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Ⅰ 作者:皎皎 1~10 (貌似沒完是坑~~)

第一章孟緹(上)


九月的晚上,因為秋雨剛過而氣溫微涼。天空是深深淺淺的墨色,好像扯開的一襲華麗幕布;遠近的教學樓在夜色中燈火通明,大扇大扇的玻璃窗帶著讓人震驚的亮度,遠遠看去,好像鑲嵌的幕布上的寶石,華美而瑰麗,宛如串起來的珠鏈。略帶潮濕的水汽撲進三樓走廊尾部的階梯教室,跟兩百多人呼出的氣體奇妙的融合在一起;在攪拌上一點說話聲,呼吸聲,書頁翻動的聲音,就構成了大學教室裏最基本的味道和氣氛。

三百人的大教室幾乎滿的,人頭一個挨著一個,幾乎找不出空位。對這門叫《現代文學賞析》的選修課而言,這個出勤率簡直高得讓人覺得可怕。

相比身邊熱血沸騰的同學們,數學係大四女生孟緹十分地鎮定且疲憊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雖說新學期開學才兩個星期,但她這麽勤奮的人自然不會覺得開學的那段時間很輕鬆,昨天晚上寫完了作業,又撈起了剛買的小說看起來,一看就是三個小時,到淩晨兩點才睡下。今天一天不用說都是昏昏欲睡,熬完了一個白天想回家去睡覺,結果被同班同學兼室友王熙如死拉活拽的扯到教室裏上選修課。

她用“你這個人真是令人發指”的眼神地看著她,然後拍拍她的臉,用嚴厲但隻有身邊人可以聽到的聲音指責:“睡啥!起來!你平時不都很認真的嗎!”

孟緹還是趴在胳膊上,隻是把麵對桌子的臉朝右轉了九十度,有氣無力地說:“不是還沒上課嗎,攪人清夢是不道德的行為。老師來了再叫我——”

王熙如的手臂從她脖子後繞過去,捧住她的臉,強行把她的頭板起來麵向講台,才說:“已經來了!自我介紹這個環節都過去了。講台有這麽個大帥哥上課,你居然睡得著。老師看了你若幹眼了你居然一點自覺性都沒有,真是匪夷所思。”

時間果真是“逝者如斯”,她才趴著睡了沒幾分鍾,居然都上課了。孟緹揉揉眼睛,頓時挺直了腰板,換上標準的正襟危坐的姿態。雖說是無關緊要的選修課,但畢竟是第一堂課,坐在教室的第五排的中間位子睡覺,自然是引人注意的。受良好家教影響,尊敬師長的觀點深入骨髓,孟緹對大學裏課程有一種微妙的態度:實在沒辦法上課也就罷了,一旦坐在教室裏,就要好好聽課。

果不其然,講桌前還真有一個穿著白衣長褲,麵如冠玉,身段修長勻稱宛如模特的年輕男人站在那裏;他站得筆直,用低沉悅耳的聲音照本宣科。

“按照現代文學史家的觀點,整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發展的第一期。新文化運動之後,魯迅的小說集《呐喊》、《彷徨》和郭沫若的詩集《女神》問世。這些作品成為現代文學的奠基石,而魯迅、郭沫若則成了現代文學的奠基者……”

他手裏拿著厚厚的課本,三分之二的時間看著書,剩下三分之一的時間則看著課堂,孟緹單手支著頭,盯著他看的時候,他清亮的眸子也恰好掃到她身上,幽深如海,轉眸間閃過的光彩透露出某種微妙但細究起來找不到痕跡的信息,讓人恍惚有種錯覺,好像他眼底隻有你一個人。

“我說他在看你吧,”王熙如趁機低語,“就這個眼神,你睡覺的時候,看了你好幾回了。大概是才到新學校當老師,麵子薄,不好意思叫醒你。”

“你怎麽也現在才叫我!”

王熙如摸了摸下巴,“我推了你兩次,你不醒啊。”

孟緹對帥哥其實是有免疫力的,但再怎麽克製,驚豔之色還是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來。側頭低聲問:“他叫什麽名字?文學院還有這樣的老師?為什麽以前從沒見過?”

言談間眼角餘光看到老師轉身過去,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剛剛提到的兩個名字。他身材修長,肩膀寬挺,腰身緊致,有著一雙筆直的長腿。孟緹盯著他的背影想,長得太好真是罪惡啊。

“他剛博士畢業,才來咱們學校,自然是第一次上《現代文學賞析》這門課,”王熙如指了指黑板一角,“看來還是沒睡醒,黑板上不都有嗎,趙初年趙老師,仔細看。”

黑板上果然寫著的他的名字,辦公室電話,電子郵箱。孟緹讚賞地看著那首漂亮的粉筆字。那筆字明顯是練習過的,也許還練過多年,頗有歐體風格,風流倜儻,揮灑自如;阿拉伯數字和英文字母也相當不錯。不過作為一個選修課老師而言,他留給學生的信息實在太多了。對選修課這種無關輕重的課程,大家關心的隻是考試問題。

課已經開始了十分鍾,孟緹不得不打強精神聽課。可他講課的質量跟他出色的外表幾乎成反比,基本上是照著課本念一念,連簡單的抑揚頓挫都沒有,就跟現代文學本身一樣枯燥。若不是那完美的音色還有相當程度的吸引力,否則教室的一半人都睡著了。

文學這種科目,喜歡的人自然會用心,用整個靈魂來愛;不喜歡的,怎麽灌輸都是無用的。

好容易熬到一個多小時,眼見即將下課,孟緹倒是振作了一點精神。

趙初年環顧教室一圈,走到講桌後方,站在黑板前放下課本,從桌上拿起另一份文檔模樣的東西,從厚度和模樣判斷,是名冊。他這個舉動讓每個同學都異常吃驚,因為一般來說,老師都是在上課前點名,他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坐在前排的某個女生高高舉了手,大聲問:“老師您是要點名嗎?”

“對。”

教室裏有了輕微的騷動,趙初年於是露出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化解了本來可能引發的說話浪潮。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扣了扣桌麵,隨後示意同學們保持安定,不緊不慢開口:“我點名,不是為了記同學們的遲到,隻是純粹地想認識大家。在我看來,認識我每個學生都有必要的。我看過名單,你們基本上是理工科的學生,也許會對文學欣賞這樣的課程沒有興趣,我完全能夠理解。而這並不是重要的選修課,期末也是開卷考試,隻要大家會翻書就能過,所以大家不必擔心。”

王熙如搖搖頭,感慨地歎息:“就算是選修課,這老師也當得太輕鬆了。”

“更輕鬆的老師也不是沒有。”孟緹笑了笑,支著頭看講台上的那個人。

時間掐得正好,點完了名,下課鈴聲準時響起。王熙如回了實驗室繼續忙她永遠忙不完的數據,孟緹覺得現在時間還早,可以在教室再上會自習再回家,於是沒挪位置,把桌上的課本從《現代文學欣賞》換成了數學專業書。

畢竟剛剛開學,功課不緊,上這門選修課的大都是大二的學生,顯然都沒有上自習的欲望,兩百多人就像加熱的酒精般一樣逃逸揮發,教室很快空了大半,隻有幾個女生留了下來,圍在趙初年身邊問東問西。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孩子甜美大方,一個個嫩得好像能掐出水來,眸子裏盛滿了期盼,問題一個接一個,愛慕之心絲毫不加掩飾,坦坦蕩蕩得孟緹自愧不如。

趙初年課上得不怎麽樣,對付女孩子卻很有一套。從容得體,有進有退,並且沒有半點不耐煩,大概是習慣了這樣的情況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別人問“趙老師,可以隨時找你問題嗎”,他回答“關於這門課的問題都可以問”,問“趙老師,您經常看郵件嗎”,他回答“肯定看,不過隻回複有關於課程本身的”,打太極打得那叫一個出神入化,真是每句話不離課程,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得到了張三豐的真傳。

孟緹時不時抬頭他們看一眼,在聽到“趙老師,你有女朋友沒有”這個問題時終於沒忍住,撲哧一笑,人就趴在了桌麵,笑得肩膀瑟瑟發抖。這劇烈的一笑,使得她沒聽清趙初年的回答,笑夠了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最精彩的一幕顯然已經過去了,隻看到那幾個女孩子撅著嘴唇,麵露遺憾之色,然後沮喪地離開了教室。

看來這位趙老師肯定是有女朋友了。小女生灰心喪氣成那個樣子,看上去也十分可憐。這些微的同情心在腦中剛一閃過,看到趙初年明顯鬆了口氣,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又彈了彈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走了過來。

孟緹眨眨眼,下意識回頭朝教室後方看過去,看看自己身後有沒有什麽人跟趙初年認識,當然除了一排排空位置她什麽也沒發現;滿心詫異扭頭過來,趙初年已經走到了她身邊,雙手撐在臨近走道的課桌上,用恰到好處的語氣跟她招呼:“你是孟緹同學?”

