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亂 / 作者:半袖紅雪

妖嬈亂 / 作者:半袖紅雪


寶髻鬆鬆挽就(一)







這是一間很大很華麗的屋子,有整整一麵牆上都用栗鼠皮罩著。
其他三麵牆上,銅製的燭台每一座都比人高,有的做百雀朝鳳,有的做蝠雲祥瑞。其上燃燒的紅燭有小兒臂膀那樣粗,在一屋子死寂中發出噝噝的輕微的聲響。
西南角有一座半透明的琉璃屏風,上麵浮雕著名家山水,若是天晴時開了窗戶看,襯著外麵的碧樹紅花,屏風上的山水便有了色彩,好像染了色一般鮮豔明媚。
但此刻上麵除了霧氣什麽也沒有。
窗戶開了一道縫,寒風往裏麵呼呼地灌,可太九隻覺著熱,無比的熱,或許是屋內四角放置的四個火盆威力太大,她的後背甚至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
她不敢動。
屋裏十幾個孩子都不敢動。
這幫孩子裏,最大的不過十六七,最小的十三四,年齒都尚幼,卻都生得一付好容貌,放在同齡的普通孩子中,都算個中翹楚。
他們規規矩矩地站在裏屋門前,屏息等待召喚,然後瞪大了眼睛去迎接他們生命裏將要到來的莫名的事物。
他們之間有的人是從小一起玩大的,有的人雖然在同一個府裏住了十幾年,彼此卻一麵都沒見過。更有甚者,裏麵還有兩三個是黃頭發綠眼睛的西洋妖精,眾多半大孩子都離他們遠遠的,不敢靠近。
雖然很多人都互相不認識,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相似之處:他們都姓姚,是此刻在裏屋喝茶的那個男人的親生兒女。

太九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她的脊背有些發僵,汗水滑下來,隔著裘皮小襖,癢得令她想抓狂。
可她連眉毛尖都不敢動一下。
一直等到屋裏的孩子們大多都被召喚過了,隻剩五六個的時候,裏麵終於有人叫她名字了:“太九小姐,請。”
她急忙垂首答了個是,邁開僵硬的雙腿往前走去。
栗鼠皮擦在腳底,夾在腳趾間,有一種綿軟嬌膩的快感,不可言傳。
前麵有仆人把彩門推開,珠簾卷起,裏麵是莫名世界,有暗香浮動。
太九如同每一個跨過這扇門的孩子一樣,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她甚至說不上那到底是因為緊張還是恐懼。
門中有門,簾後還是簾。
她茫然地往前走,好久,終於來到一扇流光泛彩的巨大屏風前,後麵隱然有笑語纏綿。正要進去,忽地從那屏後繞出兩個清俊少年,臉龐長得一般模樣,甚至發型、衣服、身段無一不像,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太九知道這兩人是父親麵前正當紅的,按輩分來排,還應當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當下正要打招呼,那二人見了她,其中一人皺眉道:“好煩!還有完沒完,這一下午都見了多少個嫩人了?爹爹也該節製些才是。”
太九的話噎在喉嚨裏沒說出來。
另一個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番,倒和氣地笑道:“妹妹別怕,爹爹若喜歡你,那是再和氣不過的了。快,進去吧!都等著你呐。”
太九默默點頭,還想說點別的緩和一下緊張的心情,那二人早說說笑笑走遠了。
她隻好在屏前躊躇良久,這才慢吞吞蹭進去。

進去卻看不到人影,隻有四周嫣紅的輕紗飛舞,數不清有多少層。輕紗後麵影影綽綽,似乎是有很多人,她不確定,不敢細看。
她屏息下跪,額頭點地,朗聲道:“太九拜見父親,恭祝父親大人萬福金安,身體康健。”
輕紗簾後,曼曼笑語忽然停了,周圍安靜得令人窒息。
太九臉色發白,額上滿是汗,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她就這樣跪在地上,渾身僵硬。
不知過了多久,輕紗後麵終於有人說道:“起來,走近些,讓我看看你的臉。”
她聽那聲音低沉渾厚,正是父親的嗓音,便依言站起來,顧不得膝蓋的僵硬,朝那聲音發出的地方走了兩步,這才把臉仰起來。
簾後那人“嗯”了一聲,心不在焉地問道:“你說你叫太九?”
“是。”
父親卻笑道:“太雙,你最小的妹妹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要給她點什麽見麵禮?”說完回頭又問太九:“今年多大了?”
太九道:“虛歲十五,明年就及笈了。”
那裏麵有個女子嬌笑道:“爹爹真會刻薄人,這當口,誰準備見麵禮呀?難不成要我把這身新衣服脫給她?要疼我小妹子,也別苛責我們嘛。”
這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太九才知這屋裏起碼有五六個人。
父親身邊總有幾個受寵的哥哥姐姐,她小時候在牆角偷窺過,知道他們生得極俊雅漂亮,尤其是太雙,聽聞她十二歲時就被爹爹點名要走,放在身邊寵愛無加,到如今已有七八個年頭,那寵信不但沒減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如今姚府裏,太雙已等於半個主母,勢力自然貴不可言。
太九見屋內都是這些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出,隻垂頭站在那裏了事。

父親笑了一會,才道:“見麵禮的事一會再說吧。太九,你繞著屋子走兩圈。”
她不知這樣做有什麽意義,但父親既然說了,她也隻能照做,在屋裏來回走了兩三圈,便聽裏麵有人小聲道:“不錯,腰細麵嫩,是個好苗子。”
“走起來倒是弱不禁風,裙不見搖,嬤嬤培養的不錯呀。”
“瘦弱了些,須得好好養一段時日。”
“我倒覺著那一把子頭發不錯,人生得瘦小,頭發倒又濃又黑!想來身上的毛色也不錯……”
太九隻聽得迷迷糊糊,不知何解,父親忽然道:“好,停下。”
她立即站定,卻聽太雙在裏麵輕聲道:“把衣服脫了,什麽也別留。”
太九唬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隻瞪圓了眼睛茫然無措。
父親道:“別怕,聽你姐姐的。”
她無法,隻能摸索著衣帶,慢慢解開,待脫到最後一件肚兜的時候,怎麽也放不了手,隻急得要哭。
太雙在裏麵急道:“人品樣貌倒是一流的,就是不爽快!脫個衣服也這樣難受,難道是剝你皮麽?!”
太九聽她話語裏大有鄙夷之意,心中不由一狠,閉著眼睛把肚兜也扔了,就這樣赤條條地站在屋子裏。

輕紗後麵傳出驚歎聲,讚揚聲,吸氣聲。
太九什麽也聽不到,她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馬上就會栽倒。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自己全部的秘密,毫無抵抗力的任人挑選評價,她的價值大概和市集上的豬肉差不多……
“百年難見的白虎呀……”父親在裏麵喃喃地說著。
即使隔著重重紗帳,她都能感覺到他銳利的目光來回在她身上隱秘的地方遊蕩。她的身體瑩潤如玉,沒有一絲瑕疵,雖然瘦弱了些,卻亭亭玉立。胸前的兩朵小蓓蕾尚未成型,稚嫩地凸起一些,兩點粉紅好像玫瑰花瓣。
她的腰極細,仿佛用手輕輕一掰就會斷了,但男人往往最喜歡這樣的腰,握在手裏,有種無上的滿足感。她的兩腿並得很緊,雙手無意識地總想遮住那一塊少女的秘密,可沒用,它還是暴露在了眾人的目光下。
它是雪白的,緊閉的,和她的膚色一樣白,沒有一顆斑點,沒有一根毛。
父親說的沒錯,她是一隻白虎,一隻百年難遇,命格詭異,通體瑩潤無毛的白虎。

不知過了多久,太九覺得自己快要化成灰,被那淫靡和暖的風吹散了,紗帳後終於有人道:“穿上衣服吧。你可以走了。去左邊那個紅門。”
她木然地把衣服一件件飛快穿好,就見前麵有兩扇門,一扇紅一扇黑。以前在大院有所耳聞,去紅門裏的都是爹爹喜愛的孩子,黑門的則會消失在姚府裏,再也看不到蹤影。
她該慶幸自己成了受喜愛的孩子嗎?

門後又是一個大房間,裏麵放著一排椅子,上麵坐著五六個孩子,其中有個是綠眼睛的混血,見她進來便對她微微一笑,端的是俊美無儔。
太九心慌意亂,胡亂回他一笑,自己撿了最邊上一個椅子坐下來,把領口抓得死緊。
一連十幾個孩子,最後被選中的隻有五六個嗎?她偷偷用眼角掃過來,果然在座的都是那幫孩子裏數一數二容貌的,尤其是方才對她笑的那個男孩子,長發如墨,眼睛卻像翡翠一樣,碧綠清澈,五官深邃,與常人尤其不同。
她見這裏自己認識的人一個也沒有,心中更涼,隻坐在那裏發呆,也不知落選的人會被怎麽處理。

半晌,門又開了,走進來一個文秀少女,也是被選中的孩子。
她倒是大大方方,進來便說道:“爹爹讓我轉告各位哥哥姐姐,今兒的會麵結束了。呆會有丫鬟奴子來領人,以後大家就有自己的院子和自己的下人了。先休息三日,之後的事宜,爹爹自會另行通知。”
眾人紛紛站起來稱是,既有人開了說話的頭,後麵接話就不困難了。眾人在一起介紹一番,太九才知道原來大家都是互不相識,雖然都住在一個姚府裏,但他們幾個居然連一次麵都沒見過。
太九對爹爹的事情也隻一知半解,知道他有無數女人,那無數個女人又為他生了無數個兒女,大家都住在這極大的姚府裏,老死不相往來。等孩子們到了一定年齡,他又會辦一個見麵,挑選自己孩子裏容貌俊美的,做寵物一般地養在身邊,偶爾也有充為床伴的。
她是太字一輩的老小。
姚府裏輩分和外麵的不同,按照出生日期來,一個字輩的滿了九個就得輪到下一輩。所以他的孩子們,名字裏總有一到九個數字。
太九雖然是太字輩老小,但上頭的哥哥姐姐她居然一個也不認識。以前住在大院裏,嬤嬤隻告訴她,太字輩男的多女的少,到如今她也隻見過太雙,其他人一概沒看過。

那最後進來的文秀少女卻是個大方的人——她隻笑道:“大家今日都被選中,也是福氣,不如互相認識一下,日後也有個照應。”
說罷她自報姓名:“我叫宣四。”
宣字輩排在太字輩前麵,卻是姐姐了。
眾人紛紛報上姓名,大多是宣字輩和蘭字輩的,父親這次選中的大多是十七歲上下的子女,太字輩的極少。
最後輪到那混血碧眼的少年,他不站起來,隻坐在椅子上,傲然道:“太八。”
太九心中一驚,居然是太字輩的!是她哥哥!
她盯著他看了半晌,許是目光過於銳利,太八也把臉掉過來看著她,隻對她微微笑著,卻不說話。
旁邊有人拍了拍她,輕道:“到你啦,快報名字呀。”
她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我叫……太九。”
太八麵上陡然放出光輝,驚喜地看著她。
太九卻懼怕那種過於直白的,刺目的美麗,慢慢把頭低了下去,再也沒看他。
直到丫鬟奴子們來了,各自領主人去新院落,她也沒抬頭。

寶髻鬆鬆挽就(二)
姚府一共分成四個部分,其中兩塊都是姚老爺——姚雲狄的禁地,任何人都不能隨意進出。
另一塊則是姚家的孩子成長的大院,所有孩子都在大院裏由嬤嬤們撫養到十三四歲,便要麵臨被父親姚雲狄要求見麵的命運。
有些幸運的,秀麗的孩子,如太九這樣的,被選上了,便進紅門,分配新的丫鬟奴子,以及新的單獨院落——便是姚府最後一塊地,專門給被老爺選上的孩子們住。
具體被選上,會麵臨什麽樣的命運,誰也不知道,可誰也都看到太雙這些受寵孩子的風光。每個人都希望受寵,這樣,他們便不會被送到黑門裏。
也沒人知道被送進黑門的孩子將要麵對什麽,因為再也沒人會在姚府裏看到他們。

這次,姚雲狄一共選中了七個幸運的孩子,太九便是其中之一。
新分給她的貼身丫鬟叫萬景,是個不怎麽說話,姿容俏麗的年輕女子。當晚太九就在新的院落裏休息,萬景手腳麻利地服侍她梳洗完畢,便吹了燈,到外間做針線活了。
太九在陌生的床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
新分給她的院落叫點翠閣,院落不大,小巧玲瓏,格局也相當考究,門前楊柳,屋後小花園,都是精巧絕倫的布置,比她以前住的大院好了不知多少。就連屋子裏的各項擺設都比原來的堅固精致,一張大床橫著睡豎著睡都大的過分,連被褥枕頭都鬆軟幹淨,熏著一種甜香。
可她就是睡不著。
太安靜了,這裏。安靜到讓人容易想起死亡或者絕望。
她現在倒開始懷念大院裏濕唧唧的被褥,還有嬤嬤暖洋洋的帶著酸臭味的懷抱。

窗外更夫敲鑼,已過了三更。萬景捧著燭台進來替她掖被窩和帳子,燭影一晃,卻見太九兩眼瞪得大大地看著自己,她噯喲一聲,差點把燭台丟了,好半天才道:“小姐怎麽不睡?”
太九抓著被子,過一會才道:“……睡不著……我……這裏…”
萬景把燭台放在案上,坐在床邊柔聲道:“是認床吧?沒關係,習慣就好。要不我陪小姐說說話?一會就能睡著了。”
太九點了點頭,見萬景隻穿著貼身小襖,顯然是要睡覺的樣子,不由不好意思起來,推開枕頭輕道:“冷吧?把火盆端過來,咱倆躺床上說會話。”
萬景猶豫了一下,看看被褥,再看看太九,這才依言端了火盆子放在床下,自己隻搭了一點邊半躺在床上,又笑道:“這點翠閣有點背陰,不管冬天夏天都冷得夠嗆。將來小姐要是受寵,搬到那晴香樓,就暖和了。”
太九奇道:“晴香樓?不是太雙姐姐住的地方麽?我怎麽能搬過去。”
萬景笑了一聲,良久,才道:“小姐原不知道,晴香樓是哪個小姐公子最受寵,便賜給誰的。萬景在這裏做了十年的丫鬟,沒見誰能在那裏住長久的。太雙小姐那樣受寵,也不過才住進去一年……”
太九推開被子坐了起來,拉著她的手柔聲道:“好姐姐,你在這裏呆了許多年,能不能告訴我咱們這些人平時都幹些什麽呀?爹爹他……有那麽多孩子,為什麽單選出幾個?其他哥哥姐姐呢?”
萬景卻搖頭:“這個我也不曉得。但老爺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旁人不好過問。”
太九知道自己問唐突了,隻好垂頭不語。
萬景見她這樣,便笑道:“不過呀,小姐別擔心,能住進這塊地方的,都是老爺寵愛的孩子。寵愛是不需要理由的,你們隻要和以前一樣生活,隻是每天都會見到老爺,和他說話逗他開心。你可沒見到太雙小姐怎麽逗老爺的呢,有次笑得他差點岔氣。小姐你若是也能這樣討他歡心,便再不需要這般惶恐了。”
太九為難道:“可我……可我不會說笑話……”
萬景握著她的手,笑道:“可不一定要說笑話。小姐你年紀還小,卻已經出落得這般標致,再過兩年,老爺的子女中哪個能比得上你?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啦!當年環夫人不也……”
她忽然打住,大約是覺得自己說忘形了,臉色大變。
太九卻天真地問道:“誰是環夫人?萬景怎麽不說了?”
萬景搖頭,歎道:“小姐,想在姚府裏活得逍遙自在,便要謹記沉默是金,任何時候都別多問多說。否則……”
太九到底是聰明人,聽她這樣說,心裏便明白了八九分,笑道:“好姐姐,我知道。謝謝你這樣照顧我。”
萬景又陪她說了會閑話,這才下床穿鞋,回頭道:“很晚了,小姐早些休息吧。明早老爺應該會叫你們去見麵,可別耽誤了。在這裏的日子長著呢,有話什麽時候說都行,要是有啥不明白的,隨時可以來問萬景。”
太九點了點頭,確實也覺得有些乏了,終於閉目,沉沉睡去。

果然第二天一早便有人來叫太九,說老爺招他們一起吃早飯,順便去大園子裏逛逛,熟悉一下。
太九睡得迷迷糊糊地被萬景從床上抓起來,急衝衝地梳頭洗臉。萬景本來想幫她梳一隻望仙髻,顯得嫵媚,但見鏡中太九睡眼朦朧,我見猶憐,不由靈機一動,把一側的頭發鬆鬆垂下,另一側綰上去簪一朵芍藥,端的是一個睡美人,越發顯得楚楚動人,慵懶不勝。
“小姐這是第一次正式和老爺出去,可要記得好好表現,讓他認識你,記住你。這第一次要是搞不好,以後就難了。”
萬景替她穿上碧色孔雀大氅,千叮嚀萬囑咐。
太九打個嗬欠,揉著眼睛連聲答應。
門前早有家丁倚在轎旁等候,見太九花團錦簇地出來,都愣了一下,這才趕緊揭開轎簾扶她進去。

一直送到最大的赤雪院,,門口早已停著許多轎子,想必人都先到了。
太九滿心慌張,又不敢放開步子跑,隻得靜悄悄地走到門前,奴子們替她拉開門,朗聲道:“太九小姐到——”
屋內香氣四溢,太九繞過一扇紫晶屏風,就見眾人都坐在廳前,父親獨坐在上麵,一見她,眼睛便是一亮。
太九娉娉婷婷地走過去,躬身下跪,道:“父親大人萬安。”
姚雲狄笑道:“一家人還那麽多禮。你叫……太九,對吧?來,正好你太八哥哥身邊有位子,坐他那裏去。”
太九轉頭一看,就見那個碧眼少年對她微笑。他今日換了一身裝扮,穿著白色長衫,腰間係著碧綠絲絛,一頭墨色長發挽在頭頂,越發顯得豐神俊秀,神采不可逼視。
她依言乖乖走過去,口中道:“見過太八哥哥。”一麵坐到他身旁,立即有下人為她端了一碗茶,兩碟小點心。
她打開蓋子正要喝,低頭一看那茶卻是乳白色的,凝固在杯中,上麵還撒了一些杏仁榛子。
太九一愣,卻聽太八在旁邊輕道:“那是杏仁茶,先別動,爹爹沒讓吃呢。”
原來這個甜膩膩的東西就是早飯!
太九無言地把茶杯放回去,再看那碟中的茶點,一色如意芝麻糕,一色白蜜涼糕,都是甜的。她無語。
太八在一旁偷笑道:“果然你也不習慣。我也是今兒剛知道爹爹喜歡甜點,早晚兩頓都是甜的,不是杏仁茶就是桂花糕,你我這樣吃不慣甜品的可要遭殃了。”
太九見他如此多話,自己搭理也不是,不搭理也不是,隻得虛應地笑了笑。

這時有人報:“太雙小姐到——”
眾人一齊往門口望去,就見太雙穿著粉紅坎肩,下著水紅長裙,麵若冠玉,唇如點丹。她笑吟吟地走進來,見人人案前都有一碗茶兩份點心,便笑道:“爹爹好偏心!女兒不過來遲一步,卻連飯也舍不得賞我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姚雲狄也笑道:“哪裏能少的了我們小太雙的!來人,快給太雙小姐端飯。剛才還說了,你要再不來,我們可就先吃了。”
太雙徑自走到姚雲狄身邊,一屁股坐他懷裏,摟著脖子撒嬌:“人家昨夜腹痛,沒睡好嘛……”
姚雲狄聽說,便把手放在她小腹上,道:“那爹替你揉揉。”
太雙啐了一聲,急忙把他手打掉,嬌嗔道:“妹妹弟弟們都看著呐!”說罷又春色上眉梢,悄聲道:“回去了再算帳。”
太九見這二人情狀,不由驚詫萬分,心中隻覺不對,但到底是何處不對,她卻說不上來。再看別人臉色,偶有幾個與她一樣詫異的,其他人卻隻裝做沒看見,各自說笑。
太八倒是麵色如常,還拉著她說笑:“我住在西邊的朗星樓,妹妹住哪?”
太九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一點不對勁,隻得答道:“我住點翠閣。”
太八道:“那咱倆離得很近呀!待會沒事了去找妹妹玩。”
太九隻好訕訕地笑,手指把衣帶揉了又揉,捏了又捏,不知怎麽回答他。

誰知太八忽然伸手到她臉頰旁,輕撫她的長發,放低聲音柔道:“妹妹今天的裝扮好看極了。我看太雙姐姐都不及你。”
太九大驚,急忙要躲,幸好這時有人站了出來說話,卻是當日那個文秀少女宣四,她直視著姚雲狄,麵上掛著淡淡的笑,道:“爹爹,時辰已經不早,還請早些用飯吧,不然吃午飯的時候會胃痛的。”
她說話時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樣子很討喜,雖然長得差強人意,但想必爹爹就是喜歡她這種態度吧。太九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辦法像她和太雙那樣說話處事。
果然姚雲狄應允了:“是時候吃早飯了。來人,把主菜端上來。”
說罷見宣四還站在大廳裏對自己笑,便柔聲道:“你也快去坐下,吃飯了,小四兒。”
眾人聽他對一個新進的嫩人這般溫存甜蜜,不由驚詫嫉妒,宣四倒是麵色如常,徑自又坐回去了。
太雙倚在姚雲狄懷裏,打趣道:“宣四妹妹剛來便這樣愛護爹爹,要不咱倆換換位置?”
太九雖然聽不出她話裏是不是有酸味,但這話明顯不太好聽,因為宣四的臉色有些難看了。
姚雲狄捏了捏太雙的小臉,笑道:“吃飯了!你這丫頭還耍貧嘴。快,坐好了吃飯。成天被你這樣揉,爹爹老的更快!”
太雙卻纏著不放,嬌聲道:“不要嘛,我和爹爹一起吃。”
說話間主菜端了上來,卻是一大碗蝦仁蒸雞蛋。
太九見又是甜又是鹹,一時不知從哪裏下口,太八便湊到她耳邊輕道:“先把甜的吃了,省的待會沒胃口吃那乳酪點心。”
太九覺得有道理,便先撿著點心,把杏仁茶喝了大半。抬頭見太雙癡攪嬌纏,摟著姚雲狄的脖子讓他喂自己,一會又把自己吃過的點心遞進他嘴裏,兩人親密無間,猶如旁若無人的愛侶。
她頓時沒了胃口,勺子在碗裏攪半天,把雞蛋攪碎了,就是吃不下。
對麵坐著一對雙胞少年,正是太九在爹爹門前看見的,他二人更是有樣學樣,一個把點心咬了一半在嘴裏,另一個用嘴去叼,兩人笑鬧成一團。

太九忽然覺得這暖洋洋的大廳似乎容不下她的存在,她才是那個異數,要被拋棄在外麵的,被孤立的。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她急忙回頭,不料嘴裏被塞了一大勺蝦仁,鮮鹹美味。
太八在她耳邊輕道:“吃飯,別亂看 。”
太九暗暗後悔,急忙偷偷點頭,咬著蝦仁乖乖低頭吃飯了,心中卻有些感激這個大大咧咧的少年,其實他是在幫她呢。

好容易這頓早飯吃完了,姚雲狄便笑道:“這下吃飽喝足,咱們去園子裏走走罷?那裏最近開了幾株紅梅,倒可以賞雪嗅梅香。”
他這樣說,眾人哪裏有不說好的,當下奴仆們撤了碗碟,眾人又說笑一會,才各自上轎往花園去了。
太九正要上轎,卻聽姚雲狄在後麵笑道:“等等,太九,你和我坐一輛車吧,車裏暖和些。”
她吃了一驚,不由愣在那裏


寶髻鬆鬆挽就(三)
太雙整個人賴在姚雲狄身上,雙手勾著他的脖子,吃吃笑著,道:“那車多小,咱們三人擠一起倒也暖和。隻苦了其他弟妹們,一個人在轎子裏冷得發抖。”
太九知道她受寵,眼裏容不得砂子,便垂頭道:“車小,不方便,還請爹爹和太雙姐姐上車吧。我,我不冷。”
說罷她揭開轎簾,飛也似的鑽進去,轎夫們吆喝一聲,抬起來便走了。
太雙笑道:“她倒像隻小兔子,戰戰兢兢地,可愛的很。”
姚雲狄卻不笑,淡淡說道:“任性也該有個限度,知道你小妹子膽小還欺負她。”
太雙從未被他說過重話,乍一聽他這樣說自己,不由一呆,跟著火氣便竄上來,甩手道:“我哪裏能欺負別人!爹爹說話好沒道理!那車我既沒福氣坐,難道我還求著不成?”
說罷她竟自坐上轎子去了。
轎子沒走幾步,她隻當爹爹還會派人來哄自己,偷偷揭開轎簾回頭看,卻見姚雲狄自己上車走了,半個人也沒派來。
她氣得甩了轎簾,吩咐轎夫:“回晴香樓!不去園子了!”
轎夫知道她是個受寵的,誰也不敢忤逆她,隻得掉轉轎頭,單獨回晴香樓了。

卻說眾人在園子裏賞了一會雪,看了一會紅梅,漸漸地便沒趣味起來。他們本也不是文人騷客,沒有吟詩作畫的閑情,又兼天寒地凍,有幾人為了吸引姚雲狄目光甚至穿得很少,這會早已冷得嘴唇烏紫,還得做出興趣盎然的模樣,實在是受罪。
加上太雙賭氣沒來,宣四一個人也撐不起場麵,姚雲狄始終淡淡的,好像不怎麽開心。他不笑,誰又敢出風頭,這賞雪,居然成了鴉雀無聲的散步,每個人都在絞盡腦汁想著討好他的法子,卻沒人有太雙的魄力敢做出來。
太九也冷得受不了,她的孔雀大氅裏隻有一件薄薄的水綠色春衫,是萬景逼她換上的,說是老爺喜歡碧色。結果有沒有讓他歡喜她不知道,她倒是凍得要發抖。
到底要走到哪裏去?太九很想這樣問。
這園子大的離譜,可隻有一小塊地方種著梅花,其他地方都積滿了雪,難道就這樣繞一圈看雪嗎?
太九實在忍不住,開口正要問,誰知腳下忽然一頓,卻是踩進一個窟窿裏,上麵被積雪蓋著沒看出來。
她驚呼一聲,整個人往前栽下去。
旁邊的太八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大氅,姚雲狄反手將她一勾,扶在了懷裏,正要低頭撫慰一番,卻聽“刺啦”一聲,她身上那件薄軟的孔雀大氅從肩膀那裏裂了開,原來太八隻來得及抓著她的大氅將她拉住,這貴重的衣物吃不住力,居然裂了。
太九前一聲驚叫還沒停,又忍不住噯喲一聲,無奈地看著那件殘破的大氅,那是她唯一一件有點麵子的貴重衣物。
太八怔怔地拿著被扯裂的半塊大氅,半晌,趕緊道歉:“妹妹沒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
說罷他急忙要脫下身上的披風給她,誰知姚雲狄卻止住,笑道:“不妨,正好走乏了,咱們去一個緩和的地方坐會,喝點熱茶湯,看看戲文,也讓你們小妹子換件衣服。”
他將太九攬在懷裏,脫下自己的紫貂披風把她整個人罩住,隻留一張雪白小臉,那雙漆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正看著他。
姚雲狄柔聲道:“怎麽穿這樣少,生病了怎麽辦?”
太九原不敢和他說話,但見他語氣溫柔,神色慈愛,又想起昨夜萬景的話,當下壯了壯膽子,小聲道:“其實……我早上起遲了。昨天因為我認床,沒睡好,早上是萬景把我拖起來的,也來不及套厚夾襖,就這樣過來了……”
姚雲狄笑了起來,又道:“慢慢就習慣了。唔,萬景……是服侍你的丫鬟吧?她不錯。”
太九隻當他知道萬景,誰知他卻將自己耳邊簪的那朵芍藥珠花輕輕拔走,放進袖子裏,道:“她的手很巧,將你打扮得這樣好看。”
太九哪裏見過這等陣勢,被他看得兩頰火紅,心中又是迷茫又是得意,還有一些惶恐,隻得低下頭不說話。
姚雲狄又道:“方才崴了腳踝沒?痛嗎?”
太九搖了搖頭。
她在心中努力想象假如是太雙該怎麽和爹爹說話,又或者全天下的孩子遇到這種場景該怎麽和父親說話。
但她想象不出來。
爹爹一定會覺得她悶。她有點沮喪。說不定她明天就會被送進黑門裏麵了。

姚雲狄又領著眾人走了一段路,眼前忽然現出一座假山,足有三四人高,十幾丈寬,猛一看仿佛前麵沒路了。
誰知曲曲折折從假山裏鑽過去,忽地豁然開朗,平地矗立一座高樓,端的是氣勢非凡,華美異常。
門口站著兩個戴著白色麵具的總角少年,見眾人來了,急忙將門打開。
姚雲狄走到門口,笑吟吟地問道:“穆總管來了麽?”
少年點頭:“一刻之前剛到,知道老爺快來了,正在裏麵準備呢。”
姚雲狄撫掌嗬嗬笑了起來,對眾人說道:“你們今兒倒是有眼福了,穆先生剛從杭州回來。他聽說院裏又多了些孩子,便自己唱一出戲來慶賀呢。咱們快進去等著,隻此一次,以後可是輕易看不到的。”
太九這樣新來的並不知道穆先生是何許人也,但早些的孩子卻知道此人乃是姚雲狄的左右手之一,姚府的大總管。隻是此人長期不在府中,也甚少露麵,所以除了太雙之外,居然極少有人見過他。
宣四終於找到一個說話機會,便笑道:“卻不知這位總管大人戲唱的好不好了,倒要瞧上一瞧。”
姚雲狄還未說話,卻聽後麵有人說道:“自然是唱得好。總管大人以前可是戲子呢。”
眾人聽那話裏有些含糊的意味,又見說話的人是爹爹身邊極受寵的一個少爺——蘭五,便沒人接口了。
姚雲狄皺了皺眉頭,隻道:“那些陳年謠言可以胡亂相信麽?”
誰知平時和順柔雅的蘭五今日不知發了什麽瘋,居然與他針尖對麥芒地辯了起來,道:“無風不起浪,沒有的事編也編不像。穆總管以前是不是戲子姑且不說,堂堂姚府,居然讓這種人做總管,傳出去可倒真好聽。”
姚雲狄看了他一會,麵色淡淡地,道:“原來你也會關心姚府的聲譽了,我倒不知你誌向遠大。”
蘭五臉色一白,卻笑著轉身便走,一麵又道:“我還有什麽不能的呢?我還有什麽不敢的呢?哈哈!哈哈!你說說我還有什麽不敢的?”
他竟就這樣走了。
眾人又是驚異又是莫名,對他的大膽暗暗咋舌。
姚雲狄當真好城府,麵上絲毫不動聲色,隻歎道:“這孩子,越來越任性了。也罷,不讓他掃大家的興。來,進去吧!讓小廝們點了火盆上來,暖和暖和。”
他攬著太九先走了進去,又吩咐小廝:“帶小姐公子們去前廳喝茶,穆總管來了之後記得叫我。”
那兩個總角少年答應一聲,其中一人便引著眾人去前廳了。
眾人見太九單獨被帶走,有人羨慕有人嫉妒,卻也知道,這個小妹子馬上也要成為爹爹身邊的紅人之一了。

太九卻是懵懂又慌張的。
她如同掉進陷阱的小獸,乖乖地被獵人提出來帶回家。
姚雲狄的手捏在她肩膀上,越來越緊,手心滾燙。那種熾熱幾乎要刺傷她,順著皮膚往心髒那裏蔓延。
似乎有什麽要發生,她的心髒被什麽東西緊緊攫住,甚至開始發痛。
她抬頭看姚雲狄,他隻是微笑,道:“別急,和我來,咱們換件好看些的衣服再出去。”

門開了。
這裏卻是個小小的房間,北邊牆被掏空了,放著一架巨大的彩色屏風,屏風前是一張太師椅,上麵鋪著半舊的寶藍色褥子。
隔著屏風,她清楚地聽見外麵太八他們的說話聲。這裏居然和前廳是相連的!
太九心裏卻鬆了一口氣,大約是明白這裏不是密室,便安心了。
姚雲狄打開牆角的那個鑲金烏木大衣櫥,道:“喜歡什麽,自己挑。下次可不許穿那樣少了。”
說完他自己關門出去了,留太九一個人在屋裏。
她在衣櫥裏翻了一下,卻見裏麵紅蘭白紫,什麽顏色的長衫裙都有。她挑了一件粉綠夾襖,配她今天的水綠色長裙倒也巧妙,隻是春裝配夾襖著實有些怪異。隻得又拿一條鵝黃百褶裙,背著那屏風自把春裝卸了。

誰知剛把裙帶解開,肩上忽然一暖,一隻手按了上來。
太九嚇得魂飛魄散,張嘴就要叫,那人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早已將她的嘴捂住,貼著她的耳根低聲道:“別怕,乖寶寶,是我。”
她一聽是姚雲狄,不由更慌,急忙用裙子把身體遮住,無奈嘴被他捂著,沒法說話。
姚雲狄鬆開她,退了兩步,道:“轉過來,讓我看看。”
太九心中百般不願,卻又不敢反抗,隻得閉著眼睛咬牙轉過來。
良久,他的手指忽然觸到她光裸的肩膀,太九嚇得一縮,耳邊又聽他說道:“別動,把衣服丟了。”說著她抓在手裏的衣服就被扯了下去。
太九“啊”地叫了一聲,急道:“爹爹!別……!”
話音一落,卻聽屏風後麵宣四奇道:“誰叫爹爹?奇怪,爹爹去哪裏了?剛才還在這兒呢。”
太九急忙咬住嘴唇大氣也不敢出,隻覺姚雲狄的手在自己肩上來回筆劃,他鼻梁上架著一付玻璃眼鏡,皺眉認真地觀察著她的身體,好像在打量一隻牲口是否有病,毛色如何。

太九覺得自己的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身體從裏到外一會熱一會冷,皮膚上不由起了一個一個小疙瘩。
姚雲狄扶著眼鏡用手指算完她的肩膀,又用雙手在她赤裸的胸前比了比,最後滑下,握住她的腰身。
太九驚顫地一跳,他卻皺眉,聲音溫和又嚴肅:“不要動。”
他從袖子裏掏出一根極小的金錘子,錘子柄上拴著一串金鏈。先用那錘子在太九的腰胯上輕輕敲了敲,跟著又扯住金鏈,貼著她的腰骨把小錘子放下去,那錘尖不偏不倚,落在她雙腳之間。
拍拍那粉嫩的臀,手掌被狠狠彈起——那是年少才擁有的寶貴活力。
嗅嗅下體,沒有異味,隻有少女的體香。
掰開嘴巴看牙齒,雪白整齊。

摸上摸下揉捏了半天。最後,他很滿意。

“穿衣服吧,別著涼了。”他柔聲說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如同全天下最普通的慈父。
太九忽然覺得空落落地,整個人好像一下子被挖空,整個房間也空曠得令人窒息。
姚雲狄還說著什麽,可她覺得那是隔了十萬八千裏的距離,她聽不清,看不到。
她想消失,躲起來,這空曠的房間讓她害怕。
但她竟然沒地方可去。
她隻有在這裏對姚雲狄甜蜜又茫然地笑著。那青春的光潔的肌膚,秀麗的長發,幹淨的雙眸什麽也不是,一雙手,一個工具便可以丈量,為她打分。
或許終有一日她能學會怎樣做一個好寵物。
可不是現在。

屏風外忽然人聲鼎沸,宣四道:“難道穆總管要來了麽?這些白衣男子是做什麽的?”
太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大概就是那個什麽戲文了吧。”
說罷,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絲竹聲,古琴撩撥了幾下,韻味卻是柔媚入骨的,眾人都忍不住心神一蕩。跟著那曼陀鈴便敲了起來,仿佛穿破了重重白霧的第一道陽光,令人眼前一亮。
竹笛,箜篌,簫,青銅鍾……忽然便如同百花盛開,一齊綻放了開來。
眾人誰也沒聽過這種曲調,開始隻覺新奇,慢慢地,卻覺那調子纏綿刻骨,柔靡萬端,竟好似是從天上飄來的仙樂。
正是陶醉時,卻聽一人啟齒唱道:
“風流人坐
玻璃盞大
采蓮學舞新曲破
飲時歌 醉時魔
眼前多少秋毫末
人世是非將就我
高,也亦可
低,也亦可。”

卻是一曲山坡羊。
那聲音柔若耳語,燦比明珠,烈如金石,清似春風。
眾人嘩地一聲,跟著卻再也沒半點聲音了。

太九在屏風後打了個寒顫,後背的寒毛一根根都豎了起來,三魂六魄都為這山精鬼魅般的聲音給喚出了竅。
姚雲狄原是專注在她鮮嫩的身體上,聽得那人這樣唱,便笑道:“他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說著他順手撈起案上的一壺酒,往那斑斕璀璨的彩屏上一潑。嘩啦一下,水漬印過的地方,頓時變成了透明的,屏風外的景色清晰可見。
太九駭得幾乎要尖叫出來,她這樣赤身露體的,那唯一遮擋的屏風卻成了透明的,豈不是所有人都會看到她?!
她甚至看到宣四和太八就坐在離她不遠的椅子上。
姚雲狄看出她的窘迫,道:“安心,他們看不見你。”
太九隻縮在角落裏不敢動彈,聽他這樣說,便飛快地套上小衣中衣,直到儀容整理得差不多了,才顫巍巍地從角落裏走出來,捂著臉不敢往屏風那裏看。

姚雲狄隻覺她羞澀得可愛極了,不由嗬嗬笑了起來,將她攔腰一抱放在自己腿上,低頭在她粉嫩的臉頰上一親,道:“你這個小太九,瞧我以後怎麽治你。”
她心中一陣苦一陣澀,還帶著一絲莫名的得意,雙手死死地攥著衣帶,手心濕漉漉地全是汗。
進紅門是生,進黑門是死。
要活著。
怎麽可以被拋棄。
怎麽可以被人一句話就斷了生死。
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

外麵絲竹響了一段,那人又開口唱道:
“愁眉緊皺
仙方可救
劉伶對麵親傳授
滿懷憂 一時愁
錦封未拆香先透
物換不如人世有
朝,也媚酒
昏,也媚酒。”

唱罷,台子上那人猛然轉了兩圈,身上錦緞斑斕的大袍子上下舞動,遠遠望去,猶如一朵開在水上的花。
那戲台子是建在水上的。
這華美的高樓裏,原來有一個小小的人工湖,湖水如玉,中間有一個巨大的漢白玉的台子。
那人就在台上唱,身後數個白衣少年,都帶著白色麵具,撥弄絲竹,極是清雅。
獨他穿著色彩斑斕的大袍,烏黑的長發隨意挽在腦後,寬大的袖子猶如他的一對翅膀,隻要再轉兩圈,便會羽化飛仙。

太九坐在姚雲狄腿上,死死瞪著那人的臉。
他臉上帶著一個古怪的麵具,半紅半碧,猶如鬼怪。

現在她的腦子裏一片混亂,好像沸水在裏麵煮,滾開了一次又一次,心口那塊卻是冰涼的。
姚雲狄的手伸進她衣服裏細捏慢揉。
他的手冰冷粗糙,在哪裏碰一下便輻射一片的雞皮疙瘩。
太九覺得自己在發抖,也可能隻是她自以為的。
她覺得自己在笑,也可能她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她不知道。什麽也不知道。

姚雲狄忽然把手收了回去,在她麵上輕輕一吻,柔聲道:“點翠閣晚上挺冷,我會讓人多送幾個火盆過去的。乖,戲馬上要結束了,你先回去吧。”
太九現在整個人都處於極度茫然和失神的狀態,他說什麽都好,都行。
當下她立即推門出去,木然地一個人走到前廳,兩條腿還在微微發抖。她很怕自己支撐不住摔倒在地上,至少在這裏她不能丟了臉麵。

前廳戲台子上,那人的戲文也唱到了尾聲,一雙手從錦緞的袍子裏伸出來盤旋舞蹈,猶如一雙玉色大蝴蝶。
那琵琶忽然拔高,猶如疾風驟雨般呼嘯而至。
他的聲音也陡然拔高,唱道:
“江山如畫
茅簷低廈
婦蠶繅、婢織紅、奴耕稼
務桑麻 捕魚蝦
漁樵見了無別話
三國鼎分牛繼馬
興,休羨他
亡,休羨他。”

最後一個尾音可裂金石,百般纏綿地拖上去,拖上去,令人心醉神迷。
他忽然揚手將麵上的鬼怪麵具摘下,遠遠地拋了出來。眾人齊聲驚呼,卻見那麵具一直飛到頂後麵,落在一個少女腳下,正是太九。
她彎腰撿起那半紅半碧的麵具,心中似明非明,不知要不要還給那人。
抬頭一看,卻見他長眉入鬢,眼若秋水,眉宇間自有一種妖嬈入骨的氣息。眼底一朵櫻花,其色如血,映著他漆黑深邃的眼睛,精致玉華,好像他眨一眨眼,那花就要活了,盛開,凋謝。

太九完全沒有防備。
她在一瞬間被這種近乎妖物的美麗所吸引。
無法呼吸。
無法動彈。




寶髻鬆鬆挽就(四)
姚雲狄的動作出乎意料的快,太九剛回到點翠閣,萬景便神色有異地迎上來,左右看看沒人,才喜道:“成了吧?老爺剛派人送了好些東西過來!我早知小姐必定能受到青睞的!”
說罷她等不及地拉著太九進屋,果然地上堆著好幾個箱子,及兩隻紅銅新火盆,兩盒新雪玉柔糕,兩匣貴春凝碧丸。
她點著那些東西,如數家珍:“那一箱是老爺給你配置的裙裝,那一箱是各色大氅及夾襖。這一箱是各式背麵帳子。那小盒子是首飾。這盒玉柔糕是送給小姐吃的,上等香米碾碎了做成,老爺平日也舍不得吃呢!那匣子裏裝著凝碧丸,是老爺平日吃的補品呢!”
她說了半天,見太九木木的毫無反應,便立即乖覺地住嘴。過一會,才柔聲道:“小姐年紀還小,不懂得這些寵愛的珍貴,旁人想要可是要不到的。便是為了老爺這樣疼你,也不能覺著委屈呀,否則豈不寒了老爺的心。”

太九心中煩亂,不願聽她說教,隻脫了外衣,淡道:“姐姐說的我怎會不知。隻是今日在園子裏受了凍,這會胸口悶得慌,想睡一會。”
萬景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有異,心中早已明白了幾分,便笑道:“那我去替小姐點甜夢香。睡一覺就沒事啦。”
太九走到床邊,伸手去解衣服,袖子裏忽然滑下一個東西,落在她腳旁。
萬景眼尖,早已看到那是個半紅半碧的鬼怪麵具,心中不由一凜,又見太九將它撿了起來,她本能地厲聲道:“小姐……!”
太九被她嚇了一跳,回頭愕然看著她,卻見萬景臉色劇變,死死盯著自己手上那個麵具看。她急忙把手一縮,將那麵具藏到了背後。
萬景盯著她看了半晌,才勉強笑道:“小姐……你…你是否……”
猶豫了半天,她才歎了一口氣:“小姐是否要將新火盆點上?”

她剛才想問的一定不是這個。

太九在床上翻來覆去,眼前總是浮現出一些淩亂的畫麵,一會是姚雲狄戴著厚厚的玻璃眼鏡用看牲口的眼神看自己,一會是太八眯著翡翠般的雙眸和她說笑話,最後又變成萬景方才帶著極度惶恐神色的臉。
她本來一定是想說什麽的吧。為什麽沒說呢?
枕頭下麵硬梆梆地,她伸手進去,將那隻麵具拿了出來,放在眼前仔細看。
這個麵具猙獰可怕,可誰能想到後麵藏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呢?
太九想起穆總管唱完戲,將麵具摘下拋出的那個瞬間,她的心髒都停了,渾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起來,不能動。
他實在太美,讓人不敢相信。
她也不敢相信,他居然是姚府的總管。原來眾人傳說中鐵麵無私,人脈眾多的穆先生是個如此年輕妖嬈的男子。
太九把麵具塞回去,她心口跳得厲害,甚至微微發疼。

萬景替她點的是甜夢香,香味滲透了帳子,覆蓋在被褥上,幽幽地,甜甜蜜蜜。
太九隻覺眼澀手軟,迷迷糊糊馬上要睡著。
恍惚中,聽見窗外有人叫她:“九姑娘還在這裏玩?環夫人叫你去呢!”
她心中一驚,隻覺環夫人三字無比熟悉,卻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聽過。飄飄然出了大門,前麵那人引路,她跟在他身後,又聽那人道:“九姑娘可別再那麽頑皮了吧?環夫人會擔心的。”
她心中似懂非懂,一直跟著那人走到院落門口,一推,卻上鎖了。
一個老仆走來對那人耳語幾句,他便回頭道:“九姑娘就近玩一會吧,環夫人現在見客呢,過會再去。”
說罷他徑自走了。
太九隻得在附近胡亂溜達,但見那一花一草,一橋一屋,都覺熟悉,但與現在的姚府卻又不太一樣。
一直繞到花塢旁,她見那牽牛花開得嬌嫩,便摘了一朵放在手裏玩。忽聽花塢後麵有人在哭,哭聲急切淒涼,甚是可憐。
她靜悄悄地撥開枝葉去看,卻見那後麵有個青瓦大屋,窗戶虛掩著,裏麵似乎有人在動,看不真切。
正要換個位置仔細看,卻聽裏麵傳來嬰兒的啼哭之聲,跟著是一個男人暴躁的吼聲,他吼完,那女子的哭聲和嬰兒的哭聲卻更大了。
太九按捺不住好奇心,探頭四處看有沒有什麽空隙可以鑽過去看個明白,忽見一旁的牆角下麵野草叢生,仔細看去,後麵卻是一個洞,彎著腰勉強可以爬過去。
她把裙擺綁在腿上,撥開野草鑽了進去,此時卻聽那女子哀求道:“老爺,奴家……已經不行了……放過奴家吧……”
那聲音婉轉嬌媚,呻吟連連,太九一聽便把耳根臊紅了,掉臉想出去,誰知她又道:“太九……太九那孩子……馬上也要來了……您……先放過奴家……奴家吧……!”
她心頭大震,再也顧不得什麽羞恥,放輕了腳步,走到那窗邊,蹲在窗台下,從那縫隙往裏看,隻見一雙粉光致致的大腿,腿上綁著幾根紅綢,勒得發紫了。
她不知是怎麽個名堂,這個角度什麽也看不清楚,隻得摒住呼吸,大著膽子探頭往裏看。
卻見一個女子渾身赤裸,雙手雙腳都被紅綢吊了起來,兩條腿吊得尤其高,用紅綢拴住,大大敞開貼著她的臉。
她渾身上下都濕漉漉地,全是汗,麵上潮紅,顯是情動不能自抑。
一個男人背對著太九,渾身赤裸,雙手捧著她的腰身,凶狠地聳動著。他的背影是那樣雄偉,古銅色的肌肉猶如鋼鐵一般堅硬,它們在跳躍著,扭曲著,仿佛用盡了全力地顫抖著。

太九心頭突突亂跳,耳朵裏有什麽東西嗡嗡亂響,最後卻全部變成了那有節奏的,強勁的拍打聲。
那個女子胸前兩團白肉猶如小兔子一般上下亂跳,兩條被架上去的腿使勁蹬著,腳趾曲張收縮。太九不知她究竟是痛苦,抑或者是別的什麽,她在放肆地吟叫,釵斜鬢散,金簪子都掉下來掛在了耳朵旁。
她渾身的皮膚下好像藏了水,一波一波地顫抖著,抽搐著。
太九看的口幹舌燥,隻恨不得立即掩麵離去,可又舍不得,著了魔似的,眼珠就是離不開她大敞的腿間。
那裏雪白粉嫩,沒有一根絨毛。一根粗大的紫紅色的物事在裏麵攪撥著,進出著,發出靡靡的拍打聲,半透明的水順著她雪白的臀往下滴,地上已經濕了一大片。
那個男人抓住她的臉,喘息道:“阿環!阿環!我好不好?我好不好?”
那女子卻咬著唇就是不說話,隻是急促地喘息。
那男人怒道:“我不比那不能人道的天閹好?!我不好,那這些水是什麽?!你這*****!”
他從她臀上摸了一把淫水,一巴掌甩上她的臉,半邊臉頓時紅腫起來,細細的血順著她的臉淌了下來。
她閉著眼喘息,半晌,哽咽道:“老爺,太九馬上要來了……您讓奴家先……”
男人又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厲聲道:“今天不把老爺伺候痛快了,天皇老子也不給你見!”
他將手邊的紅綢一拉,她的身體便被拉得更向後彎曲,兩條腿緊緊貼在耳朵旁,雙腿之間的秘密大開。他用手把她的腿還往後壓,一麵對準了狠狠戳進去,動作得又凶又急。
她失聲哭了起來,然而沒哭一會又走樣,變成了破碎的呻吟。

太九見他們如此情狀,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轉身就要走,忽聽屋內又傳來嬰兒的哭聲。那女子急道:“老爺!那孩子……一天都沒吃東西了!讓奴家喂了奶好麽?”
那男人正情熱如沸,喘息道:“老爺那麽多孩子,餓死一兩個也好!讓他餓著吧!”
那女子泣道:“也是你的骨肉,怎能如此無情!你不如先將奴家殺了!”
男人發怒起來,一拳將她揍得口角流血,森然道:“你若再惹我發火,我便將你們娘兒三都殺了!你以為我不敢?”
那女子下巴上全是血,目光灼灼地瞪著他,卻不說話。
男人被她這樣看著,哪裏還有興致,欲火未滅,又惹了一肚子邪火,忽地冷笑幾聲,從床上抓起那個小嬰兒,作勢要往地下摜,喝道:“先摔死你個孽種!”
那女子尖叫起來,太九在窗外也叫了起來!
那人,是姚雲狄!爹爹!
她渾身都在發抖。
居然是他!居然是他?居然是他?!

那男子聽到聲音將嬰兒往床上一扔,三兩步竄到窗前一把推開,厲聲道:“誰在外麵?!”
太九無處可躲,她想逃,可是兩腿發軟,隻能驚恐地跪坐在地上抬頭看他。
姚雲狄眯起了眼睛。他似乎變年輕了,雙眉飛揚,虎目炯炯。一見是她,他冷笑道:“是你這個小賤貨。你都看到聽到了?”
太九拚命搖頭,手裏抓著草,一個勁往後麵爬。
姚雲狄跳出窗口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提著進屋,森然道:“今日先殺了你這小賤貨!”
太九在劇痛和驚恐下放聲大叫,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掙紮,卻猶如蜻蜓撼大樹。慌亂中聽見那女子嘶吼了一句什麽,跟著是亢啷一聲——寶劍出鞘。
太九隻覺眼前一道寒光閃過,脖子上微微一寒,跟著是刺痛。
她呼吸都停了,渾身都僵在那裏。
難道她會死?
真的會死?

