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亂 / 作者:半袖紅雪

有情何似無情(五)









撂下狠話的時候,太九並沒有想太多,直到生辰那天,姚雲狄來了,半開玩笑地提起蘭雙,她才知道此人高揚旗幟開始迎戰了,將她和太八以及穆含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也不知說了多少出去。
“蘭雙這孩子,滿肚子心眼,器量是小了些,然而辦事還是利索的。”
姚雲狄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
太九正給他斟酒,聽他如此說,便微微一笑,低聲道:“爹爹何苦這樣說,我是怎樣的人,你還不清楚麽?”
姚雲狄笑著放下酒杯,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們的小太九終於也會生氣了?放心,你蘭二哥欺負你,下次咱們把這賬討回來。”
太九怔了半晌,方幽幽說道:“無所謂討不討。爹爹,蘭二哥也從未欺負過我。大家都是一家人,何苦來哉。他說那些氣話,就是石頭人,聽著心裏也會難受。”
說完,她忍不住紅了眼眶,硬是背過身去,強自說道:“我……去看看點心送來沒有。”
姚雲狄抓住她的袖子,輕輕扯回來,歎道:“他一向說話不知輕重,爹爹是有分寸的人。你瞧瞧你,大好日子的,哭什麽。若真覺得委屈,爹爹明天就替你報仇,將他趕出去。”
太九噘嘴道:“爹爹真是小題大作,蘭二哥那麽能幹,好好的趕出去做什麽。我們小孩兒吵架,你也跟著摻和,就不容我兩句牢騷麽。”
姚雲狄嗬嗬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頭發,道:“不錯,爹爹不摻合,不摻合。來,坐下吃麵,你的生辰,可不許再哭。”
太九麵上終於露出一絲笑,低頭去吃那壽麵,忽然想起什麽,抬手端起攢銀酒杯,笑語鶯鶯地說道:“我敬爹爹一杯。願爹爹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說著將自己手中的杯子在他的杯子上俏皮地一碰,發出一個清脆的響聲。
姚雲狄先是一愣,跟著笑了起來,仰頭將那杯酒喝幹,感慨道:“十幾年前……她也最喜歡這樣與我碰杯。”說罷,他卻搖了搖頭,眉宇間有些傷感。
太九斟酌著,小心笑道:“是爹爹最愛的女子麽?”
他點頭:“不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才十四歲,卻已經生得眉目如畫。她家裏窮,欠了姚府許多債,實在還不起,隻得用這個二女兒來抵債。我隻嫌她年紀小,成日隻是哭,不解風情,便整日不去看她,隻留她一個人在府裏。後來想起,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了那兩年,沒人說話解悶,實在是很淒涼的。”
太九見他難得發了談興,言語中依稀是說那環夫人——他隻得這麽一個妻子,也是她的娘親——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竟是又盼他說下去,又望他趕緊閉嘴滾開。
到最後,她定了定神,又抓起酒壺替他斟酒,道:“那後來呢?爹爹去看她了嗎?”
姚雲狄眯起眼睛,仿佛陷入那段年少往事裏,無法自拔,片刻,他方低聲道:“過了兩年,我出去做生意,回府之後,有個下人將一個包裹送過來,裏麵是一些新鞋新衣,都合著我的尺寸,分毫不差。我才知是她替我做的,眼見那衣裳精致,顯是廢了大心思的,於是便起了去看看她的念頭。彼時她年已十六,再見她的時候,她穿著一身淺紫長裙,手裏拿著團扇,隻站在那芙蓉花旁,當真人比花嬌。見著我,她慌得隻是躲,頭也不敢抬。我與她聊了兩句,當晚在書房看書,總想著她,於是托人送了一段詩詞給她,又過得半月,我便與她正式圓房了。”
太九見他麵上露出甜蜜之極的神色來,心中也不由黯然,頓了一頓,才問:“是什麽詩詞?爹爹自己寫的嗎?”
他笑著搖頭,慢聲吟道:“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他念著那詞,似是癡了,一忽兒搖頭歎息,一忽兒輕輕發笑。太九見他如此情狀,也不敢相擾,隻得默默替他填酒加菜,最後,隻聽他一聲長歎,喟然道:“如今再也穿不到她做的衣裳了。紅顏奈何薄命……她身體一向不好,沒兩年便去了……那之後我萬念俱灰,散了眾多姬妾,發誓終身不娶。直到現在,還是不能忘懷……”
太九背後的寒毛一根根豎起,為著他甚至自欺欺人的謊言。什麽身體不好,什麽萬念俱灰,分明是他親手殺了她!既然如此多情,至今不能忘懷,當初為何放棄她?連帶著一段美好的感情都成了凶劇,蒙上一層血影。
姚雲狄見她遲遲不說話,便笑道:“爹老了,最近總是想起以前的事。你們小孩兒一定不愛聽這個,不說啦,來,咱們喝酒。”
太九勉強一笑,半晌,強忍著說道:“怎麽會,我就愛聽爹爹說些以前的事。爹爹怎麽不說說,太九的娘親呢?是個怎樣的人?”
姚雲狄臉色一變,手裏的酒杯咣當一下掉在地上。他臉色慘白,尖銳又懷疑地瞪著她,隻不說話。
太九慌了神,顫聲道:“當……當我沒問……我隻是……很好奇自己的娘親是怎樣的……爹爹不愛說……便當作沒聽見吧……”
姚雲狄神色漸漸柔和,眼角帶著疲憊,歎道:“她……不過是個普通女子罷了。生下你之後便過世了……我一生,負人太多,如此傷心事,還是不要提了。”
太九憋得幾乎要落淚,最終隻能點點頭。正尋思著怎麽換個話題,讓他沒有疑心,忽聽啪嗒一聲,這次是他手裏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太九一愣,卻見姚雲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怪異,仿佛中了什麽邪,整個人僵在那裏。她唬了一跳,急道:“爹爹?你……”
話音剛落,就見他慢慢抬手,捂住嘴,背上一陣激烈的痙攣,登時有濃稠的鮮血從指縫裏漏了下來,染紅了麵前的壽麵。
太九又驚又懼,跳起來奔過去,手足無措,隻能沒命地叫他。姚雲狄搖了搖頭,似是叫她不用介意,誰知兩眼忽然一翻,整個人像死了一樣直直往後倒下去。太九手忙腳亂地抱住他,隻覺他嘴裏的血好像沒有盡頭一樣,不停地往外流,先是殷紅的鮮血,倒後來就成了紅的發黑的血塊。
她驚得叫了起來:“芳菲——!芳菲——!快來人!去叫大夫!”
一直在門外候命的芳菲聽得主子這樣淒厲的叫嚷,立即飛奔進來,見到這個場景,她也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跑出去叫人找大夫,剛回頭,便撞上一個人。芳菲猛然抬頭,卻見那人麵容冷峻,一身黑衣,是常跟在姚雲狄身邊的保鏢之一——素九。芳菲張開嘴,想告訴他老爺暈過去了,無奈受驚過度,半個字也吐不出來,急得隻是跺腳,幾乎要哭出來。
素九拍了拍她的肩膀,沉聲道:“不用慌,這是老毛病了。你歇著,別叫大夫。”
他推門走進去,小心把姚雲狄抱起放在床上,掏出一塊幹淨的白布去擦他臉上的血,又端了一碗白水,往裏麵丟一顆金燦燦的藥丸,眼看丸子化開了,便緩緩喂進他嘴裏。
誰知剛喂了一半,姚雲狄忽然張開眼,喉間赫赫作響,腦袋一偏,張嘴就把方才的藥水全吐了。芳菲見他吐出來的大半是發紫的血,更是嚇得六神無主,緊緊抓住太九的衣服,淒聲道:“老爺怎麽樣了……老爺會不會死……”
太九也不知如何是好。姑且不說姚雲狄的病,他今日若是死在自己這裏,自己縱然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謀殺的罪名了。他身邊這些黑門裏的黑羊顯然忠心耿耿,到時候自己隻怕也性命不保。
她正亂七八糟地想著,忽聽素九低聲道:“不礙事,不過今天發作的狠了些。你們不用驚惶……另外,今日之事,絕對不可泄露半點出去,明白麽?”
他將那碗放下來,好容易等姚雲狄平靜了呼吸,後麵喝下的半碗藥是不會吐了,他才舒了一口氣。
芳菲顫聲道:“是什麽重病嗎?怎麽會……吐那麽多血……”她幾乎不敢看床前那灘血,一看就要腿軟。好好一個生辰,搞得好像出了命案,實在可怕。
素九皺眉道:“不要問,與你們也無關。記得不許說出去便行了。”
芳菲急道:“怎麽無關!他是老爺啊!你們……你們是想把他的病拖著,不給大夫看?!”
素九哭笑不得,回頭去瞪她,隻見一個小丫頭,身量還未長開,麵容大抵可用清秀二字來形容,其實就是普普通通,外加滿臉稚氣,隻有一雙眼睛亮晶晶黑漆漆,湛然若神,正充滿懷疑地瞪著自己。
他咳了一聲,歎道:“請過大夫了。幾乎是每次一發病就請,可是換了許多個名醫都看不出個所以然,都說老爺沒病。堂堂姚府,都靠老爺在支撐,倘若他得了怪病的事情傳出去,姚府還不亂套了?”
芳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太九沒注意他倆在說什麽,她隻是死死盯著姚雲狄喉頭那塊櫻花,那裏紅得幾乎發紫,簡直就像……就像他方才吐出來的那些血塊。
看起來,她必須要問問穆含真,那到底是什麽了。

姚雲狄直到日落時分,方能從床上起身。太九強留他在點翠閣休息,不要走動,他卻說晚上還有事情要辦,最後來了一頂青皮轎子,幾個人顫巍巍地把他抬走了,隻留地上那一灘血跡,早已幹了。
芳菲苦著臉來收拾,先把染血的桌布被褥全部丟出去,吩咐下人去庫房拿新的,自己又提了兩桶水,過來使勁刷地,一麵刷一麵心有餘悸,還在說:“唉,怎麽會這樣……真是嚇死我了……老爺怎麽會得這麽個怪病……”
太九站在角落怔忪半晌,忽然披上鶴羽披風,輕道:“我且出去一下,不回來用晚膳了。你不用等我,自己吃,晚了便留著燈,自己睡吧。”
芳菲趕緊跳起來,叫道:“小姐要去哪兒呀?天色晚了。”
太九隻當沒聽見,推開門就往外走。芳菲追上去又叫:“哎……小姐!小姐至少帶一個風氣死啊!晚上回來暗,會摔跤的!”
太九本來就心煩意亂,被她一叫更是頭疼,實在無法,隻得把牆上掛著的風氣死抓了一個在手上,輕道:“我去了。”

到底去哪兒,太九也不確定。
她想去找穆含真,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部問出來,又怕他狡猾的不說。這個人,他若是不說,自己實在是沒任何辦法問出來的。
眼下隻好先去宣四那裏探探口風,看她知不知道爹爹這個病,再做斟酌。
文秀台離著點翠閣不是很遠,反正都是比較偏僻的地方,很少有人會去。
太九提著風氣死,剛走到文秀台門口,就見一個丫鬟站在那裏,百無聊賴地嗑著瓜子,抬眼見她來了,便是一愣,跟著卻很古怪地咯咯笑開。
太九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正要問她宣四在不在,那丫鬟卻主動說道:“九小姐是來找我家主子的吧……嘻嘻……我家主子她……嘻嘻……算了,你進去就曉得啦……”
太九更是一頭霧水,見這丫鬟笑得似乎不懷好意,她便道:“是不是不方便?那我過會再來。”
那丫鬟急忙攔住她,笑道:“方便方便!九小姐快進去吧!嘻嘻……”
太九看她兩眼,最終還是往裏走去,剛經過廂房,要從左邊抄手繞過去,找宣四的主房,就見頂那邊也站了個丫鬟,正靠在背風的地方打嗬欠。
真真奇怪,宣四怎麽把丫鬟都放在屋子外麵?太九走過去,輕輕推了她一把,道:“你家主子在麽?”
那丫鬟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她一推,嚇得急忙跳起來,待看清是太九,這才鬆了一口氣,望望天色,猶豫著說道:“應該……在吧。”
太九奇道:“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什麽叫應該在?”
那丫鬟臉上一紅,低聲道:“我……我也不清楚。九小姐要找我家主子,進去便是。”
太九見這裏情況詭異,不由道:“罷了……我改日再來。今天……她似乎不便見客。”
那丫鬟見她要走,嚇得猛然跪下,哭道:“九小姐千萬別走!我家主子說了,隻要九小姐來,無論什麽時辰,都不得阻攔,必須讓你進去……你……你可別走!不然主子知道了又要打我!”
太九這時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隻得歎道:“好啦!快起來,成什麽樣子!我進去找她便是了。”
這會天色已經暗了,她把風氣死點上,往宣四主房那裏走,走了不遠,便聽見一陣笑聲,酥酥軟軟,嬌滴滴地,好似在撒嬌。她一愣,突然醒悟宣四是有個所謂的丈夫的,難怪那些丫鬟吞吞吐吐不肯告訴她,這等事,誰也不好說出口。
太九臉上一紅,轉身便要走。又聽那屋裏,宣四低聲說了些什麽,緊跟著,說話聲就變成了急切的呻吟,忽高忽低,她柔聲叫喚:“好郎君……你親親我這裏……這裏……啊……還有那裏……”
太九聽得麵紅耳赤,幾乎提不住風氣死,掉頭飛快地跑出去,經過大門時,那丫鬟笑吟吟地看著她,幸災樂禍。
太九顧不得與她爭辯,低頭跑了好一會,隻覺心跳得厲害,手腕微微發抖,也不知是害羞還是怎麽的。一直跑過小橋,過了那花樹林就是點翠閣了。
這會天色極暗,隱約還落了點小雨,太九一時忘了合上風氣死,眼看蠟燭被雨給淋滅了,她身上沒帶火折子,這會黑燈瞎火,還下著雨,哪裏還顧得上點火,隻能埋頭往前麵跑。
沒跑兩步,依稀聽見前麵有腳步聲傳來,她正要躲避,卻已來不及,當頭撞在那人懷裏,風氣死一下掉在地上,摔碎了。
她腳下一滑,眼看便要摔下去,那人抬手,一把將她攬住,低聲道:“你去哪裏了?教我好等。”
太九心中一驚,話到嘴邊也忘了,最後,隻得囁嚅道:“穆先生……你……怎麽在這兒。”
穆含真脫下外套罩在她身上,將她攬著,飛快往回走,一麵道:“我來找你,丫鬟說你出門了,我等了一會,不見你來,正要回去。”
太九沉默片刻,又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聽得他微微一笑,柔聲道:“傻孩子,今天不是你的生辰麽?我怎能不來。”
太九心中一甜,紛亂的心仿佛一下子得到了釋放。她低聲道:“也……沒什麽,中午吃了麵。”
說到吃麵,她忽又想起姚雲狄吐血的慘狀,渾身一凜,這才發覺身上已經淋濕了,衣服貼在身上冰冷,凍得她渾身寒毛倒立。
“撐著點,馬上到了。”穆含真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後終於來到了穆含真的住處。他扶著太九進去,先點了燈,接著便道:“後麵有屏風,去把濕衣服脫了,小心受涼。”
太九心神恍惚地被他帶到這裏來,本就無措,再聽他說脫衣服,不由更是驚惶,隻抓著領口低聲道:“我……也沒事……穆先生有事不是去點翠閣說嗎?怎麽……會來這裏。”
穆含真輕道:“不要問這樣多。聽話,去換衣服,否則生病了,下次怎麽去申王府?”
太九聽他這樣說,實在無法,隻得捧著穆含真的長袍大褂,去屏風後麵換。她先前早有防備,簡直如同驚弓之鳥一般,時不時看一下他會不會突然過來,好在穆含真似乎並不在這個屋子裏,也沒打算看她或者戲弄她,太九換好了衣裳,鬆垮垮地,簡直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兒,她臉上又是一紅,隻得把腰帶紮緊了,將袖子卷幾道上去。

出了屏風一看,穆含真不在屋子裏。屋裏隻有一張頂著青紗帳的簡陋的床,一張桌子上麵放著油燈,另附兩張椅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越發顯得屋子裏空蕩蕩。
太九躑躅著,拖出一張椅子來坐,也不知穆含真究竟到了什麽地方,她不好亂跑,隻能幹坐著發呆。
又過了一會,隻聽門上一響,穆含真推門進來,手裏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幾樣炒菜以及兩碗陽春麵。見她換好了衣裳,他不由微微一笑,道:“這打扮的可像個野小子了。你的衣裳放在隔壁屋子烘著,等幹了在換吧。來,今天你是壽星,有幸能嚐到我的手藝,以後可不能了。”
太九聞到一陣香味,肚裏早就餓了,又聽說是他親手做的,不由多看兩眼。一共三道菜,卻是最普通的家常飯菜,一道清炒闕菜,一道漕鴨掌,一道筍尖炒肉,兩碗麵雪白,上麵撒著蔥花,異香撲鼻。
她抓著筷子,頗有些不知從哪下手的味道,穆含真先替她倒酒,是陳年女兒紅,剛從地窖裏拿出來的,酒色如琥珀,琉璃晶亮,醇香誘人。
“來,先幹一杯,賀你成人。”
太九抓著酒杯,臉有些紅,囁嚅道:“去年……已經及笄啦。”
穆含真笑道:“那是虛歲,不算。今日才是真正及笄。”
太九仰頭幹了那杯,隻覺胸中好似有一團烈火在燃燒,慢慢地,侵入四肢百骸,全身都熱了起來。
她夾了一筷子筍尖,放進嘴裏,隻覺清甜香濃,說不出的好滋味,不由讚歎道:“穆先生好手藝啊……我許久沒吃過這樣美味的菜了。”
穆含真隻是笑,柔聲道:“喜歡便多吃些。”
太九本想趁著吃飯的時候問他姚雲狄的事情,怎奈他親自下廚,又殷勤勸酒,氣氛如此旖旎,她哪裏還問得出口,隻得尋思著吃完了喝茶再問。
他隻撿著一些出門所見趣聞來說,一會是江南風光好,一會是塞外獵鷹趕馬,一會是曆代王陵的雄偉莊嚴,一會又是南蠻苗疆那裏,姑娘身上的花衣銀飾。太九竟不知他廣聞博見至此,聽得津津有味,那一壇酒,眼看被喝了大半,直到她眼前東西都在微微晃動,她才驚覺自己喝多了。
看起來,她今天注定是問不到姚雲狄的事情了。她現在已然微醺,隻怕管不住自己,萬一做出什麽失態的事情,反倒不好。
吃完飯又喝了一盞茶,太九便起身告辭要回去,穆含真也不勸留,隻將她送到另一間屋子,看起來像是書房,四麵牆壁都立著書櫥,牆角放著一張春凳,一張紅木大床,同樣的青紗垂委,比方才那間要富貴雍容些。
她的衣服掛在屏風上,下麵火盆烤著,已然幹了,熱乎乎地。穆含真又說了些小心之類的話,便關門出去了。
太九搖搖晃晃,手腳有些不聽使喚,好容易把外套脫了,正要套自己的長裙,才發現還穿著他的褲子,這便去解腰帶,掛到屏風上。一掛——掉下來了;二掛——又掉下來了,她急了,正要用力甩上去,卻聽屏風外一人歎道:“這可醉得不輕……放手,讓我來。”
太九酒意上頭,竟也不覺得害怕了,繞出屏風,把那根腰帶遞給他,笑道:“那……那你來掛……掛完了出去……不許……偷看。”
穆含真眼底都是笑意,柔聲道:“好……我不偷看……”
說完,他伸手去拿那根腰帶,不等太九放手,忽然用力一扯,她整個人就軟綿綿地跌了過去。太九迷迷蒙蒙地抬頭去看他,唇上忽然一重,是他用力吻了上來。
她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忽然又響起宣四那酥酥麻麻的叫喚聲,她心中又癢又麻,好像被小螞蟻咬著,禁不得,全身都軟了,化成春水,順著他流淌下去,流淌下去——最後被壓倒在床上。












笙歌散後酒初醒(一)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諸般聲色相,皆是虛空。又從虛空裏,反複生出妖嬈。
她若為雲,他便是雨,度她一程翻雲覆雨的路。
她若是蓮花台前一片花瓣,他便是那拈花的人,度她一切苦厄。
也可能,他們隻是兩條蛇,親密地交纏,每一寸都緊貼摩挲,空空色色都拋去腦後。他的手便是舍利子,照見五蘊皆空,無故度她千萬劫,去向極樂世界。
太九醉了,早已醉得心神蕩漾,藤蔓一樣纏住他,圍繞他,不放他走。若肌膚的緊貼是虛空,可能柔膩的愛撫也是虛空,那奔騰的汗水和切切的呻吟情話必定是折射出的真實。
她極快樂,跳出三千世界,一邊墮落一邊飛升,與他糾纏的唇齒間,呢喃地說著什麽,他聽不清,卻明白她想說的話。
那無非是一場男歡女愛,從情愛欲的海洋裏浮現出的海市蜃樓,輪廓分明,引誘他們追尋,一再追尋。

劇烈的疼痛忽然便讓一切虛幻都煙消雲散,太九隻覺一個異物要破體而入,帶著一種強烈的撕裂感和壓迫感。她如夢初醒,茫然地瞪大眼,不知身在何處。見到他眼底一朵櫻花,如血般殷紅,她似明非明,低低喚了一聲:“穆先生……”
他把臉貼在她汗濕的臉頰上,柔聲答應她:“我在這裏……太九。”
太九正要點頭,他忽然又用力進入一些,痛得她連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無助地拍著床,仿佛離水的魚,慌張無措地跳著。他握住她的手,壓在床邊,長發撒在她胸膛上,汗水也跟著滴下來。
忽然,他用力,全部壓了進去。太九隻覺整個人仿佛被劈開的一種疼,前所未有的,完全無法忍受的。她雙腿痙攣著,手指在亂絞,到處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東西,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她痛得神智有些不清,隻想快快結束這種折磨。她叫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興許是求他來拯救自己,興許是求他放過自己。
從很早開始,她整個人到命運,都已放在他的掌心。她隻能、隻有,在乎他。
穆含真輕輕地動作著,張開手臂抱住她,她叫他一聲,他便答應一聲:“噓……乖,太九,我在這裏。”
太九不能動,不敢動,隻能攀在他身上,貼著他的臉,仿佛抱住一個安全的東西,可以稍微躲避風雨的。

他們的第一次沒有做很久,很快穆含真就泄在了手巾上。
太九酒已經疼醒了大半,仿佛是忽然發覺自己做了一件無論如何也挽回不了的事情,那種失落,絕望,無措,又含羞帶怯,委實是言語難以描述的複雜。
穆含真抱著她,低低叫著她的名字,說一些隻有他們兩人懂的情話。漸漸地,仿佛又有火在屋裏燃燒,熱,窒悶。太九想逃離,卻沒有羽翼,生生被他困在身下。
她也終於知道為什麽宣四的呻吟那樣酥酥軟軟,慵懶無力。女人在性事方麵,天生的處於弱勢,隻能承受。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樂,都不可言傳。
她漸漸覺得自己掉進一個漩渦,越轉越快,整個人在往下落,往下掉,仿佛沒有盡頭。心髒緊緊地揪起,呼吸隻在一點,小腹裏波瀾蕩漾,隻缺一點什麽……缺一點什麽……她不知道缺了什麽……
穆含真忽然起身,將她抱了起來,盤坐在自己腿上。身下的那件凶器,緩緩地,沒根而入。太九發出類似感歎的喘息,或許,她要的就是這個。這種滿足,填補了空虛。
這一次,暢快淋漓,原來這果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男女的交媾,自古以來都極簡單,又極神秘,不足為外人道。究其根本,不過進攻二字。
男人在進攻中獲得快感。
女人從被進攻中,得到滿足。
太九的身體被拋擊得上下擺動,她渾身是汗,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在做什麽。或者她也不能去想了。
隻能張開手臂,抱住他,纏住他,緊緊地,幾乎承受不起這種狂風暴雨。她往後折去,急切地喘息著,手裏沒了力氣,再也抱不住他,顛簸著要往下倒——沒倒下去,她身後是牆,她被壓得緊緊貼在上麵,兩條小腿架上他的肩膀,被撞擊得不停搖擺。
令人發狂的快感攫住了她,也可能是第一次,還不知道矜持是什麽。她發出唱歌一般的呻吟,隨著那古老而又怪異的節奏。
他湊上來,將她的呻吟全部吞了下去。
燭光幽然,他們的影子在牆上分開了,又合在一起,無數次地纏綿,被情欲的藤蔓緊緊纏繞住,要不足。他再一次度她過千萬劫,逃離那些苦厄,去向虛幻中的,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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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申王府又來消息了,王府後花園裏桃花開了,請太九與穆含真一同賞花。
盡管誰都明白賞花不過是個噱頭,太九卻還是認認真真從書房裏找了幾本詩集,臨時背誦一些詠桃花的詩詞,興許到時能派上用場。
穆含真見太九在車上還不忘翻書背詩,不由笑道:“也真難為你了,還要背這些。他們要的可不是才女。”
太九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有備無患。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穆含真將她摟在懷裏,親了親她的耳垂,笑歎:“再怎麽一萬,也輪不到這個萬一的。你且安心,不如看看窗外景色,或者……與我說說話。”
太九手腳發軟,把書死死抓在手裏,不知該說什麽,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太九?”
他叫一聲,見她沒反應,便順著她的臉頰吻上脖子,另一手伸進她的襟口,往下探索。
太九急忙抓住,顫聲道:“別……這、這是在車上……”
他依言把手抽了回來,卻伸手緊緊抱住她,低喃:“為什麽……那天一早自己走了?怨我麽?”
太九臉上發燙,閉著眼,好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半晌,才低聲道:“我……隻是不知道……我沒有……”
她隻是不知如何麵對這一切。醉的時候放縱,清醒時便要為之付出代價。不後悔三個字,又豈是那麽容易承認的。
“你又不敢看著我?”他在耳邊誘惑,像一隻妖精。
太九睜開眼,對上他深邃的眼睛,急忙又移開,臉上紅暈可壓桃花。
他隻是一笑,低聲道:“你喜歡我。”
太九輕輕掙紮,故作鎮定地說道:“別……別鬧啦。快到王府了。”
他不依不饒,還在笑:“你喜歡我了。太九。”
太九忍不住瞪他,不防他閉上眼,湊過來吻她,兩人的唇齒一接觸,她所有的矜持都化成泡沫,隻能隨著他擺動摩挲起舞。
她自己也不知是否喜歡穆含真,或許,喜歡不喜歡,都不會很重要了。他是她生命裏最重要的一個男人,無論她是否願意,這都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申王爺今天心情很不錯,不知遇見了什麽好事,說話間眉宇含笑,意氣風發。他一向斯文,這種時刻倒是難見。
他見了穆含真與太九,便笑道:“兩位可算來了,正商量著在後花園裏辦個賞花宴,少了含真,便大大地沒趣味了。”
穆含真便也笑道:“王爺太客氣,穆某才疏學淺,怎敢獻醜。”
申王爺拍著他的肩膀,道:“莫要謙虛,酸詩腐詞吟得兩句,又有何自滿。我們一幹人無非是學腐了的,不知變通。今日不談學問,隻說風月。”
說罷便引他二人去後花園。遠遠地就見那裏桃花開得如火如荼。詩經有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百種花樹,皆沒有桃花開得這般豔麗,甚至於靡靡。
那粉紅緞子般的花樹下,早擺上酒案,幾個人正在飲酒說笑,旁邊坐著兩個青衣女子,一彈琵琶一在低聲吟唱,此情此景,果然是不談學問,隻說風月,逍遙自在的緊。
那幾人一見申王爺來了,紛紛起身行禮。太九隻覺這幾人眼熟的很,忽然便想起當日這些人是跟著申王爺一起去姚府的。倘若諸位皇子之間有黨派相爭,這些人便是二皇子黨的了。想來是心腹一類,否則也不會能見到她與穆含真。
申王爺明顯是想拉攏穆含真,待他獨與眾不同,攜著他的手邀他同坐,與那些人聊了幾句,方突然想到還有太九存在一般,淡淡說道:“我竟忘了介紹,這位是姚府的九小姐,與內子相交匪淺。”
太九不慌不忙,對眾人微微一福,笑道:“太九見過諸位大人。”
她今日穿著粉色春裝,在桃花樹下一站,其色比花朵鮮豔,眾人早已見到她了,隻王爺先前不做介紹,自己也不好相問。一聽她是姚府的,眾人便都了然地笑了,其中一人道:“姚老府上的兒女,個個都是天仙下凡。上回有幸拜訪一次,到如今還感慨呐!正想著以後再找個什麽借口去,今天便來了個活生生的天仙。”
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太九也坦然一笑,垂頭柔聲道:“大人謬讚,太九慚愧。”

他們男人之間所談風月,她自然不好插嘴,隻沉默地當擺設,一時聽身邊那兩個女子琵琶彈得妙,歌唱得猶如珠玉在喉,倒也是種享受。
正百無聊賴間,忽見一個丫鬟從桃花樹後繞過來,對王爺盈盈一拜,道:“奴婢見過王爺。王妃讓奴婢傳話,說請太九小姐過去一敘,擾了王爺的雅興,甚是罪過。”
申王爺聽說,便點了點頭。太九起身行禮,低聲道:“太九不能作陪,抱歉。先告辭了。”
說罷她轉身跟著丫鬟便走,沒走兩步,申王爺忽然在身後道:“太九小姐,內子甚少見客,說話難免有不周之處,請你莫要在意。”
她回身一福,道:“王爺過謙。”
有那大膽些的人,見太九走了,不由讚歎道:“其人美如斯!”
申王爺聽了,笑道:“然也,卻不知這位美人能否上台麵了。”
有人奇道:“姚府的人,一向能幹,王爺何必擔心。”
申王爺但笑不語,眾人見他賣關子,便不再提起這事。穆含真端著酒杯,默然望著太九消失的方向,心中不知想些什麽。














笙歌散後酒初醒(二)









這位申王妃很有意思,聽說她做姑娘的時候,對佛經深惡痛絕,專找來《論衡》等書反駁。家中隻要有人念佛,她便冷嘲熱諷,說他們今世也過不好,怎可指望來生,無非是自欺欺人。
誰知嫁給申王爺,有了身孕之後,卻一改常態,不單開始吃齋念佛,府上更是興建經堂,每月請法師過來說經,時常散布些施舍,做些法事,竟成了個虔誠的教徒。
有些嘴碎的人,便暗自猜測她大約壞事做太多,怕禍及子孫,臨時抱佛腳求個平安。
具體原因究竟為何,太九也不清楚,但既要蒙她青睞,佛經卻不得不看,縱然一知半解,卻隻能也算作個臨時抱佛腳了。