“啊,我是,”孟緹驚訝地睜大眼睛,“趙老師,您找我有事?”

她大腦高速運轉起來,想著她到底是什麽時候引起了這位年輕英俊的男老師的注意——莫非是上課時睡覺的行為引起他的不滿?王熙如說他看了自己好幾眼來著。不過他看起來十分通情達理,不會睚眥必報到這個地步吧。

趙初年低著頭,不動聲色的往她手上的書頁上一掃,臉上的微笑更深了些,“剛剛點名的時候忽然發現,你和另外一個數學學院的同學是選這門課的唯一兩個大四學生,我有點好奇。恰好看到你下課了沒有離開,所以跟你打個招呼。”

這件事情簡直是孟緹的心頭恨,每每提到簡直恨不得以淚洗麵。念到大四才莫名奇妙地發現自己選修課的學分沒有修滿,這對從來品學兼優勤奮刻苦的她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她嗓子發幹,糾結地笑了一聲,“其實我選修課學分沒修滿,我同學是陪我一起來上課的。所以隨便選了一門據說容易過的。”

“原來如此。”趙初年微微頷首,很了然的模樣,孟緹愣是覺得自己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一點失望和遺憾的味道。

這種表情孟緹從小到大見得多,老師經常會有這樣的感慨——好容易發現一個可造之材,結果不是適合自己需要的木料,難免覺得心有不甘。

所以趙初年說:“難怪你一上課就在睡覺。”

“對不起!我知道老師備課上課很辛苦,”原來他真的記得,孟緹窘迫得手足無措,剛想站起來,可桌椅間的空間實在太過狹小,才一起身,腿就撞到課桌,又跌坐了回去,她滿臉都是難堪,“下次不會了!我那時候不知道已經上課了……真是對不起。”

“沒關係的,你坐好。”趙初年微微挪了下腳步,朝她再走近一點。

遠看趙初年時就覺得這個人很高,估摸不會低於一米八;走近了才覺得他絕對不止這個高度,孟緹幾乎要仰著頭看他。他低著頭,白熾燈光從上澆下來,幾乎是把他的臉劈成了半明半寐的兩半,分明的五官竟然有了一種濃烈的色彩,宛如油畫裏的人物。陷在暗處的那雙眼睛幽幽的亮著,動人心魄。

想起老師站著自己坐著似乎有點不合常理,但如果邀請他坐下或者站起來就是一幅促膝長談的模樣,也有點不太好;她大腦裏天人交戰,幾秒種過去了,趙初年看著她盯著自己眸光閃爍,像是在為什麽發愁的模樣,就說:“怎麽了?”

孟緹有點尷尬,想著自己居然一眨不眨的看著老師這麽久,真是太不禮貌了,連忙說:“沒,沒什麽。”聲音都結巴了。

趙初年笑意深了些,說:“雖然你是逼於無奈選的這門課,但是文學本身來說,我覺得是有學習的價值的。”

“我沒有說沒價值,實際上,”孟緹情緒鬆懈下來,看著他的眼睛,回答:“我雖然學數學,文科成績並不壞,未必輸給文學院的同學。”

“是嗎?”趙初年展顏一笑,仿佛發現某塊稀世珍寶,高興的情緒一點沒藏,“孟緹,有紙筆嗎?”

孟緹手忙腳亂的把手裏的鋼筆遞給趙初年,又從筆記本上取下一張活頁紙順著桌子遞過去一點。

現在這個年頭,大學生用鋼筆的還真不多,趙初年握著纖細的鋼筆,沉甸甸的十分壓手,筆上還帶著她手心的溫度,他下意識的把筆握得緊了點,彎下腰,在紙上寫上自己名字,郵箱,手機號碼。

趙初年把紙筆交還給她:“雖然是無關緊要的選修課,如果有學習上的問題,隨時找我都可以。”

想起他上課的水準,孟緹抿了抿嘴角不讓笑意露出來:“啊,好的。”

趙初年單手扣在桌麵上,沒有離開的意思,彬彬有禮地問:“基於禮尚往來的道理,你的手機號呢?能不能告訴我?”

大概這短短的幾分鍾已經吃驚了太多次了,甚至淡然得不需要想理由了。真不愧是學文的人,要個電話號碼也如此斯文有禮。孟緹低著頭無聲地笑了笑,重複他剛剛的動作,也扯過紙寫了手機號碼給他。

趙初年收好號碼,直起身來,微笑:“那我們下堂課見。”




第一章孟緹(下)

趙初年離開後若幹分鍾,孟緹還在雲裏霧裏沒緩過勁,一會想想趙初年離開的背影,一會低頭下意識去看紙上那排藍黑墨水的字跡。字如其人未必對每個人都適用,但用在趙初年身上還真妥帖極了。字跡瀟灑好看不說,那串手機號碼顯然是經過挑選的,十分好記。不是不納悶,趙初年的行為,到底算什麽意思呢?舉動實在做得太露痕跡。被人搭訕她並不陌生,但被英俊到這個程度的男人兼老師搭訕主動還是第一次。

忽然很慶幸幸好教室沒什麽人,如果王熙如同學在場,恐怕早就興奮得大呼小叫了。

作為大四開學初的第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插曲,孟緹被這件事情搞得有點心緒不寧,幹脆提早結束了自習回家去。她基本不住學生寢室,並不是不喜歡,實際上她很喜歡集體生活,不過實在被宿舍的曲暢同學逼得沒辦法。曲暢是有任何光亮和聲音都睡不著的人,對孟緹睡覺之前必看半小時書的行為深惡痛絕,並且還用很憤怒的語氣說:“你的習慣也是習慣,我的習慣就不是習慣?你爸媽都是學校的教授,家就也在西門外,為什麽不回去住,要跟我們這些外地人擠宿舍製造麻煩呢!”

