反應過來,連忙從樹上跳下來。
這一場小小的紛擾之後,自然沒有心情賞燈了。
我回了宮中不久,就有宮人前來傳話,命我前去采薇宮回話。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了采薇宮的大門。
還沒有進屋,就聽到裏麵有他的聲音揚起:“母後,我沒有危險的。不過她倒是差一點毀容,多虧了師父他出手及時。這次不是她的錯,您要不要責備她。。。。。”
內監一聲通稟,我進了屋子,他的話嘎然而止,然後,似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沒有看我。
我按照禮節拜見過太後,等待著太後的問話。
我以為太後會問很多,會詢問從頭到尾的細節,但是,自始至終,她卻隻問了一句話:“當時你為何沒有躲開呢?”
我忍不住驚異地抬頭看她,猶豫了一下,轉而又低下頭說道:“紫陌當時。。。被驚變所嚇,來不及躲開。”
屋子裏麵靜默了一會兒,太後卻笑了,她輕聲說道:“你做的很好,又能夠不居功自傲。”
我惶然抬頭看著她。
難道聰明如她,已經看出了我內心最隱性的感情嗎?當時我的身後就是他,如果我躲開,那麽,爆開的火星很有可能會落到他的身上。
那一瞬間,我想到的不是他的身份,不是我的地位,而僅僅是:如果他會受傷,我寧願受傷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在太後洞悉一切的目光之下,我根本無所遁行,隻覺得自己的臉忽然之間變得有些發燙。
他還在那裏恍然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母後,也看著我。
陌上花開 完
上元節的那場 風波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既然沒有任何人受傷,大家都把那個當成一場小小的意外遺忘在了腦後。
之後,我的日子依然平淡的繼續,就像是清澈晶瑩的流水緩緩經過身邊。
直到幾天之後,一個偶爾的機會,我遺漏了一本重要的文書,想到今晚這些文件就要交給太後了,所以我趕緊跑回采薇宮去取。無意之間我經過太後的窗前。
聽到裏麵隱約傳出的聲音。
“。。。。。她也未免太大膽了,萬一傷著皇上怎麽辦?就算沒傷到皇上,那也是毀了一個女孩子的容貌啊。”是太後身邊的貼身女官覓青姑姑的聲音,她是從太後晉封妃嬪開始就侍奉在太後身邊的老人了,新帝登基不久就嫁到了宮外一位姓許的人家,但是太後對她極其信任,依然時常進宮服侍,說說閑話。
“隻怕她當初打的也不是這樣狠毒的主意,上去掛燈籠的都是那些小太監。隻是想要借著此事,讓她再加上一樁錯處,順便讓她受宮裏人厭惡而已。”太後的聲音幽幽響起。
“而且還能夠搭上一個賈家的女兒。 ”覓青姑姑的聲音又歎道。
賈家的女兒?
我猛地想起,宮中年關節慶使用的煙花蠟燭都是由盛庭侯賈家進貢來的,他們家的女兒也是我們八個人之一,這一次我們紮燈籠的器具都是她提議我們選的呢,據說是什麽品焰齋之類的名品。
這一次燈籠出了事故,雖然太後並未深究,但她也著實提心吊膽了好幾天。
“。。。。她長得雖然像她,可是心性卻是全然不同。”太後的話語之中隱含著一絲黯淡。
“娘娘,綺煙娘娘都故去那麽久了,如今您對待劉家也不薄。何必因為這些小事傷心呢。”覓青姑姑的聲音傳來。
“唉,也許,這件事早一點定下來也好。。。。”
。。。。。。。。
她們說地是。。。。。雪娥?!