經堂建在一片竹林中,小小巧巧,好像一座八角玲瓏塔,稍微靠近一些,便可聞到陣陣幽香,非麝非檀,清新異常,令人精神一振。
太九不由深深吸了幾口氣,前麵的丫鬟笑道:“太九小姐是第一次來這裏吧?這座經堂是用一整根萬年香木掏空了雕鑿出來的。是王爺親自為王妃挑選的,據說那根香木十幾人也合抱不下呢。”
太九輕聲道:“王爺夫婦如此恩愛,教人好生羨慕。”
丫鬟沒再說話,一直引她到了經堂前,抬手在門上輕輕一拉——上麵掛著一根紅線,隻一拉,便發出一陣清脆的鈴聲,設計別出心裁。
沒過一會,門上一個銅鈴響了三聲,丫鬟拱手退到一邊,道:“請九小姐進去。”
太九輕輕推開門,一眼望去,隻覺裏麵都是人,不由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屋裏掛滿了鏡子,映得滿室都是人。正中放著一個神龕,裏麵供一尊小小的金像如來,下麵蒲團上坐著一個白衣人,鬆挽發髻,正是王妃。
她手腕上套著佛珠,正閉目一顆一顆數著,口中喃喃出聲念經。
太九慢慢走過去,也不敢相擾,隻得在旁邊站著。四麵八方的鏡子裏都是她的身影,一動百動,感覺很是詭異。
王妃一直把最後一顆念珠數完,才低聲道:“坐吧。”
太九見這裏沒椅子,隻有旁邊兩個半舊蒲團,隻得學她盤腿坐在地上。王妃睜開眼,轉頭看著她。太九隻覺她目光灼灼,竟說不出是淩厲還是平和,心中便是一顫。耳邊聽得她說道:“既然你能來這裏,你我便是有緣人,注定此世一場相交。我且問你,知道自己將做什麽事嗎?”
太九低聲道:“請王妃賜教。”
王妃便說道:“天道循環,往來如是。如今正宮被廢黜,時勢便要大不同,上天給了我們一個機會,便不可放過。隻是要成功,還須得一些人為相助,你可願助我?”
太九正要躬身說個是,她卻淡道:“慢,口舌無故說,我不要這個。”
那要如何說?太九望著她。
王妃沉吟片刻,忽然問道:“上次說與你聽的玉耶的故事,可悟透了麽?太九說來聽聽。”
果然逃不過去,她還是要問這個。太九垂頭道:“太九不敢說悟透,十丈軟紅,有人悟上百年,也未必能說透。我猜,這個故事,是告誡所有女子,以色侍人,不可長久。男子的恩情,總有一日會消弭。色乃最不長久的事物,以德服人才是正道。”
說完,見王妃低頭不語,她不知對錯,隻是恣意一說,這時便有些擔心說錯了,又不好改,隻得屏息等她答複。
王妃笑了笑,道:“以色侍人不可長久,確實。太九悟得透。隻是,我且問你,何為德?何以女人需要做那諸般德行,何以女人身懷諸惡,何以用那五善三惡將女人捆綁起來?”
太九沉默半晌,跪拜在地,輕道:“太九不知,請王妃賜教。”
王妃淡然一笑,將那念珠摞回袖子裏,低聲道:“太九,男子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今*****色美,他難免動心寵愛,他日別人有德,他又回頭憐惜。便是遇上一個有德有容的,他還是不足。若不將天下所有女子據為己有,他們豈會滿足。而……”
她將案上的佛經擲於地上,又道:“而這憐憫眾生的佛祖,何以也獨對女子吝嗇?女子生來懵懂,全靠教化,與男人有何不同?為何女子便是身懷諸惡?那不過是男人的妄想罷了。我隻要你莫將天下男子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世上男子,你對他好了,他便要忘了你。”
太九萬萬想不到她竟會說這種話,百思不得其解,隻得說個是。
王妃又道:“做大事者,男子不外乎是個毒,女子卻要做到心如止水。你若輕易動情,生了不忍依戀,事便做不下去了。你要助我,先問問自己有沒有心如止水。若是已有心儀之人,今日之話,也休要再提,不如回家與他三妻四妾去,也好過孑然一人。”
太九心中微顫,忽而想到太八,忽而又想到穆含真。呆了良久,方道:“太九……早已心如死灰。不敢相信情愛一事了。”
王妃看了她一會,低聲道:“你是我看上的人,便是最好的。你可願助我?”
太九以額點地,沉聲道:“太九願為王妃做事,絕無二心,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王妃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抬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道:“起來吧,從此見我,不用行禮。我隻拿你當姐妹待,事成之後,絕不會虧待你。”
這種承諾有多少可信度呢?太九默默想著,無故口舌障,世人說話動聽的千萬個多,不同的是,有的話你聽過便忘,有些話,你明知是假的,卻依然要把它當真。
當下王妃再也不提這事,隻與她說些佛經典故。所喜太九事先在家裏把姚雲狄書房裏的佛經都翻來看了一遍,雖然隻記得皮毛,好歹也能與她對個一兩句,更讓王妃喜上眉梢,抓著她的手不放。
兩人一直在堂中說話,不知時辰,直到有人過來敲鈴,丫鬟通話:“王爺叫開席了。”王妃這才攜著太九的手,笑道:“那些流俗的宴席,我才不去。太九不如去我房裏,我們倆快活吃一頓素齋。”
太九點頭說好,王妃便叫人回了邀請,徑自領著太九去房裏不提。

太九的光鮮來得突然而又激烈,就像當時的宣四,一夜之間身價百倍。先是王妃認了她做妹妹,隨後申王爺婦唱夫隨,也認她做妹妹,並許諾一如骨肉相待,榮辱連枝。
她一下子成了姚府裏最不能得罪的人,從草民變成王族,那些曾在姚雲狄麵前說小話的人,紛紛後悔不迭。
點翠閣也在一夜之間成了姚府最熱鬧的地方,賀喜的賀喜,拉攏的拉攏。宣四偶爾過來看看,也忍不住驚奇,有時拿太九打趣:“這才是真正的攀上高枝做鳳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呀。”
太九聽說,也隻是淡笑,並不接話。旁邊的芳菲忍不住噘嘴道:“奴婢是不懂什麽一鳴驚人,奴婢隻知道最近人來的太多,每天端茶送水,膀子都抬不起來了。”
太九瞪她一眼,道:“就你話多,端個茶也嫌累。”
宣四嗬嗬笑道:“莫罵她,小丫頭抱怨的對。府裏這幫人,典型的見風使舵,何必人人都見?不順眼的大可以將他們趕出去。你如今身份不同,不風光一下,別人還當你是傻子。”
芳菲連連點頭。太九輕道:“這又是何苦,在這裏混日子,大家都不容易。今天這個被趕,明天那個進來,何必看那麽死。”
宣四看她一會,冷笑道:“我竟不知你原是這麽個仁慈料呢。省省吧,裝出這樣給誰看?如今飛上去了,就趕緊給自己鍍金,真當蘭七的事兒沒人知道是你一手做的呢!”
太九臉色一沉,登時不說話了。宣四仿佛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躑躅一會,才道:“人總要為自己打算。你好好想清楚吧,姚府變成怎樣,和你我還有關係麽?你給那二……申先生做事,大富大貴在後麵等著,再計較眼下這點境地,可不成了蠢貨。罷了,我也不多說,文秀台那裏還有事情等著我,告辭了。”
太九默默點頭,芳菲把人送走了,回來低聲道:“小姐,四小姐那是信口胡說,你可別往心裏去。小姐做事一向有道理,我知道的。”
太九淡淡一笑,柔聲道:“這些事不用你這個小丫頭操心。我自有分寸。”
芳菲見她懶懶的不想說話,便退了下去。太九在床上倚了一會,隻覺心裏煩悶,前程後路仿佛都是迷霧蒙蒙,什麽也看不清。要怎麽走下去,她自己完全沒有作主的權力,好像一個提線木偶,被別人牽著,走一步,說一句話,都是安排好的。
案上放著一本《八部佛名經》,是申王妃送給她的。太九盯著看了半天,終於拿過來,輕輕一翻,卻見封皮背麵粘著一張薄薄的宣紙,她先前一直沒發現,這會定睛一看,卻見上麵寫了一行娟秀小字:【七皇子好色輕薄,此為一突破口。半月後王府家宴,務必。】
她心中一驚,忽然想到那個搶了她束發明珠的男子。他見過她,也知姚府與二皇子有合作,怎會輕易相信她?這個任務,分明比登天還難,搞不好,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太九雖然早知大付出便要有大回報,卻再也想不到二皇子明知七皇子那裏不妥,還要她去。
她沉吟半晌,總也想不到一個妥善的法子,最後隻得把佛經一合,起身穿衣,去找穆含真商量。














笙歌散後酒初醒(三)









太九走到一半,忽然猶豫起來。
倘若穆先生放話,讓她照做,勾引那個七皇子,自己還當真照辦不成?
她想了又想,一時難以抉擇,但這事若不與他商量,自己由著性子來,搞砸了便是人命關天。忽而又想起那日與他百般恩愛,纏綿如蜜,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隻覺他總不會害自己。
姑且先聽他怎麽說。

太九惴惴不安,一直走到穆含真住處,卻見那房門虛掩著,裏麵黑燈瞎火,也不知有沒有人在。
她慢慢走過去,先敲了兩下,屋裏沒半點動靜,正要推門進去,忽聽旁邊花塢裏簌簌幾聲,似是有人從那裏過。
太九莫名其妙一陣心虛,急忙回頭,卻見一隻大黃貓從花叢裏鑽出來,懶洋洋地打著嗬欠,見太九盯著自己看,便喵喵叫了幾聲。
太九舒了一口氣。
好像不能像從前那般理直氣壯來這裏,自從那夜之後。明明別人都不知道,但她就是會心虛,仿佛做了一件錯事,恨不得把它埋在地底,永遠也沒人看到。
被這麽一驚,太九反而沒先前那麽忐忑了。她順手推門走進去,就見屋子裏烏漆抹黑, 靜悄悄地。
難道真的沒人?太九輕輕叫了兩聲:“穆先生……穆先生?”
頂裏麵的內室傳出一些動靜,好像是他在說話。
太九定了定神,左右看看,確定外麵沒人,這才小心翼翼走進去,反手把門關嚴。
外麵的大黃貓大約又鑽進了花叢,簌簌兩聲響,便沒了動靜。

太九點亮外屋的燈,端著往裏麵走。
這裏她又熟悉,又陌生。待看到裏屋那座大屏風,臉上便是一燒。這裏的旖旎風光,隻怕一輩子都要刻在她心口,忘都忘不掉。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目光移向那張大床。穆含真果然在睡覺,一把青絲散亂在床沿,將他妖嬈的麵容蓋去一半。
太九把燭台放在案上,轉身喚他:“穆先生,是太九……你……醒了嗎?”
穆含真微微一動,翻了個身,口中呢喃著什麽,似是在叫她。太九聽不真切,忍不住湊過去,低聲道:“說什麽?”
話音未落,整個人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再回神已被他壓在床上。燭火焠然而滅。
太九又驚又羞,黑暗裏隻覺他呼吸灼熱,噴在脖子上便是一陣酥麻。她慌得用手去推,顫聲道:“不……別鬧……我是……有正事找你……”
穆含真輕輕咬著她的耳垂,聲音膩得猶如蜜糖:“那你說呀……我聽著呢……”
手上卻玩花樣,將她發上的簪子一一拔下,丟在地上。太九一頭青絲也散在了床沿,與他的糾結在一起,蜿蜒交纏。
太九神魂皆醉,好容易還留了一絲清明,雙手急急在淩亂的衣服裏尋找,終於摸到那本佛經,道:“王妃讓我……去……見七皇子……”
穆含真手上的動作一停,片刻,他卻輕笑一聲,手指勾去她的肚兜,低聲道:“讓這些皇子們先見鬼去吧……太九……我方才夢見你了。”
他低頭含住一團玉白,細膩挑逗,順著光滑的肌膚往下,一直去向不知名的境地。
太九哪裏禁得起這種事情,腦中早已糊爛一團。耳邊聽得他低吟:“夢中我這般待你……這樣……你歡喜麽?現在是夢,還是醒著?”
她羞到極處,急忙要合攏雙腿,伸手去抓,卻隻抓住他的頭發,顫抖著捉緊,隻覺呼吸一陣緊一陣鬆,身體不是她的,不知是誰的。
濃重的黑暗裏,他不知吸吮住什麽物事,太九禁不得,猛然夾住他的肩膀,發出類似哭泣的呻吟,仿佛是哀求,求他不可繼續。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往上攀爬,輕輕按住她的舌頭,指尖捏住這塊柔軟敏感的物事,輕搓慢撚。忽然輕呼一聲痛,卻是太九掙紮時扯斷了他幾根長發。
動作一停,太九便從雲端跌落下來,喘息著去收拾衣裳。他握住她的腿,忽然往前一推,半強迫似的,將她的機密敞開在黑暗陰冷的房間裏。
所有的拒絕與掙紮都成了暈眩,她那樣款款地,急切地扭擺著腰身,是要躲,還是要迎?他這樣親吻她,吸吮她,撥弄她,是享受還是惡作劇?
所有真相都被完美的掩藏在黑暗裏,太九慶幸什麽也看不見。
黑暗永遠是做壞事的背景,也是放縱的機會。

倘若有人這時從窗戶縫那裏偷偷望進來,便會見到她潔白的小腿。腳掌搭在他的肩膀後麵,十根腳趾扭曲著,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翻身而起,太九的胴體暴露在外,是一種令人目眩的白。
隻有一瞬,她又回到了他的懷抱,好像一朵綻放的蘭花,把自己的身體這樣打開,完全打開。
她的小腿十分俏皮,一忽兒盤住他的腰,一忽兒搭上他的肩膀,一忽兒放下來,一忽兒半跪著。她的呻吟也如同唱歌,隨著那種古老奇妙的節奏。最最簡單,卻又最最複雜。
夠了,也看不到更多的了。這些,便已足夠。
窗戶好像被人又輕輕合上,無聲無息地,仿佛根本隻是風的惡作劇。

太九猛然抓住他的肩膀,顫抖著,低聲道:“好……好像外麵有人……”
穆含真的腰身猛然一沉,換來她一個悶悶的低吟。
“噓……這種時候……隻看著我就好。”
他就是這片黑暗欲望之海的主人,要淹沒她,沉溺她,包裹她。太九唯一能做的,隻有緊緊攀著他,在他的懷裏化成春水,流淌下來,流淌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裏終於亮起一些火光。
穆含真披著衣裳,將蠟燭重新點燃。燭光幽幽,太九臥在床角,一身肌膚猶如玉琢,縱然是他,也忍不住再去用手撫摸。
太九被他一碰,終於從半睡半醒中驚了過來,啞著嗓子急問:“什麽時辰了?”
穆含真替她把小衣係上,輕笑:“還早,莫怕。”
太九到底還是臉皮薄,有亮光便不敢放肆了,推開他,自己背過去把衣服穿好,這才想起自己來這裏的正事。正要把佛經找出來給他看,卻見他早已就著燈光,細細看那佛經封皮後的字了。
“此事……”他看了良久,沉吟半晌,才慢悠悠吐出兩個字,後麵的又不說了。
太九低聲道:“穆先生……你怎麽看?”
穆含真卻把書一合,回頭笑望她,柔聲道:“現在還與我這般見外,叫我含真。太九,我愛聽你叫我的名字。”
太九麵上又是一紅,囁嚅著從舌頭底下滾出兩個字:“含……真。”
他答應一聲,抬手將她攬進懷裏,又是一陣輕憐蜜愛。待兩人氣息都平定下來之後,他才道:“此事不難。就去見見他罷,眼下這時機,正是恰到好處。”
太九一愣,惶然道:“你……也要我去勾引七皇子?”
穆含真見她變色,便笑道:“非也,隻是一見。見他,卻比見五皇子還要來得慎重。”
太九臉色稍微和緩下來,半晌,才道:“可是……王妃的意思分明……那七皇子又是個急色之人,我……不想見,也不明白何謂慎重……”
穆含真在她鼻頭一點,道:“既然身在局中,以後便不要這般任性地說不想。世間萬事豈能都隨人願?更何況,七皇子究竟是何等樣人,你隻見過一次,又怎能知曉?你且按照王妃的話去做,想那七皇子也不敢對王爺的義妹下手。”
太九沉默一會,胸中亂成一團,她隻覺穆含真說得有道理,然而又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究竟是那裏不對,自己偏偏想不出來。
終於,她歎了一聲,道:“你說得對。穆先生……不,含真,你是想和姚雲狄搶人麽?”
搶五皇子這塊肥肉,這個大賭徒。至少,到目前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顯露出這種端倪。所謂等更大的賭徒,那不過是他的托詞吧。
穆含真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他拍拍她的腦袋,柔聲道:“太九什麽也不用怕,所有事,我都在後麵頂著。你要記住,就算天塌了,我也在這裏。所以,盡管去做,不明白的便問。對你,穆某絕不會有任何保留。”
太九正是惶恐的時候,聽他這般溫言細語,心中不由感動,抓著他的手,輕道:“你……你對我真是很好。含真……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穆含真正要說話,忽然把頭一偏,凝神去聽外麵,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過一會,他忽然輕輕推了一把太九,低聲道:“穿好衣裳,咱們下床。看來,有些畜生順著腥味聞過來了。”
太九不明所以,見他神色陰沉,便立即下床把自己整理好。待她編好發辮,穆含真早已把屋內燈火都點亮,自己卻穿著衣裳跳上床,裝出萎靡不振的樣子。
太九正要問他發生何事,忽聽外麵有人把門敲得砰砰響,大有踹門而入的氣勢,一麵敲一麵還叫:“快開門!在裏麵做什麽呢?!老爺來了!”
她一聽老爺來了四個字,心裏就是一抖,當下卻也顧不得驚惶,急急跑出去開了門,就見蘭雙打頭站在外麵,不可一世地看著她,他身後站著蘭一素九等護衛,最後,是姚雲狄,他麵無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
太九知道這種時候千萬不能露出半點怯意,否則極容易露出馬腳。她立即躬身行禮,朗聲道:“太九見過爹爹,見過蘭二哥。”
姚雲狄不及說話,那蘭雙卻笑道:“九妹妹真是客氣,卻不知這等時辰,你與穆先生孤男寡女黑燈瞎火,在屋子裏做什麽呢?”
太九奇道:“蘭二哥什麽意思?不妨明說。”
蘭雙隻是笑,回頭看著姚雲狄,口中卻道:“有些事,還是別明說比較好,說出來……多不好意思。九妹妹年紀雖然小,這麵子,還是要的。”
太九冷笑道:“如此說來,倒要多謝你給我麵子?我竟不知自己做了什麽傷風敗俗的事情,要承你這個麵子的情。如今爹爹也在這裏,大家有話不妨攤開來說,何苦繞著彎子!”
蘭雙摸著下巴,道:“我竟不知說什麽,你既然能做,怎麽就不好意思自己說?”
太九柳眉倒豎,正要發作,卻聽姚雲狄冷道:“不許吵,都進去。”
他二人立即住嘴,默默隨他往屋子裏走。太九不知事態如何發展,心中隻是忐忑,回頭又見蘭雙麵有得色,顯然這一次是一箭雙雕,若成功,便除了姚府裏最有勢力的兩人,他的未來,便是炙手可熱了。
姚雲狄一直走到內室,就見穆含真臉色青白,嘴唇幹裂,萎靡不振地躺在床頭,案上還放著一杯冷茶及一袋散亂的藥丸,顯然是病得不輕。
他立即走過去坐下,低聲道:“穆先生,如何生病了?”
穆含真勉強睜開雙眼,微弱地笑道:“含真見過老爺……”說著便要起身行禮,姚雲狄一把按住他,皺眉道:“不用多禮。怎麽病了也不派人通知我?叫了大夫沒?”
穆含真輕道:“不過是小小風寒,前兒夜裏忽然燒了起來,眼下隻是有些氣虛頭暈,不是大病,所以便不想讓老爺操心。大夫早已請了,開了些藥丸,說好今天還會再來,想必也快到了吧。”
姚雲狄把手放在他額頭上,過一會,才歎道:“府裏事務繁忙,累病了也不說。燒得這麽厲害,怎麽是小風寒?”
穆含真隻是微笑,也不說話。
姚雲狄安撫了他一會,這才起身,看了看太九,道:“先生病成這樣,你還來擾他?”
太九低聲道:“是孩兒的錯。先生前些日子布置了些功課,我一時貪玩忘了做,今天想起過了期限,才趕著寫好了送過來,誰知見到先生病了,身邊也沒個端茶送水的人,所以我一時大膽,留下來照顧先生。”
姚雲狄點了點頭,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讓蘭一留下來照看穆先生。你也要小心,別受了風寒。”
太九答應一聲,正要轉身走,身後的蘭雙卻笑道:“九妹妹真是蘭心惠質,照顧先生,竟連自己的簪子都掉了呢。”
太九心中一驚,回頭卻見蘭雙從床邊撿起一根細銀簪,正是被穆含真拔了丟在地上的,方才她心急,一時沒找到,竟然被蘭雙給抓住了把柄。
她一時心急如焚,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最後隻得勉強笑道:“奇怪……我竟也不知這簪子何時掉的。”
蘭雙冷笑一聲:“真的不知,還是一時忘情將它給忘了呢?你說穆先生病了,可方才我見著的,似乎不是你話中的景象啊。”
太九見他是要把自己往死路逼,心中不由一狠,冷道:“哦?蘭二哥見到了什麽?你一直言辭閃爍,究竟懷疑太九做了什麽事,何不說出來呢?先生正病著,早些說,說完了也好讓他休息。”
蘭雙笑道:“穆先生年少風流,九妹妹待字閨中,這幹柴烈火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們這套把戲,騙我也罷了,爹爹也在這裏,難道他看不出?非逼得我說難聽話,爹爹先前給你們麵子,不忍戳破,你居然就拿喬當真!我問你,你說來送功課,那功課在何處?穆先生說今日大夫還會來,那大夫在哪兒?昨夜先生還與我共批賬本,今天怎麽就病成這樣?我先前在窗外見你二人衣衫不整顛鴛倒鳳又是怎麽說?!我這雙眼睛,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太九還沒來得及說話,蘭雙又對姚雲狄朗聲道:“爹爹,恕孩兒直言,姚府的風氣,都是為這些人所敗壞的!更可恨他們恬不知恥,到如今還妄想蒙混過去!今日一事,如果傳了出去,讓別人怎麽看咱們姚府?自古以來,奸夫淫婦就是死無葬身之地,雖不敢說大義滅親,但爹爹如果要包庇他們,豈不是等於默認了這等醜事?望爹爹三思!”
他這番話可說毒辣之極,一麵將太九與穆含真逼上死路,一麵又提醒了姚雲狄——如果包庇,此事便會泄露,最後再用一個大帽子扣上去,讓人不得拒絕。
太九饒有千萬種心思,這會也禁不住焦頭爛額,不知怎麽收場,正是焦急時,手裏忽然一重,原來穆含真偷偷塞給她一團物事,她心中一鬆,把那團東西舉起來,森然道:“蘭二哥難道不知人言如刀麽?倘若當真犯錯,太九甘願受罰,但此等莫須有的罪名,我卻寧死不屈!你且看看這是什麽!要功課不是?拿去,看個夠!”
她將手裏的紙狠狠砸過去,登時散落一地,蘭一撿起一張遞給姚雲狄,那上麵的字跡有些拙劣,卻透著一股娟秀味道,確然是太九的筆跡,無非是《論語》《列女傳》諸般內容罷了。
太九又道:“我是不知什麽大義滅親,什麽恬不知恥。我隻知有人心懷叵測,刻意栽贓!就算是爹爹認定了罪名,我寧可死了也不會認的!清者自清,我無須與你說什麽,要滿口噴糞,請便!我洗耳恭聽便是!”
蘭雙此番鬧事,分明是不看到結局不罷休。他一直忌諱太九與穆含真,總也沒抓住個確實的把柄,今天終於給他抓到了,豈有不大做文章的道理。當時見到太九與穆含真那般情態,他本待直接叫嚷,忽又怕他二人起了歹意,尋思了半晌,幹脆去找姚雲狄,到時候鐵證如山,姚雲狄就算想包庇,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他見太九掏出功課,知道這兩人一向狡猾,自己幹脆不說這些事,隻問他們方才自己看到的情景,一麵又回頭繪聲繪色地向姚雲狄形容當時的場景,恨不得把太九身上長了幾根毛都說出來,隻怕別人不信。
姚雲狄一直沉默,目光深沉地看著太九。她被看得心驚肉跳,雖然知道姚雲狄舍不得把她犧牲掉,但穆含真就未必了,如果失去他,自己所做的一切便都沒有意義了。
蘭雙正說到興頭上,床上的穆含真忽然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斷了他的描述。穆含真半依在床頭,苦笑道:“蘭二少,穆某病得坐也坐不起來,如何能對九小姐做什麽?更何況,她是姚府千金,借我一千個膽子,也不敢碰她半根頭發。你要責罰穆某可以,但切不可玷汙九小姐的名節。”
蘭雙冷笑道:“你病還是沒病,請個大夫便知道。裝神弄鬼,可不是穆先生一貫的作風。”
姚雲狄沉吟半晌,回頭對素九說道:“你去芳草齋,把李大夫請來。穆先生這病,還得找知名的大夫看。”
素九立即答應著出去了。穆含真又咳了幾聲,歎道:“多謝老爺關心,穆某如何承擔的起。”
姚雲狄低聲道:“你我之間,何必客氣。姚府承你一手操辦,到如今,客套話說來有什麽意思?”
蘭雙在旁邊隻是冷笑。太九心知大夫來了便完了,但又不能阻止,這會她才真叫六神無主,心驚膽戰,簡直就是等死了。

沒過一會,素九便領著須發花白的李大夫進來了。
老人家坐在床邊,細細替穆含真把脈,半天也不說話,太九隻覺一顆心都要停了,幾乎無法呼吸,隻等著他說穆含真是裝病,大難臨頭。
李大夫把了一會脈,又看了看穆含真的舌苔,這才點頭道:“這是濕寒之症,染了風寒卻又失於調理,加上勞累過度,心事繁重,所以把病情一並發了出來。現在應該手腳發軟,頭暈體虛。我且開個方子,喝上幾次,明天便應該退燒了。”
太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穆含真真的在生病?怎可能?
蘭雙顯然也不可思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穆含真低聲道:“謝過大夫。不過我昨日已請了大夫開過方子,大夫能否過目?看看是否能一起服用,我希望這病快些好。”
說罷他從床頭取了一張紙遞過去,李大夫看了看,道:“無妨,沒有相衝的地方,一起服用也可。隻是退燒之後,丸藥便不要吃了,那藥過於凶猛,對病愈之人不是好事。”
他到外間取了筆墨,寫好方子,姚雲狄接過來看了看,便吩咐蘭一去抓藥。
大夫走後,眾人便陷入一種奇異的沉默裏。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
太九偷偷抬頭看姚雲狄,他還是麵無表情,再看看蘭雙,臉色慘白,一臉不可思議。事實上,她也不清楚穆含真怎會說病就病,但這一場劫難,居然以這種方式平安度過,不能說不是運氣。

良久,姚雲狄終於開口了,“蘭雙。”他的聲音低沉,似乎藏著什麽可怕的東西。
蘭雙渾身一抖,惶恐地抬頭看他。
“我對你很失望。”
六個字簡直比泰山還重,砸的蘭雙雙腳一軟,跪在了地上,顫聲道:“我……我也不知怎會這樣……我分明看見了的……分明……”
“住口!”姚雲狄低吼一聲,濃眉倒豎,厲聲道:“你的眼睛與嘴,生來便是為了欺上瞞下顛倒黑白的嗎?!你忌諱旁人,暗地陷害也罷,竟然連我也敢欺弄,真是好大膽!”
蘭雙滿麵絕望之色,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辯解,最終還是放棄了,長歎一聲,拜倒在地,低聲道:“蘭雙知錯。”
姚雲狄森然道:“不必多說,今日之錯已然鑄成,現在才知也晚了。我看你的眼睛和嘴巴都沒什麽用,不如不要。姚府也不需要你這等紅口白牙胡亂栽贓之人!來人,給我拖下去……”
話音未落,卻聽蘭雙哀嚎一聲,淒然道:“蘭雙以死謝罪!”
他忽然長身起立,一頭撞向牆麵,太九隻覺白蒙蒙的牆上忽然濺滿殷紅的血水,登時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姚雲狄仿佛也沒想到他說死就死,竟然一頭撞死在穆含真的屋子裏。愣了半天,才頹然擺手道:“罷了……素九,將他收拾一下……”
他過來與穆含真又說了些什麽,太九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花園裏,自己惡狠狠地威脅蘭雙,要他不得好死,誰知,竟然真有這一天,竟然真有……這一天。他死在自己麵前。
她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隻覺整個人往下掉,一直往下掉,最後,眼前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笙歌散後酒初醒(四)







笙歌散後酒初醒(四)

太九覺得自己一直在走,行走在一片光影虛幻中。
周圍似乎有很多人在悄聲低語,但凝神去聽,卻不真切。茫然中,忽然見到前麵一個人影,她追上去,正要開口問,那人卻停了下來,冷道:“如何跟來這裏?到如今,你心裏竟還有一些愧疚麽?”
太九心中大驚,倒退兩步,那人轉過身,果然是蘭雙。他與先前沒什麽兩樣,隻是額上鮮血淋漓,順著臉頰往下流,染紅了胸前的衣服。
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明白。”
蘭雙冷笑道:“你有什麽不明白的,願賭服輸,我既然輸了,便隻有一條死路,更不須你來同情哀歎。”
太九心中迷茫,見他言辭不善,也不好說什麽。
蘭雙又道:“你也休要得意,現在你是滿麵春風,處處順利。待被人利用完了,隻怕死的比我更淒慘。真當姚雲狄是什麽好爹爹嗎?在他心裏,我們連一隻狗也比不上。”
太九見他滿麵憤懣,知他死得不甘願,隻能低聲道:“蘭二哥……你是恨我將你害死?”
蘭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冰冷徹骨,凍得她猛打寒顫,駭然望著他。
他森然道:“不錯,我確實恨你入骨,不單恨你,也恨這整個姚府!隻是我更恨為什麽會身為姚府人,此等悲慘命數,更甚做豬做牛!今日我輸了,賠上一條命,他*****也要小心,我在陰間等著看你如何死。”
說完,他猛然甩開手,轉身便走。太九急急追上去,心中有許多感慨許多疑問,一時竟問不出來。
忽見蘭雙整個人被籠罩在一團暈光裏,身影慢慢模糊,他低聲道:“一世皆狂,將諸般善念棄之身後,如此報應,也是應該。若有來生,必不會再做人!”
太九忍不住大聲叫他,身體忽然一沉,猛然睜開眼,隻見滿屋青煙嫋嫋,窗外星光炫然,這竟是無端一夢。背後身前都已被汗濕,冰冷地粘在身上,難受之極。
她驚疑不定地推開被子坐起身來,回想夢中的情景,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倘若,下午發生的一切都是夢,該有多好。
太九靠在床頭,左右思量,想起蘭雙那句“若有來生,必不會再做人”,一時竟要哽咽。人生在世,不得已的事情實在太多,有時候不得不以命相賭。姚府裏,不往上爬就是死路,她自己不也是為了往上而間接拿蘭七做了墊背。
而,她自己,又是誰的墊背呢?