孟緹隻能灰溜溜地在開學一個月後回了家。在一個地方長大,在一個地方念書的最大後果就是你對這個學校的一草一木甚至比對自己手心上的紋路還要熟悉。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閉著眼睛從教學樓騎回教職工宿舍區。

宿舍區樓房都是一個樣子,整齊劃一,很具有迷宮的效果。連聰明如王熙如第一次來時都險些迷路。

房屋並不高,不超過六層,掩映在一片片樹林之中。道路上異常安靜,跟學校這個時間的熱鬧完全是兩個概念,偶爾有騎車自行車醒過。

孟緹漫不經心也飛快騎著車,也不管風吹得頭發亂飄,她伸手把吹散的頭發壓倒耳後去,單手握著車把一拐彎,發現林蔭道旁停車場上某輛輛熟悉的車剛剛熄火,因為曾經坐過若幹次的緣故,一眼就認出來是樓下鄭家的車,隨後她看到鄭柏常從車子裏走出來。

鄭柏常是本校文學院院長,五十歲出頭,但並不顯老,戴著眼鏡,因為書讀得太多的原因身上有骨老牌知識分子的儒雅,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涵養也絕對是一流水準。從有記憶開始,他們兩家就樓上樓下的住著,鄭家三樓,孟家四樓,平常互通聲息,關係極其好。孟緹父母不在國內這段時間,也托了他們照顧。

記憶中的鄭柏常從來都是準時上下班,今天晚上這麽晚才開車歸來,孟緹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車子一眼,竟然看到副座上走下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三四年不見了。

她整個人因為震驚和意料不到都凝固住了,下意識握緊了車把上的刹車,呆呆停在了路中間。

她知道這段時間他會回來,卻沒想到,居然是今天。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就狹路相逢。

柔和的路燈光芒照亮了道路,也把那個人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幽黑的背影在燈光下緩緩地移動,先打開背後車廂,再取出兩個行李箱和一個旅行包,目光猛然巡弋過來。

“阿緹?”悅耳並帶著冰晶一樣質感的男聲傳過來。

孟緹渾身一個機靈,渾身頓時解凍,試圖讓自己露一個美好的笑容。她深吸幾口氣,推著自行車走過去,手心沁出了汗水,幾乎連把都握不住,她聽到自己心口“撲通撲通”的響聲,好像要震碎耳膜。

明明覺得自己幾乎堅持不下去,還假裝鎮定自若地招呼:“鄭大哥,你回來啦。”

鄭憲文扶著行李箱把手,對她溫柔微笑,說:“是啊,我回來了。”

孟緹也跟著一個笑,不想也不敢多看他的臉,一邊把車推到樓下的車棚子裏,背過身去鎖車,一邊轉頭看向駕駛位上下來的鄭柏常,用平日的態度跟他招呼閑聊。

“鄭伯伯,剛剛還想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呢。原來是去機場接鄭大哥了。”

“是啊,我也沒想到憲文提前回來了,事先都不說一下。”

孟緹跟著父子倆一起走進樓道,還幫著鄭憲文拎起了那個旅行包,看起來裝得鼓鼓的,但怪異的很輕。這一片房子都不高,最高不過六層,因此沒有電梯。三個人的腳步聲音不會太低,加上說話聲,聲控燈應聲而響,橙色的燈光在扶手和樓道上靜悄悄的遊浮。

離家三年多的兒子終於回國,鄭柏常十分高興,跟孟緹說:“今天太晚了,明天給鄭憲文接風洗塵,你柳阿姨親自下廚,小緹你下了課就早點回來吃飯。”

從小到大,在鄭家吃飯的次數根本數都數不清楚,而且孟緹也十分懷念柳阿姨那一手堪比飯店大廚的手藝。但因為鄭憲文也在,孟緹平生第一次對去鄭家吃飯產生了畏懼心裏,第一反應就是拒絕,然後又為了使自己的話顯得可信,編了個理由:“鄭伯伯,我恐怕來不了,我明天晚上有選修課——”

“逃掉逃掉,一節課而已,沒什麽大不了。老師真要扣你學分讓他來找我。”鄭柏常揮了揮手,那個態度實在讓人很難相信他就是傳說中猶如羅刹般嚴厲的鄭院長。

基本上是一錘定音的口氣,孟緹默了默,說了句“好”。

鄭憲文瞥一眼她,小姑娘眼神僵硬地直視前方,手裏的旅行包一會換到左手一會換到右手,手指死死並在一起,抓著袋子不鬆手,用力太大,幾根手指都有些蒼白。

她一緊張就這個坐臥不安的樣子,幾年過去,這些小細節還是一點沒變。鄭憲文拍拍她的肩膀,伸手過去拿過她手裏的包,指了指自家的房門:“已經到了。阿緹,要不要進來坐坐?”

“暫時不了。”孟緹說得很真誠,雖然鄭家從來沒把她當外人,但現在人家一家人擺明了要團團圓圓的慶祝一番,自己在那裏戳著總不是那麽回事,當然更重要的是,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

“也好,我現在也是一身糟,”鄭憲文看到她後知後覺的哆嗦了一下肩膀,像是在逃避自己手掌的溫度,微微一怔,才說,“明天記得早點過來,我給你帶了禮物。”

“嗯,好的。”

孟緹悶悶跟鄭家父子道別,再上了一層樓回家,拿出鑰匙開門。家裏自然是沒有人的,她洗了個澡回到臥室,拿著課本《數論》看了會,扯過練習冊做了幾道題,又背了會英語單詞。才把因鄭憲文回國而略微有些起伏的心情平穩下來。趴在床上,打開床頭燈,繼續看昨天晚上未看完的小說。

小說叫《逆旅》,據說也是她癡迷的作家範夜的作品之一,也是她昨天才在網上買到的書。

範夜是最近十多年來國內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三年前因病去世。他平生有著大概十餘部長篇小說,數十篇中短篇小說,總字數數百萬。能寫出這樣龐大的數量的作品,作者算得上驚人的勤奮,但對孟緹來說依然不夠看,遠遠不夠看。他的每一本作品她都看過並且不止一次,能買到的全都買了,不能買到的也從圖書館裏借出來複印了裝訂成冊。她記得住他每一部小說的名字和情節,甚至主角都如數家珍,至於精彩的文章段落甚至背得滾瓜亂熟。

在信息時代,了解一個人並不困難,孟緹癡迷範夜作品的同時,自然也不會放過對她本人的了解。她自以為對範夜算是了解到骨頭了,可最近在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翻到一篇三年前的隻出版過五期的某個文學雜誌,上麵的某篇文章居然說他還有一個寫文的筆名,叫枯槐,並且在這個枯槐的皮囊下的幾部作品,才是他這輩子最真誠的作品。

得知這個消息後,孟緹就開始滿世界搜羅一個叫枯槐的小說家,可惜實在線索太少,繞是現在網絡四通八達,圖書館資料齊備,也難以找到相關線索。

最後才在某個專賣舊書的網站上找到了這本《逆旅》,她跟買家商量了很長時間,花了比定價高出十倍的價格買了回來。現在她把這本寶貝書捧在懷裏,深感自己的明智——隻看了一眼,就被迷住了。



第二章家宴(上)

大四的課程其實不算太緊,但所有人更顯得忙碌。絕大多數人都懷著考研的念頭,考得上就念,考不上就工作的想法,忙忙碌碌的準備著。

大學三年,孟緹一路順風順水,成績在係裏都是前三,保研是十拿九穩的事情,因為父母也是學校教授的關係,她沒有別人那麽大的壓力,唯一的問題是研究生跟哪個老師,完全不用為以後憂心。

因為想著晚上那頓不能不去吃的飯,孟緹這一天延續了昨天的狀態,老是莫名的走神,魂不守舍,上課的筆記都記得亂七八糟。

吃午飯時王熙如笑話她:“你這個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失戀了一樣。”

大概比失戀還慘。孟緹用無意識的拔了拔筷子,訥訥說:“其實是……鄭大哥回來了。”

某次跟王熙如大被同眠促膝談心時曾經提到過這件事情,王熙如一聽就有數了,“嗬”了一聲,饒有趣味地說:“啊,是你那個初戀?”