霍拉一下,有什麽滾燙腥甜的東西噴了她一臉。
太九睜眼一看,卻見一柄明晃晃的劍穿透姚雲狄的胸口。劍尖正對著她的鼻子,上麵寒光森森,血氣撲鼻。
她嚇傻了,完全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姚雲狄的神情變得很古怪,他在笑,而且笑得溫柔多情。
他輕道:“我一直當你是豬狗,原來豬狗卻能殺我。”
血沫從他口中緩緩流下,滴在太九臉上,滾燙的。
後麵有個低沉的聲音說道:“放心,以後,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大哥。”
姚雲狄哼哼笑了兩聲,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早便該……一時心軟……養虎為患……養虎為患啊……”
他笑了一段,終於轟然倒地,四肢抽了兩下,便再也不動了。

太九茫然地瞪著他背上那柄劍。
居然死了……居然死了?!怎麽會!
她猛然抬頭,卻見一個青衣男人將紅綢解開,抱著阿環放在床上,柔聲道:“你亦吃了不少苦。”
阿環捂著臉痛哭失聲,低低地隻叫兩個字:“相公……相公……”
那人抱著她,低頭去吻她的額頭,輕道:“我在這裏,不用怕了。阿環,你跟著我,受了這樣多的委屈,我對你不住。”
阿環哽咽道:“奴家……有罪……沒能為相公……保住清白……隻是……那兩個孩子是無辜的……求相公……放過他們……”
青衣男子柔聲道:“大哥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絕不會虧待他們。你也知道,我喜歡小孩子,對人不會說狠話。”
阿環終於止住哭聲,雙頰暈紅地看著他,半晌,忍不住握著他的手,柔聲喚道:“雲堰……”
那人卻微笑道:“錯了,我叫姚雲狄。”
阿環茫然地看著他,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那人又道:“我是姚雲狄,姚雲堰已經死了,剛才在床第間遇刺身亡。”
阿環忽然露出恐懼的神色,輕道:“相公……你……?”
那人伸手去撫摸她的頭發和臉頰,溫柔之極。阿環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阿環,你還有沒有要對我說的?”他的聲音溫柔得猶如天上的白雲。
她隻是看著他。
“你累了,睡一會吧。”他伸手去拂她的眼睛,一遍,一遍,一遍。
她終於是累極了,閉上了眼睛。

太九忽然見她嘴邊流下一道血痕,再見她臉色灰白,不由尖叫了起來!
她死了!
尖叫聲忽然斷開,那人蹲在了她麵前,赫然又是個姚雲狄!
隻是他皮膚白一些,右臉上有一顆黑痣。
原來他們是孿生兄弟?!

他就這樣麵無表情地,淡淡地看著她。
良久,他目中緩緩流出淚來,卻伸手在太九臉上輕輕擦,一麵道:“娘睡著了,爹爹帶你出去玩罷。不要吵醒她。”
太九遍體生寒。分明是他殺死的!分明是他親手殺了他的妻子,她的娘!
她用力去抓他推他咬他,歇斯底裏,放聲大叫,眼中淚水亂淌。
分明是他殺死的!

他用力搖晃她,大聲在她耳邊吼叫。
“……太九!太九!”
她隻想叫,把一切真相都叫出來,所有人都可以聽見。
他是假的!他不是爹爹!他是假的!
“太九!”他還在晃她,“快醒醒!做噩夢了嗎?”
她猛然睜開眼,案前燭火明滅,一張年輕俊美的臉湊在眼前,翡翠色的眼睛焦急地看著他。
是太八。
她渾身汗濕,虛脫一般地沒有力氣,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睛,不知究竟是在現實還是在夢境。
太八見她醒了過來,才鬆了一口氣,歎道:“我回朗星院,順路過來看看你。萬景說你睡了,我正要走,就聽見你在裏麵大哭大喊。是做噩夢了嗎?”
她不知該怎麽說,心頭又苦又痛,百般滋味交雜,最後終於撐不住,崩潰了。
她捂著臉,痛哭起來。
太八手足無措,見她哭得傷心欲絕,纖細的肩膀一個勁抽動,心中不由一軟,張開雙臂便將她攬進了懷裏。



寶髻鬆鬆挽就(五

太九大病了一場。
姚雲狄請來一撥又一撥的名醫,給她吃了一碗又一碗的中藥,還是沒用。她整個人可怕地瘦了下去,沒日沒夜的高燒。
到了最後,大夫們提到她的病便搖頭,隻讓姚雲狄準備白紙壽衣衝一衝。
太九這場病一生,有人喜有人憂,更有人抓住這個機遇,以看望太九為名,接近姚雲狄。前兩日聽聞有人為了這事被姚雲狄打入黑門,又下令任何人不得再探望太九,這個風頭才歇了下來。

隻是這一切太九都不知道。
她每日在那個夢境中徘徊,無法出來,每日都要看見那些可怕的,血腥的畫麵。
她找不到離開的出口。她覺得自己會死在夢境裏,死在那個姚雲堰的劍下。
可偶爾也會有清明的時分,那往往是在拂曉淩晨,晨光幽幽。
那時她會靜靜看著映在窗戶上的藍光,想象著那不過是一個夢,再真實,也是假的。那隻是一個被困在紅牆綠瓦間的少女,在夢中的狂想而已。
這世上或許有很多人,他們的世界是很大的,望不到邊,有青山綠水,籬笆新菊。
可她的世界隻是這個姚府,她的喜怒哀樂,夢境幻想,隻有這一塊。外麵的世界是怎樣的,她不知道。
她想很多,想很久,想完了就會流淚,然後慢慢睡去。
日複一日,最後連姚雲狄也認定她活不了幾天,幹脆放棄了。

當太九又一次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她聞到了一股草藥香氣。那味道馥鬱芬芳,彌漫在屋子裏,有一種潮濕的令人安心的溫暖。
小爐火滋滋的細微聲音傳進耳朵裏,癢癢的。
已經好幾天沒人為她熬藥了,大家都認為她會死,連萬景都離開了。現在……是誰呢?
她慢慢睜開酸澀的眼,就著幽藍的晨光,往爐火聲音發出的地方望去。
窗下有星星點點暗紅色的火光,它們隱藏在黑暗裏,明滅閃爍,好像暗夜的星子。
小爐子旁坐著一個穿長袍的男子,長發蜿蜒,將麵容遮去大半。他手裏拿著蒲扇,慢慢搖晃,讓小小的爐火不至於熄滅。
他的動作看上去極輕,仿佛溫柔的情人在夏夜給心愛的人扇風一樣,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什麽。蒲扇發出細小的吱吱聲,一陣一陣,一陣一陣,是一種安詳的噪音。

是誰呢?
她想動,想坐起來。那人似乎聽見了聲響,便丟了扇子走到床邊。
他身上帶著一種新鮮薑花的香氣,長袖子拂過她的臉,癢絲絲。
“醒了?藥過一會便好。”
他的聲音低柔魅惑,卻是她從未聽過的。她眯著眼睛,努力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臉,卻隻能模糊看到一些輪廓。
你是誰?她張開嘴想問,喉嚨裏卻幹燥如火,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把手放在她滾燙的臉上。他的手微涼,手指修長,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額頭,舒服極了。
“傻孩子,現在還不到想死的絕望時候。”他低聲說著,“我還是高估了你的能力,你才十四歲,用那返魂香確實過了。”
返魂香?不是甜夢香嗎?
太九心中迷蒙,似明非明。
“姑且先將它當作一場夢吧。夢醒了,便什麽也沒發生過。”
難道那真的不隻是一場夢嗎?
她心頭苦澀。
“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知道,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我不輕視你的逃避,因為世上多數弱勢者會比你更加卑微,不敢麵對事實,用謊言來逃避。你要記住,我讓你知道真相,隻是覺得你應該知道,父親和仇人是誰。等你再大一些,我會告訴你為什麽,但不是現在。”
他說完,便轉身走了。
太九聽見他從爐子上取下藥罐,將藥水潷進碗裏,又走了回來。
“喝藥,這是返魂香的解藥。喝下去就會忘了這一切,繼續做姚府的太九小姐,做你爹爹的寵物。”
她被人扶了起來,藥碗送到眼前,撲鼻的異香,竟然令人垂涎。
他舀了一勺,送到她嘴邊,柔聲道:“張嘴,我保證它絕對不苦不難喝。”
她卻不動。
他輕道:“別任性,你還小。快,喝藥。”
太九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用力推開他的手,藥頓時灑了一床。她張口想說話,卻被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人輕輕拍著她的背,將案上的冷茶送到她嘴邊,太九得了命一般,狠狠灌下去,又使勁咳了幾聲,喉嚨裏潤了些,這才慢慢好了,隻是喘氣。

良久,她才道:“我…不喝。我不要忘。”
那人柔聲道:“你年紀太小,經不起這種風浪,否則也不會病倒了。”
太九喘著氣,低聲道:“我……保證絕對不會再有下次。我不要忘記,我要記得!我要知道真相!我要把殺我父母的人千刀萬剮!”
她說得激動,那人卻絲毫不為所動,輕笑道:“千刀萬剮?太九小姐,這不是戲劇,在這裏殺人是要償命的。”
太九流下淚來,厲聲道:“那他為什麽沒有償命?!他殺了我娘霸占我爹的家產!還將……我們這些孩子當作豬狗來養!他為什麽沒有償命?!”
那人伸手替她擦眼淚,柔聲安撫道:“莫哭。你還太小,見得事情太少,不明白這個世間的道理。姚雲堰從來不讓你們接觸姚府以外的東西,也不讓外麵的人知道姚府裏的事情。你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從頭開始。”
太九抓住他的手,急道:“你教我!你給我下返魂香,今天又來和我說這樣多的話,我不相信你沒有別的意思!告訴我,你是誰?你會幫我嗎?我該做什麽?”
那人卻笑了笑,沒有正麵回答她,過一會,便悠悠問道:“知道你親生的爹是怎樣的人嗎?”
太九愣了一下,想起夢中的那些情景,半晌,才道:“大約……知道。”
那人道:“你父親和姚雲堰是孿生兄弟,姚府是他二人共有的資產。姚雲狄是個好色暴躁而且偏執的人,你看他有那麽多孩子便知道了,他是不管別人死活,隻顧自己快活的人。但他是長兄,家產理應由他繼承,他是個敗家子,姚家在他手上被敗得幾乎精光。而且……他侮辱弟媳,甚至讓弟媳為自己生了兩個孩子……你覺得這樣的人是個好人麽?”
太九歎道:“無論他是不是好人,他卻是我親父啊。”
那人笑道:“那你不要忘了,阿環是姚雲堰的妻子,名分上來說,姚雲堰才是你真正的父親。你所謂的親父,隻是個強暴你母親的禽獸而已。姚雲堰也隻是殺了強暴自己妻子的禽獸而已,從道義上來說,他哪裏錯了?”


太九被他說得心亂如麻,她久病身體本來就虛弱,再這樣一勞神,不由開始渾身發抖,汗出如漿。
那人捏住她手腕上的脈門,手指輕點,道:“倒又是我的錯了,你身體還沒好,不該說這樣多的話。來,把這藥丸吃了,先躺下。這些事以後有的是時間說,不急在一時。”
太九嘴裏被他塞了一顆酸不酸苦不苦的藥丸,她等不及地咬碎了吞下去,急道:“我現在或許說不上來他哪裏錯了,可是,我不能原諒他當著我麵殺了我娘親!我也不能原諒……他把我們當作豬狗一樣來養……喜歡了……就放在身邊隨意玩弄……不喜歡……就送到黑門裏讓他們死……我……我……不能看著他過這樣的好日子……!”
那人拍著她的胸口,柔聲道:“黑門也不等於是死,你對姚雲堰的事情可以說一無所知,現在還氣勢洶洶地說要複仇,他何等精明的人,隻怕你沒動手就死了。你可知他是做什麽的?姚府的經濟來源是什麽?他喜歡的是什麽,討厭的是什麽?”
他一連問了十幾個,太九統統搖頭,這才心驚地發覺自己對他居然完全不了解,這十幾年來,姚雲堰對自己幾乎就是個陌生人。
那人道:“你要我教你,要我幫你,這件事我卻幫不了你。我今日隻告訴你一個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你能忍得住,我自會幫你。你若忍不住,那就是自尋死路,我也幫不了你。”
太九默默咀嚼著他的話,終於平靜下來。
那人替她掖好被子,起身說道:“你且好好睡一覺,枕邊我給你放上一袋藥,醒了就吃一顆,把這一袋吃完,你的病就能好。然而心病還須心藥醫,你能不能活,卻看你自己。記得我和你說的話,謹慎,謹慎。”
說完,他翩然而去。太九急急伸手,還想抓著他再說一會話,手指卻隻來得及觸到他的長袖,上麵繡滿了花紋。
沒能抓住,他還是走了。
忽然想到什麽,她伸手去摸枕頭下麵的麵具。一摸,卻是空的,什麽也沒有。

太九在床上想了很久,眼見天快要亮了,門外有人嘰嘰喳喳說話,盥洗。
她愁腸百結,想一會,流一會淚,嗟歎一番,最後,終於還是沉沉睡去了。


當枝頭的最後一點殘雪也化成春水的時候,院子裏又多了幾個新人,這塊隻有二十個院落的地方終於住滿了。
住滿有住滿的熱鬧,姚雲狄幾乎每天都聚會飲酒,歌舞作樂,眾多年輕人在一起倒也其樂融融。
但即使笑得最開心的人心裏也明白,院子裏住滿了,便意味著必須要有人被淘汰。
誰會是第一個被打入黑門的人呢?
或許是蘭五,他那天出言不遜,惹得姚雲狄麵色不快,這次必然難逃責罰。
或許是太雙,自從那次她恃寵賣乖獨自回了晴香樓,姚雲狄對她也開始淡淡的了,全無往日的寵愛。
或許是太九,她纏綿病榻,姚雲狄對她失去了興趣,幾個月都沒見她了。
無論如何,不管被打入黑門的會是誰,這都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兔死狐悲,這些孩子們想要活下去,隻有一低再低,把他們光鮮靚麗的頭顱低到塵埃裏去,忘記身為人的尊嚴,才能勉強苟延殘喘。
這是姚府的規矩,也是他們這整個世界的規矩。

隻是誰也想不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丙午年辛卯月甲子日驚蟄。
道教說赤馬紅羊為凶年,外麵發生了什麽,姚府的孩子們一無所知,但凶年的兆頭似乎在府裏顯現了出來。
驚蟄日蘭五跳井自殺,等眾人發現他屍體的時候,他已經被泡得麵目全非了,腦袋比常人的大腿還粗。
姚雲狄接報趕到之後,見眾人都圍在蘭五屍體旁邊,麵色如土。膽小些的早已抖成篩糠,又哭又吐。
院子裏的副管事陳先生急忙迎上去,低聲道:“老爺,五爺他是昨兒夜裏……”
話沒說完便被姚雲狄一腳踹翻在地,厲聲道:“還不找人來收拾一下?!青天白日下,放在那裏好看麽?!”
陳先生哪裏還敢說話,隻得灰溜溜地跑走,找人去把屍體抬走。

姚雲狄皺眉走過去,眾人紛紛讓開一條路,不敢靠近。
他見蘭五身旁蹲著一個人,長發蜿蜒,紅衣白裙,居然是太雙。見他來了,太雙也不動,也不笑,更不說話,隻直直瞪著他。
姚雲狄柔聲道:“太雙,這裏不幹淨,你回去吧。”
她還是不說話,隻慢慢站了起來,手裏抓著蘭五一直掛在腰上的玉佩。她抓得那樣緊,指甲迸裂了都沒發覺。鮮血順著她的指尖滴,滴在地上。
下人們有乖覺的,急忙上來拉她,口中勸道:“太雙小姐家去吧,這裏死了人,不幹淨!會撞邪的!”
她也不掙紮,隻瞪著姚雲狄,喃喃道:“……你知道,原來你知道……隻因我與他……你竟逼死了他……你逼死了他……”
姚雲狄柔聲道:“太雙,你被嚇到了。快,回去休息吧。別胡說。”
太雙輕道:“你,你知道我喜歡他……怎麽,我難道不可以喜歡他麽?為什麽……我一定要喜歡你服侍你?為什麽我非得和自己的爹爹搞在一起?我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都惡心,想吐……你知道嗎?你以為把整個姚府封閉起來我們便什麽也不知道麽?我不知道外麵的事情麽?你這個變態……你殺了他……你居然殺了他!”
說到後來,她歇斯底裏地嘶吼出來,把手裏的玉佩狠狠往他臉上砸去,早被下人們擋住了。
姚雲狄皺眉看著她,臉色陰沉。周圍下人急忙把還在圍觀的那些公子小姐拉走,不讓他們再看,卻哪裏有人肯聽。
太雙被好幾個人拽著往下拖,她沒命地掙紮著,叫道:“你把我們當成什麽?!我們是豬狗嗎?!還是被你消遣的玩意兒?高興了給根骨頭不高興了隨手殺掉!連隻狗都比我們有尊嚴!你不要以為我什麽也不知道!你在背地裏搞的那些人!蘭五不過是個倒黴替罪羊!姚雲狄!你這個天閹!你殺了他!殺了我最心愛的人!你不得好死!五雷轟頂!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她吼得珠淚淩亂,頭上的珠花金釵亂糟糟地耷拉下來,哪裏還有平日半點俏美。拉她的下人們嚇得急忙撕袖子的撕袖子,塞嘴的塞嘴,捆腿的捆腿,三四個大男人,居然搞不定一個拚命的女人。
她沒命地吼叫著:“你這個贗品!贗品!奪了我姚家資產!幽閉我姚家眾多主母!天在看著你!你遲早遭報應!姚雲狄……你以為我很喜歡服侍你嗎?我連想到你都惡心!我恨不得馬上就死!我還怕什麽?哈哈!哈哈!五郎都死了,我還怕什麽?!”
眾人終於把她的嘴塞住,捆得直標標地抬了下去。
姚雲狄麵色如炭,忽地抬頭,目光如冷電,一個一個掃過在旁看傻了的孩子們,眾人被他一看,心中都是一顫,知道不好。
果然他冷道:“你們還想看什麽?”
無人接口。
他拂袖而去,一麵道:“來人,將這些孽種都押下去!不得再放進院子裏!今日之事,如有半點泄露,我要你們償命!”

院子裏二十個分院落,在那日一下子空出了近十個院落。
一時之間,姚府人心惶惶,誰也不敢說錯一個句話,一個字。姚雲狄也整整三個月沒有召集任何聚會。
丙午赤馬年的春天,就這樣死寂窒悶地過



鉛華淡淡妝成(一)



六月初六,姚雲狄的四十大壽。
和往年一樣,壽辰這一天,院子的大門被四把紫銅鎖鎖得嚴實無比。院內所有通向姚府其他地方的大門、小門、牆洞,都被姚雲狄派了下人看守,不要說是人,就連一隻耗子也鑽不出去。
好在所有人都已經習慣這種規矩了。
他們知道,其他院落裏有爹爹的重要客人們會來慶壽。爹爹不喜歡讓自己的孩子出去見人,但晚上客人走了之後,便是孩子們給父親慶壽的宴席了。

蘭五和太雙的事情讓近一半的人被驅逐出這裏,連著好幾個月府裏都聽不到大聲說笑,也沒新人進來,這種情況對他們來說是恐慌的。
沉默往往比憤怒更令人害怕。
這次的壽辰,他們自然要傾盡全力的去討好他,迎合他。倘若不能令爹爹展開歡顏恢複以前的樣子,那他們也遲早和那些被送進黑門的兄弟姐妹一樣,被無情的拋棄。
他們準備了最美味的飯菜,最香醇的酒水,排演著最溫柔動人的歌舞,一心一意地等待著晚上的私家宴席。
他們從來也沒這樣團結親密過。

但這些事情絲毫影響不了一個人。

初夏的上午,微熱。
太九坐在梳妝台前畫眉,額上凝結了細密的汗珠。
她是個被遺忘的人,好像小石子投進水裏,先噗通響一聲,以為它能掀起波瀾的時候,它卻沉底了。
無論是姚雲狄還是其他孩子,太九對他們來說,已經成了比空氣好不了多少的存在。
他們都明白,她留在院子裏的時候不多了,總有一天,突然的一天 她就會被隨便找個理由,然後毫不留情地丟出院外,自生自滅。

太九卻似乎對這一切都不在意,渾然不覺。
菱花鏡中,她清瘦了許多,下頜的曲線不複先前的圓潤,變得尖俏,一雙眼睛卻越發顯得又黑又大。那長長的,卷曲又濃密的睫毛下,好像藏著一個迷離的夢,裏麵浮雲聚散,碎冰玲瓏,稍稍不慎便會墜在其中無法自拔。
她的臉色過於蒼白,呈一種半透明的色澤,與窗外喧囂的六月天格格不入。
汗水從她額上滑下,把先前畫好的一側眉毛弄暈了,在眉骨那裏帶出一道長長的下墜的黑線。
太九用手去擦,誰知越擦越黑,終於放下筆,無奈地叫道:“萬景,過來幫我好麽?”

一隻手接過她的眉筆,另一手卻按在她肩上,那人輕道:“讓我來。”
太九有些驚訝地看著鏡中那人,碧眼烏發,正是太八。他穿著一襲涼綢白衫,長發鬆鬆地垂在耳邊,手裏抓著眉筆,從鏡裏對她笑。
“你沒去排演歌舞準備壽宴麽?”太九從鑲金匣子裏取了脂粉,用鮫帕擦了汗,沾一點粉去補額頭上的妝。
她在額上貼了一朵芙蓉花樣鈿,周圍用細細的胭脂筆勾勒出嫵媚的線條。這是極少見隆重的大妝,用在她身上倒也典雅,隻是她到底年幼,壓不住那種味道,倒顯得一種稚嫩芬芳的美豔。
太八用手托著她尖尖的下巴,用手去比她的眉,嘴裏卻笑問:“你呢?怎會一個人躲家裏化這樣漂亮的妝?我要是不來,豈不錯過了這等美色。”
太九笑了笑,卻不說話。
太八見她那清婉憂鬱的笑,心中不由一動,柔聲道:“我不想去參合壽宴,鬧哄哄的,怪沒意思,不如來看你。上回還記得和我說什麽來著?瞧我給你帶什麽了。”
說著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活物,捏在手裏,居然是一隻小雲雀,腦袋一縮一縮,驚顫顫地,煞是可憐。
太九格格一笑,急忙用手輕輕攏住,那小東西在她手裏輕軟溫熱,微微發抖,她小聲道:“難為你了,從哪裏抓來的……真可愛。”
太八見到她笑,心中便無比暢快,得意地比劃道:“這有何難,用點吃的它們就自投羅網了。在園子裏辛苦覓食,哪裏有別人白給來得痛快,這些鳥也都被養蠢了,躲都不知道躲。”
太九輕輕撫摸著那隻雲雀,它漸漸放棄抵抗,垂頭裝死了。

“萬景,拿一個鳥籠來。”她叫。
萬景早就拿著一個紫竹籠守在門口,聽她叫,便笑吟吟地過來道:“來啦,八爺來的時候就帶了個籠子。瞧,咱們點翠閣這下可熱鬧了。”
太九把雲雀放籠子裏,它先是驚惶不敢動彈,後來卻慢慢站起來四處張望,跳上跳下,對這個窄小的牢籠非常不滿。
“多好玩呀,八爺真是熱心腸的人。”萬景笑吟吟地說著,回頭一看,卻見太九怔怔地看著鳥籠,麵上神色淡淡地,似乎並不開心。她急忙住口。
過一會,才揣度著輕道:“……就是可憐了些,關籠子裏哪有在外麵飛好玩……”
太九轉身繼續勾妝,口中卻笑道:“住熟了,放它走它也不會走了。哪裏還能吃得起苦。”
萬景見太八望著太九癡癡迷迷地,顯然她說了什麽他都沒聽進去,便急忙找個借口說下去拿小米喂鳥,關門走了。

“不是說要幫我畫眉麽?”太九見太八在一旁盯著自己發呆,便輕笑嬌嗔。
太八急忙拿了眉筆,湊近了去畫,鼻端隻嗅到她氣息馨如蘭芝,一顆心早就醉了,笑道:“最近府裏不安生,等爹爹閑了過來看見妹妹這等天人之色,想必晴香樓就非你莫屬了。”
太九冷道:“晴香樓是太雙姐姐住的。她已經瘋了。”
太八猛然住口。他二人想起私下裏那些傳聞,臉色都不好看。
半晌,他才勉強笑道:“那些傳言空穴來風,做不得準。妹妹別多心。隻怕是太雙姐姐恃寵賣乖,惹惱了爹爹,才讓她閉門思過來著。”
太九便點頭輕笑:“不錯,在這府裏,千萬不能多心,像你這般無心,倒也是個妙人。”
太八沉默良久,正色道:“在哪裏過便有哪裏的規矩。何苦給自己惹煩惱,想那樣多,又有什麽好處?”
太九隻是抿唇笑,過一會,用手指輕彈他的額頭,嬌嗔道:“還和我繞嘴,眉毛都被你畫亂了,瞧你畫的!”
太八一把抓住她的手,情不自禁。
太九要掙,他便用力去拉。她隻得一放,由著他,他卻又不敢造次了,緩緩把手鬆開,正要說點什麽,卻聽門外有人說道:“太九小姐,八爺,老爺有請。”
二人心中都是一驚,互看一眼,都不明白姚雲狄怎會在這種時候叫他們出去。

太九最先鎮定下來,她望著窗外,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那神情,奇異極了。
她輕道:“知道了,馬上就去。”
太八再也顧不得替她畫眉,搶著鏡子先把自己整理踏實了,這才幫太九編最後一根辮子,又替她抿了抿鬢角,正了正衣領,這才道:“好了,可別讓爹爹等急了。這事……還是第一次呢。”
太九怔怔看著鏡中的自己,那花朵一般的臉龐和身段,她心中槁如死灰,眼睛裏卻綻放出炫目的神采。
“第一次,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她喃喃說著,對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金碧輝煌的大廳,四角安置著四隻巨大火盆,火舌吐得正歡,帶來一屋子的和暖幹燥。紫銅燭台上,兒臂粗的白蠟燭發出滋滋的輕響。
沒有人說話,這裏安靜得很有些詭異。
姚雲狄坐在太師椅上,端著琺琅茶杯,低頭一點一點吹著上麵的浮沫。
他很悠閑,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喝了一口茶,他的目光停在對麵厚厚的帷幕上。帷幕後沒有人說話。過一會,裏麵傳來一個清脆的響聲,是杯蓋合在茶杯上的聲音。

“姚老,你這裏的小羊羔們還是一如既往的鮮嫩可愛啊。”帷幕後麵有人低聲說話,聲音柔弱清雅,竟仿佛是個大家閨秀。
姚雲狄在椅背上微微欠身,笑道:“卻姐歡喜他們,也是他們的福分了。”
說話間,帷幕後隱約傳出喘息呻吟聲,急切又壓抑。
帷幕後的女子淡淡說道:“我倒是歡喜的很,隻是最近中看不中用的太多。海老那裏放話,公的暫時不缺,母的卻要補貨。現在想找個幹淨漂亮又文雅的小母羊,也不容易呢。”
那呻吟聲越來越大,到了最高點忽然斷開,良久,才化成重重的喘息聲。
那女子拍拍手,道:“貨是不錯的,暫時還不需要,姚老先替我留著,再調教一段時日。可別打罵弄壞了,我會心疼的。”
姚雲狄笑道:“卻姐這是什麽話,我何曾打罵過這些孩子。”

帷幕忽然裂開一道縫,兩個高瘦的人影從裏麵翻滾出來,華美的衣衫都皺成了抹布。
他二人臉龐身段無一不像,卻是那一對孿生兄弟。此刻他倆麵色潮紅,喘息不止,顯然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姚雲狄揮了揮手,等候在廳角的兩個大漢立即走過來,將他二人連扶帶拖地拉走了。
帷幕重新合上,隻留下一尾甜蜜的餘香,令人骨軟神馳。

那女子又道:“姚老的黑羊們都不錯,隻是紅羊們最近怎麽不見極品好貨?”
姚雲狄低頭喝茶,卻不急著回答這個問題,過一會,才道:“極品好貨先前倒是有些,隻是不聽話,將他們染黑了。”
那女子格格笑了起來,聲音甜蜜溫柔:“你也真忍心,那個太雙丫頭如此人品……想必你這裏一時也沒好貨替她吧?海老那裏倒是不急,隻讓你留意培養,但再過得一段時間,沒好貨的話,咱們也隻能從別處進貨了。”
姚雲狄不慌不忙,低聲道:“別處?哪裏還有什麽地方有我這等好貨,身子氣質家世容貌都是一流的。外麵的貨卻不知從那個爛窯子裏拉出來的。”
那女子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存著私心,舍不得把寶貝給我們,自己留著玩呢?”
姚雲狄笑答:“卻姐說笑。你若看中誰,隻消說一聲,我還不趕緊洗幹淨嘍巴巴趕著送過去?”

說笑間,卻聽外麵下人報:“太九小姐到,太八少爺到。”
姚雲狄示意放他們進來。
那女子輕道:“咦?太字輩還有貨?奇了……我倒忘了。”
姚雲狄隻是笑,卻不說話。

太九與太八一路各懷心思,終於走進大廳。
遠遠地,就看見姚雲狄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手裏端著琺琅茶杯,含笑看著他們。
他二人一直走到麵前,跪下,齊聲道:“拜見父親大人。父親大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
姚雲狄笑道:“快起來,一家人不必多禮。”
二人依言站起,姚雲狄正要說話,忽然瞥到一旁俏生生站立的太九,不由把所有話都噎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披了一層淡紫色的輕紗,下著深紫百褶流仙裙,寬袖窄肩,娉婷玉立。加上她膚白如雪,秀發蜿蜒,那樣靜靜站在大廳裏,一瞬間,仿佛所有的光輝都籠罩在周圍,她看上去簡直像淩波仙子一般,玉潔秀麗。
她額上貼了一塊芙蓉花鈿,嫣紅的胭脂沿著眉骨挑上去,細細地勾勒出妖嬈的花紋。
唯一的缺憾就是她臉色過於蒼白,以及身量尚未完全成型的稚嫩之氣。奇異的是,那種稚氣卻不與她的妝容犯衝,倒像是正要抽出花蕊的芙蓉,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味道。

姚雲狄半天說不出話來。
或許他記憶裏的太九不是這種模樣的。
太九應該像小白兔一樣,怯生生柔軟軟,說話都不敢大氣,她的美麗是不張揚而且令人舒緩的。
絕不是……絕不是現在眼前的這個少女,帶著一種類似毒花的美麗,雙眼迷離憂鬱,仿佛一個破碎的夢。
這種眼神,曾讓他午夜夢回,輾轉反側,茫然不解其味了十幾年……

“……爹爹?”太八見姚雲狄雙眼發愣,場麵忽然冷了,不由小心翼翼喚他。
姚雲狄猛然回神,竟帶著幾絲尷尬,笑道:“真是許久不見,孩子們都這樣大了,變得如此漂亮。幾乎認不出來。”
說罷,他拍了拍太八的肩膀,點頭道:“好小子,個子都比我高了。你們爹爹真是老了……”
太八笑道:“爹爹哪裏老,明明風華正茂的年紀。壽辰之日,可不能說老。”
姚雲狄也笑道:“不錯,不錯!確實不該在今日說老。看到你二人出落的這般人才,爹爹倒一時感慨起來了……來,先坐下,喝茶。太八,聽說你最近在研學堂跟著趙先生念書,可有長進?”
太八答道:“孩兒不過念幾首詩玩玩罷了,說到做文章評大事,卻萬萬不能的。”
姚雲狄道:“天下文章何其多,卻大多是治國平天下之大論,我等商人世家實在是用不著的,不看也罷。還不如學點記賬和做生意的東西,姚家這樣大,總不能連個會算帳的孩子也找不出來。”
太八揣度著他的意思,心中不由砰砰亂跳,不敢回答造次了,隻得小心翼翼地說道:“孩兒一定盡力去學……”
姚雲狄點頭,又與他說了半天閑話,這才轉頭望著太九,看了半晌,笑道:“太九,最近身體如何?你先前那場大病,可把大家都嚇到了。”

太九垂頭恭敬地說道:“孩兒不孝,讓爹爹操心了。如今已是大好,隻是受涼了還會有些咳嗽,無大礙。”
姚雲狄道:“咳嗽可不是好事,去和陳先生說,讓他每月給你多開一味香雪潤肺丸。否則小毛病拖久了,便要成大病。”
太九答了個是。
姚雲狄一時想不起還能說什麽,隻看到她的臉,他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像,太像了,幾乎是一模一樣。
他怎麽竟忘了,她是她的女兒,原來,她是長著這般模樣。那眉,那眼,那唇……先前怎麽會沒看出來?
甚至連那嘴角邊隱約的嘲諷笑意都一樣。
他真的差不多快忘了,這種神情。如今陡然舊夢回襲,令他不願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不願去想帷幕後還藏著一個神秘的客人,更不願去想那位客人會用怎樣的目光來打量這兩隻肥羊。
他不願去想,甚至後悔讓他二人來這裏。

他與二人隨意聊了一點家常,見帷幕後那人沒甚反應,便清了清喉嚨,道:“好,也沒什麽事了。你們先下去吧。”
太八太九都有點驚訝,他叫他倆過來,難道就為了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家常話?真真奇怪。
心中雖這樣想,麵上卻不能露出來,他倆隻得欠身道:“父親萬安,孩兒告退。”

太九一直走到門口,正要去推門,卻聽身後傳來一個清雅溫柔的聲音:“別走呀。嗬嗬,我就說,姚老藏著寶貝不讓咱們看呢。”
他二人急忙回頭,卻見那厚重的紫色帷幕忽然被人揭開,一個宮裝麗人從裏麵緩步走出。
她約有三十上下的年紀,彎眉鳳眼,滿身的華美,通體的貴氣,乍一看令人目眩,不敢逼視。

她一直走到太九麵前,笑吟吟地握住她的手。太九不由打個寒顫,這初夏炎熱天氣,她的手居然比冰雪還要冷。
“這位小妹妹想必就是太九了,難怪姚老成日家在咱們麵前說自己一雙好兒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太九一時無言,不知怎樣答話。
姚雲狄在旁低聲道:“叫卻姨。”
太九立即從善如流,叫了一聲:“見過卻姨。”
卻姨急忙將她扶起,又仔細上下打量一番,這才回頭對姚雲狄笑道:“姚老有個好女兒啊,倒不如做我家媳婦吧?我歡喜的緊。”

姚雲狄知道她話裏有話,心中不由微微一滯,竟是不願。
他笑道:“卻姐真是說笑,她還小呢。再大一些,卻姐若不嫌棄,便領走吧。”
卻姨但笑不答,隻拉著太九的手問長問短,又拉著太八問他年紀生辰,喜歡吃什麽。

姚雲狄背著雙手,沉吟良久,忽對牆角做了個隱秘的手勢。
角落裏黑影一閃,一直等候吩咐的人奉命悄悄出去了。














鉛華淡淡妝成(二)









“說起來,若不是今日剛好趕上姚老的壽辰,隻怕我還見不到這兩個孩子呢。”
卻姨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喝茶,她笑語嫣嫣,神采飛揚。
“姚老總是這樣小氣,好像怕我們欺負他寶貝女兒兒子似的。我們可是疼愛都來不及喲。”
太九隻是笑。這種情況下,除了笑,他們說什麽都不好。
姚雲狄也笑,說道:“小孩子年幼,不懂禮數,就怕衝撞了貴客。你們也是難得來府上喝一杯茶,卻原來打著這種心思,倒不好教孩子們不來了,好像我小氣一樣。今兒就把孩子們都叫來,可沒話說了吧?”
說完他便作勢要下人去傳話。
卻姨急忙止住,嗔道:“年紀大把了還禁不起玩笑!不過說著玩而已。你這風流種子,生了那一百來個小孩兒,個個都來,廳裏還有坐的位置麽?”
姚雲狄道:“倒別讓卻姐說我藏私,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麵。我孩兒雖然多,懂事的隻有那麽幾個,其他蠢物,不見也罷了。”
卻姨伸出一根白嫩修長的手指,作勢在他胸口一點,嬌笑道:“還好意思和我賣弄!越發不成體統了!我是那山大王呢?巴巴趕來看你家小孩兒,搶走了燉湯喝?今日也不知是誰過大壽,把一幹客人撂在大廳裏幹坐,專來這裏和我磕牙。”
姚雲狄喚人為她填茶,一麵又道:“幾十年的交情,讓你和那些人幹坐,我才真是不成體統了。你既這樣說,瞅著天色也不早了,倒不如擺宴正廳罷?”
卻姨拿眼瞅了瞅太九,再看看太八,便勾出一抹笑,柔聲道:“也罷,你家孩子都是冰雪堆出來的玉人兒,沒得被我們這些醃臢老太婆老爺子給帶壞了。改天有空再帶了見麵禮來看他們罷!”

原來她知姚雲狄心中舍不得他二人,隻當是奇貨自居,要更高的價。這兩個孩子都是冰清玉潔的大家龍鳳,那通身的氣度就是外人怎樣也學不來的,若要了去,好好調教幾年,再難的任務也必然能順利完成。
這樣的人物,多出價又有何妨?

誰知那姚雲狄卻賠笑道:“卻姐又拿我尋開心呢。卻姐要來看他倆,還帶什麽見麵禮?沒得折殺了兩個小輩。他二人年紀又小,又沒見過世麵,不小心得罪了您老人家,倒惹了一肚子氣,隻求您老別放心上。”
他這樣軟綿綿地把她的抬價給抵回去。
卻姐不由詫異。
原來真的是不放人。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輕笑道:“姚老言重了。貴府公子小姐都是雛鳳稚鸞,萬中無一的人物,我這個老婆子又怎麽舍得與他們較真。”
姚雲狄一時接不上口,知她惱了,他隻當作不知,正要吩咐下人帶路去正廳擺宴,卻聽外麵有人報道:“啟稟老爺,宣四小姐來了,外院的下人說沒老爺的傳喚,不放她進來,這會她正在門口爭執呢。”
眾人都是一愣。
姚雲狄先是一愣,跟著卻眉頭一舒,笑道:“快請進來。”

說罷他回頭對卻姨說道:“小兒無禮,讓卻姐見笑了。”
卻姨懶洋洋道:“這也沒什麽,父親壽辰,她來慶賀,天經地義。倒是個機靈聰敏的孩子呢。”
太九聽他二人說話,大約猜出姚雲狄沒有傳喚宣四,她是自己大著膽子硬闖過來的。可能是仗著有客在,姚雲狄不能把她怎樣,不如釜底抽薪賭上一回,贏了就受寵,輸了就進黑門。
她不由暗暗佩服宣四的勇氣。
太八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宣四姐膽子可真大,你看爹爹好像很開心,她算是賭對時機了呢。”
太九沒說話,隻慢慢把手了抽回來。

沒一會,門簾便被人掀開,一團麗影徐徐走進來,對著姚雲狄躬身下拜,口中說道:“宣四見過父親大人,願父親大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她今天打扮得非同尋常,一身明紗石榴裙,外罩嫩紅水衫,頭頂盤著靈蛇髻,白嫩的額頭上墜著一點紫水晶,倒顯得她唇紅齒白,精神煥發,與平日樸素淡柔的形象大異。
太八又湊到太九耳邊,輕笑:“人要衣裝,她原來打扮一下也是個美人兒。”
姚雲狄果然眼前一亮,笑道:“不須多禮,起來起來。來,見過你卻姨。”
宣四剛站起來,聽他這樣說,便急忙又拜倒下去,口中甜甜叫道:“宣四見過卻姨,卻姨金安如意。”
卻姨笑吟吟地磕著茶杯蓋,柔聲道:“快起來,可憐見兒的。姚老的女兒都和玉雕出來似的,真讓人羨慕。”
宣四卻是個再機靈不過的,她今日孤注一擲就是為了出人頭地,這時哪裏還有裝羞澀的想法,當下接口笑道:“卻姨才是,我幾乎不忍心叫姨,分明是我姐姐的年紀。宣四第一次見到卻姨這樣美麗的女子。”
那卻姨本來懶懶的,聽她這樣說不由來了點精神,上下仔細打量她一番,喜道:“好個伶俐孩子,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宣四便垂頭走過去,迎麵看到太八太九,她一愣,跟著浮出一種複雜的神情,仿佛是羞惱,仿佛是鄙夷,最後變成隱忍。她裝做沒看見他二人,徑自走到卻姨身邊,被她握住了雙手。

這邊宣四百般順著卻姨的話去說,竭盡全力地討好她和姚雲狄,引得她格格亂笑。那邊太八太九也不知能不能走,隻得幹站在那裏。
又過了一會,一直和宣四她二人說話的姚雲狄好像終於發現他倆,便揮了揮手,道:“你們……”
話沒說完,卻聽門外一人笑道:“好熱鬧,可是我錯過了什麽?”
那聲音低柔魅惑,勾人魂魄,太九一聽,仿佛晴天一個霹靂打在她頭頂,幾乎忍不住就要回頭去看。
她忽地想起那晚那人說的話:忍,忍字頭上一把刀。總之任何事,你都給我忍住了。
她僵硬地把欲轉過去的頭顱硬是別了回來,強忍住全身肌肉的顫抖,不露出任何異常的表情。
但她很快發現自己這樣做其實根本沒必要,因為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那人吸引了過去,沒人看她。
太八半驚豔半訝異地張著唇盯著那人,看上去有點天真的蠢樣。
姚雲狄雙目發亮地看著那人,臉上的神情都變得柔和恬然。
宣四雙眼都看直了,眼底有什麽東西在跳躍翻騰,她正說話說到一半,陡然停在那裏,也沒人發覺。

卻姨一下子綻開笑顏,炫目之極。慌忙從椅子上起身,快步走過去,抓住那人的手,嬌嗔道:“是你!你總算來了!我方才還想著,你要是不來,姚老的這個壽辰還辦的有什麽意思?”
那人溫柔地握著她的手,烏發如雲,雙眸如星,長袍斑斕,眼底一朵妖嬈櫻花,不是穆含真穆總管是誰?
他往每個人麵上含笑望了一眼,太九隻覺他的目光仿佛溫暖的春水,被他看一眼,竟是說不出的舒服快意。他多看了太九一會,這才笑吟吟地說道:“你們隻當辦個壽辰很容易麽?吃一頓就走人?那菜譜、分配、大小廚房、上菜順序、酒水、碗碟……哪一樣不要人管?我忙了一早上,你還打趣我。”
卻姨在他麵前竟如同一個豆蔻年華的含春少女,紅著雙頰嬌嗔:“偏你有那麽多話!姚府裏難道連個管飯的人也找不到?都讓你來忙,姚老也真是小氣。”
姚雲狄故意苦笑道:“卻姐,也不必這樣說我吧?剛見到穆先生便趕著抱怨我。”
說得卻姨笑起來,抓著穆含真的手,兩人親親熱熱地坐一起,她又嬌聲道:“好些日子不見,想我不想?你這沒良心的,一點消息也沒有,枉費人家這樣掛心你。”
穆含真柔聲道:“乖卻兒,有些話隻說給我一人聽便好。別叫人偷聽了去,沒趣味。”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一根羊脂玉簪,親手替她簪在發髻上,又道:“上次去了天山回來便要把這送你,偏生又有急事趕去杭州,總算今日見了你,這禮物也算送到佳人手上了。”
卻姨麵上綻放出光彩,伸手去摸那根簪子,觸手溫暖,心中不由甜絲絲。
穆含真又道:“這是天山暖玉,夏天感覺不出,冬天放在心窩那一塊,暖和。”
卻姨又拉著他說了半天悄悄話,麵上神情甜蜜之極。

太九見他二人情狀,儼然是一對情人,心中不由默然。加上姚雲狄叫她卻姐,穆含真卻能叫她小卻兒,乖卻兒,尊卑也不當一回事,真真奇怪。

卻說穆含真進來之後,宣四便再沒插話的機會,隻能靜靜在一旁做擺設。見太八太九也默默站在旁邊,她不由走過去,低聲道:“你們怎麽也會來這裏?”
太八心直口快,直接道:“是爹爹讓我們來的。”
宣四麵上神色有些難看,半晌,口中冷笑道:“不是說誰也不許出來麽?他為何單叫了你們?”
太八搖頭:“不知道,叫過來隻說了兩句家常,就讓我們回去,不想那個卻姨……”
他正要把經過和盤托出,太九卻打斷他的話頭,淡道:“既然知道誰也不許出來,你又怎麽會在這裏?難道爹爹也叫了你?”
宣四被她問得臉色發白,忍不住要發作,又往穆含真那裏看了一眼,強忍著低聲道:“你是做什麽?想笑話我?嘲笑我妄想出人頭地?不擇手段?”

太九卻緩緩搖頭,悠悠說道:“不,我一點也不想笑話你。我很佩服你。”
她望著穆含真的背影,心中百味橫陳,背後一陣冷一陣熱,也不知是怎樣的感覺怎樣的滋味。
良久,她忽然邁步往他們那裏走去,躬身輕道:“爹爹,既然有貴客到,孩兒們便告退了。”
三人猛然打住話頭,一齊回頭看著她。
姚雲狄眼神有點複雜,看了她一會,才點頭道:“……嗯,好。你們下去吧。”
卻姨忽然笑道:“那宣四丫頭呢?留著陪我說說話罷,我歡喜她的緊,是個伶俐孩子。”
姚雲狄頓了頓,便道:“宣四,留下來陪你卻姨。”

宣四麵上放出光彩來,仿佛得勝的將軍,昂首走過去,看也不看太九,直接坐到卻姨身邊了。
卻姨攥著她的手,笑道:“要我說呀,十分好的樣貌,倒不如七分的口才三分的裝扮。這孩子和我投緣,認她做幹女兒,姚老以後可別責罵她。”
姚雲狄心中明白她選了宣四,暫時放過了太九太八,但隻怕這兩個孩子的名聲很快會傳出去,到時候,海老也好,山老也好,都會知道他姚雲狄家裏養著兩隻奇貨,舍不得放。
這情況糟糕的很。
不能落了他人口實。

他看了看太九嬌若奇花的臉龐,終於狠了狠心,道:“含真,你先把太八太九送回去。這兩個孩子年紀小,要學的東西多,你得空了便教導他們罷。”

這番話說得沒頭沒腦,太八太九都一頭霧水。
穆含真轉過頭來,對他二人微微一笑,道:“如此,是穆某的福氣。”















鉛華淡淡妝成(三)









穆含真有一頭好長的烏發,頭頂不過簡單挽個白玉簪,其他的全部披散在背後,猶如一匹上好的黑綢,幾乎要垂在地上。
他走路的時候簡直腳不沾地,寬大的袖袍緩緩拂動著,好像在飄,或者是——飛。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能一瞬間令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其上的那種人物。
這種姿容儀態,或許世上再也沒第二人能擁有。
更何況,他還藏了無數個秘密。

太八太九尾隨在他身後走著,仿佛受了他的影響,都不敢把腳步放重了,那般輕飄飄地,隨著他飄回了院落。
太八幾乎看癡了,忽而想起他是當日戴著麵具唱戲的人,不由心念意動,拉著太九的袖子和她咬耳朵:“你猜他有多大?”
太九正是心神激蕩的時候,根本聽不清他問了什麽,便是聽清了,也懶得搭理,隻隨口輕道:“……誰知道……”
太八歎道:“他又會唱戲跳舞,又是總管,還長得這等模樣……老天何其不公平。這種能幹的人物,起碼也得有三十而立了吧?可我看他也比咱們大不了多少……太九,你在聽我說嗎?”
太九見穆含真停了,也跟著猛然停下,口中又說道:“……誰知道……”
太八見她心不在焉,不由懊惱,還想纏著她把目光抓回來,卻聽穆含真在前麵柔柔笑道:“八爺和九小姐不必拘謹,穆某不過是奉命行事,絕不敢有任何越禮之處。所謂的教導,確實折殺穆某了,八爺和九小姐天資聰穎,又豈是穆某能略及的,不過錯蒙老爺厚愛,羞言教導二字,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太八見他談吐清雅,鳳聲嚦嚦,眉宇間隱約含笑,帶著一股嫵媚的味道,不由早癡了,渾身跌軟,哪裏還能說得出一句完整的話,隻能笑道:“哪裏……穆先生過謙……”
穆含真笑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猶如溫暖的春水,早把他灌醉了。又看看太九,她臉色蒼白,嘴唇卻是血紅,眼裏有壓抑不住的激動。
他微微一笑,說道:“老爺厚望,穆某也不敢推卻,隻有盡力便是。兩位有什麽問題,盡管提,穆某一定如實作答。”
太八按捺不住,急急問道:“穆先生……現在就可以問嗎?那……我想問你今年多大?哪裏人士?可否娶妻?”
他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還嫌不夠,一時卻又想不起別的,隻怔怔看著他。
穆含真對他的直率倒也不惱,隻輕道:“穆某經曆貧瘠,無甚可說的。但八爺既然問了,我便隻有回答。穆某今年二十有六,祖籍杭州,尚未娶妻也暫無此打算。八爺可還有想問的?”
太八終於也覺得自己聒噪了些,他轉頭看看太九,她抿著唇隻是不說話,可眼睛卻亮的出奇。
“九小姐呢?”穆含真笑吟吟地看著她。

太九幾乎要把話脫口而出:“你是——”
忽然飛快打住,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穆先生,敢問爹爹請你教導我們什麽?”
穆含真往四周看了一圈,下人們立即識相地退了。
他垂手理了理袖子,才慢條斯理地說道:“說來也不難,任何人都能學會的。但學的好不好,就難說了。恕我直言,八爺和九小姐也罷,府裏的各位公子姑娘也罷,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讓老爺舒坦。穆某要教的,不過是如何讓老爺舒坦,以及……更舒坦。”

說到這裏,太八嗤地一聲笑了,懶洋洋地說道:“神秘兮兮的,我還當什麽呢!讓爹爹舒坦雖然不簡單,可也沒那麽秘密吧?自己的兒女,哪裏有不愛的,我們能多陪陪他,說話令他開心,也就是舒坦了。”

“哦?八爺倒是有心。”穆含真眯眼笑得像隻狐狸,“前幾個月這個院裏可是少了近一半的人,八爺難道忘了?”
太八皺眉道:“那是因為他們觸怒了爹爹,不知報答養育之恩的人,被驅逐在外又有何可憐?”
穆含真慢吞吞道:“八爺又怎麽知道何時會觸怒老爺,而何時不會呢?”
太八還想說,太九一把拉住他,道:“那就請穆先生教我們不會觸怒爹爹的法子。”

穆含真笑道:“不難,兩位請看這裏是何處?”
他二人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已經走進一個大花園裏,周圍密密麻麻種了無數花朵,有紅有紫,在這初夏時節居然開得如火如荼。
花盡頭立著一棟純白的,用漢白玉堆砌出來的樓。
風卷過時,花瓣紛飛,映著那純白的小樓,有一種寧靜馨香的美。

太九失聲道:“晴香樓?這不是……”不是太雙的住所嗎?
穆含真點頭:“不錯,晴香樓。自從太雙小姐之後,樓裏一直空著沒人住。不過今兒開始,兩位就可以住下來,成為這晴香樓的新主人了。”
太八一時興奮,誰也都知道住進晴香樓意味著什麽,就算那寵愛隻是一時的,也好過平淡如水最後被送出去。

但他很快就覺出不對勁了。

“等等……你是說,我和太九住進去?”
穆含真還是點頭:“不錯。”
太八漲紅了臉,囁嚅:“可……可不是男女七歲不同桌麽……太九她……我……我們怎好……”
穆含真笑得風輕雲淡:“什麽怎好?八爺不願住?”
“不是!但……爹爹怎麽會……那個……男女……”
太八一腦子亂七八糟,簡直不曉得要說什麽。
穆含真道:“不錯,男女。就因為男女,才讓你們同住。八爺那樣聰明,怎會不明白穆某的意思。不單同住,還要同食,同浴,同床。”
太八驚得跳起來,卻聽叮地一聲,卻是太九一直握在手裏的冰如意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三四截。

她臉色慘白如紙,怔怔看著地上的碎片,半晌,才歎道:“……可惜了一塊如意。”
她抬腳將那碎片踢開,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什麽報複,什麽計劃……太荒謬了。
她果然不是那種人,她做不到,果然也隻能一輩子做個被人唾棄的懦夫。
算了吧,放棄吧。姚雲堰根本是個瘋子,她怎麽和瘋子鬥?怎麽能?