這些事情想來便覺胸口煩悶。太九重新鋪了被褥,躺回去,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耳邊傳來外間芳菲輕微的鼻鼾聲,她還是個孩子,沒有許多心事,所以睡得這般香甜。
姚府的下人命運與自己的主子係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太九曾絕望自己沒有保護芳菲的力量,後來卻明白,隻有自己站到頂峰,才是保護她的方法。
可是,什麽又是頂峰?蘭雙幾乎成為了姚府第二個主管,勢力不可謂不大,姚雲狄的一念之間,他還是死的悄無聲息。她現在是王爺的義妹,出入都是皇家車馬,多少人豔慕的眼光糾結其上!可是一旦太子人選定下,他們這些棋子,隻有慘遭銷毀的命運。
他們都是浩瀚大海上的一根草,到最後能靠誰?是靠那個將他們的命賣了,換取榮華的姚雲狄,還是靠那些利用他們上位的貴人?
太九從未這麽希望自己隻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怕沒有錦衣玉食,良人如玉,至少她有自由,想活就活,想笑就笑。不用和自己的兄弟姐妹算計,不用看著……他們的鮮血,更不用虧欠他們的性命。
想得累了,她不由發出一聲歎息。
窗外忽然傳來一個人聲:“如此良辰美景,為何要歎氣?”
太九又是一驚,急忙跳下床。聽那人的聲音,依稀是穆含真。蘭雙剛死,他居然絲毫不避諱,又趁夜而來,萬一讓姚雲狄發覺,總是個大麻煩。
窗外的人不等她過去,自己先拉開窗戶。隻見月光下他麵如冠玉,目若春水,不是穆含真是誰?太九見到他,抱怨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隻得輕聲道:“這麽晚了……怎麽還不休息?”
穆含真就著月色細細端詳她的臉,半晌,才低聲笑道:“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太九登時紅了臉,心中又羞又驚,悶悶地說不出話來。過一會,隻覺手上一暖,他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我知你必然為了蘭雙的事睡不好,放心不下,故來看看你。”
太九沉默良久,才道:“我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心慈麵軟。他死或不死,都與我無關。”
穆含真隻是搖頭,低聲道:“又在逞強。他死,是他咎由自取。以他的脾性,遲早也是這個下場,死在你手下或是死在姚雲狄的暗殺下,都一樣。”
太九不願聽他說這些,這麽多天的日子,她一直都在聽,早已厭倦了。
“沒有誰會因為咎由自取該賠上命。”她冷冷說著,將手抽回來,過一會,又道:“我也不願再說這些事,橫豎……姚府的孩子都這樣罷了。”
她見穆含真半天沒說話,自己也覺話說的不好聽,便柔聲道:“穆先生……還是先去休息吧。下午剛出了那等事,省的再惹麻煩。”
話音剛落,他卻撐著窗戶跳了進來,低頭看她的臉,一步一步逼過來,麵無表情。
太九被他逼得一直後退,退到無可退,隻能跌坐在床沿,顫聲道:“你……別這樣。倘若讓姚雲狄發覺了……下午一場戲,豈不是白白浪費……”
穆含真淡道:“你叫我什麽?我沒聽錯吧。”
太九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脫口而出的穆先生三個字,她尷尬起來,可含真兩個字現在卻無論如何出不了口,隻好低頭。
穆含真低聲道:“人說女子善變,其言不假。興許你從未有過真心,倒是我魯莽了。”
太九泫然道:“那些……現在想來,不覺得虛假麽?你又何嚐有過真心……那種時刻……”
“哪種時刻?穆某說過的話,從來不打誑語。信不信,卻是旁人的事。”
太九噎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穆含真幽幽歎了一聲,抬手輕撫她的長發,聲音輕若耳語:“你總是有這許多古怪心事,誰也不相信。活得太辛苦。”
太九還是沒說話。
穆含真又道:“姚雲狄那裏……他那樣一個人,又怎會不知真相。下午一番作態,是殺了蘭雙成全你我的麵子。如今,你是他不能得罪的人,做什麽他都會順著你的意。何必妄自菲薄。”
太九震驚,抬眼望著他,忽而又明白了。
果然,姚雲狄又怎會不清楚其中的曲折,所謂教導學習,無非是打個幌子,具體做什麽,他怎會不知。不過事實是一回事,說出來給人聽卻要不同。蘭雙當麵把真相戳穿,不單是不給她麵子,也是不給姚雲狄麵子,無論如何,他的死,在他去找姚雲狄告密的時候,便已注定,無非是死的早晚罷了。
想到這一層,她不由心灰意冷,懨懨地說道:“這道理我當然明白。隻是不願多說。我……很累,想要休息,你也早些回去吧。”
穆含真看她良久,終於點了點頭:“既然這樣,你好好休息。半月之後的王府家宴,千萬小心。”
太九默默點頭,自己躺回床上,聽他翻身出去,順手帶上窗戶,心中隻覺空空地,不知是失望,抑或者,是絕望。

****

半月後王府家宴如期而至,穆含真不在被邀之列——家宴是不容“外人”加入的,太九幸運成了王妃的義妹,故此得享殊榮。
那日,長長的迎駕車馬隊等候在姚府門口,引起多少眼紅豔慕也不必多說,當芳菲將盛裝打扮的太九送上車的時候,不禁產生一種錯覺,依稀是自己將一朵花送進深淵,又仿佛是埋在沙礫中的明珠終於綻放光芒。她家的小姐,本來就是淤泥中的蓮花,獨獨與眾不同的。
照規矩,太九本可以將芳菲帶著一起去,她也纏著小姐說想去見識真正的王府,無奈太九咬死了硬是不點頭。當日她是為了太九的冷硬頗感到憤懣,可是隔了許多年,再回想起姚府的片段,終於也明白,太九的心裏當時隻怕已有了一番計較,可她一個字都未再說。

眼看太九上了馬車,長長的隊伍終於緩緩撤離姚府門口。芳菲還在生悶氣,正掉頭想回點翠閣,遠遠地,卻聽幾個大丫頭躲在樹後麵咬舌頭,隱約聽見什麽王爺九小姐的字眼,她一時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湊過去聽。
“……聽我們家小姐說,什麽哥哥妹妹都是假的,九小姐肯定和那個王爺有點啥,否則人家怎麽巴巴地大老遠跑來認個妹妹,保不準連孩子都懷上了,王妃也不得不給麵子呢!”
“咦?上回我姐姐也這麽說!說幾個少爺在後麵都這麽說呢!後來惹得老爺不快,打了幾板子,禁了口。你說,要沒點風聲,幹嘛這麽嚴!”
“我看那個九小姐平日裏正正經經不苟言笑的樣子,果然是背後有點什麽。都說這種人背地裏最騷……”
芳菲聽到這裏,隻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再也顧不得別的,衝過去便要叫罵,還未開口,隻聽身後一人沉聲道:“你們這些丫頭,平日裏正事不做,專門嚼主子的是非。九小姐如何,豈是你們配說的?”
她聽這聲音耳生,不由急忙轉頭,卻見一個年輕女子站在後麵,頭發全部挽了上去做婦人打扮,膚白唇紅,雖然鼻子上有幾點雀斑,倒也頗有些動人之處。如今她正了臉色瞪著那些大丫頭,竟有些主子的威嚴。
芳菲退了兩步,不知她是誰,也不敢造次了。
眾丫頭見到她,立即噤聲。那女子又道:“有說閑話的空,倒不如回去幫你們主子端茶送水。姚府裏不養懶人,都趕緊給我退了!”
眾人聽說,有膽小的便立即垂頭走了,總有幾個膽大不甘心的,低聲嘀咕著:“不就是攀上個少爺,真當自己是鳳凰了!”
芳菲聽她們還說,便叫道:“還想說呀?幹脆叫老爺來聽聽!”說著便做出去叫老爺的樣子,嚇得她們如鳥獸散,一下便沒了蹤影。
芳菲還不解氣,狠狠跺了跺腳,道:“不知什麽人傳這些謠言出來,真惡心!自己沒本事,腦子都用在嫉妒別人身上了!”
那女子見她性情直率,不由笑道:“你也該穩重些,別讓人家抓著把柄怪到你家小姐頭上。”
芳菲打量她半晌,心中疑惑,輕道:“你……你是?你不會是……”
那女子道:“我以前也是服侍九小姐的,我叫萬景。”
芳菲猛然反應過來她便是讓太九痛苦了好些時日的源頭人物。之前她從未見過萬景,隻從別人口中聽說太八娶了她做妾,難免有些耀武揚威起來,再加上太九的緣故,芳菲隻當她是個妖邪人物,欺負小姐,又把太八勾引了去,誰知今日一見,與印象中的模樣完全不同,先前又蒙她解圍,芳菲也不好露出敵意,隻得低頭不語。
萬景見她如此,心中早已明白,當下淡淡笑道:“九小姐……如今還好麽?我很久沒見到她了,先前她便有夜間睡不穩的毛病,現在可好了?”
芳菲撅嘴道:“你這麽關心她幹嘛……若真的關心,當初又何必……”
萬景幽幽說道:“當初的事,也是我無法主宰的。我從來沒想過傷害九小姐,更何況八爺他至今……”她一下頓住,隔了一會,才淒然道:“做下人的,又能怎樣選擇。總之我已是愧對她,多說也已無用。今日之見,也不必告訴她了……”
芳菲自悔失言,躊躇一會,才道:“那……你也不必……算了,你如今還肯為她說話,也不枉曾經的情誼。我不說就是……我、我走了。”
她轉身走了兩步,卻聽萬景急道:“等等!有些事……還是要教她明白!你是個聰明孩子,自然知道口風得緊。傳個話給她,讓她行事低調些,老爺縱然喜歡能幹的孩子,卻不喜歡太有自己想法的人!總之……切記!”
芳菲正要問她什麽意思,萬景卻已掉頭飛快走開。芳菲心中疑惑,太九的事情她也不是十分清楚,她總是神神秘秘,許多事都埋在心裏不說出來,自己又不是冰雪聰明,哪裏猜得到。說到行事低調,太九從來也沒像宣四那般張揚過,還要怎麽低調?這老爺,未免太難討好。
懷著一肚子疑問,芳菲慢慢走了回去,打算晚上等太九回來,再說與她聽。

****

卻說太九如今單獨前往申王府,不比先前還有穆含真在身邊照應,心中難免緊張。想著王妃交代的那些,她又覺得無望,七皇子縱然再輕薄好色,最基本的道理如何能不懂,一個明擺著是探聽情報的人接近他,他又不是傻子。
把一個不可能成功的任務交給她,到底是存心還是看重她?
太九兀自想得頭疼,馬車忽然一顫,停了下來,外麵有人過來喚她:“已到王府,九小姐請下車罷。”
太九在心中長歎一聲,該來的總是要來,自己擔心也無用,幹脆打開車門扶著丫頭的手下了馬車。剛進了邊門,便見王妃嫋嫋婷婷地迎上來,笑語嫣嫣:“妹妹可算來了,教我們好等,還當路上出了什麽狀況。你義兄剛要差人去問呢。”
太九一見到她,背後便禁不住要發寒,說不出是恐懼還是尊敬,當下賠笑道:“都怪我,今早貪睡,緊趕著過來還是遲了,該罰,該罰。”
王妃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又抓住她的手,兩人挽在一起,親親密密,朝裏麵走去。
王妃今日特地出門來迎,想必這個家宴不同尋常,這個任務更是難若登天,太九越發覺著肺裏悶的緊,腦子裏嗡嗡亂響,至於笑容是否僵硬,她卻已顧不上了。
王妃忽然在她手腕上捏了一把,低聲道:“莫怕,你先亂了陣腳,這戲還怎麽演?隻管上去,有我替你安排。”
太九勉強定了定神,微微點頭,過得一會,忽然問道:“卻不知七皇子喜歡什麽……也好投其所好。”
王妃淡淡一笑,那笑裏隱約含著些諷刺,她低聲道:“他最喜歡的就是美人。風流老七,這是當今聖上對他的昵稱。”
太九見她話語裏大有鄙夷的意思,想必認定一個色鬼也想爭權奪利,心中憤憤不平。忽而又想到當初卻夫人來找姚雲狄,也說要絕色的,想必就是要用來對付七皇子,竟不知她與申王爺這裏有沒有什麽聯係了。
正思索間,卻聽王妃又道:“姚老這裏人才濟濟,可派上用場的甚多。當初也是別人說與王爺聽了,這才認識。我原想著,若找來些上不得台麵的,回絕也罷,不過當日見了你,便覺投緣。人生得美不稀奇,難得的是美卻不自知不自負不亂惹是非。太九,對我來說,你便是無價之寶,今日……莫要讓我失望才是。”
太九急忙答應。
現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是死是活,端看那七皇子究竟風流到什麽程度了。

誰知家宴開始半天,七皇子還沒到,菜也不好上,申王爺隻能一遍一遍讓人加水換茶,臉色已然不好看。王妃倒十分鎮定,隻拉著太九的手,與她說些女人間的體己話,回頭見王爺黑著臉,不由笑道:“你也真是個急性子。七弟平日裏都這般鬆懈,又不是第一次遲來,好好的家宴,擺臉做什麽?”
說完,不等王爺說話,又對身邊一個濃妝豔抹的姬妾道:“平時的伶牙俐齒怎麽都沒了?都陪爺說話去呀!”
那些姬妾見王妃在場,誰敢對王爺露出半點親熱的樣子,聽她這樣說,也隻好強自歡笑,與王爺說些不痛不癢的笑話,當然是越說越冷,到最後,廳裏安安靜靜,沒人說話了。
太九見氣氛不好,也是存心想展現一番,便撫著手笑道:“話說我前兒聽人說了個笑話,說是一個有錢人與一個窮人,都生了個兒子。窮人沒甚文采,便請有錢人為自己的孩兒取名。有錢人便想著,自己的孩子當然要出人頭地,於是取名臉。那窮人的孩子,一輩子也是被人使喚的命,便取名屁股……”
還未說完,便聽旁邊有人嗤地一笑,卻是一個姬妾,聽到用屁股取名,忍不住笑了出來,用帕子捂著嘴,嬌聲道:“虧他想得出這麽個陰損的名字!”
太九笑道:“可不是。窮人雖然不滿,但自己也取不出好名字,也隻得作罷。就這樣過了幾年,那屁股和臉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如同兄弟一般……”
未說完,又有人笑了,這回卻是王爺,他邊笑邊搖頭,道:“你這個鬼丫頭,從何處聽來這麽個故事!”
太九自己也想笑,於是撐著繼續說:“誰知天有不測風雲,臉長到五六歲的時候,貪玩愛鬧,在井邊爬上爬下,一時不慎,竟淹死在井裏。有錢人一把年紀隻得這麽個獨子,當然傷心欲絕,哭得下不了床。窮人自屁股之後,又生了不少孩子,這些年兩家孩子一起玩,大人間也有了些情誼,見有錢人哭得厲害,他心裏也難受,終於有一日,他心中做了個計較,跑去找有錢人,歎著氣勸他:兄弟,別哭壞了身子。你的臉雖然沒了,可我的屁股還在,他倆年紀相仿,又是一起長大的。不如過繼給你,你就把我的屁股當作你的臉吧……”
這下眾人都笑翻過去,連王妃也撐不住笑得花枝亂顫,一個勁拍著太九,口中道:“你這個丫頭!你這個丫頭!從哪兒聽來的市井笑話……噯喲……笑疼我了。”
太九也忍不住笑起來,正要說話,忽聽門外有人報:“殷王爺到——”
話音剛落,便聽一個清朗的聲音笑道:“好熱鬧,險些錯過了一個精彩的笑話!”
太九心中一沉,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是七皇子,他終於來了。













笙歌散後酒初醒(五)









申王爺立即站起來,過去拍了拍殷王爺的肩膀,口中嗔怪道:“如何到現在才來!正要打發人去問呢!”
殷王爺笑歎:“府上一個新進的小妾,纏我纏的緊,一時舍不得,便誤了時辰。五哥莫怪,下次再也不敢了。”
申王爺皺眉,神情不虞:“說了多少次,你就不肯改改這麽個浪蕩毛病!成日放那麽多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府上,哪裏還像個王爺!”
殷王爺但笑不語,申王妃柔聲替他解圍:“今天家宴,大夥都要開開心心的。你也別總苛責老七,他年紀輕貪玩很正常。你當自己年輕時好去哪裏。”
殷王爺坐到王妃身邊,連聲道:“看看,還是嫂子體貼。五哥就愛教訓我。”
說著,一轉頭看到太九,眼睛登時直了,半天才說道:“原來……你也在這裏……你……和五哥……”
太九被他直截了當的眼神看得臉紅,垂頭不語。王妃咳了一聲,把身子擋在她前麵,淡道:“老七可別打什麽歪主意。我和你五哥與太九甚是投緣,已認了她做義妹,輩分上她也算你妹妹,切不可造次。”
殷王爺笑得猶如一朵花,打趣道:“不敢造次!嫂子這樣說了,我哪裏能搗鼓啥點子。呃,這麽說來,太九也改叫我一聲七哥,如何?好妹妹,快叫一聲七哥。”
太九靦腆地笑了笑,低頭蚊呐一般叫了聲:“七哥……”
殷王爺把腦袋側過去,故意笑道:“什麽?我可沒聽見。”
太九羞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用袖子把臉一遮,不說話了。
王妃推了殷王爺一把,皺眉道:“你總這麽嬉皮笑臉的。說了是義妹,可不是你府上不三不四的女人,少招惹她,否則你嫂子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殷王爺見這樣說了,便不好再逗她,隻好規規矩矩坐在那裏,和申王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忽然想到什麽,不由問道:“不是說二哥四哥他們也來麽?怎麽這會就我一個人?”
申王爺道:“他們晚上來。最近南邊好像鬧洪災,都在書房陪皇上批折子,哪像你,成日遊手好閑!”
殷王爺也不惱,乜著眼睛道:“五哥你不也沒去批折子麽,就知道說我。”
申王爺皺眉:“我不過今日沒去,莫拿這個擠兌我。我問問你,洪災以來,你可曾憂心過一次?百姓流離苦楚,你還給我油嘴滑舌!”
殷王爺歎道:“有二哥五哥你們在,何須我操心。五哥今日這個家宴,難不成就為了教訓我來著?早知道,我也晚上才來,省的聽你牢騷。”
申王爺麵色不佳,似乎還想說什麽,最後卻壓了下來,淡道:“不錯,今日家宴也不是為了教訓你。罷了,這些事以後再說。現在隻喝酒。”
說罷讓人斟酒,與他幹了一杯。
太九聽這二人言談,隻覺與當日在姚府相差甚遠,想必他們平日裏都是這樣相處,不過都沒想到會在姚府撞見,風口浪尖,難免互相試探。
皇家之間的鬥爭,也好看不到哪裏去,無非都是血親之人勾心鬥角,你死我活。

殷王爺來了之後,氣氛也漸漸融洽熱鬧起來。他是個能說愛笑的人,幾個小故事把申王爺的姬妾們逗得花枝亂顫,連申王爺的黑臉都好看了許多。
酒過三巡,殷王爺忽然望著太九,笑道:“我才進來的時候,聽見太九妹妹說笑話,還想到底是哪個妙人說得這麽妙的笑話。怎麽我進來之後卻成悶葫蘆了?”
太九柔柔一笑,低聲道:“太九不敢與七王爺爭鋒,何況太九也不善言辭,怕說不好。”
殷王爺臉一板,道:“你叫我什麽?”
太九一愣,這個情景,仿佛發生過。男人們似乎都很在乎稱呼的事情。隻不過,第一次她是無心,這第二次,她卻是故意的。
當下太九垂眼,猶如惶恐的小鹿,低聲道:“我……我是說……七哥。”
殷王爺這才笑道:“不打緊,你說什麽,我都愛聽。”
太九臉上又是一陣醉人心脾的紅暈,殷王爺神魂皆飛,情不自禁便要去握她的手,耳邊忽聽王妃咳嗽一聲,登時把手縮了回去,不敢放肆。
太九見這個時機正好,便附在王妃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王妃點了點頭,柔聲道:“要帶著丫鬟麽?”
她搖頭,自行起身走了。
殷王爺的魂好像也跟著她走了,不由自主起身要去追,卻被王妃一把抓住袖子,好笑道:“老七是要做什麽?乖乖喝酒吃菜。”
他急得抓耳撓腮,隻道:“她……她這就要走了不成?”
王妃笑道:“你管她走不走?人家更衣洗手,難道事事要和你交代?還不坐下吃飯?仔細你五哥再嘮叨你。”
殷王爺聽說她不走,便定心了,待要追出去與她說兩句話,又怕申王爺發脾氣,隻得強忍著,又陪他喝了兩杯酒,眼睛還巴巴地往門口張望。
過得一會,太九果然回來了,脫了方才罩在外麵的粉紅大褂,裏麵穿的是淺紫色流仙裙,窄肩寬袖,發辮似乎也重新打理過,烏黑的一把長發垂在胸前,耳邊簪一朵玉製的半大蓮花,委實美的驚人,莫說殷王爺,連申王爺也一時轉不開眼睛。
太九見殷王爺直勾勾看著自己,便吃吃一笑,眼波流轉,在他臉上一掠而過,暖洋洋一陣酥麻麻,仿佛春水擦了過去。殷王爺手中的筷子叮當一聲落在桌上,自己一下驚覺失態,急忙喏喏地低頭喝酒,倒也再沒什麽出格舉動。

就這麽規規矩矩到了散宴,王妃拉著太九去花園看花,殷王爺本來也涎著臉想跟去,卻被申王爺拉走,說要商討一下賑災事宜。無奈之下,他也隻得垂頭喪氣地跟著走,當真可用一步三回頭來形容,恨不得把魂兒都嵌在太九身上。
王妃見這等情景,不由笑道:“再不給他點甜頭嚐嚐,隻怕他要和你義兄翻臉。”
太九應道:“全憑王妃做主便是。”
王妃想了想,便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太九點了點頭,她這才滿意地挽著她,往花園步去。

卻說那邊殷王爺陪申王爺在書房裏看了一會折子,終於厭煩的不行,胡亂將一個奏折扔在地上,著惱道:“五哥明知我不喜歡這些,偏總逼著我看。有你們幫皇上做事,何必還要拉上我。”
申王爺淡然道:“你是當真不想看,還是怎麽的?想成就大事,折子都不愛看,如何使得。”
殷王爺見他話中有話,自己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冷笑道:“五哥你也別這麽陰沉沉地。我知道你疑我,咱們從小玩到大,我什麽樣的人你怎會不了解。要不是聽人說老姚那裏美人多,我才懶得趟這灘渾水。如今美人被你搞到手了,又不給我碰,什麽意思!”
申王爺看他一眼,悠然道:“哦?你待如何?”
殷王爺撥了撥杯蓋,道:“我要她。我要把她帶回去。”
申王爺冷道:“荒唐!姚太九如今是我義妹,身份不同,你這樣說分明是汙蔑她,也是不給我麵子。我的妹妹,如何像那些下賤女人一樣任你呼喝!”
殷王爺急道:“五哥你別騙我了!什麽哥哥妹妹,你要玩我也該有個限度,你分明知道我喜歡她!那天在姚府我就看上她了!你偏偏把她給搶走,還搞什麽哥哥妹妹,這不是存心讓我上火嗎?!”
申王爺卻鐵了心,隻是搖頭:“你是風流到爛的東西,太九一個大好的黃花閨女,也是人家的掌上明珠,怎好給你白白拿去糟蹋。這事我不允,不必再說。”
殷王爺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滾到椅子下麵去,揪著他的衣角不放,扭麻花似的,嘟噥道:“你別騙我啦!五哥,你就愛欺負我,讓我著急。你要真沒那個意思,幹嘛今天特地叫她過來?我就要她!別的都不要!你說,要怎麽樣你才肯放人啊?”
申王爺見他真的急了,便放軟了聲音,歎道:“老七,這麽多年,你也該有些長進。天下美女那麽多,你當真能玩遍?你當然大可用王爺的身份去壓她們,沒人能鬥得過你,但你也為這些女子想想,為她們的家人想想。人家也想找個好夫婿嫁了,平安一生。你當真能專一也罷,偏偏是個沒長性的,見一個愛一個,眼下你非要太九,過段時間不要她了,讓人家姑娘家如何?”
殷王爺隻是拗:“我不管!五哥你也該當疼疼我才是,不把太九給我,你不如一刀殺了我!”
申王爺見他這般憊懶無賴的樣子,不由惱道:“起來!成什麽樣子!這事我不會答應的,你死心吧!還有,若是招惹她,我可不會放過你!”
殷王爺跺了跺腳,賭氣推門出去了,也不管他在後麵喊。

就這麽一時賭氣跑出去,他也不知跑到了什麽地方,隻見前麵好大一片櫻花林,粉雪繽紛,後麵依稀有個精致小亭,連著一條彩色畫廊,不知通向何方。
他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發覺亭中有人,衣袂飄然,不是太九是誰?殷王爺心中大喜,急忙跑過去,卻見太九一個人倚在欄杆上,正抬手去摘高處的一支櫻花,隻是似乎太高了些,她夠不著有些吃力。
正為難間,殷王爺早已摘下開得最好的一支,遞去她手上,一麵笑道:“妹妹好雅興,一個人在這裏賞花,沒與嫂子一起麽?”
太九接過櫻花,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姐姐她……是有身子的人,這會睡午覺去了。我不能打擾她,這裏櫻花開得好看,便過來看看。”
殷王爺見她膚色如玉,白的毫無瑕疵,更從那粉膩的白中透出一點紅,越發顯得她烏發如雲,眼凝秋波,當下不由脫口而出:“這滿園的櫻花……不,世上所有的櫻花放一起,也不及你一半美麗!”
太九大羞,囁嚅了一會,對他微微一福,轉身便要逃走。殷王爺如何肯放,急忙抓住她的袖子,柔聲道:“別怕,別走,陪我說說話。”
太九飛快把手抽出來,低頭不語。殷王爺見她實在害羞,便柔聲道:“太九平日在家,喜歡做什麽?喜歡吃什麽?”
她想了想,答道:“閑來無事,自然隻有看書賞花,偶爾也做些針線。我……我沒有很喜歡吃的東西,也沒有很討厭的……”
殷王爺拉著她坐在亭中,與她絮絮叨叨隻說些家常廢話,無非是喜歡什麽書,外麵哪家店的飯菜一流,哪個作坊的首飾新巧。
太九漸漸也放開了,不似先前那般拘謹,聽他說到首飾,心中一動,不由從袖袋裏取出一顆東珠發飾,放在掌心托著著送給他,道:“這是……王爺當日送給太九的。東珠過於貴重,太九不敢收,還請王爺收回。”
殷王爺搖頭道:“送給你便是你的了,禮物隻有合適,沒有貴重一說。更何況,你這樣的人品,一個小小東珠,實在委屈你。”
說完,他還禁不住喜笑顏開,輕輕捏住她滑膩的指尖,低聲道:“難為你,還記得這個。我隻當……你忘了呢。”
太九臉上又是一紅,微微一縮手,沒縮回來,還被他捏著手指,當下顫聲道:“我……怎敢忘……可是太九……蒲柳之姿,實在配不上這等……貴重物品。請王爺收回……把我的明珠發飾還給我……”
殷王爺這時已經握住她的手腕,隻覺肌膚滑膩馨香,早已心馳神搖,忍不住抬手去攬她纖腰,柔聲道:“我若是不還呢?你送給我,便是我的了……”
太九急忙要躲,無奈亭中窄小,她躲不了很遠,隻得半推半就倚在他懷裏,低聲道:“我……我沒有送你。”
殷王爺低頭想去吻她的臉,但又怕把她嚇哭,隻得忍住,道:“我不管,放到我手裏,便是我的。你如想要,便得去我那裏拿。如何,太九,想去殷王府玩麽?”
太九又羞又喜,當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可是……姐姐他們會不高興。”
“你管他們呢!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你自己想來便來,我派人去接你。”
太九聞說,猶豫了半晌,又被他連哄帶騙,終於點頭答應了過幾日去殷王府玩。當下殷王爺春風滿麵,登時比不得方才垂頭喪氣的模樣,正要與她輕憐蜜愛一番,忽聽後麵畫廊傳來一陣腳步聲,太九急忙推開他站了起來。
回頭一看,卻是王妃的一個貼身丫鬟,躬身行禮道:“原來七王爺與九小姐都在這裏,教奴婢好找。王妃召二位去飲芳樓喝茶。”
殷王爺心中有鬼,怕她看出什麽來,便打了個哈哈,與太九兩人一同隨她去了。

飲芳樓裏與王妃一番交談自是不說,到得晚間,二皇子四皇子紛紛駕到,家宴也比中午熱鬧了數倍。
太九再也沒出過風頭,安靜地坐在角落裏。好在另外兩個皇子似乎也沒怎麽注意她,不過問個好,得知她做了申王爺的義妹,寒暄幾句也罷了。
二皇子年紀稍長,麵容頗有幾分嚴苛的味道,額前頭發似乎有稀少的趨勢,看起來不苟言笑,也不怎麽說話。
四皇子則親和一些,長臉寬鼻,笑起來嘴邊還有兩個酒窩,和五皇子七分相似。隻是有些女氣,說話也嗡嗡地,好像身體不佳。
雖然席間四個皇子都十分親密,但太九還是敏感地嗅到其中一些味道,眾人對七皇子有些顧忌,尤其是二皇子,與他說話前都要想一下。看起來,二四五皇子是一個陣營,七皇子則是另一個陣營,之所以眾人聚在一起家宴,是因為四五七三個皇子都是沈貴妃所生,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今日是沈貴妃的祭日,所以兄弟幾個便小聚一次。
宴席散後,太九才從王妃口中得知,二皇子乃是一個宮女所生,她勾引了皇帝,身懷龍子,本以為可以借此機會上位,不料生下孩子之後卻被皇後賜毒而死,罪名是淫穢後宮。二皇子生母如此,所以從小到大在宮中也不甚得寵,連他的父親似乎也不怎麽在意他。
他從小被沈貴妃撫養長大,算半個親子,所以今日便也來參加家宴。好在他麵相不善,為人還是比較寬厚老實的,四五兩個皇子也是真心拿他做兄長,也難怪是一個陣營的。

三位皇子走後,王妃便麵露疲色,她有身孕,還操勞了一天,這會受不住也是正常。
太九見狀,立即過去扶住她,柔聲道:“王妃操勞了,還是早些休息吧。我也該告退……”
王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無妨,我還能撐住。我問你,事情辦的如何?”
太九低聲道:“殷王爺……讓我三日後去他府上。”
王妃麵上露出喜色,笑道:“果然如此……好妹妹,我沒看錯人。這樣便好,你去他那裏,也莫怕。我讓嬌蓮陪著你,他有任何不軌,你隻管拒絕,不必給他麵子。去了之後,留意他府上的人,多聽下人說什麽。”
太九點了點頭,頓了一下,又道:“隻怕他不放心我。”
王妃道:“不急,開始或許什麽也打聽不到,時間長了,總會露出破綻。這種事情,是急不來的,你也要耐著性子,明白嗎?”
太九又點了點頭。王妃拉著她,又安撫了一會,終於是撐不住了,捂著肚子站起來,低聲道:“我今日累得慌,這便要休息了。不能送你,你保重。”
太九拱手告辭,一直走到門邊,忽聽王妃的貼身侍女嬌蓮在後麵叫她,遞過來一本書,道:“王妃讓你帶回去好好看,多靜心。”
太九低頭一看,又是一本佛經,當下低頭稱謝,自行回姚府了。













深院月斜人靜(一)