“不是初戀,八字還沒一撇呢,”孟緹低著頭發呆,“隻是我偷偷的暗戀而已。”

當年的事情永遠是心底的一根刺。有記憶時就跟在大她五六歲的鄭憲文後麵滿院子跑玩,鄭憲文又聰明又會玩,院子裏的小孩都很喜歡,但他對她永遠是最好的。小孩子玩耍打架,鄭憲文永遠護著她——什麽好東西都留給她,別人欺負了她更是不會放過;連親大哥孟徵都會冒出一句深刻的感慨:“憲文倒更像你的哥哥。”

現在回想起來,孟緹根本無法回憶自己什麽喜歡上鄰家的大哥哥,女孩子的意識覺醒之後,眼睛裏就隻看得到他一個人,任何其他男生都入不了眼。不過年輕差距到底橫在那裏,她上初中的時候,他已經上了大學;她進高中時,他大學都畢業了。三年一個代溝,他們之間的有差不多兩個代溝,完全不在可以交流的層麵上。咬著牙默默暗戀了好幾年,看著他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終於在十八歲生日時鼓足勇氣表白。

她記得自己那時候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紮著十分淑女的公主頭,臉紅得跟那個季節的櫻桃一樣,怯生生地站在他家書房裏,等著他的下文;而鄭憲文那時隻是放下手裏的繪圖鉛筆,皺起眉頭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說的不是中文,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那個眼神就像一盆冰雪腹地的冰水澆下來。孟緹臉皮再厚也知道這次徹底的表錯了情,鄭憲文對她好的原因可能很多,唯獨不是她想的那回事。

果然,在她雙腿發軟,幾乎想要奪門而出時,他走過來抱住了她,摸摸她的頭發,溫柔的開口:“阿緹,對不起,我讓你誤會了。可我隻當你跟若聲一樣,都是我妹妹”。

事情雖然過了三年,孟緹想起當日的情況,那句話響在耳邊,敲在心上,激得她氣血逆流,眼前一片五顏六色的星星亂飛。

“這麽多年你都沒忘記他我也不知道該說你什麽好,”王熙如看到她那個魂不守舍的樣子就歎氣,“你啊,這麽多年都忘不了我也真是佩服你。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吧。”

孟緹渾身哆嗦了一下,“一棵樹上吊死”這個灰暗的未來,決定不談自己的困惑,立即調轉了話題跟王熙如談起出國的問題。

王熙如這個朋友是大學三年來孟緹最大的收獲。她是北方人,性格仗義,說一不二;個子卻像著南方人,嬌小玲瓏,身段勻稱,麵龐清秀。永遠的年級第一名,專業課成績強大到無敵,數論可以考滿分,論文寫到很多老師都讚賞,想不佩服都不行。她從三年級就幫老師做課題,那真是數學係永遠的王者。她也完全不是死讀書的類型,寒暑假都在打工掙錢,從家教到飯店服務生到圖書管理員,沒有她不會的事情。

女孩子太強悍了往往乏人問津,她顯然就是一個絕佳的佐證。從進校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好在她也並不在意,一心撲在學業上,希望出國深造。學基礎學科的人,要想站在同行業的巔峰,最好的路子是出國深造。

係裏有交換生的名額,但學校並不是她心儀的那幾所,因此自己也在聯係,暑假時兩個人準備好了資料,也試探性地把自己的申請寄到美國的幾所大學,不過目前還沒有回音。

王熙如吃了口西紅柿,猛然想起昨晚收到的郵件,說:“我沒辦法陪你一起上選修課了,我找了個兼職工作。”

孟緹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什麽?”

“一個高三輔導學校的數學老師,每周上四節課,每次三百。”

這個輔導班頗有名氣,孟緹念高三時曾經聽過,也有同學在那裏上學,安全性還是有保障的;更重要的是一個月下來收入也很客觀,至少比單人家教劃算多了。

“在哪裏上課?你哪有那麽多時間?”

“平時兩次,周末兩次,平時的課程跟選修課的時間有衝突。”

王熙如說了地名,是在本市另一個小區,跟學校距離有些遠,沒有地鐵,太遠沒辦法騎車,公車來往一次至少需要兩個小時。

“還有你正在寫的那篇論文怎麽辦?”

那篇數學分析論文其實是兩個人一起寫的。王熙如從大三就跟著院裏的宋漢章教授一起做課題,履曆表上本來已經十分好看;但錦上添花總是好事,而她也的確有那個能力,所以有時候也會在宋教授的指點下單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研究,她也就會拉上孟緹跟她一起幹活。

“那就隻有麻煩你多費點力氣了,”王熙如笑眯眯地,“好在也快完了,這個暑假咱們也沒有玩啊是不是。”

“上課的地方挺遠,我家的鑰匙你有,如果晚上回來太晚就直接過來,”孟緹說,“選修課也不是什麽大事吧,到時候去考試就行了,你本來就是陪我去上課的,我幫你跟老師說一聲。其他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

王熙如微笑了,握了握她搭在桌子上的手。兩個人的關係到這個地步,也不用再客套了。

去國外念大學,就算能拿到外國大學的獎學金,但自己那筆錢也是不小的花費。王熙如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工人,家境並不太好,因此這部分錢全需要她自己掙。

有王熙如這個得可以去評選全國十佳大學生的優良榜樣,孟緹頓時覺得糾纏自己一早上的那點破事根本不算什麽——說到底,隻有衣食無憂生活優越的人才會為了所謂的感情傷春感秋,她深深唾棄自己長這麽大了還一點出息都沒有,很快振作起來。下午上完課後她匆匆回了家,在衣櫃裏翻來覆去看了好久,終於找到合適的衣服,然後下了樓。

是鄭憲文給她開的門。他跟昨天晚上的打扮不一樣,穿著套過去的白衣服灰褲子,站在那裏還是一樣的耀眼,簡直不能直視。昨天晚上太暗沒有看清楚他的樣子,此時一瞥,才驚覺三年多的時間竟然已經過去了。他樣子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可氣質比以前更是好多。孟緹掩飾般地笑了笑算是招呼,然後低頭換鞋,微微抬起目光,就可以看到他手腕上的襯衣紐扣散著,露出結實的手腕。

鄭憲文拉她進屋,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記得我走的那時候,你還才剛到我下巴吧。現在比以前長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真是大姑娘了。昨天晚上我一時都不敢認你。”

“那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何況三年呢,”孟緹笑眯眯,眼角餘光瞥了眼屋子,又側耳聽了會動靜,發現客廳裏除了她和鄭憲文,再沒別人,好奇地問,“鄭伯伯,柳阿姨呢?沒在家?”

“我爸一會就回來,似乎還帶了客人。我媽在廚房做飯呢。你是不是還要問你小聲姐?她剛打過電話,在路上。至於其它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嬸,他們都有事,今天不過來。周末時我們一大家人去飯店吃。”

孟緹抿嘴一笑,鄭憲文一口氣把她的話都說完了,一時間都再無可說。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後都笑出來。若幹年相交的默契再次回來,好像他真的隻是她的哥哥。

鄭憲文翻箱倒櫃的找東西,問她:“喝什麽飲料?”

“不要忙了,”看他居然在翻客廳的櫥櫃,孟緹哭笑不得,“那櫃子裏放的都是酒,鄭大哥,你別忙了,我真要喝東西會自己弄的。”

“也是,我還跟你客氣什麽,”鄭憲文大笑出聲,“我都三四年沒回來了,你恐怕比我了解什麽東西放在哪裏吧。”

這倒是沒錯,孟緹從小就喜歡來鄭家玩,跟自己家同樣格局同樣大小的屋子,因為裝修風格完全不一樣,給人的感覺也是兩樣。鄭家整體格調素雅,每個房間都可以看到書,每個房間都掛著素雅地字畫;靠近陽台的客廳角落還有架立式鋼琴,小時候鄭憲文經常坐鋼琴後麵安靜的彈奏。

傍晚的陽光暖意十足,照耀得客廳宛如被金沙覆蓋;鄭憲文坐在沙發上,一雙長腿交疊在一起,也在打量當年的小女孩,發現她真是長開了,十八歲時整個人尚有一點稚氣和嬰兒肥,臉蛋跟蘋果一樣;現在完全長大成人,亭亭獨立,整個人美好得像是荷塘裏探出頭的新荷,介於未開開放之間;在人群中一站,效果堪比半開的嫩荷與滿堂翠葉。

孟緹熟門熟路的從客廳一側的壁櫃上取出一套紫砂茶具,又取出一罐子茶葉,小心挑了一小撮出來,扭頭說:“鄭伯伯喜歡喝毛尖。鄭大哥你喜歡什麽?”