“九小姐。”
那如水如酒的嗓音喚住她。
“九小姐,你如此聰敏,該知道老爺的想法,何必任性呢?”
她猛然刹住腳步。
這是威脅。
不錯,威脅。
他在警告自己,如果此刻不順從,日後必然要吃更大的苦頭。眼下正是受寵的時候,他們的遭遇就已如此,可想而知如果觸怒了他,更過分的事情也未必沒有。
是忍受著侮辱,心中藏劍?
還是把頭埋進沙土裏,被蹂躪一番淒涼的死去?

太九闔上眼,眼前浮現出娘親慘死之時灰白的臉,她麻木地看著那個殺死自己的人。
隻有卑微到了極致的人才會這樣看仇人。
他們已經沒有感覺了。
難道就這樣死去?和娘親一樣?

不、不……
她心中陡然泛起一股狠勁,決然而且凶殘的。姚雲狄暴戾的血統在她體內沸騰起來。
怎麽能甘心。
怎麽可能!

太九木然地轉身,彎腰,將一截碎如意慢慢撿起來。
“我明白了,穆先生盡管教導便是。”
她把碎如意用帕子包了,放進袖袋,一麵淡淡說著。

穆含真溫柔一笑:“這才是好姑娘。來,咱們進去吧,坐下慢慢說。”

後來他說了很多很多,可具體是什麽,太九已經不記得了,也可能她一直都沒聽進去。
他也一直沒解釋,為什麽這樣就能討姚雲堰的歡心。她和太八一起住,過著夫妻一樣的生活,為什麽這樣就叫做討歡心?
可是她沒問,太八也沒問。
或許這府裏發生的一切,再離奇古怪,也不需要問,照做便是。
這就是姚府孩子們的道,他們的真理。

穆含真臨走之前把太八單獨叫出去密語一番,他回來的時候連脖子都是紅的,正眼也不敢看一下太九。
倒是太九幹坐了一會,反倒沒之前那麽激動了。
她起身看了看華美的房間,輕道:“還是第一次來晴香樓呢,要不要到處看看?”
太八埋頭想心事,乍聽她一說,愣了一下,才猶豫著點頭:“……哦,好啊。”

晴香樓和別處最大的不同就是有個大花園,而且有單獨的小廚房可以做飯。
至於房間的華美精致,格局的巧妙,倒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了。

太九默默在花海中走著,時不時摘兩片花瓣放在手心裏搓,搓碎了再扔。
太八也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兩人誰也不說話,各自想著沉重心事。
一直走到了一彎碧藍的小湖旁,那裏立著一個亭子,居然也是漢白玉的,亭中石桌上放著新鮮的水果和點心,後麵乖覺的下人見他二人在亭中歇下,早已送上新沏的白茶,遠遠躲在了後麵。

太八倒了兩杯茶,卻不喝。自從穆含真走了之後他就不說話,一直皺著眉頭想心事,甚少見他這種憂慮穩重的樣子。
太九拈了一顆葡萄,咬一口,忽然輕道:“太八。”
太八應了一聲,還是不說話。
太九將葡萄全塞嘴裏,過一會,才幽幽說道:“太八,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這話從她這樣一個嫋娜纖柔的少女口中說出來,著實令人想笑。
太八咧開嘴,卻笑不出來,眼睛裏一陣熱辣。
他失笑地摸了摸太九的腦袋,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將她輕輕擁進懷裏。
良久,他才低聲道:“太九,這話應該由我來說。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所以……不要怕,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
他們如今也隻能相信這句虛幻的話了。

兩個孩子在湖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還舍不得離開,仿佛互相的肩膀和懷抱,就是這寒冷的初夏夜中,唯一溫暖的地方。















鉛華淡淡妝成(四)









壽辰當晚,姚雲狄沒有回院落。
宣四也沒來。她本來準備了歌舞的。
太八太九也沒來。太八本來準備了幾則小笑話的。

被孩子們精心布置過的小廳,那熱鬧的紅綢,香氣四溢的飯菜,花枝招展風流倜儻的少年們……此刻看上去像個大笑話。
菜已經涼了。
酒被人無意識地溫了一遍又一遍。
當小廳裏最後一點希望的喧囂落定塵埃時,窗外更夫打更——已經三更了。
孩子們默然地麵麵相覷。沒人說話,他們也不知能說什麽。

被人強行拉來的孿生兄弟打著嗬欠百無聊賴地往外走,一麵道:“早說了爹爹不會來,非叫我們捱到這樣晚。今兒貴客多,哪裏有閑工夫理會咱們。不等了,睡覺去。”
眾人也隻能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各自有滋味,分不清是落寞還是失望。
一直捧著攢銀梅花酒壺的紅衣少女忽然把酒壺重重一放,帶著一些放縱的怒意,冷道:“都吃!把飯菜吃光!美酒喝光!為什麽要浪費?”
她抓起烏木筷子,自顧自夾起那些冰涼的菜肴,發泄似的往嘴裏塞。吃到最後連酒杯也不用,捧著壺把酒往嘴裏灌。

孩子們有些被她感染的,也不由自主抓起了筷子,猶豫著要不要下手。
卻聽角落裏有人一笑,歎道:“不錯,不該浪費了。爹爹既然沒來,咱們這也算隔著院子替他慶賀。來來,喝酒!蘭三兒,給我倒酒先!”
那人舉著酒杯,笑語嚴嚴。他皮膚甚白,一對鳳眼湛然若神,俊美中帶著些英武,倒也是個出類拔萃的。倘若仔細看去,他眉眼間與前幾月投井身亡的蘭五有些相似,卻又比他多了些秀氣。
那紅衣少女聽他這樣說,不由抬頭多看了他兩眼,口中說道:“要喝酒自己倒便是。爹爹又不在。”
那人被她冷冷一說,居然點頭稱是:“不錯!蘭三兒說得對。你,替我把酒拿過來。”
他隨手指了一人,卻是站在門口還沒離去的孿生兄弟之一。
他二人臉色有些不好看,其中一個便陰陽怪氣地說道:“蘭雙還沒做大爺呢,架子倒不小。指使誰呢?”
蘭雙嗬嗬笑:“就是你!還看別人?快給你蘭雙大爺端酒!”
那人的臉登時黑下來,指著他的鼻子便罵:“給你點顏色便開染坊了!你是什麽東——”
話還沒說完,卻被旁邊的兄弟扯住了袖子勸:“好兄弟別和他一般見識。他弟弟蘭五死了,他便瘋瘋癲癲的。遲早爹爹也將他趕出去,你我何必惹一身臊。”
那人聽說,便不再罵了,從鼻子裏冷哼一聲,轉身欲走。
蘭雙在後麵笑道:“宣五宣六,你二人今日不給大爺我倒酒,日後待我發達了可別後悔,說大爺我不念舊情。”
他這番狂言一出,引得眾人都盯著他看。他卻胸有成竹的模樣,好像明兒姚府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
宣五宣六聽他這樣說,分明是故意找碴了。那宣五是個燥脾氣的,再忍不住,轉身冷笑道:“我倒看看你能成什麽大爺!今兒我先做你大爺!”
他抄起酒壺砸過去,“給你酒!”
隻聽乒乓一陣亂響,酒壺砸在桌上的碗碟裏,不知碎了多少器皿。
酒水順著桌簷淌下來,蘭雙看了一會,抬頭懶洋洋笑道:“不錯……不錯!宣五宣六果然是好樣的。我還當你們隻會吹枕邊風,詆毀這個,排遣那個,這會才知道還會公然仗勢欺人。”
宣六早就懷疑他今天這樣鬧是有目的的,聽他這般說,心中便有些明白了,不由冷道:“蘭雙這話什麽意思?你心裏有什麽事兒,索性趁著大家都在,說個清楚吧!”
蘭雙連連搖頭:“不可說!不可說!誰要再做蘭五那種心直口快,把豺狼當兄弟的傻瓜,才真是絕頂傻瓜了。我那傻弟弟,到死才知道所謂的好兄弟是什麽嘴臉。他傻,底牌都亮出來給人家看,誰想人家回頭就學蜂子嗡嗡亂叫,所以他隻有死。我要再和他一樣傻,豈不成了傻瓜兩兄弟?哈哈!哈哈!”
那二人聽得臉都變成了彩色的,一會白一會紅一會黑。
宣五是個城府淺的,當時就問得心驚肉跳:“你……你怎麽會知道……爹爹……那些事……分明……”
宣六一把扯住他,皺眉道:“沒什麽好說的!不過是個瘋子受刺激在這裏胡言亂語罷了!蘭雙,我知道你為了蘭五的事情一天到晚疑神疑鬼,但好歹是兄弟,我好心給你一句話:別折騰了,否則到時候吃虧的不知道是誰!”

“哦?倒不如說給我聽聽,誰要吃虧?”
門口一人的低語,讓宣六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眾人不可思議地望著廳口,卻見姚雲狄背著雙手站著,麵上表情淡淡的,絲毫不起波瀾。他身後站著穆含真,笑吟吟地看著小廳內亂糟糟的情況,仿佛在看笑話。
“爹爹……穆總管……”宣五呆住了。事實上大家也都不敢相信,過了三更,爹爹還會來小廳。
他還記得這裏會有人為自己準備壽宴麽?

姚雲狄慢慢走進來,目光從眾人或慌亂或茫然的臉上一一掃過,隨後落在蘭雙麵前的案上——上麵一片狼藉。
他皺眉道:“這是做什麽?大半夜在這裏吵架?姚府什麽時候成了你們大肆放縱的場所?!”
眾人見他惱火,大氣都不敢出一下,連蘭雙也抿著唇不說話,更不要提麵無人色的宣五兄弟了。
那蘭三卻是個急功近利的,見他生氣便想著該讓他轉怒為喜才對。思前想後,終於大著膽子道:“爹爹……孩兒們……是想為爹爹賀壽……不想過了三更您還……蘭雙和宣五宣六他們以為您不會來了,便有些急躁……我無論如何也勸不住……”
姚雲狄回頭冷冷看著她,片刻,才道:“哦?這麽說還是我的錯了?”
蘭三本以為自己的話說得好聽,誰想他居然這樣問,不由呆住,半天也無法搭腔。
蘭雙素來知道蘭三的個性,先前她搶著開口他就在暗暗搖頭了。
此女不善看人臉色,又好出頭搶功連帶排擠別人,之前蘭五得罪了爹爹,她也是最先對蘭五冷嘲熱諷的,急著與他撇清關係一樣。
如今有此一報,卻也合理。
姚府裏,兩種人是無法生存的,一種是廢物,一種是蠢貨。

姚雲狄問道:“你,叫什麽?”
蘭三忽又狂喜起來,覺得自己還是說對話了,急忙道:“我、我叫蘭三……我住……”
“蘭三,宣五宣六,明早就從這院子裏搬出去吧。”
冷冷說完,姚雲狄拂袖而去,一直走到廳口,忽然想起什麽,回頭上下打量一番蘭雙,低聲道:“你是蘭……?”
蘭雙不緊不慢地站起來,躬身,朗聲道:“蘭雙恭賀爹爹大壽。”
姚雲狄仿佛想起什麽,輕道:“蘭雙……蘭五是你弟弟?”
“是。”不卑不亢。
姚雲狄上下看著他,若有所思。穆含真在他身後笑道:“老爺,夜深了,該歇息了。少爺和小姐們也隻是為了讓老爺開心,這壽辰之日還沒過,生氣可不吉利。”
姚雲狄聽說便點頭道:“不錯!夜深了,你們的心意爹領了,都去歇息吧!蘭雙,明早到我書房來一下。”
蘭雙垂頭答個是。

小廳裏恢複了死寂。
眾人紛紛離去,隻剩麵色慘白的宣五兄弟和蘭三站在那裏發愣。
他們或許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被驅逐的事情是真的。但無論是不是真的,也與其他人毫無關係了。
蘭雙背著雙手經過他們,輕笑一聲,再也沒說話。

****

與小廳裏的暗潮洶湧比起來,或許晴香樓此刻的情況可以用水深火熱來形容。
太八和萬景已經對峙很久了,誰也不讓一步。而重重紗帳後,紫玉大浴池裏的水熱了又冷,冷了又熱,來來回回已經換了無數次水。
萬景始終麵無表情,隻有一句話:“請八爺和九小姐一起沐浴。”
太八被她的頑固磨得一頭火,甩手道:“我要說不呢?這是什麽道理?!丫鬟卻爬到主子頭上來了!你卻問問自己有沒有那個資格來逼我們做什麽!”
萬景連眉尖也沒動一下,還是那句話:“請八爺和九小姐一起沐浴。”
太八急道:“你是不是太九的貼身丫鬟?!怎麽一點不護著主子的清白名節?!枉我之前還覺得你不錯,居然看走眼了!不要說我與太九是血親兄妹,便是陌生人,未婚男女怎能一起沐浴?!”
“請八爺和九小姐一起沐浴。”
太八暴怒,抬手就把架子上的花瓶給砸了,咣當一聲巨響,他吼道:“給我滾!姚府裏當真沒有王法了!”
太九一直坐在桌邊發呆,花瓶砸碎的時候,她仿佛被那響聲刺傷,慢慢抬頭望向萬景。

她也在看她。眼神深邃。
良久,萬景說道:“……八爺,姚府的王法是老爺。老爺說什麽便是什麽,否則……便是沒有王法。萬景身份低微,沒有任何說話的權利,隻能奉命行事。”
太九聽她這樣說,便慢慢把頭垂下了。
太八終於感到一絲狼狽和挫敗。他對這個丫鬟發怒真的是沒有任何意義,她說得沒錯,這是爹爹的命令,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
半晌,他才歎道:“……好,我洗。但你要出去,我不許屋子裏有其他人。”
萬景道了個萬福,淡淡說道:“恕奴婢無法聽從。穆總管交代了,老爺說過,等八爺和九小姐進去了,奴婢們才能告退。”
“你——!”
太八又要發飆,卻聽太九在後麵輕道:“好,我去。”
“太九?!你別……”太八驚怒回頭,卻見她利索地脫了罩衣。夏天本來穿得就少,她這一脫,裏麵便隻剩白色小衣了。
太八麵紅耳赤地別過腦袋,顫聲道:“太九……你不能……”
“不要讓爹爹生氣。”太九淡淡說著,擦著他的肩膀,往浴池走去。

萬景立即替她拿了皂角香油雞蛋等物跟上去。
太八眼怔怔地看著水汽濛濛的浴池,又想起下午穆含真對他說的那些話,不由心煩意亂,胸口一陣緊一陣鬆,竟有一種苦澀的味道蔓延開。
說要保護她,怎樣保護?就這樣永遠被迫無奈地連同她一起被當作玩物?
其實他們都明白,所謂的承諾,隻是一種安心的東西。一旦遇到現實,它就隻是鏡中花水中月。
他本來也什麽都做不了。
什麽都。

他閉上眼,耳邊傳來萬景的聲音:“八爺,要香油麽?”
他猛然睜眼,咬了咬牙,轉身便走,一直進到臥房,徑自躺在床上不動了。
他不洗還不行麽?














鉛華淡淡妝成(五)









迷迷糊糊中,他快要睡著。
初夏的深夜,說到底還是有些涼,他扯了綢被搭在肚子上。
太八睡覺一向不老實,手腳亂放。然而畢竟心裏存著事,他睡得不踏實,總想著太九來了該如何。
迷蒙中好像她來了,他又醒了,耳邊傳來穆含真的話。
他麵紅心跳,心裏九十九個不願,卻有一個歡喜,待要抬手去抱她,卻抱了個空,不由一驚,猛然睜開眼,窗外打更,已過了四更。

天色已然蒙蒙發亮,幽藍的晨光,似明非明。
太八伸手去摸,枕邊是空的,他揉著酸澀的眼翻身,卻見屋內香燭燃盡,玉鼎裏的甜夢香嫋嫋上升,一屋子的甜蜜。
八仙桌旁趴著一個人,枕在自己胳膊上似乎睡熟了,肩上搭著一件薄外套。
太九!
太八猛然坐了起來,鞋也顧不得穿,奔過去推她:“太九!別睡這裏,會著涼的!”
她迷糊地答應一聲,抬頭看他,眼裏睡意朦朧,還沒清醒。
太八攥著她的手,隻覺冰涼,心中不由萬般後悔,歎道:“我……我真是糊塗了!來,上床去睡!”
說著便去拖她。誰知她卻搖頭:“不去了。太八,你會不安心的吧?與其兩人都睡不著,不如你睡安生些。”
太八心中百味橫雜,喉嚨裏又辣又苦,居然說不出話來。再想起方才那個春夢,他恨不得把自己砸死。
半晌,他才道:“你……別擔心這些有的沒的。覺都睡不好,活著還有啥意思?你我……好容易來到如今這般田地……太九,你不需要為我想太多的。”
太九撐著下巴,看著他,片刻,方道:“穆總管下午和你說了什麽吧……我能猜到。”
太八默然。

“太九……”他蹲在地上,抓著她的手,低聲道:“就算……是爹爹的意思,可我……可我亦有自己的想法。你是我妹妹……永遠都是。若是……爹那裏有什麽責罰,讓他責罰我好了。我不願傷害你,是我的事。我疼惜愛護你,也是我的事。我想過了,就算是爹爹也……我會求他,和他好好說。一次不行,便兩次,兩次不行便三次……太九、太九你聽我說,我在這裏,我絕對不會背棄你。天塌了,我也替你頂著……”
他說到哽咽。這從心底挖出來的話,讓他感到疼痛無比。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抓住了他。
倘若天當真塌了,他也頂不住。男子漢理當頂天立地,可那天太厚,地太硬,縱然是粉身碎骨,也無力維持。
但還能如何?他也隻有這樣說,這樣做。身體化如齏粉也隻能這樣了。
為了太九。
是的,為了太九,他的妹妹,他心中有著奇特地位的少女。

太九忽然緊緊抓住他的手,指尖微微顫抖。
“好……我們一起頂……大不了,一起死。”
滾燙的水滴滴在太八手上,他又是震驚,又是茫然,心裏的情潮變成一隻受傷的獸,嘶吼翻騰,弄得他遍體鱗傷。
忍不住伸手,緊緊抱住她。一手在她臉上摸索,把縱橫的淚水抹去,它們燙傷他的手心。
他奇跡般的似乎充滿了勇氣,用盡全力去擁抱她,低聲道:“大不了,一起死!”

日子過得猶如流水,一轉眼夏天便快結束。
姚府裏,這一個夏天似乎發生了許多事。
一來太八太九兩人同住進了晴香樓,且住進去之後就甚少見到人影,仿佛從姚府裏銷聲匿跡了一般。
二來宣四似乎拜了個貴人做幹娘,每日家三擁四簇地進出姚府,見人三句話裏必然有一句:我幹娘如何如何。有略知情的人說,她的幹娘連爹爹也要忌憚三分,對宣四更是疼愛入骨,她如今這般張狂模樣,漸漸有不把姚府放在眼裏的趨勢,倒也讓人無話可說。
三來蘭三兒宣五他們被趕出院落,肇事的蘭雙卻出乎意料受寵起來,不單從較遠的院子搬到了原來太八住的朗星院,爹爹甚至給他特權進出自己的書房院落,他每日跟在穆含真身後辦事,儼然成了總管第二。
這番事情大起大落,不由讓人感歎人生際遇無常。

卻說八月十五快要到,中秋團圓,姚府裏自然也要擺宴慶賀。
太雙那事之後,姚雲狄幾乎就沒在院落裏搞過什麽聚會,那次的壽辰也是亂七八糟。這次總算得了個好名頭大家聚在一起,眾人便卯足了勁去準備,隻盼能像太九他們一樣,一夕之間寵愛無限。

中秋夜,宴設海棠廳,孩子們早早便到了,姚雲狄倒不似往年遲來,也一早到了。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錯,麵上一直掛著笑,孩子們便大著膽子圍著他說長說短,一會爆發出一陣笑聲,倒也有一番其樂融融的景象。
沒過一會,報穆含真和蘭雙到。姚雲狄聽說,便笑道:“不錯,咱們府裏兩個總管都來了,一大一小,這才熱鬧。”
眾人也不知他是玩笑還是真話,隻好跟著訕訕地笑,想起蘭雙無緣無故攀上高枝,居然能做了穆含真的下手,要說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他那人以前便是瘋瘋癲癲,蘭五沒死的時候他兄弟倆感情並不好,他整日就是喝酒,醉了睡,睡了醉,不過仗著容貌漂亮些,居然也能在這院子裏住了一年多沒被趕出去。蘭五有什麽話都不與他商量,倒把那宣五宣六當作親生兄弟一般來對待,偶爾還抱怨蘭雙脾氣古怪,與他無話可說。
誰想蘭五白信了人,聽蘭雙那天的口氣,居然是宣五宣六在背後嚼舌根,害得他自殺身亡。一直瘋瘋癲癲的蘭雙卻替自己的弟弟報了仇,世事也當真奇妙的緊。

話說穆含真領著蘭雙進來,人未到,聲先傳,笑道:“好熱鬧!莫非把月餅都吃了,商量著不給咱們留?”
眾人聞說都笑倒,姚雲狄嗬嗬笑著,指著他:“不錯,今年的月餅就沒你倆的份了。自個兒去外麵買罷!”
穆含真一直走到他身邊,拈起一塊月餅,道:“外麵的哪有府裏做的好吃。我且偷一塊來嚐。”
姚雲狄也撐不住笑靠在太師椅上。早有下人替他二人安排了座位,捧上桂花釀和月餅。
眾人見蘭雙也不笑,麵上淡淡地,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倒與平時的癲狂樣大相徑庭,心中也詫異。有人暗猜是否他有什麽奇才,石中藏玉,才被爹爹重用。
姚雲狄先與穆含真說了幾句閑話,這才轉頭過來看著蘭雙,半晌,道:“跟著穆先生做事,可還習慣?”
蘭雙恭敬地答道:“回爹爹,孩兒還有許多不懂的,隻盼能向穆先生多學一些,不辱爹爹厚望。”
穆含真笑道:“別聽他瞎謙虛。蘭二爺聰明的緊呀,算帳,人事,酬勞,都搞得一清二楚,我這個總管都可以每天曬太陽發呆了。老爺,您總算給我派了個好助手。”
姚雲狄挑眉,望了一眼含真,他微笑點頭。他便說道:“如此真是不錯,那就麻煩穆先生多多教導他。總算姚府子女中,有個有出息的。”
眾人不由又羨又妒。他們受寵,最多也不過像太雙那樣,住進晴香樓,每日逗爹爹開心,隻求不被趕出去,蘭雙這次的福氣大了,看爹爹的意思,以後姚府放在他手裏也不出奇,這又是何等的機遇!怎麽白白竟讓這酒鬼撿到了。

說話間,又有人報:“太八少爺,太九小姐到。”
姚雲狄微微眯眼,轉頭去看,就見一雙玉人款款行來。
太八今日穿著玉色長衫,頭頂帶著流雲攢金冠,越發顯得麵如冠玉,俊朗無儔。
他本是混血,親娘是波斯一名舞女,據說豔光四射,美得不似凡人。姚雲狄當年去塞外辦事偶然遇見,按他的風流性子,哪裏有放過的事情,當下強行搶回來帶到中原,寵愛了一陣子之後又閑不住去找別的女人。
那波斯舞女是個烈性的,幾次三番喚不回他,說多了暴躁的姚雲狄還動手就打,最後一口氣過不來,吞金死了。
太八的眉宇間有六分像他娘親,碧眼濃眉,帶著一種烈火般的豔麗,卻有四分帶著姚雲狄的影子,英武俊美,不怪他如此奪人目光。姚雲堰自恃見過不少絕色,卻也沒見過他這種的。
當下他便笑道:“好小子,又長高了!快過來,坐我這裏。”
太八先攜著太九跪下,齊聲道:“爹爹萬福金安。”這才起身走過去。
姚雲狄拉住他的手,笑問:“書念得如何?若是把算帳學好了,改明兒跟著你蘭二哥吧,多一個人做事也是好的。”
太八答道:“回爹爹,孩兒還沒把帳學好,那出賬入賬賒賬委實有些難,孩兒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
姚雲狄回頭看一眼穆含真,道:“不明白的去問穆先生,讓他教你。”
穆含真聞言,抬頭有些慵懶地看了看太八,微笑道:“穆某不敢吝嗇,八爺想學什麽,但說無妨。”
太八一下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心中一緊,又有些心虛,隻怕後來爹爹責怪,這會隻能強笑應付:“那就勞煩穆先生了,太八感激不盡。”

姚雲狄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在他身邊那個如花少女的身上。他不想看,亦不敢看,仿佛她是他的一個弱點。
太九今日穿了和太八一樣的玉色長裙,烏發垂肩,委實美得令人透不過氣,下人們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兩眼。依稀覺得她身上多了一種什麽味道,迷離的,纏綿的,具體要去描述,卻又沒了語言。
她和太八,一人目若朗星,一人膚色如雪,又穿著一樣的衣服搭配,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曖昧,加上眾人都知道他二人其實一起住在晴香樓,那想的便更多了。隻是爹爹這樣安排,誰也不能說什麽。

姚雲狄不理會她,不代表別人不理會,那穆含真便說道:“聽說九小姐前幾日染了風寒,近日可大好了?”
他這樣一說,姚雲狄也隻得轉頭看她,心中迷迷茫茫,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半天,才低聲道:“怎麽又生病了?你未免太不愛惜身體。吃過藥了嗎?”
太九垂頭柔聲道:“謝穆先生關心,回爹爹的話,孩兒已經大好了。隻是前幾日貪涼快在湖裏泛舟,下次再也不會了。”
“唔……泛舟。”姚雲狄似乎想起了什麽,難道是多年前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難道是那初為人婦的少女麵上那一抹羞澀的紅暈?
他輕道:“泛舟好啊……下次一起去。”
太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姚雲狄心中卻是一陣刺痛,不知怎地,沒精打采起來。

氣氛一下子變冷,眾人見他意興闌珊,也跟著沒意思起來。
正宴還未開始,又不好告退,隻能在肚子罵太九不識時務,莫名其妙惹得爹爹不快。
說來也巧,這時正好有人報:“宣四小姐到。”
宣四一直是個能言善道的,她來,這場子才有救。
眾人都是心中一喜,往門口望去。
她人未到,笑先聞,一路大笑過來,肆無忌憚,高聲說道:“遲了遲了!哎呀,幹娘留我喝酒,爹爹的宴席差點趕不上,千萬贖罪則個!”
說完人影一花,她穿著石榴紅的百褶裙,無比豔麗,無比搶眼,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

姚雲狄的眉頭微微一皺,誰也沒看見。














青煙翠霧罩輕盈(一)









宣四搖搖擺擺走上來,彎腰行禮,誰知忽然踉蹌一下,眼看要摔倒。
她身後的丫鬟千鸞趕緊扶了一把,口中輕呼:“姑娘小心!這酒可喝高了罷?不如早些去休息。”
宣四推了她一把,皺眉道:“你羅嗦什麽?中秋節的禮還沒拜,爹爹在上麵坐著呐!”
說罷歪七扭八地拜倒,口中笑稱:“爹爹萬福金安,合家團圓。”倒好似她不是姚府的人一般。
眾人見旁人都不敢帶丫鬟,偏她帶了一個,還在爹爹麵前大呼小叫,不由駭然。有的卻也佩服她,說到底她有個厲害幹娘,又寵著她,這可是誰也盼不來的福分。

姚雲狄淡淡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擋住了視線。他吹了吹桂花釀上的浮沫,輕啜一口,才道:“怎麽醉的這樣厲害。先下去歇息吧。”
宣四笑吟吟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太八身邊,滿身的酒氣,笑道:“不礙事。中秋節本該聚在一起熱鬧一番。爹爹你不曉得,方才在幹娘府上聽戲,那個唱小旦的居然認識咱們穆先生呢!說是在京城唯春院見過他……你說這事巧不巧?”
唯春院卻是個梨園,專門培養戲子的地方,上不得台麵。眾人聽說都變了臉色,暗暗去看穆含真,他卻紋絲不動,好像根本沒聽見似的。
姚雲狄看了她一眼,說道:“醉的不輕,你幹娘灌了你多少酒?”
宣四抓著月餅吃,口齒不清地道:“也沒多少,我可沒醉!就是好奇怎麽人人都認識穆先生。啊……幹娘還讓我留著喝湯,我沒答應,爹爹這裏還有宴席呢!我趕著回來,她還怪我……你說這算什麽事啊……”
姚雲狄微微冷笑:“留你便留下了,何必趕著回來。倒讓你幹娘不痛快。”
宣四笑道:“這怎麽行!爹爹的宴席怎麽能缺……再說我也有段時間沒和兄弟姐妹們聚聚說說話了……”說著她一把拉住太八的手,臉色酡紅,口齒不清地說道:“聽說太八太九都住進了晴香樓呢!爹爹也真是……自己兒女上也糊塗,怎麽就兩個人一起住那香噴噴的院子?也不嫌擠……”
這時席上已經沒人再說話,所有人都看著她,也不知她是真醉還是假醉,那話說得比刀子還利。
太八的臉色很不好看,當眾又不好用力甩開她,怕鬧得更難看,隻得一點點把手拽回來。
宣四兀自不知,還在亂七八糟地說著:“我……我還忘了說,爹爹……幹娘家也有個水上的戲台子,在外麵呢!竟比咱家的還大上一圈……你說……下次讓穆先生……去那上麵唱戲,可得有多風光啊?”

太九見她自從進來就開始胡言亂語,表麵似乎是吹噓自己的幹娘有多厲害,實際卻又不是。她話裏處處針對穆含真,又明裏暗裏去貶姚雲狄,這種鋒芒畢露渾身是刺的樣子,還真不像宣四。
卻不知她那個幹娘卻姨到底是個什麽人物?怎麽把好生生一個姑娘折騰成這樣了。
她細細看她,宣四臉上似乎新擦了粉,雪白光亮,但眼底那塊卻微微發紅——咦?她哭過?
太九心中微微一驚,又見她嫌熱,甩著袖子扇,細長的脖子轉動間,從衣領裏透出一點血痕來,她穿了大紅的衣服,不十分仔細去看,是看不出來的。
她又是驚駭又是奇怪,難道這個幹娘認得有古怪?
再想想這段時間的遭遇,也著實詭異,感情再好的幹女兒,也不至於隔三差五地把她叫過去。先時宣四得寵,還知道謙讓,後來才漸漸放肆起來,頗有不把姚府放眼裏的味道。
她忽又想起那天晚上,迷迷糊糊,聽見那人對自己說:姚雲狄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黑門紅門,你真了解那是什麽嗎?
她越想越覺得古怪,這姚府裏越發帶著一種妖異的神秘感,似乎背後藏著什麽巨大的陰影,她卻摸不著頭緒。
何況蘭雙的事情也太突然了,蘭五的死那麽怪異,爹爹卻毫不顧忌,又重用蘭雙,難不成還真打算把姚府交在他手裏?還有太八……他每次見麵都督促他好好學管賬,這又是什麽意思?
從宣四嘴裏聽來,卻姨是個家世顯赫的人物,好像比爹爹還尊貴那麽些。那麽或許兩人有生意上的往來,爹爹受製於她,所以不能對宣四的放肆怎麽樣。
但,商人……卻姨真是商人嗎?那滿身的貴氣,談吐間的氣派,不像是商人,倒像是……

太九腦子裏閃過一個詞,她同時亦被自己的想法嚇到。
不能想下去,至少不是現在。
她隱約感覺自己摸到了禁忌的邊緣,還差那麽點確認一切就能理順。
在這個妖孽橫生的府裏,誰能給她最後的確認和答案?
她望向穆含真。
她知道他,知道他。他和她之間有個秘密。
這個人一定會告訴她的,先不管他的身份,目的,太九一廂情願地把他當作正義的救星。
他是好人,一定是。因為他幫著自己。

穆含真似乎察覺了她的視線,回頭深深看著她,良久,微微一笑,那一瞬間太九覺得仿佛滿園的花都綻放了。
她控製不住地麵紅垂頭,又忍不得,再看他。
他眼底的櫻花似乎紅了許多,妖嬈欲滴的一點紅,簡直像濃濃點了一顆胭脂。
奇怪,上次沒那麽紅的……
太九沒有多想。
她看到穆含真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做一個噤聲的姿勢,之後又是溫柔一笑,轉頭不再看她了。

卻說宣四嘰嘰喳喳說了好多,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姚雲狄臉色黑不黑。說到後來又開始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太八終於看不下去她那放縱囂張的樣子,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道:“宣四姐,你醉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揉著眼角,擦去笑出來的眼淚,忽然正了臉色去看他,兩眼直勾勾地.
太八不由萬般後悔自己去招惹她。
宣四瞪著他看了一會,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懶洋洋地說道:“你和太九住在晴香樓呀……晴香樓可是個好地方,地方大,人又多……床也大,兩個人睡也不會擠……嘻嘻……”
太八漲紅了臉,咬唇不說話,卻聽她又笑道:“還有個穆先生來教導你們……啊哈哈!穆先生文武全才,太八我可真羨慕你,小小透露一下,他倒是教了你們啥?讓我們也沾沾光……”
她一邊說,一邊瞪著穆含真,那戲謔的目光下,竟隱然含恨。
太八被她這種奇異的目光震住,到了嘴邊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姚雲狄終於冷著臉開口:“不知所謂!來人,把宣四送下去休息!”
立即有兩個孔武有力的男仆過來扯她,宣四袖子一甩,森然道:“誰敢碰我?!我是來陪爹爹喝酒的!酒宴未散,你們卻要做什麽?!”
姚雲狄似乎忍無可忍,正要說什麽,忽聽門外有人報:“老爺,卻夫人府上派了人過來看宣四小姐,說她喝多了,隻怕言語間有些衝撞,還請老爺別見怪。下次她一定好好督促,再不讓她喝酒。”
姚雲狄臉色更沉,良久沒說話,最後才道一句:“請他回去告訴卻夫人,放寬了心,她的幹女兒,我哪裏能打罵。”
那下人又道:“夫人還說,老爺要是不見怪就最好。最近府上有些事情要忙,等一切辦好了,再請宣四小姐去那裏玩。”
這番話可以說多餘之極,若府上有事,讓宣四暫時別過去,直接告訴她便可以了,何必大老遠派個下人專門和他說?
姚雲狄是個聰明人,仔細看看宣四,一琢磨,立即便明白了,於是點頭道:“我知道。這麽晚了,又是中秋節,請那個傳話的人喝杯酒,吃點東西再好生送走。”
宣四是個硬脾氣,隻怕言語行動上讓卻夫人不痛快了。她既讓人說不要過於責罰,又說暫時讓她別去,可見還是看重她的,自己不過順水推舟小小給個懲罰,讓她明白一些道理。
想到這裏,他便道:“宣四,你的好意爹心領了,不過你今日實在喝的過多,還是下去歇息吧。來人,扶四小姐回去!”
那兩個下人又來扶她,這次宣四卻不鬧了,由著他們扶起來,軟綿綿地走了幾步,吃吃笑道:“既然如此,那宣四下次再來陪爹爹……嗬嗬……幹娘對我真好……真好啊……”
她笑得幾乎要哭,被人一路扶著走遠了。
那小丫鬟千鸞見這情景,急忙也要走,卻被姚雲狄喚住:“你等等,我有事要問你。宴後到我書房來一下。”
千鸞知道事情不好,她不過是個丫鬟,主子風光時跟著沾點光,還沒開心幾日,這會又不行了,隻得哭喪著臉答應,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

中秋宴被宣四這麽一攪,登時沒了趣味,大家胡亂吃了點東西,心不在焉地看了幾出戲文,姚雲狄便說回去了。
“天色不早,你們也各自回去休息吧。眼看霜露將起,都注意身體,不要染了風寒。”
他說完,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太九。她正好也在看他,目光澄澈溫和,姚雲狄心中一震,卻冷冷把臉別過去,站了起來。
太九哪裏知道他心裏那些曲巧之處,見他起身,下人立即圍上來攏起他的發替他套披風。
而他的脖子上,靠近喉結那塊,赫然畫著一朵櫻花,胭脂一般的紅,鮮豔欲滴。
太九眯起眼睛,有些不確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麽,想再看分明些,他卻已經穿好披風走了。
他脖子上的,是不是……櫻花?
太九茫然地望向穆含真,他眼底亦有一朵,一般的模樣,一般的嫣紅,襯得他的臉越發瑩白剔透。
在他臉上可說是錦上添花的裝飾,穆含真本身又是個妖異嫵媚的人。
可在姚雲狄身上,總不會是裝飾吧?
那是什麽?

不容她多想,眼看人都散了,穆含真忽然款款起身,走過來笑道:“八爺,九小姐,想必是穆某教導無方,兩位不滿意?那倒真是愧對老爺了。”
他二人自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事,臉上都是一紅,跟著就成了慘白。
他們也知道沒那麽好運,自己不聽話自作主張,但想到其實二人在晴香樓裏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躲在暗處的眼睛觀察著,便越發感到恐懼。
太八啐了一口,怒道:“不明白你說什麽!”說罷轉身便走,又叫:“太九,我們走!”
誰知她卻站著不動,用上次那種奇異的眼神看著穆含真,仿佛入了迷。
太八急道:“太九!我們走啊!”
太九搖了搖頭,輕道:“至少……給我一個理由,穆先生……我……你知道我……至少給我一個這樣去做的理由。”
“你和他說什麽?!他也不過是爹爹的……”太八猛然住口,不敢喊大了。
穆含真笑道:“你們隻需要去做,至於理由,老爺的命令便是理由。這次他沒時間怪罪你們,我卻無法擔保下次。你是個聰明孩子,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太九登時明白爹爹今日態度溫和,竟是他在後麵袒護的結果。
她垂下頭,心中感激,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麽,半晌,才道:“你說過……我……我想知道……”
她這話說得模糊,穆含真卻立即明白了,笑著搖頭道:“還未到時候。天色晚了,你們回去罷。再有疑問,明日酉時後,到芳庭館來找我。”
太九心中喜悅,他終是肯告訴自己一些事情了。明日酉時後,芳庭館。她記住了。
太八一肚子不甘和悶氣,但看看太九嬌美的臉,再看看穆含真春水般的雙眼,他有多少氣也發不出來。

爹爹的狗……那又如何?他們……不也一樣麽。
想到這裏,他又覺得悲哀。

隻是在這裏的兩人,都不知道此刻姚雲狄書房裏悄悄抬進了一個被打得半死的人。
那人渾身上下裹著白布,連臉都被包住。血跡從白布裏滲透出來,看上去煞是可怖。
姚雲狄陰沉著臉坐在太師椅上,案上燭火明滅,他的神情讓人無法捉摸。

“都問出來了?”他接過下人遞的茶水,慢慢吹著上麵的熱氣,問道。
角落裏一個黑影平板地說道:“回老爺,都問出來了。其實前段時間卻夫人就已經把話都和四小姐說盡了,她硬是不肯。卻夫人當她是個好料,也不打罵,隻盡力順著她,說好了今天太子國監陳鬆要去,四小姐該去套話問事,她卻不聽話,隻顧著和戲子們說笑。夫人惱了,用了三號刑具,後來見打重了又心疼,這才讓四小姐回家歇息,希望老爺好好調教一些時日。”
三號刑具,那就是小荊棘鞭了,不算嚴重,最多讓她嚐點皮肉苦。
“就這些了?”姚雲狄低聲問。
“還有,據說夫人還念著九小姐和八爺,埋怨四小姐不夠漂亮,缺了些……女人味,不能做大事,隻配做傳話筒。”
“哦?”姚雲狄忍不住冷笑。
那人又道:“用刑之後,夫人說讓老爺替四小姐找個雄的,讓她嚐點甜頭,省的整天七想八想,看見貌美的就添亂。”
姚雲狄失笑:“貌美的?她看上了誰?”
“據說四小姐很喜歡親近穆先生,在卻夫人府上隻要見到他便會上去和他說話,暗地裏也和這丫頭說點心事,無非是喜歡他的絕色風華之類。後來穆先生牽線,找了太子國監,卻夫人把這話說給四小姐聽,讓她斷了妄念,她這才和夫人鬧別扭了。”
“荒唐!”姚雲狄又好氣又好笑,沉吟了一會,便道:“下去吧。叫你再過來。”
那人說個是,身形一晃就不見了。

不夠漂亮麽?
姚雲狄冷笑,她果然念著太八太九不放。隻是這宣四實在荒唐,看她是個穩重機靈的料才讓她過去,誰知遇上個懷春的。
這事倒也不難辦。
唔,她喜歡含真……

他想了一會,忽然又叫:“素九。”
角落裏那陰影立即又出現,跪在地上輕道:“老爺有何吩咐?”
“明天去把你那兩個拜把子的江湖兄弟請過來。”
素九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他二人最近不在本城。隻怕找起來有些不易。”
姚雲狄搖頭道:“無妨,你想個法子找他們,人到了便通知我。唔,如果我沒記錯,他們是叫陸大勇和陸小勇吧?其中有個還瞎了眼,好像一頓能吃半桶飯。”
“是。他們在江湖上的名號叫做神勇雙拳。瞎了一隻眼的是小勇,他素來能吃。”
“嗬嗬,神勇雙拳……”姚雲狄撐不住笑了,也不知是笑這個可笑三流的名號,還是笑那人一頓能吃半桶飯。

屋子裏又恢複了死寂,隻有躺在地上全身裹滿白布的人,呼吸沉重,時斷時續,偶爾還輕輕呻吟兩下,聲音嬌嫩,是個女的。
姚雲狄走過去,低頭看了她半晌,片刻,輕聲問道:“太子國監今日可有說什麽?”
那人喘息著,帶著哭腔悶聲道:“奴婢……奴婢真的不知……求老爺饒命……饒命……”
“那廢立太子的事,沒透露半點風聲?”
“我……我真的不知……老爺……”
姚雲狄手腕一轉,將杯中滾燙的茶水倒在她臉上,白布頓時濕透了。
那人連慘叫也發不出來,渾身隻是抽搐,沒一會便窒息死僵了。
“沒用的東西,留你作甚。”
姚雲狄丟了茶盞,喚道:“素三,蘭一,把她抬出去扔湖裏。別讓人看見了。”
立即有兩個黑影答應著,無聲無息地從角落裏走出來,將屍體抬了出去。

不能再等了,半年之內聖意必然有變,要在那之前打聽到一切消息。
他想到卻夫人的話,她嫌宣四不漂亮,不能做大事,言下之意就是要太九太八。
姚雲狄合上眼,心中略微煩亂,最後,終於還是狠了狠心,高聲吩咐門外的下人:“去芳庭館,把穆先生請來。”
不能再等了。














青煙翠霧罩輕盈(二)









酉時後,芳庭館。
太九在心中也不知念了多少遍這六個字。回想起那些過往,她又是期待又有些恐懼,滿心裏都是它。
初時太八還能忍受她的心不在焉,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她還坐在椅子上撐著下巴發呆,叫她也不應。他有些著惱,大聲道:“就算明日要去見他,也不需要想這麽久吧?!他倒是把你的魂也給勾走了?”
太九猛然回神,這才發覺已經很晚了。太八穿著中衣坐在床上,滿臉氣惱地看著自己。
她有些尷尬,笑了一聲,道:“沒有的事。我不過想著明天見了穆先生該問些什麽……”
“你問他,他又能給你說什麽!無非就是那是老爺的命令,你們乖乖聽話罷了!”
太九搖頭:“穆先生不是這樣的人,方才一定是人多,他有些話不好和我們說,才讓我明天去芳庭館的。”
太八見她袒護穆含真,心中更不是滋味。
他承認穆含真長得美,自己也曾心動過,想了解他更多,但一旦和爹爹牽扯上,那就不是單純因為好看就判斷他是好人的事情了。更何況太九她……

太八抿著唇,冷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正好我也有一堆話想問他。”
太九正在脫外衣打算睡覺,聽他這樣一說,不由為難,輕道:“……不好吧……還是我自己去問他好了……你又愛衝動,萬一衝撞起來……”
“我衝動?!你怕我衝撞他?”太八這會真怒了,臉氣得煞白,把手一摔,道:“你無非是見他漂亮,想與他單獨相處罷了。好歹也找個動聽的借口。”
太九見他動氣,便幹脆不說話。太八這個人,和他吵是最沒意思的,他就算沒理,也非吵到有理,還不如不搭理他,一會他自己就緩過來了。
她自己裹著中衣睡到裏麵,用被子蒙住頭,省的他繼續聒噪。
誰知太八見她這樣,反而更火大,怒道:“人說女子水性楊花果然不假!單為了一個樣貌好些的,連自己的安危也能不在乎!我不管你了!明兒被殺被打,以後要死要活,都別找我哭!”
太九見他氣到說話都亂七八糟毫無道理,知道自己要再不說點什麽,他隻怕會氣得馬上跑芳庭館鬧事。
“太八……”她轉過頭來看他,他還坐在那裏,臉色鐵青,誰也不看。
她歎了一聲,輕道:“大半夜了,別氣壞身子。你若真想去,明天便一起去。”
太八立即轉怒為喜,蹭過來道:“這還差不多。你這人傻乎乎的,沒點心計,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我不陪著你怎麽放心。”
太九哭笑不得,但見他眼神溫柔愛惜,心中也不由感動。
唉,傻乎乎,沒心計的人明明是他啊……
也隻有這個傻乎乎的笨太八會真心關愛她,依賴她,對她任性發脾氣。
太九握住他的手,全身暖洋洋的,慢慢睡著了。

誰知第二天姚雲狄派人過來叫太八,說是想看看他學的如何了。
他又哪裏能把複雜的賬麵算清楚,看到賬本一個頭三個大。要他吟幾句酸詩苦詞隻怕還輕鬆些。
好在姚雲狄似乎也不打算對他提什麽要求,見他不擅長這些,便拉著他說了好一會話。眼看酉時要過了,又到了掌燈時分,姚雲狄留他吃晚飯,他不敢說不,隻心裏急得火燎火燒,卻也毫無辦法。
姚雲狄見他似乎心中有事,不由問道:“怎麽,和爹爹在一起很拘束?”
太八急忙搖頭:“不,不是!我……我學的不好,怕爹爹責怪……”他說的也是一部分實話,方才那一場類似考驗的對話,害他心驚肉跳,生怕爹爹惱怒起來罵他沒用。
姚雲狄笑道:“傻小子,這賬本上的東西,哪是幾天就能學會的。你是個沒心眼兒的,不想你蘭二哥那麽古靈精怪,背著人學了不少。隻要你現在開始好好學,很快就能做點正經的了。”
太八隻有喏喏,心下雖歡喜爹爹的疼愛,卻也奇怪他怎麽在一眾能幹孩子裏偏看上他這樣一個胸無大誌的人。
姚雲狄又道:“古靈精怪有古靈精怪的好處,畢竟把事情給聰明人去辦,自己省心。但忠厚老實卻是再難得不過的,哪怕一時辦不好,總有一天也會變能幹,辦事起來讓人放心。太八,整個姚府,爹爹最喜歡你的憨厚實在,最放心的也是你。你不要辜負了爹爹的厚望啊。”
太八簡直受寵若驚。但他到底不是傻子,總覺著他話裏有點別的意思,忠厚老實說的是他,那古靈精怪說的是誰?莫非是蘭雙?
他不敢多想。
姚雲狄又和他說了一會閑話,吃了飯喝了湯,眼瞅著天越來越黑,太八就坐不住了。
他知道太九的脾氣,肯定自己一個人去見穆含真了。那人是爹爹的心腹,神神秘秘的,也不知會炮製些什麽法子來折騰她。想到上次他把自己拉出去說的那些話,他就麵紅心跳。
太九要是被人欺負了,可怎麽辦?說好了兩人一起麵對一切的。

他在那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姚雲狄哪裏有看不出來的,不由笑問:“怎麽?急著回去?太九在等你嗎?”
太八臉上一紅,他本來就不擅長撒謊,隻能囁嚅:“不……也、也不是……”
姚雲狄笑道:“你二人如今住在一處,感情自然是好的。如何,太九待你還好麽?”
太八臉上要紅出火來,也不知是尷尬還是害羞,低聲道:“太九……很好的。一直在照顧我……”
“那就好。人生難得一知己。你二人以後也要好好相處,遇到什麽事情都該一起麵對。不許吵架鬧別扭,你這個妹妹脾氣是好,但你脾氣直,有時候也要讓讓她。”
他說完,似乎想到了什麽,輕輕歎了一聲,略過片刻,才道:“回去吧。記著我今日說的話。好好努力。”
太八等他這句話等了好久,當下急忙站起來行禮告辭:“那孩兒便回去了,爹爹早些休息。明日孩兒再來陪爹爹說話。”
姚雲狄擺了擺手,神情有些疲憊。太八躬身退了出去,好容易出了爹爹的院子,撒開腿就往芳庭館飛奔,隻恨不得背上多一雙翅膀能飛過去。
姚雲狄待他出去了,自己端起一杯茶來喝,過一會,才道:“蘭一,跟上去看看。不許驚動任何人,回來向我報告。”
角落裏一個黑影低聲答應,身形一動,轉眼就躍出了窗外。

卻說昨夜太九本來就是勉為其難答應了和太八一起去見穆含真,誰知他一早被爹爹叫走,直到了申時末也沒回來。萬景又過來傳話說老爺留太八吃飯,晚上遲些回來,她便幹脆自己一個人往芳庭館去了。
芳庭館的位置比較偏僻,在大院子的西北角落裏。想要從晴香樓過去,便需要穿過三四個花園小橋流水。她記得芳庭館的牆壁上爬滿了各種古藤薜荔,異香撲鼻,所以取名芳庭。
太九過小橋,穿樹林,走了大半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勁。
她似乎看過這裏的風景。

那雪白的高聳的圍牆。
牆角下雜亂的野草。
轉過牆角——她直覺那後麵是一大片燦爛的花塢。
太九忽然覺得心驚肉跳。
這裏,莫不是……?