我的心中悚然一驚,有什麽東西在心底裏破土而出,就像是那一夜意外點燃的燈籠,因為火光的竄升而驟然明了起來。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離我最近的雪娥,和我最要好的雪娥。向我口口聲聲說著“其實我根本不想爭這個名頭”的雪娥。。。。。
我在恍惚之間離開了太後的窗下,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地屋子,心情久久難以平複。頭一次,我意識到,也許愛上他,我所要麵對地困難和波折遠遠超過我的想象。。。。
因為我所愛的這個人,是大齊的帝王,是天下的至尊。。。。。
無論其中隱含著怎樣的秘密,在表麵上,這件事情還是這麽平淡不驚地過去了,似乎已經徹底從宮人的記憶之中褪出。實際上,除了少數地幾個人之外,我相信它確實已經從宮人的記憶之中退出了。
而有意的,或者無意的,我們身邊服侍的宮人變得更加細致入微了。我在采薇宮之中日常的行事也越發小心謹慎。
對於雪娥,我實在無法決定自己應該用怎樣的態度來對待她。理智告訴我,我應該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讓一切秘密都沉澱在這個華麗宮闈的最深處,沉澱在內心看不見地陰暗角落裏。可是當我真的麵對這個從小到大的朋友時,內心的深處還是有一絲悲哀。
其實,我並沒有責怪她。因為我明白,她也不過是渴望得到她所長久期盼的,和我一樣。
短短幾個月地宮闈生活,已經讓我們這些養在深閨不愁世事的小女孩快速的成長起來,而成長,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
好在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僅僅在一個月之後,太後下了旨意,身邊的七位女官厚賜一番。放其各自離宮歸家,自行婚配。而隻有我,被調入了采薇宮貼身侍奉。
所有地一切都已經昭示地明明白白了。據說,前去恭賀的人群已經要踏平我們家地門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是極度的喜悅,還是忐忑的緊張,也許全部都有,所有的這些心情都凝聚成一種深深的幸福,將我填地滿滿的,讓我的心裏再也沒有絲毫的空隙去想那些過往的不快和風波。閑暇時候,禁不住想到那個許在燈籠上的兩個心願,沒有想到這麽快就實現了其中的一個。
跟隨在太後的身邊貼身侍奉,見到他的機會大大地增加了。
而定下名份之後,他見到我的時候,則會有點窘迫了,在不經意的時候,我們偶爾對視,他的臉上還會有輕微的發紅。
而我也會覺得臉上發熱,羞澀地把頭轉過去,心裏卻有一種異樣的甜美升起。
閑暇的時候,太後時常將我召到身邊,與我談論起家常的閑話,對待我就像是平常的親人一樣。
有時候,太後也會詢問起我的家人,在聽到我說起過了年之後,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氣氛出奇地變得融洽親熱了很多的時候,她流露出欣慰的表情。讓我感動之餘也帶著些微的詫異。
在陪伴在她身邊的所有日子裏麵,留給我最深刻記憶的是那一天。
那一天,是一個梔子花開放的春日傍晚。廊下半開的花朵簇擁成一團團,潔白的花瓣如玉石雕琢般玲瓏精致,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夕陽的餘暉在天際緩緩鋪開,采薇宮的一草一木都度上了淺淺的金色。
我正從太後寢殿門前的廊下抱著一卷書經過,然後就看到了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子裏的他。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奇跡一般地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同樣的俊朗儒雅,同樣的威武英俊,隻是他沒有父親的神采飛揚,卻多了一份溫潤深刻。