“我都無所謂。”

“無所謂嗎,”孟緹看了看熱水器,“看來隻能用開水泡了。”

敲門聲很快的又想起來,孟緹離門口最近,放下剛剛注滿熱水的茶壺,說了句“聽這個敲門聲,肯定是鄭伯伯回來了”,於是過去開門,在那跟鄭柏常熟練的招呼後,大大吃了一驚——鄭柏常身後的那個麵帶微笑的年輕人不是趙初年又是誰。



第二章家宴(下)

沒想到自己那麽快就遇到了昨天晚上才認識的老師,她迅速地側身讓人進屋,眼神在趙初年身上來回滾了兩圈,語氣匪夷所思:“趙老師?”

趙初年認識鄭柏常完全不奇怪,一個是文學院的副院長,一個是文學院的老師。但今天這頓飯擺明了是家庭聚宴,而他說到底還是個外人。來這裏是做什麽?

趙初年也相當吃驚:“孟緹?你怎麽在這裏?”

鄭柏常看了兩人一眼,問:“你們認識?”

趙初年笑著解釋:“是啊,鄭院長。孟緹上了我的選修課,所以認識了。”

鄭柏常點點頭,待他換好鞋後進屋後,招手讓鄭憲文過來,為幾個年輕人互相介紹:“這位是文學院新來的老師趙初年,這是我兒子鄭憲文,孟緹是樓上孟教授,張教授的女兒,我們看著長大的,基本上是我半個女兒。”

趙初年對孟緹微微一笑,隨後伸出手跟鄭憲文握手:“鄭先生你好。”

兩個男人的手在空中一握,鄭憲文露出禮貌的微笑,“趙老師真是青年才俊。”

“鄭先生過獎了,您才是。”

兩個人一來一往地客套著,恰好柳長華興奮地推門從廚房過來,帶來了一身的食物香氣。她目光在客廳一掃,看到趙初年時很快笑了,熱情的招呼:“哦,小趙你來了?你們還站著幹什麽,坐坐。要喝什麽?吃點什麽?”

說完這話她好像才想起自己係著圍裙,自己手上還拿著鍋鏟,吩咐鄭柏常:“老鄭,去給人倒喝的。”

雖說柳長華待人熱情,但這麽熱情還是讓孟緹覺得有一點不適應,顯然鄭憲文也是這樣覺得,提醒她:“媽,您先回廚房吧,好像鍋要開了。”

柳長華恍然大悟的“啊”了一聲,轉身進了廚房,走出兩步又回頭:“小緹,來廚房幫我看看鍋。”

孟緹本來就不想在客廳呆著陪這幾個人聊天,高興地應了一聲就循著美妙的食物香氣鑽進了廚房。

鄭憲文看著她蹦蹦跳跳鑽進廚房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深了:“還跟那時候一樣嗎,聞到吃的就這麽高興。”

趙初年笑了兩聲,接話:“是嗎?”

“她是很喜形於色——”鄭憲文隨口答話,笑著側過臉去,卻在那一瞬間看見了趙初年的表情,聲音戛然而止。

他實際上並不是那種心細如發的人,可偏偏注意到了他那微妙的神態變化:趙初年的眸光還停在孟緹消失的方向,雖然那裏現在隻剩下半虛掩的門;可臉上那客套的笑容頓時裂開了一道口子,嘴角就迅速閃過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笑意,溫柔得讓人覺得吃驚。

今天下午自己的母親就把這個趙初年的情況介紹了一遍,他知道趙初年跟他一樣年紀相差不大,剛到本校擔任講師。做母親的人說話總喜歡誇大其詞,言辭中把趙初年誇得真是天上有地上無;沒想到趙初年看上去還真是當得起母親的評價。沒想到已經認識了孟緹,並且看上去甚為熟悉。

客廳裏電話響了,鄭柏常去接電話,鄭憲文笑著請在趙初年沙發上坐下,拿起剛剛孟緹泡下自己卻一口都沒喝的那壺茶,“趙老師,隨便坐。”

趙初年用頭一次拜訪別人家的態度,彬彬有禮環顧一圈客廳,指著牆上的字畫,路出驚訝之色:“這是傅先生的字畫,別處真是難得一見。不愧是書香門第,衣冠世家。”

不愧為文學係博士,眼力絕佳,鄭憲文的視線也在字畫上停留片刻,又微微一笑:“這傅先生贈給我祖父的。詩書繼世,孝友傳家,是我家祖訓。不過我學了理科,有違祖訓啊……”

“學問本身是不分文理的,”趙初年搖頭一笑,“魯迅、郭沫若轉而從文;錢偉長,蘇步青棄文從理,都是一時之典。”

這話恭維得恰好到處,鄭憲文也忍不住想這個趙初年還真是讓人驚訝的善於言辭。

這邊的鄭柏常掛上電話,回頭聽到兩個人聊得十分好,主客關係分外融洽,頓時欣慰:“年輕人是應該多交流。”

趙初年剛想開口說話,門卻開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妙齡女子風風火火闖進屋子,劈裏啪啦把手裏的包往最近的沙發上一扔,她容貌漂亮,身材姣好、著裝入時,一雙鳳眼飛過來,在趙初年身上停了片刻,又看向自己的父親和哥哥。

鄭憲文對妹妹一笑,不動聲色的喝茶,鄭柏常則頷首,很滿意女兒歸家的速度,做了今天第二次介紹:“小趙,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女兒鄭若聲。若聲,這是趙初年趙老師。”

孟緹一進廚房就深深地陶醉了。

廚房相當混亂,桌子上什麽食物的材料都有,鮮肉,牛肉,香菜,白菜等等;兩個灶上放著陶瓷湯鍋和高壓鍋。柳長華揭開湯鍋,往鍋裏丟了把香菜,土豆燉牛肉的香氣就從燉鍋裏飄出來,溢滿整個廚房。那個香氣真是人間難尋。孟緹深吸了口氣,笑問:“柳阿姨,到底要做多少菜呢?”

“難得憲文回來了,自然要多弄點。這幾年他在國外,都瘦成什麽樣子了。”

當母親的總是會覺得孩子流落在外吃不飽穿不暖,孟緹很有點感慨想起自家母親,小時候參加個夏令營回來,稍微被曬黑了一點,當娘的都心疼的不行。其實鄭憲文完全沒瘦,氣色極佳,手臂結實有力,健康得可以馬上去參加奧運會。

柳長華把土豆燉牛肉從灶上拿來,又放上另外一鍋藥膳。作為遠近聞名的內科大夫,柳長華的藥膳在教職工家屬間都是出名的,不單單滋補,味道更是人間極品,據說還曾經發生過病人“千金求一方”的佳話。雖然起初她對來吃這頓飯很猶豫,現在這點猶豫真是被那醇美誘人的香氣熏得一幹二淨。孟緹掀開鍋蓋,那燉的恰好好處的芋頭和烏雞看得她熱淚盈眶,沾沾自喜的想到今天晚上能喝到那美味的湯,真是來對了。父母離開這一個月,她天天吃食堂,學校食堂的飲食水平簡直不要說了,好容易找到一個改善生活的機會,真是讓人不能不激動。

柳長華一點點切著黨參,又指揮孟緹去洗菜葉,問她:“小孟,你看到那個趙老師吧?覺得他怎麽樣?”