她著了魔一般,順著那圍牆走。走到底,果然前麵是一片花塢,仿佛比原先大了許多。
她見那牽牛花生得好,便伸手去摘。那一瞬間,耳邊仿佛就傳來了那急促的、狂喜的呻吟。
太九顫抖著手,撥開枝葉,後麵的景色幾乎沒變,還是青瓦大屋,門前幹幹淨淨,木窗微微壓了一道縫。
她下意識地往旁邊牆角看去,那裏野草叢生,後麵隱約露出一個牆洞——它還在這裏,這麽多年了,還沒被補上。
太九差點就要貓腰從洞裏鑽過去,才蹲下來便忽然醒悟,自己早就不是那三四歲的孩童了,如何能鑽過那個小洞?
她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原來這裏居然就是芳庭館,穆先生他……居然就住在這裏。

太九發了半天呆,有些不想進去。在門口徘徊了一會,眼見天色越來越暗,她終是舍不得,定了定神便往門口走。
誰知剛走到門口,忽聽身後一人說道:“你才來麽?我隻當你已等了很久。”
太九嚇得跳了起來,急忙轉身,卻見穆含真手裏拿著個牛皮袋子,身上還是一件色澤斑斕的大袍子,正含笑望著她。
她舌頭有些不聽使喚,結巴道:“不……我……那個……我剛到……”
他微微一笑,柔聲道:“臨時有些事情要處理,怕你等急了,於是帶回來辦。來,和我進去,別在門口傻站著。”
說罷便去推門,門後黑洞洞地,一點燈光也沒有,那兩間青瓦白牆大屋,看上去竟有種妖異的感覺。
太九還是第一次帶著兒時的痛苦回憶進入這個禁地。
她望向旁邊的窗台,當年她就是躲在那裏,偷看到了一些神秘又血腥的事情。她的娘親被人侮辱,直到被人殺害……她亦隻能那樣看著,什麽也做不了。
“進來吧。把門關上。”
穆含真的聲音把她從回憶中拽出來,不知何時他已把屋內的燭火點燃,屋裏光亮大作,卻仍是和以前一樣,白牆黑地,除了家具擺設略有變動,竟是半點奢華裝飾都沒有。
他好歹也是姚府總管,怎麽住的這麽清貧?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穆含真道:“我天生不喜奢華,還是竹床木椅舒適些,倒讓九小姐見笑了。”
太九急忙搖頭:“沒……沒有的事!我覺得挺好!”
說來也奇怪,在他麵前,自己就是無法擺出穩重高雅的模樣,永遠緊張局促,好像一個丫頭片子。
但他顯然很習慣應付這種尷尬場麵,隻是溫柔輕笑,道:“九小姐請坐。喝茶麽?”
太九點了點頭,趁他去倒茶,她四處看了看。牆角那張床被換過了,略小了些,窗下的太師椅也換成了普通木椅。
說他清貧,還真不是誇張,這屋子裏連個像樣的花瓶擺設都沒有。床褥也是整齊幹淨,沒有一絲淩亂,簡直就像……沒有人在這裏住一樣。
太九打了個寒顫,為自己荒謬的想法,正好穆含真端茶過來,她便把這個念頭拋在腦後了。

滾燙的茶水喝進肚子裏,太九起起落落的心好像也終於平靜一些了。
她定了定神,把心裏一直藏著的疑問小聲問了出來:“穆先生……其實你……你就是那天給我送藥的人……對不對?”
穆含真未置可否,隻淡淡吹著茶麵的熱氣,過一會,才道:“你太任性了。現在這種時候,羽翼還沒長出來,便想著忤逆,遲早你和那傻小子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太九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不由臉上一紅,跟著又成了慘白,低聲道:“可是……我不明白姚雲堰這樣安排的意思。他為什麽要……何況,這種事、這種事……讓我怎麽……”
她說不下去了。
“這世上哪有這麽多為什麽。”他淡淡地,絲毫不為所動,“若每件事都要問個水落石出,到後來你隻會有更多的為什麽。何必要問原因?他想,你們便去做,姚府的規矩如此,你活了這十五年,這點道理還不懂?”
“可是我……”太九自己也不知要說什麽。
其實他說的沒錯,為什麽到了後來,隻有更多的為什麽。人心原本就是毫無道理可言的事物。
穆含真又道:“眼下你該做的隻有兩個字:順從。不管他讓你做什麽,都得順著,哪怕讓你學狗叫,明白麽?那晚讓你忍,卻不是讓你沉默抵抗。你今日能住進晴香樓,甚至讓他舍不得放手,隻是運氣。但運氣不會護你一輩子。若哪一天他忽然發現你們其實根本在暗地裏自作主張……自己想想會有什麽後果。”
太九自然明白他說的這些道理,但明白道理和做到,完全是兩回事。
她想起那些晚上,她和太八的反抗,兩人緊緊的擁抱還有絕望的淚水,許諾:大不了一起死。
難道這些隻是一個笑話?
她搖頭:“……我,我做不到。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她把臉深深埋在手掌裏,隻覺無力。

出乎意料,穆含真居然沒有再指責她。他幽幽歎了一聲,道:“你是喜歡上那傻小子了,對吧?”
太九一驚,忘了否認。
他又道:“他和你不同。他是個傻人有傻福的,雖然不是姚雲堰的兒子,但他就欣賞他那種憨厚。要知道這姚府裏的孩子,從小就得學會看人臉色行事,大了哪個不是猴精?你當姚雲堰與你們相處心不在焉,好像根本不在乎你們這些孩子,這姚府裏一百多個孩子,他每個人都了若指掌。誰能上台麵,誰上不了台麵,誰值得信任,誰隻能做玩具……他肚子裏清楚的很。太八和你不同,如今他是個能被信任的,而你……暫時還隻是個玩具。”
太八?被信任?她一下想起前幾次見姚雲堰,他總是有意無意讓他學算帳,多看書,今天還將他單獨叫去……竟有這等事!他是看上了太八的憨厚老實?
“做主子的高高在上,要找人辦事,當然是選聰明的,但聰明人做的再好也隻是下屬,成不了心腹。姚雲堰現在培養的是自己的心腹。你要小心,再過段時間,你要還這樣渾渾噩噩地,晴香樓就沒你住的餘地了。”
太九默然。
穆含真又說:“你上次問我紅門黑門,我一時還不能告訴你,因為你的表現還沒讓我滿意。現在我隻說,姚雲狄過得是刀口上賺大錢的日子,和很多人一樣,他是個賭徒。不過他不賭錢,賭的是命。押對寶,他就活,押錯,便隻有死路一條……連帶著整個姚府。”
太九沉默了一會,忽然問道:“是不是……和宣四她幹娘有關……?她也是賭徒?然後……宣四也……”
穆含真笑了起來:“你倒是聰明。不過和宣四無關,她隻是顆小棋子,聽話也罷了,不聽話隻能去死。”
說完,他深深看著太九,低喃:“但你不同,太九。你不會是棋子,你會成為一把刀,能殺人的。我會把全局都押在你身上……太九,一定要獲得姚雲狄的信任,無論如何……第一步若是走不好,你我就皆敗,死無葬身之地……”

太九心中突突亂跳,心中有無數疑問,話到嘴邊,卻隻有三個字:“……穆先生……”
他一手點住她的唇,輕道:“不要問,以後總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來,我的好姑娘,答應我,不要去喜歡太八……誰都行,但別喜歡他。”
為什麽不能喜歡?她想到太八傻乎乎的樣子,此刻居然覺得心痛。為什麽獨獨不能喜歡他?不讓她喜歡他,為什麽又讓他二人一起生活,就像夫妻?
“這是試煉,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紅羊,你們必須要進行的試煉。我的姑娘,我已經夠仁慈了,不能再仁慈下去。答應我,和他做夫妻,但別喜歡他。試煉過了,也別再見他。”
太九隻是搖頭,搖得快要崩潰。
倘若不能喜歡他,她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到如今,她這樣艱難地活著,隻因為有太八在,他是這姚府裏唯一給她關懷,讓她感到溫暖的人。
她以前沒有想過喜歡或者不喜歡的問題。太八就是太八,他們永遠都要在一起的。
但現在忽然告訴她不能喜歡,她才發覺自己早已對太八動心了。

她滿眼是淚,正想哀求幾句,臉上忽然多了一隻手,飛快擦去她的眼淚。穆含真低聲道:“噤聲,有人來了……還不止一個。”
太九心中一驚,急忙坐直身體,把眼淚用力擦了,又把毛糙的鬢角撫平,確信自己一切正常,這才驚疑地看向穆含真。
他打開牛皮袋,裏麵裝的是幾個賬本和幾本詩詞集,他剛把詩詞集翻開,大門就被人踢開。
太八的聲音在外麵炸開:“太九!太九你在不在這裏?”
她心中暗暗埋怨太八沒頭腦,卻也隻得起身過去開門,歎道:“在呢,穆先生在講詩,都被你打斷了。”
太八撲過來,抓著她的肩膀,就著燈光看半天,確定沒一點異樣,才皺眉道:“這麽遲了,還聽什麽講詩?和我回去!”
太九被他拉著走了幾步,隻能苦笑道:“你不是說要來麽?我還在等著你。怎麽一來就風風火火,該和穆先生問好才是。”
太八回頭,就見穆含真倚在門口對自己微笑,那種姿態,簡直像一朵快要盛開的花。他心中一虛,跟著又搖頭,道:“沒什麽好說的,走吧,回晴香樓!”

穆含真忽然說道:“八爺先別急著走。正好你來了,兩位都進來吧。今天我本就打算帶你們看一些東西,也算是教導。”
他的聲音不高,但能保證陰影中那個偷聽的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兩位,請先進來。現在這個時辰剛好,正巧可以看些新花樣來學習。”
太八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見太九毫不猶豫地往裏走,他知道勸不住,也隻能跺跺腳,跟了上去。














青煙翠霧罩輕盈(三)







還是那隻牛皮袋,不過這次穆含真從裏麵掏出的不是書,而是很大一串黑鐵鑰匙,每一根都比太九的手指頭還要長。
穆含真抓著鑰匙,隨手甩了兩下,笑道:“本來不該這時給你們看,但你二人實在魯鈍的很,不來點狠的,隻怕一時半會開不了竅。來,去看之前,我再給個提醒,馬上要看的東西,如果有半點泄露了出去,便小心你們的腦袋。”
太八本來也不想去,神神秘秘地,聽他這樣說,幹脆拒絕:“那便不看了。我們先回……”
他拉著太九正要走,穆含真忽然在後麵含情脈脈地喚了他一聲:“八爺。”
他背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好像被燒傷毛的小貓,猛然跳起轉頭看他。
穆含真靜靜望著他,低聲道:“現在離開,已經遲了。不看也是死,看了說出去也是死。你要明白,我不是威脅。老爺的作風,你們應該很清楚。”
這算什麽!太八毛了。
他要強行拉著太九出去,卻被她抓住了手。
“太八!”她皺眉,“不要胡鬧!我們去看看到底是什麽。”
胡鬧胡鬧!在她眼裏自己就隻是個會胡鬧的小鬼嗎?!太八想發飆,可是看到她溫柔的雙眼,再大的火氣也發不出來了,隻能忍氣吞聲留下來看穆含真賣什麽關子。

穆含真走到床邊,揭開床褥,抬手在床板上用力一拍,隻聽空咚一聲,那床板中央居然陷了下去!
機關!這裏居然有機關!
太九二人都覺事情變得詭異起來。姚府總管的房間裏有機關,便意味著下麵有密室……甚至是密道,那是拿來做什麽用的?
穆含真並不理會他二人的驚訝,抬手去拿案上的燭火,一麵道:“跟我來。”
說完他就鑽進了床板中的洞。

下麵果然是個密道,幽長陰森。穆含真掌燈在前麵走,燭光映在他的側臉上,無緣無故多了一種令人發怵的味道。
就好像,馬上即將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秘密會揭開在他們眼前一樣。
連太九都有些不想去了。
她低聲道:“穆先生……一定要今天看嗎?”
他未置可否。
太九隻好閉嘴。

密道裏沒有光線,隱約揣摩著這個方向,是往院子中心去的。
院中心隻有一個荒蕪的花園,園中一口井,蘭五就是在那裏跳井自殺的。
太九越發覺得寒滲滲,那無邊的黑暗裏,好像蘭五就藏在裏麵,麻木地瞪著血紅的眼,看著他們。

“那時候……”穆含真忽然開口,太八太九都驚得一顫,互相抓緊了對方的手。
“蘭五和太雙也曾被我教導過。”
太九正是疑神疑鬼的時候,再聽他提到了蘭五,不由更慌。
“他倆其實也是一起住在晴香樓的,隻不過老爺沒讓人知道。蘭五明著是住在北邊的粉雪亭,他床下亦有一個通道,每晚便從那密道一直走去晴香樓。”
原來還有這種事!他二人聽呆了。
“我第一次帶他二人來這裏的時候,他們的神情也和你們現在一樣。”
穆含真忽然停了下來,他對麵是一扇門,鮮紅的門。

“紅門?!”太八失聲叫了出來。是他們第一次拜見爹爹時,走的那個紅門嗎?
太九四處打量,這裏是一個比較寬敞的大廳,盡頭是一堵牆,兩扇門。他們站在其中一扇前,而另一扇,是黑門。
她心中一驚,這裏怎麽也會有黑門?
穆含真取出鑰匙,將那扇紅門打開,低聲道:“他二人雖是驚訝,諸般表現亦與你們無異,但之後的表現卻令人刮目相看。希望你們也不要讓我和老爺失望。”
他捧燭走進門內,道:“噤聲。”
太九本想問問他黑門的事情,這會也隻好閉嘴沉默。
如今被打開的是紅門,他們馬上要看見的,是不是紅門的秘密?那黑門呢?黑門的秘密是什麽?

紅門後還是通道,隱隱有風聲如咽。
通道裏走上一會,便有一扇門出現。他們經過了很多扇門,穆含真都沒打開。光線太暗,太九費盡力氣,也隻能勉強看清每扇門上用白色塗料寫著幾個字。
“到了。”
穆含真停在一扇門前,將燭台舉高,去看那門上的字。
那一瞬間,太九終於看清了。
【絳茶軒】。
居然是院落裏那麽多小院落的名字!
太九的心受著一種神秘情緒的控製,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出來。她記不得絳茶軒住的是誰,隻隱約記得是個女孩子。
難道這扇門是通向絳茶軒的?難道這通道裏無數扇門,每個都是通向其中一個院落的?那麽說……晴香樓也有?
她全身的血涼了熱,熱了涼。穆含真道:“無論看到了什麽,都不許出聲。”
她驚疑更甚,手中忽然一緊,太八握住了她的手,兩人手心都是濕漉漉冷冰冰,想來心中都不好受。

門開了,不出所料,裏麵也是黑漆漆地,沒有一點光亮。
白牆,黑地,這裏看上去像一個小小的不成型的房間。角落裏甚至放著兩把椅子,一張春凳,八仙桌上還放著茶具。
穆含真走過去把燭台放在桌上,回頭對他們招手:“過來,坐下。”
坐下之後,對麵隻有光禿禿的牆壁。
太八還是滿頭霧水,太九卻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想起了那個有著巨大屏風的房間。她清楚地記得,隻要一潑水,屏風外的景象就一覽無餘。
難道,這裏也是?

穆含真張口吹了燭火,順手抄起桌上的一壺茶水,往那麵牆上一潑——奇跡般的,那麵牆竟然有一小塊微微透出了光亮!好像一雙無形的手在撥開烏雲,最後,露出一塊方圓大約有三尺大小的光亮處。
牆後是一個房間——應該是臥房,因為他們這個位置,隻能看到床。
屋子裏還沒人,黑漆漆地,沒一會,忽聽吱呀一聲,門開了,人聲跟著奔騰進來。
是哭聲。
一個女孩子在哭。

“爹爹饒了我……饒了我……”她的聲音軟綿綿,令人聯想到一切柔軟又懦弱的東西,比如小白兔,比如受傷的小鹿。
然而沒人理她。
人影一閃,她被兩個黑衣人反押著雙手,按倒在床上,釵橫鬢亂,衣衫狼狽。她的掙紮猶如驚駭的小鴿子,一顫一顫,卻怎麽也脫不開羅網,硬是被壓著跪倒在床前,臉被摁在床上。
眼生,太九對這個哭泣的少女並沒印象。她哭得五官都皺了起來,根本看不清長什麽模樣。
人影又是一花,一人背著雙手,慢慢踱步過來。那寬闊的肩膀,高大的身材……姚雲狄!
太九用力捂住嘴,才能讓自己不發出聲音。

他看上去很悠閑,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手裏端著茶,低頭去吹那熱氣。
過一會,才柔聲道:“蘭七兒,爹爹現在有個問題。你既不能完成任務,又不會新花樣,成天隻喜歡哭。你說爹爹該怎麽辦?”
那叫蘭七的少女隻是哭,她被兩個黑衣人壓住,動也動不得,口中哭道:“爹爹!爹爹你饒了我!饒了我!”
姚雲狄歎了一聲:“爹爹也舍不得你,可姚府不養廢物。你若是想成天什麽事也不做,安心做你的大小姐,等著被人養,那卻是行不通的。”
蘭七泣道:“爹爹我知道錯了!我願意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讓我學什麽我就學…你、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求求你饒了我!”
姚雲狄柔聲道:“可憐的孩子……放開她吧。”
兩個黑衣人立即將她放開,退到了角落裏。

那蘭七哭著撲倒在姚雲狄腳下,拉著他的衣角哀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求求你!我……我真的什麽都肯做!”
姚雲狄捧起她的臉,柔聲道:“七兒,機會是自己爭取,卻不是別人給的。上次你不珍惜,這次再要也遲了。我讓你好好套話,你卻耍小脾氣得罪了吏部何大人,他氣得說再也不會見你。這事可怎麽辦?”
蘭七哭道:“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得罪何大人!爹爹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姚雲狄放開她,低頭喝茶,忽然道:“聽說你喜歡自恃清高,不願服侍何大人,要是碰你一下,你便立即變色,當麵罵人家登徒子。可有這種事?”
蘭七見痛處被他拿出來說,再也沒有辯解的餘地,也隻能絕望的哭。
他笑道:“還真將自己當作仙女了……也罷,我今日便讓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麽貨色。好好反省一下,下次再犯,玉皇大帝也沒機會給你了。”

他從袖子裏掏出一顆赤色藥丸,在掌心滴溜溜轉,送到她麵前。
“吃下去。”
蘭七盯著那枚藥丸,又是恐懼又是絕望,半晌,終於還是搶過來一口吞下,嗆得涕淚交流。

這時剛好有人敲門,道:“爹爹,人帶來了。”
姚雲狄點頭:“帶進來。”

門開了,走進兩個人,打頭的居然是蘭雙。他麵無表情,手裏牽著一根鐵鏈,鏈子上拴著一個人。
那人身材高大,但衣衫破爛肮髒,五官都擠到了一起去,禿頭大臉,臉上髒兮兮,也不知是鼻涕還是口水。最關鍵的是,他看上去似乎是個弱智,神情呆滯,被拴著也不反抗。
蘭七嚇呆了。
太八太九也嚇呆了。

“這是親生兄妹生下的弱智孩子。”穆含真忽然開口輕道,“已經快二十歲了,基本生活根本無法自理,和嬰孩沒兩樣。”
他頓了頓,又道:“老爺以前有個親生妹妹,叫做姚雲仙。不過十八歲上害急病死了。”
話說到這裏也夠了。
太九捂住嘴,怎麽也止不住胃裏的翻騰。

姚雲狄拍了拍嚇傻的蘭七,柔聲道:“七兒,我在這裏點一支廣寒香。香燃盡之前,你能把春宮十八式都用盡了,且讓他不泄,我便再給你一個機會。”
說罷他拍拍手,蘭雙立即從懷裏取出一幅織錦圖,展開,懸在床前紗帳上。
那竟是一幅春*圖,上麵所繪人物栩栩如生,一男一女,極盡各種纏綿之能事。共有十八式,每一式還有一個名字。

姚雲狄愛憐地摸了摸蘭七蒼白的臉龐,輕道:“七兒,去吧。愛做什麽做什麽……別忘了,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
蘭七怔了半晌,眼看那人被放開,隻是嗬嗬傻笑,口水順著下巴往下流,說不出的惡心醜陋。
她忍不住捂住臉嗚嗚哭了起來。

然而那哭聲到後來卻變了樣,出氣多,入氣少,儼然變成了呻吟。
她捂著臉的雙手忽然垂下,雪白的臉皮居然成了醉酒般的暈紅,眼睛也紅了,神情說不出的哀怨婉轉。
她盯著站在門口的蘭雙看,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朝他款款而去。

太八太九被這個變故給驚呆了,卻聽穆含真道:“那藥丸是*藥。”
說完他又回頭笑看太八一眼,低聲道:“眼下這藥還不會用在你們頭上,過一段日子,就保不準了。”
他們心知肚明這是什麽意思,眼見蘭七神智失常,抱著蘭雙婉轉求歡的模樣,忍不住心寒。

話說姚雲狄見蘭七藥性發作,卻是去找蘭雙,倒也撐不住笑道:“果然是天下女子都愛美貌少年。蘭雙,這豔福倒不如讓給你?”
蘭雙搖了搖頭,狠心將她用力摔開,也不管她摔倒在地呼痛,徑自把那個傻瓜推了上去。
那蘭七此刻已經是欲火如焚,哪裏還能看得清眼前是什麽人,抱住一個是一個好。當下一把抱住那個傻瓜,兩手就不安分地扯他衣服。
傻子不曉得她做什麽,隻當是玩,笑嗬嗬地,伸手去抓蘭七的頭發和臉。

她急急脫去那人的衣服,伸手去他腿間,握住那一團柔軟的物事,幾下搓揉,它就雄赳赳氣昂昂地抬了起來,煞是猙獰。

太九見這種情狀,忍不住渾身發抖,再也看不下去了,隻想拂袖而去。
誰知身旁一人忽然暴跳起來,轉身就走。居然是太八!
穆含真悠悠道:“八爺是要去哪裏?”
太八顫聲道:“我……我看不下去了!夠了!夠了!”
穆含真道:“不可。請回來,繼續看。直到把這十八式看完。”
太八抖得如同篩糠,發出的聲音簡直像哀嚎:“你有毛病!你們……你們簡直是瘋子!這種事……!這種事!!”
穆含真輕道:“回來。”
那兩個字輕柔無比,卻有著巨大的力量。
太八一呆,忽而想起不看便要去死的事實,無論他怎麽不願,卻也隻能悶聲走回來,咬牙忍耐著看完。

穆含真的聲音簡直像耳語,像在說情話,那聲音密密麻麻,像無數隻小手,一點一點撫摸過他敏感的神經,令他一陣又一陣的戰栗。
“仔細看……看,她坐下去了……看她的腰如何動作。先輕柔一點……對……不可以太深,否則會泄……可以停一會,擺動一下腰肢……唔,換了個動作……對……夾住不要放,身體放鬆點……”
太八的心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原本在心中流竄的驚恐竟在他的溫言細語下變成了別的東西。它們襲擊著他,吞噬著他,令他渾身發熱,腹下有什麽東西在團聚,渴望獲得一些溫暖和擠壓,奔騰出來,暢快地奔騰出來。

蘭七被那人壓在身下,兩腿大開,胸前兩團玉*仿佛小兔子一樣上下蹦跳。
她麵紅如血,她在柔聲叫喚,被架在他肩上的兩條小腿忽地抽搐起來,仿佛受到了什麽巨大的刺激一樣。
那人動得越來越快,眼看是要泄了,她急忙推了他一把,把兩腿合攏,背對著他拱起腰。
細腰如蛇,款款擺動。她一忽兒快了,那人便發出野獸般的吼叫,用力去扯她的頭發,汗出如漿。一忽兒又慢下來,一點一點,蹭著他最敏感的地方,包裹住他,擠壓著他,愛撫著他。
半透明的*液順著她玉白的大腿往下淌,那芳草叢生的秘境,被人粗魯地入侵,放肆地敞開,所有秘密都暴露在燈光下。

那人似是不足,哼哼叫喚,不顧她的引導,橫衝直撞起來。
蘭七纖細的身體被他衝得上下起伏,頭上的玉簪都掉了下來。
她又痛苦又快樂,渾身都抽搐了起來,猛然抓住他的手,眼看是要泄了,忽地在他手上狠狠一抓,那人痛呼一聲,一把將她推了開來。
她喘息著,目光閃爍。
太八覺著她看上去像一匹受傷的母狼,眼神裏有著最大的瘋狂,絕頂的黑暗。
她朝那人勾了勾手指,手把手教他跪坐下來,自己背對著他,緩緩坐下去——那人渾身一顫,張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扭動,痙攣,急促的律動……太八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仿佛被挑逗的人是自己,快要爆炸的人也是自己。

春宮十八式,她真的把春宮十八式都做了個遍,最後終於肯讓那人泄了,她自己也累癱在地上。
抬頭看看廣寒香,已經燒了大半。
姚雲狄低頭喝茶,過一會,才道:“很好,蘭七。我便再給你一次機會。”
她本是迷迷茫茫躺在地上喘氣,聽見這句話,心中不由百味交雜,也不知是喜還是悔,抑或者是什麽別的。
她又一次捂住臉,嚶嚶哭了起來,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姚雲狄將茶杯一放,道:“天色已晚,你也早些休息,後天一早,何大人會去大相國寺還願,該怎麽做,你自己清楚。”
說罷,他轉身就走。
一旁的蘭雙早已把那個傻子用鐵鏈重新栓了起來,牽在手中,跟著姚雲狄走了出去。
屋裏隻剩那個在哭泣的蘭七。
她哭到肝腸寸斷。

一切都暗了下來,密室裏安靜無比,隻有兩股粗重的呼吸聲交雜。
穆含真點亮了蠟燭,也不知是燭光的色澤太豔,還是密室中不通風,對麵這兩個少男少女,麵色簡直可壓桃花。
他笑了笑,輕道:“這下……可都看明白了?”
沒人答他。
穆含真似乎也不打算等待什麽回答,他走向門口,推開門,低聲道:“回去吧。夜還長,你們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太八閉上眼,仿佛聽見心裏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













青煙翠霧罩輕盈(四)









回到晴香樓,兩人無話。
或許是方才看到的事情太震驚,讓他們都懷疑是不是做了一場夢。
好像……終於對姚府的秘密有了一個了解,但具體是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姚雲狄有提吏部何大人,那分明是朝廷命官。
太九忽又想起那個卻夫人,她看上去,豈不也像是官家少婦麽。
事情有古怪,穆先生又說姚雲狄是做刀口上賺錢生意的人……噫,這些個雜七雜八的片段放在一起,就像拚圖,一點一點把秘密的輪廓給拚湊出來。
她心中有了一些概念,卻又為這個事實而感到心驚。
如果真是她想的,那姚雲狄可以說是冒險之極!姚府根本是擱在人家刀上的魚,隨時可以被宰了。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麽穆先生會說把一切都押在自己身上,如果失敗,就死無葬身之地。
會是這樣嗎?原來竟是這樣嗎?!

一隻手忽然放在她肩上,太九一驚,卻聽太八在後麵低聲道:“太九,很晚了,睡吧。”
太八從回來之後就不說話,表情怪怪的,她隻當是被嚇到了,便柔聲安慰:“別擔心我了,你怎麽樣?別想太多……一切都會好的。”
太八卻沒說話,胡亂點了點頭,便和衣上床睡了。
太九沒注意他的反常,她沉浸在自己的猜想裏不可自拔。

穆先生打算讓她做什麽呢?
她想起他說,不許自己喜歡太八,誰都可以,獨獨太八不行。
想到這個,她還是忍不住委屈。想不通,難道隻因為爹爹打算培養太八,所以她不能與他一起?那麽……如果從現在開始她努力接近爹爹,討好他,博取他信任,是不是就能和太八一起了?
她覺得這個方法是唯一可行的。
她不想離開太八,他這樣傻,沒有自己照顧他,一定會被人欺負被人騙……太九也知道這隻是個借口,她和太八,真說不清誰取誰予,其實也是自己離不開他,貪圖那一點點的溫暖和純真。
真的不想離開他。

回頭看看太八,他合眼睡得正香,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深邃的五官,實在是很美麗。
太九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臉,低低喚了一聲:“太八……你別擔心。我……來保護你。”
他微微哼了一聲,翻身繼續睡。
太九輕輕一笑,脫了外衣也睡在他身旁。

夜半夢回,太八隻覺渾身無處不熱,那種熱折磨得他想狂吼,想把衣服都撕扯了。
不足,似有什麽不足……到底是什麽……
他隱約是看到兩具相互摩擦撞擊的胴體,大敞的雙腿,被撐開的秘密之地……那靡靡的拍打聲,滋滋聲……她在呻吟,她在軟語呼喚……
太八猛然睜開眼,渾身是汗。
天色仍暗,床頭鎏金鼎裏幽香陣陣,身旁的太九早已睡熟,鼻息輕柔。
他隻覺痛苦,無邊無際的空虛,身體裏好像有什麽在奔騰,今晚看到的畫麵一遍一遍在腦海中回放,他被折磨得心力憔悴,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身下的東西早已堅硬如鐵,微微發疼。

太九似乎在做什麽好夢,口中笑了兩聲,咕噥著什麽,翻身,手一下打在他胸口上。
太八伸手去撈,觸摸到她細滑嬌嫩的肌膚,居然撒不開手。
再也忍不住,他湊過去,一手攬住她的肩膀,貼著她的耳朵叫她:“太九……太九……”
他的手從她中衣裏探進去,生澀又粗魯地摸索揉捏著,嘴唇貼著她的臉頰頸項亂吻,呼吸灼熱如火。

太九從好夢中猛然驚醒,一下跌進詭異的世界裏。身後的男子情熱如沸,不能自已,幾乎要將她揉碎。
“太八?”她驚駭地發問。
太八緊緊抱著她,顫聲道:“太九……我們……我們來做,好不好?別反抗了……沒有用的……”
太九被他緊緊抱住,背後某個堅硬火熱的物事抵住她,她又是驚又是羞,又是惱又是急,低叫道:“你瘋了!快放開我!放開!”
她用力掙開,抓著被子坐起,震驚地看著他。
太八死死抓住她的手,顫聲道:“別反抗爹爹了,太九!想想今天看到的!你我……若再這樣下去,遲早也會變得豬狗不如!”
太九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好像看一個陌生人。良久,她才憋出兩句話:“可是……你之前不是說……天塌下來也一起頂……大不了,一起死麽?你……”
太八痛苦地扯著頭發,低聲道:“我沒有騙你!我是真心這樣想的!可是你想想……為什麽我們要為了這種事情去死?我……我這樣喜歡你,你難道……不喜歡我嗎?不想和我一起嗎?明明我們互相喜歡,為什麽要為了這種事去死?”
太九簡直說不出話來。半晌,她推開被子下床,冷道:“我去外間睡,你先冷靜一下……”
太八一把抓住她,急道:“你以為我是在發瘋?我沒有!我不想我們都落到被人喂春藥然後和傻瓜做愛!那不是比死更難堪?!”
“那就一起死!”太九猛然去推他,誰知一個踉蹌,又摔了回去。
太八死死扯住她的衣服,不讓她掙紮,顫聲道:“可我不想為了這種事情反抗爹爹而去死!不值得!太九,給我!我更不想你為了這種事情送命!”

太九沒命地掙紮,兩人身上的中衣本來就薄軟,太八力氣又大,這樣一番廝磨,幾乎要衣不蔽體。
太八猛地壓上來,唇像火點一樣落下來。他也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痛苦還是快樂,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得到懷裏的少女。這樣他們都不會死,不會淒涼地被人侮辱折磨……他也不會這樣痛楚地忍耐。
他深深吻著她的唇,不防她一口咬上來,一陣劇痛。
太八大叫一聲,猛然撐起身體,茫然又痛楚地看著她,她也是同樣的神情,他們都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對方。

良久,太九的喘息漸漸平定。
她眼怔怔地看著太八,目中流出淚來,低聲道:“他今日可以用這種事來逼迫我們,明日就可以用其他事來逼迫。但在你眼裏,這些事都不值得你去死吧?反正你隻要做好一條狗,隨他玩弄,就不會死。太八……太八你以前說過愛惜我,保護我,我是真的相信的。我也以為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若是你無法保護我,就由我來保護你……現在看來,我豈不是和傻子一樣?真是太傻了……”
太八搖頭,哽咽道:“你一點也不明白……在這個地方我要怎麽保護你?你又能怎麽保護我?太九,別說這些孩子話了……你明白這些都是癡人說夢。我們的命就算再不值錢,也是一條命,怎可以隨隨便便就當作賭注來放棄?”
太九捂著臉,不說話,淚水從她的指縫裏滲出來。
太八心中不忍,伸手去抱她,卻被她躲開,嘶聲道:“你走!別碰我!不要碰我!”
太八隻覺心裏好像有千萬把刀在絞,又有千萬桶冰水潑上來,跟著千萬桶滾水再澆上來。冷冷熱熱,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了。
他猛然一捶床板,起身披上外衣,竟真的走了。

太九在床上哭一會,歎一會,一直捱到五更天,蒙蒙亮了,太八還沒回來。
她心中擔心,又恨他的背叛,又後悔自己的決絕,也不知到底該不該出去找他。
到最後終於是心力憔悴,含著眼淚沉沉睡去了。

陷入夢鄉的她,沒注意門口一個黑影一閃而過,輕輕推門走了出去。

芳庭館在夜間香味最盛,隔著很遠就能聞到香味。
穆含真早早便起了,在燈下寫東西,那薜荔古藤的香氣熏得人欲醉,連他也覺得有些乏,丟下筆,正要回去睡個回籠覺,忽然抬頭望向門口,過一會,柔聲道:“進來。”
門被人輕輕打開,一個人影輕飄飄走了進來,裙擺上還沾著露水。
“怎麽,可是有變化?”他問。
那人湊過去,低聲耳語一番。他眼睛微微一眯,又笑了。
“倒沒想到這樣順利。”
他沉吟半晌,忽然抓起毛筆,在紙上隨性畫了一朵蓮花,又道:“既然如此,便該你上場了。我倒想看看那孩子到底是泥豬野狗,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花。”
那人俯首答應,又像輕飄飄走來一樣,輕飄飄地走了出去。
穆含真將那朵蓮花放在火上燒了,輕吟:“早尋人做主遮護你,煞強如花貌參差,憑誰賦斷腸詩……”
說罷又歎幾聲,含笑不語。

卻說那太八太九二人就此冷戰數日,互不言語。隻苦了萬景,左邊勸了,右邊還要哄。
這日姚雲狄賞了兩段好布料,讓他二人找裁縫做衣裳。萬景瞅著那花色,一色天青,一色絳紅,便想著給一人裁一件衣裳,趁此機會讓他二人說說話,沒準就能和解了。
誰知進的房內,就見太九歪在床上繡花樣子,太八背對著她,站在床前去逗那隻雲雀。屋子裏悶悶的,半點聲音也無。
萬景賠笑道:“八爺,九小姐,老爺送了兩匹好布料來,快去看看。選個中意的花色,好做新衣裳。”
太八一聽,便丟了手裏的小米,回頭笑道:“好,我去看看。好萬景,是你幫咱們做嗎?”
卻原來那日他負氣跑出去,是萬景在後花園找到的,大約是勸解了他半日,從那之後,太八便管她叫好萬景,一改先前的戒備,待她親厚起來。
萬景吃吃笑,一麵說:“奴婢的手藝雖不佳,但八爺想要,奴婢便為您做。”
太八連連點頭:“好!好!”說罷看了太九一眼,她兀自不動,好像沒聽見一樣,不由惱火,又道:“身為女子,果然還是心靈手巧來得妙。什麽聰明伶俐,天香國色,也不如賢良淑德讓人敬重。好萬景,日後你的丈夫必然是有福之人。”
萬景臉上一紅,連帶著鼻梁上幾個小痘疤都顯得可愛起來,嗔道:“八爺盡會拿人取樂。做下人的,哪裏有福不福。隻求吃飽穿暖,也就是福氣了。”
太八哈哈笑道:“我隻說你丈夫是有福之人,可是說你?矯情的丫頭,你怎知以後沒機會飛上枝頭做個有福之人?當咱們姚府的男人都沒長眼珠?”
萬景辯他不過,隻急得跺腳,平日多麽穩重的人,這會竟也多了一絲嬌俏嫵媚的味道。

他二人鬧了半日,隻聽“撲”地一聲,太九將手裏的花麵子丟在床上,起身套披風,竟是要出門的樣子。
萬景急忙跑過去替她打理,又問:“九小姐是要去哪兒?可要丫頭們跟著?”
太九將她的手一格,微微冷笑道:“出門走走,倒把地方空出來,省的我礙事。丫頭們就不用跟著了,看起來竟比我還忙呢。”
萬景被她用話一堵,登時低頭不語。
太八見她眉宇間頗有委屈婉轉之態,心中不由憐惜,對太九皺眉道:“好好的發什麽脾氣?萬景也是關心你。你生我的氣,對我撒就是了,何必牽扯到旁人身上。”
太九笑道:“八爺好大的架子,我何時生你的氣了?真是沒道理的話。難不成我出去走走、換個衣裳,都是和你賭氣?”
說罷她轉身便走。太八胸中煩悶,待要與她爭辯,也毫無意義,反而火氣更大。那晚鬧得不愉快,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錯,也放不下架子去求她和好,這會也隻能瞪著那纖細的背影看。
萬景拉了拉他的袖子,柔柔一笑,輕道:“八爺別惱,九小姐想必心情不好,晚上回來您和她說兩句好聽話,便沒事啦。”
太八冷道:“我為什麽要說好聽話?她怎麽不說給我聽?”
說完手一甩,自顧自上床睡悶頭覺去了。

太九沒頭蒼蠅一樣在府裏亂逛。她也不知自己要去什麽地方,隻有不停的走,好像這樣一直走一直走,心裏才能稍微舒坦些。
說要保護她的人是他,說放棄的人也是他,說喜歡她的人是他,和萬景調情的人也是他。
她甚至懷疑自己根本就沒認識過太八這個人,以前認識的都是假的。
悲哀的是,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太八。
更悲哀的是,她還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男人。
他們怎麽能一麵和你信誓旦旦,一轉身便找個自以為合理的理由把誓言推翻。
他們永遠是對的,你永遠是不懂事不顧大局的。
為什麽會這樣?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她猛然刹住腳步,回過神四處張望。
這裏是個大庭院,周圍密密麻麻種著茜草,還有幾排筆直的鬆柏。庭中白色石桌椅幹淨整齊,偶有幾隻白鶴在庭中鬆柏上悠閑地張望,越發顯得這裏清淨質樸。
太九在院子裏呆了快一年,還不知有這等好地方,不由沿著那一排鬆柏慢慢往前走,沒走幾步,便看見一條彩漆回廊,左轉過去,便是廂房了。
卻不知是誰住在這清雅脫俗的地方,太九信步往前走,隻盼碰上個丫鬟,好問問。

誰知剛走過去,隻見東邊廂房那裏門簾一掀,一個人倚在門邊往外張望,口中叫道:“千鸞!千鸞?死到哪裏去了?!這幾日跑哪裏淘氣,人影都不見一個,等找到了,剝了你的皮!”
太九一聽那聲音,轉頭便想走。
是宣四。她不是個省事的人,少招惹為妙。
卻不料已經遲了,宣四在後麵直接叫她:“太九。你是太九吧?可有看見我家丫鬟千鸞?”
太九無法,隻好走過去,搖頭道:“沒有……抱歉,我隻見這裏景致不錯,信步走過來,不知是你的庭院,冒失了。”
宣四冷笑:“這文秀台隻是個偏僻小院,不比晴香樓人盡皆知,你不曉得也正常。難得你竟喜歡這裏的風景,倒讓我受寵若驚。”
太九默然。早知她會唇槍舌劍,當時便該裝做沒聽見速速離開。
宣四見她不說話,又見她亭亭玉立的模樣,心中又妒又羨,還有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憐憫,問道:“這個時辰你怎麽閑逛到我這裏了?”
說完見太九神色不虞,眼裏微含怨氣,不由又把那一絲憐憫化成了譏諷,笑道:“難不成和我們八爺吵架了?你二人如今過著神仙鴛鴦般的日子,我們羨慕還來不及,原來也會吵架。”
太九不願與她多說,微微一禮,低聲道:“我也沒什麽事。告辭了。”
宣四見她要走,又冷笑道:“怎麽,我這裏地方是小,又寒酸,果然是留不住你這個貴人呢?連杯茶也不肯喝,趕著回去作甚?”
太九本想當作沒聽見,但不知怎地又有些惱怒,惱她的言語無狀,譏誚刻薄。回頭想與她爭辯兩句,細細一看,卻發現她與往日的光鮮靚麗大有不同。
她今天沒梳發髻,一把烏油油的長發隨便編了幾根辮子垂在胸前,還歪七扭八的。身上一件半舊的鬆綠撒花長裙,天青色夾襖,越發襯得她一張臉蒼白如紙,不過兩日未見,她竟憔悴如斯。
太九想起中秋那夜,她怪異的舉止,還有透過衣領的血痕,心中不由一軟,刻薄話也說不出口,隻歎了一聲。

宣四倚在門上,唇舌依舊不饒人,又道:“好好的歎什麽氣?讓別人知道了,還道我刻薄你,來我這一趟倒多了些傷感心事。”
太九淡淡望著她,忽然輕道:“你的傷……可好了?”
宣四臉色一變,駭然地瞪著她,好像青天白日看到一隻鬼,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太九低聲道:“那天晚上……我不小心看見了你衣服上有血,現在傷勢可好些了?”
宣四嘴唇一動,剛要說話,卻聽院門口那裏傳來一人說話的聲音。
“宣四可在?”
她二人立即閉嘴不說,隻往門口望去,卻見蘭雙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儼然一付總管架勢。
一見太九站那裏,蘭雙眉頭一皺,嘴裏卻笑道:“原來太九也在,我倒不知宣四和太九交情這樣好。”
太九還沒來得及說話,宣四就冷笑道:“怎麽?還沒有什麽大出息呢,總管架子倒擺上了?我和誰交情好,輪的到你來過問?”
蘭雙隻是笑:“這話從何說起。我不過感歎一句罷了。今日來,卻是帶了兩個新丫鬟給你用。那個千鸞,老爺嫌她不夠利索,又有偷東西的前科,讓她收拾東西回老家了。”
宣四臉色一白,嘴唇微微發抖,隔了半晌,才苦笑:“我的人,當然個個都是手腳不幹淨的了。倒勞煩蘭二總管給我送丫鬟,蓬蓽生輝啊……”

太九見這裏沒自己什麽事,便躬身行禮,道:“如此,我便先告辭了。蘭二哥,宣四姐,改日再敘。”
宣四沒說話,那蘭雙笑吟吟地道:“九妹妹客氣。走好。”
太九轉身便走,走出院口,依稀聽見宣四的聲音,不知是笑還是哭,她心中一顫,也不敢回頭,加快腳步離開了文秀台。






青煙翠霧罩輕盈(五)








宣四見太九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院門口,才低聲道:“千鸞她……怎麽了?我就這一個貼身丫鬟,雖然蠢笨了些,卻親厚的很……你們卻將她怎麽了?”
蘭雙淡道:“你不要草木皆兵,老爺是什麽人,怎麽會和一個丫鬟過不去。”
宣四猛然回頭,厲聲道:“不要把我當傻子!我都知道!你們瞅著我幹娘的麵子不好動我,先拿我的丫鬟開涮!卑鄙!無恥!”
蘭雙絲毫不為所動,隻示意身後兩人上去,道:“這是爹爹派給你的兩個新丫鬟,兩個換一個,夠給你體麵了。若再鬧,豈不是辜負了爹爹一番疼愛之意。”
那兩個丫鬟伸手去扶宣四,口中道:“四小姐身體不適,還是先去裏麵歇息一下吧。”
宣四用力掙脫開,指著蘭雙的鼻尖,恨道:“你如今是發達了!怎麽發達的?!踩著我們的骨頭血肉上去!少給我來這套官腔!少拿爹爹來壓我!”

蘭雙果真好城府,眉毛尖也不動一下,隻對她微微一揖,道:“如此,事情已經辦完。我也告辭了。爹爹吩咐你好生休息,最近就別出院門了,省的吹風受涼。”
說罷他振了振袖子,轉身離去。
宣四還在說:“給我滾!不許再來!千鸞的事,我遲早會找你們算帳!”
蘭雙一直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什麽,回頭微笑道:“我竟忘了,爹爹說,體恤你思春之苦,故派兩人解你憂愁。想必今日便會到了。宣四妹妹,記得好好享受。”
他長笑而去,隻留下渾身僵硬的宣四,瞪直了眼發愣,一顆心好像在滾油裏煎熬,最後沒了知覺。
旁邊那兩個不知趣的丫鬟還在攙扶她,要送她進去休息,宣四大怒,本欲抬手去打,卻不知為何沒了氣力,隻剩滿腹的失落空洞,眼裏火辣辣地,好似有什麽東西要出來。

她在床上躺了半日,那兩個新來的丫鬟沒個眼色,也不給她端茶倒水,不曉得跑什麽地方去了。
宣四這會又餓又渴,在床上叫了幾聲都沒人應,不由更惱,正要出門去罵,卻聽有人輕輕在敲窗欞。
她跳下床猛然拉開窗戶,隻當是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厲聲道:“作死的蹄子!去哪裏瘋了?!”
窗一開,外麵卻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身上穿著粗布衣裳,甚是清貧,隻是唇紅齒白,居然也是個清秀男子。
那人一見宣四,不由誇張地笑了起來,倒退兩步,道:“竟是一隻母老虎!看來我無福消受。小勇你來吧。”
說罷回頭招手,宣四本能地抬頭,就見迎麵走來一個龐然大物,足有九尺高,腦門子油亮亮地,居然沒一根毛。他長相倒是憨厚,隻左眼那裏有一道血紅長疤,加上人又高又壯像一根鐵塔,故此看上去居然有種猙獰粗莽的味道。
這隻壯漢摸著腦袋走過來,湊在窗前一看,見宣四文秀嫋娜,不由臉紅道:“這樣的美人……大哥真的讓給我?”
那青年叼著一根草,滿臉市井氣息,笑道:“給你給你。大哥不愛這口的。”
壯漢憨笑數聲,便眼勾勾地瞪著宣四,邁步走了過來。

宣四嚇得手腳發軟,倒退兩步,顫聲道:“別……別過來?!我要喊人了!你們是誰?不知道這裏是姚府?!”
那壯漢腳下不停,道:“我?我是陸小勇啊。我知道這裏是姚府。”
宣四見他馬上就要翻窗而入,嚇得尖叫起來,沒命地去關窗戶。誰知窗戶剛關上,隻聽“砰”地一聲,一隻巨大的拳頭將木窗打碎,好像玩小孩子的玩具一般,木窗轟然砸在地上,碎了開來。
宣四放聲尖叫,掉臉就跑,卻被那人提住後背心,硬是轉過來,對上那張猙獰可怖的臉。
陸小勇癡迷地看著她,放輕了手勁,柔聲道:“別怕別怕……我不會欺負你。”
宣四哪裏還能聽見他說什麽,沒命地叫嚷著,沒命地用手去抓他的臉。
陸小勇被她抓得滿臉血痕,疼痛無比,又舍不得傷了她,隻好把她按在窗台上,歎道:“大哥……美人不喜歡我……還是你來吧……”

那青年人搖頭嘖嘖道:“你這個大姑娘,真不省事。知道我們是誰嗎?名震塞外的神勇雙拳,多少姑娘都想往我們床上跳,偏你還玩矜持。”
宣四被陸小勇抓著,動彈不得,隻能從嗓子裏嘶聲問道:“你們要幹什麽?!誰讓你們來的?!”
那青年人抱著胳膊笑道:“我叫陸大勇,這位是我弟弟陸小勇。我們拜把子的兄弟給這府上的老爺做事。說是這裏有個丫頭思春,看上了府上的少爺,成日正事不做就想著勾引他。老爺便讓兄弟叫我們過來,教訓教訓你,替你開苞,省的成日妄想著飛上枝頭做鳳凰。”
宣四半邊身子都涼透了,他這番亂七八糟的說法固然可笑,但方才蘭雙的話卻一下子點醒了她:爹爹體恤你思春之苦,故派了兩人解你憂慮。
那一瞬間,她忽然什麽都明白了。千鸞的失蹤,爹爹的禁足,以及這兩個強盜來的原因。
她猛然大笑起來,笑聲越來越淒涼,笑到後來便成了淒厲的哭聲。
“爹爹……我有個好爹爹啊……好爹爹……好幹娘……”她含糊不清地說著,淚水一串一串,把胸前打濕了。

陸大勇見她哭得可憐,不由搔了搔腦袋,道:“……算了,你若是不喜歡小勇,我上也可以。但你小心,我可沒小勇那麽溫柔,弄疼了你,打暈了你,別怨我。”
說罷他翻窗進來,一把將她攬起,往床上一丟,便要撕衣服。
宣四緊緊抓住衣領,隻是哭,萬般掙紮不得。
陸大勇惱火起來,甩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她被打得偏過去,半邊臉頰登時紅腫起來,嘴角流血。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給老子乖乖的脫衣服!”
宣四如同死僵了一般,再也不動彈,由著他撕開衣領,露出白嫩的胸口。
陸大勇俯下身,正要一親芳澤,旁邊的陸小勇忽然低聲道:“大……大哥!”
“嗯?”他不耐煩地問。
“她……讓給我好不好?”
陸大勇訝然回頭,自己這個魁梧高壯的弟弟居然臉紅,又開口求自己:“讓給我好不好?我喜歡她。第一眼看著就喜歡。”
陸大勇低頭看看宣四,這女的長得漂亮,自己委實有些舍不得,但弟弟總是自己的好,他第一次張口問自己要東西,怎麽好不讓。
於是隻得起來,收拾一下衣服,從窗口翻出去,道:“我先去找兄弟,這女的給你了。慢慢玩,有的是時間。”
陸小勇答應著,坐在床邊,舍不得動手,先看著她白嫩的肌膚,心中突突亂跳,想摸,又不敢。
最後吞了口口水,柔聲道:“你……你別怕。我不會傷了你。”

宣四沒有說話。
或許她以前就是因為說得太多了,才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在太八和太九冷戰的第十一天,卻夫人府上來信,請宣四去玩。
這個姚府裏,有多少人羨慕,又有多少人像太九一樣心裏有數,明白這其中的奧秘?太九並不知道。
卻夫人仿佛完全是為了炫耀,請宣四的排場從沒這麽大過,足足派了一裏長的儀仗隊來接。這種熱鬧,孩子們又怎能不看。

“宣四還沒出來麽?她的架子未免太大了,這麽多人在這裏等了她半個時辰……”
有人在後麵嘀嘀咕咕。
太九聽見了隻是一笑。
她隻是不巧路過這裏,卻撞見這樣大的排場,又不好貿然走過,隻得和孩子們一樣站在路邊看熱鬧。
不知那天走了之後,宣四過得如何。可能是由於宣四被爹爹禁足的緣故,她覺得自己有好一陣子沒看見她了。說實話,姚府裏少了宣四那種囂張笑語,確實死氣沉沉。
她胡鬧的時候縱然荒唐,但長時間不胡鬧,孩子們也怪想念的。她若再不鬧一鬧,姚府就要被死寂的川水給吞沒了。

“哇……她難道真打算公然給她幹娘一個難看?這麽多人來請她……居然到現在還裝腔作勢不出來!”
有人對她的不知好歹感到憤怒。為什麽好事總落在這些不知好歹的人身上?