卻說太九直到子時左右方回到點翠閣,芳菲還留著一盞燈,坐在外間炕上做針線活等她。一聽見門口有動靜了,她急忙跳下來,三步並做兩步地跑過去,一麵急道:“小姐怎回來這麽遲!我還當你不回來了呢!”
說著便麻利地替她脫下大氅,見太九發梢沾著寒陰陰的露氣,怕她著涼,又趕著去沏熱茶。
太九隻當她已經睡了,這會看她忙上忙下像隻小麻雀,不由笑道:“不用總顧著我,夜深了,去睡吧。我自己來就好。”
芳菲見她神色淡淡的,又想起她近來總是滿腹心事,不像從前還會和自己說點悄悄話,心中不由難受,咬著嘴唇低聲道:“小姐什麽事都不要我做,那點翠閣豈不是沒有芳菲的立足之地了麽?”
太九哪裏想到這丫頭的小心思,不甚在意地說道:“怎麽會沒有?你呀,開開心心在這裏過就行了。其他事情不用你操心。”說話間,她自己換好了衣服,又要去鋪床。
芳菲急道:“你什麽都不要我做……反正……反正我沒別人的本事能把你服侍好!你還不如現在就去找老爺,把我趕出姚府,反正我什麽也做不好……!”
說著就哭了起來。
太九萬萬想不到她居然會說這種話,不由愣在那裏,半天才低聲道:“你怎麽……平時都這樣想嗎?是我待你不夠好?”
芳菲垂淚道:“小姐待我當然是極好的……外人恐怕也想不到我一個小小下人能有這種福氣。可是小姐你最近變了許多,什麽話都不告訴我……明明看著是心裏難受的,可又不說,隻憋著,我問也問不出來……是我自己太沒用,做事也做不好,也不能替你分擔憂愁,還留著這種沒用的人幹什麽。”
太九歎了一聲,慢慢倚在床頭,坐了下去,半晌,才道:“我並沒有什麽難受的。何況……有些事隻能自己拿主意,說出來也沒用。芳菲,就算兩個人關係再好,也總有一些事情不能共同分擔的,你年紀還小,過幾年或許才會明白這個道理。”
芳菲抹去眼淚,還有些不服氣,頓了半天,才道:“你就是不肯和我說……如果還是萬景服侍你呢?你一定會和她商量吧!說來說去,還是嫌我孩子氣,不配和你說正事。”
太九一愣:“萬景……?”她狐疑地看著芳菲,低聲道:“怎麽突然提起她?你見到她了?”
芳菲猶豫了一下,便把上午遇到萬景的事情說了,又道:“她要我告訴你,行事低調些,說老爺不喜歡太有想法的人……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小姐你已經這樣了,比宣四小姐強了百倍不止,為什麽老爺還不喜歡?你……是不是也因為老爺的事情心裏不開心?”
太九笑了笑:“不明白就不用想了。無愧於心就好,我們又豈能事事討別人歡心,把馬屁拍到點子上?”
她對芳菲招了招手,待她過去,便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柔聲道:“我從前竟不知你肚子裏有這樣多的想法,是我疏忽了,一直當你是孩子。萬景她……或許比你成熟些,但與我絕無那麽親近,有些話,我可以毫不顧忌告訴你,卻不能開口對她說一個字。芳菲,你是個好孩子,姚府裏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你要明白,在我心裏,隻要你過得開心,沒有煩惱,就算成天傻乎乎的,我也不在乎,我就希望你能一直這麽單純幸福。所以……想讓我高興,就不要動不動想這想那,隻要你在點翠閣等著我,就是最大的分擔憂愁了。”
芳菲忍不住伸手去抱她,隻覺她懷裏溫暖馥鬱,心中跟著酥軟下來,低聲歎道:“有時候……小姐讓我覺得,像親人一樣……可能,姐姐就是這種感覺吧……”
太九輕輕笑了一聲,沒說話。
其實,隻要她這一句姐姐,再有更多的苦楚,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

好容易哄得芳菲出去睡了,太九也覺累得不行。她這一日真是耗盡了心力,一麵要不著痕跡接近七皇子,一麵要應付王妃。這種層麵的遊戲,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然而身體和心理的疲憊,卻無法讓她安然入睡。方才芳菲把萬景的話傳給她,雖然她當時不說,不代表她現在不會想。
芳菲說的沒錯,姚雲狄實在太難討好,究竟要怎麽做,他才會稍微讓她鬆口氣?她高調了,便是逐出晴香樓;如今她低調討好了,又暗中提防她,假借別人之口警告她……等等,假借別人之口?
太九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這似乎不是姚雲狄一貫的作風。他這種站在頂端的人,又何須借別人的嘴來警告她?更何況,借的那個人是誰?是萬景。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這其中必然有深意,一種可能是姚雲狄那裏有什麽事找她,另一種可能……就是萬景有事找她。
太九想了很久,也不明白究竟是哪種可能,但眼下七皇子那裏的事情排在第一位,她沒有更多的精力去煩姚府的事,隻能先小心觀察,見機行事了。

這些心事一想起來,她就睡不著了,隻覺心裏煩亂的很,手心腳心密密麻麻出了一層汗。聽著窗外的打更聲,夜已然極深,她卻毫無睡意,無奈之下隻得坐起,點了一盞小油燈放在案上,把掛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來——袖袋裏還放著王妃給她的一本佛經,不知她這次有沒有在裏麵寫點什麽。
佛經是薄薄的一本,就著燈光一看,卻是多心經。王妃上次問她是否看過佛經,她自己答了看過多心經,如今把這本給她,是什麽意思呢?
太九輕輕翻開封皮,卻見裏麵朱砂筆圈圈點點,寫了很多,字體娟秀,顯然是女子風範。
那【色既是空,空既是色】的後麵,王妃批注道:【色既是空,塵世諸般色相利益也即為空,凡夫俗子追逐也為試煉,何錯之有。若不知色,何以為空?佛門清修,倒不如入塵世一回,曆經紅塵九十九劫,始悟。】
這位王妃,當真是一代奇女子,總有這許多古怪念頭,說是奇巧別致,未免小窺了她,若給那衛道之君子看見,難免要扣上個大逆不道,妖孽作祟的帽子了。
太九將那佛經從頭看到尾,一會讚,一會皺眉思索,一會歎,一會又搖頭不認同,不知不覺,夜色竟已淡去,窗外晨曦微露了。
芳菲在外屋有了些動靜,想必很快就要起身了。太九急忙把燭火吹滅,躺在床上裝睡。
心裏思潮澎湃,想著她說的曆經紅塵九十九劫,始悟這樣的話,忽然便也明白,大徹大悟,往往在大劫之後。世人修佛,隻當清淨無為便是慈悲,但不曾經曆過,又怎能明白其中的深意,也難怪世上總有那半途而廢的出家人,心猿意馬的老尼姑。
太九想著歎著讚著,終於也實在撐不住,慢慢睡著了。

這幾日過得還算風平浪靜,姚雲狄那裏沒什麽動靜,穆含真似乎有事在忙,常常不在府裏,萬景那裏,太九又不想過問。這樣安穩過了數日,太九直以為七皇子那天隻是說笑的時候,他的請帖便送到了。
芳菲好像得了寶,捧著請帖飛一般地跑回來,一邊跑一邊叫:“小姐!小姐!這回是殷王爺的請帖啊!你什麽時候認識了這麽多王爺?”
太九正在屋子裏給吊蘭澆水,聽她這樣嚷嚷,忍不住就要笑,打趣她:“還有更多呢,下回一字排開讓你看。”
芳菲自然知道她是說笑,啐了一下,便把請帖放在案上,接過她手裏的水壺,道:“小姐還是忙正事去吧。這些粗重活,交給我才對。”
太九曉得她喜歡做這些,便取了巾子擦手,將那請帖翻開來,上麵果然寫著恭請她某日去殷王府做客。
上麵的字方正有力,墨色幾乎要透過紙背。看不出他這麽個輕浮浪子,倒也寫的一手陽剛好字。
正在賞玩,那邊芳菲澆完了水,便開始摩拳擦掌替她準備華服首飾了。太九想了想,道:“不用準備那麽多,這個王爺……比較特殊,不可用常理待之。”
芳菲這次學乖了,沒和她辯,隻問:“那小姐要怎麽打扮?”
太九沉吟半晌,忽而計上心頭,對芳菲吩咐了兩句,閑話不表。

果然兩日後殷王爺的馬車到了姚府。與申王爺不同的是,沒有那麽震撼聲勢的長龍車馬,門口就停了一輛油壁馬車,半點奢華的氣氛也沒有,顯然這位主人不希望在這等事上炫耀賣弄。
青色小轎把太九送到門口,芳菲扶她上了馬車,一麵道:“小姐……我心裏總是不踏實,覺著這次去好像有危險似的。你……一個人可千萬要注意,也沒個人在身邊照應你……”
太九笑了笑,低聲道:“不用擔心,我晚上便回來。記得給我留燈。”
說著她上了車,車門一關,馬車徑自去了。
其實芳菲說得對,這次去,確實有危險。無論如何,雖然王妃讓她不能急,但她也不可能真的去那裏喝茶賞花,半點事情不做。自古以來,勘察情報的人,腦袋隨時都會掉,她能做的也隻有小心再小心,端看七皇子舍不舍得砍下她這顆千嬌百媚的腦袋了。
太九抬手抓住一根辮梢,放在手裏把玩。
她今日的裝扮也是個賭注,成了便成,不成,隻怕人家覺得她上不了台麵,也不用心了。
她好像已經漸漸習慣這種事情了。剛開始的生澀緊張一旦褪去,便會發現,這些人都是姚雲狄,沒有什麽區別,都是掌管著他們這些小螞蟻生殺大權的人物。討好他們,也和討好姚雲狄一樣,過度展示精明隻會成為第二個蘭雙,但也不能成為蠢貨,這個度是很重要的。
好在姚府的孩子,天生知道怎麽討好人,她當然也不會例外。

馬車走了很久,太九在裏麵先是滿腹心事,後來又緊張,一直到現在幾乎要睡著,殷王府還是連個影子也沒有。
太九隱約聽見外麵有流水的聲音,忍不住揭開窗簾一看,卻見外麵綠意蔥蔥,哪裏還是市集,分明是荒郊野外!馬車正在過橋,橋下流水湍急,周圍半個人影也沒有。
她心中忽然起了不好的預感,忍不住輕呼道:“這是往殷王府的方向嗎?”
馬車前坐著王妃派來照應她的侍女嬌蓮,她回頭,也是一臉茫然的神色,道:“似乎……不像。殷王府是在城西鐵棗胡同……這裏,分明是郊外……”
太九忍不住高聲道:“車夫!車夫!你這是把車往哪裏趕?”
車夫坐在前頭趕車,頭上戴著一頂氈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到臉。問他他也不答,隻是揮著鞭子繼續趕車。
太九急了,連聲問三四遍他還是不理,她幹脆一腳把車門踹開,怒道:“你再不停車,我就跳下去!說到做到!”
那人終於把馬一勒,馬車停了下來。太九飛快跳下去,先四周看了一圈,沒發現什麽可疑人物,這才走到馬頭,森然道:“你是誰?這是什麽地方?竟然借著殷王爺的名頭拐帶民女,好大的膽子!”
那個車夫聽說,忽然發出一陣笑聲,太九和嬌蓮驚奇地看著他把氈帽一丟,露出那張熟悉的清俊臉龐——車夫居然就是殷王爺!
殷王爺跳下來,歪著腦袋笑道:“哎呀,美人好大的脾氣,我可不敢唐突了。怎樣,我馬車駕的不錯吧?車夫扮得像不像真的?”
太九哭笑不得,隻覺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好好一個尊貴的王爺,誰能想到他居然會扮作車夫?她又不好責備,隻得撅嘴道:“王爺真是好興致!你開心了,卻把我倆嚇死!”
美人輕嗔薄怒,自然別有一番風情。殷王爺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抓她的手,道:“不過開個小玩笑,太九莫怪。嚇著你了,本王給你賠不是,你愛怎樣懲罰我都行。”
太九見他此等情狀,便丟了個嫵媚的白眼過去,將手一抽。好在旁邊的嬌蓮到底是跟著王妃的,見過大場麵,立即知趣地過來扶住她,把兩人隔了開來。
太九四周看了看,這裏顯然是荒郊野外,沒有人煙,縱然風景清麗,但一個真正的王爺在旁邊,又沒個護衛,委實不適合呆久,不由輕道:“王爺,走了好一會,你也渴了吧?不如我們趕緊駕車回去吧?”
殷王爺笑吟吟地說道:“不必回去,誰規定王爺隻能有一座王府?我有個別院在這附近,你放心,周圍都有守衛看守,不會有別人闖進來的。”
太九聽說,心中便是一鬆,但想到他不帶自己去王府,卻來什麽別院,顯然還是懷著戒心,越發覺得棘手了。
她見殷王爺顯然不急著回別院,自己也不好再說,隻得和嬌蓮兩個人去河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
這會快中午了,陽光直射下來,有些燥熱。嬌蓮便把帕子放水裏浸透擰幹,給太九擦臉。太九隻覺口幹,便自己去河邊用手捧著水來喝,才喝了兩口,就見旁邊蹲著一個人,盯著自己看。
太九微微一笑,柔聲道:“王爺也想喝水麽?”
殷王爺捉住她一根長辮子,不答她的問題,卻低聲道:“我還當你會做十足的打扮呢。怎麽就綁了兩根辮子?像個野丫頭。”
太九聽他話語裏並無任何責備的意思,便大著膽子,皺眉道:“我其實頂不喜歡那樣的打扮,做什麽都不方便。還是這樣最舒服……我是覺得,王爺你必然不會像姐姐他們那樣苛責我,所以大著膽子這樣過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她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殷王爺還是笑,把她的辮子在手上纏了幾道,太九被拉得湊過去,忍不住低叫:“會痛……”
他低聲道:“我呀,也頂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你這樣的打扮,正合了我的心意了。”
太九把辮子抽回來,撅嘴道:“還當王爺要怪罪我呢!拉的人家頭皮疼。說起來,王爺該把我的明珠發飾還給我才是,我可喜歡它了,舍不得送人。”
殷王爺笑著躺倒在河岸上,拔了一根草含在嘴裏,咕噥道:“等我玩夠了,回別院再找給你。”
太九滿臉不依,嬌聲道:“是你從我頭發上拽下來的,今天你又嚇到我了,就罰你……罰你親手替我戴回去。”
他隻是笑,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他似乎有些不同。太九本以為以他的急色性子,見到她就忍不住要撲上來,誰知他卻像個孩子,開開心心地在野外玩水拔草,她更像個玩伴,而不是女人。
這個人……不簡單。
太九忽然明白為什麽以申王爺這樣的才智,會對七皇子這麽忌諱。保不準他之前全部是做戲,這會麵前沒有利益衝突的要人,又或許是想贏得她的好感,便不再做戲了。
奇怪,如果他當真這麽聰明,應當能看出來她是申王爺派過來的眼線,為什麽又要接近她呢?
她正想得入神,身邊殷王爺忽然低聲道:“太九。”
她吃了一驚,急忙低頭,卻見他盯著自己看,眼神若有所思。太九心頭忽然一亂:他不會是打算點明這一切吧?那之前做的,豈不都是白費了?
殷王爺看了她好一會,忽然捂著肚子,歎道:“太九,我餓了。你呢?”
她驚疑不定,隻得跟著點了點頭,低聲道:“我也餓了。不過我帶了一些小點心,王爺想嚐嚐嗎?”
說著她從袖袋裏取出一個小布包,裏麵裹著一些果脯栗子糕之類的點心。殷王爺看了一眼,皺眉道:“甜膩膩的,誰愛吃這個!”
他坐了起來,伸個懶腰,道:“這會去別院還得有半個時辰的路,太遠啦。不如我打點野味過來烤,讓你們也嚐個鮮!”
他走到馬車那裏,把車裏的坐墊一掀,太九才發現下麵居然藏著暗格,他從裏麵取出一張弓,幾根矢羽箭,遠遠地對著她揮手,孩子氣地笑道:“太九!太九來看我獵山雞野兔!”
太九隻好點了點頭,帶著嬌蓮陪他一起去林子裏。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還是做王爺的都是這般嬌生慣養。這打獵一路上崴了多少下,衣服被刮了多少下,認錯獵物多少次,也不必說了,搞到後來,快一個時辰過去,好容易打到一個野兔,三人都已經渾身泥汗,狼狽不堪了。
殷王爺提著那野兔,雖然狼狽,看上去倒頗為趾高氣昂,隻叫:“看!看我打到的!多肥的野兔!”
兩個女子也隻有賠笑稱讚,心裏隻怕已經把這個無能王爺罵的狗血淋頭了。

當下嬌蓮提著野兔去河水邊剝皮去內髒,太九撿了一些樹枝胡亂堆在一起,生火也是手忙腳亂。終於把野兔收拾好放上去烤了,又是烤的一邊生一邊焦。
不過好在三人在野外烤肉的經曆都不足,覺得新鮮有趣,縱然兔肉吃起來又苦又硬,卻也吃了個精光。吃完之後又洗了手臉,大約是共同的“患難”經曆作祟,太九覺得這個王爺也不像先前那麽不可接近,心懷叵測,就連嬌蓮都放鬆了神情,偶爾和他說兩句話,笑語嫣嫣。
吃飽喝足,便是駕著馬車去別院的時候了。上車前,殷王爺忽然捉住太九的手,低聲道:“太九,以後多陪我出來這樣玩,好不好?”
她有些吃驚,默然看著他。
殷王爺低聲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就當……我不是王爺,你不是姚太九。我們隻是普通男女,暫時忘記所有的,好不好?”
太九一時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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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王爺的別院建在半山腰,通體用白色大理石堆砌起來,遠遠望去,有一種莊嚴不可親近的味道。
後來太九才知道,這附近的整片山頭,都有守衛重重把關,莫說是陌生人,就連一隻兔子,想跑出去,隻怕也沒那麽容易。
別院裏有些冷清,不比申王府繁華熱鬧,倒也別有一番清雅。
殷王爺引著太九她們繞過大廳,過了園中園,後麵豁然開朗,卻是一排數座木頭搭起來的房子,下麵架空了防潮,上麵都是紙窗木拉門,甚是古樸。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木材特有的清香,看樣子這搭房子的木頭也不是尋常貨色,有特異的香氣,能防蚊蟲老鼠。
殷王爺見她二人盯著看,不由笑道:“我中土的建築一向富麗堂皇,隻是看多了難免求個別致。所以別院我請了東洋扶桑那裏的工匠,把幾個廂房建成了他們那裏的風格。如何?第一次見到麽?”
太九知道皇家的人一向奢侈,自己要露出過度的驚豔隻會讓人笑話淺薄,於是隻淡淡說道:“是第一次見,挺新奇的。”
殷王爺踩著木台階上了回廊,鞋底印在木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剛停在一扇門前,那門便被人拉開了,裏麵躬身站著兩個穿青色袍子的侍女,齊聲道:“恭迎王爺。”
他擺了擺手,道:“不必多禮。有客到,去端茶……要上次我帶回來的那聽白毫,用去年我留下的梅上雪水泡。”
一個青袍侍女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王爺,去年的梅上雪水,前些日子已被楚姑娘用完了……”
殷王爺一呆,皺眉道:“她也真會撿好的用!去,那就換地窖存的後山泉水。”
那侍女更為難,蚊呐一般,道:“後山泉水……前幾天楚姑娘說留著也是浪費,便叫人燒了做洗澡水了……”
殷王爺又是一呆,顯然覺得丟人,拿眼偷偷去看太九,見她沒反應,便道:“荒唐!這些事不必再說了,隻管泡茶去!”
那二人再也不敢說什麽,立即下去了。
殷王爺臉色有些難看,回頭對太九笑道:“府上新進的小妾……難免嬌縱些。太九莫怪。”
太九笑道:“王爺太客氣。”
她見屋內都是木製家具,不過淡淡塗了一層桐油,極是樸拙。地上厚厚鋪了毯子,連同幾塊軟墊,沒有椅子,連那木案也低,想必隻能坐地上了,難免不雅。
好在殷王爺先坐了下來,太九便也跟著坐下,四處打量一番,道:“王爺的別院真是清雅,一洗富貴奢華,倒像是隱士高人的住所。”
殷王爺咧開嘴,正要笑,卻聽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門被人拉開,一團鮮豔的影子如同花蝴蝶一般飛了進來,連同一個嫵媚嬌軟的聲音:“有客到了,王爺怎麽不叫人家?”
太九微微一驚,定睛去看,卻見一個紅衣女子,寬袖大袍,一頭烏雲般的長發幾乎垂到了地上。她的膚色極白,猶如新雪,猛地一看整個人竟仿佛籠罩在一團豔光裏,讓人不敢多看。
太九自己也是個美貌女子,見到其他的美貌女子也忍不住天性要仔細看看的。眼前這個紅衣女子,不但美,而且媚,簡直像一隻貓,柔若無骨,妖媚刻骨。或許姿色上自己是勝一籌,但論到風情,自己卻差了她一大截,和她一比自己就像是個木頭美人。
太九端詳她,這個美人也在端詳太九,有些無禮地,上上下下看了個遍,這才倚在殷王爺身上,軟綿綿地說道:“王爺這又是從哪裏請來的天仙妹子喲?害我以後都不敢照鏡子了喲。”
殷王爺有些難堪,將她推開一些,皺眉道:“沒叫你,來做什麽?別鬧,快回去。”
美人卻不惱,隻是吃吃的笑,又道:“幹嘛,以後這府裏要多個妹妹來陪我,卻不許我和她親近親近喲?”
殷王爺把臉一沉:“阿楚!”
美人果然還是知情趣的,見他發火,便起身走了,一麵嫵媚地笑道:“好,我走就是了。以後再來和天仙妹子套近乎喲。”
說著她就消失在門口了。
殷王爺苦笑道:“我過於寵她,搞得這樣無法無天。”
太九隻是笑,沒說話。
王爺的別院原來金屋藏嬌,難怪。看樣子他就是個色中餓鬼,果然是見到美女就沒轍的。難怪連皇上也叫他“風流老七”。

過一會,茶上來了。殷王爺不過撿些趣聞樂事與她說,倒也其樂融融。
待茶水換到第三次的時候,一個青袍侍女進來,附在殷王爺耳邊低語了幾句什麽。他臉色微微一變,立即恢複正常,跟著神色自若地對太九道:“又是阿楚惹了麻煩,抱歉,我先告辭,太九不要拘束,在這裏隨喜便是,當作是自己家。”
說完他便神色凝重地起身走了。一直走到門邊,袖子不小心擦過門框,掉下來一個信封,他也沒注意,行色匆匆地去了。

太九立即起身,用長裙把那信封遮住,跟著慢慢坐下。嬌蓮果然是個懂事的,急忙湊到門邊去看外麵。
“能看到什麽嗎?”太九低聲問。
嬌蓮看了一會,道:“不清楚,好像有幾個人,不像是方才那個女的。”
太九也湊過去,仔細一看,卻見老遠的地方站著兩個人,衣著打扮似乎在哪裏見過。三人低聲說著什麽,殷王爺偶爾還會探頭往這裏看。
太九急忙坐回去,吩咐嬌蓮:“替我看著門外,有人來了立即告訴我。”
她把藏在裙下的那封信拿出來,卻見上麵用朱砂筆寫著【謝中堂親啟】五個字,字體陽剛濃烈,果然是請帖上王爺的筆墨。
信封口上有火漆印,不過已經被人拆開了。太九顧不得許多,急忙把信展開,飛快讀了一遍,上麵無非是說黨派之爭,以及猜測廢太子的時日。後麵有謝中堂的回複,提醒他留意五皇子一黨之類的。
她飛快看完,立即把信折好放回去,從外麵看沒有半點被人動過的痕跡。這也是姚府孩子必學的——如何讓人不發覺自己偷看了重要的東西。
打開門看了看,那三人還在說話,太九瞅了個空隙,把信封從門縫裏丟了出去,裝作他是丟在外麵走廊的樣子,自己坐了回來,氣定神閑,到書架那裏抽了兩本書,裝模作樣的看。

至於她看的是什麽書,太九自己也不知道,她腦子裏全是方才信上的內容,她在努力消化,做好回去告訴王妃的準備。
雖然這一切未免太順利,第一次來王府別院就能獲得有用情報,難免不太真實,但也難說這不是機會,總之抓住了別放就是。

手裏的書翻到最後一頁,發現上麵也有朱砂筆的批注,太九隨意掃了一眼,忽然全身僵住!
批注的內容很簡單,無非是王爺看完了一本書,寫一點自己的感想,最後還署了日期,注了個“殷”字。
不過最大的問題不在這裏。
太九覺得腦子裏一陣混亂,好像一下子整個世界都亂套了,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她忽然沒了頭緒。
書上的字體風格與請帖以及那封信的風格完全不同!
這能說明什麽?請帖和信封是假的?還是書上的隨筆批注是假?
朱砂筆的批注,字體瘦長飄逸,尤其是一轉一折,拖得又長又遠,與請帖上陽剛濃烈的筆法完全不同。
事實再明白不過,請帖和那封信都不是王爺本人寫的!他在造假!造給誰看?
太九猛然合上書,背後冷汗涔涔。
不錯,是造給她看!
這個殷王爺,好深的心計,好陰險的手段!他明知自己是做眼線的,也不說破,更順著她玩下去,提供一些假情報,待時機成熟之後,必然會來一道大的,到時候申王爺順勢去拿他破綻,不但不會成功,反而被他反咬一口,說不定連五皇子一黨都能株連治罪!
好手段,好手段!自己不折一兵一馬,這個反間計實在太妙!

太九心驚膽戰,隻覺所處的地方不亞於龍潭虎穴,自己隨時有可能被這個魔頭一口咬死。
她想了又想,終於把書放了回去,又抽出幾本來看,果然有的有批注,有的沒批注,書後麵批注的日期不同,字體卻是一模一樣。
殷王爺計劃這般周全,連牆上的字畫都摘了,估計他萬萬想不到,自己在書上的批注卻露了破綻。
太九定了定神,把書全部放了回去,回頭見牆角放著一架古琴,便端了過來,自己緩緩撫琴,絕口不提此事。
嬌蓮又往門外看了一眼,小聲道:“注意,他回來了!”
太九淡然一笑,低聲道:“來聽我彈琴……嬌蓮,你喜歡什麽曲子?”
嬌蓮怔了一下,答道:“我……奴婢不懂音律……實在慚愧。”
太九笑道:“這也沒什麽,我也不過喜歡附庸風雅罷了。讓我想想……有什麽曲子可以彈……”
話音剛落,卻聽門外殷王爺朗聲笑道:“自古以來,還有什麽能比高山流水更好的曲子呢?”
說著他拉門走了進來。嬌蓮到底不放心,偷偷往門外看了一眼,見太九丟在外麵的信封消失了,殷王爺臉上也沒有什麽古怪神色,心中才稍微安定些。
太九聽說,便低聲道:“高山流水送知音,王爺是太九的知音麽?”
她嬌俏一笑,手下弦動,卻是彈的一首【送春光】,曲調歡快清逸,倒與門外風光相得益彰。
一曲彈完,殷王爺拍手笑道:“好曲!好人!原來太九還會彈琴,我第一次知道。”
太九推開古琴,拱手道:“慚愧,不過跟著師父學了幾個月,指法都生疏了,教王爺見笑。”
當下兩人又開始閑聊,對方才的事情以及那個掉落的信封絕口不提。眼看天色晚了,太九便提出要回去,殷王爺道:“從這裏回姚府隻怕要花上兩三個時辰,太晚了。不如太九今夜就住在別院罷,明早再派人送你回去。”
太九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自己如果執意要回去,反而顯得底氣不足,不如幹脆就答應了下來。
殷王爺大喜,連聲叫人去收拾客房,準備飯菜,閑話不表。












深院月斜人靜(二)









誰知到了晚膳時分,太九忽然鬧起了肚子,幾乎是半刻也離不開馬桶,隻是腹瀉,拉得麵如土色,眼前金星亂蹦。
不光是她,嬌蓮也上吐下瀉,殷王爺也是腹中絞痛,滿頭大汗。
折騰了好一會,終於請來大夫,一看,便問是不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眾人這才想起中午在林子裏烤的半熟半焦的野兔。不過貪嘴一次,誰想竟險些拉出人命。
好容易三人紮了針喝了藥,腹痛緩解一些,腹瀉也止了。大夫吩咐三日之內不得再吃葷腥之物,這才告退。
這下一鬧,晚膳不得不免,隻得各自早早回房休息。
卻說太九睡了一會,夜半腹中饑餓起來,便再也睡不著。她這一天都是提心吊膽,加上中午嫌那野兔醃臢,隻吃了幾口,後來又腹瀉,這下肚子裏才真叫空空如也。她從小到大,好歹過得也算錦衣玉食,何曾嚐過饑餓的滋味,越去想它,肚子更是餓得冒火,實在忍不得,隻能下床摸索著,希望桌上放些糕點茶水。
月光從窗欞傾瀉下來,屋子裏亮堂堂的。太九拿了一塊芙蓉糕,倚在窗邊。隔著窗縫,天邊的月亮大若銀盤,她正要推開窗看個仔細,忽聽外麵傳來一陣輕微的說話聲。
她立即屏息去聽,依稀是兩個人在爭執著什麽。其中一人說話聲音猶如蚊呐,無論如何也聽不真切。過一會,傳來殷王爺的聲音,也是極低,道:“……無須多言,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也有其他事情要做,莫為這等小事費心。”
對麵那人似乎是惱了,壓低聲音道:“五皇子的爪子都伸到王爺麵前了,還說是小事?!難道非要等到她將秘密都泄露出去,皇上龍顏大怒降罪才不是小事?依卑職看,姚府的人都不是好東西!先是那個被卻夫人收買的妖女在太子伴讀那裏上躥下跳,後是這個被五皇子收買的妖女竟然在太歲頭上動土!卑職的職責就是負責保護王爺,此女不可留!今日必讓她死於我劍下!”
說著,蒼茫夜色中,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寒光瀝瀝。太九心中不由得一驚,那人手裏果然握著一把劍!當真是來殺她的?
殷王爺一把拉住他,沉聲道:“不得魯莽!你在這裏殺了她,我要怎麽和五哥交代?現在還不到翻臉的時候!更何況……她也不是……總之,卻夫人那裏的人,我總會收拾的,不必急躁!”
那人冷道:“王爺說來說去,無非還是風流的性子作怪,舍不得美人罷了。天下之大,何愁沒有更美的女子,這女子縱然美,也是一朵毒花,為之迷戀,豈不自尋死路?”
殷王爺沉默良久,忽然幽幽一歎,低聲道:“她不是這樣的人,就算是……我也不怕。我既然看上了她,便不會放棄。你也不必多說,我意已決。如果得不到她,這江山到手,卻也無趣的緊……”
那人哼了一聲,將劍用力插回劍鞘,拱手道:“王爺既然這麽說,卑職也沒辦法。江山美人孰輕孰重,王爺自己想清楚吧!”
話音一落,這人竟已消失在原地,身形之快,簡直如同鬼魅。太九捂住嘴,貼在牆上動也不敢動。雖然心裏知道那人多半不會殺過來,這也多半是演戲,但到底還是心虛的。想來這些王爺身邊都培養著一些奇人,武藝卓絕,來無影去無蹤,當是貼身護衛之類的。
過了好一會,窗外沒了動靜,太九正要退回去睡覺,忽聽一個嬌媚的聲音說道:“夜都這麽深了,王爺還在這裏想什麽喲……莫非真被那個天仙妹子把魂勾走了喲?”
她一下想到白天那個如貓一般妖媚的紅衣女子,卻不知她是否也是這權利場中的一員?
殷王爺過了一會才道:“你來這裏做什麽?我剛才說的話很好聽麽?竟要你躲在葡萄架子後麵聽,忘了出來招呼。”
美人顯然被問得一呆,然而她畢竟老辣,事情敗露了,她立即就要咬破藏在牙裏的毒。
殷王爺出手如電,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兩根手指塞了進去,壓住她的舌頭,低聲道:“想死?我風流老七不是浪得虛名,自然舍不得殺你。你若說出誰是你主子,我便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你還是我的好阿楚。”
美人苦笑道:“王爺……何苦在這種時候還騙阿楚喲……倒不如讓我這個慘敗之人死了幹淨喲……”
殷王爺輕道:“你跟了我這樣久,我何曾打過誑語。”
美人沉吟半晌,終於低聲道:“王爺留意何相……”
殷王爺吃了一驚,“何相,陳侍郎?太子那裏?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敢……”
美人淒然道:“江山萬裏,有誰不愛。”
殷王爺沉默半晌,終於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柔聲道:“不錯,好阿楚,你這樣乖,我便絕對不會罰你。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過。你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美人垂下頭,沒說話。殷王爺又道:“我喜歡乖巧聽話的女子,你隻要聽我的話,我便疼你。夜也深了,你去睡吧。”
她忽然抬手,柔若無骨,勾住他的脖子,猶如一隻撒嬌的貓,膩聲道:“那我的一切從此便是王爺的了,王爺……要愛惜奴家喲……”
殷王爺輕輕一笑,兩人又說了些什麽,漸漸便不可聽聞了。
太九將嘴裏的芙蓉糕咽下去,努力思索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殷王爺早不做晚不做,偏挑這個時候這個地點把阿楚的身份揭穿,所為何意?
她見外麵沒了動靜,忍不住探頭出去看,卻見那兩道身影在月光下交纏在一處。她有些尷尬,正要關窗退回去,忽然殷王爺轉頭,目光如電,朝她這裏掃了一眼。
太九渾身一顫,心中登時大悟,慌張地把窗戶一關,徑自上床睡覺了。