孟緹隨口回答:“我上過他一節課,感覺人蠻好的。”

“是啊,真是個好孩子。開學前一個星期,我去學校找老鄭就看到他了。他在院辦公室辦跟老師商量這學期的課程,早上第一節大課的課別的老師都不願意上,全扔給他,他笑容都沒變一下就全接下來,斯文有禮貌。這些都不說了,這孩子也長得真是俊,真是精神。我看著都喜歡,你覺得跟憲文比怎麽樣?”

孟緹抿嘴一笑,心說這個又沒什麽指標怎麽比較呢,含糊地說:“半斤八兩吧。”

“對啊,所以我準備把她介紹給你小聲姐,”柳長華滿意地笑了,“你小聲姐那個脾氣啊,要有一個人包容才好,而且模樣還好,她總不會再挑三挑四了。蠻配的,是不是?”

小聲姐是說的他們的女兒鄭若聲,是小了鄭憲文的兩歲的妹妹,也是一個院子從小玩到大的。這兩兄妹雖然同母所生,但看上去並不太像。鄭若聲在銀行工作,外表能力都很不錯,所以眼界太高,一直沒有男朋友。柳長華為了她的事情真是操碎了心,但凡看到個平頭正臉的高學曆男人就想介紹給女兒。

孟緹在心裏琢磨了一會,昨天晚上那幾個大一女孩子灰心喪氣的麵孔浮現在眼前,決定婉轉地提醒她,“我覺得趙老師應該有女朋友了吧?”

“沒有,我前段時間就讓老鄭試探過了,他說沒女朋友。”不愧是柳阿姨,做好萬全的準備工作再下手。

這答案讓孟緹微微有點詫異,但還是從善如流,“那應該就沒問題了。”

柳長華長歎一聲,隨後滿懷希望掀開鍋蓋,聞了一下:“總之,希望這次能成。小聲也別再挑三揀四的了。”

鄭憲文一進廚房就聽到這句,臉上神色似有點不以為然:“媽,你太著急了,小聲又不恨嫁,別老把她往外推。趙初年這個人不簡單,您不應該這樣就叫爸把人帶到家裏來,這事還要再看看。”

“我還不夠了解?”柳長華說,“你爸都拿他的檔案回來看過的,學問好,進退有度,還要怎麽樣呢。”

鄭憲文略一沉思,“不好說。”

柳長華眼睛亮了亮,“小聲見到人了吧?說什麽了沒?第一印象怎麽樣?”

孟緹也豎起耳朵湊過來聽,鄭憲文的目光全被她亮著眼睛等八卦的模樣引過去了,好氣又好笑,覺得實在難以表述,一隻手扣住她的肩膀拉過來,“媽,你問阿緹好了,問她對這個趙老師第一印象怎麽樣。”

“很好啊,”孟緹嘖嘖了兩聲,回想昨天那堂選修課的空前盛況,“上課的時候,女生們就差尖叫了。”

“所以啊,那個人對女人太有殺傷力了,”鄭憲文說,“自然若聲對她的第一印象也不會太差,所以我才有些擔心。”

“你擔心過頭了,”柳長華一錘定音,“每個人都有缺點,也有優點。你媽我看人這麽多年,沒錯的。”

那頓飯完全談得上賓主盡歡。起初的主要話題是鄭憲文。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優秀,在國外時跟老師同學合作的項目在國際上就得到了大獎,聽說他要回國,國內的多家知名的建築設計研究院都主動跟他聯係。他回來之前定選了待遇最好的一家,恰好總部就在本市,下周開始上班。

然後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都轉移到這頓飯本身,其他人都是嚐過柳長華的手藝,倒不覺得如何驚豔;相比起來趙初年的對飯菜讚不絕口,他又是學文的,進退有度,還偶爾引用典故,稱讚得柳長華眉開眼笑,隻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是越看越可愛。

“多吃點,”柳長華給他夾菜,“以後經常過來家裏玩。”

趙初年笑著,微微頷首:“鄭院長柳醫生不介意就行。”

“怎麽會介意,”柳長華笑了,看向鄭若聲,“小聲你說是不是?”

這話大有探口風的意思。如果說之前趙初年就隱約猜到這頓飯有相親的意思,現在就更確定了這個意圖,麵色一緊。

鄭若聲對相親這種事情早就司空見慣,回了句:“他什麽時候來玩都無所謂啊,反正我也不住家裏。”

柳長華瞪女兒一眼,再看趙初年,明知故問:“你家裏是哪裏人?家裏的情況呢?”

完全是丈母娘問女婿的架勢。孟緹不管不顧的往嘴裏塞東西,同時側耳傾聽著趙初年的回答。她才知道趙初年二十七歲,跟是鄭憲文是同齡。他是本市人,在北方上的大學,本科學軟件工程,還拿了個微電子的雙學位,並且這兩門課還學得非常之好;碩士忽然轉行念現代文學,到了博士念學文學理論。因為在北方呆的太久有些厭倦,懷念南方家鄉青山綠水,幹脆回來在大學找了份工作。他父母很早過世,上麵還有個爺爺和大伯。

柳長華聽得點頭,就問:“你爺爺和大伯時候做什麽的?”

“做生意,是商人。”

“噢,不錯。”

孟緹心說難怪他上課水平不高,原來根本是半路出家學的文科。她把嘴裏的香甜芋頭咽下去,又喝了口湯,讚歎:“真是理科生轉文科生的優秀例子啊。”

趙初年坐在她對麵,看著她吃得滿臉紅潤,像是剛剛洗過的蘋果一樣,忍不住微微一笑:“你有興趣,現在考研考文科還來得及的。”

鄭若聲笑了一聲,“爸,給孟緹開個後門吧。”

鄭柏常不以為然,“胡鬧。”

“不了,我不像趙老師你一樣能幹,金融學雙學位學得我都要死掉了,”孟緹搖搖頭,“作為愛好還行,真要去學那個東西我可吃不消。”

趙初年表示讚同:“也是。”

鄭憲文一直在不動聲色的觀察他,這個年輕老師看著孟緹,眸子裏滿是神采;他心下有不愉快的情緒閃過,夾起過一隻燉的鬆軟的雞翅膀放到她碗裏,還細心的給澆上了醬料。

這頓飯吃到現在,意思實在太明顯不過,鄭若聲就算對趙初年這個人十分滿意,但還是鬱悶這樣不經她同意悄悄安排的相親。她心裏憋著一口氣,又從不是被人家牽著鼻子轉的人,眼珠子一轉,盯上了鄭憲文和孟緹,笑眯眯:“說起來,你念書的時候在女生中不是挺受歡迎的嗎,追你的女生沒一個團也有一個連,怎麽在國外這幾年,也沒給我找個嫂子回來?也不學學人家孟徵大哥呢。”




第三章逆旅(上)

鄭憲文從小跟這個妹妹鬥法,太清楚對方的伎倆,夾了塊魚肉挑出幾根大刺後放到孟緹碗裏,才慢條斯理回答:“我不能給你找個外國嫂子啊,黑眼睛黑頭發很好。我對外國人的基因不感興趣,也不打算製造混血兒後代。”

其他人還沒來得及什麽表情,孟緹倒是先被剛剛那塊魚肉卡住了,臉漲得通紅,上氣不接下氣。鄭憲文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拍拍她的後背,神色自若拿起自己的湯碗遞到她手裏,說:“看你,沒人跟你搶,慢點吃。”

鄭若聲“撲哧”一聲笑,“阿緹你怎麽還被他嚇成這個樣子,他的真麵目你三年前就該見過了吧。我真該說你這幾年一點長進都沒有。不過哥哥,你太寵著她了,連魚肉都要剔了刺,哎,我都要嫉妒了。”

孟緹咳得眼睛都要紅了,好容易抬起頭來,瞪著鄭若聲。她跟鄭若聲雖然從小也是到大,其實關係並不太好。小女生多少都有點戀兄情節和以自我中心,恨不得全世界都圍著她轉,鄭若聲的情況算得上非常嚴重,自然對孟緹這樣奪走一部分兄長的鄰家小妹妹有偏見。孟緹長大一點之後,也很理解這件事,盡量避開跟她正麵接觸。

鄭柏常搖頭,嚴肅了表情:“什麽真麵目,說話這麽難聽。不要說那些有的沒有的,憲文是你哥哥。”

“是啊,您也知道他是我哥哥,”鄭若聲撇嘴,“他的事情還八字沒一撇,隻知道催我,這算什麽回事啊,顯然重男輕女,厚此薄彼。”

柳長華放下筷子:“你哥哥是男孩子,自然應該有事業了再成家,不能讓人家女孩子跟著他受苦。你不要跟我說男女平等,我不信那套,男女在婚姻家庭上本來就沒辦法平等。再說前幾年你哥哥在國外我們也管不到,你以為我跟你爸像電話線似的,可以伸長一隻手到太平洋那邊去,指揮他幹這個不幹那個?”