太九瞅著前麵的空擋,正要鑽過去,肩上忽然被人一拍,太八的聲音在後麵響起:“原來你也在這裏。我還當你對這些沒興趣,卻原來也是個閑不住的。”
太九急忙回頭,隻見太八眯著碧綠的眼睛對她笑,帶點鄙夷,帶點壞,還帶著一點終於看到你的欣喜。
太九心中一動,臉上還是冷冷地,道:“你不是也來了麽。”
太八笑道:“我本來就是閑不住的人,來了很正常。你這個大小姐一向自恃清高,居然也來看熱鬧,這才不正常。”
太九懶得和他羅嗦,轉身便走,卻又被他拉住袖子,道:“別急著走呀。你……你就這樣討厭我,連話也不想和我說麽?”
他語氣裏帶著委屈,還有幾絲孩子氣,太九的心一下子便軟了,回頭看著他,輕道:“你……怎麽會這樣想。還不是你先……倒怪在我身上。”
太八抓住她的手,低聲道:“都是我的錯……好啦,太九,我們氣了這樣久,再有什麽怒火也消了。你就別再惱我了好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怪我,還不行麽?”
太九故意板著臉,道:“不好。你把我氣得夠嗆,不先來認錯還故意更氣我……”
說到這裏,她又有些委屈,新仇舊恨一起湧上來,忍不住眼眶發紅。

要不是在外麵,太八早就將她抱進懷裏輕憐蜜愛了。她這等嬌弱可憐的模樣,是他最看不得的,隻能一個勁賠禮道歉。
“都怪我都怪我……太九你別傷心,都是我的錯。你要怎麽罵我都行,以後我再不還口了……”
他手忙腳亂,像隻大猴子。太九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抬手在他胳膊上用力一擰,嗔道:“回去慢慢和你算帳!”
太八終於與她和好,心花怒放,熱鬧也不想看了,拉著她就往回走,一麵道:“走!咱們回去!你愛怎麽懲罰我都行。”

跑了兩步,他忽然停下,左右張望,好像在找什麽人。
太九奇道:“你在看什麽?”
他回頭笑道:“我在找萬景。本來是和她一起出來看熱鬧,沒想見到你,卻把她丟了。找到她,一起回去吧。”
太九整顆心沒來由一沉。

萬景?
萬景。

正躑躅間,忽聽後麵傳來一陣喧嘩,兩人一齊回頭,就見一輛青色小轎從院門那裏抬出來。當是宣四出來了。
然而讓眾人喧嘩的最大理由還是跟在轎子旁亦步亦趨的一個壯漢。他足有九尺高,腰圓膀闊,左眼上一道血紅的傷疤,隻往那裏一站,實在是凶神惡煞之極。誰也不敢靠近了去瞧一眼。
眼看青色小轎一直走到儀仗隊前麵,轎夫叫道:“停——”跟著那轎簾裏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指甲上塗了蔻丹,尾指套著一根黃金鑲翠玉的指套。
那個大漢立即小心翼翼彎腰,一手揭開轎簾,一手扶著轎中人,那種憐香惜玉的神態,隻怕連神仙看了也要詫異。待轎中人站定,眾人定睛一看,那文秀的容貌,苗條的身段,正是宣四。
她今天穿著一條鵝黃流仙裙,上著粉紫套衣,頭上盤著望仙髻,發髻旁簪了一朵剛摘下來的海棠花。這一身顯然是精心打扮了,既不流俗,亦讓人眼前一亮,將她那種清秀脫俗的味道烘托得恰到好處。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唇上掛著微笑,和卻夫人府上派來的管事說了兩句話,便嫋嫋婷婷地上了那輛紅粉大車。
忽然又揭開車簾,回頭對那個凶煞大漢說了兩句,那人連連點頭,神色癡癡地跟在車後,又是亦步亦趨,離開了姚府。

“那人是誰?”太八好奇,“怎麽沒在府裏見過。長那麽凶樣,隻怕是個屠夫吧。”
太九沒說話,心下回想那日在文秀台見到宣四和蘭雙的事,卻不知這人和當日的事情有無聯係。他不是府上的,卻能在府裏住著,和宣四一起,也隻有爹爹有權力做這等事。
“算了,反正是別人家的事情,不摻合。”太八拉著她的手,笑道:“來,咱們回去。萬景找不著咱們,自己也會回去的。”
太九聞言隻有淡淡一笑,還是沒說話。













飛絮遊絲無定(一)








從那天開始,太八再也沒有碰過她。
他規矩的就像一個正人君子,一並連牽手、擁抱都免了。晚上睡覺,兩人之間的空隙,足夠再塞下兩個太九。
他照樣笑,照樣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照樣體貼入微。
但好像有一些東西,再也無法回複到原來的樣子。
很久以後,太九才明白,兩人之間相處,有些事情是可以一笑了之,但有些事情,隻要破壞一次,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和太八之間,突然出現一道裂縫,補不回來,而且越來越大。無論他們怎樣在表麵上若無其事,暗地裏卻越行越遠。

她不是不後悔的。有時候甚至想,為什麽那夜沒有順從他的話。
太八像是一團滾開的水,氣勢洶洶無比熱烈地闖進她心裏,漸漸地,她那顆猶如鐵壺的心也被他捂暖了。
以為大家會一起熱起來,直到熔化,從此你中有我,不分彼此。
可她現在成了被燒熱的壺,太八卻成了內裏一團冰涼的水,她吐也不是,忍也不是。
太九一直以為兩個人互相喜歡是很簡單的事情,隻要想在一起,就創造一切條件在一起。兩個人,一顆心,隻要喜歡,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但她忘了,太八會有自己的想法。他首先是個男人,然後才是太八。
男人在一個女人身上受挫的時候,十之八九會從別的女人那裏找回成就感。

萬景現在在外間刺繡,太八纏著她不知說了什麽笑話,低低的笑聲傳過來,簡直如同密密麻麻的螞蟻,從她心裏爬過去,又癢又痛。
忍不得,說不得。太九坐立不安,手裏的詩集是半個字都看不進去。
他們在說什麽?做什麽?為什麽笑得那樣親熱?話題裏,有沒有她?
她覺得惱火,但惱火之後卻是難過。她和太八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是在故意報複她那夜的拒絕,還是真對她冷了心?

外間的笑語漸漸低了,兩人耳語著什麽,隻聞聲息,沒有動靜。
太九終於忍不得,把詩集往床上一撂,揭開珠簾走出去,就見太八坐在萬景身邊,低頭看她繡在緞麵上的一雙彩色大蝴蝶,兩人倒也是規規矩矩地,連手也沒摸一下。
萬景抬頭見太九來了,立即把臉上笑意凝結了,垂頭把刺繡放下,起身問道:“小姐可是要喝茶?”
太九沒說話,她打量一番外間的擺設,實在也找不到話可說,隻得道:“……外麵冷的很,倒不如來裏麵做活吧。”
萬景急忙搖頭:“奴婢豈敢擅闖裏屋,真是折殺了。在這裏做便好。”她見太九眼睛隻管往太八那裏瞅,便又道:“還是八爺進去吧……奴婢這裏確實冷了些,也沒什麽東西可玩。”
太八卻是個不會看眼色的,隻管搖頭:“這才九月的天,冷到哪裏去?太九在裏麵看書,我又不愛看那些,還不如來這裏和你說說話。”
太九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原本盼他進去,或者邀她一起出來說話,結果卻得到這樣一句沒心沒肺不給她台階下的話。她甩手就想走。
萬景趕緊說道:“這會天也不早了,奴婢還得去小廚房吩咐他們晚上的菜色。八爺也別總幹坐著,安生看幾天書吧,上回不是還說老爺怪你不會算帳麽。”
太八這會終於悟出點門道來,急忙起身笑道:“萬景說得是。太九,你比我聰明許多,倒教教我那些賬本該怎麽看吧。”
太九正要賭氣說個不,忽聽門外有人說道:“九小姐在吧?老爺叫你呐!”
她心中猛然一驚,一瞬間腦子裏轉了無數個可能性,自覺沒犯什麽錯,想必也隻是例行公事讓她過去說說話,便答道:“我知道了。爹爹現在哪兒?”
“老爺在惜春坊那裏聽穆先生唱戲。今兒是蘭七小姐的生辰,那裏給她辦壽宴。本來說是要請八爺和九小姐,但老爺說不想人多,便隻有蘭二爺和其他一兩個小姐在那裏陪著。”
咦?壽宴,那更是沒什麽大事了。
太九趕緊去裏屋,萬景趕著替她梳頭洗臉擦粉換衣服。一回頭,在銅鏡裏瞅見太八緊張的神情,他擔憂極了,兩隻手不住地搓著,又不知該說什麽。
太九心中一軟:他到底還是在意她的。
“我去去就回。你和萬景不用等我晚飯,自己先吃吧。”
說完她提著裙擺便往門口走。太八急忙追上去,低聲道:“……不要緊吧?要不……我陪你……”
太九笑了笑:“爹爹沒叫你,你去做什麽?白白倒惹了他不開心。好了,別鬧,乖乖在這裏等著。我很快就回。”
太八隻得點個頭,眼巴巴瞅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

一路穿花過柳,來到一灣小湖前。
所謂的惜春坊,卻是一艘巨大華美的畫舫,這會停在岸旁,上麵燈火通明,笑語聲融融,隱約有人影來回穿梭,衣香鬢影,倒也別有一種風流味道。
太九被人引了上去,早有美婢過來開門,一麵朝裏麵笑道:“九小姐來的可巧,正趕上穆先生要唱戲。”
穆先生三個字讓她心頭一動,當日他唱戲的絕代風華仿佛還曆曆在目,今日能再見,也是幸運。
進了門,就見裏麵坐了一圈人,果然沒幾個,無非是蘭雙以及另外兩三個平日不怎麽說話的哥哥姐姐。
姚雲狄笑容滿麵地坐在首座,蘭七替他斟酒。到此時太九才將她看了個仔細,果真人如其聲,長得嬌小玲瓏,笑起來腮邊還有兩個梨渦,自有一種嬌俏嫵媚的風韻。
太九正要行禮,姚雲狄卻對她搖了搖手,把手指放在嘴邊做個噤聲的姿勢。她隻好默默走過去,也不知該坐哪裏。
一旁蘭雙對她舉起酒杯,笑著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太九與他素來沒什麽交情,本不欲過去,但周圍也確實沒位子了,隻得微微一笑,垂首坐了下來。

待丫鬟們替她倒了酒,蘭雙才笑道:“九妹妹,你年紀不大,膽子倒很大呀。”
什麽意思?太九驚疑地看著他,他卻隻是搖頭,道:“一會有人會給你說。你好自為之吧。”
太九給他說得心中一陣冷一陣熱,惴惴不安,見他的神色是定然不說了,自己又不好問,倒顯得心虛,隻能故作鎮定,低頭喝酒吃菜。

沒吃兩口,忽聽外間傳來一聲嬌啼,當真是雨打梨花,清脆如珠,叫人緊殺殺一抖,五髒六腑裏都過上一澆,說不出的溫膩。
緊跟著,那馬頭琴,竹板兒,琵琶琴瑟一並響了起來,卻是一段【喬牌兒】。
眾人眼前一花,一個宮裝麗人從門口蓮步生態款款而入,那三尺長的水袖把臉遮住,烏發上的步搖顫顫巍巍,做出一種百般哀怨的嬌媚姿態來。
忽然便唱道:“自從他去了,無一日不口店道。眼皮兒不住了梭梭跳,料應他作念著。”
那聲音嫵媚入骨,當真一個閨怨少婦的愁腸百結的滋味淋漓盡致。
水袖一忽兒上,一忽兒下,隻瞅得後麵的眼珠黑得發亮,顧盼生姿,眼皮上點了兩塊薄胭脂,越發顯得秋波流轉,中人欲醉。
待那板兒敲得快了,她又開口唱道:“為他、為他曾把香燒,怎下的將咱、將咱拋調。慘可可曾對神明道,也不索,和他、和他叫。緊交,誓約,天開眼自然報。”
眾人齊聲叫好。

太九看呆了。
她有一種感覺,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深刻地,直麵地,恍然大悟地接觸到穆先生的一些過去。
蘭五說他是個戲子。
她曾以為那是個笑話,到如今,那種嫵媚,那種眼波,那種身段姿態……
她終於明白了一些什麽。感覺上,似乎離他更近了一步,不再是以前遙不可及的張望。

台上的他已經開始轉圈,猶如一朵盛開的花。
忽然便玉柱傾倒,揉碎香花遍地。那如雲一般的烏發在地上蜿蜒,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美。
那心碎的麗人還在歌唱:“急煎煎每夜傷懷抱,撲簌簌淚點腮邊落。唱道是廢寢忘飧,玉減香消。小院深沉,孤幃裏靜悄。瘦影兒緊相隨,一盞孤燈照。好教我急煎煎心癢難揉,則教我幾聲長籲到的曉。”

終於唱完,眾人叫好聲不斷。那姚雲狄隻是笑,一麵道:“快,請那傷心的美人過來喝上一鍾。若是再怨,隻怕也沒第二個萬裏長城給你哭倒。”
說得眾人都笑了,那麗人也笑吟吟地過來,接過酒盅,湊去唇邊一仰首,手腕一翻,把那杯子倒過來,果然一滴不剩,說道:“謝老爺賞酒。”聲音低沉溫柔,果然是穆含真。
眾人又是說好,穆含真陪著他們又喝了幾杯,便下去卸妝換衣了。

酒過三巡,菜也吃的差不多了,眼看要到散席,太九越發心慌慌,不知蘭雙先前那番話意味若何。
她暗地裏不知打量了多少次姚雲狄,見他唇邊含笑,並沒有別的神情,心裏多少存了些僥幸,隻盼那是蘭雙嚇唬她。
正自揣揣,身邊忽然一陣香風飄過,卻見蘭七笑吟吟地端著酒壺過來為她斟酒,一麵笑道:“九妹妹,咱們還是第一次說話呢。你小小年紀便住進晴香樓,真真讓人羨煞。”
說罷便舉杯,邀她同飲。
太九隻有勉強笑道:“姐姐太客氣,我還有許多東西要和姐姐學呢。”
說罷仰頭正要喝,卻聽對麵姚雲狄冷冷的聲音傳來:“這話倒是不假,難得你竟有自知之明。你要學的東西不少呢。”
太九心中大驚,手裏頓時抓不住酒杯,酒液撒了一桌。
她駭然地望著姚雲狄,心中反複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麽錯事。

姚雲狄冷冷看著她,神情裏全無往日疼愛,又道:“看來你自己倒還不知。我且問你,讓你與太八住進晴香樓為了什麽?你二人都是太字輩,年紀相仿,隻盼能好好相處,日後你能輔佐太八。你卻做了什麽?”
太九背後冷汗涔涔而出,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他果然知道了!
“我倒是剛知道,你這個年紀最小的,肚子裏花樣卻最多。太九,你真讓爹爹吃驚。你那個太八哥哥是老實人,舍不得責罵你,處處讓著你,你就蹬鼻子上臉,給他難堪了?還是說,你覺著晴香樓住兩個人不妥?想單獨出來住?”
太九被問得渾身都忍不住發抖,姚雲狄居然選在眾人麵前給她難堪,想必是要給她一個大警告,先前竟沒半點預兆。她忽又想起當日蘭七的遭遇,不由更是惶恐,倘若姚雲狄給她這樣的懲罰,當真不如一死了之!
想到死,她幹脆把心一橫,張口便道:“我……”
話還沒說完,隻聽穆含真說道:“老爺,八爺和九小姐的情況我倒是清楚不過的。八爺確實是個老實人,從來不與人爭什麽,九小姐難免會欺負他。不過他二人年紀還小,鬧個別扭也不是什麽大錯。老爺別為這事氣壞了身子。”
她所有的話都噎了回去。清醒了些。
他護著她,她怎能在這種時候放棄?

姚雲狄冷笑道:“年紀小可不是犯錯的借口。太雙那時年紀也小,可曾見她耀武揚威地欺負過誰?我卻最恨這些心中打著小算盤的人,肚子裏不知想些什麽!你道太八不配住進晴香樓,今*****卻先搬出去吧!”
眾人見他發火,都噤聲,聽得太九一下從晴香樓被趕出來,有人歡喜有人擔憂。
太九知道自己這時再不跌軟,隻怕就是被打入黑門的命。她想起穆含真的話:太八是個被信任的,你卻暫時還隻是個玩具。
她果然隻是個玩具。
之前姚雲狄的溫柔真的隻是假象,一旦觸犯了他的條例,自己隻有死路一條。她憑什麽以為姚雲狄會給自己例外?
太九啊太九,你在他眼裏,原本就是連個東西也算不上的。
她含著淚,撲倒在地,顫聲道:“太九知錯,求爹爹開恩。”
恥辱。
她恨不得立時死去,偏最大的苦楚是死不得。

姚雲狄高高在上,看著她纖細的脊背,心中委實有些舍不得。看著她痛苦,仿佛就看到那人痛苦。
他曾說過,哪怕自己死,也不讓那人傷懷。
可是到如今,這誓言也灰飛煙滅了。
想到太八太九公然違抗自己的命令,到如今學習了半天一點進展也沒有。卻夫人,山老,海老。三人簡直像追在腐肉後麵的禿鷲,絕對不會放手。自己搞了半天,莫非要在這小丫頭身上功虧一簣?
他心中又是一狠,連帶著看她也厭惡起來,森然道:“開恩?我倒不知能開什麽恩!不長進的東西!”
太九隻是求饒:“太九知錯!下次絕不再犯!”
穆含真便歎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說罷,回頭柔聲道:“老爺,九小姐是個聰明人,老爺一定也舍不得懲罰她。倒不如讓我回去好生調教,嚴厲嗬斥,下次再不犯錯便是。”
姚雲狄心中的不忍終於還是站了上風,冷道:“你也不必回晴香樓了,從今往後還是住在點翠閣吧!你瞧不上別人,倒也看看自己是個什麽貨色!滾!下次再這般趾高氣昂地,我便叫人剝了你的皮!”
太九淚流滿麵,低聲說了個是,起身飛快走出了畫舫。

她心中迷迷茫茫,出了門也不知要去哪,隻是亂走。
一下子想起穆含真的警告,一下子想起太八說為這些事不值得去死,一下子又想起當日在那個房間裏姚雲狄像看牲口一樣檢查自己。
她胸口劇痛無比,盼著馬上就能死,偏偏又死不掉。
她真的錯了嗎?
為什麽所有人的態度都告訴她:你錯了,你要改?
她也隻不過是想獲得一些做人的尊嚴。可是到如今,才發現所謂的尊嚴在姚府裏根本就是。有了它,隻有死路一條。
究其根本,隻因為她不是姚雲狄寵愛的孩子,得不到他的信任。原來住進晴香樓不是代表她受寵,隻是為了襯托太八。
太九,這些日子,你到底在做什麽?
把大事放在一邊,自顧自沉浸在虛幻的構想裏。
到最後,一事無成,沒得到姚雲狄的信任,沒得到太八的信賴,隻得到了無窮無盡的恥辱。

她到處亂走,等終於冷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不覺走回了晴香樓。
太九定在那裏,眼怔怔地看著那裏麵燈光閃爍,太八或許還在等她回去,也可能正和萬景說笑纏綿,忘了她,無視她。
心如刀割。
她在那裏站了很久,忽聽院門被人撞開,太八嘶吼的聲音傳來:“太九被趕出去?!我不信!我去找爹爹!太九她……!”
她捂住嘴,眼淚無法抑製地在臉上縱橫,渾身都因為痛楚而顫抖。
她想走過去,想和他說話,告訴他別衝動。更想和他道歉,告訴太八自己是多麽多麽喜歡他,沒想到兩人還沒能真正和好,卻要分開了。還想道別一下,以後她不能照顧他,更無法保護他……其實她之前真的也不能保護他,都是太八在照顧她而已。
可是不能上去。
她已經見識了一次姚雲狄的怒氣,不能再見識第二次,因為她還不能被打入黑門。她還有事情要做。

太八在門口鬧了半天,終於還是被萬景勸回去了。
院門重新關上,好像隔開了另一個世界。
太九幽幽在黑暗裏站了許久,終於還是長歎一聲,轉身走了。










飛絮遊絲無定(二)









點翠閣離著晴香樓相當遠,幾乎是一南一北地對立著。太九懵懵懂懂地走著,平常一刻左右就到的路,竟然走了大半個時辰。
一直看到那點翠閣外標誌性的蒼鬆,她心頭一顫,百般滋味都翻湧上來。想起那日他替自己畫眉,送雲雀,眼底眉間無一不是愛憐蜜意。隻是,從此以後,怕是再也沒這樣的機會了。
再走一段,前方突兀地矗著一座假山,從裏麵穿過去,便到點翠閣了。
物是人非,昨日種種,亦隨水流去。
太九搖了搖頭,正彎腰鑽進那假山洞,忽聽洞裏有人喘息,她唬了一跳,呀地一聲,轉身便要跑出來。
誰知對麵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聲道:“別跑。別叫。”
洞裏光線陰暗,她根本看不清那人長什麽模樣,隻聽聲音嬌嫩清脆,似乎是在什麽地方聽過。
她定了定神,壓低聲音問道:“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那人道:“這個先不用問。我且問你,今日在姚雲狄的宴上受辱,心中難受麽?”
太九疑惑更深,輕道:“幹卿底事?”
那人笑了笑:“果然是個壞脾氣,難怪他容你不得。你一個花容月貌的大小姐,好容易混進了晴香樓住,誰想他輕輕一句便讓你美夢破碎,你卻不恨?不怨?沒有想過為什麽要白白受他欺辱?”
太九分不清此人身份,又不能貿然回答,隻得沉聲道:“胡說什麽!快放手,不然我叫人了!”
那人猛然放開她,在黑暗裏輕聲道:“你不會叫,隻因你心中亦有鬼。太九,你可有想過,是誰讓我們如此痛苦地生存?他讓你活你就活,讓你做狗你就做狗,呼一口氣你就得去死,吸一口氣你便是死了也得活過來。你不是他的孩子麽?世上會有父親這樣對待自己的骨肉?”
太九退後兩步,試圖通過洞口的微光看清此人的容貌,可是太暗了,真的看不清。
她在那一瞬間轉了無數腦筋,終於垂頭道:“你如此說……不如說得更明白一些,你想做什麽?”
那人笑了笑,道:“你看到了吧,那天。他是怎麽對待不聽話的人。我們不是豬狗,怎能任他擺布。我如今就是行屍走肉,若不是心口那一點恨,早就去死了。”
太九心中靈光一動,驚道:“咦?你、你難道是……”
那人往前走兩步,洞口微弱的幽光映在她臉上,一張婉約桃心臉,腮邊隱然兩隻梨渦,果然是蘭七!
她直勾勾盯著太九,眼裏神采奇異:“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會知道你們在看?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會找你?”
她舒了一口氣,笑道:“因為有人告訴我。你不用管是誰。我今日先說與你聽,這府裏,人心早就散了,每個人隻要得到契機,必然毫不猶豫殺了姚雲狄。而我之所以找你,一是因為那人推薦,二來,你正好得到了契機,三來……我欣賞你在慌亂的時候還能想到冷靜。這是難得的特質。怎麽樣,太九,要不要與我合作?我保證一個月之內,神不知鬼不覺,就能讓他死去。”
太九冷冷看著她,半晌,道:“我為什麽要相信你?為什麽要幫你?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瘋話。”
蘭七嗬嗬輕笑,從袖子裏取出一個皮囊,低聲道:“不怪你當我說笑。你且看看這是什麽。”
她拔去皮囊的塞子,微微傾斜,從那囊口流出一些濃稠的銀色的物質,叭嗒一下落在地上,頓時滾成一團,轉來轉去。
汞?!
太九駭然,卻不知她從何處弄來這麽多劇毒的東西!
“我自有門路搞到,且姚雲狄絲毫不知。”蘭七把塞子塞回去,用腳撥了撥土,將那兩滴汞蓋住,一麵又問:“怎樣?每天隻要在他的飯菜裏加上那麽一兩滴,又或者在他用的蠟燭裏灌上那麽一些……神仙也救不活他!”
太九默然。
這個計劃新鮮,毒辣,秘密。她幾乎就要心動。
倘若……倘若姚雲狄死了……他死了,自己的仇也報了,也不用再顧忌任何事情任何人,從此和太八找個安寧的小村莊,男耕女織,再也不問世事……
這美好的遠景簡直像毒藥一樣誘惑著她。
怎樣?
接不接受?

“為什麽是我。”她問。
“因為你聰明貌美,讓他勃然大怒卻沒被打入黑門。太九,你有你的本領,你自己不知道罷了。我有多羨慕你,你也不知道。隻要我們聯手,暗中又有那人相助,一個月後,定然能看到那老賊慘死的模樣!”
太九沉吟半晌,方道:“我要考慮幾天。”
蘭七輕輕一笑,果然大大方方讓路給她過去,待她走過自己身邊,又開口道:“三天後,子時,我還來這裏等你答複。太九,你是個聰明人,知道有些事能說,有些事不能說。我不希望有把這些東西用在你身上的機會。”
言下之意,自己若不答應,便要殺她滅口?
太九想了想,說:“好。三天後子時,老地方見。”
蘭七笑吟吟地看她走了出去,忽然又道:“最近大廚房的張老廚告老還鄉了,新大廚剛上任。改天也讓你們見見。”
太九心中一動,登時明白她為何自信滿滿。原來新的大廚也被她收買了。隻不曉得她哪裏來的膽子和勢力,能收買到這些人。
這個蘭七,真不簡單。

一直回到點翠閣,外間倒也燈火通明,一個陌生的大丫鬟在燈下麵做活,見她來了,急忙起身笑道:“見過九小姐。奴婢是老爺派來新給您使喚的丫頭,奴婢叫芳菲。”
太九見她年紀尚小,圓圓的臉頰,倒也有一份可愛憨厚的味道,不由微微一笑,道:“不用客氣,以後是一家人了。”
芳菲顯然是個生手,手忙腳亂地替她換衣裳,又問:“小姐這就歇息麽?我去叫人打熱水來給您沐浴。”
太九搖頭:“不用,我累得很,你替我鋪床就好。”
她確實累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她需要好好睡一覺,把傷口舔舐了,把精神養足了,再迎接以後的風浪。
芳菲替她鋪了被褥,又往鼎裏加了一把甜夢香,這才唯唯諾諾走出去。她還是個孩子,全然沒有萬景的利索聰敏。
想到萬景,太九不由自主便想到太八。
他如今在做什麽?可有想念著她?萬景是不是柔順地撫慰著他?她這個礙事的人不在了,他們……會不會……
太九想到心煩,對他又是怨又是愛,也不知他會不會過來偷偷看看自己……雖然這個可能性很小。太八這人完全以姚雲狄馬首是瞻,他的命令他絕對不違抗,他若說不許太八來,他一定不會來。
心裏雖這麽想,但女人啊……無論什麽際遇下,總還懷著那一絲妄想,盼著不知什麽時候,他偷偷來了,給自己一個驚喜。
無論怎樣絕望的環境,她們靠著那一點點的幻想和期盼,居然就可以慢慢度過來,委實也算個奇跡。故女子柔韌,男子剛強,倒也不是毫無道理。

說到女子柔韌,太九又想到了蘭七。
說實話,她當真沒想到這個小小女子,膽子如斯大。她為了這件事,籌劃了多久?一個人又要恨的多深,才能一麵忍耐著極度的屈辱沒有爆發,一麵在暗地裏計劃周到?
她甚至有些敬佩她。無論這個方法可不可行,蘭七的膽量與城府都讓人佩服。
她說有人暗地裏會幫她,所以勝券在握的模樣,想必那人是個位高權重的,深得姚雲狄信賴的人物。
會是誰?蘭雙?不太可能,姚雲狄明顯不完全信任他。
宣四?更不可能,她不是那種忍辱負重的人。
難道,會是穆含真?

太九心頭突突亂跳,越想越覺得這人是他的可能性極大。
這算什麽?他當真要她去做這種漏洞百出危險之極的事情?
但……既然是穆先生在後麵暗中支持,就證明此事有可行度。或許她真該好好考慮,與蘭七合作一次。
把姚雲狄殺死。殺死他。
這樣,所有人才能得到自由。
這個念頭好像魔咒,在她腦海裏不停回旋,回旋……

****

太九在點翠閣住了三日。三日裏,太八果然沒來一次。
太九心裏那股希望之火,也漸漸熄滅了。但,輪不到她傷感,點翠閣忽然有不速之客來訪。芳菲報,是宣四。
她來做什麽?嘲笑她?侮辱她?難不成是來安慰她?
太九想不出什麽可能性,便道:“請她進來。”
芳菲忽然露出為難的神色,低聲道:“可是宣四小姐身邊有……不太方便請進來……”
太九眉頭微皺:她身邊有別人?
忽然想起當日她去卻夫人府上的時候,那個亦步亦趨跟在她轎旁的獨眼壯漢。難道此人就和她寸步不離了?
她想了想,道:“替我換衣,我去見她。”

宣四看上去心情很好,端著茶杯坐在椅子上喝茶。事實上,最近她心情似乎一直很不錯,不知遭遇了什麽好事,整個人都比以前柔和了很多。
她身邊站著一個壯漢,左眼上一道血紅的疤,果然是那人。
太九迎上去,淡淡笑道:“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那壯漢乍聽見人聲,一回頭,瞅見太九嬌豔絕倫,竟看呆了。
宣四放下茶杯,勾起一抹笑,道:“你上次來看我,這次不過回訪而已。”說罷她四周看了看,頗有不屑之色,說道:“這裏倒還不錯,清淨的很,就是背陰。難為你這麽個嬌滴滴的人也能住下去。”
太九走過去,見那壯漢盯著自己不放,不由奇窘,低聲道:“宣四姐,他是……?”
宣四麵不改色:“我丈夫。”
太九大吃一驚。丈夫?!什麽時候的事情?難道姚府裏嫁娶一個公子小姐,居然都不通報的嗎?這壯漢看起來滿身風塵味,隻怕不是山賊也是混混,姚雲狄怎麽會同意宣四嫁給他?!
宣四道:“你不用奇怪,是我求幹娘和爹爹讓我與他私定終生。待事成,再完婚。”
事成……?
太九被眼前莫名其妙的一切給搞亂了,又不好問,隻能怔怔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麽。

宣四忽然抓起案上的白瓷茶杯,狠狠往那人身上砸去,一麵森然道:“你看夠了沒有?!”
那壯漢被熱水一潑,打了個驚顫,手忙腳亂地苦笑道:“娘子息怒……我、我不過是……”
宣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道:“我與妹妹有些體己話要說,你且滾出去等著。別讓不長眼的丫鬟奴子過來打岔。不叫你,不許進來。”
那壯漢在她麵前竟比小貓還聽話,連連稱是,紅著臉跑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太九頗感驚異,這人看上去凶煞,卻對宣四順從的很,也難說這不是宣四的福氣。
宣四低頭重新拿茶杯倒茶,過一會,才道:“我原以為你是院子裏出類拔萃聰明的,卻沒想到竟是個蠢貨,巴巴地讓人趕了出來,居然還能笑嘻嘻地過下去。你那顆心莫非是石頭做的?”
太九早知她嘴巴刻薄,今日自己遭遇這些事情,難免被她譏笑嘲諷。她心中煩亂,不願聽她的刻薄話,隻淡道:“你來就為了說這些?”
宣四笑道:“不錯。我今日就是來打落水狗的。你待如何?”
太九正欲拂袖而去,她卻又道:“為了個男人落到這地步,你羞也不羞?悔也不悔?你如今住在這陰暗潮濕的地方,當真以為自己護了誰?很偉大麽?人家說不定在暗地裏笑話你,根本不拿你當一回事。”
這話一下戳在太九痛處,她竟連反駁都無力,隻能臉色蒼白地回頭看著她。
宣四又道:“做女人的,最可笑便是自作多情,最可悲就是舍己救人,白出了勞力,還落個被千人罵蠢貨的結局。他*****若對自己好一點,少對男人有不切實際的希望,今天也不至於如此。”
“你到底想說什麽?”太九顫聲問著,隻恨不得馬上鑽進地底,再也不要出來,不要聽見那刻薄刺骨的話。
宣四看著她,眼裏帶著些憐憫和譏誚,慢慢說道:“你當真不曉得我在說什麽?你落了個趾高氣昂的壞名聲,他卻成了所有人眼裏的老實人。你為他守身如玉情深似海,他卻和別的女人嘻嘻哈哈動手動腳。你不如摸摸自己的心口,問問自己值不值得。”
太九顫聲道:“這些……也與你無關吧!”
宣四哼了一聲,笑道:“確實與我沒關係,但旁觀者清,看著生悶氣,也隻能無可奈何。如今他還念著你一些好處,舍不得你,將來他完全忘了你,你待如何?我看你的樣子,黑門也進不得,大抵隻能把臉劃花,舌頭割去,割斷手筋,做個丫鬟奴子之類的了。”
太九一聽黑門,登時敏感起來。上下打量她一番,仔細思索她今日來的目的,忽然有了些頭緒。
當日她住在晴香樓,寵愛無加,沒人找她。如今中途被逐,不再站在風口浪尖,倒仿佛比平日看得更透徹些。
宣四也好,蘭七也好,都不過是在抓同盟,就這樣簡單。
想到這裏,她倒冷靜了下來,回身問道:“這話怎麽說?府裏丫鬟奴子都從外麵牙婆那裏買回來,我若落到那種田地,最多是個死,丫鬟奴子想必是沒福分做的。”
宣四冷笑:“果然是個蠢貨。你倒仔細看看姚府什麽時候來過牙婆。也罷,今日我便告訴你,你當府裏隻有黑門紅門之分,卻不知那紅門難進,黑門也是難進的,甚至更難。姚府的孩子良莠不齊,俗話說龍生九子,哪裏個個都能進紅門黑門。遇著那樣貌不好的,身體不靈活,腦子不好使的,便隻有去做丫鬟奴子服侍人了。姚府裏除了那些嬤嬤……嗬嗬,你當嬤嬤是什麽人?都是咱們姚家主母。爹爹夠狠心的,將她們挑斷手腳筋,把臉劃花,又逼著她們喝下一種藥,變得癡癡傻傻什麽也不懂,隻有服侍人的份。你莫要以為姚府當真是什麽大世家,姚府裏每個人都不能做廢物,就算是真正的廢物,也必然在某方麵有用。我們……都被爹爹騙了。”
太九隻有瞪眼看著她的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剛才說的事太震撼,太不可思議,太九一時竟不知怎樣去理解它才好。
難道說,院子裏的丫鬟,嬤嬤,下人,竟都是他們的兄弟姐妹?芳菲也是,萬景也是……
不能想象……太荒謬了。

宣四盯著她,低聲道:“你是不信?不信也罷,等你落到那一天便明白了。人人都道進紅門好,卻不知進了黑門才是真正的保命之道,隻要你能吃得起皮肉苦……”
話還沒說完,門上忽然被人敲兩下,那壯漢在外麵道:“娘子,有人來了。”
宣四眉頭一皺,忽地一把抓住太九的手,緊緊地,好像鐵鉗一樣。太九不由悚然一驚。

“忘了那個太八!男人都是不能相信的東西。太九,你要活下去,要重新活出點人樣來!我知道你能做到!不要再為感情做蠢事,不值得!太九,我今日來,就是想與你說這些。等你能混出名堂來了,我再告訴你今日我來找你的目的。不要讓我失望!”
說完,她把手一鬆,低頭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才高聲道:“小勇,過來扶我回去!這屋子裏陰滲滲地,真鬧人。”
陸小勇仿佛聽到聖旨一樣,急忙推門進來,小心翼翼扶著她,就著她的步伐往外走。這次,他連太九的頭發也不敢看一下了。

“改日再來看你吧,希望到時候你還活著。”宣四笑吟吟地說著,跨出門檻。
太九默默看著她,心中對剛才發生的事情還感到迷茫震驚,一時做不得反應。
那宣四嫋嫋婷婷出了門,沒走幾步,忽見院門口站著一個斑斕身影,長發蜿蜒,眉目如畫,竟是穆含真。見她出來,他隻意味深長地一笑,低聲道:“原來是宣四小姐,穆某這廂有禮了。”
宣四對這個人又是極端地恨,又是飛蛾撲火一般地愛,當下竟高傲地冷笑一聲,轉頭當作沒看見他,上了轎子徑自走了。

沒過一會,臉紅紅的芳菲從屋子裏跑出來道:“穆先生,小姐請您進去。”
他低聲答應,回頭往宣四那裏看了一眼,才轉身進去。








飛絮遊絲無定(三)







“這幾天過得可好?我見你精神不錯。”穆含真笑吟吟地說著,對方才宣四來的事情絕口不提。
太九有些心不在焉,還在為宣四的話感到震驚。事實上,她也不知該不該把這事告訴穆含真。她縱然是信任穆含真的,但卻不是完全信賴,有些事,她本能地不願說。
穆含真又道:“可有好好反省?”
她抬頭,目光流連在他白皙修長的指尖,胸中醞釀了很久,最後卻吐出兩個字:“太八……”
穆含真柔聲道:“他很好,你也知道八爺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不用再為他廢什麽心思了。”
太九默然。
她想問的不是這個。
她其實想問,太八有沒有提起她,有沒有去爹爹那裏求情,有沒有……和萬景一起,快活地忘了她。
可她問不出口。

臉頰忽然被一雙微涼柔軟的手捧住,她微微一驚,抬眼便見到他如畫的容顏。他靠得那樣近,呼吸著她的呼吸,一瞬間竟讓她有些慌亂。
“真是個傻姑娘。”他笑,手指愛憐地劃過她細膩的眉眼,“我原擔心你傷懷想不開,這下見你很好,便安心了。隻是,可別再念著那孩子了。他還隻是孩子,喜歡你是一回事,甘願為你犧牲什麽,又是另一回事。人活在世上,隻有匆匆百年不到,不多為自己考慮,豈不成了傻瓜。”
太九孤零零一個人在點翠閣住了三日,沒半個人安慰她,這會聽見他的柔語安撫,更兼他是個老師般和藹的人物,忍不住便垂淚,一顆顆眼淚全落在他掌心,滾燙地。
“我隻是想……他若快樂,便是我的幸福了……”
這大概就是喜歡一個人,正因為他在心中占了特殊的位置,所以事事念著他。這個過程本身就是甜蜜而且心甘情願的。在這個世上,能找到一個自己甘願為之付出的人不容易。
但人果然還是自私的。隻有兩情相悅時的付出無比甜蜜,一旦心中產生懷疑,便立即嚐到其苦楚。
她真是個傻瓜,連她自己也這樣覺得。
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連回憶都被扭曲,她甚至懷疑太八根本沒有喜歡過自己……或者,他是喜歡的,隻喜歡的不夠深,不夠讓他付出什麽重要的東西。
兩人的天平產生了搖擺,她如同被丟棄的舊衣服,難道真要無聲無息地消失?

穆含真輕輕將她攬進懷裏,拍著她的背,柔聲道:“幸福是自己爭取,不能靠別人。他辜負了你,令你傷痛,何不忘了他呢?太九,好姑娘,若要愛一個人,先去愛自己,倘若自己都不愛自己,別人又怎會愛你。多為自己考慮一點,就算是自私,也比被人遺忘要好。”
太九隻是流淚,她也不知這是傷心還是恥辱。
“我真是個傻瓜……”她喃喃說著,“穆先生,我辜負你的期望,做了許多傻事。你一定也對我失望吧……”
穆含真輕輕撫摸著她的長發,笑道:“一切才剛開始。小姑娘,路還長呢。今*****為這人萬般苦楚,又怎知他日不會為其他人思念刻骨呢?”
太九被他摟在懷裏,鼻端聞到陣陣麝香,耳旁聽見他穩健的心跳,頭頂是他低柔的嗓音,終於有些害羞了。她輕輕從他懷裏掙脫開,擦去眼淚,低聲道:“我會努力忘了這些……再不讓你失望。”
穆含真柔聲道:“這些並不重要。太九,我亦不是那種冷麵無情,絲毫不顧你感受的人。如今你在點翠閣,能過得逍遙,便是最好了。”
她默默點頭。
穆含真摸了摸她的頭發,又與她說了一會輕鬆閑話,等太九終於平靜下來,才道:“姚雲狄把你單獨調出晴香樓,也自有他的目的。你若是妄自菲薄,便不好了。這兩日他應該就會有一個宴席要辦,屆時必然讓你陪同。你且記住我的話,少說,多看,忠心,溫厚,謙讓。隻這五點你能做到,第一步就成功了。”
太九沉默半晌,輕道:“穆先生……那卻夫人是什麽身份?你一定知道吧。可以先告訴我一些麽?”
穆含真似乎早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便道:“她是宮裏德貴妃的姨娘。德貴妃生了二皇子。”
雖然她早想過這個可能性,但從穆含真嘴裏說出來,太九還是忍不住吃驚。
“宮裏的……皇家的事,與我們百姓有什麽相幹……她又為何對宣四……”
穆含真笑了笑,撫掌慢悠悠地說道:“這便說來話長,今日無暇細說,改日再和你慢慢談。你我都是本朝子民,對這大勢卻也該有些了解。我先說些大概。如今的太子爺是大皇子,乃為正東宮皇後娘娘的獨子。前段時間皇後因巫術一事被廢,大臣們揣摩著聖上的意思,是要打壓皇後整個家族的勢力,那麽廢太子便是首當其衝。具體何日廢,怎麽廢,廢了再立誰,我們誰也不知道,所以我們都在賭。卻夫人也不過是其中一方賭徒而已,宣四,便是那賭徒陣營裏打探消息的小卒子。”
太九聽得兀自心慌,忍不住問道:“那我……你找我……也是……”也是做卒子?
穆含真慢慢搖頭,盯著她的眼睛,沉聲道:“你不一樣。我很早便說了,你不是卒子。太九,你是一把刀,甚至可以定局。這整個姚府既不是賭徒,也不是卒子,姚雲狄不過是做卒子買賣的人。他若運氣好,便能賺到大錢,從此逍遙四海。運氣若不好……整個姚府被滅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太九一顆心亂跳,一會快一會慢,為這撲朔迷離的局麵。
良久,她才開口問道:“那這次辦宴席,也是有賭徒要來找卒子?你……想讓我被選上?”
穆含真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搖頭:“你很聰明,太九。一個人聰明是天分,若不能善用這天分,就成了被殺的借口。在我麵前也罷了,若事事都要問個明白透徹,與蠢貨何異?也罷,我便再說清楚一些。這次你千萬不要被選上……時候還沒到,過早出刀隻會打草驚蛇。姚雲狄那裏也不會舍得把你賣給那些小賭徒。他在等最大的那隻……不巧,我也在等最大的另一隻。”
既然舍不得賣她,為什麽還要她參加?
太九本來還想問,想到穆含真的話,硬生生把問題吞了回去。自己琢磨一番,卻忽然明白了。
是試探。
不錯,姚雲狄幾次三番找她,從低穀到高峰,再從高峰跌回低穀,無非是試探她的反應,看她能不能做大事,對他忠不忠心。他是看透了太八的為人,不能做這些事,便培養他做自己人。
她不同。

太九沉吟良久,忽然抬起眼來,裏麵精光微閃,低聲道:“穆先生,你找我,原是打算在這個賭局上贏他,對不對?”
穆含真但笑不語。
“你若成功了,他便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對不對?”
他依然笑。
“好,我願助你。從此絕無異心。”
穆含真拍了拍她的手,起身笑道:“不早了,該用晚膳了。話就說到這裏,你好好休息。”
太九還想留他,他卻搖頭,走向門邊,回頭又道:“好孩子,你隻需要全心投入這個局。至於其他一些蒼蠅蚊子的幹擾,玩玩可以,不要當真。莫要自尋死路。”
說完,他推門走了出去,很快便看不見蹤影了。

太九把他的話反複琢磨,忽然靈光一動。
蒼蠅蚊子,是指蘭七和宣四麽?他的意思是,這二人都不可靠?
她越想越覺得不錯。
宣四姑且不說,蘭七獨獨找她來做這事,想必是為了給自己擺脫幹係,一旦事發,姚雲狄遷怒也隻會牽扯到平日與太九親密的一些人身上,絕不至於連累到她。這樣就算不成功,她也成功除掉一批競爭者……
好毒辣,好手段。
隻可惜她信錯了人。

太九端著茶,低頭慢慢吹那茶末,心中有個想法漸漸成型。
這幾日滿心的怨,滿身的恨,在此刻仿佛都變成了綿綿的動力。
太九,你不能死,不能被遺棄,更不能被人踩扁了來蹂躪。天下人多不仁,她何妨不義!

晚飯間,小丫頭芳菲滿臉紅暈,羨慕地說:“穆先生當真是天人國色。小姐能和他說話,真讓奴婢羨慕。”
太九隻是笑,打趣她:“小妮子動了春心?你若歡喜他,改日我和穆先生說說,收了你。”
芳菲急得跺腳:“小姐隻會欺負人!我哪是那個意思!”
過一會,她忽又歎道:“何況,穆先生那樣的人品性格……尋常女子他根本也看不上眼吧。”
太九心中一動。
她向來隻把穆含真當作靠山和老師,從未想過他的私人事情。他年紀也不小了,為何沒成家?可否有心上人?曾經是否有過婚娶卻意外分開?為何會在姚府做總管?
不明白。這個人的一切都好像謎,總讓人想探究。

蘭七很守時,當太九好容易等芳菲睡熟了,摸黑一步一步偷偷趕到假山洞的時候,蘭七早已在那裏等候,身邊還帶著一個年輕人。
“怎麽這樣遲?”蘭七語氣很不好,“還當你反悔了。”
太九歎道:“丫鬟難纏,又不能讓她發覺,又不能點燈。莫再怨我。”
蘭七冷道:“你可考慮好了?做不做?”
太九一付極為難的樣子,躊躇半晌,才道:“不會……教人發覺吧?”
蘭七道:“自然不會!你是信不過我?”
太九猶豫著:“你自己為什麽不做呢?”
“姚雲狄一直防著我,我送的飯菜東西,他肯定不會用。你卻不同。更何況,你在裏麵行事,我還要在外麵幫你望風及處理後事。你毫無經驗,難不成教你來處理?”
太九沉默了,良久,方道:“那爹爹要是死了……人人都知道是我送的東西,我怎麽辦?”
蘭七冷笑:“他死了,你以為府上還有人會想著替他報仇麽?人人都巴不得他馬上去死!你且安心,倘若被人發覺了,我便護你出去。我在平溪那裏用私房錢買了一塊地,到時教人把你偷偷送過去,保準誰也抓不到你。”
太九終於點頭:“那……好。我去做,你可別忘了今天說的話。不然我做了鬼也不放過你。”
蘭七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指著身邊那年輕人,道:“這是新大廚,素八。大家都是自己人,放寬了心。後天穆總管會出門辦事,趁這隻狐狸不在府上,咱們行動。那老賊不放心廚房,做飯都要派人守著,到時候你去廚房端飯,遇到人問,就給點好處,求他讓你去見爹爹,隻說點翠閣不好,向爹爹請罪,求他讓你回晴香樓。我看過值日表,那天跟在姚雲狄身邊的人是素九和蘭一,都是心腸軟的人,你求他們,必然能成功。等到了姚雲狄的院子,先有人用銀針試毒,之後送你進去,才能見到老賊。這汞你記得藏一小瓶在袖子裏,替他端飯端湯的時候偷偷倒進去。動作要快!別被人發現了!”
說罷,太九手裏一沉,蘭七塞給她一個紙包,裏麵硬邦邦。
“姚雲狄那老賊疑心重,隻怕不肯吃。這些蠟燭你拿著,替他點燈的時候換上。燒個一夜,就是老虎也被毒死了,我不信毒不死那老賊!”
太九連連點頭,將那些毒物揣揣地放在袖袋裏,小心翼翼。
蘭七又交代了兩句,安撫她一番,這才轉身要走,一麵又道:“千萬小心。倘若暴露了,你我都隻有死路一條!太九,都靠你了!”
太九點了點頭:“我明白,你放心。”
蘭七終於滿意地走了。

太九回到臥房,把袖子裏那個藏著汞的小瓶子拿出來看,又將紙包打開,裏麵四根粗白蠟燭,上麵紋金繡雲,甚是精美,根本看不出一絲破綻。
她翻過來調過去看了半晌,最後用紙一包,塞在了床底,自己鋪被睡覺,閑話不表。














飛絮遊絲無定(四)









那天,小雨。
黃昏時分,蘭七來消息了,讓太九去大廚房等候。
芳菲原是說要替她撐傘,一同去,和太九磨了半日,終於拗不過她,眼睜睜看著她獨自一人打傘走了。
太九今天刻意打扮過,她已經好一陣子沒這樣仔細裝扮過自己了。一條深紫色紋繡蝴蝶的百褶裙,一件淺紫琉璃紗窄肩外罩,那長長的寬大的袖子逶迤在裙擺旁,仿佛她的一雙羽翼。
濃濃胭脂淡淡抹,她在眉間小心畫了小小的紅花,黑綢一般的長發一半挽起,一半垂下。
就那樣握著傘,在銀絲般的雨中漫步,就像一朵長了腳的蓮花。

素八見到她的時候,一肚子的話全被噎回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太九收了傘,並不看他,隻嫋嫋婷婷走到中央——兩個穿黑衣的年輕人站在那裏,廚房裏所有人都看著她發愣,隻有他二人,盯著眾人做事,眉尖也沒動一下。
她低聲道:“兩位大哥,可否通融一下?”
那二人中個子高一些的是蘭一,轉頭看了看她,問道:“什麽意思?”
太九柔聲道:“可否由我,替爹爹送晚膳?我知道這樣做不合規矩,但我很想見見爹爹……麻煩兩位大哥通融。”
蘭一冷笑:“今天你來求通融,明天他來求通融,姚府的規矩還算什麽?”
太九不慌不忙,垂首道:“令兩位大哥為難,是我的不是。但事出有因,我也確有要事找爹爹商量。倘若爹爹怪罪下來,一切罪過,由我一人承擔,絕不連累兩位大哥。”
說罷,她盈盈下拜,再也不抬頭。
對麵蘭一與素九互望一眼,素九心腸較軟,終於忍不住說道:“就算我們帶你去,老爺也未必肯見你。何必自尋羞辱?”
太九道:“即便如此,我也要試一次,求兩位大哥成全。”
他二人實在無法,隻得點頭:“也罷,你便隨我們一起走吧。惹了老爺不開心,不要後悔。”
“多謝兩位大哥成全。”
她緩緩起身,旁邊的素八對她使個眼色,提醒她桌上那隻黑漆描花飯籃中,裝的便是姚雲狄的晚飯了。
太九會意,上前輕輕提在手裏,說道:“那麻煩兩位大哥在前引路。”
蘭一看她一眼,又道:“別玩什麽花樣,這是警告。”
太九淡淡一笑,並不與他爭辯。她跟在蘭一身後,素九在後麵監視著她,三人往姚雲狄的院落行去。
素八原本是想在事前再提醒太九小心行事,沒想到她今日來此倒是落落大方,談吐有致,想必此事必能成功。
他走到窗台邊,用手輕敲兩下窗欞,一直守在下麵的蘭七會意,立即遠遠地跟在太九他們後麵,直奔姚雲狄的院落。

卻說那素九見太九娉娉婷婷,在雨中仿佛一朵蓮花的嬌態,如此人品樣貌甚是少見,不由奇道:“你莫非是得罪了老爺,今日特地來請罪的?”
太九輕道:“這位大哥好眼光。不錯,我原本住在晴香樓,前幾日因為出言不慎,冒犯了爹爹,把我逐了出來,住回點翠閣。如今天氣越來越冷,點翠閣陰寒難耐,我左右思索,終於忍耐不得,今日才出此下策,冒險來求爹爹開恩。”
素九歎道:“你這樣的……想必是仗著自己貌美,和那太雙一樣,恃寵賣乖了。以後可不能再如此,說話前,記得三思。”
太九柔聲道:“多謝大哥提點。我明白了。”
那素九見她談吐有禮,態度柔雅,並無半點張狂之處,也不知姚雲狄怎會將她逐出晴香樓的。他也隻有在心裏偷偷納悶。