第二日自然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寒暄幾句,便告辭回姚府了。
太九不是笨蛋,殷王爺的別院一行,自然受益匪淺。他先是軟磨,後又玩一招反間。晚上又在她門外演了兩出好戲,無非是給她一個警告,外加誘降。
這種遊戲並不好玩,偏偏有人樂在其中。倘若她沒有發現書裏那些批注,想必這會已是方寸大亂,不知該不該繼續下去了。
如今這樣,要怎麽做?把事情真相告訴申王爺?還是……靜觀其變?
太九到底還是太嫩,一個人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好法子,這會穆先生又不在府裏,找不到人商量,她也隻得先把這事壓著,待他回來之後再聽他指示。

回到點翠閣,芳菲自然是一通嘮叨。先前說好了晚上回來,害她點燈點了一夜,結果連個影子也沒等到。她以為太九出了什麽事,差點就跑去找姚雲狄問了。
“小姐你真是!以後若是不回來,至少也該提前告訴我呀!昨天我都跑到老爺書房那裏了,要不是遇到……”
芳菲先是一串抱怨,說到後麵忽然停住,麵色有些怪異。
太九巴不得她安靜點,急忙問道:“你遇到了誰?最後沒見著爹爹?”
芳菲撅嘴道:“要不是遇到素九大哥,我這樣冒失地衝進去,小姐你今天就見不到我了。”
太九忍不住捉狹一笑:“素九……大哥?何時叫這麽親密了?”
芳菲漲紅了臉,連連跺腳,急道:“你就會和我說些有的沒的!人家比我大幾歲,不叫大哥難道叫弟弟?別說這些!小姐你一個人以後別在外麵過夜,我會擔心死的!”
太九咳了幾聲,笑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後你就是擔心,也有人可以訴苦了。那個素九大哥不是很溫柔嗎?護著我家小芳菲……”
芳菲羞得跑出去不說話了。太九追上去,柔聲道:“這也沒什麽可羞的。他如果是個好人,對你好,我便去求爹爹成全一樁婚事。”
芳菲急道:“這都什麽和什麽!人家不過和他說兩次話,你就趕著說媒!成心拿我取笑!再說我才多大?小姐你都不急,我急什麽!真討厭!”
太九笑了笑,輕聲道:“你也不小了,過兩年便及笄。早些嫁人也無妨。我看那個素九是麵冷心熱的漢子,日後必然不會虧待你。你的未來有依靠了,我便也安心了。”
芳菲到底也還是小女兒心氣,害羞道:“小姐就愛取笑我。我……人家又不一定看得上我這種黃毛丫頭……自己一頭熱,不是白白讓人看笑話麽……”
太九笑道:“誰說他看不上你?我家小芳菲又漂亮又伶俐,這麽好的女孩子,他看不上才怪了。再說,不喜歡你,幹嘛幫你。他是貼身侍衛,又不是看大院的,人家巴巴從老爺身邊趕出來為你解圍,又是為了什麽?”
芳菲把衣帶扭了七八道,終於扭捏道:“你就愛說這些羞人的話……小姐你自己還不是……我看那個殷王爺就不錯,還留你過夜。聽說他還沒娶妻,小姐你……”
太九神色一凝,良久,方淡道:“我麽?我這一生,興許……”
芳菲見她神色不對,便立即乖覺地不說了。正好這時宣四來了,芳菲便出去倒茶。

卻說宣四還是那個老樣子,趾高氣昂地,進來便大聲說道:“妹妹這下可是真正的大富大貴了喲!連殷王爺都對你青眼有加,興許再過幾日,便要叫你殷王妃了?”
說著她便自己坐下,捉起床上的針線活打量,一麵嘖嘖稱讚。
太九知道她素來的德性,便輕笑道:“連姐姐也來取笑我。王爺是何等身份,我們又是什麽身份,說這種話,沒的折煞我。還是留點口德吧。”
宣四白她一眼,冷笑:“如何?你做得,我說不得?都正大光明留宿了,還怕人說。我告訴你,愛妒忌的讓他們妒忌,看誰笑到最後!”
太九見她這麽些日子,還是沒什麽長進,不由想到昨天晚上殷王爺與那個神秘刺客的對話。
做她們這種事情的,最怕出人頭地高調行事。在這場權力的角逐中,卻夫人想必也隻是個小跟班,連一個正牌的賭徒也算不上。在她手下做事的宣四卻居然喧賓奪主,連殷王爺都知道了她的存在,想來其他爭權奪利的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她的情況其實危險之極,最可怕的是她還不知道。
太九頓了一下,不由低聲道:“有些事……你還是低調些吧。不要怪我沒提醒你,不然……”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從鼻孔裏哼出來,冷笑道:“這是怎麽了?還沒真正做鳳凰呢,便開始打理身邊的人啦?什麽叫低調些?你如今是發達了,見不得別人好不成?是呀,你給我麵子,叫我一聲姐姐,興許心裏早把我詛咒個千萬遍!當我不知道?!我是哪裏礙著你這位大小姐的路了?何必磕磕絆絆,大方些,索性都說出來教我聽聽!”
太九見這種樣子,委實是不能說下去了。也罷,各人自有緣法,她有何種將來,也是她的命運,與自己無幹。
當下她便笑道:“姐姐的嘴真是和刀子一樣,我如何承受的起。我不過是勸你一下,聽不聽在你,怎麽又成了擠兌?你不愛聽,我便不說了,咱們換個開心點的東西說。好不好?”
宣四見她跌軟,便又抱怨了幾句,最後還是沒刻薄下去,喝一口茶,才道:“我看你呀,心裏不知裝著什麽。先還擔心你不適應,一時忘不了府裏的事,誰想你出去了竟然如魚得水,府裏的事居然完全不問不管了。知道我為什麽來找你麽?”
太九搖頭道:“人隻有一顆心,哪裏能所有事情都全顧呢。你今日來,莫非是府裏又出什麽事了?爹爹他……?”
宣四笑了笑,不知為什麽,太九隻覺她的笑裏帶著些不懷好意的,看戲似的東西。
她道:“府裏要添新丁了,你我都要做長輩了。”
太九不由一呆。
宣四見她沒反應,便又道:“哎呀,真糊塗還是假糊塗?是你的太八哥哥,萬景嫂子——要生娃娃啦!大夫說懷了快兩個月了,爹爹高興著呢。”
太九身體猛然一顫,忽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起,腦子裏再也沒想過太八這個人。如今聽她提起,才一下子反應過來。那些被沉澱的回憶,也一時湧上心頭。
萬景懷孕了,這個消息令她心中微酸,微澀,然而更多的是木然——結婚生子,當然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隻是平常人家的喜事,放到姚府裏,總也不是那個滋味。馬上要被生出來的孩子,究竟是生活在天堂,還是墜入地獄?
宣四見她呆住,不由得意地說道:“看吧,我便知道你還是忘不了他。要是心中難受,不去看他們也罷。爹爹說晚上讓咱們都去他那裏聚聚,家裏人很久沒聚過了。你這個樣子……還是別去了吧?”
太九搖了搖頭,淡道:“這種喜事,怎能不去。剛好前日王妃給了我幾枚金錁子,不然手頭一時沒禮物可送,也是件尷尬事。”
宣四看她幹巴巴的,和心中先前設想的反應大相徑庭,便歎道:“你真也不必勉強自己。眼下正是重立太子的重要時機,相信爹爹也不會怪你的。”
太九失笑:“姐姐過慮了。這等事情,與立太子本也沒聯係。爹爹是說什麽時辰過去?咱們可別遲了。”
宣四道:“說是申末過去。咱們可還不能一起,我趕著來找你,手頭沒帶見麵禮,方才你一說我才想起來。我得回去準備東西,要不你先過去吧。”
說著她自行走了。太九見這會也快申中,留在點翠閣也沒什麽意思,便換了身衣裳,又讓芳菲把兩枚金錁子包起來,栓上個玉骨如意結,在鏡中看看自己並無失禮的地方,便自行先去了。

她心裏有個計較,想先去穆先生那裏看看他回來沒,畢竟七皇子的事情很棘手,她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走到半途,卻見花塢後麵隱約兩個人影, 低聲說些什麽。其中一人被枝葉擋去大半,另一人正對著自己這裏,烏發圓髻,藕色裙子,從那盛開的芙蓉花後麵露出半張臉來。
太九隻覺眼熟,正要過去看個仔細,忽聽一陣輕微的啜泣聲,那女子斷斷續續地淒然道:“……我如今有了孩子……求先生仁慈些,放我母子夫妻,莫要再迫我。”
太九一聽那聲音,簡直如遭雷亟。居然是萬景!她在與誰說話?!
正狐疑時,卻聽花塢後那人,幽幽歎了一聲。那一聲歎息也像是在說最甜美的情話,令人目眩神迷。
他與她說了一些話,可是隔太遠,太九實在聽不真切。隻能這樣眼怔怔望著他兩片紅唇上下微動,卻不知裏麵吐出什麽樣驚世駭俗的話語來。
他說了一會,萬景便點了點頭,又抹了一下眼淚。兩人低聲交談幾句,萬景便匆匆離開了。那人在花塢後又站了許久,這才背著雙手,繞過花塢徑自走了。
太九隔著那層層花枝,隻見到他華麗的大袍,烏黑的長發,那妖嬈的背影,簡直可以讓人瘋狂。

她腦子裏嗡嗡亂響,好像有千萬隻蜜蜂叮上來,令她不得安生。有些事情,長久以來都沒有得到答案的,幾乎要被她遺忘的,在這一刻忽然全部湧上心頭。
不好的預感。簡直像被埋藏在深水中的事物,快要被拉出來顯露崢嶸的時刻。
她從來也沒想過萬景與穆含真之見會有什麽聯係,或者說,這兩人,在她心中原本就是風牛馬不相及的人。可是忽然見到他倆在一起的那個瞬間,就好像從越滾越亂的線團中抽出兩根線頭,很多她不願意想,不願意相信,更不願意回憶的事情——隻要她想,順著理下去,那些事情就會真相大白。
是誰說過的?真實永遠比虛幻可怖。
她最不想明白的,或許是他騙了她,從頭到尾,徹徹底底。騙的她心甘情願,高潮迭起,騙的她把他當作了神,敬仰而且懼怕。

天邊隱約有雷聲傳來,悶悶的響,眼看烏雲一團團攏聚過來,像是要壓在頭頂上一樣。
太九忽然回過神,急忙從樹後跑出來,那豆大的雨點已經砸了下來,劈劈啪啪,可憐她一身裝扮,沒兩下就給淋成了落湯雞。
她捂著腦袋,朝穆含真的院落狂奔。
狂奔。這樣心裏的聲音就會安靜下來,喘不過氣,就什麽也不會想了。
沉寂,一再的沉寂,最後終於化成死寂。
太九猛然停在他屋子的門口,眼怔怔地看著門上的黃銅把手,竟不知是捉住它,還是怎麽的。有些事情,她竟然已經不知該怎麽做了。

門忽然開了,這個妖嬈的人滿臉笑意,捉狹地看著自己,過一會,便歪頭柔聲笑道:“傻丫頭,呆呆站在外麵淋雨做什麽?快進來呀。”
太九的心一下子從最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她甚至清楚地聽見一聲沉悶的響。她的五髒六腑,千萬個經脈,一下子全碎了,又在一瞬間全部粘合在一起。
她露出一個無奈的笑,歎道:“正在想事情,一時竟然忘了敲門。隻怕你還沒回來呢。怎麽回來了也不找我?”
說著她便走了進去,擰著濕透的衣裳,回頭見他盯著自己,臉上便是一紅,忍不住扶了扶濕漉漉的發髻。
“我臉上有什麽不對勁?”她羞澀地小聲問。
穆含真搖了搖頭,抬手在她濕潤的臉上抹了一把,柔聲道:“全身都濕了, 萬一著涼怎麽辦?快,進來先換件衣裳。”
太九順從地隨著他進屋,卻見桌上點著一盞燈,他常用的牛皮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而桌上攤著許多紙張書本,看起來他不是在寫信就是在算賬。
“你進去換衣裳,我去倒茶。”穆含真把她推進裏屋,便自行燒水沏茶了。

等太九披著他的衣裳再出來的時候,桌上的紙張已經被收拾一空,隻留幾個賬本,他就著燈光用算盤算賬,一會用筆在賬本上添兩句。
太九走過去,低聲道:“穆先生……我見過七皇子了。”
穆含真微微一笑:“哦?如何?他還像上次那般急色嗎?”
太九盯著那盞油燈,它晃了又晃,陰影也在他臉上變了又變。這一刻坐在她對麵的人,是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該用怎樣的臉去麵對他。
“我……”她頓了一下,咬唇道:“我看到了一封他與別人的通信,他似乎並沒發覺,信裏的內容……或許是五皇子要的。”
穆含真神色一喜,急道:“這樣順利?你可有告訴五皇子?”
太九搖了搖頭,低聲道:“第一次去……便這樣順利,我總覺得不踏實。”
穆含真歎了一聲,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傻孩子,這分明是你的運氣,怎麽又開始胡思亂想?七皇子一向風流好色,見到美人便慌了心神,被你找到破綻,也是正常。如我所猜不錯,他必定曾對你示好,是不是?”
太九別過頭,望著窗外陰沉的黃昏之色,半晌,才道:“不錯。是我自己多疑,沒敢與他過於接近。”
穆含真搖了搖頭,道:“傻子。他若是疑你,又豈會接你去府上。他既然示好,你假意順從,無傷大雅。”
太九低聲道:“可是……我不願與他……”
穆含真輕輕一笑:“逢場作戲,又有何妨。你我籌劃至今,不就為了與他們周旋?”
“嗯,逢場作戲。”太九應了一聲。過一會,又道:“先生……與我一起去爹爹那裏吧?如今府裏要添新丁,也算件喜事,總要祝賀一下的。”
穆含真有些意外地“哦”了一聲,奇道:“要添新丁?我怎麽沒聽說過,莫非是太八他……”
太九點頭,笑了一下,道:“原來你還不知道。萬景如今有了身孕二個月了,我們也是剛剛知道,我還準備了見麵禮呢。先生也該準備些什麽才是。”
穆含真拍手道:“說的是。原來這小兩口都添孩子了,我且去看看有什麽可送的。太九等我。”
說著他便自行去了裏間。
太九默默望著放在桌上的那個牛皮包,良久,忽然伸手過去,在裏麵摸了兩下,抽出一本書,藍色封皮,卻是一本再普通不過的詩集。她隨意翻了兩下,卻見書中間有個夾層,似乎還沒被拆開,她便沒有動,再翻幾頁,之見上麵有幾行朱砂筆的批注。
這個字體她並不陌生,瘦長而且飄逸,一折一撇都拖得老長,意猶未盡,獨有一番風情。她曾在七皇子別院的書架上的書裏見過這種字體。
她怔怔看了幾眼,隻覺眼前有些模糊,有什麽東西要不聽話地掉出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書輕輕合上,放回原處,又將他放在桌上的賬本拿在手裏看。
沒過一會,隻聽穆含真在裏間問道:“太九準備了什麽見麵禮?”
太九咳了一聲,將方才的情緒掩蓋過去,笑道:“我也沒什麽合適的,隻帶了兩枚金錁子。”
“唔,那這件物事倒也合適。”他說著,從裏間走出來,手裏抓著一塊通體瑩白的羊脂白玉環,手鐲不像手鐲,臂環不像臂環,倒像是放在手裏把玩的小玩意。
太九把玉環接過來,放在掌心仔細看,卻見其瑩潤白膩,不見一絲瑕疵,實在是難得的好玉。玉環雖然不大,上麵的雕刻卻栩栩如生,接口處有一隻小八哥,毛羽分明,靈活畢現。在掌中托了一段時間,便覺掌心暖洋洋地,仿佛托著一件活物。
她心知這是件極名貴的玩物,不由淡道:“隻怕太貴重,擔不起這東西。”
穆含真笑道:“無所謂擔不起,東西造出來就是讓人用的。這東西我留著也無用,倒不如做個人情。”
他二人又閑聊了一會,眼見天色不早,太九的衣裳也烘幹了,這便更衣去了。
太九隨他走到門口,見他將一把油紙傘打開,下垂的眼瞼,睫毛濃密而秀長。
第一次見他,就是隔著一個麵具。她曾以為麵具後的他便是真實的,但如今,卻是錯了。他有那麽多麵具,每一張都真心拳拳,溫柔秀雅。
她——也不過是想得到一些什麽,最後卻什麽也沒得到。她本來也什麽都沒有。
她看了半晌,對上他溫柔猶如春水般的眼睛,不由淡淡一笑,低聲道:“穆先生,七皇子的事,我會做好的,你莫擔心。”














深院月斜人靜(三)









太九二人到姚雲狄院落的時候,已經酉末了,眾人都是早早便到,圍著他談天說地,倒也是難得的和睦景象。
宣四一見到太九,便笑道:“好丫頭,我回了一趟文秀台又趕來,還當你早早到了,誰知這麽晚才來。你倒說說,沒事去哪裏閑逛了?教我們好等!”
她早見到太九身邊的穆含真,便忍不住要冒酸水,新仇舊恨一起來。
太九淡淡笑道:“路上遇到了穆先生,閑聊了幾句,不想耽誤時辰。莫怪,下次再也不敢了。”
說著她便朝前走去,對著坐在正中的姚雲狄躬身行禮,口中道:“孩兒來遲,請爹爹贖罪。”
等了良久,上麵的人卻沒半點反應,太九不由訝異地微微抬頭,卻見姚雲狄笑吟吟地坐在上麵,眼裏全無平日的銳利,卸去他那一身的戾氣,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普通的中年人,兩鬢斑白。
“好,好,沒事。來了就好。”他笑嗬嗬地說著,轉頭對坐在旁邊的太八笑道:“你妹妹來了,怎麽也不打個招呼。”
太八本來就尷尬,不欲在眾人麵前與太九有什麽糾葛,但姚雲狄如是說,他也無法,隻得把手一拱,胡亂打個招呼:“見過妹妹,許久不見,妹妹氣色越發好了。”
太九與他敷衍兩句,便被宣四拉走了,貼著她耳朵低聲道:“你看爹爹今天是不是不太對勁?”
太九忍不住多打量他兩眼。
她印象中的姚雲狄,陰沉的神色居多,總是在算計著,縱然偶爾露出慈愛的神色,也令人毛骨悚然。可如今這個坐在太師椅上笑顏逐開的人,簡直就是再普通不過的慈父,全無平日的戾氣,甚至……還露出些呆氣來。
宣四又道:“我看今晚有些不對勁,不知是誰又要倒黴了。爹爹這種樣子,心不在焉的,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你猜猜最近又是誰得罪了他?”
太九默默搖頭,低聲道:“也未必……興許添了孫子,心情好。”
宣四撇了撇嘴角:“他有這麽多孩子,心情也沒好過,一個孫子……哼。”
太九心中一動。宣四說的沒錯,隻是她還不清楚,姚府裏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姚雲狄的,太八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孫子。既然如此,他今天這麽高興,又是怎麽回事?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朝萬景那裏望去。她如今母憑子貴,當然是滿身喜悅,與當日做下人完全天壤之別。她下午和穆含真到底說了什麽?為什麽會哭?為什麽會求他放過她?
直覺告訴太九,這或許與姚雲狄有關。
仿佛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萬景急急回頭,一見到太九,便是一愣,跟著卻有些尷尬,又把臉別了回去。
宣四冷笑道:“看看她!原來也知道害怕呢,都不敢看你的臉,那鬼鬼祟祟的樣子,真讓人厭惡。鬼知道她肚裏的娃兒是誰的。”
太九搖了搖頭,淡然道:“莫說這些是非,與你我本來也無甚幹係。你且寬坐,我與她說兩句。”
說完她便款款朝萬景那裏走去。
見她過來,萬景更是坐立不安,又不好避讓,隻得站起來,對她微微一福,低聲道:“見過九小姐。”
太九一把扶住她,柔聲道:“別客氣,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下。”說著將她輕輕按著坐了下來,周圍原本與萬景說話的那些女孩子,一見是太九,便不敢多逗留,紛紛避了開去。
太九打量了她一番,不由笑道:“氣色看起來不錯,比先前胖了些。這孩子沒折騰你,倒也幸運。”
萬景臉上一紅,低聲道:“小姐……你……不怪我了?”
太九搖頭:“本來也沒怪過,你想太多。如今你夫妻二人諧美,又要添新丁,便不要再胡思亂想,養好身子是第一。來,我也沒什麽好禮可送,這兩個玩意,就當作是姑姑的見麵禮了。”
她將兩個金錁子塞進萬景手裏,見她要推,便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這是給侄子的,別推讓了。”
萬景見她如此,也不好再讓,便言謝收了下來。太九又與她閑聊一會家常,忽然說道:“太八……待你還好吧?”
萬景一怔,垂頭低聲道:“八爺待我很好……隻是他心裏……”
太九打斷她的話,笑道:“他心裏的事就放著吧。我隻擔心他一時賭氣,待你不好,如今看來倒也放心了。你且安心休養,爹爹那裏我會勸他,等孩子生下,把你扶正,也好過一輩子做妾。”
萬景料不到她竟會說這種話,不由淚盈於眶,顫聲道:“是我不好,傷了小姐的心,難為小姐還記著以前的情誼。萬景不敢多做奢望,隻盼能把孩子生下,母子平安,便已知足了。”
太九替她把耳邊的珠花扶正,悄聲道:“現在還和我說這些做什麽。過去的事情便過去了,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好萬景,初到點翠閣的晚上你陪我說話,我再也忘不了的。我看府裏要添新丁的事情讓爹爹很是高興,改日我便與他說一說,你放心,必不讓你受委屈。”
萬景露出一些為難的神情,偷偷看一眼姚雲狄,跟著又暗歎一聲,道:“小姐的好意萬景感激不盡。現在這樣,真的已經很好了。萬景不求更多。”
太九又說了兩句輕鬆的話,逗得她露出笑容,這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先走了。以後你要是覺得煩悶,隨時都可以來點翠閣找我,就是我不在,也有芳菲陪你說話。別總在家裏悶著,對孩子也不好。”
說著她便起身,誰知萬景忽然飛快拉住她的手,低聲道:“小姐……有些事不得不說與你聽……晚些時候,咱們在花園裏見吧。”
太九有些訝然地看著她,最後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這個家宴可以說從未辦的如此溫馨,究其原因,還是姚雲狄態度迥異,與他一貫冷酷的作風完全不同。
太九在吃飯的時候數著他的笑容,他今日笑的次數,比往日一個月的都多。說話也含含糊糊,全無條理,簡直像變了個人。
對這種情況產生懷疑的明顯不止她一個人,在座的每個孩子幾乎都感覺到了他的怪異。但眾人都當是他心情大好的緣故,到最後,連宣四都看不下去了,用帕子捂著嘴一個勁翻白眼,底下拽著太九的手,低聲道:“我看他不是醉了就是高興呆了。早知道添個孫子讓他這麽高興,咱們也該……”
太九隻是笑,她現在除了笑好像也做不出別的表情了。宣四輕輕推了她一把,便沒再說話。
既然宴席上如此和諧,大家便也放鬆了不少。酒過三巡,姚雲狄果然要穆含真準備一出戲來熱鬧熱鬧,眾人自然拍手叫好。
太九趁穆含真下去化妝,便借口更衣,悄悄走了出去。

花園就在小廳後麵。姚雲狄喜歡聚水,花園很小的地方也要開出一塊地放上水做人工湖。湖邊此刻停著一艘船,烏篷短小,卻是常見的漁家小船。
太九也是第一次來姚雲狄這裏的花園,見到這情景,忽然便想起他曾說過的那些片段,劃船,纏綿,與一個女子的恩愛。那些虛幻的故事她從來也沒有放在心上,此刻忽然見到這一幕,就仿佛他口中那個哀傷美麗的故事活了一般。
它真實存在的,借著這月光,這小小的烏篷船,姚雲狄的故事也變得光彩熠熠。
太九忍不住歎了一聲,心中對這個人,一時也不知是恨還是憐憫。
身後有人輕輕喚了她一聲:“小姐,是我。”
太九回身,就見萬景站在那裏,神色猶豫不決,似乎滿腹心事的樣子。
“怎麽了?有什麽話要告訴我麽?”她柔聲問。
萬景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老爺他……隻怕就要不行了。姚府……如今就剩一個空架子,要不是穆先生撐著,隻怕就要垮了。”
太九一驚:“此話怎講?”
萬景走過去,垂頭道:“說來話長了。小姐,我從未告訴過你,我其實不是漢人。我家鄉在苗疆,南蠻之地。十三歲上我的父母因為仇殺而去世,哥哥姐姐也都被抓走做了蠱人,隻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一直逃到了中土,我什麽也不會做,就差要餓死,那時候就遇到了穆先生。”
“他是個很神秘的人,從來不說自己的事情。他把我救下之後我才知道,他還是個當紅的戲子,與許多商賈富豪都有來往。得知我是苗人,而且會一些蠱術,他便要我幫他做一件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苗人一向有恩報恩,他有求於我,自然義不容辭。於是他便讓我在……老爺身上下了一種蠱。當時老爺似乎也是心事重重,蠱下的倒也順利,否則以他的性格,又怎能輕易得手。”
太九聽得心驚膽顫,忍不住打斷她的話:“什麽蠱?穆先生怎麽會結識爹爹的?”
萬景又道:“老爺當時在那塊地方做生意,聽穆先生唱了幾次戲,很是欣賞,兩人還曾秉燭夜談……想必,說的就是如今的大計了。下了蠱之後,倒也沒什麽變化。那種蠱蟲很難得到,性質也十分詭異,穆先生在蠱蟲裏加了自己的血,所以蠱術的受益者是他。這種蠱沒有任何異狀,尋常人絕對看不出來,隻是中了蠱的人體內的精血慢慢被蠱蟲侵蝕,成為受益者的一部分。到了最後階段,整個人都可以被隨意操控,完全成了木偶。”
太九不由想起姚雲狄幾次的吐血,畏寒,還有今日他那呆滯的笑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輕聲道:“那他現在已經……?”
萬景點了點頭,道:“隻要穆先生想,老爺便立即活不成。他如今精神早已被蠱蟲吃光,隻留下一個軀殼。我曾以為穆先生與我一樣,過怕了苦日子,想把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可是現在看來,他暗地裏還有其他計劃……我雖然不清楚是什麽,但也知道必然是大事。”
太九盯著她看了一會,才問:“那你如今……為什麽要把這些告訴我?”
萬景忍不住垂淚,半晌,方道:“這蠱術其實陰毒無比,需要我暗中催動才能生效。如今我有了孩子……哪怕是為了他積德,也不願再做這些事。何況老爺現在這樣,也沒幾天可活了,我不想再催動蠱蟲,又怕穆先生怪罪與我。小姐你是個能辦大事的人,這些告訴你,興許你能有辦法解決姚府的大劫。我隻想帶著孩子隱居山林,安生把他養大,再不問這些事。”
太九怔了很久,腦子裏空空的,好像整個身體都空了。她輕聲道:“你太狡猾,你說出來自是解脫了,從此便可隱居不問世事,留下來的人卻又如何……我,又能做什麽?”
萬景急道:“小姐不可妄自菲薄。就算我不說,以你的聰明又怎會看不出其中端倪。老爺一旦出事,紅門也罷,黑門裏的人第一個便要亂,到時候叛逃的叛逃,作亂的作亂,委實是一個大禍害,豈能放著不管?”
太九瞪著她,輕道:“你先告訴我,黑門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
萬景低聲道:“那是老爺為自己準備的一條後路。你也知道老爺做的是什麽生意,走在刀尖上的,一旦他下錯了注,便是誅九族的罪。黑門便是他暗地裏培養出的護衛,個個身懷絕技,以一當十是沒有問題的。隻要太子人選一定下來,便護著他遠遠離開京城。老爺活著的時候,他們自然忠心耿耿,但老爺一旦出了什麽事,那忠心還剩幾分便隻有天知道了。老爺的手段……你也是清楚的,姚府中的人到底對他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也不必明說了。”
太九歎道:“如此說來,我們都錯了。一直隻當黑門是死路,誰想……黑門才是最後的活路……”
小廳裏傳出一陣喧囂,想必是穆含真出來了。萬景回頭看了看,急道:“我這便要回去了,否則穆先生必然起疑。小姐,之前我與八爺在一起,都是穆先生從中撮合,我從來也沒有將他奪走的意思。如今我很快便要離開這裏,八爺他是個忠厚的人,將來你有他一個依靠,總也算好的。就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總有個八爺在,好過你一人苦撐。你……保重!”
她說完,匆匆跑開了。

太九留在原地,眼怔怔地望著空曠的庭院,好像整個人都要化在蕭索的夜風裏了。
小廳裏鑼鼓鏗鏘,燈火明亮,人人都在笑。她卻離得好遠。
耳邊依稀聽得穆含真在唱戲,那妖嬈的聲音,轉了九十九個彎,細細一嫋攀上天去。他也曾用這樣的聲音喚過她:太九,你真是個傻孩子。
不錯,她真是個傻子。
他就是一張妖嬈的網,網中有紅塵百趣,柔情似水。是她自己要沉溺在裏麵,風塵驟亂,染了一身的酥軟迷茫。
那些被看透的,不曾看透的,通通都是空。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妖嬈大戲,主角隻得她與他,一唱一合,就像第一次陪他上台。台下他一步一指教她,她也就亦步亦趨地跟著。過程是猶如交歡一般的暢快淋漓。
她隻是忘了,交歡之後,剩下的永遠隻有空虛。戲到尾聲,如夢初醒,原來一切隻是這樣。
從那一場可怕的夢開始,她就已經成為戲中的主角,一顰一笑,一唱一喏,都是他寫好的劇本。劇本裏的愛情,永遠美麗的讓人目眩神迷,隻因它是水中月,夢中花。
他不過給了她一場幻夢,在台上如癡如醉,一個鶯鶯一個張生,演遍了肝腸寸斷抵死纏綿。台下一見,枕邊人隻是陌生人。
是誰說過,穆含真是個絕頂的戲子。絕頂的戲子,無時無刻都是在演戲的,任何地方,都是他的戲台。

小廳裏的京胡吱呀響著,奏出千萬種淒婉風情,卻也不及他的一句唱詞讓人心馳神搖。
他這樣得意洋洋,目光流轉,捏著蘭花指醉倒在地,長發流淌在地上,猶如一條黑色長河,一直蔓延去不知名的地方。
他在唱: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是嫦娥離月宮……
所有的人都在叫好,為他如癡如醉。
那些人裏,也曾有她。
太九深深吸了一口氣,眼淚慢慢從臉頰滑下。
那一個瞬間,整個世界都摒棄她,無視她,忘了她。
隻有蒼茫的夜色把她裹起來,夜風一直在吹,幽幽咽咽,仿佛有人在哭。