鄭若聲沒說話,偷偷瞄了眼趙初年。他低著頭,對這場家庭紛爭毫無幹涉的意圖,修養好的不了。

那頓飯吃完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幾個人閑聊數句,鄭家父母都有“飯後百步走”的習慣,下樓散步去了。孟緹幫柳長華洗了碗後,趴在客廳的陽台上看下去,路燈是早就亮的,站在這裏可以看到帽子一樣的綠色樹冠。

客廳裏的幾個高學曆的年輕人正在愉快的說話,笑聲時不時的傳過來,起初還聊著在學校的工作怎麽樣,很快話題都轉到時政經濟。

孟緹歎氣果真是想著差距太大,真是沒什麽共同話題,直到鄭憲文忽然揚高了聲音:“阿緹,過來。”

於是她滿吞吞蹭回屋子裏去,鄭憲文拉她坐在自己身邊,拿過茶幾上一個方方正正的長盒子遞給她,笑語:“送給你的禮物,打開看看。”

孟緹這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那句“有禮物送給你”的話,頓時喜形於色,一邊拆一邊問:“啊,禮物嗎,謝謝謝謝。是什麽?”

鄭若聲說:“我打賭是書,我哥除了書就沒送給你其他的。”

鄭憲文慢條斯理說了句“那你可猜錯了”,然後不再說話,看著孟緹含笑不語。

結果拆開才知道,竟然是套精致的化妝品還有小瓶香水。跟想象裏的圖書差的太遠,孟緹還沒反應過來,鄭若聲倒先叫起來:“啊,跟我的完全一樣。哥你開竅啦!”

鄭憲文笑著應了聲:“不能厚此薄彼是不是。我也是買東西前才想到孟緹也是大姑娘了,大姑娘都是愛美的吧。”

孟緹臉微微一紅:“鄭大哥,謝謝,謝謝你的禮物。”說歸說,不過卻抱得更緊了。

她高興起來整個人臉龐瑩瑩生光,興奮勁頭跟當年那個小女孩收到她禮物一模一樣。鄭憲文:“你高興就好。”

鄭若聲瞧她一眼,到底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皮膚光滑如玉,忍不住打趣,“不用化妝品,真是傳說中的天生麗質,看你小時候的樣子,真想不出你會長成今天這個模樣。”

趙初年剛剛一直在麵沉如水的喝茶,什麽情緒都看不出來;現在似乎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也看了過來,眸子裏有層霧氣,掃過之處似乎都有了淡淡的銀輝。視線在她身上一停,仿佛是在估量和測算她小時候的模樣。

雖然孟緹從來不用化妝品,終日素麵朝天,但也不妨礙現在的心情愉快得可以飄起來了,她完全不在乎鄭若聲說了什麽,迎著趙初年探究的目光一笑。

視線對上後,趙初年說:“不過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天然去雕飾,不需要別的什麽點綴。”

年輕女孩子被人誇獎,總是會高興的,孟緹再怎麽矜持,還是有些微喜色露出來,但良好的教養讓她竭力控製住大部分的欣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鄭憲文拿起茶杯放到孟緹手上,順口把話題扯到了學校和學院上。幾個人再閑聊數句,直到片刻後趙初年起身告辭,他說自己不住在學校提供的宿舍裏,家住的有點遠要提前回家;孟緹想著還要跟趙初年談王熙如的事情,跟著他走了出去。

兩人站在走廊,孟緹叫住他:“趙老師,跟我一起上你選修課的同學王熙如,她以後都沒辦法來上課了。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實在是沒辦法,我幫她跟你請個假。”

趙初年完全不以為意,仿佛心神都不在這裏,淡淡開口:“我一般情況不會點名,她來不來都沒關係,記得來考試就行。”

雖然知道他十分好說話,但得到這麽利落的回答孟緹還是有點不適應,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偏偏趙初年說了剛剛那句也沉默下來,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並不長的寂靜裏,聲控燈一瞬間忽然滅了,明暗交錯的一瞬間,孟緹看到他今天帶了一個晚上的笑容一瞬間消失殆盡,卸下微笑麵具的那張臉完全沒有意料中的疲憊,反而帶著尖銳的冷峭,好像藏於劍匣裏的寶劍,經過千錘百煉而鑄成,在月光中不待完全抽出,那些微的寒光已經從縫隙裏透了出來,涼浸刺骨。

夜色裏呼吸分明可聞。

孟緹感覺趙初年的輪廓逼近,完全罩住了自己,低沉沙啞的聲音響在耳畔:“阿緹,你把禮物放回家後,陪我在學校裏逛逛怎麽樣?我剛剛來平大,對學校不太熟,這裏的房子看上去也都差不多。”



第三章逆旅(下)

世界上寧靜的地方也許就是圖書館和晚上的大學校園了。

夜色裏遠處的房屋影影綽綽,樓房和樹木被夜色所滋養,看上去比白天拔高許多。教學樓的光芒閃爍成了一片,時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老師騎車從他們身邊經過。夜色舒緩得好像一首鋼琴曲,搖動著沙沙的樹葉,偶爾有葉子飄落下來,就像詩歌一樣美麗。這樣的景色多年來雖然看慣了,但竟然也不厭倦。

湖邊還有一點殘荷,水汽帶著蓮葉的清香撲麵而來。趙初年放慢腳步:“你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是啊,我在這裏長大的,”孟緹環顧四周,心裏蕩漾著溫熱的情緒,笑得彎起眉毛,“所以實在熟得很,也很有感情。”

汙染嚴重的大城市,看不到多少星辰,連月亮都掩映在了雲層之後。她臉上有種朦朧的月色光輝,趙初年被觸動,伸手取下她肩上的一片柳葉捂在手心:“吃飯的時候聽到鄭院長說你父母都不在國內?他們去哪裏了?”

孟緹說起這個就眉飛色舞,半點沒留心到他的動作:“他們去美國照顧我嫂子了。上個月我哥打電話回來說我嫂子懷孕了,但是胎位好像有些不正需要人照顧,我哥工作又忙,沒辦法照顧,打電話回來求助。我嫂子爹媽忙得很,但是不會英文,沒法去美國了。我爸媽恰好去年退休了,就飛過去了。”

“他們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在家?你不怕嗎?”

孟緹實在覺得他擔心的地方很可笑,忍不住真的笑出聲:“喂,趙老師,我是大人了好不好,明年都二十二了。我同學哪個不是千裏迢迢一個人來上大學的,好多同學寒暑假也不回家的。何況我還是本校的地頭蛇呢,誰敢惹我。再說我一個人在家挺好的,住大房子,沒人管,想幾點睡就幾點睡。”

趙初年眸光閃動,“嗯”了一聲:“你哥哥怎麽樣?對你好不好?”