走了半日,終於來到姚雲狄的院落。乍一看門口,普普通通兩排竹籬笆,後麵不過並排幾間青瓦大屋,半點奢華氣味都沒有,隻在門上掛著一塊匾,上書“微草堂”三字。
太九也是第一次來姚雲狄的院落,自是沒想到他如此清貧樸素。她原本隻當姚雲狄的住所奢華無度,這次真真令人驚訝了。
蘭一二人將她引進其中一間大屋,裏麵空蕩蕩地,隻有一張棗木桌,一排單條椅。椅子上坐著三個年輕人,正在說話,回頭見他們來了,不由一愣,其中一人便問道:“這是誰?如何帶了外人過來?”
素九笑道:“她哭著求咱們帶她來見老爺,我和蘭一見她可憐,隻得答應了。”
太九立即盈盈下拜,低聲道:“太九見過各位大哥。”
那人一聽她的名字,奇道:“咦?原來你就是太九小姐。”
太九含笑不語。那三人上下打量她一番,便自說笑道:“難怪了,這通身的氣度……也罷,你也算老爺麵前的紅人,不為難你。要進便進去吧,隻是老爺今日心情不佳,你說話小心,惹了他不快,當心小命不保。”
說罷,三人將那飯盒打開,一盤盤用銀針細細試毒,試完又有人來搜太九的身,袖袋,荷包,鞋底——衣服裏能藏東西的地方都被搜了,連頭發也不放過。
那人將她發髻上簪的一根鎏金鳳凰簪拔下,笑道:“也不能白白與了你好處,這個就給我們吧。”
太九急忙躬身道:“不敢,能見到爹爹已是萬幸。諸位大哥若喜歡它,便拿去吧。”
她又從手腕上褪下碧玉鐲子,放進那人手裏,笑道:“天冷,各位大哥拿去換點酒來吃,暖暖身子。”
眾人見有好處拿,哪裏還肯為難她,更何況姚雲狄今日心情奇差,先前送午飯的一個下人不知怎麽的惹上了他,剛被人打死丟進湖裏,這會誰也不願進去冒險,正好太九來做替死鬼,何樂而不為。
當下把她引出去,指著最裏麵的一間瓦屋,道:“從那裏進去,過穿堂,左麵有三個門,敲中間那個。老爺這會在看書,若一時不理你,也別走,在那裏候著便是。”
太九連聲答應,那幾個人急著用手鐲和簪子換錢,嘰嘰喳喳回去了,隻留她一個人在那裏。

這會要下毒,真是太容易了。
太九摸了摸頭頂那顆珠花。裝汞的小瓶子,就在珠花裏。
說起來,這珠花還是太八送給她玩的,可以擰開,裏麵放個一兩寸長短的東西不是問題。他本是當作玩具,她也嫌這東西廉價孩子氣,從來沒用過,沒想到現在居然派上了用場。
怎樣?放不放?
太九細細摩挲著那顆珠花,良久良久。

最裏麵的瓦屋也最大,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裏麵是個穿堂,一架巨大的屏風擋在中間,華美精致,倒與這瓦屋樸素的景象甚為不搭。
太九繞過那屏風,果然左手邊有三扇小門,她慢慢走過去,抬手在中間那扇上輕輕敲了兩下。沒一會,姚雲狄的聲音就從裏麵傳來:“進來。”
他是不是生病了?聲音似乎有氣無力的。
太九把門一推,一股帶著幽香的暖氣撲麵而來。屋子裏擺設很簡單,隻有一張案桌,兩張太師椅,剩下的全是書櫃,一排一排,密密麻麻都是書。
姚雲狄伏案寫著什麽,屋子四個角落裏分別放著一隻火盆,他腳邊還放了一個。這會才十月不到的天,幾個火盆把屋子裏烤的又幹又熱,簡直堪比三伏天。
太九剛進去就覺得窒悶無比,小衣汗濕黏在身上,恨不得馬上甩掉。她見姚雲狄背上還披著貂皮小襖,心中不由驚駭,隻得慢慢走去,來到他身後,低低叫了一聲:“爹爹。”
姚雲狄猛然回頭,神色間有些複雜,又是驚訝又是了然。他看了她一會,才點頭道:“是你。把飯菜放案上,過來,替我把這幾個字寫完。”
太九依言走了過去,就見他案上鋪滿了宣紙,那上麵密密麻麻寫著許多字,但仔細看去,卻隻有一首詩詞,被他這樣翻過來倒過去,不知寫了多少遍。
姚雲狄拿了一隻新筆,替她蘸了墨,遞到她手裏,低聲道:“來,試著寫寫看。”
太九細細一看,那卻是兩闕【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
別君時,忍淚佯低麵,含羞半斂眉。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
除去天邊月,無人知。

詞藻清雅哀婉,顯然是女子口吻。她心中好生訝異,許是從未知姚雲狄亦有如此一麵,她不由回頭深深望著他,猶如第一次相見。
“好詞,是吧?”他問,臉色有些蒼白,喉頭處的櫻花紅得仿佛在滴血。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
語多時,依舊桃花麵,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
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他吟完第二闕,眼裏便升起層層霧靄,不知想起了什麽,又是歡喜又是哀傷。

太九默默提筆,將他剩下的兩句“覺來知是夢,不勝悲”補了上去。她沒仔細練過寫字,於文墨一事也不甚通,幾個字有些歪歪扭扭,和姚雲狄瀟灑剛勁的字體比起來,不好看,但也有一種娟秀小巧的味道。
姚雲狄癡癡看了半晌,深深籲一口氣,那夢幻般哀婉甜蜜的表情漸漸消失。他把宣紙一一折好,收起,這才冷冷說道:“你膽子不小,居然能說服我的人放你來這裏。”
太九聽他言語裏並無怪罪的意思,便笑道:“下次不敢了。不過是想見爹爹,好幾日不見了。”
姚雲狄沒說話,徑自把那飯盒打開,太九急忙替他把碗碟擺好,柔順地站在後麵等候吩咐。
姚雲狄拿起筷子,卻不吃,盯著那豐盛的飯菜看了一會,忽然道:“別站著。你也吃點。這裏還有一雙筷子。”
太九低聲道:“不敢與爹爹同桌吃。”
他皺眉道:“一家人哪裏來這麽多規矩!讓你吃就吃!”
太九隻得拿起另一雙筷子,小心坐在他對麵,撥了一點飯,陪他吃。

待飯菜吃到一半的時候,姚雲狄忽然說道:“你似乎有話想和我說?”
太九微微一笑:“也沒什麽……”
“難不成就為了來看我?太九,我竟不知你是這樣的人。”
太九沉默片刻,才道:“其實真也沒什麽,不過是想和爹爹陪個不是。做錯了事,是我的錯,被爹爹趕出晴香樓,我亦不會怨恨。讓爹爹失望,才是我的罪。爹爹不要怪外麵諸位大哥,是我哭著求著讓他們放我進來的。之前我也沒想好見了爹爹要說什麽,隻想著見一麵…見了之後,我卻真的沒想過。”
姚雲狄笑了笑,抬眼看她,問道:“哦,真這樣簡單?”
太九見他似笑非笑,眼底精光閃爍,登時明白他其實什麽都知道。難怪穆先生叫她不要理會蒼蠅蚊子,否則自尋死路。以姚雲狄這樣疑心重的人,孩子們做什麽手腳,他會不知道?
她也笑了笑,將頭頂那顆珠花拔了下來,放進他手裏,低聲道:“果然什麽也瞞不過爹爹。毒在這裏,我總是不忍忤逆了蘭七姐的意,何況,有這個機會,我可以見到你,於是順水推舟了。爹爹怪罪我麽?”
姚雲狄看了她半晌,笑道:“你這是順水推舟,還是膽大包天?一根金簪子加一個碧玉手鐲便能收買的人,我又豈會留著做心腹。方才在門外,你若下了毒,隻怕這會已經變成三四截,哪裏還能與我說話。”
說完,他從袖袋裏取出兩個物事,果然是太九剛才送給門外眾人的賄賂。他起身,親手把簪子替她戴上,鐲子替她挽上,跟著歎了一聲,道:“蘭七是個心中藏恨的孩子,心裏有恨的人,無論掩飾得多巧妙,眼裏還是會露出殺氣。我很早便發覺她的殺氣了。否則她有這個計劃,且能成功,怎會這般容易。我不過想看看,自己培養出的孩子能做到什麽地步。另外……”
他低頭看太九:“也看看你會不會答應。”

“我……?”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太九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姚雲狄總對自己這麽特殊。他看著她,仿佛又不是看她,與她說話,好像那話又不是說與她聽的。
為什麽?
姚雲狄蹲下來,輕輕撫摸她的長發,柔聲道:“太九,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怎樣也不會害我,怨我。我知道的。”
他去親吻她的眼睛,緊緊將她抱在懷裏,歎息似的,說:“真像……一模一樣的眼睛……”
總是溫柔地,帶著一點哀婉,一點迷離,看著他……看著他。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去天邊月……無人知……”他喃喃念著,手勁之大,令太九渾身奇痛,又不能掙紮,隻好默默忍耐。
他錯了,她沒有一天不想著殺了他,剁了他,死成屍體了也要鞭屍。
她有這樣恨。
他居然不知道。
她緩緩張開雙手,將他攬進懷裏。
她這樣恨他,他居然真的不知道。

懷裏的人忽然劇烈顫抖起來,緊跟著,一團溫熱腥氣落在她胸口,很快就浸透了薄軟的綢衣。
姚雲狄猛然推開他,用袖子捂住嘴,沒命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整個肺從喉嚨裏咳出來一般。
太九低頭一看,胸前已經被血浸透了。
她又驚又駭,忍不住尖聲道:“爹爹!”
她飛撲過去,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捂住嘴。他一口又一口,一邊咳,一邊有大團的血咳出來,將白色的手帕染紅一大塊。
太九急得落淚,扔了手絹,抓起自己的袖子,替他去擦嘴邊的血跡,口中隻是柔聲喚他:“爹爹……爹爹……”
他是有病?
她一下子明白為什麽這種天氣,他要在屋內點五隻火盆,還披著貂皮小襖。
原來他生了這樣重的病。

姚雲狄又咳了幾聲,終於漸漸緩過勁來,對她擺擺手,表示沒事。
“難得發作一次……不理它,兩三個月內不會再發。”
他有些疲倦地說著,又抓起太九被血染紅的手,低聲道:“扶我去床上歇息。”
太九含淚扶著他,戰戰兢兢,姚雲狄見她這種模樣,不由微笑道:“不怕,不是病。大夫也說不是肺癆,想是最近酒肉過多,上火了。好在兩三個月才發作一次,以後真要在飲食上清淡些才好。”
太九扶他上床半躺,又替他沏茶端過來漱口,忽見他喉頭那朵櫻花顏色變淡不少,好像一塊胭脂輕輕抹了一下,與先前血紅的色澤完全不同。
她心中驚疑,又不好問,隻能裝做沒看見,服侍他喝茶漱口,良久,他的呼吸才漸漸平定。

“那天……”
很久很久,久到太九以為他睡著了,正要替他蓋被,他卻忽然低聲開口了。
“我第一次帶著她去洞庭湖泛舟。原本想租一艘畫舫,但她說要兩人單獨一起的小船才有趣味。嗬嗬……她總有這樣多的古怪玲瓏心思。我拗不過她,便租了一艘烏篷漁船。很晚了……月亮像一塊玉做的餅,映在湖中央,搖搖晃晃。周圍那麽安靜……她坐在船頭,看著我……說從不後悔跟著我,下輩子也要繼續服侍我……”
太九聽他忽然講起這些話,也不知該做什麽反應,隻能沉默地聽著。
不知他口中的她是誰,夜半在洞庭泛舟,果然風光旖旎,情意綿綿。
“我們一直到了劃到湖中央……我見那月亮圓的可愛,本想說些情話……她真會煞風景……看著那月亮,說餓了,想吃餅……沒辦法……隻能匆匆上岸,我倆買了五張大餅,在客棧裏搶著吃……”
他忽然停住,片刻,睜開眼,眼神清明。他抓住太九的手,低聲道:“我一直沒有告訴她,這世上,我最愛的人便是她。可惜,以後也不會再有這機會了。我最愛的她,我卻最對不起她……”
他又閉上眼,仿佛受了傷,深深吸著氣,最後,終於化作一聲長歎。

“太九,替我做一件事。”
“爹爹請吩咐。”
“你出去,在右邊那扇門上敲三下,不必等開門,然後回來便行了。”
太九點了點頭,推門走了出去。














飛絮遊絲無定(五)









太九曾經也偷偷猜想過,姚府裏的黑門,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
雖然到如今也沒什麽頭緒,但以蘭一素九他們對姚雲狄的忠誠度來看,或許他們與黑門也不無幹係。
宣四又說過,姚府裏的孩子,樣貌好腦子聰明的,便進紅門。能吃苦的便去黑門。
能吃苦。吃什麽苦?皮肉苦。
難不成姚雲狄在暗地裏培養自己的小軍團?黑門裏的人,每天要訓練拳腳功夫,所謂的吃皮肉苦大約就是這個了。
蘭一他們,不單是做姚雲狄的貼身保鏢,興許還幫他做什麽見不得光的危險事。
平日裏監視他們這些紅門公子哥小姐們的,想必也有黑門的份。
想到這裏,太九覺著自己隱約抓住了點頭緒。
紅門是正大光明擺出來讓人挑選的貨色,那黑門便是藏在暗處,無所不在的毒物。倒不知卻夫人他們,知不知道姚府黑門的存在。

她兀自想的發癡,冷不防姚雲狄開口問道:“敲過門了?你站那裏做什麽?”
太九急忙走過去,坐在床邊,道:“敲過了,裏麵似乎沒人。我是想,蘭七姐也不過一時想不開,還希望爹爹不要太過生氣的好。過度傷心氣憤,對身體也不好,何況你現在病著。”
姚雲狄冷笑一聲,道:“今兒她想不開,明兒你想不開。個個遇到點事都想不開,我這條老命遲早保不住。你倒是個好心腸的,隻是也不用勸了,我自有對策。”
太九隻得咬著嘴唇點頭,喃喃道:“隻……爹爹也別氣壞了身子……方才那吐血……真嚇著我了……”
姚雲狄輕歎一聲,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頂,良久,才道:“不怨爹爹把你趕出晴香樓吧?”
太九搖了搖頭,忽又點了點頭,含淚道:“本是想說不怨,但其實還是怨的。可太九實在又沒資格抱怨,都是我太任性胡鬧,讓爹爹失望了。”
姚雲狄微喟,握著她的手,隻是歎氣,卻不說話。隔了一會,才道:“青年男女之間互相愛慕,天也無法將他們分開。也是我糊塗了。你若歡喜太八,今兒便住回去吧,待他弱冠禮成之後,爹爹擇個吉日,令你們完婚,也算一樁美事。”
太九心中大驚,暗自揣摩了半天,也不明白他這樣說的意思是什麽。
她猶豫片刻,才道:“爹爹……我……太八就是我哥哥,我尊他敬他,從來也未有過非分之想。太八哥一表人才,將來一定能尋得比我優秀的女子來匹配,太九自慚形穢,不敢與之比肩。”
姚雲狄嗬嗬笑了兩聲,隻是問:“真的不喜歡他?”
太九狠狠心,搖頭。
姚雲狄喃喃道:“難怪你不肯……也罷,倒是我看走眼了……太九若不願嫁人,就來服侍爹爹吧。”
太九強顏歡笑,柔聲道:“隻要爹爹不怪我笨手笨腳,惹得你不開心。”
姚雲狄終於哈哈大笑起來,摩挲著她滑膩的下巴,歎道:“傻孩子……傻孩子……爹爹看見你,便歡喜了。”
太九陪著他笑,笑得臉頰僵硬酸痛,眼睛裏火辣辣地,興許是屋子裏太悶熱了。

兩人正說著閑話,忽聽有人敲門,跟著蘭一的聲音傳了過來:“老爺,人帶過來了。”
姚雲狄麵上的笑容漸漸凝結,低聲道:“進來吧。”
太九起身,垂手站在床邊。
看這個勢頭,蘭七隻怕性命不保,至於怎樣死,卻看她怎樣說了,倘若說得痛快,那興許姚雲狄也會給她個痛快。若再像上次那樣使勁求饒,隻怕受的侮辱更多。姚雲狄此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吱呀”一聲,門開了,蘭七和素九提著一個嬌小的人影,一直走到床前,才道:“老爺,犯婦在此。”
果然是蘭七,她雙手被綁在身後,頭發衣服淩亂,想是拚命掙紮過。令人奇怪的是,她的神情並不恐懼,也不憤怒,見太九站在姚雲狄身邊,她卻笑了幾聲,慢悠悠說道:“我竟是個蠢貨,本想利用別人,卻被別人將了一軍。自取其辱……”
太九沒有說話。
姚雲狄盯著她看,冷道:“不錯。你既無心計,又性急如火,此為第一致命。胡亂拉同盟,把最重要的計劃合盤端出,讓非心腹的人來做,此為第二致命。既有良策,卻守不住口風,掩耳盜鈴,買毒一事竟讓漏洞百出的素八替你做,此為第三致命。而你最大的致命之處,卻是低估了我。”
蘭七臉色劇變,紅白交錯,最後,變成了死灰一般的慘白。她淒聲道:“事已至此,還廢話什麽,痛快點給姑娘一刀!姚雲狄,我做了鬼,必然挖你的心吃你的肝!姚太九,你這個陰險小人,枉我如此信任你!總有一天你也不得好死!你現在得意了,我在黃泉路上看你將來怎麽哭!”
太九眉毛尖也沒動一下,竟仿佛沒聽見她的惡毒詛咒,這份冷靜的功力,連蘭一和素九也不由得佩服。然而興許隻有她自己知道,寬大的衣袖下,汗濕的雙手早已絞得快要抽筋,她必須極力克製,才能讓自己不動容。
蘭七雖然活該,但說到底還是自己害了她,要說不心虛……至少她還沒到那種境界。
那一瞬間,她隻覺得疲憊,無邊無際的疲憊,隻想趕緊離開這裏,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坐一會。
可她偏偏不能走。

姚雲狄皺眉道:“你倒有理了?可曾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話,做大事,最忌諱不冷靜。如今你這樣慘敗,還不知反省麽。”
蘭七淒然笑道:“反省?反省了我就不死?反正也要沒命……爹爹何不讓我在死前輕鬆一下呢。我已經累了十八年……臨死前,許我一些仁慈吧。”
姚雲狄終於也默然。良久,他轉過頭去,低聲道:“何大人的事到底辦的不錯,比這次漂亮多了。你去吧,但願你做鬼時不糊塗。”
蘭七終於落下淚來,被蘭一素九二人提著往外走,一直走到門口,隻聽她淒厲的聲音一直在叫:“姚雲狄,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那聲音終於漸漸消失了,太九也撐到了極限,雙腿一軟,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上,冷汗涔涔。
姚雲狄麵色陰沉,半晌,才道:“不用怕……這世上有很多事,做錯了便不能回頭。蘭七做錯了,這是她應得的代價。太九,你也需要明白這個道理。仁慈,在人與人之間,從前沒有出現過,以後,也絕不會出現。所以……千萬不要做錯事。”
太九心頭空茫茫,隻能答道:“太九……明白。”
姚雲狄躺了下去,輕咳兩聲,聲音疲憊:“你先回去吧。過幾日,府上要來些客人,到時會派人叫你。今天這樣的裝扮,就不必要了。”
太九默默起身,走到門邊,輕道:“太九告退。爹爹……保重身體。”
他隻咳了兩聲。
太九這才慢慢離去。

第二天,蘭七自殺的事情傳遍了整個姚府。
如同上次蘭五跳井自殺一樣,來得毫無征兆,丫鬟一早給蘭七送飯,就見她吊死在房梁上,等慌張地叫來大夫,一看,人早已死僵了。
關於她的死,府裏又有許多不同的說法,各個版本或無稽或荒唐,被人們說得口沫橫飛。但太九一個字也不想聽。
她終於也明白,蘭五莫名其妙的自殺是怎麽一回事了。
那背後的故事,是用一整個海子的血和屈辱搭成的。可是倒最後,那麽多的怨,隻換來無聊的人嘴裏一些唾沫星子而已。
姚雲狄說得沒錯,仁慈,從來就不會在人與人之間出現。
更可悲的是,她居然開始信仰這句話了。

晚上芳菲送飯的時候,麵上表情很奇怪,隻道:“奇怪,老爺不知怎麽想的,才換了個大廚,這會又換了新的。還喜歡放辣椒,一股子嗆人味道。”
說著她從盒子裏端飯出來,果然,三個菜,兩個都紅彤彤,一看就要出冷汗。
“明天保準人人都拉肚子。”芳菲抱怨。
太九雲淡風清地一笑,道:“拿來,我倒愛吃辣的。這大廚換的好。”
素八也沒能保住,這種做奴子的小人物,就是死了,也沒人有興趣嘮叨。
整個下毒事件裏,參與者死了兩個,剩下的隻有太九和穆含真——如果蘭七嘴裏的幕後人真是他的話。
其實她也感到奇怪,以姚雲狄的疑心病,穆含真背後做這麽多手腳,應該早死了十次八次,為什麽他還能做心腹?姚雲狄竟從不懷疑他麽?

世事當真奇妙,她想著誰,誰就出現。
晚飯後,在外辦事剛剛回府的穆總管來了。這下樂壞了芳菲那妮子,頻頻端茶送水,躲在門後看,縮在窗台下看,橫看豎看,恨不得把眼珠子生在他臉上。
穆含真隻是笑:“這丫頭倒不認生,孩子氣的很。能將你服侍好麽?”
太九咳了兩聲,提高聲音道:“芳菲,去燒水泡茶,別在那裏裝傻充愣。”
啊,明明才送了茶。芳菲在外麵鼓起腮幫子,小姐就是小氣,不讓看就不看!她賭氣跑出去了。
太九笑道:“讓你見笑了。小丫頭沒規矩。”
穆含真搖了搖頭,忽然道:“蘭七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做的不錯。”
太九的笑漸漸失色,最後,完全凍結在臉上。良久,她低聲問道:“穆先生……你之前就知道她要下毒的事情吧。”
穆含真未置可否。
她又道:“為什麽不阻止她?”
倘若他能阻止,而不是鼓勵,蘭七也不會一頭栽進去,送了性命。他這樣一個人,像雲朵一樣優雅自得的人,竟也這般殘忍,推波助瀾地,把人白白往火坑裏推。
穆含真看了她半晌,忽然輕笑道:“太九,你是不是搞錯了?”
她愣住。
“穆某從來也不是鐵血丹心的義士英雄,我為什麽要阻止她?我沒有當場揭發,讓她死的更快,已經是我的仁慈了。”
太九噎在那裏,半天緩不過勁。
穆含真笑道:“你怨我,我倒是明白。你不願把她的死歸錯在自己身上,於是左右找借口,希望能讓自己安生些。隻要想到這件事的主要過錯方不是你,而是別人……你是不是好受點?既然如此,你且把我想成惡人也好。”
太九不由被他說得心灰意冷。
穆含真說得沒錯,她就是在推卸,把錯誤推到別人身上,自己就可以安心,甚至冷血地說一兩句難聽話,反正錯不在她。
她不想承認自己竟是如此卑劣的人,原來姚太九從來都不是什麽涉身事外的仙子,她居然和府裏所有人一樣,有一個懦弱又卑鄙的靈魂。

她頹然垂下頭,半天,才低聲道:“是我的錯,穆先生。我不該怪你,是我自己太膽小罷了。”
穆含真柔聲道:“該抱歉的是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讓你失望了。我不單冷血無情,還心狠手辣,居心叵測,兩麵三刀。太九,你大可以罵我一頓,我比你想象的,還要壞上一千倍。”
太九被他說得背後冷汗涔涔,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近乎魅惑地低聲道:“我這樣一個壞人,你何不用你那美好的良心來拯救一下呢?”
太九仿佛被燙傷,猛然甩開他的手,顫聲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穆先生……請你……”
穆含真靠在椅背上,笑得甜蜜,眼底那朵櫻花微微轉動,仿佛胭脂淡淡抹了一筆,竟比先前大了一圈,依稀像活的,正在等待綻放。
太九盯著那朵花,終於忍不得,道:“你……的紋身很有趣……”
穆含真眼珠微微一轉,笑道:“我沒有紋身。”
她猛然抬頭,望著那朵櫻花,卻不說話。
他的臉色微妙地變化了,似乎是詫異,似乎是驚疑,又似乎是警惕。最後,他終於露出一個了然而又邪惡的笑,伸手捂住那朵櫻花,仿佛小孩子調皮地捂住一個秘密。
“你居然能看到這個。”他輕輕說著。
太九低聲道:“不應該看到麽?別人……看不見麽?”
他搖頭:“誰也看不見。可你居然能看見……”
“那是什麽?”
他頑皮地一笑,像個孩子,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道:“不可說。以後你會知道的。”
太九又道:“姚雲堰身上那個……也不可說?”
穆含真看著她,半晌,笑歎一聲,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道:“想不到你居然能看見。你八字屬陰?”
太九沒回答。
“難不成你有陰陽眼?”
還是沒回答。
他眯起眼,低惑地說道:“啊……我明白了……你是白虎之身。”
太九的臉猛然漲紅,顫聲道:“你……你……”你了半天,什麽也沒說出來。

穆含真用手指輕觸那朵櫻花,道:“等它花開,花凋,你便明白它的意義了。”
他顯然不願多說,隻定定看著她,奇異的眼神,讓太九坐立不安,不知所措。
“你居然是……”他若有所思,過一會,忽然狡黠地一笑,說:“先不說這個。我今日來,卻是帶一個消息給你。”
“什麽?”她有些茫然地問。
“太八近日便會收萬景做妾,姚雲狄撮合的。以後,可要叫萬景嫂子了。”
咣當一聲,太九手裏的茶杯砸到了地上。她臉色慘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不敢相信他方才說得話。
娶妾?萬景?姚雲狄撮合?
她突然又明白,為什麽姚雲狄當日會說要他二人成親的話。原來那也是假的,也是試探……她違心的回答,終於讓他滿意,可是這結局,她卻沒猜到。
萬景……萬景……這曾在她心頭的針,眼底的砂,到如今真的變成了刀,狠狠刺穿她。
措不及防,真的措不及防。
她不能,也不願,最後卻不得不相信,太八終於是遺棄了她。
那清爽笑容的少年,她曾將他當作生命中的陽光,全心信賴。誰知他是一麵打不破罵不通的沉默之牆。她撞啊撞,怨啊怨,盼啊盼,最後卻是這麽個結局。
誰說的,為他,不值得,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她好想去恨,狠狠把他揍一頓,又想狂奔過去,哭著求他,不要忘了她,她真的很喜歡他,就這樣兩個人一起,永遠,過下去。
可她現在隻覺得累,全身都被掏空一樣的累。累到連眼淚都流不下來,隻是發呆。
她不願去想這場撮合裏,太八心甘情願的成分有多少,想必他是很期盼的。
她住在點翠閣,這樣久,他一次都沒來看過,一點音訊也沒有。他一定是和萬景聲色犬馬,兩個人在晴香樓再無顧忌,過著神仙鴛鴦般的日子。
他忘了她,無視她,毫不在乎她,拋棄她。

“……太九,太九?”
穆含真蹲在她麵前,輕輕叫著她的名字。
她失神地看著他,半晌,露出一個笑,淡道:“也好,他倆……很般配。”
穆含真抬手,將這個傷心欲絕的少女攬進懷裏,仿佛一朵毒花,緩緩包裹住自己的獵物。
他柔聲道:“不要去喜歡太八了,他救不了你。”
他的聲音溫柔如水:“倒不如我把你搶走。太九,我來把你搶走。”














相見爭如不見(一)







接下來幾日,穆含真都沒有再來過。點翠閣一如既往的平靜,像一潭死水。
但像死水也好,繁華也好,這一切似乎與太九都沒什麽關係了。
她總是躺著想心事,想一會,歎一聲,苦笑幾下。眼淚含在眼眶裏,倔強地不肯落下,不屑落下。
到後來,單純的芳菲都看不下去,總是勸她想開些。她隻當太九是為了被趕出晴香樓而難過,直到有天聽見別院丫鬟們提到太八要納萬景做妾,一個個羨慕極了。
須知姚府裏做丫鬟奴子的,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主子們都活的不像人樣,更何況下人。倘若能得主子青睞,也不過衣食語言上比別處闊綽和軟些,像萬景這樣翻身做主的,幾乎是開天辟地第一人。也難怪下人們眼紅。
芳菲心事重重,回到點翠閣,太九還躺在床上不肯起來,早飯放在案上,早已冰涼,算算看,她已經有三四天不肯好好吃飯了。
芳菲心中難過,一直走到床邊,低聲道:“小姐,何苦折磨自己……飯,總是要吃的。”
太九背對著她,半天,才道:“我不想吃,先放著吧。”
芳菲聽她言語哽咽枯澀,形容憔悴,不由急道:“小姐何苦如此!你在這裏再苦再痛,別人該歡喜的照樣歡喜!你這不是白白虧待自己麽!”
太九猛然翻身坐起,直勾勾盯著她。芳菲被看得心虛,吞了口口水,卻聽太九低聲問道:“你從何處知道的?”
芳菲歎道:“府裏下人……都知道了,傳遍了……”
太九冷笑一聲,眼睛紅紅的,帶著鼻音道:“果然……好事傳千裏……”
芳菲猶豫了一下,才正色道:“小姐,芳菲原不該說這話,但女人的眼淚與苦楚,須得給應當看見的人看見。你這樣折磨自己,誰也不知道,豈不是吃了大虧……還教人白白看見你憔悴的模樣……隻會在暗地裏笑話你而已。這種時候,你更應該快活給所有人看,你越光鮮亮麗,別人越不敢說你什麽。那人……也隻會後悔而已。小姐,你不是被人拋棄,應當隻有你拋棄別人的份!不要做出失敗者的樣子,否則你真的就敗了!”
她急吼吼說完,眼見太九盯著自己看,不由心慌。她不過逞一時之氣,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這會才考慮到自己的身份,實在不適合說這些的。芳菲腿一軟,跪了下來,顫聲道:“奴婢鬥膽!胡說一通,小姐千萬莫要放在心上!”
太九眼怔怔看著她,良久,才道:“你說得不錯……不錯……女人的眼淚,應當給值得看到的人看見……我不該這樣……不過白白荒廢這時日,白白讓人看了笑話。”
她抹去眼眶裏的淚,吃力地下床,一麵道:“飯呢?拿來,我吃。”
芳菲喜極而泣,急道:“飯冷了,我去廚房拿新的,馬上就來!小姐你先等一下!”
她飛快跑了出去,忽然又轉回來,道:“我先替小姐梳頭換衣!”

****

太九從此再也不頹廢度日。她穿最好看的衣服,化最美麗的妝,每天和芳菲笑語嫣嫣,這次去小花園看初雪,下次去湖邊破冰泛舟。
連宣四都聽說她最近日子過得逍遙,忍不住跑過來看個究竟。
她來的時候,太九和芳菲正在裏屋玩牌,四角點著大火盆,玉鳳鼎裏點著青木香,一屋子的清爽甜香。太九隻穿著玉色夾襖,長長的頭發編了兩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胸前,上麵墜著兩顆明珠。她大約是快輸了,臉笑得暈紅,可壓桃花,耳朵下垂的兩顆珍珠耳環晃來晃去,越發顯得她眼如秋水。
芳菲見宣四來了,急忙起身笑迎,道:“是四小姐!芳菲這就去端茶。”說罷揭開厚布簾出去了,太九還在後麵喊:“外麵冷,記得披了外套再出去,省的受涼。”
宣四不由笑道:“你真是逍遙,這大小姐的日子過得可好?”
太九也不為她話裏的諷刺語氣著惱,隻悠悠說道:“不錯。你可要陪我玩一圈牌?”
她隻隨口一問,誰知宣四當真脫了披風,坐下來抹著牌,一麵說:“也好,今天教你輸得哭鼻子。”
太九把麵前的碎銀子分作一半,推到她麵前,兩人稀裏嘩啦抹牌,玩了不到半刻,太九卻抓著一顆幺雞,笑道:“剛才誰說大話來著?我可自摸,胡了。”
宣四拈了一顆碎銀子過去,道:“兩個人玩牌總沒意思,就是你那丫鬟來了也是三缺一。倒不如再叫兩個人過來。”
太九放了一粒東風出去,道:“把你的丫鬟叫來,正好四個人。”
宣四皺眉道:“那兩個蠢人不叫也罷,沒得出來丟人。”她吃進一塊三筒,淡淡說道:“這院子裏,最近最閑的人,隻怕就是太八和他的妾了。兩人剛成親,整天沒事做往外跑著玩。倒不如讓他們過來摸牌,正湊著四個人,還有你家丫鬟端茶送水,豈不是上策?”
她打出南風,眼睛隻瞅著太九的臉,看她反應。
太九卻笑:“好說,待會芳菲來了,讓她去叫人。這麽些天,我還沒去見過嫂子呢。”
她吃了那塊南風,說:“胡了。混一色三暗客。”
宣四輸得沒脾氣,麵前的銀子被她吞了大半,隻歎道:“罷了,今天手氣不佳,也別叫什麽人了。咱們喝喝茶說說話,不也挺好。”
太九把牌丟在桌子上,懶洋洋靠上椅背。芳菲端了茶進來,不是綠茶,裏麵雪白粉糯,卻是甜滋滋的杏仁茶。她笑道:“廚房人說老爺今天想吃杏仁茶,便多做了一些,我見天冷,那熱水端過來也涼了,不如吃點這個,暖和又舒服。”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這個丫鬟伶俐,可比我家兩個蠢貨強了百倍。爹爹總是偏愛你,連丫鬟也給你好的。”
太九扯著嘴角笑,道:“什麽話。白白占著兩個丫鬟的人倒和我泛酸。”她吃了兩口杏仁茶,皺眉道:“芳菲,這東西甜的厲害,我不愛吃。你看看廚房那裏可有上次的炸撒子,味道不錯的,去拿點過來。”
芳菲服侍她這些天,也知道她的臉色脾氣,想來是要和宣四單獨說些話,不想有人在旁邊,她便道:“好咧。若是沒有,我讓他們現做便是。”
宣四見她走遠了,也不由感慨:“當真伶俐的緊,先時還當她也是蠢貨。”
她回頭,見太九懶洋洋地笑,半邊身子倚在椅背上。暖融融的火光映在她的芙蓉麵上,當真眉橫春山,秋波流轉,說不盡的美人嫵媚慵懶。她早知太九貌美,這會也忍不住看得發癡,心中不知想到什麽,又是羨慕又是酸楚。半天,才低聲道:“你……最近真是不錯。”
太九笑:“一直也都不錯的。錦衣玉食,有人服侍,這樣的日子若隻是不錯,尋常百姓又如何說?”
宣四淡道:“口齒也伶俐了。看來那太八娶妾,對你的影響還真不小。如何,方才隻是和我逞強吧?若真叫他們過來,你這會隻怕就花容失色了。”
太九沒有否認,她玩著一粒牌,指甲在翠綠玲瓏的牌麵上輕叩,半晌,才道:“有什麽好見的呢?我既不願見他們,他們想必也是不願見我的。何必大家為難。”
宣四冷笑:“我看有人很想見你麽。好容易奴才翻身做了主子,還不得過來炫耀一番。那麽個貨色,隻有沒眼珠的太八拿她當作寶。”
她見太九沒反應,便道:“你若真不在意也好,就怕口是心非。哼,我說,你要當真氣不過,不如在爹爹麵前說她兩句什麽。太八你舍不得,那女人你還會舍不得?倒教她別那麽趾高氣昂地。”
太九輕道:“他們恩愛也就很好了,我何必去拆散別人美好姻緣。更何況,萬景也曾服侍過我,還有舊情,無緣無故,我做什麽惡人。”
她擺了擺手,顯然不願繼續這個話題。過一會,才問:“你今天來,不會專為了和我摸牌?”
宣四看著她,片刻,便說:“我見你已不會為一些無聊的事情上心,這樣就很好了。我們是做大事的人,那些兒女情長千萬不能當真。倘若為之肝腸寸斷甚至尋死尋活,與蠢男愚女有何區別?”
太九奇道:“做大事?”
宣四正色道:“不錯。興許這朝代,這國家,將來的命運豈不是都掌握在我們手中?翻雲覆雨的手,正是我們!”
命運是掌握在未來的皇帝手中吧?太九默默想著,那翻雲覆雨的手也不是他們,而是卻夫人,或者更高的階層,甚至姚雲狄……但絕不是他們,這些可憐的被人操縱玩弄的棋子。
她卻不能說,興許這是宣四能活到如今的唯一精神支柱,也可能是姚雲狄和卻夫人他們為了讓其聽話,編織出的謊言。
她隻能說:“那麽……你想說什麽?”
宣四低聲道:“過幾日,姚府上會有一個宴席。來的都是新鮮客人,背景自是不同。我要你打扮的光鮮亮麗,與我一起去。隨便為誰挑中了,前景都大不一樣。你我二人合作,必然能有大作為!”
“太九,不要妄自菲薄。整個朝代都貢獻在我們手上了。跟我一起吧!終有一日,教姚府裏所有人都對我們刮目相看,教姚雲狄再也不敢動我們!”

****

宣四走了之後,太九想了很久。
方才她模棱兩可的態度,讓宣四很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太九很想告訴她,別再有什麽奇異的想法了,這姚府裏到處是眼睛,大到他們這些人吵架鬧事,小到今天太九吃了什麽點心,姚雲狄都十分清楚,他的眼線之廣,匪夷所思。
如今他們這些人,就像被蛛網縛住的小蟲,動也不能動一下。蘭七也好,宣四也好,想和姚雲狄鬥,都太嫩了,稍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
除了穆含真。
想到他,太九的臉止不住地泛紅,心中空落落,不知什麽滋味。
他像一團謎,摸不透猜不著。是什麽理由,讓他這般大膽行事,姚雲狄卻不聞不問?是什麽理由,他會對自己……說那些話?
太九歎了一聲。那天之後,穆含真再也沒來過,他簡直像個惡作劇的孩子,丟下一句驚天動地的話,轉身就跑,隻留她在原地震驚不已。
她不會自大到認為穆含真對她傾心相戀,那麽,到底為了什麽?
芳菲揭開簾子進來,手裏端著一盤新炸好的撒子,見宣四走了,不由笑道:“咦?四小姐走了,咱們小姐的魂也跟著跑了?”
太九不由笑出來,起身接過撒子,掰一根送嘴裏,喃喃道:“她今天輸光了,說改日再來報仇。”
芳菲把牌全收盒子裏,又把那些碎銀子裝進太九的荷包,道:“改日來,也還是輸。嗬嗬。”
太九沒說話。下次……下次她還能看到完好無損的宣四麽?
她不知道。

過得兩日,午飯時分,姚雲狄果然派人來說,晚上有宴席,請太九去。
芳菲趕著替她打扮,又是選衣裳又是挑珠花,忙得不亦樂乎。太九提著濕漉漉的頭發從浴池裏出來的時候,她還忙得一頭包,為衣裳的顏色發愁。
太九坐在床邊,把長發攤開在椅子上晾幹,一麵笑:“別挑了,不是什麽重要宴席,就把我平常穿的那件藕色衫子拿去,熏個香便完事。”
芳菲噘嘴道:“小姐說得什麽話,老爺的宴席,哪有不重要的!若不打扮漂亮些,叫別人比了下去,回來老爺又會怪你了。”
太九搖頭:“聽我的,今日要是做了出頭鳥,爹爹才會怪我。”
芳菲將信將疑,隻得把藕色衫子拿到外間去熏香,回頭又道:“小姐梳個仙桃髻如何?也靚麗些,就是衣裳不太配……”
太九用梳子仔細梳著長發,輕道:“不用,替我結兩個辮子就好。平日裏在家穿什麽,就照那樣的來。那十足的打扮反而礙手礙腳,爹爹不歡喜。”
芳菲無法,隻得過來拿巾子替她擦頭發,正要說什麽,卻聽窗外有人道:“太九……在麽?”
她急忙過去開窗,卻見外麵站著一個壯漢,足有九尺高,左眼上一道血痕,猙獰無比。她嚇得尖叫一聲,差點摔地上。
那人結巴著說道:“別……別怕。是我家娘子讓我送點東西過來……我……我就把東西放這兒了。”
說著他放了一個布包在窗台上,轉身要走,太九急忙叫住他:“等等。”
她提著頭發走過去,打量他一番,道:“你是……宣四姐的相公?”
陸小勇正眼也不敢看她,他還記得自己上次看太九看呆了,被宣四罵的事情,於是加倍小心。
“是……我和宣四……互訂終身。她說等雜事忙完了,便成親。”
雜事?太九想笑,又道:“那你……你們現在住一起?平*****都幫她做什麽?”
陸小勇小心答道:“就是陪她,去她幹娘家也好,在府裏到處走動也好,我都陪著她。她膽子小,喜歡我陪著,說這樣安心。”說著,他麵上倒現出一絲甜蜜來,看著有些滑稽。
原來是找了一個忠心保鏢,難怪她有恃無恐,到哪兒都帶著他。這江湖草莽,對宣四倒也有幾分真心。
太九點了點頭,道:“宣四姐……就麻煩你多照顧了。她脾氣差,又嬌氣,姐夫要多擔待一些才是。”
“哪裏……她……她很好的!”陸小勇連連搖手,抬頭見她容光豔麗,不由慌神,轉身便走,嘴裏說道:“我走了!她、她等著我回去呢!”
太九見他走遠了,便將那個布包拿進來,打開一看,裏麵卻是一套雪紡紗的宮廷流仙裙,長長的垂紗,如夢如幻。芳菲剛從震驚裏回神,也忍不住讚歎:“好漂亮的裙子!是四小姐送的嗎?小姐今晚就穿著吧!”
太九未置可否,將那裙子放下,包裏還有幾件首飾,翠玉玲瓏,金簪流光,都是精巧到了極致的罕見飾物。她想到宣四要自己今天打扮靚麗些,大約怕她這裏沒好東西,竟特地送了些過來。
芳菲對這些東西愛不釋手,隻是說:“可別辜負了四小姐一片心意。小姐,宴會也算重要,你別穿那麽寒磣啦!這樣打扮多好!”
太九搖了搖頭,淡淡說道:“留著下次吧。衣服熏好了沒有?時候不早了,早些穿戴好,早些去吧。”
芳菲萬般不解,卻也不好逼著問,隻得把熏好的衣服拿來,又替她結了兩個辮子,墜著明珠。就著那銅鏡裏一看,漂亮是漂亮,而且還俏皮,隻上不得台麵,小家子氣的很。
太九絲毫不以為意,隻換上了藕色衫子,再喝兩盞茶,姚雲狄的轎子便到了,抬著她搖搖晃晃,直往宴席而去。













相見爭如不見(二)









“潭影竹間動,岩陰簷外斜。姚老,此處真是大雅,風景絕佳。”
說話那人著藍衫,背著雙手站在雕花木窗前。窗下翠竹杆杆,風聲泠泠,確是個幽靜安寧的地方。
姚雲狄淡淡一笑,手捧起琺琅茶杯,道:“殷先生謬讚。我等大俗之人,哪裏知道何謂雅。”
那殷生笑著搖頭:“非也。大雅大俗,無非是心境不同而已。如姚老這般榮辱不驚的,才算高人。”他轉過身來,卻是一張如玉白麵,端的是清秀年少,更兼眉宇間一股雍容之氣,逼人之極。
姚雲狄尚未說話,他身邊早有一人道:“不錯。大俗大雅。我看這姚府就與眾不同。諸般房屋建築奇思妙想,單看此廳,誰能想到竟會建在岩石之上。岩下更有翠竹千根,幽潭明淨,神仙的居所也不過如此了。”
眾人都笑起來,姚雲狄笑而搖頭:“過獎,慚愧慚愧。”
說話間,廳中又有數名新客來訪,進來後一見殷生,都是一愣,麵上神色尷尬之極,竟是行禮也不是,作揖也不是。
其中一人終於強笑道:“我們倒來遲了。姚老……勿怪。”
姚雲狄道:“沈老過謙,快請坐。”
那幾人還隻看著殷生,竟不敢過去坐。殷生終於淡淡抱拳,道:“原來是沈老陳老諸位先生,晚輩這裏有禮了。”
沈老急道:“不敢……七……殷先生請坐。”
說罷眾人這才神情各異地坐下喝茶,不過隨意說些書法文章,風花雪月,於方才一場尷尬絕口不提。
姚雲狄更是裝做不知,直到有下人來報諸位小姐公子已在外廳等候,他才將蓋子一合,笑道:“時候也不早了,不如擺宴外廳罷?姚某幾個不肖兒女,聽聞貴客到來,嚷嚷著要過來拜見,隻怕驚擾了各位,故讓他們在外麵守候。”
眾人眼裏都是一亮,就是等這個。
那殷生拍手笑道:“姚老的子女,自然都是人中龍鳳了。小可今日有幸見到,當真福氣。”
姚雲狄隻是笑,未置可否。

且說眾人來到外廳,果然早有幾個花團錦簇的美人等在那裏,一見他們,立即彎腰行禮,口中稱:“見過爹爹。拜見諸位先生。”
沈老等人,有的是第一次來,見這裏男的俊女的俏,心下都不由讚歎,人說姚府出美人,果然名不虛傳。這裏隨意挑一個女子,倘若放進後宮,也是那貴人妃嬪的姿容。想到姚府這般藏龍臥虎,眾人卻也忍不住膽寒。
廳中宴席擺開,姚雲狄自然是首座,那殷生年紀輕輕,卻坐在二座,誰也不敢與他爭。他獨傲然,並不去看那些孩子,隻低頭去玩酒杯,一麵又讚它精巧。
一旁早有美人替他們斟酒,蘭雙跟在她身後,一一拜見。待來到殷生的麵前,他卻抬頭上下打量一番那美人,再看看蘭雙,便將酒杯一掩,笑道:“慚愧,小可量淺,今日掃興,不能作陪了。”
那美人花容失色,掉過臉無措地看著姚雲狄。姚雲狄知道他眼界高,自是看不上尋常孩子,便對蘭雙使個眼色,他立即會意,拱手笑道:“殷先生謙虛。這酒乃是用百種草藥醞釀而成,又加了梨花露與蜂蜜,絕不上頭。且略飲一杯,隨喜便是。”
誰知殷生隻是笑著搖頭,道:“隨喜不得。我隻飲茶便好。”
蘭雙無法,隻得替他倒了茶,閑話幾句,便又帶著美人去別桌斟酒了。
姚雲狄道:“如此卻是我主人的不是了。不知殷先生愛喝什麽酒,姚府地窖中還藏了一些,教人去再挑點出來。”
殷生還是搖頭,卻不說話,就著那茶杯喝一口茶,再看看廳中諸人,便露出些意興闌珊的味道來。
姚雲狄要的正是這個,他還隻當不知,與他相讓,說話間,下人來報:宣四到了。
她今日顯然十萬分刻意打扮過,從頭到腳油光水滑,頭頂那根百鳥朝鳳簪長長地墜下一顆透明寶石,在白嫩的額間晃來晃去,煞是搶眼。剛進來,便笑著躬身萬福,脆聲道:“爹爹贖罪,諸位先生贖罪。宣四來遲了,給各位陪個不是,這廂有禮了。”
滿屋子的俊男美女也沒她落落大方,那爽利的姿態,倒教人忍不住多看她兩眼,都知她是今日重頭戲。
姚雲狄笑道:“來遲了,還不給諸位先生敬酒?罰你喝上三杯。”
宣四忙笑著稱是,捉著那攢銀酒壺滿滿倒了一杯,走到那殷生對麵,眼瞅著他,將杯子舉高,口中卻道:“宣四敬諸位一杯。”
眾人都端起酒杯,陪她一飲,獨那殷生,上下打量一番,眼睛雖然一亮,卻還是搖頭,舉著茶杯笑道:“不敢,小可隻能以茶代酒了。”
宣四飛紅了臉,輕歎道:“先生莫非還怪宣四遲到?如此,宣四再幹一杯。”
她又斟了一杯,閉眼喝下,到底是喝的急了,臉上更紅,仿佛淡淡抹了一層胭脂,平添數倍嫵媚之色。眾人之中有那第一次來的,竟看呆了。
殷生今日顯然是作對到底,半點麵子也不給美人,隻是賠笑:“幹不起幹不起,否則今日便要醉倒在這裏了。”
宣四是個硬脾氣,他越不肯,她越是要逼。她本就為了出人頭地而刻意準備過,今天又怎能無功而返。看著這滿桌的客人,她何等眼色,當然知道殷生來頭最大,若現在無法擺平他,更遑論以後。
她竟然又斟一杯,手腕微微發抖,笑道:“那宣四再敬殷先生一杯。”
殷生看看她,終於也有些鬆動。她一連敬了三杯,眉眼間自有一股傲氣,雖不那麽美,卻也吸引人,難保不是個好材料。他也是第一次來,總不好這樣駁了主人的麵子,以後再無合作機會。
想到這裏,他便笑道:“小姐實在太客氣,小可如再不奉陪,便說不過去了。拿酒杯來,我便喝上一杯,又如何。”
宣四喜形於色,急忙替他倒酒。殷生身邊的人有些擔憂地說道:“殷先生,飲酒傷身,還須慎重啊。”
殷生聽說,便放下酒杯,歎道:“也是。多年不喝酒了,今日卻要破戒。”
宣四心中一動,知此人必然難纏之極。自己如果再勸,反而不好,但如不勸,方才那些做法便浪費了,一時為難間,抬頭一看,忽見太九急急走了進來,顯然也遲到了,正不著痕跡地去角落找位子坐。
她見太九並沒裝扮,甚至還挽了兩個傻兮兮的辮子,心中不由暗罵她上不了台麵。縱然如此,她也隻得把這一注壓在太九身上,成不成,皆看天意了。
宣四忽然笑道:“瞧我抓住了誰。我那小妹子也遲到了,合該她來罰酒才是。太九,快過來!”