深院月斜人靜(四)









這個夏天發生了許多事情。
先是太子聚眾成黨事發,埋在諸位皇子身邊的眼線全數被挖出。紙包不住火,此事被一個神秘人物捅到了當今皇上那裏,他自然是龍顏大怒。
太子被廢。
雖然這早已在預料之中,但真實發生的時候,還是讓許多人感到恐慌。
皇上厭惡皇後家族,先廢後,再廢太子。經過兩次沉重打擊,皇後一族的勢力早已瓦解,靜靜從政治舞台上退出。此乃朝綱巨大變動之夏,所有人都在一片平靜的表象下蠢蠢欲動。
新立太子的時刻已然到來,也意味著皇子之間的鬥爭更加激烈。
江山萬裏,有誰不愛。未來的皇位究竟花落誰家,不單是看天意。
有時候,人也會創造所謂的“天意”。

盛夏時分,連蟬鳴也顯得虛弱無力。殷王爺把屋子四麵的木門都拆了,掛上紫紗,然而一絲風也沒有,輕飄飄的紫紗動也不動。
屋子四角都放著銅盆,盆裏裝著大冰塊,絲絲往外冒著涼氣。房間正中放著一塊冷玉做的棋盤,黑白二色棋子玲瓏晶瑩,半透明的質地,指尖觸上去涼蔭蔭的,委實是絕妙珍品。
棋盤旁放著一個小銅盆,盆裏也放著一塊冰,冰上卻安置著兩個碧玉茶杯,杯中茶色也是一汪幽綠。
太九在東北角放下一枚黑子,跟著便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抬眼嬌俏一笑,柔聲道:“王爺,這下可該認輸了吧?”
她對麵坐著殷王爺,穿著家常白色衫子,正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聽她這樣一說,他便把白子丟進盒子裏,歎道:“對東邊的地盤疏忽了一下,終於還是被你抓住了破綻。罷了,這局是我輸。”
太九笑道:“輸便是輸啦,王爺先前答應過太九什麽?”
殷王爺歎一口氣,抬手利索地把身上套著的白衫子脫了,露出裏麵薄薄一層中衣,一麵道:“好好,這次該我輸。以後可不會便宜你了。咱們再來!”
太九用團扇掩著嘴隻管偷笑,見他重擺棋子,誓要殺回來,不由說道:“我呀,可不要再來了。這些日子陪王爺下了多少回了,最後還不都是……”她笑出聲,惹得殷王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自從入夏以來,太九來這殷王府別院也不曉得有多少趟了,熟門熟路,幾乎和自己家一樣。
七皇子的計劃進行的很順利。與謝中堂互通的那封信果然被五皇子發覺,他拐彎抹角,托太子黨的何相在皇上麵前參了一本,大約是安了個貪汙賑災銀款的罪名,罷了五六個人的官,謝中堂幸運些,落得個監督不力的罪名,被調到邊遠之地,三五年內隻怕是回不來了。
這事五皇子做的幹淨利索,他想找破綻也找不到,倒是太九大概怕他懷疑什麽,先前請了幾次都托病,這段時間才來得勤快了。

“太九可不帶這樣耍賴。不行,這次非要贏你。”
殷王爺更不相讓,隻管把棋子整好催她下手。
太九無法,隻得再陪他下一場。
說實話,殷王爺的棋藝相當高明,又快又狠,往往不到盞茶功夫,就狂攻濫殺,奪她半壁江山。但這個男人,隻缺了一個字——“穩”。或許也是他性格上的缺陷。他這樣一個男子,有勇有謀有野心,又夠狠毒冷酷,隻可惜太急躁了,性格裏缺了個“穩”字,這便為他做大事打了折扣。
譬如現在,他急於攻陷她的西邊地盤,自己的中央部分又露出個破綻而不管。
太九拈起一顆棋子,輕輕放上去,立即便聽到了他的吸氣聲。她不由微微一笑,低聲道:“王爺,天氣熱,再脫一件中衣也沒什麽的。”
殷王爺對她簡直又愛又恨牙癢癢,這下卯足了勁再與她鬥,可惜中央地區優勢被她拿到,很快其他四角也逐漸崩潰,這一盤,他居然又輸了。
太九這次也不說話,隻用團扇遮住半邊臉,笑吟吟地看著他,眸光流轉。
殷王爺這次也不急了,幹脆半躺下來,撐著身體對她懶懶的笑,半晌,才道:“你故意的,你這個小妖精。”
太九拋給他一個嫵媚的白眼,柔聲道:“王爺技不如人,這會還要誣賴人家。”
殷王爺幹脆坐起,痛快利索地甩了中衣,露出赤裸的胸膛。想必他常年騎馬射弓,身體端的是精壯無比。太九臉上一紅,低聲道:“人家開玩笑,你怎麽真脫了……”
殷王爺在胸口抹了一把汗,笑:“願賭服輸。咱們再來。”
太九把扇子一扭,起身跺腳道:“不玩了。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說。”
殷王爺笑道:“怎麽,方才還教唆著讓我脫,這會倒臉紅了?”
太九把扇子一丟,掉臉就走,還沒走到門口,便被他扯著手腕拽了回來。太九驚呼一聲,腳下一滑,整個人仰麵摔倒在軟墊上。
殷王爺順勢而上,捏著她的下巴,低聲道:“你這隻小妖精,該治治才是……”
太九眯眼看著他俊朗的輪廓,他的睫毛極長,在臉上投注一小塊扇子般的弧形陰影,忽而閃爍一下,勾人魂魄。她咬著唇,輕道:“王爺,願賭服輸……”
殷王爺連手指頭都酥癢起來,輕笑:“不錯,願賭服輸。眼下你輸我贏。”
太九瞪圓了眼睛,正要嬌嗔他耍賴,他的臉忽然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熱,他用力地吻了上來。
她要去推,卻又不敢,要躲,卻總被他尋找出來,隻得徘徊在原地,終於為他撬開唇齒,吸吮住舌頭。
這種親密,她也曾有過。隻是那人魅惑又輕軟,帶著點不經心地,從裏到外細細調理她,與這烈焰般的熾熱截然相反。七皇子是個喜歡進攻的人,她不給也沒關係,他便去搶,近乎淩虐一般的。
太九幾乎受不住這種烈火的焚燒,發出顫抖的呻吟,抬手死死抓住他赤裸的肩膀,用力推。他猛然放開她的唇,烈焰從她臉上蔓延到脖子、耳後、肩膀。每到一處便是火辣辣的麻。
她懼怕這種直接,可是不能避開。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就無法挽回。
他要,她就得給。拒絕和反抗都是廢話。就像穆含真說的:逢場作戲,這也不過是一次逢場作戲而已。每個人都在演戲,一旦踏上這個舞台,就必須演到死。無論她願不願意。

這個火焰般的男人忽然放開了她,撐在上麵用力喘息。
太九不明所以地睜開眼,卻見他眸光溫柔,定定地看著她。
怎麽了?突然停下來?她有什麽做的不對嗎?她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正要開口問,他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在害怕。你是第一次?”
太九愣住。她的僵硬和顫抖,被他誤解了。
她抬手抱住他的脖子,顫聲道:“是……我很怕。王爺你……”
他扶著她的後腦勺,低聲道:“是我僭越了,不該如此。太九……以後不可這樣勾引男人。”
她全身好像被什麽東西擊中,又痛又麻,眼淚止不住地要流出來,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麽。
殷王爺摟著她安撫一會,兩人終於坐正,互相都氣息難定。太九臉上泛紅,對他害羞一笑,低聲道:“是我錯了,王爺不要罰我……”
殷王爺歎了一聲,揉了揉她的耳珠,跟著從袖袋裏掏出一顆明珠發飾,有些笨拙地替她係在發梢上,低聲道:“不罰你,這次是我錯了。所以,發飾還給你。”
太九低頭一笑,沒說話。
殷王爺伸了個懶腰,像一隻矯健的豹子,飛快站了起來,笑道:“不過你得再陪我下一盤,若輸了,發飾還得給我。”
太九正要說話,忽聽門外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跟著紫紗被人一揭,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喲,我剛才還說王爺在哪裏納涼呢,原來和天仙妹子躲在這裏風流快活喲。”
太九急忙扶著衣領站了起來,下意識地躲在殷王爺身後。
殷王爺眉頭一皺,抓住太九的手,回頭對阿楚美人說道:“不是說白天不許來打擾麽?”
阿楚哼哼笑兩聲,把手裏的新茶往地上一放,道:“人家也不想來喲,可是王爺有客到,都等了快半個時辰啦。王爺見是不見喲?”
殷王爺眉頭皺的更深,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我待會就過去。”
阿楚朝他身後的太九翻了不下十個白眼,這才氣呼呼地走了,一麵又道:“王爺可別遲了喲!江山美人,都還沒到手呢!”
太九隻覺殷王爺渾身一僵,殺氣登時無邊無際地蔓延出來。她自然知道他是為了阿楚那句沒大沒小的話而發怒,縱然這句話說得確實不是時候,倒也能看出叛逃的阿楚此刻對殷王爺也是忠心耿耿。
身份尷尬,太九也不好說什麽,隻得拉了拉他的手,輕聲道:“王爺有客,還是快去吧,不好教客人一直等。”
殷王爺眉頭慢慢舒緩開,回頭摸了摸她的頭發,笑道:“你在這裏玩罷,我很快就回來。若是無聊,也可以四處走走。”

若是無聊,也可以四處走走。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暗示她可以過去偷聽?
太九把茶杯放在手上轉了好幾圈,終於決定按照他的意思:出去走走。
其實她早該想到的,掉落信封之類的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那樣格調也未免太低。她既然是個做眼線的,而且兩邊都樂見其成,何不幹脆利用這個機會好好做一次。
果然揭開紗簾,走廊上沒有半個人。太九搖搖晃晃,邊走邊看,順著走廊一直走下去,便是另一邊的廂房了。廂房後麵是個花園,她記得園中有個小小會館,上次殷王爺還帶她進去過,裏麵可以搭戲台子看戲。
那邊倒是個隱蔽又適合偷聽的好去處,就是不知他們在不在那兒了。
太九放輕了腳步,一點一點朝那邊蹭,一直蹭到竹林前麵,隔著綠茵茵的竹竿,隻能看到會館前站著兩個下人,穿著紅衣服的阿楚正坐在會館前撐著下巴,不知想些什麽。
如果能繞到會館後門的假山那裏,倒真是個好地方,隻是難免會被他們發覺了。太九左右看了看,發現竹林裏有一條羊腸小路,曲徑通幽,一直通向會館後麵的人工湖那裏,隻是走動的時候竹葉拂在身上,難免會有聲響。
她想了想,幹脆把長裙打了個結墜在膝蓋上,再把袖子結起來擼到小臂那裏,這便輕手輕腳,貓腰從竹林裏穿過去,一直到了後門附近,果然沒人看守。她瞅個空子,一路小跑過去,貼在假山下麵不動彈了。

假山上麵有一扇窗戶,虛掩著,太九小心湊過去,果然聽見有人在說話,聲音十分熟悉,依稀是那晚提劍要來殺她的那個男子。
他道:“……太子也已經被廢,皇上的意思到現在也不清楚,擺明了讓你們兄弟自己鬧。聽說上回何相參本,把謝中堂弄下去了,王爺對這事有何想法?在這種時候忽然失去一條膀子,難道還會是意外?”
殷王爺沉吟半晌,低聲道:“有內奸。”
那人冷笑一聲:“隻怕不是內奸吧?上回那個女子,怎麽看怎麽可疑,何況時間上也太湊巧!她分明是個眼線!王爺為何執意不肯揭穿?!”
殷王爺半天沒有說話,那人又道:“王爺要憐香惜玉也不是這麽個法子,這種女人生來就是禍水,偶爾逢場作戲也罷,倘若真將她當作自己人,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況近日五皇子那裏沒有任何行動,情況過於詭異,她又是五皇子那邊過來的人。王爺,請你務必三思!莫要因小失大!”
殷王爺長歎一聲,道:“你什麽都好,就是疑心太重。太九是如何樣人,我難道還不如你清楚?此事不用再說。五哥那裏,我自有分寸。”
那人隻是冷笑,想必與他說不通,幹脆不說了。
殷王爺低聲道:“父皇的意思已經很明顯,誰有本事誰便做太子。他既然默許我們互相鬥,不做點什麽豈不可惜。”
那人道:“不錯,國家一日沒有太子,民心便難定。新立太子一事必然要快。眼下倒有個好機會,隻怕王爺束手束腳,狠不下心。”
殷王爺奇道:“此話怎講?”
那人不說話了,太九心中一慌,急忙把身體縮在假山下麵,動也不敢動。果然那人推窗往外看了好一會,似乎確定外麵沒人,這才走回去,低聲道:“再過半月便有圍獵大會,屬下得到線報,說三皇子一黨打算趁這個機會除掉五皇子。這下便是狗咬狗,一嘴毛。王爺何不趁這個機會上位?”
殷王爺想了很久,才道:“此事危險之極,一來皇上也在,不好施展手腳;二來五哥為人精明,隻怕不會與他正麵衝突;三來謝中堂調離京城,朝中大臣交好的委實不多……”
那人冷笑:“這有何難。王爺且附耳過來,屬下說與你聽。”

這下太九就是拉長了耳朵,也聽不到半個字了。
她蹲在那裏有些急躁,也不知是該走還是留下來再聽一會。一直蹲得腳脖子發麻,終於聽見他二人開始部署手下,安排圍獵事宜。
他們的目的,無非是引得五皇子與三皇子發生衝突,最後七皇子坐收漁翁之利。這些兵家戰略太九聽不懂,也不必懂,她需要做的,隻不過是把聽到的東西轉述給五皇子,如此而已。
終於,他二人似乎是說完了這件事,互相囑咐一番,這便要散了。太九無聲無息地從假山後麵潛過去,走了。

其實這真是一個不錯的計劃,大膽而且嚴密,一如七皇子在她身上用的反間計。不得不承認,這七皇子是個人才,倘若沒有被她發現那一小處的破綻,隻怕他已經雙贏了。
政治遊戲也如同下棋,大膽固然重要,穩卻更重要。倘若總有這麽一兩處的破綻為別人發現,再好的計謀再大膽的行動,都會功虧一簣,一如她與他下的那幾盤棋。
如果他夠細心,便能從棋盤上發現自己已經露出了破綻。可惜他太過自負,或許隻有到死,才能明白自己到底錯在何處。
太九走得累了,幹脆在湖邊找塊石頭坐了下來。
她想到了穆含真。倘若他與七皇子的位置互換,那麽這場謀反必然能成功了。到如今她也想象不出,什麽樣的人家,什麽樣的經曆,才能造就這樣一個人:狠毒、穩重、聰敏、大膽、多疑而又溫柔多情。
他每一張臉都是麵具,每一句話都在試探。他這麽瀟灑,鎮定自若地耍了她一把,就像耍一隻猴子,帶著些許的漫不經心和有趣。
他曾是她的神。
他教導她無數的道理,最後歸結為兩個字:欺騙。
如今,也該讓他嚐嚐,這是一種什麽滋味,恨不得把心肝全部掏出,被風吹雨淋,爛透了再放回去。冰冷而且疼痛地——貼在心口。
或許他也不是欺騙她,他沒有用謊言來摧毀,他不過是用各種精致的態度誘她入甕,如果要回頭去反駁,便會發現找不到一句他真真實實欺騙她的話語。
比如:他其實是七皇子那裏的人,與五皇子本來毫無幹係;再比如,他對姚雲狄下的那個蠱。
他隻是不說而已。
他也隻是利用她,用柔情用懷抱誘惑她。
他甚至沒有說過愛她。
這個狡猾而又冷酷的人,到最後連一個責怪怨恨的借口都不肯留給她,隻要一句:是你自己想錯了——便可以將她摧毀成灰。

太九怔怔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心中有感慨萬千。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殷王爺的聲音響了起來:“太九原來在這裏玩,教我好找。”
她盈盈起身,回身一拜,笑道:“我見這裏湖光山色,就忍不住駐足一看。王爺的別院,風景當真絕妙。”
殷王爺笑道:“既然絕妙,太九何不多住幾日再走。”
她紅著臉搖了搖頭,低聲道:“王爺也有事要忙,太九怎好一直打擾。何況不回去,爹爹也會擔心。”
殷王爺哈哈一笑,忽然抬手將她攔腰抱起,柔聲道:“太九不如做我的人,這樣你爹爹也好,義兄也好,都管不著咱們了。”
太九驚呼一聲,急忙抱住他的脖子,臉貼著臉,互相又忍不住蠢蠢欲動。
殷王爺在她臉上吻了許久,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太九柔聲道:“王爺莫非是有煩心事。朝堂上的事,太九不懂,不過還是要勸王爺一句,凡事放寬心胸。其實我近日有看佛經,於修身養性方麵是極好的,王爺有空也不妨看看。”
殷王爺咧嘴一笑,朗聲道:“佛經,不就是那色色空空。我要是能看透那空與色,如何還能將太九抱在懷裏?”
太九嬌嗔一下,再也不理他了。
殷王爺哈哈大笑,抱著她自回去,閑話不表。

****

太九回到點翠閣,已是掌燈時分。出乎意料,家裏來了個意外的客人:素九。
芳菲那丫頭的心事就差沒擺臉上了,紅著臉一個勁勸茶,說話也不敢大聲了,扭扭捏捏,時不時拿眼偷看人家一下。
太九不由在門口笑道:“這真是稀客了,蓬蓽生輝呀。”
芳菲一聽自家小姐回來了,羞得扭臉就跑,自說自話去燒水泡茶,也不管桌上的茶都換了好幾遍。
太九進屋,把披風脫了掛在衣架上,道:“素九大哥今日來,所為何事?”
素九的臉色有些陰沉,勉強與她拱手,才道:“老爺想見九小姐。”
太九在那一個瞬間腦子裏轉了幾十個念頭,最後笑道:“我出門辦事,回來的遲了,讓素九大哥好等。既然爹爹有事,那便不要耽擱,我們這就去吧。”
素九定定看了她一會,點了點頭。
太九隻得再把披風穿回去,兩人出了點翠閣朝姚雲狄的院落走去。半途遇到端茶的芳菲,嘴都快撅成倒鉤,一個勁埋怨不多坐一會。

一直走到人工湖那裏,太九才低聲道:“真的是爹爹找我?”
素九渾身一震,半晌,答道:“原來你已經看出端倪了。”
太九默默點頭。
他於是說道:“老爺如今什麽也記不得,什麽也不知道。先幾日還會說話,現在隻會傻笑了。這情況如今隻有我與蘭一知道,但其他人已有懷疑,假以時日,此事一旦傳出,姚府便要大亂。”
太九幽幽說道:“那又如何?你找我,就為了說這些?”
素九笑了笑,低聲道:“不錯,姚府裏沒有人真正喜歡老爺,連我們也是。看到他如今的樣子,我真是又快活,又痛心。但無論如何,他也是我們的父親,總要讓他死得其所……”
“他不是我們任何人的父親。”太九冷冷打斷他的話。
素九狐疑地瞪著她,太九冷道:“我們的父親已經被他殺了,一劍穿心。然後我們姚府的基業全部落入他的手裏。”
素九搖了搖頭:“此話過於荒唐,你從何而知?”
太九轉過身去,淡道:“你不用管我從何而知,你隻要知道我說的是事實。你服侍他這許多年,有見過他臨幸誰麽?他是個天生的無能,一個天閹哪裏來的孩子。”
素九默然,半晌,又道:“他總有養育之恩,難不成竟要將他亂劍砍死?他如今已成那樣……”
太九歎了一聲,輕道:“該如何,便如何罷。如今你我自己都難保,何必再管他人閑事。”
素九沒說話。
太九低聲道:“你若是要離開姚府,我求你一件事。”
“什麽?”
“求你將芳菲帶出去,照顧她。她是個好女孩,我希望你們能一生一世幸福……”
素九沉默半晌,方道:“我可以帶她出去,但我從來隻將她當作妹妹。”
這句話說的再明顯不過了。太九隻得苦笑,芳菲一場暗戀,終究是沒結果了。
她回頭對他微微一禮,道:“你既然答應,我就安心了。如果沒事,我便告辭。希望你善待芳菲,不要讓她受委屈。”
素九點了點頭,見她毫不猶豫地走開,忍不住問道:“你……真的不願進去看看老爺?”
太九幽幽歎了一聲,低聲道:“不必看了。他這樣……我已經不再恨了。”
素九無言,看著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耳邊隱約聽見院落裏姚雲狄尖利的笑聲,心中隻覺一片茫然蕭索,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太九一個人往回走,心中盤算著怎麽安撫芳菲,怎麽樣才能讓素九把她安然帶離姚府。
隻要她能出去,那麽在偌大的姚府中,她便再也沒有任何牽掛了。剩下的,便是如何把遊戲玩完。她不是聖人,她保不了其他任何人,唯一能做的,也隻有自保。
穿過小樹林,很快便能看到點翠閣了。太九急著與素九出來,忘了帶燈籠,這會黑漆抹烏的,啥也看不到,隻能憑記憶亂走,沒走一會,隻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她隻當素九還未放棄,不由回頭無奈道:“我說過不願進去看,你自去吧。”
那人猛然停下,卻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喘氣,想必方才跑來很急。
太九狐疑地打量著他的輪廓,奇道:“你……是誰?”
那人吸了一口氣,跟著低低叫一聲:“太九……”
太九渾身一顫,是他!怎麽會忘了他呢?
“……太八?”她同樣低聲說著,“是你?有什麽事嗎?”
太八搓著手,似乎很為難的樣子,半晌,才道:“你……你知道麽?爹爹現在已經……”
原來連太八都知道姚雲狄的事情了,那姚府裏隻怕沒人不知道,現在的平靜隻是短暫的,想必很快就會被打破,委實不是個安生的地方了。
她淡道:“我知道……那又如何?”
太八愣了一下,才無奈地說道:“他這個樣子……所以我、我和萬景都不願留在姚府了,明天就會離開。你……你呢?我不希望把你留在這個地方……你願意跟我們一起走嗎?”
太九笑了笑,柔聲道:“走……去哪裏呢?”
太八急道:“哪裏都行!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安身?你若擔心生活無依,我有帶足錢財,至少溫飽一生是能做到的!我們也可以自食其力,種田紡織……再說,做什麽,也比留在這裏強啊!”
太九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我不能走。太八,你趕緊走吧,帶著嫂子一起,找個安靜的村莊定居下來……好好照顧她和孩子。以後……若是有機會,興許我還會去看你們……”
太八猛然握住她的手,顫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怪我!我擔當不了責任,不是個好男人!可是這一次你一定要聽我的!跟我走!這裏留不得!你忘了之前你和我說過的話?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男耕女織,沒有任何人可以來害我們!你忘了?太九,我配不上你,再也不敢對你有任何妄想,這次你和我們一起逃走,待一切安定下來,我會努力替你找個好人家,絕不讓你受委屈!好不好?!和我們走!”
是誰說過的,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從此男耕女織,過普通人的日子。這樣的話,好熟悉,她幾乎要忘了。那是多麽美好的夢想,她曾經做夢也想逃離這裏。
可是,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她反握住太八的手,柔聲道:“你真的不用擔心我,我不會有事的。這樣,你先帶著嫂子離開這裏,等我閑了,一定馬上去找你們,好不好?太八,你是個好人,好哥哥,我從來也沒怪過你。你以後一定要和嫂子好好過日子,就算窮點,也要幸福。別忘了,我還沒看到侄子呢,你放心,我一定會去找你們。”
太八死死抓住她的手,還想說,後麵忽然傳來一聲笑,嫵媚入骨。他渾身一僵,急忙回頭,卻見穆含真提著一盞燈籠,笑吟吟地站在樹下望著他們。
今天晚上注定要不平靜了,這些人一個一個上。太九輕輕把太八的手推脫開,歎道:“太八,你走吧……保重!”
太八急道:“等等!你……!”
太九搖了搖頭,徑自朝穆含真走過去,笑了笑,低聲道:“怎麽這會來了?”
穆含真看著太八,笑道:“的確,我來得不巧了。八爺要走,這次便也當作送行吧,還願八爺早得貴子,夫妻諧美呀。”
太八哼了一聲,狠狠瞪他一眼,再回頭看看太九,終於還是低聲道:“既然這樣……那我走了。太九你也保重!千萬!”

太九眼怔怔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樹林中,就好像前塵後路都通通死在了黑暗裏一樣。這一次,是真正的別了,那些慘綠青澀的萌動,那些關於自由的美好夢想,那些妒忌、眼淚、流水……通通被吞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好像它們從來也沒發生過一樣。
最後的最後,她才恍然明白,那些日子,不是沒有愛過。他們也曾兩情相悅,她也曾被深深地愛過。隻可惜那是個不對的時間,把一切都否定了。
隻可惜,遇到了他——穆含真。

“人也都走遠了,還要再看麽?是不是……想追上去,想和他一起走?”
魅惑嫵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種冰涼薄弱的感覺,激起她一片雞皮疙瘩。太九垂下頭,半晌,低聲道:“不錯……有一刻我幾乎就想答應了……但隻是想想,畢竟是得不到的,你說呢?”
穆含真笑了一聲,聲音猶如暗夜裏開放的花,分外妖嬈:“得不到,所以你隻能降低檔次來我這裏,你的意思是這個?”
太九默然。他尖銳起來,實在是讓人無言的。
手腕忽然被人緊緊抓住,他拖著她,不說話,隻一直往前走,走得飛快。太九也不說話,哪怕頭發被樹枝扯亂了,衣服被撕壞,她也不出一聲。
她知道要去什麽地方。
這一路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把所有的光明都遮掩了去。他是披著絕色人皮的修羅惡鬼,帶著她去地獄。那裏有聲色犬馬,漫天火焰,把一切都引誘著,一切都焚燒著。
黑夜影影幢幢,覆蓋住所有的。她穿越妖域,心髒都被捏緊,提不上氣,為他領著,飛躍過一片又一片海洋——荊棘的海洋。
忽而墜身十丈軟紅,燭火幽然,青紗亂舞。
她被按倒在床上,這隻絕美的修羅欺身上來,對她微微一笑,低聲道:“好哥哥,是不是?好哥哥……好哥哥……叫得真甜。”
她也隻有眼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句話:“他是好哥哥,你……卻是含真。”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太九抬手緊緊抱住他,纏著他,將那一絲猶豫都纏繞起來,消失的無影無蹤。
黑暗猛然降臨,他與她糾纏在一起。摩挲、起舞、吞噬、纏綿。

簡直就像第一次,那麽窒息地、狂熱地、令人深切悲哀的。
太九猶如藤蔓一般,纏繞著,包裹著。她隻覺得痛,分不清是身體上還是心裏,好像被人撕裂,撕成了齏粉,再高高地拋灑在天空裏。
再一次與他同台唱戲。他手把手來教,她亦步亦趨地跟著,水乳交融,暢快淋漓。
他忽然把她的手舉起來,這樣一個旋轉、兩個旋轉——裙角蕩漾出春色般的花邊。在她的裙角開出一朵花的時候,他驟然鬆開手。
太九猛然抱住他,隻覺痛到了極點,忍不住輕輕呼喚他的名字,求他救救她,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她那麽茫然無措,他始終在後麵撐著她。無論什麽時候,一回頭他都在那裏,一伸手就可以救到她。

穆含真停下動作,將她攔腰抱起,伸出手指在她眼下輕輕一擦——是淚水。
他喘息著,柔聲道:“弄痛你了?”
太九搖了搖頭,貼著他的臉頰,輕聲道:“別……別停……含真你抱著我……抱著我……”
他依言緊緊抱住她,幾乎要將她嵌合在自己身體裏。這樣摩擦著,碰撞著。她柔軟的胸脯貼上來,雙腿盤住他的腰身,興許是恨不得將他全部吸納進來,填滿她,填滿那種無邊無際的空虛。
他低頭去吻她,唇舌交纏,一雙手弄亂了她的長發,與他的糾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終於還是燃燒殆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樣癱軟在床上,誰也不能夠再動一下。
太九把臉貼上他的胸膛,低低地,呢喃般地說道:“你別離開我……含真不要丟下我……”
他沉默了半晌,終於回手抱住她,輕聲道:“嗯,我絕不丟下你。一起活,一起死。”
太九閉上眼,心中隻覺無比的疲憊,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深院月斜人靜(五)









太九被搖醒的時候,天色還隻蒙蒙亮,窗外卻一反平常地熱鬧喧囂,好像有許多人在鬧著什麽。
她有些茫然地睜開眼,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穆含真的臉乍出現在眼界裏的時候,她還有些懵懂。
“我的姑娘,該起來了。”他柔聲說著,一麵在她赤裸的背上摩挲,來來回回,癢而且酥。
她忽然驚醒過來,低聲問道:“什麽時辰了?……外麵怎麽這樣吵?”
穆含真輕聲道:“點卯而已。外麵那些人……”他頓了一下,才笑道:“或許是趕著離開姚府吧。”
太九心中一驚,急忙坐了起來,滿床找衣服要穿上看看外麵的情況。穆含真從枕頭下抽出她的繡花肚兜,親手替她係上,一麵柔聲道:“別急,好戲是要慢慢看的。”

穆含真說得沒錯,外麵的人吵是因為趕著離開姚府。
姚雲狄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素九這幫黑門的人自然也一散而空,這種行為等於默許了紅門的孩子大肆搜刮府裏的錢財寶物。之所以這麽喧鬧,不過是因為眾人對寶物分配不公在吵而已。
粗粗一看,都是些平時不入流的孩子,甚至還有許多奴才混在其中,主子下人鬧成一鍋粥。太八素九他們都不在裏麵,想必昨天晚上已經離開了。眼下是大院裏的孩子鬧,再過幾天,就是外麵年紀還小還沒被選上住進來的孩子們鬧,姚府此刻已經便成被白蟻蛀空的架子,再輕輕碰一下,便要倒了。

太九見鬧事的人裏麵沒有認識的,便關上窗戶,說道:“等這些人走了,姚府才真叫空蕩蕩,什麽都沒了。姚雲狄如果尚存一絲清明,見到這種景象,心中不知會作何感想。”
會不會後悔,不曾給過這些孩子一絲一毫的溫情?會不會遺憾,自己一手打造出來的基業,一夜之間全部倒塌,到最後連個替自己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一定曾想過踩著這些孩子們的血肉淚水爬上去,爬上頂峰,緊緊抱住榮華富貴,前程無量。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朝一日乾坤顛倒,他的富貴夢也就是個笑話罷了。
臉頰忽然被人輕輕碰住,太九不由自主別過臉去,眼怔怔看著穆含真。
“在想什麽?難道我的小太九竟會為他感到難受?”他笑吟吟地問著,幾綹烏發垂在額頭上,說不出的魅惑。
太九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有,我隻是想到樹倒猢猻散,覺得有些淒涼而已。這麽大的姚府,我們被關在這個華麗的籠子裏過了十幾年,沒想到它敗的那麽快……姚雲狄興許真不是享福的命。好好的一個人,卻得了那種怪病……”
穆含真隻是笑,過了片刻,才道:“各人自有緣法,他現在這樣,豈非也順了你的心意?現下內憂已除,便可專心與那幫王爺打交道了。”
太九抬頭看著他,或許是她的眼神太專注了,連他也禁不得,緩緩避讓開,另一手卻捂住她的眼,輕聲道:“別這樣看我。”