他就站在那裏,用我所能夠形容的最清澈最純靜的眼神凝視著什麽,仿佛隻要這一眼,就摒去了世間的一切浮華。
我順著地視線望過去,太後環佩如水纖麗如月地身影,靜靜佇立於門前。
陽光使得他的眉目模糊迷蒙,那模糊迷蒙的容顏卻褪盡了她身後的底色。
我看了看周圍,忽然之間生出了一個念頭,他們兩個人這間似乎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讓任何人都無法插足。
於是,我低下頭悄悄地退了出去。連一聲告退都沒有說,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在平時是極端失禮的舉動,但在此時此刻,卻讓人覺得最恰當不過。仿佛隻要發出些微的聲響,也是對眼前這一副寧靜祥和地畫麵的褻瀆,才是真正的失禮。
臨別的那一刻,我最後抬起頭來。隻是一眼,依稀看到了有淡紫色的桐花從高桃的枝站上輕輕飄落。
空氣之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氣,就好像。。。就好像是已經秘藏了幾十年的女兒紅,一打開酒瓶,一種經曆了歲月沉澱地幽香隱隱浮動在空氣裏,遊離彌散。
。。。。。。。。
這是個開著淡淡的梧桐花的季節,淺紫色的花朵掉落下來,像是掉在了由最純淨的綠色染成地底幕上。
花落無聲。
相隔了漫長的歲月,她與他又恍惚對視,十六年的離別不過是彈指的一瞬間,這一瞬間的對視卻已經曆了千萬年。
這時候地她,已經是大齊後宮的妃嬪,這時候地他,也不再是那個宮廷的侍衛。
她不是蘇謐,他也不再是倪廷宣,唯一沒有變化的,是兩人相對的眼神。
這一眼,就像是在百丈懸崖之下醒來之後看到的第一眼,就像是在金戈鐵馬的草原上滿含關切的那一暼。就像是在那溫暖的橘黃色燈火下朦朧的對視,就像是在漫天風雪之中灼熱的凝望,隻要想起這份目光,即使在最寒冷季節,她也會被溫暖所包圍。
原來,
這漫長的一輩子,
他看她的目光最真摯,她看他的神情最專注。
。。。。。。。。
之後的曆史不用再多加贅述,我在四月初的時候,返回了家中,等待著最後大婚時刻到來,也渡過這段最後居住在家中的日子。
母親和父親之間的感情奇跡一般的好轉了起來,雖然以前也是同樣的和睦,可是此時卻更多了一份甜蜜,從母親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眼神上就可以看出。我不得不懷疑,上元節的那個簡陋的燈籠也許真的被冽總管的一掌送到了神明的麵前,因為我最衷心期盼的兩個心願竟然都在這一年的年初變成了現實。
而且,最讓我高興的是,據說,母親又有了身孕,也許,這一次會給我添一個弟弟,連久已不問世事的祖母也整天樂的合不攏嘴。
在我入宮的前一天,父親和我長談了一夜,同時告訴了我他即將辭去兵部尚書職位和交出京城兵權的意思。
我不知道父親是希望能夠多陪陪母親,還是不希望我們慕家變成第二個王家。
但是我沒有阻止他遞上這道折子。
四月二十五日,晴而有風,是我大婚的日子。
我坐在富麗精致的皇家迎親車輦之上,心中有不安,也有緊張,我清楚,我所要走的道路遠遠沒有它外表看上去富麗堂皇,花團錦簇,甚至,也許這條道路上會有說不清的荊棘和陰影,但是隻要想到將來,是和他在一直,是和他共同渡過日後的每一個朝朝暮暮,是和他攜手走過人生的每一段波折,我就 充滿了勇氣和信心,我就願意去麵對任何挫折和磨難。
朝中也連續幾次人事變動,遙遠的居禹關裏,因為守將在年初的時候戰死,所以副將竇峰被提拔為主將。而我父親所遞上的辭表被駁回了,依然保留兵部尚書的職位,但是卻收回了京城的大半兵權。
這樣的結果我也能夠放心。
五月,太後歸政於皇上,並且前往丹楓山隱居,身邊所帶的不過是貼身的兩三人而已。
辭別太後之後,他消沉得很厲害。我隻好不停地安慰他,告訴他可以隨時前去丹楓山拜見母後,他才慢慢振作起精神。
其實,有一句話我不敢說出來,在送別太後的時候,我分明看見太後臉上隱約浮現著的,也是如同我的母親一樣幸福的神采。。。。。。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