卻說太九原本不該遲到,不過走到半途忽然想起荷包和玉佩沒帶。今日好歹是去宴席,總不能真光禿禿地去幹坐,隻得教人回返點翠閣,芳菲替她裝了荷包玉佩,又重新結了兩個辮子,上一些胭脂,再急急趕來,便遲了。
她一直記著姚雲狄讓她不要裝扮出風頭的話,故而連通報也免了,自己悄悄混進去,隻當眾人不會看見,誰知偏讓宣四看到了,還大聲叫她。
太九實在無法,隻得笑吟吟地走過來,低聲道:“對不住……我,遲到了。”
她連禮也不行,隻得這麽一句蠢貨般的話,宣四忍不住便想罵她,終於隻能強行忍住,笑道:“瞧你的樣兒,剛睡醒麽?遲到了還這樣悠閑,還不過來罰酒!”
太九急得搖手,連聲道:“不行呀……我、我不會喝酒……”
她必然是故意的。宣四瞪著她,恨不得用眼神把她給看穿了。太九隻裝做不知道,惶恐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見到姚雲狄眼裏含笑,她心中便定了,這招果然沒走錯。
一直沒說話的殷生忽然笑道:“這下正好,小姐不會喝酒,小可不能喝酒,豈不剛好湊一塊去了?來來,咱倆喝上一杯,便隨喜吧。”
宣四心中一驚,卻見殷生兩眼發亮地看著太九,態度與方才不可同日而語。她心中也不知什麽滋味,喜憂參半,隻得推了一把太九,道:“還不快倒酒!”
太九隻得慢吞吞倒了酒,走到殷生麵前,低聲道:“太九……太九敬先生一杯……”
她往前走一步,忽然踩到了裙擺,不由驚叫一聲,手裏的酒杯頓時端不住,酒液全撒在殷生的袍子上了。周圍立即有數人驚跳起來,反應之快,連姚雲狄都變色。
太九驚得臉色煞白,無措地抓著杯子,話也說不出來。
殷生抬頭,見她姿容端麗,委實是個難尋的絕色,更兼眉眼裏一種靈氣,千萬人裏也難得一個。他便長聲一笑,接過帕子擦了擦身上,道:“沒關係,不必驚惶。此事常見的很。”他掃了一眼跳起來的諸人,又道:“……反應未免過大,不過是小事罷了。”
那幾人喏喏地坐下。殷生抓起太九的手,用自己的茶杯替她倒了一杯酒,柔聲道:“來,咱們喝酒。”
太九臉上一紅,想掙,卻沒掙開,隻得被動地喝上一杯,嗆得臉上更紅了。
殷生仰首幹杯,見她如此可憐可愛,不由哈哈大笑,抬手將她辮子上一顆明珠扯下來,攥在手裏。
太九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將嘴一噘,掉臉就躲到角落裏,再也不肯出來了。

姚雲狄清清嗓子,笑道:“小女頑劣,讓先生見笑了。”
殷生搖手:“姚老太謙!若生的此女,必然捧為掌上明珠,加倍寵愛才是。卻不知這位小姐怎生稱呼?”
姚雲狄淡道:“尋常百姓人家兒女,哪裏有正經名字,她排行老九,便隨意叫她太九了。”
殷生笑道:“太九……太九,好名字,好容貌。姚老,有個好女兒啊。”
姚雲狄笑得風輕雲淡,避而不談這個話題,隻勸眾人喝酒,一時又上菜,八涼菜八熱菜。元寶鴨子,銀絲鵝卷,鬆瓤鮭魚,蜜炙熊掌,雲海柏鹿脯……無一不是精美之極。
太九頭也不敢抬,她忙著吃,刻意忽略前方的熾熱視線。她也沒想到,這種傻瓜似的裝扮,白癡一樣的言行,也能被貴客看中,想必姚雲狄心中也在納悶。他們隻不知,殷生從小到大,周圍的,眼見的,認識的,哪裏會有下等姿色,他自是練就一雙毒眼。到這種時候,裝扮談吐早已不是關鍵,他要的,極簡單:絕色二字而已。
莫說男子膚淺,那千萬般德行,千靈百巧的腦瓜,終也不如一個色來得重要。自古唯有美人能傾城傾國,更有俗話:英雄難過美人關。若不是上天眷顧的天香國色,又怎能成大事?
他先時隻見一些庸脂俗粉,心中已是不滿,早聽聞姚府這裏特殊,原想過來見識,沒想到大失所望。隨後來了個宣四,容貌美則美矣,卻也平常,隻喜她伶俐剛強,倒也難得,但那伶俐剛強,也終是她的一個致命弱點。
終於有個太九,美,而且中庸,更喜她千嬌百媚,知情知趣。這才是絕頂的人選。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想要太九,但每次話一出個頭,就被姚雲狄淡淡推脫開。之前聽說了姚雲狄府裏存著奇貨,不肯脫手,他隻是沒想到,連他出麵,姚雲狄也不放人。
他到底打算把太九留給誰?莫非是……?
殷生麵色沉了下來,心中千萬個計較想法,正要找個時機相問,忽見下人急匆匆跑進來,和姚雲狄耳語一番,他登時變色,手裏的酒杯都歪了。
咦?莫非是誰又來了?
姚雲狄沉吟良久,才道:“罷了,人既已到了,怎能放著不管。請進來吧。”
下人急忙又跑出去,果然,不一會,就有人報:“申先生到。”
有幾個人說笑著從門外進來,殷生一見當頭那個年輕人,斯文華貴,不由心中一驚,隻有一個念頭: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姚雲狄,好大的膽子!













相見爭如不見(三)







申先生笑吟吟地走進來,仿佛沒看到殷生,相姚雲狄抱拳,一麵道:“姚老,好久不見。”
姚雲狄起身笑道:“確實好久不見,卻沒想到申先生今日來訪。姚某有客,招待不周,申先生莫怪。”
申先生看了殷生一眼,麵上笑容更深,隻道:“都是熟人,何須計較周不周到。”
殷生淡然起身抱拳,道:“二哥……我今兒也剛知道你認識姚老,真是巧啊,今天撞在一塊了。”
申先生未置可否,先在姚雲狄左手的位置坐下了,美人給他倒酒,他才慢悠悠地說道:“不錯,果然很巧。七弟,聽聞你前些日子從馬上摔了下來,斷了胳膊,眼下可大好了?以後可要小心些,別再粗手粗腳地,倒教貴……娘擔心。”
殷生臉色一變。他從馬上摔下來的事,除了身邊人,無一得知。誰想申先生卻知道了,意味如何,白癡也明白。但此等事,他們從小都在接觸,早已習慣如此爾虞我詐,當下他也不惱,隻賠笑:“讓二哥掛心了,小弟早已痊愈,以後一定小心,再不魯莽。”

太九一直屏息看著這兩人,心中揣摩他們的真實身份。再見姚雲狄,先時對殷生淡淡地,申先生來了之後卻有些神思恍惚,想必這二人是對頭,姚雲狄私下和兩個對立麵合作,今日卻被撞破了底細,也難怪他恍惚。
她想起穆含真的話:姚雲狄在等一個大賭徒。卻不知殷生和申先生之間,誰是姚雲狄要等的那個人?
更何況,聽他二人言語間,分明是兄弟,姓氏卻不同,想來什麽殷生申先生也都是化名。殷生瀟灑清俊,申先生斯文雍容,那通身的氣派自是與眾不同,又這般遮遮掩掩地隱藏身份,言語間鋒芒畢露……她心中一動:莫非這二人竟是宮裏的皇子?
姚雲狄果然好大膽,好手段,如今姚府坐著兩尊貨真價實的皇子。他的地下生意,究竟做到什麽地步了?

卻說申先生來了之後,宴席的氣氛便降到最低,幾乎無人說話,連碗筷碰撞的聲音都不聞,人人自危,不敢出半點風頭。
申先生同殷生說了一會不痛不癢的閑話,這才笑著問姚雲狄:“含真呢?怎地今日沒見他?我還念著他的那段戲文,食不知味呢。”
姚雲狄笑道:“穆先生在後麵操持宴席雜事。待我教人知會他一聲,得知申先生來了,他必定有好戲送上。”
申先生拍手笑道:“好!好!席間沒有歌舞,總熱鬧不起來。今日總算沒白來,含真的戲文,真教人愛不釋手。”
姚雲狄急喚下人去知會穆含真,這邊殷生也道:“含真是誰?當紅戲子麽?”
申先生搖頭:“含真是姚老的總管,年紀輕輕,卻極有才幹,又豈是上不得台麵的戲子。隻因他幼時家境貧寒,便去那梨園學了幾日戲,後來因緣巧合之下,為姚老所用。這才叫玉藏石中也玲瓏,真正的人才,放在什麽際遇下,都會嶄露鋒芒。”
殷生臉色微微一紅,顯然為自己方才說錯話感到懊悔。
姚雲狄笑道:“申先生謬讚了,穆先生聽見,隻怕也慚愧。”他見申先生杯中酒盡,便回頭道:“太九,替諸位先生倒酒。”

太九心中大驚,一下子明白姚雲狄極力籠絡的,恐怕就是這個申先生。此人看上去斯文和善,實則深藏不露,自己一看見他那雙眼睛,頭皮便要發麻,偏偏躲閃不得,隻好盈盈走過去,捧著酒壺替眾人斟酒。
一直斟到殷生麵前,他便笑道:“這下可不好,今日隻怕是要醉了,連連破戒。”
話這樣說,他卻沒掩酒杯,隻笑吟吟地看著太九,忽而又捉住她一根辮子,將一顆東珠發飾係了上去,悄聲道:“別著惱,今天沒帶好東西在手邊,下次再還你更好的。”
太九臉上又是一紅,咬唇不說話,直到替他斟滿酒,才輕笑道:“殷先生好客氣……小心,可別真醉了。”
殷生嗬嗬笑,將她的手輕輕一撚,便放下了。
太九又走到申先生身邊,見他捉著酒杯,隻得低聲道:“申先生……太九…替您斟酒。”
申先生仿佛剛發覺這個人,便笑著放下酒杯,道:“有勞小姐了。”說罷仔細打量她一番,便斯斯文文回頭對姚雲狄說道:“姚老有個好女兒啊,當真是人中龍鳳。”
姚雲狄搖手道:“當真是謬讚了,小女一向頑劣,見人也沒個規矩,穿得和蓬頭鬼似的。”說著,他瞪了太九一眼。
她急忙低頭,不敢動。
“姚老不必過於嚴苛。”申先生笑道,“她年紀還小,不解世事,切不可過於嚴厲,否則豈不唐突佳人。”
他又回頭,柔聲對太九說道:“回去坐吧,別和你爹爹鬥氣。”
太九忙答了個是,微微一福,轉身便回去了。

這個人,很可怕。
世上有很多精明聰明的人,在某一方麵的鋒利大多能讓人看出來,但他不是。
他讓人看不透。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極度的恐怖壓迫,而是未知。
這個申先生,讓太九渾身發麻,氣也不敢喘大了。
姚雲狄居然想籠絡這樣的人,想必是個大難題,到最後,不定是誰玩了誰。

她正想的發癡,袖子忽然被人輕輕一拽,她急忙回頭,卻見一個下人湊過來,悄聲道:“太九小姐,穆先生在裏間等候。”
穆含真叫她?太九不由疑惑,奇道:“有什麽事嗎?”
那下人搖頭:“您去了便知。”
太九無法,隻得隨他離開前廳。一直來到裏間,卻見穆含真正獨自坐在梳妝台前化妝,長發已經挽了上去作流雲髻,他抓著一支筆,細細描著長眉,在鏡中見到太九,不由微微一笑,道:“過來,坐下。”
太九有些無措,有些尷尬,慢吞吞走到他對麵,坐了下來,看他描眉勾唇,鏡中那個絕世佳人,漸漸現出輪廓,目轉秋波,輕嗔含怨,實在是無法用言語來描繪的美。
太九看得有些失神,忽而對上他的眼,裏麵笑意溫柔,她麵上一紅,顫聲問道:“穆先生叫我……有什麽事嗎?”
他放下筆,用手指沾了一些胭脂,塗在唇上,輕道:“方才……都見過了吧?那兩位先生。”
太九一驚,想到外麵的那兩尊皇子,便點了點頭。
穆含真道:“說說印象。”
太九猶豫了一下,才道:“殷先生比較爽朗瀟灑,申先生……內斂和善,城府深厚。”
穆含真笑道:“第一印象也不過如此了。嗬嗬,瀟灑爽朗……你沒說輕薄無禮,還算是不錯的。”
太九臉上又是一紅,這次是貨真價實的紅了。
穆含真柔聲道:“不可隨意相信表象……姚雲狄是否有意將你保舉給申先生?也罷,你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他起身,從架子上取下一套男子白衫,往太九身上一披,左右看看,笑道:“不錯,隻是你麵相過於嬌柔,不是很像,待我替你化一下。”
太九莫名其妙:“這是作什麽?”
穆含真把她的發辮拆散,將她按坐在椅子上,道:“把你扮成小生,同我一起上台。”
太九大吃一驚,急忙推脫:“不行的……!我……我怎麽能上台!我根本不會唱戲……”
穆含真按住她,笑道:“不必唱戲,且隨我走幾步便好。”
他見太九還是不肯,便道:“今日是難得的機會,錯過了,可不知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太九,你當真不肯?”
太九猶豫了半天,才歎道:“可……我真的什麽也不會……”
穆含真捂住她的嘴,笑道:“有我在,你怕什麽?”
太九實在無法,隻得由著他把自己頭發全束上去做男子打扮,又在臉上塗抹半晌,隻覺他的手指溫暖馥鬱,令人陶醉。
最後,他輕道:“好了……太九,你資質不錯,扮小生還真像。”
太九睜開眼,卻見銅鏡裏映著一個人,星目修眉,清俊秀雅,當真是個標準的文秀書生。她摸著自己的臉,那書生也摸著自己的臉,她看了半晌,終於不可思議地說道:“這……是我麽?”
穆含真將她拉起來,笑道:“自然是你。夫君。”
他委婉依就,教她踱步作態,連那手指如何擺,唱喏怎麽唱,一一教給她。
太九隻覺渾身好像泡在暖洋洋的春水裏,不由自主隨著他的眼神動作而動作。他像謫仙,像妖精,像絕世的山鬼幽人,用他的仙法點化她,觸動她。
簡直是一場交歡般的接觸。
太九覺得自己醉了,真的醉了,麵對這個人,她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貼著耳朵,柔聲道:“這便好了,來,隨我去吧。”

****

卻說姚雲狄眼見申先生似乎意興闌珊,不怎麽說話,先時還留著笑容,這會麵上也變得淡淡地,不知心中轉著什麽念頭。
他待要再把太九叫來作陪,一來過於明顯,有些難看;二來他似乎並沒看上太九;三來今日局麵實在微妙,來得過早,他一切都還沒部署好,倘若行動得頻繁,隻怕是兩頭都不討好。
無法,他隻得暫時把希望放在宣四身上,回頭用眼神瞅她,不料宣四卻裝做沒看見,把腦袋扭過去看太九的方向。
太九的位子是空的,人不知去了哪裏。兩人都是一驚,不知這膽大包天的丫頭又擅自做了什麽事。
正驚詫之時,卻聽台上京胡吱吱呀呀拉了起來,卻是穆含真上台了。
申先生眼睛一亮,笑道:“含真來了。”
那話音一落,隻見一麗人,水袖迤邐,長裙宛然,飄飄然走了上來,手裏拿著一團扇,半遮粉麵,將身子一歪,輕輕靠在椅子上,做納涼狀。她手指白的猶如透明一般,修長纖細,再搭一個蘭花,便說不出的嫵媚入骨。
那鼓子響了幾陣,跟著竹板一敲,曼陀鈴叮地一響,她便張口唱道:“四時春富貴,萬物酒風流。澄澄水如藍,灼灼花如繡。”
聲音柔若春風,燦如銀器,實非尋常旦角可比。申先生先小聲說個好,轉頭笑吟吟去看眾人,那席間有年紀大一些的老先生,乍見這旖旎嫵媚的景象,早已看呆了。殷生皺著眉,不知想些什麽,想來是猜測此人究竟是男是女。
台上麗人的團扇已然擱下,扇後一張芙蓉麵,千嬌百媚,更喜一雙眼深情靈動,顧盼生姿。她輕啟朱唇,又唱道:“香焚金鴨鼎,閑傍小紅樓。月在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唱罷,忽而幽幽歎了一聲,道:“他呀他,怎生還不來,教我心急如焚。”
京胡拉著弦,細細轉了幾圈,後台忽然又走出一人,白衫青巾,做書生裝扮,更兼修眉星目,俊秀難以描畫。
眾人都是一愣,想那穆含真唱戲,從來不教別人作陪,誰想今日居然來了個小生,生得纖瘦俊俏,真不知是何許人也。
他繞台走了一圈,步子顯然有些生澀,忽而見到花間麗人,不由心醉神迷,喜滋滋上下打量,惹得她羞赧,用扇子將臉一遮,不說話了。
那書生拱手唱喏,道:“小姐,這廂有禮了。”
這喏一唱,竟讓宣四與姚雲狄險些把酒杯給砸了。居然是太九!她好大的膽子,如何混到了台上?竟還反串小生。
姚雲狄到底是個老辣的,急轉頭去看眾人反應,那申先生露出些許趣味來,殷生卻看得入神,他心中一定,又是一喜,隻覺太九這步險棋走得實在妙,她果然是個聰明孩子。
卻說那書生癡纏胡鬧,終於哄得美人同他說了兩句話,誰知她卻又借口要走,他將袖子一展,躬身放她倉皇離開,見人走遠了,才悠然道:“鬢鴉,臉霞,屈殺將陪嫁。規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紅娘下。笑眼偷瞧,文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他,倒了葡萄架。”
這原來是個書生不愛鶯鶯小姐,卻看上紅娘丫鬟的散曲戲文,甚是少見,卻也新奇有趣。
尤其是那書生俊俏靈氣,雖動作生澀,顯然第一次登台,但那姿態氣勢卻自有不同。更兼旦角為男,小生做女,陰陽顛倒,倒也像模像樣,眾人不由笑著叫好。
這席間一場暗潮尷尬,也在戲文間漸漸消弭了。

眼看月上中天,宴席也將散,眾人紛紛告辭離去。申先生留到最後,對姚雲狄笑道:“先前唱小生的,莫不是太九小姐?”
姚雲狄笑歎:“正是那丫頭,當真膽大包天,須得好好責罰一番才是。”
申先生搖頭道:“姚老萬不可苛責,九小姐這般天真可愛,方是難能可貴。”說罷,他又忍不住讚歎:“真是好戲,如此尤物……”
他頓了頓,笑道:“今日已晚,改日再回請九小姐。正好內子近日有孕,憊懶出門,九小姐若能賞麵過來陪著說話玩耍,是再好不過的了。卻不知姚老舍不舍得放人了。”
這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姚雲狄又怎會說個不肯,他拱手笑道:“申先生客氣,隻怕小女頑劣,惹得夫人不快。”
那申先生笑著搖頭,又與他說了兩句客套話,這才上車走了。
姚雲狄背著雙手在門口站了良久,不知想些什麽,終於,長歎一聲,轉身回府。













相見爭如不見(四)







太九回到點翠閣的時候,已過子時。芳菲撐著下巴,趴在桌上睡眼惺忪,旁邊一盞小小燈火,快燒幹了。
太九心中一暖,輕手輕腳走過去,推了她一把,柔聲道:“芳菲,起來,上床睡。”
芳菲迷迷糊糊,抬手揉眼,一麵道:“啊,小姐回來了……我這就替你梳洗……”
太九按住她,笑:“我自己來,你別管。快上床,省的著涼。”
她勸了幾回,才把芳菲放在床上睡了,自己掌燈去裏屋換衣洗臉,將臉上殘留的胭脂墨黛洗個幹淨。
燭光幽幽,銅鏡裏一片昏暗世界,太九往裏麵看,仿佛依稀還是那個在台上作揖唱喏的俊俏小生,頭發還束在後麵沒有放下,眉上還殘留些微青黛。
這可不是一場夢麽?
簡直就像夢一樣。
她那樣斂眉,垂手,張望,內心喜悅不已,隻因得遇心中美人。台上那鑼鼓琵琶,錚錚響起,台下千萬個目光都凝聚在她與他身上。太九從來也未想象過有這麽一天,她動一動眉毛,都被人關注。
那種感覺,無法言傳。像吃了五石散,極度興奮頹靡之後,將醒的那一刻,殘留一些期待一些不舍一些激昂。疲憊了,卻又纏纏繞繞地,還不肯走,累又快樂著。
她把手放在心口上,那裏的跳動依然那麽激烈,她渾身都還留著緊張的顫抖和興奮的期待。
簡直……簡直像穆先生的手滑過她臉龐的那一刹那。
她又想起那個美人,他委婉依就,輕言細語,領著她,掌握她。他寬大的衣袖拂過她的手背,麻麻地;他低柔的嗓音在耳邊回響:太九,你跟我來。
他簡直像一團春風,又像一朵有毒的花。與他相顧一場,就像無故度過千萬劫,仿佛這樣跟著他,就這樣跟著,他就可將人帶往極樂世界。

太九放下手,臉上猶如火燒一般,心中迷迷蒙蒙,似懂非懂。
她好像在不經意間撞進了一個妖嬈的世界,過往的對白和人物,在這個世界的映襯下顯得那樣蒼白透明。她有些醉了,卻還期盼醉的更深一些。
忽而有一刻清明,告知她這妖嬈表象的背後,或許將會是她的血和骨。殷先生,申先生,都是無法忽視的人物。可那也已經來不及了。她被穆含真拉上台,從此就沒有罷演的份。
相信他,如今,她也隻能、隻有相信他了。
就這樣沉醉在他妖嬈的夢境裏,由他渡引,去向遙不可及的極樂世界,再也沒有任何煩惱與迷惘。

太九在床上輾轉反側,心中突突亂跳,怎麽也無法入睡。
眼看窗外更夫敲鑼,已經快四更了,她手腳都是汗,顯然這一夜是要失眠了。正要扶床起身,忽聽窗欞上微微一響,跟著,那猶如美夢般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太九……太九,睡了嗎?”
她心中一驚,掀開被子跳下床,急急奔過去,將窗戶一拉。果然穆含真站在窗外,外披一件斑斕大袍,不知是剛起,還是沒睡,一頭長發垂在腰後,沒有打理。
“穆先生……”她喃喃說著,不知是否身在夢裏。
他柔柔一笑,低聲道:“睡不著,出來隨意走動。想著過來看看你,原來你也睡不著。”
太九垂頭,手指纏著發辮,不知該說什麽。
穆含真道:“無事,你且回去睡吧。”
太九見他要走,急忙道:“沒……沒事!我還……不想睡……”
隻是不想他走,卻也不知留他下來該說什麽,太九一時無措。
穆含真湊近過來,低聲道:“今日……戲唱的不錯。改日我多教你一些。”
太九在他深邃的眼波中艱難地找到自己的聲音,顫聲道:“我……姚雲狄和我說……申先生讓我以後有空去他府上玩……”
“哦?”他眼波流轉,不知想些什麽。半晌,方道:“無妨,你且去看看。他有任何失禮要求,都不要答應,也別得罪他。”
太九沉默片刻,才試探著問道:“穆先生……你曾與我說過,在等一個大賭徒……是否是今日來的那二人其一?”
穆含真未置可否,過一會,道:“姚雲狄要等的那一個賭徒,便是其一,否則以他的沉穩,怎可能放你出來斟酒唱戲。太九,我們且陪他玩上一程…隻是你要學的還太多,此時未免過早……”
太九見他語帶猶豫,不由急道:“我……我可以學!穆先生,請你教我……需要學什麽?唱戲麽?我……我一定好好學!”
他沉吟未語,太九這才注意到夜寒露重,他衣衫單薄站在風中,雙手早已攏進袖子裏了。
她道:“穆先生,先進來吧……外麵冷。”
說著,她便去開門,穆含真攔住她,笑道:“不忙,省的驚動了下人。我從這裏進來就好。”
他在窗欞上一撐,整個人輕飄飄地就跳進來了,反手把窗戶一合,又笑道:“你這裏還真陰冷,怎麽也不點個火盆?”
太九一直都在心神激蕩,哪裏覺得冷,聽他這樣說,便去找火折子點火,誰知卻被他一把攬住,按坐在床上:“我來,你不要動了。”
他徑自點了火折子,往盆裏一丟,又夾了一些玉雪炭進去,沒燒一會,屋子裏便馨香溫暖起來。太九就著那融融火光,端詳他的臉,耳邊聽得木炭輕微的劈啵聲,她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害怕,隻懷疑這是夢,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穆含真望著火盆,眸中似乎也有幽火在跳躍,良久,他才輕聲道:“太九,你很怕我?”
她微微一驚,正不知如何作答,他卻已抬起頭來,目光灼灼,低聲道:“真的怕我?否則為何不敢看我?不敢與我說話?”
她又羞又慌,當真不知如何是好,又聽他道:“因為我與你說了那些話……你厭惡我?”
太九一下想起那天,他說:太九,我來把你搶走……不如我來把你搶走。
她慌得不可抑製,喃喃道:“不……不是……怎會……”話說到一半,直想用帕子將臉遮住,卻被他劈手抓住了手腕,兩人的鼻尖幾乎要貼在一起。
太九怔怔望著他的眼睛,腦中一片空白。
他的嘴一張一合,說著些什麽重要的話,她卻已聽不真切。
他眼底那朵櫻花微微綻開,吐蕊抽香,映著他的雙眼,深如潭水。
他說:“……太九,你需要學會並且懂得許多東西……但不可輕易去用……太九……你歡喜我麽?”
太九的嘴唇微微一合,正要說話,唇上卻一暖,他吻了上來。














相見爭如不見(五)









牆角的火盆劈劈啪啪響著,屋裏彌漫著一股幽軟的甜香。
太九背後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每一寸皮膚似乎都覺著疲憊,慵懶地軟了下來,而一切感官卻又變得極敏銳。
她覺得無法呼吸,胸口幾乎要炸開一般的疼。然而那種疼裏卻又帶著一絲快意,從唇舌間輻射開來,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懵懂,連眼睛也沒有閉上,隻怔怔看著他眼底那朵嫣紅的櫻花。
它微微綻放,吐蕊抽香,仿佛是活的。
她就這樣眼怔怔地看著,整個人縮下去,軟下去,幾乎要委身在床褥間。

唇上忽然麻麻一痛——穆含真輕輕咬住她的下唇,睜開眼看著她,裏麵的笑意既清澈又纏綿。
“……還怕我麽?”他喃喃問著。
太九猛然反應過來,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叫,急急要躲。他卻輕輕按住了她的後頸項,加深這個纏綿甜膩的吻。
她退,他進;她躲,他尋;她不知所措咬緊牙關,他的唇便流連在她的唇齒間,一遍一遍,好似裏麵藏了一個秘密,他耐心而又溫柔地去引誘,騙她交出來。
無法逃避,無法抵抗,他簡直像一壺醇酒,沾一下便會醉。
太九氣息淩亂,手心裏滿是汗,無措又無奈地抓住他的頭發,不知是要抗拒,還是幹脆就此服從。
她已無處可退,撐到了極限,終於要對自己的身體投降,放開齒關由他馳騁。他卻已放開了她。
“摸摸我的胸口……”他說,然後抓起她的手,按在胸前。那裏麵仿佛揣了一隻小兔子,激烈地跳動著。
太九仿佛被燙傷,急忙要縮手,他一把按住,低聲道:“太九……太九你對男人來說簡直是遙不可及的夢想……這是你最大的武器,也是最後的武器……擅自交出去你就無路可退了……不要去喜歡任何男人……不要動情。如果你一定要喜歡誰,不如來愛我……因我絕不會負你……”
她似懂非懂,隻是茫然與他對望。兩人呼吸散亂,氣息灼熱,此情此景,再多說什麽已是浪費。他細細端詳她片刻,終於抬手捂住她的眼,低聲道:“別這樣看我……乖孩子,親吻的時候是要閉上眼睛的……”
話未說完,便已消失在親密接觸的唇齒間。
他那樣細密、纏綿地吻著她,撬開齒關,與她的唇舌摩挲起舞,享受她青澀的反應,甚至帶著一絲惡作劇地,偶爾輕噬兩下。
男女之情本為天下大欲,他這般溫柔體貼地待她,更何況太九本就懵懂,驟然遭遇此刻,竟絲毫不知抵抗,由著他輕憐蜜愛,漸漸地便不受控製。
兩人的身體廝磨在一處,床褥早已淩亂不堪,太九隻覺不足,恨他給的不多,正要哀求,他卻放開了她,撐在她身上,一麵喘息,一麵看著她。
太九麵色潮紅,星眸半睞,顯然情動不能自已。
穆含真看了半晌,最終還是替她理了理衣襟,平定了氣息,柔聲道:“時候不早了,睡吧。”
太九這會終於恢複了一些理智,羞得不敢抬頭,聽他這樣說,便點了點頭。耳邊忽然一暖,被他咬了一口,道:“太九……太九……你歡喜麽?”
歡喜麽?
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穆含真在她麵上一吻,又道:“你該長大一些了,我的姑娘……”
他這樣說,是什麽意思呢?
太九還是不明白。他的手一直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直到她沉沉睡去,隱約聽見他的歎息聲:“還是個孩子……”

太九這一覺,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來。芳菲把梳洗的熱水換了又換,忙得滿頭是汗,聽到她起床的聲音,急忙跑進來,抱怨道:“我的好小姐!哪有你這樣賴床的!都到吃午飯的時候了!”
太九還有些睡意朦朧,忽聽到吃午飯,一下子便想起昨夜的一些片段。她慌得趕緊四處看,哪裏還有穆含真的影子。隻剩床上的被褥,依舊那麽淩亂,仿佛暗示著一場曖昧。那不是夢,是真正發生過的。
她忍不住紅了臉,又怕芳菲看出什麽端倪,隻好低聲道:“昨天……酒喝多了,在床上熱得難受……天快亮才睡著……”
芳菲過來替她結辮洗臉,又道:“那可不是,昨兒我睡得迷迷糊糊,都能聽見小姐你說夢話的聲音。”
太九登時有些尷尬,頓了半天,才笑問:“都……說了些什麽夢話?”
“我沒聽清……後來清醒了想進去看看,卻又沒聲音了,我想著小姐是睡著了,所以才沒敢打擾。”
太九沒說話。芳菲替她梳頭,又道:“宣四小姐來了好幾趟了,說有要緊事找你。我都給推了,說你還沒起呐。要不小姐吃完飯去宣四小姐那裏看看?”
太九想了想,便點頭:“也好,不過不必等吃飯,把頭梳好,換個衣服就去……你也跟著,去她那裏蹭飯算了。”
芳菲咯咯笑了起來:“好呀!不知四小姐那裏有什麽好吃的。”
就算沒好吃的她也必然會變出些好吃的……太九微微一笑。宣四這樣急著找她,隻有一個理由,就是她那一場戲沒有白唱。

果然太九帶著芳菲來到文秀台的時候,宣四老遠就笑臉迎了出來,芳菲都看呆了,她可從未見過宣四笑成一朵花的樣子,那是非常難得的。
“死丫頭真會賴床,瞧瞧現在都什麽時辰了?也不害臊!”宣四劈頭第一句就是打趣,跟著便親親熱熱挽住太九的胳膊,又問:“吃了沒?”
太九也跟著笑,道:“姐姐有急事找我,哪裏敢吃飯,餓著肚子趕緊過來呀。不然姐姐生氣,我哪裏擔當的起。”
宣四佯怒道:“不過是來蹭飯,還找個好聽理由,你這丫頭越發不長進了!”說罷又趕緊吩咐屋裏的丫鬟:“快去小廚房讓娘子們做點小炒,昨天那個燉牛筋味道不錯,端一碗過來,再提兩壺女兒紅。”
屋裏的丫鬟立即答應著去了,宣四笑吟吟地把太九挽進屋子,回頭見芳菲瞪圓了眼睛看自己,不由笑道:“上次沒來得及好好看你家丫鬟,這次該讓我看個夠。我真是受夠了這兒的兩個蠢貨,盡會給我添亂而已,還是妹妹的丫頭伶俐幹淨些。”
語畢招手讓芳菲過來。芳菲不敢動,隻拿眼看太九,太九淡淡說道:“姐姐叫你,還不快過去。什麽伶俐人兒,其實也不過一個蠢物罷了。”
芳菲被罵得垂下頭去,一聲不敢出。宣四一把拉過她,又是摸頭又是整衣服,先問了年紀生肖,便回頭笑道:“我看她就是不錯,年紀這樣小,倒比那些大把年紀的丫頭來得舒心。妹妹不歡喜她,還不如送給我。”
太九早料到她會有這樣一說,無非是想抓她一個身邊人,留點把柄在手裏而已。她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才道:“罷了,這笨笨的丫頭也隻配來服侍我,不配服侍姐姐的。哪天惹了禍,我這個先主人還要背黑鍋。”
宣四見她不肯,也隻得說笑兩句掩蓋過去。彼時飯菜已然送到,芳菲替二人斟完酒,便乖覺地退了出去,順手關門。
宣四先勸一回酒,替她夾了一筷子牛筋,才笑道:“妹妹好心思,昨天險些被你騙過。”
太九但笑不語,過一會,才道:“也是胡鬧一次,難得姐姐沒罵我。”
宣四冷笑道:“我何必罵你,你如今和我們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我自愧沒你的心思靈活,哪裏來的立場罵你。”
太九沒說話,隻低頭吃菜。
宣四自己泛酸一會,終於又道:“難得兩個先生都看上了你,爹爹想必也沒料到如今這地步。依我看,那殷生到底淺薄些,不值一提,還是申先生城府深厚,勢力非凡,妹妹他日若能獲得青睞,飛黃騰達也不在話下了。”
太九笑道:“八字還沒一撇,這說的又是什麽話。說不定人家回頭就把我忘了。”
宣四正色道:“我何嚐胡言亂語過?你當真不知申先生一早就派人來府裏請你,卻被爹爹婉言回絕的事情?”
太九這時終於微微一驚,她還真的是不知道。申先生的動作未免也太快了。
宣四又道:“爹爹這次回絕也是一個手段,好教他們知道你的清貴,可不是那種隨傳隨到的貨色。但事不過三,他下次再請,爹爹斷然不會拒絕了。我且問你有何打算?”
太九苦笑:“我能有什麽打算?一步一步走而已。”
宣四看了她一會,慢悠悠說道:“是了,想來你心中早有打算,豈會輕易告訴別人。”
太九搖頭:“當真沒有打算,何必欺騙你。這麽些事情經曆過來,我有哪次真能之前就猜中結局?不過每次放手一試而已。這次也一樣,不過盡我所能。”
宣四怔了一會,歎道:“你的運氣當真是好……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個羨慕不來。我看爹爹那裏的意思,是要套住申先生這個貴客……太九,不要忘記我說的話,你我是翻雲覆雨的人,日後的九五之尊是誰,都在你我掌心放著……此等事情,踏上了就不能回頭,你若是半途而廢,不單是我,整個姚府……都會為你陪葬。”
太九厭煩她說這些,隻淡淡點了個頭。
宣四也知趣,隻拉著她勸酒勸菜,說了一下午閑話,兩人終於都有些喝多了,宣四隻叫頭疼,叫人拿冰袋過來。太九見狀,便起身告辭,一直走到門口,卻聽宣四又道:“可別忘了我說的話……”
太九本來喝高了,腦子裏昏昏沉沉,再聽她一直說這些沒趣的話,心中更是煩悶,冷著臉走出去。芳菲早在外麵伺候著,見她如此,便乖覺地閉嘴,扶她走出文秀台。

兩人一直走到小花園那裏,芳菲終於笑道:“四小姐那兒的點心味道倒是不錯,飯菜麽……就差了些。還是咱們點翠閣的飯香甜。”
太九本來繃著臉,聽她一說,便撲哧笑了出來,道:“真當我會把你送出去?笨丫頭……”
說罷,她又歎道:“送誰,也不會送你……如今,我身邊……也隻有……”
芳菲聽她感慨,心中不由一酸,輕道:“我……我想一輩子就服侍小姐你……哪兒也不想去。”
太九笑道:“傻瓜,誰能留你一輩子……你年紀大些,總是要嫁人生子的……”
芳菲急道:“那……反正小姐肯定比我先嫁人,我就跟著小姐過去……反正我……要跟著……”
太九隻是笑,心中不知為何酸楚起來。
嫁人生子,很普通的事情,如今看來卻怎麽成了奢望。
她也曾經想過嫁與良人,每日男耕女織,住在鄉下,不問世事。春日吹笛,夏日鳴瑟,兩人隻要一顆心,從此快樂到老。
到如今她也終於明白,這真的隻是個妄想。譬如世上有無數的遺憾,她衷心去愛的那個人,偏偏不能衷心來愛她。世上女子大多隻能自欺欺人,將那個男人當作良人,埋頭不問不想不說不聽他的真相。
自欺欺人一定比較幸福。可悲的是她到現在也看不透。

一直行到楓樹林,此時已然深秋初冬,林中一片明黃深淺,層層疊疊,仿佛一層暖洋洋的地毯鋪到天邊,又仿佛明霞籠罩,說不出的清麗爽淨。
芳菲摘了一片泛黃的楓葉,拿在手裏玩,又說:“這兒竟有這樣的好景。小姐,咱們明天來這喝茶觀景可好?”
太九正要說個好,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笛聲,風聲一卷它便來了,再一卷,又消失。她凝神去聽,隻是不真切,斷斷續續,然而那笛聲婉轉悠長,一派纏綿之味,實在誘人之極。太九不由順著那方向走過去,一麵道:“你聽……能聽到那笛聲嗎?”
芳菲聽了一會,點頭:“真的有人在吹笛……好好聽,小姐,咱們過去看看?”
太九早已順著那聲音尋了去,隻聽那笛聲忽高忽低,竟仿佛是一個女子在說話調笑,軟綿綿甜蜜蜜。待走得近了,笛聲越發清晰,哀婉輕柔,聽得人胸中不由泛起無數纏綿之意。四周楓葉煙霞重疊,風光旖旎,再配上一曲《南山子》,委實動人之至。
她二人沿著那樹林一直前行,走到邊緣處忽而眼前豁然開朗,但見一條蜿蜒小河從楓樹林中取道而下,兩岸都是繁密的楓樹。河上不遠處飄著一張竹筏,上麵一人坐一人站。站著的那人身穿粉色長衣,斂眉吹笛,長發隨風舞動,意境妙不可言。
芳菲幾乎要看呆了,口中隻是喃喃道:“真好……卻不知是誰……在這裏泛舟吹笛……好清雅……”
太九默然不語,隻是凝神望去,眼見那竹筏順水流下,漸漸近了,她的臉色也慢慢變得蒼白。

竹筏上坐著的那人麵前放著一個小案,正斟酒自飲,偶爾抬頭含笑對那吹笛女子說兩句什麽,她也隻是溫婉回笑,繼續吹笛。
行到下遊,風漸漸大了,將她長長的裙擺吹得飄了起來,浮在水麵上,猶如一朵盛開的睡蓮。斟酒男子起身脫下披風替她披上,又與她調笑兩句什麽,那女子終於吹不下去,笛聲吱地一下散音斷了開來。
二人攜手站在竹筏上看兩岸楓葉,此情此景,當真賽過鴛鴦神仙。
太九忽然感到心中被什麽東西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她幾乎要彎下腰去。可她沒有動,隻是默默地,冷冷地看著那舟竹筏越來越近。
芳菲終於看清那竹筏上二人的模樣,心中不由一驚,急忙去看太九。見她麵無表情,她也不知是喜是憂,隻得輕輕說道:“小姐,起風了,咱們回去吧?”
太九未置可否,芳菲也不敢相強,隻默默陪她站在那裏。

竹筏上那二人終於看到了太九,都愣住。那碧眼男子急急向前踏了兩步,似是要與她說話。吹笛女子急忙挽住他——他差點掉河裏去。
太九隻是看著他。
吹笛泛舟,秋賞楓葉,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是。
真好,真的很好,到了如今,還有什麽是不好的呢?
太九垂下眼,芳菲急忙扶住她,低聲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她點了點頭,轉身就走,再無任何眷戀。
身後傳來那人的大吼聲:“太九——太九你別走!等等我!太九——!”
她隻是默然離開,一直按原路走了回去,風中又送來一陣清幽笛聲,漸漸遠了。

何必再喚她?何必再失態?
其實一切都沒必要,不是麽?他過得這樣好,無憂無慮,身邊自有溫柔美妾相伴。她奢望的一切,他們這樣就輕易得到,老天何其不公。
太九在心中冷笑一下。
相見不如不見,如此,當是最後一次見麵了罷?
太八。













有情何似無情(一)









卻說秋去冬來,又到年底,姚府裏漸漸熱鬧起來。
先是十一月底太八的十七歲生辰,他目前是老爺麵前最紅的人,這到底也算個重要日子,姚雲狄還是給他好好辦了一桌酒席,隻沒叫太九,她樂得不去,避免尷尬。
十一月過去,十二月無事,隻準備著過年了。姚府規矩,全家老小聚一起過年,除夕晚吃八寶飯,另要準備十樣素菜做那素什錦,還選了幾十尾鰱魚,炸了放在各自的正廳裏,印證年年有餘的信頭。到得正月十五,還須預備上葷素甜鹹各味元宵。
一時間,上下都忙成一團,有備菜的,有請點煙花爆竹的,有清掃庭院的。奴才們忙著做活,公子小姐們便忙著裁新衣,準備過年的樂子。
那日一早,姚雲狄便命人送了兩箱新進料子去點翠閣,另備一匣時新首飾。喜得芳菲臉都沒來得及洗,衝進去就叫太九:“小姐!小姐快出來看看,老爺送了許多好東西過來呢!”
太九還在床上睡回籠覺,聽她這樣大呼小叫地,不由揉著眼睛皺眉起身,輕道:“什麽東西?多會時候呀,嚷嚷什麽。”
說話間,芳菲已經用力將那些東西拖進了裏屋,小臉漲的通紅,滿頭是汗,她也顧不得擦,隻急急揭開箱子,看裏麵那些細致清爽的各色布料,一麵叫:“啊!這天青色府綢上繡著銀色的花紋呢!拿來做外衣是最好不過的啦!還有這個!紅的多正!小姐小姐你快來看呀!”
太九無奈地披著外衣下床,隨她去看那些漂亮的料子,看到後來百無聊賴打個嗬欠,歎道:“嗯,挺不錯。芳菲你替我選幾塊做衣裳,剩下的你要喜歡也拿去做幾件新衣。”
芳菲喜得鼻頭冒汗:“真的嗎?小姐真好!”
說著,她忽又皺眉道:“不好,這些料子說不定老爺也送給了其他少爺小姐,咱家小姐要是穿得和別人一樣,豈不是大煞風景?還是別做了。”
太九撐不住笑了起來,揉亂她一頭長發,道:“你這點小心思,爹爹又怎會想不到。總共才送來幾匹布料?其他哥哥姐姐那兒的,哪裏能和咱們的一樣。”
芳菲聽說,這才喜滋滋地把布料收好,過來替太九洗臉梳頭,將那匣子裏的時新首飾選了幾個替她簪上。忽然想起什麽,又道:“小姐的生辰也快到了罷?前回我看八爺那宴席辦的熱鬧,這次咱們也不能輸他。”
太九不願提起太八,隻笑道:“還早,到二月頭呢。我可不愛那些熱鬧,到時候喝多了還不是一樣難受。”說完,她忽又問道:“芳菲你幾歲?何時生的?”
芳菲有些羞赧,低聲道:“奴婢是五月的生日,今年過了生日便十三啦。小姐別嫌棄我年紀小……”
正好小她兩歲多?太九心中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猶豫半晌,才問道:“那你……還記得自己什麽時候來姚府的嗎?”
“奴婢慚愧……不記得了,好像記事起就住在姚府啦……就記得好像有人罵我長得難看,隻配做奴才……”
說著她的腦袋就垂了下去。
過一會,又道:“我想,可能芳菲的爹娘也曾是這府裏的下人吧……隻可惜死的早。我一次也沒見過,也沒半點印象,更不敢問其他人。”
太九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她隻不說話,待芳菲替她打扮完畢,才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你要餓了,自己先吃早飯,不必等我。”
她不等芳菲回答,徑自走了出去。有一些事,她必須找穆先生確定一下。
最近上下都為過年做準備,除去姚雲狄,府裏最忙的大約就是穆含真和蘭雙,一年到頭的進出帳都要算個清楚,府裏大小雜事也要準備妥當,仔細算來,自己已有大半個月沒見到他了。
太九一麵朝花塢那裏走,一麵在心下琢磨著待會見了他該說什麽才不至於失態。
那一夜突然的曖昧,讓她想起來就麵紅心跳,好長一段時間都怕他再來,自己不知該怎樣麵對。
但他一次也沒來過。
她難免有些失落。是否天下每個女子都如此?無法忍受別人的忽視,她亦不能免俗。

一直走到花塢後那兩棟青瓦大屋前,門虛掩著,想必裏麵有人。
太九在門口躊躇著,有些不敢進去。正在心裏盤算著待會該怎麽說,怎麽做,那門卻忽然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人,皺眉道:“穆先生怎麽來得這樣遲?後半年的帳還等你批閱呢!”
那人一見太九,先愣了一下,跟著卻露出一抹笑,道:“原來是九妹妹,失禮了。”
居然是蘭雙。
太九想起他早已成了穆含真的助手,一直幫忙處理府中雜事的。她微微一福,道:“見過蘭二哥。你也在等穆先生?”
蘭雙卻不回答,隻淡道:“原來九妹妹與穆先生亦有私交,難得。先生今日出府辦事去了,不知幾時回來,卻要勞煩妹妹等候了。”
太九隻覺他說話不甚好聽,又想起他是個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的人,想必自己和穆含真的事情會被添油加醋傳進姚雲狄耳朵裏,心中不由一陣厭惡,麵上卻笑道:“蘭二哥言重,爹爹囑咐我跟著先生學習,今日來,不過是找先生解惑罷了。”
“嗬嗬,學習。”蘭雙皮笑肉不笑,“九妹妹當真好學,令人慚愧。”
太九一下想起所謂的先生教導不過是個名頭,實際上教的是什麽,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她雖覺難堪,但此刻也隻能故作不知。
蘭雙又道:“九妹妹如今要飛黃騰達了,隻是你年紀還小,仔細別犯錯,爹爹發起脾氣來,誰都承受不了的。”
太九知他指的是申先生一事,後麵的話無非是妒忌,揪著舊事不放,想是氣不服她。她便淡淡一笑,道:“蘭二哥太客氣,飛黃騰達未免言之過早。太九時刻謹記教誨,絕不敢再犯錯。如今穆先生既然沒來,我便告辭了。”
說罷她又是一福,轉身便要走,卻聽身後一人笑道:“好熱鬧,怎麽都在等穆某麽?”
太九心中一驚,急忙回頭,卻見穆含真手裏依舊提著一個牛皮袋子,站在不遠處笑吟吟地望著他們。
她止不住地麵上一紅,低聲道:“也沒什麽急事……倒是打擾了,先生忙吧,我先回去了。”
穆含真眯眼看她一會,便點頭道:“也好,不如遲些我去找你。”
話未說完,那蘭雙卻笑了一聲,拱手道:“反正我也沒什麽急事,還是我走罷!穆先生,後半年的帳我審好了,已放在桌上,老爺說請你最後審一遍,便可送入倉庫。如此,告辭了!”
他笑看太九一眼,這才轉身離去。那笑裏的意味如此古怪,令她渾身不舒服。太九皺眉看著他的背影,實不明白這種人怎會得到重用,依他這種德行,姚雲狄隻怕遲早有一日會讓他生不如死,居然還不知收斂光芒。
“來找我,為了何事?”穆含真的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慌得太九趕緊倒退兩步,輕道:“也……沒什麽……”
她自覺有些失態,不由順了順鬢角,隔一會,才道:“是想問一些以前的事情。”
穆含真點頭道:“進屋說。”
他推開那虛掩的房門,招手讓太九進去,回身將門一關,道:“喝茶麽?”
太九搖了搖頭,半晌,方道:“穆先生……我應該有個妹妹、或者弟弟,對不對?”
穆含真正在泡茶,聽她如是說,不由停下動作,問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太九勉強定了定心神,低聲道:“我……在那個夢裏,我記得娘生了兩個孩子。那時我應該兩三歲左右,妹妹或弟弟應當是剛生下的……穆先生,請你告訴我……他在哪兒?”
穆含真微微一笑,將茶泡好,悠然道:“何必有此一問?你既然已經問了,不就證明你已經發覺了麽?”
太九瞪大了眼睛,良久,方道:“那麽……她……她真是我妹妹?姚雲堰……為何將她派來……”
他低頭去吹那熱氣,輕道:“第一,不許相認;第二,此事不能讓第三人知道;第三,半點端倪不可露出。她既是你妹妹,又是你身邊親密的丫頭,單一項便可牽製你,他*****不聽話了,她方有用武之地。”
太九臉色蒼白,顫聲道:“姚雲堰……是打算將來用她……來威脅我?”
穆含真冷道:“是又如何?你自身難保,卻總想護這個保那個。她是你妹妹又如何?難道你還想救她於水火之中?”
太九咬住手指,顫聲道:“可……她是我妹妹……我們一個娘……”
穆含真冷笑:“如此說來,這滿園的孩子都是你的兄弟姐妹,都是一個爹生的。你可曾見蘭雙宣四拿你做妹妹看?那丫鬟奴子們也都是你的弟弟妹妹,你個個都要相認?”
太九搖頭:“不一樣……不管如何,我……不能看著她遭殃。”
穆含真冷然道:“不想看她遭殃,便不要讓她知道真相。你還是做你的小姐,她也一輩子是丫頭。就是她死了,也別管。你太容易動感情,一個人是不可以有那麽多感情的,否則處處可讓人抓把柄。你自身難保,還到處是把柄,自尋死路!”
太九心中難受,更兼第一次被他這般冷言冷語地斥責,當下便忍不住要落淚。雖然心裏已經認定他的話是對的,但很多事情,不是因為它正確,別人便能接受。
她一個人苦苦掙紮了十幾年,終於找到骨親,卻偏偏是姚雲狄用來牽製她的工具,如此滋味,難道就一個“別管她”可以解決?
她撐住額頭,歎道:“穆先生……我無法像你那般冷酷無情。”
穆含真不怒反笑,慢吞吞說道:“不錯,我就是天下第一冷酷無情之人。你且小心,今次再出紕漏,小命不保之時,萬萬不要指望我來救你。”
太九起身便走,腦子裏嗡嗡亂響,也不知要去何處,等心中終於平靜一些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早已回到點翠閣。
太九隻覺喉嚨裏苦澀之極,她輕輕推開門,卻見芳菲還在那裏收拾布料首飾,小小的身影忙碌不堪,像一隻小麻雀。回頭見太九來了,不由笑嘻嘻地奔過來,手裏拿著一匹煙霞紅的料子,嘰嘰喳喳說道:“小姐你快來看!這顏色多好!替你裁一件百褶裙如何?再配上那玉白繡花的外衣,肯定好看!”
太九眼眶裏的淚水再也忍不住落下,伸手緊緊抱住她。懷裏這個小姑娘,瘦瘦小小,還什麽也不懂,有著溫熱的身體天真的眼神,是她親生的妹妹。
她卻無法保護她,什麽也做不到,或許日後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生,看著她死,無辜成了姚雲狄牽製她的東西。
芳菲嚇了一跳,隻連聲問她怎麽了。太九搖了搖頭,輕道:“對不起,芳菲……我,是個無能的……主子。”
無能的姐姐。
良久,她終於漸漸冷靜下來,輕輕放開芳菲,擦掉眼淚,勉強笑道:“也沒什麽……你且下去吧,我要一個人靜靜。”
芳菲怔怔看了她一會,才輕道:“小姐……我……反正不管小姐怎樣待我,芳菲隻對小姐一人忠心……”
太九又忍不住要落淚,隻強壓著說道:“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下去吧。”
芳菲悄悄退了出去。太九半依在床頭,心中又苦又澀,百般滋味交雜,竟不知如何是好。想一會芳菲,心中不由溫柔起來;想一會穆含真,又沉鬱起來。最後想的累了,不由趴在床頭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芳菲在叫她,太九有些迷茫地睜開眼,卻聽芳菲在旁邊急道:“小姐,快起來!老爺派人來叫你呢!”
太九不由大驚,那一點瞌睡蟲也給嚇跑了。她急忙起身,卻聽外屋有人道:“九小姐,老爺傳你去書房,說有要事相商。”
太九不知為了何事,隻好答道:“知道了!待我換件衣裳便去。”
芳菲急急忙忙替她重梳發髻,之前的發髻由於睡覺,早已淩亂不堪。好容易弄好,又換了件外衣,這才出門上轎,往姚雲狄那裏去了。