太九握住他的手,與他時值交纏,良久,才低聲說道:“含真,倘若……新太子定下了人選,你有什麽打算麽?”
穆含真笑道:“太九有什麽打算?”
她沉默了一會,似乎是不知怎麽樣說。
穆含真低聲道:“其實,對我來說,最幸福的便是每天清晨能順利醒過來。看著外麵的天空,不管它是晴是雨,我都會很歡喜,因為我還活著。隻要活著,便有千萬種可能。”
“如果……身邊還有一個愛人,握著我的手,我們可以這樣一起到老,便成白發蒼蒼的老頭老太。最後,在死的時候,告訴她這世上我隻愛過她一個,來生我們誰也不知是什麽樣,可是能把這一生給她,是我最大的福氣。”
太九的睫毛微微顫抖,勉強笑道:“含真……是個很溫柔的人。”
穆含真摸了摸她的頭發,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讓晨光傾瀉進來。他輕輕說道:“太九,這一切完結之後,和我離開吧。好不好?”
她隻是眼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那耀目的晨光籠罩著他,虛幻而又迷離。可能很多很多年以後,她都忘不了這一刻。那種光影交織的斑駁,陽光好像碎開的金子,金屑薄薄撒在他的發與睫毛上。
那樣的……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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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穆含真的芳庭館回到點翠閣的一路上,時時可見大包小包搜刮著,興奮逃離牢籠的孩子們。有的見到太九還會躲,大概是覺得害臊,有的卻好像渾身長滿了刺,生怕別人來與自己搶奪什麽,一路吆喝著,直直撞過來。
太九不能確定太八他們有沒有離開,又不知道昨晚素九有沒有把芳菲帶走。她先回了一趟點翠閣,如她所料,裏麵亂七八糟,值錢的不值錢的都被人撈空了,箱子和梳妝盒早就洗劫一空,連床褥桌椅也不放過,一起翻個底朝天,隻怕連根毛也沒給她留下。
點翠閣裏沒有人,沒有半點聲響,看來芳菲是已經被帶出去了。
太九鬆了一口氣,在淩亂的屋中來回踱步,卻見地上丟著幾本書,撿起來一看,卻是王妃留給她看的佛經,那些孩子大概翻了翻,覺得不值錢,還是丟下來了。
她彎腰拾起來,把上麵的灰塵撣落,隨手扯了一塊床單把它們包好,揣進懷裏。
床後麵的牆下有個暗格,是太九很早就為自己準備好的。那時一心想伺機逃出姚府,所以暗地裏存了些銀子和值錢的首飾在裏麵,誰想風雲詭變,有朝一日終於可以大方離開這裏,她卻是最後留下的那個。
暗格抽出來,裏麵的木盒子上落滿了灰,果然沒被人發現。她挑了兩件好看的,放進袖袋裏,重新合上暗格。牆角放衣服的箱子凡是沒上鎖的都被掏空,隻留下兩個帶鎖的,想必他們趕著出府,來不及撬開,隻得作罷。
她掏出鑰匙開鎖,卻見衣服上放著一封信,厚厚的,上麵寫著幾個歪七扭八的字:【太九親啟】,想必是昨夜素九來把芳菲帶走的時候給她留的書信。
她打開信封,卻訝然發現裏麵塞著厚厚一遝銀票,都是百兩一張,不知是誰留給她的。信封裏有兩封信,打開其中一封,果然是素九留給她的,信上說明他們離開姚府之後將在何處安身,太九脫身之後可以去這裏找他們。至於那些銀票,卻是那晚太八過來的時候留給她的。
原來太八到底還是不放心她,離開之前又來了一趟點翠閣,正遇到素九來領芳菲,便一同給她留信。
太九笑了笑,將太八留給自己的那封信打開,果然也是寫上了一處地名,讓她日後去那裏找他們。又怕她身上沒錢,便留了一千兩的銀票給她。信後不知重複了多少遍一定要去找他雲雲。
太九邊笑邊搖頭,將那兩封信連同銀票一起裝進床後的暗格裏,自己打水梳洗一番,挑了一件衣裳換好,待確認自己儀表上沒有任何問題之後,便站了起來。

她得去申王爺那裏了。
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待在姚府中。奇怪,她曾這樣痛恨這個地方,可是到如今真的離開,居然也會不舍。
這裏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外屋還掛著一隻舊的紫竹鳥籠,是很早以前太八送給她的,一並送過來的那隻小雲雀早已飛走。梳妝台上已經被砸裂開的銅鏡,她每天都照過,妍媚的,慵懶的。
牆角落灰的火盆子孤零零,穆含真曾往裏麵加過炭,那時火光融融,她的心也跟著融化。
很多很多,終於還是要被鎖進記憶的高閣裏,不見天日。

太九在屋中躑躅了很久,終於還是輕歎一聲,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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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王爺的馬車應該等在後門那裏,而要去後門,便會經過姚雲狄的院落。
那並不是一個讓人愉快的地方,從前它讓人從心底感到恐懼,如今它依舊讓人心裏發寒。這次姚府敗落,人都跑光了,卻不知道那個已經癡癡呆呆的姚雲狄在做什麽。
他或許很快就會餓死渴死在深宅大院裏,抱著他的富貴夢去向地獄。
無論如何,這種景象想起來總不會讓人好受。

太九在經過這裏的時候,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
剛經過那一灣煙波浩渺的人工湖,卻聽院子裏似乎有人在說話,依稀是宣四的聲音。
太九心中一涼,按照宣四的性格,她必然是不會放過姚雲狄的,隻怕不把他弄死不甘心,加上她身邊的那個江湖莽士——叫什麽的?陸小勇?——還是她所謂的相公,也不知他二人會怎麽折磨姚雲狄。
如今他這樣,全然不比當日風光,哪裏會是他二人的對手。
太九暗自搖頭,想管,卻又懶得管,更何況宣四從來也不聽她的話。她正想從旁邊繞過去,忽聽裏麵一陣驚天動地的嚎叫,緊跟著便是宣四的尖叫:“他跑了!蠢貨!追啊!”接著又是那陸小勇的聲音,聽起來唯唯諾諾:“不要了吧……娘子…他也不能動了,何苦再折磨他……女人家該仁慈些才是。”
宣四尖聲吼道:“仁慈?!他當日是怎麽折磨我的?為什麽他不仁慈?!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我相公?!我要你殺了他!殺了他!”
她吼到後來,幾乎破了嗓子,氣喘籲籲,聽起來煞是可怖。
太九這會躲也躲不掉了,眼睜睜看著院門被人一頭撞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踉蹌著跑出來,嘴裏含糊地吼著什麽。他滿臉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什麽模樣,最可怕的卻是他的左手,被人齊腕砍斷,鮮血仿佛噴泉一樣,灑了一地。

太九隻覺頭發根都要豎起來,眼看那人朝自己這裏衝過來,她幾乎忍不住就要尖叫出聲。
那人跑到一半,身後忽然飛過來一塊石頭,正中後背心,他撲倒在地,嘴裏含混地叫著什麽,再也爬不起來。
宣四二人從院子裏追出來,那陸小勇一腳踩上那人的背脊,粗魯地吼道:“叫你跑!”忽然抬頭見到太九站在一旁怔怔地看著他們,不由一呆。
宣四一路奔過來,手上滿是血,臉色紅得不正常,衣衫淩亂,看起來就像瘋了一樣,隻是尖叫:“殺了他!把他剁成一千塊!”
陸小勇到底還是膽怯,有人在旁邊,他便不敢了,隻撓頭為難道:“娘子……算了吧……他都這樣了……何況,有人……”
宣四見到太九,便厲聲道:“你也來了!來得正好!和我一起對付這個老賊!還愣著做什麽?他喪盡天良,對我們做了那麽多惡事,你還猶豫什麽?!”
說著她便抬腳在那人身上亂踢亂踩,狀若瘋癲。陸小勇終於看不下去,抬手攔住她,嘴裏柔聲勸慰,卻換來她劈劈啪啪無數個巴掌。
太九怔了半晌,終於搖頭道:“你……放過他吧。”
宣四好像聽到了什麽大笑話,惡狠狠地笑了起來,半天,才厲聲道:“我還當你已經轉性了,沒想到還是個窩囊廢!既然這樣,我的事你少管!愛去哪裏去哪裏,否則我對你也不客氣!”
太九冷道:“你現在居然還有時間來這裏喊打喊殺,窩囊的人不知是誰。”
宣四愣了一下,狐疑地瞪著她,半晌,方道:“什麽意思?有話痛快點說!”
太九撥了撥頭發,輕聲道:“你放過他,我便告訴你。”
宣四冷笑起來:“原來還是虛晃一招!少來這套,我什麽沒見識過?”
太九搖頭:“你莫要以為卻夫人能護你一輩子,如今新太子馬上便要冊立,不管是誰當太子,我們這些人都是他的把柄,豈有活路的道理。你若聰明點,便該馬上隱姓埋名,遠遠躲到山裏去,居然還不知死活,在這裏拖著。”
宣四笑了兩聲,道:“你也不過會拿這種大話來壓我。冊立太子?誰告訴你馬上就會冊立太子?更何況,我等機遇如何,還看到底是誰做太子,你休要自作聰明。自己膽子小,便趕緊夾著尾巴走吧!囉嗦什麽!”
太九淡然道:“自作聰明的人是你。我見的人比你多,那些人的檔次是怎樣你也知道,我說會馬上冊立就是馬上。再給你一個警告,申王爺與殷王爺對你的行徑都有耳聞,很不滿你高調行事的樣子,你要是還有點腦子,自己知道怎麽做。”
宣四還有些不相信,與她瞪了半天,終於還是有點心虛,於是鼻子裏哼了一聲,最後狠狠在姚雲狄身上踢了一腳,恨道:“便宜了老賊!太九,莫要讓我發現你是騙我,否則我必然十倍償還!”
說完她轉身便走,陸小勇急忙跟上去,湊近她大概是想說點親熱話,卻被她厭惡地一巴掌抽開,頭也不回地走了。

太九吸了一口氣,見姚雲狄撲倒在地,鮮血把衣服都浸透了,想必也快活不成,心中到底還是有些難過,蹲下來輕輕喚了一聲:“你……怎麽樣?”
姚雲狄哼了一聲,渾身微微抖著,腦袋別過去,太九不由倒抽一口涼氣——他的鼻子被人削了大半,滿臉都是血塊和一道一道被指甲抓出來的血痕。
太九見他這樣,心中又是厭惡又是憐憫,待要替他清洗傷口,又覺得不甘,如果丟下不管,實在是做不到,隻得怔怔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你當真什麽都忘了?還能說話嗎?”
他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說些什麽,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猶如鐵鉗一般。
太九嚇得驚叫一聲,用力把他推開,他被推得在地上滾了兩圈,險些掉進湖裏。
“我……”他喃喃說著什麽,努力在地上撐著僅剩的右手,似乎想坐起來,卻力不從心。
太九皺眉看著他,半晌,還是忍不住蹲下來扶了他一把,低聲道:“你要說什麽?”
他的腦袋靠在她的腳背上,緩緩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口中輕輕說道:“阿環……阿環……”
太九背後的汗毛一根一根豎了起來,他口中的那個女子果然是她的娘親!她忍不住狠道:“如今還叫她做什麽?!不是你親手把她殺了的嗎?!”
他沒有回答,隻是閉著眼,靠在她腳上,慢慢地,溫柔地念著這個名字。
太九眼中一片熱辣,低聲道:“明明是你殺了她,為了你的榮華富貴……如今你的高樓大業毀於一旦,娘在天之靈見到了,必然也欣慰!”
他搖了搖頭,忽然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奇怪的歎息,跟著用盡全身的氣力往旁邊一個縱身,太九隻覺眼前水花迸濺,他就這樣自己跳進人工湖裏去了。
水麵上冒出一串氣泡,然而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它根本不曾吞噬掉一個人。湖邊還停靠著那艘烏篷小漁船,或許他和阿環曾在這裏趁夜泛舟,說過綿綿情話。那時月光如銀,佳人如玉,誰也想不到,這個美麗淒婉的故事最後卻以這種血腥的方式收場。
他死的時候會想什麽呢?最後的時刻,他卻恢複了一絲清明,到底是悔還是恨?會不會,想起曾經美好的點點滴滴,恨不能一切回到從前?

太九呆呆地坐在湖邊,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她那麽恨他,恨他殺了自己的娘親,恨他把姚府的孩子當作豬狗,踩著他們的骨頭往上爬。要殺了他,也曾經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如今他死了,她卻感受不到半點喜悅與解脫。
這一切從開始就是一個局,她被這個利用了,再被其他人利用。穆含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從他找她的那天更早之前,他就猜到了今天的一切。可他什麽也不說,騙了她。如果早知姚雲狄會這樣死去,她那時候或許也不會答應去見這個王爺那個王爺,她或許已經離開了這裏,安心享受從未有過的自由。
如果,她沒有發現殷王爺書架上的那本帶著批注的書;如果,她沒發現穆含真的牛皮袋裏有同樣的書與批注,那麽,或許她此刻也不會那麽空虛茫然。
姚雲狄利用了她,申王爺利用了她,殷王爺卻與穆含真一起,狠狠地耍了她一把。
那些眉目傳情的曖昧,那些彷徨若失的淚水,那些飛花那些雨水,通通都是演戲。他們聯合在一起,哄她唱了好大一出戲目。
亂亂亂,一切都是亂。穆含真簡直就是一場妖嬈亂,她醉生夢死,失落徘徊,原來隻是這樣的結果。
是誰說過,各人自有緣法。她的緣法,既不是白頭偕老,也不是子孫滿堂,更不是南山賞菊。她隻是一個粉墨登場自以為是的木偶。是的,她也不過是想得到什麽,卻什麽也沒得到,而原本,她也是什麽都沒有的。
什麽都沒有。

太九就這樣帶著滿手的血乘車到了申王府。
王妃正在經堂念經,見到她來,便起身道:“你助我良多。我可以許你一個請求。”
太九搖了搖頭,木然盤腿坐了下來,動也不動。
王妃想了想,又道:“日後,不如與我一同進宮,你我姐妹二人甚是投緣,一同服侍皇上也好。”
太九還是搖頭,沙啞著嗓子,低聲道:“我什麽也不要,隻求一個清淨的地方,了此餘生。”
王妃笑道:“妹妹何出此言,你於我夫妻二人有大恩,知恩圖報乃人之常情。不許再說這種泄氣話。”
太九閉上眼睛,低道:“……求王妃答允太九。”
王妃細細看了她好久,終於露出一絲笑,柔聲道:“也好。便依你。這幾日在府上盤桓,事成之後,再具體商量此事。”
她拍了拍太九的肩膀,從腕上把常戴的那串佛珠褪下,放進她掌心,低聲道:“那穆含真,若是你心上人,我可以放過他。”
太九怔忡半晌,終於還是疲憊地歎道:“不用……一切憑王妃意願便是。”
王妃笑了笑,終於轉身走了,一麵吩咐丫鬟:“不許讓任何人來經堂這裏打擾。每日三餐按時供應,不得怠慢貴客。”
丫鬟們惶恐地答應,跟著經堂的門吱呀一聲,沉重地關上了。
太九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經堂頂上開了一線窗,一綹陽光直直地垂落下來,照在地上。滿屋的鏡子,裏麵無數張臉,無數個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含情脈脈,有的木然呆滯。
全部都是她自己,在這紅塵中的百相。
她隻覺心灰意冷,將那佛珠掛在手上,輕唱一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接下來的事情,她能猜到很多。
圍獵大會終於開始,殷王爺必然做了周密準備,在身邊安插無數自己人。
三皇子果然趁機挑釁,假借打獵失手,意圖除掉申王爺。申王爺心口中箭,必然從馬上摔落,周圍的人一擁而上地混戰。
殷王爺會在暗處觀察很久,一麵接近,一麵派人去通報皇上。圍獵大會上出現皇子自相殘殺的場景,想必會震驚朝野。
等他一切部署完美,人馬盡數衝殺進去,打算來個甕中捉鱉的時候,會發現所謂的“三皇子”並不是真正的三皇子,那不過是個親兵假扮的而已。
再然後,慌亂中,皇上被請來了。他會見到什麽呢?自己一個兒子滿身是血躺在地上,周圍的守衛死傷大半,另一個兒子手裏提著劍,呆在當場,周圍全是不屬於守衛的“守衛”——那是殷王爺插在身邊的親兵。
這樣的情況,就算一個人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

是的,不錯。殷王爺反間了她,她也反間了他一道。
大家扯平了,隻不過他的賭注太大,賭上了命。
當初與他下棋,便可知他的脾性,急躁激進,他要輸,也是命。
隻是他若想到自己栽在一個小女子手上,心中卻不知作何感想?

一切都像她想的那樣,皇上被此事氣得大病一場,病中立申王爺為新帝,自己退位甘做太上皇。
誰也想不到短短幾日,居然風雲顛倒,新帝已立,其他人再多做計謀也是妄想,隻得俯首稱臣。
七皇子不知用了什麽罪名關進天牢,連同他的所有人馬部署,分布的眼線,就和上次太子廢立一樣,全被挖了出來。
太九不知道穆含真會不會在裏麵,或許,她也不想知道。
無論如何,這些人死罪難逃,再有更多的悔恨憤怒,也隻有留待來生了。

這些天府裏亂糟糟,自家王爺成了新皇上,府裏的東西自然要大變遷,多數都遷去宮裏,空下這個豪宅,留給馬上要冊封的新王爺。
王妃來過一次,或許現在該叫她皇後,鳳袍加身,氣勢自然比以前不同。
她來的時候,太九正在默背楞嚴經,手裏的佛珠一顆一顆數著。就如同她第一次來到這個經堂,王妃閉目數著佛珠一樣。如今她與她也顛倒了過來,當初她一身好奇天真來到這裏,如今,是王妃與這裏格格不入了。
新皇後帶給她一封信,上麵血跡斑斑,被揉的不成樣子。
太九淡淡看著皇後,沒說話。皇後輕道:“這是老七留給你的,行刑前要了紙墨。”
太九默然將那封血信打開,卻見上麵用血寫了一行字:【願賭服輸,輸在你手上,也是不冤。】
皇後道:“他被貶為草民,三天前砍了腦袋。他手下一幹人也都死了。”
說完,頓了頓,又道:“包括穆含真。”

太九渾身一震,心中酸的、苦的、甜的、澀的……一股腦兒全部翻湧上來,衝的她胸口一陣窒悶,幾乎要喘不上氣。
良久,她才低聲道:“他……沒有要說什麽嗎?”
皇後笑了笑:“什麽也沒說。可惜了那麽一個千嬌百媚的人,一顆大好頭顱啊。”
太九怔了半晌,忽而想到他那天早上站在晨光裏,金屑般的陽光灑在他睫毛上。美的簡直不真實。
一顆大好頭顱,就這麽委於塵土。這樣一場妖嬈亂,終於死在她手裏了。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眼中淚水盈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皇後柔聲道:“如今皇上即位,正是拓展後宮的時候。太九何不與我一起進宮。這深宮幽冷,有你一個貼心人伴在身邊,也好過我一人煎熬。”
太九默默搖頭,半晌,輕輕站了起來,對她微微一福,低聲道:“我要告辭了。”
皇後低聲道:“去何處?”
“青燈古佛旁,了此殘生。”
“太九何不再考慮一下?”
她怔了一會,從袖袋裏取出一張紙,遞給皇後,這便轉身走了。
皇後將那張紙片輕輕打開,卻見上麵寫著八個字:【狂心頓歇,歇即菩提】。她愣了良久,終於還是長歎一聲,輕輕在那蒲團上坐下,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聲香味觸法
無眼界 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 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 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 以無所得故

太九念到一半,手中佛珠忽然停下,緩緩睜開眼。
這是一間陰暗狹小的屋子,隻有頭頂一道天窗開著縫,泄下幾綹銀白月光。屋中牆上掛滿了鏡子,一動百動。
她望著鏡中千人一相,隻得一張臉,蒼白無力,眼怔怔地看著自己。忽而那目中流出血水來,變成七皇子的模樣,望著她隻是笑,半晌,又開口道:“願賭服輸,太九,輸給你真是不冤啊……”
她猛然捏緊手中的佛珠,鏡中的人猶如水中的倒影,漸漸消失了。
過得一會,忽又變作姚雲狄,目光拳拳,柔聲喚她:“阿環,阿環……”
她閉上眼,心中猶如擂鼓一般,背後全是冷汗。鏡中景象一變再變,一會是芳菲哭泣的樣子,一會變成太八與萬景嬉笑纏綿,最後那些場景漸漸模糊,變成了一扇窗戶。
晨光泄露下來,那人穿著斑斕的袍子,靜靜矗立。日光如金,把他發上眉上畫成淡淡的金色。他睫毛微顫,回頭對她嫣然一笑,柔聲道:“傻孩子,別這樣看著我。”
她心中有千萬種感慨,手指微顫,想去觸摸他的輪廓。
手碰到上麵,他卻像日光一樣,輕輕散了開來,再也沒一點痕跡。
太九喉中一苦,再也忍不住哽咽出聲,猛然睜開眼,才發覺又是南柯一夢。

她滿身冷汗,慢慢從蒲團上坐了起來。鏡中千百個人也坐了起來,慘白的臉色,陪著她一起雙手合十,口中默念: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月光從頭頂的天窗上流淌下來,一室皆明。
她狂亂的心跳終於漸漸平靜下來,手裏的念珠正要數到一百零八,忽然噌地一聲斷了開來,念珠劈裏啪啦滾了一地。
她急忙去撿,才撿了不到五顆,隻聽門上被人輕輕敲了三下。
太九不由一呆,她如今隱居山林不問世事,每日隻在這間屋子裏靜坐念佛,從來也沒人找過她,這次是誰?
她起身,走過去慢慢把門打開。

門外是空蕩蕩的山林,隻有一地銀色月光。月光下,門口放著一個小小的布包。
她不知此刻是夢是真,彎腰將那布包拾起,輕輕打開,裏麵卻是一張半紅半碧的麵具。
太九心中猛然一緊,忽聽旁邊有人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如此溫柔嫵媚,簡直像在說世上最甜美的情話。
她又驚又駭,忍不住回頭望去。
一時間,隻覺身在夢裏,手裏的麵具再也抓不住,輕輕的掉在了地上。

(全文完)



番外:甲午舊事








暮色四合,火燒一般的晚霞還沒有完全褪去,就被突如其來的烏雲給遮擋了。那風從四麵八方吹起,沒頭沒臉砸將上來,叫人沒地方躲。
看門的兩個小廝縮手縮腳換了燈籠,看著明黃的穗子隨風亂飄,一麵歎道:“看這情形是要下雪了。二爺應該還在路上吧,也不知凍成什麽樣。”
“不是說今天回來的嗎?這都挨晚了,可別又拖到三更半夜吧!”一人抱怨道,把手縮進袖筒裏,凍得直哆嗦。
旁邊那人連忙對他使個眼色,“亂囉嗦什麽!教別人聽見還想不想在府裏幹活了?”
那人聽說便聳了下肩膀,笑道:“罷了,橫豎二爺回來就有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聽見也沒什麽大不了。”

到了戌時左右,街角那裏才緩緩拐過來一輛馬車。守門的小廝一看見,便急急跑過去接應,一麵說:“二爺回來啦!快通知裏麵的人,叫準備熱茶水踏腳凳。”
正忙得不可開交,車門忽然一開,姚雲堰自從裏麵跳下來,搖頭道:“不用大驚小怪。大老爺呢?”
“方才還念叨著二爺呐!讓您一回來就去晴香樓……”
“知道了。”姚雲堰整了整衣衫,他連日趕路從蘇州過來,沒歇息好,風塵仆仆地,但這會也顧不上休息了。大哥連續給他發了三封信催他回府,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隻當家裏出了什麽大事,連生意也顧不上談攏,連夜催馬趕回來。
那小廝倒也是個機靈人,見他衣衫單薄,又急著去見大老爺,便急急抖出一襲貂皮披風,利索地替他穿上,嘴裏還不停:“大老爺說,這次的安排,二爺必然滿意。您成日家在外麵跑,風吹日曬的,也沒個貼心人在身邊跟著。以後可舒服些了。”
姚雲堰有些詫異:“什麽意思?”
那小廝卻笑道:“大老爺等著您呐,去了便知道啦!”
姚雲堰惱他出言無狀,但這會又沒工夫責罵,隻得瞪他一眼,急急往晴香樓那裏去了。

一進晴香樓的院門,不出所料,裏麵歡聲笑語,他那風流大哥不知又找了哪裏的女人,在裏麵尋歡作樂。日日夜夜,沒個消停的時候。他在外麵為了姚家的基業跑斷了腿,操碎了心,掙來的東西居然是拿給他們花天酒地的。
姚雲堰一直走到門口,乖覺的下人急忙開門通報:“二爺回來了!二爺回來啦!”
裏麵的歡聲笑語都沒帶停頓,姚雲堰麵沉如水,繞過屏風徑自走進去,就見偌大的正廳,桌椅板凳全沒有,地上鋪著厚厚幾層栗鼠皮地毯,地毯上又鋪了一層軟墊,幾個人躺的躺,坐的坐,沒半點樣子。
他不用看都知道姚雲狄又從外麵拐了不少女人回來,如今他腳邊半跪著一個碧眼白膚的外邦女子,正用嘴叼著一顆櫻桃,往他嘴裏送。忽然見到站在門口的姚雲堰,不由一呆,嘴裏的櫻桃咕咚一下滾到了地上。
姚雲堰雙手一抱,低聲道:“大哥,我回來了。”
那躺在軟墊裏的高大男子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半睡不醒,屋子裏還飄著一股似甜非甜,似藥非藥的香氣——他又在吃五石散了!
姚雲堰等了半天,見他還沒反應,隻得高聲道:“大哥!是我!”
話音一落,隻見那人隨手抄起一個酒杯砸了過來,他咬牙硬是沒躲,正中額頭,咣當一聲,頭上又冷又熱,潑灑了一大片濕漉漉。那些個女人嚇得叫起來,動也不敢動。
姚雲堰鎮定地抬手擦去臉上的血和酒,柔聲道:“大哥,你找我有事麽?”
姚雲狄慢悠悠地說道:“既然來了,就進來。在門口囉嗦什麽?”
姚雲堰彎腰脫下靴子,額頭上的血水順著鼻尖滑下來,又辣又疼。他眼皮也不眨一下,柔順地走過去,跪坐在那個男人身邊。
姚雲狄閉眼似乎睡著了,良久無話。他就這樣乖乖等在旁邊,那些女人惶恐又憐憫地看著他,誰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過了很久,姚雲狄才閉著眼,低聲道:“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整日在外頭跑,成年累月不著家,爹娘如果在世,隻怕要怪你。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也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這次急著把你叫回來,就為了這事。”
姚雲堰垂頭道:“大哥尚未成家,雲堰不敢僭越……”
話未說話,臉上已被響亮地括了一耳光。他的左臉登時紅腫起來,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隻是抿著唇,神色純然。
姚雲狄睜開眼,那目光說不出是什麽味道,憐憫、鄙夷、輕賤……混在一起,簡直像一把刀。他低聲道:“我的事,什麽時候也輪到你來管了。”
姚雲堰沒說話。
姚雲狄頓了頓,將語氣放柔:“大哥雖然未成家,但兒子女兒早已滿府跑,這無後為大的罪名安不到我頭上。你卻不同了,爹娘在世最疼你這個小兒子,如今二十好幾的人了,還沒成家,讓他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姚雲堰還是沒說話。
姚雲狄抬手在身旁那個碧眼妖姬的胸脯上一抓,帶著幾分懶洋洋,又道:“爹娘不在,所以我這個大哥替你做主了。上回去丁家園子要債,他們今年沒做成什麽生意,垮了,沒錢還。我琢磨著,把人打死了錢也回不來,又見他家二女兒長得端正,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便想到了你。結果給你發了信過去,杳無音訊,我怕他們耍賴,便先將人接來府裏了。嗬嗬,雲堰,大哥給你謀了一個好親事,如何?這會急著想去見新娘子了吧?”
姚雲堰沉默半晌,低聲道:“原來大哥還是去丁家園子要債了。那裏原先不是說放一年麽?”
姚雲狄皺起眉頭,有些不悅:“我說親事,你給我扯什麽?!”
姚雲堰垂下頭,心中又苦又澀又怒又恨,仿佛有千萬隻蟲子在咬他。他輕聲道:“我……還沒有成家的打算……”
話音剛落,胸口便被一腳狠狠踹上,他痛的幾乎透不過氣,身子一歪撲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來。
姚雲狄坐直了身子,森然道:“你越發不長進了,總和我拗著來,你眼裏如今是沒有我這個大哥了?”
他把血淋淋的額頭貼在軟墊上,心中有如死灰一般,顫聲道:“不敢……一切……全憑大哥做主便是。”
姚雲狄臉色稍和,抬手把他扶起來,又用袖子擦了擦他幹結在臉上的血,柔聲道:“大哥脾氣急躁了些,方才砸傷了你,是大哥不對。不過你也該爭氣些,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沒有家室?”
姚雲堰死死盯著地上那塊血跡,一句話也沒說。
姚雲狄又道:“我知道你心裏忌諱什麽。你大哥我雖然風流成性,但卻絕對不會對自己弟妹有什麽不軌。人我給你好好地留著,一根手指頭也沒碰她的。你也爭口氣,來年生個大胖小子,這樣爹娘在地下也會欣慰。”
姚雲堰默默點頭。姚雲狄笑著推了他一把:“與你說了這許多話,想必你這會也是心急如焚吧?大哥不煞風景,你這便趕緊回去,人家也等著你呐!”
姚雲堰起身對他抱手行禮,低聲道:“那我就告退了。時候不早了,大哥也早些休息。”
姚雲狄躺去那碧眼妖姬的腿上,手上的動作漸漸開始不堪,隻懶懶回他:“去吧,少來擾我。”

姚雲堰帶著滿頭血走了出去。路過的小廝誰也不敢提這件事。
府裏的下人一直都很乖覺,二爺身上的任何傷痕,都會避而不談,隻不過背地裏再替他找藥請大夫罷了。
沒辦法,他再能幹,再長袖善舞,也隻是“二爺”。輩分如此,也是各人的命,怨不得別人。

姚雲堰的芳庭館建在府裏最偏僻的地方,沒什麽可看的風景,除了前麵那一大片在春夏時節繁花似錦的花塢。
他剛進門,便有小廝圍上來替他寬衣擦臉,見他滿臉是血,也不敢說什麽,隻道:“二爺要打點熱水來洗臉擦藥麽?”
他搖了搖頭:“不用管它。大爺送來的那個女人呢?”
小廝指著裏屋,猶豫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叫二奶奶好像不對,他們沒有成親拜堂;叫丁姑娘好像也不對,過於生疏了,明明是二爺的女人。半天才憋出來:“她……她在裏麵呆著。”
姚雲堰皺眉道:“怎麽不出來?沒找丫鬟服侍她麽?”
小廝搖了搖頭:“大爺沒安排人手過來……”
他把手巾一丟,揭開門簾就走了進去。
屋子裏黑漆抹烏,連個燈也沒點。他隱約見到床邊縮著一團黑影,隻是看不真切,便說道:“怎麽不點燈?”
誰知話剛說完,那黑影驟然一動,跟著居然嚶嚶哭了起來。
姚雲堰本就在姚雲狄那裏弄了一肚子火,哪裏還來的耐性安撫這個失魂落魄的女孩子,當下隻冷道:“要哭到外麵哭!”
哭聲一下子又斷開,隱隱壓在那裏,放不出來,倒讓人聽著更鬱悶。
姚雲堰更是懶得理會她,自己拿了火折子把油燈點上,又從隨身帶的牛皮袋裏掏出賬本,坐到桌子那裏算賬了。
過了不知多久,他幾乎忘了牆角那個少女,正為府裏的入不敷出大感頭疼,忽然眼角餘光瞥到那人在動,輕手輕腳,似乎要往外走。
他把賬本一放,回頭冷道:“要去哪裏?”
少女嚇得僵住,貼著牆角瑟瑟發抖,好半天才顫聲道:“去……去給老爺端茶……”
姚雲狄就著燈光打量她,這哪裏是女人?分明隻是個小孩!身量完全沒長開來,滿臉的稚氣慌張。而且……長得也不好看,麵黃肌瘦,大把的頭發擋著臉,看上去好像頭發都比她整個人重。
他見她抖的可憐,倒也有些憐憫,於是放柔了聲音道:“這些事吩咐下人做就好。這會不早了,你休息去吧。”
她怔怔地點了點頭,姚雲堰也懶得與她多講,轉過去繼續看賬本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隻看的口幹舌燥,額頭上的傷口放久了不管也開始隱隱作痛,扯的他半個腦袋都疼。
正要把賬本合上,閉目養神,忽然又見那個小小的女孩子畏畏縮縮地站在旁邊,手裏端著一碗茶,動也不敢動。他於是說道:“不是說了這些事讓下人做就好麽?”
口中雖這樣說,卻將那茶拿過來,喝了一大口。
女孩子見他喝茶,不由有些喜悅,跟著低聲道:“老爺……頭上有血,奴婢幫你敷藥吧……”
姚雲堰眉頭皺了起來:“什麽老爺奴婢?誰讓你這樣叫的?”
誰知他剛說完,那女孩子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道:“奴婢說錯了話……求老爺責罰!求老爺別把奴婢趕出去!”
姚雲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起來,不要跪著說話。你來姚府不是做奴婢的,我也不需要奴婢。以後不要叫我老爺,叫二爺就行了。”
她連連點頭,幾乎要把腦袋給點掉下來。
姚雲堰又道:“你先起來。”
她猶豫了一下,這才慢吞吞站起來,一雙眼猶如驚恐的小兔子,怔怔地看著他。
他揉了揉眉角,低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丁……丁環。”
“丁環?”他笑了笑,“名字不錯。你今年多大了?”
她垂下頭,囁嚅道:“奴婢……我、我十四歲了。”
十四歲?看起來不像呀,他還以為隻有十一二歲。看起來丁家園子確實窮的不行了,二小姐都一付吃不好穿不好的苦命樣,指望他們來年還債,確實不可能。
姚雲堰點了點頭,柔聲道:“你以後就住在這芳庭館,不用怕。若是沒事做,便做些衣服鞋襪,漿洗熨燙。就像在自家一樣,不用拘束。”
丁環第一次被人這樣和顏悅色地對待,心中不由感動,忙不迭地點頭。見他時不時用手去揉那塊傷疤,顯然是疼的厲害,她趕緊跑出去打了熱水,端到他麵前,低聲道:“我……幫二爺洗臉敷藥吧……”
姚雲堰這會也確實撐不住了,便點了點頭。見她把手放進盆子裏試水熱。她雖然長得瘦小幹黃,一雙手卻甚是漂亮,纖細雪白,柔若無骨,將那巾子浸濕擰幹,輕輕蓋在他額頭上,一陣濕濕的暖意。
他心中微微一動,抬眼去望她。隻見她濃密的劉海後麵,藏著一張瘦小的臉。五官姿容雖然尚未長開,卻也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秀麗。她也看著他,目光融融,帶著五分的敬畏三分的憐憫兩分的怯意,便成了十分的柔情似水,幽幽地深不見底。
他忍不住去抓她的手,誰知剛碰到她,她卻花容失色,眼淚一下子湧上來,驚恐地看著他。
姚雲堰覺得自己在她的目光裏就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狼,一時間覺得好沒意思,訕訕地又把手縮了回去。
“不早了,這便休息吧。”等她敷完藥,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便自行寬衣解帶,上床睡去了。
丁環怯怯地站在那裏,走也不是,上床也不是,隻急得要哭。
姚雲堰忽然回頭,冷道:“難道還要我請你上床麽?”
她臉色慘白,動作卻像兔子一樣,飛快地竄上了床。

姚雲堰見她緊緊靠在床邊,隻要一個翻身便會掉下去,知道她在害怕,不由低聲道:“你們丁家園子最近在做什麽生意?怎麽落魄到這步田地了?”
丁環垂淚道:“爹爹因為欠了債急著還,所以珍藏了多年的老山參也都賤賣了出去,隻盼著先把債還了再重振園子。可是後來家裏來了個人,說是做草藥生意的,由於家鄉發大水,他趕著回家,便把身上帶出來的珍貴草藥全部賤賣給爹爹。爹爹覺得劃算,便將家裏僅剩的銀子拿出來換了草藥。結果晚上開箱仔細看,才發現那些藥草隻有上麵鋪了一層,下麵厚厚的都是幹草稻杆……爹爹……一氣之下生了重病,所以……”
姚雲堰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老丁也是我們的常客了,居然有這種事……”
丁環又哭道:“後來……姚大爺來家裏要債……我們實在還不起……他便說要打死爹爹……我慌得出去攔住,他就忽然開心起來,說把我帶走,這筆債就全免……所以我……”
“那畫押的借據可銷毀了?”
她搖頭:“姚大爺說沒帶在身上……改日他自行銷毀。”
姚雲堰沒說話。隻要借據還在,說什麽都沒用。姚雲狄的手段他也清楚,指不定改日就帶著借據又去鬧。
他想了半晌,忽然起身從床頭的櫃子裏取出兩枚銀子,低聲道:“你爹爹欠了姚府多少錢?”
“連利息要一百兩……”
他將那兩枚銀子塞進丁環手裏,道:“這些錢拿去,明天給你爹。讓他自己過來送錢,當麵看著借據銷毀才行。至於你……也回去吧。銀子等丁家寬裕了再還也不遲,一百兩的債,我還是能等的。”
丁環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仿佛一下子掉進一個從未見過的美夢中。
姚雲堰又道:“替我帶話給你爹爹,別說銀子是我給的。把債還了之後慢慢來,姚家二爺的債不用那麽急。”
她手裏的兩枚銀子沉甸甸冰涼涼。那一瞬間,她終於發覺這是真實,不是夢,一時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抱著銀子隻是哭,口中喃喃說著什麽,他聽不清,也沒力氣聽,眼皮慢慢變重,漸漸睡著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丁環已經不在了。而床頭放著一件疊好的衣裳,領口和袖口的磨損全部被修補好,腋下的一個破洞也釘好了補丁。
看不出她年紀小小,針線活卻是一流。
姚雲堰趕著出去談生意,也沒留意更多細微的改變,吃了早飯便徑自出府了。

姚家原本是開當鋪的,後來生意做大了便開始搞錢莊,放高利貸。在姚雲堰的曾祖父一輩上幾乎到了窮極奢侈的地步。
不過俗話說富不過三代,富家多出紈絝子弟,錢敗的也快。譬如他大哥,成日隻知道揮霍逍遙,一出手就是百兩千兩,常常又為了女子與別人鬧事鬥狠,最後都靠錢來擺平。加上他毫無節製,府裏養了一群女人,生了一群小孩兒,算來算去,都是一筆龐大的開銷。
姚雲堰縱然有心重振姚府雄風,卻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實權不在他手裏,他做什麽都是枉然。但即使如此,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姚府敗下去,該談的生意,該拉攏的人,還是得有人跑腿。

這一談就談到了傍晚,姚雲堰回到芳庭館的時候,小廝們早已點了燈等他。
“有什麽事?”他見小廝似乎有話要說,不由問道。
小廝說道:“是丁姑娘……她把二爺的衣裳都漿洗縫補好了,這會沒衣裳給您換了……”
他不由一怔,果然見院中晾衣竹竿上掛的滿滿的,全是他的衣服,連積了幾個月沒來得及洗的小衣都在上麵。
她回來了麽?
姚雲堰揭開裏屋的門簾,果然見裏麵燈光融融,桌上放著三菜一湯,精致芬芳。而那個被大哥搶過來送給自己的女孩子正紅著臉,目光溫柔地看著自己。
“怎麽又回來了?”他笑了笑,走過去坐下,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丁環低聲道:“阿環甘心留在府上伺候二爺,求二爺不要趕我走。”
他心中忍不住一動,再去看她,隻覺火光下她一張芙蓉麵,羞澀動人,委實惹人憐愛之極。
他看了看桌上的飯菜,又問:“這些是你做的?”
丁環點了點頭,帶著一些惶恐,小聲道:“莫非……是二爺不喜歡的菜色?那我馬上去重做……”
他拉住她的袖子,柔聲道:“不,我是說……都是我喜歡的。你不用拘謹,也坐下一同用飯吧。”
她麵上綻放出歡喜之極的神色,那種色彩,甚至讓他感到炫目。

一個女孩子,自己回到這裏,意味著什麽幾乎是不言而喻的。
飯後姚雲堰與她閑聊了幾句,從她的話語裏得知姚雲狄居然在一早把借據自己送到了丁家園子,這一次他居然沒耍賴,也是奇特。
至於他給的那一百兩銀子,很明顯,就當作把女兒送過來的彩禮了。時代如此,一百兩白銀就買了一個少女的一生,丁家老爺也未免過於舍得。
於是他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你爹爹沒有攔著你麽?就這麽一個人來姚府,你這姑娘膽子還挺大。”
她臉上登時一片慘白,手指用力扭著衣帶,半晌,才顫聲道:“爹爹他……本是不願的。但在阿環心中,已經送給二爺,從此就是二爺的人了……就算您不要我,我也……”
說到這裏,她幾乎炫然欲泣。他心頭一軟,忍不住扶向少女柔軟單薄的肩膀,柔聲道:“我怎會不要你。你這樣一個心靈手巧的女子,分明是寶貝。”
她麵上慢慢紅了,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在火光下幾乎是半透明的,精巧之極。他忍不住用手輕輕觸摸,懷裏的女孩子如同受傷的小鹿一般顫抖了起來,卻沒有再躲,隻是含羞帶怯地看著他。
他仿佛忽然被那種目光刺傷,臉色一白,猛然放開她,沉聲道:“我累了,早些休息吧。”
丁環不由呆在那裏。

那一夜誰也沒睡著,誰也沒說話。
第二天他就帶著商隊,遠遠地去了杭州談生意,一去就是兩年。

姚雲堰再次回到姚府的時候,幾乎已經忘記府裏還有丁環這個人了。
他這次在杭州賺了個翻天,府裏有了大筆進賬,姚雲狄都連帶著心情好了起來,兄弟倆在晴香樓喝了個大醉,等他搖搖晃晃回到芳庭館的時候,早已月上中天。
他隻覺腦子暈的厲害,腳下卻再也站不住,狠狠撲倒在門口。
守門的小廝連拖帶拽地把他拉進來,一麵急道:“二爺!二爺您可別嚇小的!怎麽喝這麽多酒!”
他醉的隻會笑了。屋子裏一陣人聲喧鬧,兩三個小廝架著他往裏屋抬,那門簾忽然被人急急揭開,姚雲狄隻聽一個動人之極的女聲低聲道:“醉得這麽厲害!讓廚房煮醒酒湯呀。”
他心中隻覺茫然,一時想不明白芳庭館中怎麽會有女人的聲音。忽然腦中如電光閃過,兩年那個夜晚被翻了出來。他想起那人含羞帶怯春水般的眼神,想起她半透明瑪瑙一般的耳珠,心中不由微微一疼。
是她!原來是她!
他迷迷糊糊被人架到床上去,過了一會,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臉上一涼,似是被人用濕巾子擦臉。柔軟馥鬱的手蓋上他的額頭,那種觸感讓人迷醉。
姚雲堰勉強睜開眼,怔怔看著那個坐在床邊的女子。屋裏燈火閃爍,他醉的厲害,隻是看不清,隱約覺得她臉上水光瑩然,似是在哭。他不由皺了皺眉頭,歎道:“怎麽又哭……你……總是在哭……”
恍惚中,那女子似乎對他說了什麽。姚雲堰眯著眼,忽然衝她微微一笑,下一刻,便扶著床頭大吐特吐起來。胃裏的東西吐空之後,他往後一仰,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頭痛欲裂,他睜開眼,隻覺喉嚨裏,眼睛裏,好像都被人塞滿了沙子,幹澀疼痛。正要叫人給自己送茶水,忽聽身邊一個輕柔女聲低聲道:“要喝茶麽?”
他急忙轉頭,卻見床邊坐著一個布衣女子,不施粉黛,頭發也隻用青巾隨意一包。然而當真是一張秀麗芙蓉麵,鼻直唇紅,雙眼幽幽地看著他,裏麵仿佛藏了無數個迷離的夢。
她是誰?這個念頭隻閃了一下,他便立即明白了。是丁環,兩年前那個還沒長開,麵黃肌瘦的女孩子。沒想到,兩年不見,她竟如脫胎換骨一般,破了蛹,成了一隻美麗的蝴蝶。
大約是他的眼神太專注,丁環的麵上忍不住微微一紅,卻還是文靜地起身,替他端了一杯半溫的參茶,用手捧著,送到他唇邊。
仿佛受了什麽蠱惑,他張口喝下半苦的茶,趁她的手還未收回,低頭在上麵輕輕吻了一下。
丁環“啊”地一聲,手腕一翻,半碗參茶掉在被褥上,全灑了。她慌得連害羞也顧不得,急忙找巾子來擦。他搖頭道:“不用管它,晚上換一床便好。多會時候了?我要換衣出門。”
丁環柔聲道:“辰時了。”說罷自去箱子那裏取了一套嶄新衣裳,放在他床頭,又道:“我……見二爺的衣裳都舊了,便自作主張替您做了新的。您要是不嫌棄,便試試吧……”
他有些意外,卻還是笑道:“你還會做衣裳。多謝。”
說罷下床穿衣,但覺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無一處不服帖合適,衣料柔軟舒適,還帶著她身上特有的幽香。他縱然再鐵石心腸,也忍不住動容,低聲道:“你……如何得知我的身量尺寸?竟做的分毫不差……”
她臉上一紅,小聲道:“對比著二爺的舊衣裳……還有……那天晚上……我……用手估摸著……”
他怔了半晌,忽然歎了一聲,握住她的手,良久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起身,套上她新做的靴子,將衣領一正,不發一言,徑自出門了。
丁環怔忡地站在原地,心中一忽兒甜,一忽兒苦,久久不能回神。

有些事情,是他一生也不能承受與享受的。
譬如成為姚府的實權人物,再譬如……一個女子全心全意的敬仰愛慕。上天何其不公,給了他誘惑,卻不給他享受的權力。但有些事,不是他不想不管,就能忘記的。
晚上他不敢再回芳庭館,一個人留宿書房,用算盤精打細算著每一筆賬目。然而每一筆賬目算到最後,都變成她迷離如夢的雙眼,幽幽地看著他,裏麵有無限柔情。
他手腕一顫,忍不住心慌意亂。那種悸動到後來卻又變得極其苦澀,摩挲著他全身,一顆心,仿佛淋了一層蜜糖,再生生澆灌滾油。就這樣一層一層,一遍一遍,一直到麻木。

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回一趟芳庭館,走到門口又不敢進去。隔著大片的花塢,從縫隙裏窺看自己的屋子,隻盼能看到她一絲半點芳蹤。
她在晾衣服,還是穿著那身樸素的布衣,不施粉黛的模樣在他眼裏卻比世上所有的美色都要迷人。他就這樣眼怔怔地看著她晾衣服,彎腰,收拾木盆,然後鼻梁上掛著汗珠,笑吟吟地吩咐下人喂雞燒水。最後把他一件舊衣裳拿出來,貼在臉上,良久良久……
他看得仿佛中了魔。

這種偷窺幾乎成了他的習慣,譬如他會知道今天她做了魚香茄子,昨天她又替他裁了一件新衣裳,大前天她撐著傘,在雨中等他回家等了一天。
他這樣惡意地、膽怯地躲避著她,就是不去見她,卻又不能忍受見不到她。
他在夢中與她做一對神仙眷侶,在夢外與她兩兩相望。
那種私密又痛苦,快樂又隱忍的心情,漸漸成了享受,一麵享受著,一麵被折磨著。

冬去春來,姚府裏開滿了鮮花。其中當數芳庭館為最,那大片的花塢,遠遠望去簡直是一張巨大的五彩的地毯。
挨晚時分,姚雲堰幾乎是本能地又往芳庭館那裏走。花塢上開滿了芙蓉花,他撥開一朵花,屏息望過去——她粉嫩的雙頰近在咫尺。
姚雲堰渾身一震,隻想退開,卻又舍不得,隻怕驚動了她,隻好放緩了呼吸,側著臉,默默地端詳著她。
她似乎心情不錯,麵上薄薄地塗了胭脂,穿著一身淡紫色的長裙,手裏拿著團扇——原來是要撲停在花上的大蝴蝶。
見她手裏的扇子一會上一會下,整個人跑的像隻小兔子,臉蛋紅撲撲的,他忍不住莞爾。
這種愉悅的心情一直蔓延到深夜。
他取了紙墨,在粉紅小箋上細細寫下一行字:【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寫完之後鬼使神差,他讓人把粉紅小箋送到芳庭館。這種近乎瘋狂的行為一旦做出,他便後悔了,然而卻又止不住衝動。
忍不住把案上的清酒一飲而盡,隻覺麵上猶如火燒一般,對鏡一覽,色如春花。
他怔怔看了良久,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轉身便走。

一直走到芳庭館,退開門,挑開門簾,他朝思暮想的那個女孩子正低頭看那粉紅小箋,臉色比那小箋還要紅。忽然見到他回來,她慌得幾乎站不穩,手裏的小箋一下落在地上。
姚雲堰慢慢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縮,便不再動了。
他低聲道:“阿環,明日……便與我成親吧。”
眼前的女孩子渾身都抖了起來,跟著大顆的水滴落在他手上。姚雲堰沒說話,隻是把她攬進懷裏,半晌,又道:“我今生隻娶你一人。”
第二天,沒有媒婆,沒有八抬大轎,沒有滿府貼滿的紅囍字。她隻用了一塊染紅的布當作蓋頭,為他輕輕挑開,從此便做了夫妻。

隻是做了夫妻,有些秘密便再也瞞不得。

黑暗裏兩股喘息粗重,青紗搖曳,遮住一片大好春光。過了良久,紗帳忽然被人一把拽開,姚雲堰隻披著一件長袍,光著腳就要下床。
身後立即纏上一雙光裸的胳膊,丁環驚恐的聲音響了起來:“相公……要去哪裏?”
他喘息未定,眼中仿佛有漫天火焰在燃燒,過一會,才低聲道:“阿環……我是個廢物……嫁給我,你悔麽?”
丁環緊緊抱住他的腰,哽咽道:“相公是世間偉男子,是阿環的英雄……不要再說自己是廢物!”
他忍不住苦笑,聲音猶如漂浮在空中的雲,沒有一絲實感:“我做不了你相公……你與我一起,隻是可憐了你……”
她的唇輕輕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柔聲道:“我不在乎。阿環隻要相公……隻要和相公在一起,阿環什麽都不在乎。”
她忽然想到前兩次他倉皇的逃離,一下子明白過來真正的原因,心中忍不住又痛又憐,雙手抱住他的腦袋,把他輕輕摟進懷裏,柔聲道:“相公的苦,阿環明白。阿環隻求能服侍相公到老……除了相公,誰也不行。”
他緊緊貼在她柔軟的胸脯上,好像一個依戀母親的孩子,久久都舍不得離開。

婚後三月,姚雲堰出門繼續商談姚府的生意,隻是這次與往日不同,他帶上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丁環。
阿環喜歡聚水的地方,往往見到湖泊便要泛舟。這一路上,西湖太湖,清晨半夜,幾乎到處都留下了兩人泛舟輕歌的痕跡。隨行的下人見從來不苟言笑的自家二爺最近笑的時候多了,眼角眉梢都蘸滿了甜蜜,便紛紛心照不宣地不去打擾他二人的逍遙。
這次出行,談生意倒成了次要的,遊山玩水才是第一。
即使過了許多年以後,姚雲堰都忘不了這些纏綿的片段。或許這個世間當真是憂多喜少,但幸福的事情隻要有一件,便足以回味許久,就因為它稀少,所以如此珍貴,縱然有千兩黃金,也是再買不到的。

“相公為了阿環,耽誤這許多正事。我心裏好生過意不去。玩耍的時間還有很多,不如相公先把正事談妥,之後才好安心的遊玩。”
丁環低聲地說著,聲音在空寂的湖麵上飄蕩,月影在湖中央搖搖晃晃,她眼底也有兩隻小月亮在晃,楚楚動人。
姚雲堰心中仿佛有什麽甜膩柔軟的東西在揉抹,忍不住抬手去觸摸那兩顆小小的月亮。指尖劃過她微涼的肌膚,最後慢慢地貼上去,整個手掌覆在她臉頰上。
“現在最大的正事,就是我的小阿環跟著我開開心心。”
丁環微微一笑,半晌,幽幽說道:“隻要能和相公在一起,去哪裏我都開心。就算沒飯吃,也……”
他的拇指輕輕拂過她柔軟的唇,將後麵的話截斷,“……阿環,我不會讓你吃苦。”
她睫毛微顫,低聲道:“可是相公在府裏太辛苦,大爺他又……如果隻有我們兩人,就算住茅屋喝糠,阿環也願意。”
他怔了良久,方柔聲道:“男子漢大丈夫,若要自己的妻子陪自己過苦日子,才是沒用。阿環,你要是想離開姚府,我便答應你,這次生意談妥,我們存一些錢,便離開。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從此隻有我們兩個人……”
她抬起眼,眼中那兩顆小月亮光彩熠熠,幾乎炫目。他禁不得,輕輕攬她入懷,心中一時猶豫不決,一時又平安喜樂,也不知到底是怎樣的滋味。
“相公……”她在懷裏柔柔喚了一聲。
“嗯?”他胸中醞釀著無數的柔情,正要化作綿綿情話。
“你看湖中央的月亮,又大又圓,還是金黃色的。”她忽然一笑,“像不像咱們昨天吃的大餅?”
姚雲堰不由一愣。耳邊聽到她肚子裏嘰裏咕嚕一陣叫,忽然醒悟過來,哭笑不得。
丁環紅著臉不說話,他這便調轉船頭,駛向岸邊。忽然水中嘩啦一聲,似是有什麽東西一躍而出,水花四濺。兩人都嚇了一跳,隻見一尾青魚從水裏蹦了出來,尾巴一甩,跳的老高,也不知是看到什麽了,跟著又撲通掉回去,隻濺了兩人一頭一臉的水。
姚雲堰與她麵麵相覷,過一會,各自大笑起來。她唇上臉上都是水珠,在月光下閃爍著銀光,當真如同雨打芍藥。他心中一柔,隻覺當真與她離開也沒什麽不好,什麽也不要爭,不去爭,隻要和她一起,一生一世也可以。
“阿環,咱們明日就動身回姚府,收拾一些細軟財物,便離開吧……”
他的話漸漸消失在交纏的唇齒間。
滿湖馨香,夜未央。

或許當初不該回去,誰也想不到,回去了,便再也沒能出來。
甲午年的冬天,冷得讓人從心底開始結冰。
那次杭州一行,生意沒談攏,姚府半年沒進賬,入不敷出,那衰敗的苗頭已經顯示出來了。連續兩個月給不出俸祿,下人們早有膽子大的趁夜偷偷跑了,剩下的人也是成天生活在流言蜚語中,連整天隻知道享樂的姚雲狄都被驚動了。
姚雲堰夫婦一回府,立即被大老爺傳了過去談話,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

“阿環你留在這裏,我一人去就可以了。”姚雲堰一麵接過小廝遞過來的手巾,一麵說著。
話音剛落,那傳話的下人便道:“大爺吩咐了,讓丁姑娘一起去。說是過了這麽久也沒見過弟媳,也該趁這個機會見見才是。”
姚雲堰濃眉一豎,沉聲道:“那便告訴他,丁姑娘舟車勞頓,身體不適。改日再去拜見。”
“這……”那下人眼珠骨碌碌,在丁環身上轉了好幾圈,硬是沒看出她有什麽身體不適的地方。
姚雲堰惱他無狀,正要發作,袖子忽然被人一扯,丁環在他耳邊柔聲道:“無妨,大爺要見我,是給我麵子。相公不要擔心,阿環一定不給相公添麻煩。”
不是你添麻煩!姚雲堰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要怎麽告訴她,自己大哥是個畜生,見到有些姿色的女人便忘了祖宗?他搶別人,搶世上任何人,包括他們那個短命的親生妹妹——他都可以當作沒看見。可是倘若他來搶阿環呢?
他搖了搖頭,還要拒絕,丁環又道:“今日不見,以後也還是要見的。在這裏駁了大爺的麵子,他定要怪罪與你……”
他心中不由一寒。
是的,他從不指望世上的廉恥道德會讓自己大哥明白什麽該沾什麽不該。他有著最火爆的脾氣,最直接的性格,得不到便要搶,搶的過程遇到障礙,天皇老子也能殺。
當年他們那隻有十五歲的妹妹姚雲仙,也是這樣……他把爹娘也氣死了,卻毫不在乎,玩過了便丟,他那苦命的妹妹隻活到十八,生下一個弱智的孩兒,隔天便血崩死了。
倘若此刻隻得他一人,死與活也不過是一念之差。但現在有了阿環,阿環怎麽辦?
怎麽辦?
怎麽辦?

他懷著最深的來自本能的恐懼,帶著隱藏在靈魂背麵的恨意,一言不發,帶著阿環來到了晴香樓。
他能怎麽辦?
晴香樓第一次沒有歌舞升平的喧囂,安靜得甚至讓人毛骨悚然。
姚雲堰心事重重,等待著守門人的通報,身邊的丁環緊緊握著他的手,十指交纏,互相掌心的汗水泄露了緊張不安的情緒。
守門人終於出來傳話了:“老爺讓二爺和丁姑娘進去。”
他長歎一聲,拍了拍丁環的肩膀,低聲道:“來,進去吧。”

姚雲狄獨自坐在軟墊上喝酒,抬頭見姚雲堰走了進來,一言不發,隻招手讓他過去,拍拍自己身邊的軟墊,示意他坐下。跟著倒了一杯酒,往他手裏一塞,低聲道:“一起喝一杯。”
姚雲堰點了點頭,兩人將杯一碰,一飲而幹。
“雲堰……姚府的生意,多虧了你一直操勞。”姚雲狄低聲說著,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這種異常的平靜,卻讓人從心裏感到恐懼。
姚雲堰垂下眼睛,輕道:“哪裏,我不過盡我所能而已。”
姚雲狄冷笑一聲:“是啊,就因為什麽都放在你手裏,所以你也可以任意妄為,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了,是不是?”
姚雲堰心中一緊,他多少年來都與這個大哥共事,知道他的脾性,這種時候要是與他頂嘴辯解,隻會火上加油,不如閉嘴裝死。
果然姚雲狄自己喝了一杯酒,緩過來一些,又道:“大哥也知道,這些年你辛苦了。姚府的命脈都在你手裏握著……雲堰,你沒有任性的資格。你明白麽?府裏多少人的命,都在你手裏,你若任性,他們隻有死路一條。”
最任性的人是誰呢?姚雲堰默默想著,還是沒說話。
姚雲狄自己感慨了一回,忽見門口戰戰兢兢站著一個紫衣少女,長發蜿蜒,膚白如雪,登時一呆,口中輕道:“那……那是?”
姚雲堰急忙招手讓丁環進來,兩人一起跪拜在他麵前,道:“大哥,這是我的妻子,丁環。大哥不是想見我夫妻倆麽?阿環隻怕驚擾了大哥,一直沒敢進來。”
姚雲狄眼睛發直地看著她雪白的後頸,半晌,口中才喃喃道:“不錯……啊,你就是丁家園子那個小丫頭?兩年了……哦,原來過了兩年……你……”
丁環見他眼神怪異,說話更是語無倫次,不由花容失色,無措地看向姚雲堰。
姚雲堰咬牙道:“大哥……阿環剛隨我回府,舟車勞頓,恐她體弱難忍,若是無事,便讓她下去吧。”
姚雲狄忽然回神,哼哼地笑了一下,和顏悅色地對丁環道:“你叫丁環?你……過來,靠近些,讓大哥好好看看你。”
丁環驚慌失措,又不忍讓丈夫為難,隻得慢慢靠過去,不妨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笑道:“兩年的時間居然讓一個醜八怪長成了大美人。雲堰倒是個有豔福的人!”
她嚇得驚叫一聲,急忙掙紮,誰知他沒抓牢她的手腕,卻勾住她的袖子,兩相拉扯之時,隻聽“刺啦”一聲,她的半幅袖子硬生生被扯斷,大半粉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氣裏。
姚雲堰奔過去,狠狠跪下,顫聲道:“大哥!阿環年幼無知,求您饒恕她!”
姚雲狄冷笑道:“饒恕?她又沒做錯什麽,談什麽饒恕!雲堰,如今她是我弟媳,做大哥的有些體己話要交代弟媳。你且出去吧。”
他哪裏會肯,隻是沒命地磕頭,額頭上都磨掉了一層油皮,口中隻道:“請大哥放過她!”
姚雲狄邪火衝頭,一腳踢中他的額角,怒道:“滾出去!”
姚雲堰被他踢了個趔趄,腦子裏嗡嗡亂響,額上劇痛無比,似乎有什麽東西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滾燙地。
他沒命地抓住他的腳踝,半晌,僵硬的舌頭才囁嚅出來:“阿環……快逃……”
手裏握著的腳踝很快就握不住,他隻覺身體被什麽東西用力碰撞著,胸口,腰背,都痛的沒了知覺。眼前血紅一片,他心中的聲音也漸漸消失了,變成一片無聲的死寂。

再次醒來的時候,月上中天,夜還很深,尚未過去。
他慢慢從雪地裏坐了起來,渾身奇寒徹骨,奇怪的是他好像也不覺得冷了。身上到處是被姚雲狄揍出來的傷口淤青,他好像也不覺得疼。
月光直直照在他臉上,他眼怔怔地看著眼前晴香樓的大門,居然沒有本領推門而入,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搶回來。
他胸口有什麽東西堵著,終於忍不得,張口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團紫紅的血塊。
他無力地躺回去,似乎比方才爽快了些。身體的疼折磨不到他,他心中另有一種痛,有如鈍刀慢磨,微火溫吞。
如今,他又能怎麽辦呢?

不知過了多久,晴香樓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串細微的踩著雪地的腳步聲響起,是朝他這裏走過來的。
姚雲堰仰麵躺在雪地裏,眼怔怔地望著那金色的月亮,心中有什麽東西正在慢慢死去。
那人衣衫襤褸,上麵血跡斑斑。走到他身邊,輕輕蹲了下來,過一會,張手將他的腦袋抱在懷裏,低低叫了一聲:“相公……”
她眼裏有兩顆小月亮,閃閃動人,月色皎潔。
他怔怔看了一會,輕道:“阿環。我們離開之後,便找一個開滿桃花的小島。春天一到呀,花開的漫山遍野,花瓣就像下雨一樣……”
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柔聲道:“然後我們就在桃花樹下麵唱歌彈琴……相公最愛看阿環穿粉色的衣裳,阿環穿上它,給相公跳一支舞,你歡喜麽?”
他閉上眼,輕聲道:“我極歡喜。”
然後淚水從他眼角緩緩落下。
漫天的月色,在一瞬間全部死去。

從此以後,隻有在夢中的桃花島上不問世事,鴛鴦神仙。
那曾經無比向往的美夢,通通碎裂開,在甲午年寒冷的冬天。
這些甲午的舊事啊……終有一日,會隨著風漸漸消散開去。
除了他與她,誰也不會記得那天酒後,鏡中人麵如桃花;夜半泛舟,桃花島的承諾有如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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