一直到了書房,轎夫將太九扶下來,便退了下去,來請她的下人恭敬地說道:“九小姐請,老爺就在書房裏。”
太九惴惴不安,抬手敲了敲門,卻聽姚雲狄在裏麵道:“進來吧。”
她定了定神,推門走進去,卻見姚雲狄和衣半躺在春凳上,和上次一樣,屋子四角點了好幾個大火盆,當真溫暖如春,但他的麵色還是青中帶白,嘴唇也凍得烏紫,看上去甚是憔悴。
看起來他又犯病了。太九悄悄走過去,見他喉頭上那朵精致的櫻花顏色越發紅豔,簡直紅的發紫,像一顆凝結的血點。
太九隱約覺得他這病和穆含真有些關係,卻又不明白其中的聯係,抬眼見姚雲狄笑吟吟地對她招手,她心中一定,麵上浮起笑容,走過去半坐在他腳邊,柔聲道:“爹爹身子又不好了?”
姚雲狄笑著搖頭:“還行,能撐住。老毛病了,吃多少藥也沒用。你呢?最近天氣越來越冷,點翠閣還住的慣麽?”
太九低聲道:“爹爹送來幾個火盆,晚上點了,很暖和……我不礙事,倒是爹爹的身子……太九很擔心。不能總這樣受折磨……”
姚雲狄歎道:“聽天由命罷了。你且放心,一時還死不了。”
太九聽他這樣說,自己也不好說什麽了,隻得幽幽看著他。
姚雲狄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過一會,柔聲道:“太九,還記得申先生麽?”
她一愣,故意想了一會,才道:“啊,是上次來的爹爹的貴客吧?”
姚雲狄點了點頭,道:“不錯,是貴客。絕不可得罪的貴客。你記得便好。”他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粉紅請柬,遞過去,又道:“給你的,好好看看。”
太九翻開那請柬,卻見上麵端正秀雅寫著一行字:【恭請姚太九小姐正月初三來鄙府玩賞,申某謹賀佳節。】
卻居然是請她的帖子!太九不知該作何反應,忽而想起宣四說的,事不過三,下次申先生再來請,爹爹肯定不能再回絕,果然這次招她來了。
終於要來了麽?這一刻。太九難免有些惶恐,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姚雲狄歎道:“莫怕,你也是第一次出府。且謹記幾點:少說,多看,多聽。無論申先生向你提出什麽要求,都不可答應,也不可回絕得太硬……你是個聰明孩子,想必不用我多說。總之,莫要輕易許他什麽,莫要得罪於他。可記住了?”
太九默默點了點頭。
姚雲狄見她臉色發白,隻當她害怕,便柔聲安撫道:“不用緊張,無非是陪女人們說說話,喝點茶。你第一次出門,倒還要一個人來照應你。這次讓穆總管陪你同去。”
太九還是點頭,她如今也隻能點頭了。
終於要開始了麽?這次是見申先生,下次,下下次……直到她成為宣四那樣良好的棋子,專門探聽私密消息。這是姚家孩子的命運,果然誰也躲不過。
姚雲狄又安慰她一會,才道:“我本舍不得將你放出來,時候過早了一些。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發。如何回旋周轉,也靠你自己。太九,不要讓我失望。”
她沉默半晌,終於低聲道:“爹爹放心……我一定,辦好此事。”
一定做的漂亮。
一定。













有情何似無情(二)









除夕夜很快過去了。極度的熱鬧一番之後,姚府又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年初三一早,芳菲就興致勃勃地拉著太九到後花園裏放爆竹。小丫頭喜歡劈裏啪啦炸一串,一邊拍手叫好,惹得路過的丫鬟們都聚集過來看,手癢的也放一些震天雷之類的湊個熱鬧,不一會園子裏就彌漫著青煙,味道甚是刺鼻。
太九被熏得眼睛火辣,隻用袖子捂住口鼻,看芳菲去點那個連珠炮,一麵道:“小心!躲快點,別炸著自己!”
“我可是放鞭炮的大王!小姐你可看仔細咯!”芳菲興奮得滿臉通紅,點燃了引線立即跳開,隻聽“嗖嗖”幾聲呼嘯,連珠炮的火團直竄了老高,又穩又快,連炸十幾個還不停,後麵的丫頭們紛紛拍手叫好。
芳菲得意洋洋,又抓一個震天雷放在地上,回頭問太九:“小姐來試試吧?可好玩了!”
太九隻是笑著搖頭,柔聲道:“你玩吧,小心點就是。”
芳菲又點了震天雷,這可不比連珠炮,是點了就炸的。她跳得急了,腳尖一撩,居然將它踢了出去,眼見前麵走來一人,那鞭炮就劈裏啪啦往他身上炸過去,嚇得眾人臉色慘白。
太九急叫起來:“快閃開!”
那人顯然也被嚇了一跳,斜斜倒退數步,這才撫著心口站定。
眾人直等那震天雷響完了,硝煙散去,再定睛一看,來人碧眼烏發,居然是太八。做下人的放鞭炮驚了主子,這還了得,當下眾人躲的躲閃的閃,一溜煙全沒了蹤影,隻剩芳菲,唬得動也不敢動,如臨大禍。
太八拍了拍衣裳,皺眉道:“這大正月裏,放炮仗雖圖個吉利,也須得長著眼睛!今次也罷了,下次若炸著其他小姐又該如何?”
芳菲縮著腦袋說個是,心中也不由安定了些,太八到底還算個和藹的主子,甚少打罵下人,今日這事,想必他也就說兩句。
隻是這時機不對,小姐她……芳菲拿眼偷偷看太九,她麵色居然如常,半點局促也無,攏袖過去,淡淡一福,輕道:“是我的丫鬟管教無方,八爺受驚了。回去我一定狠狠責罰她,再也沒有下次。”
太八原沒見到太九,這會乍一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如墜夢裏,哪裏還想得到什麽煙花炮仗。他急急上前一步,道:“太九——!你怎麽……好久不見,你……還好麽?”
太九後退讓了過去,淡淡一笑:“我很好,謝謝掛念。”
太八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道:“什麽很好!為什麽躲我?我會吃人嗎?!”
太九眉尖一蹙,冷道:“放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太八仿佛被燙了一下,猛然丟開她,麵上隻是不相信,不可思議。過一會,忽地恍然大悟一般,苦笑道:“也難怪,現在你成貴人了,我這樣的平民百姓,豈有資格與你說話。”
太九轉過身去,冷道:“無所謂貴不貴人,言重了。既然八爺無恙,我們便告退。替我向嫂子萬福拜年。”
太八眼怔怔望著她的背影,胸中仿佛被什麽東西燒灼著,又仿佛被什麽東西冰凍著,厚重皮實的一團東西哽在那裏,吐不出,咽不下。良久,他才道:“你怨我……我又能有什麽法子?萬景她……是爹……”
太九猛然停下腳步,皺眉道:“八爺說的好奇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娶妾本是大喜,太九祝賀還來不及,何來相怨一說?何況夫妻私事,光天化日之下,不方便與我這個外人說罷?想必八爺今日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太八張口,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沒說出來。他頹然放下手,苦笑一聲,道:“也是……我……讓你為難了。抱歉,告辭。”
太九頭也不回,飛快地走了。芳菲神色謹慎地緊跟在後麵,出了花園也不敢插話,隻覺她走得飛快,自己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心中也明白太九此刻相當不好受。
她偷偷抬頭去看太九的臉,她麵無表情,隻臉色白如紙張,一雙眼幽黑深邃,不知看向何處,想些什麽。一直走到點翠閣,過了玄關,太九將外衣一脫,頭上的簪子一拔,那一頭青絲瀑布般地散了開來。
她淡道:“芳菲,去叫人燒熱水,我要沐浴。方才沾了一身的硝煙味,我不喜歡。”
芳菲小聲答個是,立即去廚房叫人燒水,回來的時候,就見太九隻穿著夾襖,頭發散在背後,倚在床頭看書。
她小心翼翼走過去,噗通一聲跪下,可憐兮兮地說道:“小姐,我錯啦!都是我的錯,你責罰我吧!我不該貪熱鬧放炮仗,不該撞上八爺……我……都是我的錯!你要氣,就來打我罵我,可別悶在肚子裏。”
太九放下書,有些疲憊地揉著眉心,歎道:“你起來,和你沒關係。隻下次別那樣魯莽就好。”
芳菲站起來,又道:“我再也不放爆竹了。小姐……可別再氣了吧?”
太九勉強一笑:“小丫頭真是醉嘴皮子,大過年的,什麽氣不氣!熱水燒開了沒?”
“說是一刻後送過來。”
太九點了點頭,拿起書繼續看。芳菲在旁邊仔細揣度著她的臉色,看不出什麽端倪,隻是眉頭擰在一起,顯然不開心。
她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小姐,何苦給自己找煩惱。依我看,八爺就是個軟耳朵軟心腸,誰也不想得罪的。他這樣黏糊糊的人,你又何必跟著一起黏糊糊?總不能讓他擾了你過年的雅興。”
太九淡淡一笑,卻不說話,過一會,才道:“物是人非的事情太多了,我不過感慨一下。畢竟誰也都不容易,在姚府裏……罷了,不說這些。你且替我把紅皮箱底壓的那件衣裳拿去熏一下,再選幾件精巧的頭飾,上次那顆東珠就別拿了。”
芳菲答應個是,又奇道:“小姐今天要出門嗎?怎麽沒見老爺來請?”
太八擺了擺手:“不必問許多,去吧。熱水來了再叫我。”
芳菲不敢再說,徑自去取衣熏香了。

這會應該快午時了,按姚府規矩來說,申初來接客人,酉中開席,卻不知申先生是不是也這麽個規矩。不過時間也足夠她精心打扮一下。
不用任何人說,太九也知道,此次去,必定是要成功的。
姚雲狄並沒具體說要她問什麽,做什麽,想必第一次也不過混個臉熟,切不可讓人厭惡。既然要為申先生辦事,起碼也要讓他信得過。
可是,那天她一氣之下匆忙離開,居然忘了問穆含真,他那裏究竟有何打算,所謂陪他們玩一程,又是怎麽個玩法。
這種較量無非是看誰搶人搶消息快,一旦申先生那裏時機成熟,她要再想脫身給別的皇子,危險一定增大,真真成了玩命。雖然她一條小命在皇族麵前一文不值,但誰會好好的想死?
不,她不想死,她還沒報仇,還沒真正自由,還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究竟何樣。
怎可以輕易死掉?

池子裏的水有些涼了,太九抬手去摸幹布,打算出來,一麵又叫:“芳菲,替我拿衣服過來。”
話音剛落,卻聽身後一人笑道:“衣裳早已送來,姑娘可要我服侍?”
那聲音低柔魅惑,分明是個男子。太九嚇得渾身寒毛倒立,急忙回頭,卻見穆含真半坐在池邊,手裏捧著熏好的衣裳,正笑吟吟地看著她。
太九又羞又惱,斥責道:“這算什麽?!快出去!芳菲!芳菲——!”
“不用叫了。”穆含真懶懶一笑,“她一時半會回不來,我讓她去別的地方玩一會,小丫頭很聽話,真想不到呢。”
太九抱著身體,皺眉道:“無論如何,請你出去!你怎能這樣做!”
“怎樣做?”他問,索性半躺下來,撐著腦袋,笑吟吟看著她,“我怎樣做了?”
“你——!”
太九無法,隻得埋在水裏。那水越來越冷,穆含真顯然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
太九知道他愛戲弄,明裏暗裏將眾人耍的團團轉,卻沒想到他戲弄到自己身上,她也是一樣無法。
過了半晌,她才輕道:“穆先生……你還是,先出去吧……待我更衣後,有什麽事,再說無妨。”
穆含真看著她隻是笑,眼睛裏仿佛有三千萬春水在蕩漾,嫵媚妖嬈。他道:“還是個孩子……也罷,我轉過去,保證不看,你快上來吧。”
說完他當真閉眼轉了過去。太九實在無法,隻得手腳飛快,上來之後顧不得把水擦幹,先裹緊衣裳是頭等大事。
正低頭係腰帶,顧不得看他有沒有偷看,腰上忽然一緊,一雙胳膊纏了上來。穆含真從背後緊緊抱住她,一麵在她濕潤的臉頰上細細親吻,低聲道:“還在怪我麽,太九?”
她還沒來得及套外衣,隻急得輕叫:“你不是保證不看嗎?!”
他嗬嗬輕笑,抓起她的手蓋在自己臉上,道:“我確實沒看,瞧,我的眼睛一直閉著。”
太九實在玩不過他,隻把手一甩,站那裏不動了。
他的手卻極不老實,在她腰腹間摩挲撫揉,從衣服的縫隙裏探進去,窺探其中的冰肌玉骨。太九阻止不得,正要說話,他卻輕輕咬住她的耳垂,低聲道:“噓……別說。跟著我……太九你跟著我……”
他的手指仿佛沾了毒藥,沾著一點,便麻木一片,順著衣領的條紋一直向上……向上……終於觸摸到那一丘柔軟的凸起。太九一驚,急忙抬手去阻止,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頭去吻她,唇舌交纏。
這是與上次截然不同的吻,他仿佛要把她吃下去一樣,激烈而且凶猛。太九幾乎喘不過氣,喉嚨裏發出近乎戰栗的呻吟聲。
他握住那一團柔軟,輕揉慢捏,指腹在頂端那顆敏感的紅珠上輕輕摩挲。太九渾身一顫,似是要哀求,不知是求他停下,還是求他再給多一些。
熱,悶熱,水汽氤氳。
他不緊不慢,細細挑逗那一顆可愛的小玩意,另一隻手忽然放開她的手腕,握住了另一團,愛撫,挑逗。太九整個人仿佛都被他掌握在手指間,一忽兒緊一忽兒鬆,一下子向上一下子往下。
仿佛是亂了,亂了。他順著她的臉頰往下親吻,忽而將她整個人轉過來,攬在懷裏,細細親吻她的肩膀,再往下……往下……
太九驚喘一聲,猶如驚弓之鳥,猛然往後躲——躲不過,她的羽翼已被他抓在手裏,她整個人幾乎要被嵌進他的懷裏一般,掙紮不得,動彈不得。
他含住那團柔軟玉白的物事,猶如將她整個人泡進溫水裏,細密地吮咬噬吻。
那是一種極新奇又極古老的感覺,好像一直以來深深藏在她體內,被他一點一點挖掘出來,那般地銷魂蝕骨,連綿不絕。不夠……還不夠……應該還有更多。
那美好的情欲,她隱約窺見一些輪廓。還不夠,真的不夠,她體內仿佛空出一個巨大的洞穴,迫切地需要一些東西來填補。
可他就是不給她,那樣輕佻地,滿不在乎地逗弄著她,仿佛隨時會離開她,拋下她。

太九猛然張開手抱住他的頸項,喉嚨裏發出類似哽咽的呻吟,不知是委屈還是什麽別的。穆含真輕輕放開她的胸脯,終是有些舍不得,又張口輕輕咬下去,惡作劇似的。終於還是離開那一方綿柔,抱著她,在唇上輕輕一吻,低聲道:“可不再怪我了吧?”
太九又想哭又想怒,咬著唇半個字也不說。
穆含真嗬嗬一笑,貼著她的耳朵,道:“這次沒時間了,下次加倍還給你……可別惱,美人發火便不美了。”
太九急道:“我不是……”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沙啞到可怕,她立即閉嘴。
每次都是這樣,他引誘,魅惑,她毫無抵抗之力。
或許心裏還有一種心灰意冷的味道,事情已經這樣了,矜持也不過是愚人自欺。她還有什麽是不能放棄的呢?既然已經什麽也沒擁有,索性全部放棄。都給他,全部交給他。至少,他不會讓她心痛,彷徨,白白做了蠢貨。
穆含真輕輕撫摸著她濕漉漉的長發,柔聲道:“莫怕,太九,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有我在。我在這裏,明白麽?”
太九默默點頭,不自覺地將他的衣袖攥在手裏,仿佛這樣就能更加有勇氣一般。
“把衣裳穿好,咱們要準備走了。申王府裏,隻需跟著我便好,什麽也不用怕。”
她又點了點頭,疲憊地,完全把自己交給他。













有情何似無情(三)









外麵的天地究竟是怎麽樣的?對於十五年來第一次踏出牢籠的人來說,一切都新奇而有趣。
青篷馬車在街道上緩緩前進,車夫時不時喝呼著,提醒行人避讓。太九將窗簾揭開一個小角,好奇又謹慎地看著那個縫隙裏折射出的世界:青石板的路,很多人。她活了這樣久,就沒見過這麽多人,俊的醜的,老的少的,說笑的擺攤的漠然趕路的,每個人是否都有自己的一個故事?
還有那敲鑼打鼓當街賣藝的,小猴兒尾巴上係著紅繩,提著銅鑼轉圈要錢。街拐角還有人鬥雞,兩隻扁毛畜生咯咯亂叫,弄了一地羽毛,怎麽一群正經八百的大男人也跟著叫,臉紅脖子粗地,最後贏了的得意洋洋,輸了的破口大罵。
紅漆牌坊那裏掛著燈籠,臨風搖搖晃晃,一對小兒女躲在陰影裏羞說心事,情不自禁的時候,互相抓住手指,又緊張地放開。少女臉上的紅暈,堪比她頭頂的紅燈籠。
太九看得入迷。這俗世百態,每天日出日落,無甚變化,誰都是這樣過來,誰都有權利厭煩它,喜愛它,嘲諷它……最後它還是那麽欣欣繁榮,獨他們這些孩子被隔離在其之外,連嫉妒的立場也沒有。
他們這些被囚禁在高樓紅牆後的孩子,永遠飛不過高牆。而牆外的人,是否偶爾也會遐想高牆內的紙醉金迷,並為之神魂顛倒?

一陣風吹過來,將窗簾吹得大開,車外早有好事的人豔慕地跟在後麵看,有那眼尖的瞅到太九瑩潤的下巴,不由呆住,跟著便是興奮的大叫。
太九正慌得抬手去拉簾子,身後早已有人替她按住了窗簾,一麵貼著她的耳朵笑道:“魂丟到這會,也該回來了。”
太九麵上一紅,好像被人猜中小秘密的孩子,手足無措。她捏著手指,半天,才囁嚅道:“我沒見過……怪熱鬧的,外麵……”
穆含真輕輕一笑,不以為意地說道:“這有何難,待諸般事情都了結之後,你若歡喜,我可以每日帶你出來玩。”
“真的?”太九眼睛一亮。
興許是那光芒刺傷了他的眼,他抬手,在她麵上一摸,將那光芒遮擋了去,柔聲道:“我何時騙過你。”
太九麵上浮起一層笑容,帶著一些稚氣,低聲道:“倘若可以住在外麵,青山綠水,籬笆池塘……可不也妙的很。”
穆含真隻是笑,慢悠悠答她:“好,都依你。”
說話間,隻聽外麵有人叫:“申王府到——”跟著馬車一停,外麵傳來腳步聲,一個家奴脆聲道:“奴才失禮了,有請姚九小姐,穆先生。”
說罷他卻不開門,隻在外麵候命。穆含真從裏麵開了車門,早有人上來攙扶,他擺手不要,自己跳了下去,回身去攙太九。
太九隻見外麵站了不下十個家奴,牽馬車的牽馬車,通報的通報,候命的候命,個個有條不紊,顯然訓練有素。她也甚少見到這種場麵,更兼這申王府大門別有氣勢,兩尊白石獅子都比她高,門上釘著銅片,把手澄光燦燦,門檻也比自家的高了許多——不由覺得緊張起來。
有人開了偏門,說王爺請快進去。穆含真悄悄在她背上一拍,太九便小心翼翼,跟著家奴們往門裏走,卻不知這門內到底藏著什麽樣的幽深世界。
這會還是過年時節,王府裏張燈結彩,好不華麗,與姚府的氣派自然是大不同。太九眼花繚亂,氣也不敢喘大了,跟著眾人過回廊,老遠地,就聽見乒乒乓乓的敲鑼打鼓聲,想來前麵是個戲台子,有人唱戲呢。
家奴一直將他們引到回廊盡頭,便停住,道:“兩位,王爺在沉星樓等候多時。奴才這就告退了。”
太九哪裏知道那個沉星樓在什麽地方,正不知該往何處走,穆含真卻扶了她一把,輕道:“跟我來。別這樣硬邦邦地,難不成要做石頭美人?”
說著,他轉身往左邊那個抄手回廊走去。走了一會,那鑼鼓唱戲聲越來越響,大鼓梆梆敲了十幾下,聽起來像是大鬧天宮的戲文,吵得人頭疼,不過大正月裏,聽這種戲還是正常。
一直走到沉星樓,那卻是一個圈筒形的建築,足有三四層高,戲台子就搭在樓底,果然是大鬧天宮,孫猴子穿得格外妖豔,粉衣綠帶黃金甲,在地上翻著跟頭,身後一群猴崽子,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樓下早有丫鬟笑吟吟過來,引著他們上樓去。可惜了這麽精巧的沉星樓,空蕩蕩地,隻在三層坐了些人,嗑瓜子喝茶,心思仿佛都不在戲文上。
正中那人正是申先生——申王爺,或者該叫二皇子。他穿著白狐裘皮,淺笑啜茶,時不時轉頭與身邊眾女眷說些什麽,逗得她們捂嘴笑,花枝亂顫。丫鬟走過去低聲向他通報,申王爺立即起身回望,見到他二人,不由一喜,徑自便往這裏走過來。
“失禮了,在下竟未能遠迎。莫怪莫怪!”他朗聲說著,一麵對穆含真抱拳。
穆含真回禮,淡淡笑道:“王爺太客氣,當是我們打擾了王爺的雅興。”
申王爺笑道:“若不是正月裏,誰愛聽這些東西。好在這還是武戲,瞅個熱鬧,若論得文戲,放眼京城,誰能及得上含真?”
穆含真相讓一回,那申王爺便領著他們過去坐,又將諸位女眷一一介紹,卻都是姬妾身份,王妃居然不在,倒也奇怪。
卻說穆含真與申王爺說了兩句,太九終於得到空隙,過去盈盈一拜,柔聲道:“草民姚太九,叩見王爺,王爺萬福金安。”
申王爺急忙去扶,眼看著她,眼神卻帶著些驚豔與不確定。
太九今日自然是十二分地打扮過,與那天的蠢樣不可同日而語。宣四送她的那套雪紡紗長裙,終於派上了用場。她本就生的秀雅端麗,再配上這樣一套飄飄欲仙的衣裳,風吹過時,當真像剛剛落地的謫仙。手巧的芳菲替她梳了桃心髻,單挑出幾綹長發出來,越發素潔,倒有一種教人不敢褻瀆的味道。
更巧的是,她上身居然也披了一件白狐小襖,倒與申王爺相得益彰。
申王爺看了她一會,便笑道:“人說士別三日,定當刮目相看。沒想到美人也是如此,不過數月未見,在下竟險些認不出太九小姐了。”
太九見他妻妾眾多,想必對女人的羞澀討好早已看慣,自己也就不用刻意去裝,當下不由說道:“王爺謬讚,太九慚愧。”倒也大方爽利,別有一種清貴的滋味。
申王爺與他們說笑一會,又請坐,他二人這才坐了下來。太九先前一直擔心他若是找自己說話或者玩笑又當如何,如今看來倒是白擔心了,他對穆先生的興趣似乎更大一些,隻問他一些瑣事日常,十句裏才帶上她一下,好讓她不至於這樣幹坐著。
大約是待久了,太九真不如先時緊張,慢慢放鬆下來,記得穆含真和姚雲狄都告誡她少說多看多聽,此刻王爺和穆先生說閑話,大可不必豎著耳朵去聽,不妨看看這王府景色,身邊這些姬妾。
這個申王爺品味很有趣,好像就喜歡女人濃妝豔抹,臉上的粉越厚越好,唇上的胭脂越紅越好,連著那身上的衣服,也是一件賽過一件的花哨斑斕,這麽三四五六個女人坐那裏,不像王府貴婦,倒更像唱大戲的,根本看不出年紀大小。
她們之間甚少交談,就是說話,也拽著衣袖,湊在耳邊地低語,偶爾會有人看她兩眼,反正不會很友善,高高在上的味道,更不提和她搭話了。
太九隻裝做不知,低頭去喝茶。下麵的鑼鼓梆子越敲越響,去了孫悟空,來了魯智深,不唱寄生草,卻來個打戲,當真是無聊之極。眼看那些姬妾也不愛這等戲文,申王爺也心不在焉地和穆含真說話,根本沒人聽戲,不曉得請戲班子做什麽。太九無事可做,幾乎開始打瞌睡,正無聊間,忽見西邊那裏飛快走來一個丫鬟,打扮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端的是清麗素雅。
申王爺大概好那口濃妝豔抹的,連這裏的丫鬟都把臉塗成白牆,這會終於見到一個素麵朝天的,便顯得很突兀了。
那丫鬟沒敢過來,隻低聲和站在周圍的家丁說著什麽。過得一會,其中一人便躊躇著走過來,低聲道:“王爺……王妃有話帶給您。”
申王爺眉頭一挑,淡道:“哦?什麽話?她這會能起身了?”
“……王妃說,沉星樓唱戲,她那裏案上的杯子都在抖,吵著頭疼,要您換個安靜些的。”
申王爺冷笑一聲:“不錯,她總喜歡與我作對的,這會過年,更是變本加厲。也罷,回去告訴她,好生歇著。她不是愛看佛經麽?那諸般色相迷惑,都是空虛,連這點也看不透,還參什麽佛!”
家丁見他發火,便再也不敢多說,快步回去對那丫鬟搖了搖頭,她也隻得帶著惶恐之色告退。
太九二人見事情關係他家私事,便都裝做沒看見。申王爺麵沉如水,半晌,忽然將手一揮,冷道:“撤了,不要再唱!”
下麵早有會看眼色的人,靜悄悄把唱大戲的一幹人帶走,戲台子空了出來,喧囂的聲音也一下凝結住,周圍忽然安靜下來,安靜的甚至有些詭異。
申王爺勉強一笑,道:“內子任性,倒讓二位看笑話了。也罷,大戲吵著人頭疼,前幾日我去那青棗胡同,見著個唱旦角的,甚是不錯,便帶了回來,今次倒要含真來指點了。”
穆含真笑道:“王爺太客氣。穆某才疏學淺,京城裏大都臥虎藏龍,指點二字,愧不敢當。”
申王爺拍了拍手,下人們早已會意,又將那樂師請回來,不出片刻,京胡聲便吱吱呀呀響了起來,甚是哀怨,居然是《竇娥冤》。眾人都想不到這大正月裏,王爺會聽這出冷嗖嗖的戲,實在奇怪。待那正旦一出來,白衣白花,眼皮上兩抹胭脂,水袖委地,一派嬌滴滴粉嫩嫩,竟與穆含真的扮相有八分相似,隻過於風騷了些,竇娥看上去不冤,倒是來勾魂的。
他在上麵走了兩步,調子一轉,是一段【端正好】。
“沒來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也是一把好嗓子,算得上一流人品,可不知怎麽的,好像就差那麽點東西,具體是什麽,太九也說不出來,總之在穆含真身上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在別處實在是半分也體會不到的。
那竇娥還在淒慘慘地唱【滾繡球】: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隻落得兩淚漣漣。
她還要唱,去那刑場,最後血濺白練,六月飛雪。誰知雪是沒見半點影子,喜怒無常的申王爺早已擺手:“下去下去!唱的什麽東西!”
那正旦嚇得趕緊跪下磕頭,連磕了十幾個,這才跌跌撞撞跑下去。
穆含真笑歎:“王爺不必苛責,他唱的實在是不錯的。聽那嗓子,想必年紀還不出十三,已能唱這樣好,將來必然是一流名角。”
申王爺隻是搖頭:“不得,不及你萬分之一。”
穆含真但笑不語。
再過得一會,京胡又響了起來,這番纏綿之極,去了含冤的竇娥,來了個懷春的鶯鶯小姐,打扮的比上個還風騷,嫩著嗓子,隻在那裏唱:“這些時坐又不安,睡又不穩,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每日價情思睡昏昏……”
這是連前一個都不如了。太九幾乎不忍心看,不曉得這個王爺要怎麽責罰他。這孩子身材瘦弱,想必才十二三歲,無故被父母賣到了梨園,處處被人壓迫,生死不由自己。她略起了些不忍之意。
果然,申王爺拍手,冷笑道:“拉下去!拉下去!打!”
他今天心情不快,分明拿戲子出氣。眼看家丁們把那孩子拖下去,他哭著求饒,太九萬般不忍,不由攏袖輕道:“王爺息怒。依太九看,這孩子骨骼清奇,聲音明亮,若好好培養兩年,必然是個出類拔萃的。王爺何不再考慮一下?何況正月裏,也不吉利。”
話一出口,她委實有些後悔,申王爺“哦”了一聲,還沒說話,卻聽身邊一個姬妾笑吟吟地開口:“姚家的小姐就是心慈,王爺便放過那孩子吧。妾身聽聞這位穆先生乃是一流的旦角,姚家小姐的小生扮相更是驚豔絕倫,哪裏是京城裏隨意一個戲子能比得上的呢!您這是用規尺去量短木,完全沒必要的。”
太九心中一驚,這個女人,分明笑裏藏刀,表麵上是勸,實際是火上澆油,順帶還貶了她和穆先生是戲子。這下駁了王爺的麵子,那孩子是不死也得死了——誰讓他不如別人?豈不是變相說王爺沒眼光?
她正要說話,眼角卻瞥到穆含真對她搖頭,那話在嘴邊,登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申王爺果然大怒,森然道:“不必多說,來人,把他拖出去打,打死為止!”
太九萬般不忍,隻能暗悔自己失言,待要再說什麽,也沒立場了,隻得作罷。
眼看那孩子哭喊著被人拉下戲台,還沒走遠,旁邊又有姬妾跟著笑道:“上回就聽王爺說了,姚府裏穆先生和姚小姐那出戲,教人愛不釋手,今日剛好得空,王爺又不愛聽別人唱,何不有請他二位呢?也叫妾身們開開眼界麽!”
這番話侮辱的意味顯然露骨之極了。太九深覺自己做了件蠢事,抬頭求助般地去看穆含真,他卻對她微微一笑,眨一下眼,表示做得好。她不由一愣,卻聽申王爺沉聲道:“來者是客,豈有這種道理。堂堂申王府,難道落魄到要請客人來唱戲不成?”
那幾個姬妾不服,還想再說,忽聽後麵下人報:“王妃駕到——”
太九又是一呆,卻不知這個參佛的神秘的王妃這會來做什麽,方才王爺那番話,分明是警告,她居然視若無物,莫非是什麽厲害角色?再看那些獻媚的姬妾,一聽王妃駕到四個字,紛紛噤若寒蟬,連笑都不敢笑,王妃的威嚴,當真如此?
正思索間,卻聽一個聲音幽幽說道:“正月是吉,何必打死人?見了血光難道就吉利?給我回來,把人送下去好生安撫,不得責罰。”
這聲音簡直像地下十九層的泉水,清冷徹骨,一沾便忍不住要打冷戰,竟不知是何許人物,才能擁有這美妙嗓音。
家丁自然不敢拖了,卻也不敢放,隻能拿眼去瞅申王爺,不知他怎麽說。
申王爺似乎有些疲憊,揉了揉眉心,歎道:“罷了,王妃說得對。送下去好生安撫吧。”說完,他又冷笑,回頭去望那人,淡道:“今日怎麽想起來出房門了?不是說怕吹風受涼麽?你現在是有身子的人,小心才是。”
那人緩步走來,幽幽說道:“有客到,怎能不迎?”
太九聽她提到自己,不由起身,轉頭望過去,一望之下,心中便是一顫。













有情何似無情(四)









這世上,美人有無數,千嬌百媚,風味不同。單是那姚府上下,出類拔萃的便令人目不暇接。太九早已看慣了。
所以對於她來說,無論王妃是怎樣美豔絕倫的女子,她的眼皮都不會動一下。
可正好相反,這位申王妃,非但不美,乍一看,甚至可算醜人一個。
塌鼻,凸額,厚唇——無論哪一樣都無法讓她被劃入美人的行列,從她走路的姿勢來看,雖然優雅,卻難掩顛簸,想必還是個跛子。
太九吃驚得幾乎按捺不住,堂堂二皇子,聖上親封的申王爺,他的王妃居然長成這樣,若論俏麗,隻怕芳菲也比她亮眼一倍。她忽然明白為啥申王爺有那麽多姬妾,個個都化成大白臉遮去麗容——想必是為了不刺激王妃,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爭端酸味。
卻說王妃走了過來,太九與穆含真急忙起身行禮,齊聲道:“草民參見王妃。”
她淡淡一笑,柔聲道:“不必多禮,快請起。是我招待不周了,近日有些害喜,沒顧得上出來迎接。兩位莫要客氣,隻當是在自己家中,隨喜便是。”
他二人說了個是,這才起身坐回去。
王妃陪著太九坐下,拉著她的手,隻細細問她的年紀,讀什麽書,平常愛吃什麽。太九隻覺她看上去雖其貌不揚,周身卻獨有一種氣派,舉手投足之間,教人不敢大意,或許這就是貴族的氣質?
王妃與她說了一會話,見她溫柔和順,便笑道:“難得,我近日心頭煩悶,有你陪著說些話倒緩和了。以後有空一定要常來玩,我正想有個人說話解悶。”
太九答了個是,正要再說點什麽,卻聽申王爺在旁邊說道:“她也是未出閣的小姐,怎好總是拋頭露麵。你莫要為難人家。”
王妃幽幽一笑,淡道:“大家的小姐,哪裏忌諱這些。我覺得與她甚是投緣,比王府裏的人還強。女人家的事,你摻和什麽。”
申王爺明顯對她忌諱忍讓,當下便不再說,隻和穆含真隨意聊些閑話。
太九見到這個情狀,委實有些納悶。這王妃簡直是壓在王爺頭上了,倒不知她是個什麽來頭,竟能克住龍子。太九忍不住多看她兩眼,見她膚色白膩,幾根秀發垂在耳邊,眉宇間有種說不出的清冷嫵媚,五官雖然平庸,卻生了一雙好眼睛,黑白分明,瑩瑩清澈。再多看一會,竟有一種神魂蕩漾的感覺,好像要沉溺在她的眼波裏,醒不過來。
想不到這樣一個醜王妃,居然有這種脫俗的味道,那是與容貌完全無關的東西,一瞬間便將周圍的庸脂俗粉比了下去。
太九看得有些發癡,冷不防那醉人的眼波一轉,與她正對上,她心中一驚,故作從容地垂下頭。
王妃從懷裏取出一串香檀木珠,繞在手腕上,一顆一顆數著,一麵又問她:“信佛麽?”
太九搖了搖頭:“隻看過一卷多心經。我資質淺薄,無法參透,便放下了。”
王妃笑道:“無所謂資質,隻要心誠,便是大善。多心經,可是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小小年紀,要讀它,難怪參不透。我且給你講個簡單的故事。”
說著,她便說了一個典故:某國有個人家,生了個長女,取名玉耶。她姿容豔麗,及笄之後嫁人,大約是仗著自己美貌,輕慢公婆,不敬夫婿。那夫家的長輩便積鬱,尋人便問如何處置此等潑婦,後來遇著高人指點,找來了佛祖。佛祖既來,那玉耶先是避而不見,佛祖便使出神通,嚇得她隻好出來認罪。佛說女人身中有十惡,又教她何謂五善三惡。如此規勸感化一番,玉耶俯首拜服,從此端正言行,再不輕慢。
太九不知王妃說這個典故是什麽意思,莫非是警告她莫要仗著美貌便恃寵賣乖?倘若如此,這王妃也未免太……
王妃隻是笑,過一會,問她:“太九如何看?”
太九隻能低聲道:“佛祖所言甚是,三惡五善,天下做婦人的,須得謹記在心。”
王妃聽了還是笑,太九也不知自己說的對不對,被她笑得心神恍惚,隻覺此人深不可測,與她相處,實在是極累。
卻說王妃笑了一會,似乎是累了,端起那茶杯,輕啜一口,這才道:“不錯,太九小姐說得對。你們……有空也多看看佛經,不要糾結於紅塵瑣事,不然,反倒失了本色。”
她這話卻是說給周圍的姬妾們聽的,她們哪裏敢說個不,紛紛低頭稱是。
王妃又陪太九坐了一會,便起身道:“不成了,許久沒出來,這會被風吹得頭疼。抱歉,容我先行告辭。太九……記得改日來玩,我們再說些佛經故事。”
她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太九望著她的背影,回想方才她說的那個典故,簡直就像莫名跌進一團迷霧裏,根本找不著方向。

眼看暮色四合,在申王府做客的一天,很快便要過去了。穆含真見天色不早,便起身道:“如此,我等便告退吧?打擾了王爺這樣久。”
申王爺強留他們一起用晚膳,穆含真笑著拒絕:“按說原不該拒絕,隻是出來的久了,老爺會擔心。何況正月裏,到底還是一家人吃飯來得舒心,外人不該長留。王爺的好意,隻有下次再領了。”
申王爺聽他這樣說,便點頭道:“罷了,也好。改日再請二位。”
他親自將二人送到王府門口,見下人扶著太九上車,忽又說道:“太九小姐,內子脾氣古怪,想必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切莫放在心上。”
太九急忙搖頭道:“王爺過於客氣。王妃溫婉高貴,實在是令我仰慕不已的。”
申王爺笑道:“如此,太九小姐便更要常來玩。”
太九答個是,見他再也無話,下人便拉上車門,車夫馬鞭一甩,馬車緩緩駛離了申王府。

她在車上百般回想今日發生的事情,卻總是想不透。這申王爺,到底是看沒看中她?王妃的那個故事,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太九想得入迷,冷不防穆含真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初時我還擔心你不得體,這次不是挺好麽,比我想的還好。”
她奇道:“意思是……申王爺滿意了?”
穆含真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他滿不滿意,並不重要。隻要王妃滿意,這事才算成了。”
“……我不明白。”
“傻瓜,你就是費盡百般心思去討好申王爺,隻要王妃見你不順眼,說一句話,你便隻有死。當真看不出她在王爺心中的地位麽?”
太九猶豫了一下,輕道:“你是說……他喜歡王妃?什麽都聽她的?”
穆含真笑了笑,道:“權力場的人,喜歡不喜歡,很重要麽?這位王妃背後的家族支撐著他,八成的兵權握在她家手裏,想做皇上,又豈能得罪她?”
太九默然。
穆含真又道:“申王爺野心重,又有手段人脈,大丈夫能屈能伸,豈是普通愚男能及的?何況這位申王妃一直在這方麵輔佐他,兩人外表不合,不過是無傷大雅的事情。挑選探情報的人是重要大事,王妃不出麵不說話,他不好獨自決定。好在王妃對你青目有加,你若能得到她的信賴,跟著她做事,真真好過替申王爺做事。”
太九沉默片刻,才問道:“穆先生……你的意思,是要我替二皇子這裏做事?你不是說,另有別人麽?”
穆含真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這事說來話長,現在告訴你,隻是幹擾你而已。先不管這個,如今你且一門心思放在二皇子這裏,待時機成熟了,我們另有行動。”
太九隻好點頭答應。其實無論她願不願意,走到這一步都已經不許她後退了。
她忽又想到王妃說的那個故事,臨走時,王妃的話似乎別有深意。她實在想不出是什麽意思,隻得去問穆含真,將她們那一番對話合盤托出。
穆含真蹙眉想了一會,才道:“想必她是對你的回答不滿意,但想到你可能是礙於人多,又是第一次去,不好暢談,於是約你下次。隻怕下次你去,她會單獨見你,到時再要問到這個故事,你就把心中所想的實話告訴她便可。”
“倘若我答得不對不合她的心意呢?”
“那就……隻有看天意了。”他笑,“天要你成,不成也會成。你苦苦鑽研,倒不如豁出去。我看那個王妃性子與你有些像,興許你想的,就是她想的。”
若真能這樣簡單,隻看天意,這些皇子們又何苦爭來爭去呢?
太九沒把這句話說出來,說出來也沒有意義。她這樣的小角色,到如今也隻有個“天意”來保護了。

卻說回到姚府一時無話,太九隻當過個兩三天申王府又要派人來請。她每天都想著那個故事,甚至去姚雲狄的書房借來《玉耶女經》看,吃飯睡覺都在想究竟是何意,誰知越想越不通,隻急得火燎火燒。
結果過了將近半個月,申王府那裏還沒動靜。太九有時候會想,興許王妃和申王爺根本就對她不滿意,所以不會再有下次了,但看姚雲狄那裏,還是和往常一樣,穆含真也沒反應,那麽或許過一段時日才來。
就這樣反複顛倒,一直過了近一個月,還沒任何動靜,日子一久,太九便不再那麽緊張,幹脆把玉耶女經丟到腦後,又過起了之前悠閑的大小姐日子。

二月頭,是太九的生辰,姚雲狄原說給她辦個熱鬧的宴席,被她三番兩次婉拒,推說身體不適,隻在點翠閣吃頓壽麵便可。姚雲狄也舍不得和她拗,隻好答應。這一來,最鬱悶的人便成了芳菲。
先前因為太八的十七歲生辰搞得有聲有色,芳菲早就氣不服了,隻盼著自家小姐來年壽宴更出彩,誰知太九是個“扶不上牆”的,好好的機會被她給推了,教她怎能不氣?
這兩天,太九動不動就被嘮叨,耳朵都快磨出老繭來,有時候煩了,說她兩句:“你何必總計較這些有的沒的?一個壽宴辦熱鬧了,咱們就算踩人家頭上了?”
芳菲人雖小,脾氣卻不小,更仗著太九寵她,最近越發大膽了,把脖子一挭,噘嘴道:“就算不能踩別人頭上,好歹也是個揚眉吐氣的事。叫那些總在背後說閑話的人看仔細咯,點翠閣可不是什麽好欺負的。老爺可寵著咱家小姐呢!”
太九哭笑不得,“你呀,就愛這些虛名。都住在一個大院子裏,爹爹寵誰,還不心知肚明?今天就算掙來了一頓熱鬧壽宴,回頭惹惱了他,照樣趕出去。乖,咱們點翠閣不湊這個熱鬧,清清淨淨不是挺好。”
芳菲還是噘嘴,嘴上都能掛油瓶了,“不好!說個不吉利的,就算明天被趕出去,好歹咱也風光過,總比灰頭灰臉最後落個同樣下場來得強。”
太九歎了一口氣,實在是辯她不過,起身道:“好啦,你總是有理。你且一個人說吧,我可要出去走走,透氣。”
芳菲扭著身子,急道:“哎呀!你這個小姐!真是氣死我了!”
太九裝沒聽見,披個披風,拿著本書掉臉就走。一直走出院門,還心有餘悸地回頭看看那丫頭是否不死心繼續跟上來。
其實,她當然知道芳菲是想替自己出氣。太八過得那麽逍遙自在,自己先前卻命運多舛,小丫頭認定是太八辜負了她,所以處處豎著羽毛要和他攀比。
就算真的比他強,又能如何?不過是姚府裏一段虛幻的故事,今天她受寵,明天他倍受青睞,誰能真正在這院子裏住上一生?更何況,這些曾經是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如今已經成了很輕很輕的小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套句宣四的話,她們是翻雲覆雨的那隻手,沒空理會這等小事。
想到這兒,太九忍不住失笑,仿佛終於把自己逗開心一般,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她跑出來,隻是為了躲避芳菲,也沒個想去的地方。正猶豫著要不要回去繼續被芳菲嘮叨,忽然想起前日她說後花園裏的迎春花開了,黃澄澄地,很是漂亮,她幹脆把書一卷,攢緊披風,掉頭往後花園走去。

最近院子裏的孩子都不太好過,聽說姚雲狄又要從外麵大院子裏選嫩人過來了,這就意味著院子裏起碼有五六個人要被趕出去。每個人都怕被趕的是自己,因為在姚府,被趕出去就等於被殺頭,沒活路的。大好年華,春暖花開,誰願意死呢?
於是有頭腦的努力做他們的任務,有姿色的使出渾身力氣千奇百巧地打扮自己,可惜了花園裏盛開的花,竟然無人有心去賞。
太九一路走來,隻在心裏暗算有哪些人不會被趕出去。
宣四是不用說的了,她在卻夫人那裏似乎很受寵,最近大約任務做得好,三天兩頭不在府裏,不是被她幹娘請吃飯,就是帶她郊遊。她的勢力如日中天,明顯是不會被放棄的。
蘭雙估計也不會,他跟著穆含真,儼然是個總管第二,雖然往上爬的手段卑劣了些,但好像姚雲狄很欣賞他這套,最近的賬麵都直接教給他做,想來也不可能突然把他趕出去。
她自己顯然也在留守人群裏,二皇子那裏剛剛起步,何況有穆先生護著她,姚雲狄不會忽然翻臉不認人,他是個生意人,知道輕重。
剩下的……估計就是太八了。
他住在晴香樓,年紀也不算大的,卻是第一個娶妾,很明顯,姚雲狄對他十分偏愛。直到現在,太九才有些明白,為什麽他這麽受寵。
對比一下院子裏的其他人,太八的單純老實簡直就是奇葩。穆含真說得沒錯,姚府裏聰明人太多了,辦事是最好的,但若論心腹,還是要找老實人。
老實人,不會背叛你,忠心耿耿,敬愛有加。你做任何事情,他不問緣由,統統接受,甚至心情煩悶的時候,還可以把任何話都講出來——這就是心腹。
卻不知姚雲狄打算怎樣栽培這個什麽也不會的太八。就算是心腹,什麽也不擅長,想必也讓他頭疼吧。

太九正想的出神,忽聽身後一陣腳步聲,似乎是有什麽人快步走過來。
她急忙回頭,卻隻見一襲藍衫,跟著,身上一緊,那人居然衝上來死死抱住了她。
太九大吃一驚,死命掙紮,一麵急道:“做什麽?!給我放手!”
那人就是不鬆手,她推得重了,他便抱得更緊,忽然顫聲道:“太九!我明白了……我明白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居然是太八的聲音!她又驚又惱,冷聲道:“你這是在幹什麽?!快放手!放開我!有話好好說,不要這樣!”
太八死也不放,低吼道:“我不!你聽我說完!不然我就這樣抱著你,我不管!”
太九實在無法,隻得把手放下來,歎道:“好,你說,我聽。”
太八顯然情緒激動之極,喘了好幾下,終於平靜了一些,才低聲道:“你聽我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怨我不去看你,怨我娶了萬景做妾。你以為,是我願意的嗎?還是太九你當真以為我是如此無情無義的人?”
太九沉默一會,才幽幽說道:“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麽意思呢?無非生了心魔而已。”
“不!我不管心魔!我想了很久,如果不把事情告訴你,就算死了我也不甘願!你被逐出晴香樓,我當天就去找爹爹理論,求他放過你。可是我第一次見到爹爹發那麽大的火,他罵我沒用,警告我以後不得靠近點翠閣半步,否則……否則他就把你打進黑門!我在爹爹的書房外跪了一天一夜,也沒求得他回心轉意,最後暈倒在門口,大病一場……後來,我就知道,有些事情是我費盡所有力氣也無法挽回的……你明白麽?我、我不是什麽英雄,倘若他說,如果去見你,就將我打入黑門,我一定毫不猶豫去見你!哪怕隻有一麵!可是……我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我怎能不顧你的性命?你一定覺得我住在晴香樓,逍遙快活,倍受寵愛。實際上我每天都痛苦極了!但除了這種方法,我別無選擇!你恨我,也好過你丟了命,你明不明白?!”
太九似是聽得癡了,半晌,才輕聲問道:“那……為什麽你現在能見我了?”
太八又道:“因為我娶了萬景做妾……爹爹說,需要找個人替我收心,萬景比較穩重,就選了她。我先是不肯,可爹爹說,我若是娶了妾,就可以見你……所以,我來找你。那天……那天你為什麽不理我?你若是恨我,便打我,罵我,我毫無怨言!但你不可不理我!到如今,我終於見著你一個人在了,你……你還恨我麽?”
太九癡癡地,心中一片空茫,竟是被他的話把一切都衝得支離破碎。
事實是這樣……竟然是這樣,怎會是這樣。
“太九……?”
她搖了搖頭,顫聲道:“那……娶了妾便能見我,為什麽那時你不來找我?”
太八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隻道:“那時候……剛娶了萬景……我……那時候……”
太九長歎一聲,輕輕把他推開,淡然道:“因為那時候你娶了萬景,與她山盟海誓,甜蜜恩愛,所以舍不得來看我,對不對?”
太八急道:“不是!太九你不要亂猜,你聽我說……”
太九抬手止住他的辭不達意,輕道:“無妨,你且聽我說完。你與她已是夫妻,有過山盟海誓,既然當時已忘了我,現在便更不該來找我,否則就是有負與她。而你忘了我,便是有負於我。你兩邊都負了,又是何苦。”
太八急得使勁抓頭發,吼道:“你要我怎麽辦?!休了她?是爹爹作主!我沒有辦法的!為什麽總是怪我!”
太九低聲道:“爹爹作主,可你並沒有抗拒。不要用爹爹做借口。太八,人不能太貪心,你享受了一個女人的溫柔,還想挽回另一個,到頭來,你隻會兩個都失去。”
太八怔怔看著她,良久,突然發狠道:“不錯!你就是想我休了她!你不過是想獨霸我一個人,不甘心罷了!萬景已經是我的女人,於情於理我都不能拋棄她!何況大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她也不過是個妾,日後你做我正妻,為什麽還要爭?”
太九冷笑一聲。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麽要冷笑,明明已經心若槁灰,到頭來居然憋出一個置身事外的冷笑。
她說道:“你變了,我也變了。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爭,我不過想勸你好好過日子,不要負了萬景。如今事實我已經知道,很感激你對我的情意,不過正妻也好,妾室也好,都是與我無關的。你也知道她是你的女人,那麽更應該好好待她。你我的緣分無論如何,都已盡了,何必再苦苦糾纏?”
太八伸手去抓她的袖子,急道:“什麽盡了?我喜歡你!我還是喜歡你!你難道不喜歡我?”
太九皺眉去推他,正要斥責一番,忽聽旁邊傳來一陣拍手聲,兩人都是大驚,回頭一看,卻見蘭雙笑吟吟地站在迎春花後麵。
見他們神色尷尬,他便一邊拍手,一邊笑道:“好精彩,九妹妹,八弟,這般精彩的戲份,我竟是第一次看到呢。不如你們繼續,就當我不存在。這郎有情妹有意的故事,竟比台上的還好看呢。”
太九麵色一沉,知道此人必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猛然摔開太八的手,森然道:“我言盡於此,聽不聽得進去是你的事。告辭了!”
她轉身便走,那蘭雙哪裏會放過她,在後麵笑道:“何苦要走。反正滿院子的人都曉得你們那點事,也沒什麽好害羞的吧。”
太八隻急得一個勁搓手,囁嚅道:“蘭二哥……你別……”
蘭雙故意問道:“別什麽?和我又沒關係,你可別抓著我不放。你的妹妹在前麵呢,還不去追?倒讓爹爹來成全你們這對苦命鴛鴦才是。”
太九再也按捺不住,回身指著他的鼻尖,森然道:“你很好!有本事便去說。”
太八吃驚地看著她,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印象裏那個溫柔內斂的少女,會是這種模樣嗎?
蘭雙大約也沒想到太九會發火,訕訕笑道:“玩笑罷了,九妹妹何必當真。我也是好意,讓爹爹成全你們,不是美事?”
太九冷笑,上下打量他一番,鄙夷道:“你怎樣想,難道我不明白?今日我若怕你,便不叫姚太九。你最好小心,若落在我手上,教你生不如死。”
說完她轉身便走,隻留下發愣的太八,陰沉的蘭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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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嬈亂 / 作者:半袖紅雪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77977 bytes) () 07/17/2009 postreply 12:13:08

畫眉姐姐,這個不是十四郎的小說嗎?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7/2009 postreply 17:37:43

半袖紅雪就是十四郎阿,這廝上次的一本小說太色,就不放十四郎的名字了 ;)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3 bytes) () 07/17/2009 postreply 18:59:27

很不習慣這個陰暗壓抑的風格,還是<銷魂殿>和<斬春>最好看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8/2009 postreply 07:37:39

一味陰鬱奇巧的路子即使再精致的文筆,不免令人倒胃口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8/2009 postreply 13:4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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