趙初年站住了期盼地等著她的話,他眼睛很亮,視線所到之處,就像是一片溫暖的陽光。她詫異自己這個念頭的形成,抿嘴笑了笑,說下去:“我哥他比我大十二歲,整整一輪,大概年齡上的差距太大,我們不太有共同語言,他話不多,但是很疼我。我哥很聰明,學習好體育好,大學畢業後就去了美國,現在是飛機工程師。我現在有數學專業上的問題都是問他。”

“他很聰明,學習好體育好,”趙初年下意識重複了一句,看著她開懷的模樣,就問,“那你們兄妹很長得像吧?”

“唔,真要細究的話,大家都說我們兄妹倆其實不太像,”孟緹撇嘴,“我哥很瘦,可我就像個肉團子一樣,滾啊滾的。”

趙初年露出了今晚第一個吃驚的表情,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瘦的肉團子。”

“小時候像肉團子,我是高中的時候才瘦下來的,”孟緹說,“我媽說,她生我的時候四十出頭了,算是高齡產婦,身體條件不太好,所以我生下來營養不良,跟個小豆丁一樣,他們怕養不大我,帶我看了中醫,什麽補就讓我吃什麽,於是越吃越胖……”

趙初年專心聽著,把捂熱的那片柳葉放到衣兜裏,說:“孟緹,什麽時候把你肉團子的照片給我看看好不好?”

“不行,”孟緹堅決予以拒絕:“說起來都沒臉見人,怎麽可能給你看照片呢!他們都笑話我是小糖墩,若聲姐還說我胖的看不到五官,團一團就可以直接上球場當球踢了,我那純潔的幼小心靈啊,受到了嚴重的傷害……”說到這裏她撇到趙初年臉色微變,猛然頓住了聲音,“若聲姐也就是開玩笑,我們那時候都小呢。趙老師你別放在心上,若聲姐人挺好的,也很漂亮。”

“沒有的事,你想多了,”趙初年擺手,“我不知道這頓飯有相親的意思,鄭院長說去他家吃頓便飯,我根本沒想那麽多,禮物都沒來及準備,更不可能當麵拒絕。”

孟緹打斷他的話,連連搖頭:“你不用對我解釋什麽。鄭伯伯一家人蠻好的,趙老師你不妨考慮一下。更何況鄭伯伯怎麽說都是一院之長,對你以後在學校的發展也有好處——”

趙初年猛然停滯留了腳步站在原地,孟緹起初不查,走了幾步後發現他沒跟上來,連忙轉頭想要笑著問一句“趙老師你怎麽不走了”,卻發現他站在路燈下,嘴角還是帶著好看的弧度,但眸子裏的暖意和笑意都蕩然無存,“孟緹,你活了多大歲數,談過幾次戀愛了?居然這麽喜歡與人執柯作伐?”

她再怎麽遲鈍也能感覺到趙初年這話說得綿裏藏針,未必是惡意的嘲諷,但藏在字詞裏的不滿和奚落濃得好像要從他身上濺出來。孟緹的臉“唰”的就紅了,心說好好的你搶白我一頓做什麽,我也不願意多管閑事,不過是為你考慮,你不領情就拉到,用得著這種語氣嗎。她忍了忍,把心裏話一個字一個字咽下去,也再沒心思再陪他散步,當即收住了笑容,伸出手指了指前方。

“是我胡說八道多管閑事,”孟緹不再看他,“前麵就是學校西門了,趙老師你現在應該知道路了,我回去了。再見。”

她的道別幹脆有力,說完扭頭就走。起初是氣的自己一片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後來又覺得自己多事,老師稍微和善一點就沒了分寸,別說他們沒什麽交情,就算有深刻的交情還有道深言淺的道理啊。

她一路走一路做為這次不歡而散的事件做心理建設,最後回到家時,心情基本上回複了平靜。洗完澡躺在床上,習慣性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發現有兩條未讀短信,發信的手機號十分眼熟,她對數字天生記憶力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是趙初年的手機號碼。她握著手機略微愕然,昨天趙初年問她的電話號碼時,她並不真相信他會打過來,也壓根沒記在手機裏。

打開短信,第一條隻有簡單的三個字“對不起”,發送時間就在她兩個人剛分開不久;第二條是前幾分鍾的,“剛剛說話口不擇言,十分難聽,孟緹,很抱歉。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機號,我是趙初年。”

怎麽說對方也是她的老師,這樣低聲下氣的跟她道歉怎麽都說不過去。孟緹連忙回複過去,字打到一半,被趙初年的來電打斷了。電話一接通,在她開口說話之前,趙初年就立刻說:“孟緹,對不起。”

電話那邊風聲呼嘯而過,吹得趙初年的聲音也不甚清晰。

孟緹心頭一緊,連忙說了好幾聲沒關係,“趙老師,我手機沒帶在身上,到家才看到短信,剛想著回複呢,你就打電話過來了。其實是我不好,沒風度掉頭就走,趙老師你別放在心上。”

趙初年鬆了口氣,“那就好,總之你不要誤會。我脾氣不是太好,被人踩住了尾巴就暴跳如雷。我以後會注意的。”

“趙老師,你脾氣很好,不要妄自菲薄,我都無地自容了。”孟緹存心緩和話題,“你是在回家的路上?”

“對,在車子裏。”趙初年聲音壓得很低。

隨後兩個人同時靜下來,關係緩和之後總會出現這種尷尬的情況,就好像兩隻剛剛爭鬥過的動物談和平,每走出去一步都在變相的試探。孟緹很難接上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隱約覺得如果她不掛電話,趙初年是絕對不會主動說起“再見”這兩個字,於是說:“哦,好吧,趙老師你一路小心。”

趙初年說:“晚安。”

放下電話孟緹有點心神不寧,琢磨了一會趙初年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始終不得要領,也就放棄這個想法;拿起枕邊的《逆旅》這本書時,又是另外一種心態了。

《逆旅》這本書隻有一百多頁,薄薄一本,講的是一位單親父親帶著兩個孩子忙忙碌碌地生活。它跟範夜其他的作品並不完全一樣,風格差得很多。範夜其他的作品比較商業化,情節相對而言更加富有可讀性,帶著某些慣性和套路。他的小說裏,事件往往起始於一個偶然或者一個細節,然後,事件越滾越大,人物的心理開始走向偏執,從而做出讀者做夢都想不到的結局,偏偏還順理成章。讀起來,激動時讓人喘不過氣,低沉哀婉時能騙的讀者大把眼淚。

可這本《逆旅》完全不一樣。

小說洋洋灑灑十萬餘字,寫了前後大概半年的時間發生的事情,敘述沒有任何技巧,一味的平鋪直述,每個字分解到半年裏的每天,成就了整部小說。沒有提到單身父親為什麽是單身,也從來沒有出現孩子的母親,連路人都極少出現,更沒有什麽對話,文筆細致到讓人膽寒,可以想象出作者寫下這些情節時,腦子裏浮現的畫麵。

孟緹再次翻到小說的第一頁。一開頭就是衣衫襤褸,疲憊憔悴的父親帶著兩個孩子出現某條小弄堂裏。

叮咚。叮咚。

昨夜的雨水凝結成龍眼大的珠子,喳喳作響的滾過房梁上的黑陶瓦片上,從屋簷邊上接二連三的砌落下來。瓦片上生了厚厚密密的青苔,張牙舞爪一層堆在一層的屍體上。太陽是個半透明的薄膜片貼在空中,陰霾密布的天空花瓣一樣枯萎著,就像帶著兩個孩子走進胡同巷子的那個男人的臉,薄得隻剩下一層皮,手指一捅就破,下麵是露出森森的白骨。他身後跟著個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吃力地抱著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帆布背包,被刺骨的寒濕凍得麵皮青紫。

那是條彎彎曲曲的巷子,就像無數條爬行的蚯蚓和水蛇,長的沒有盡頭,昏暗而幽深,走完一段還有一段。兩邊的房子沉默地看著對方,牆壁的顏色太過晦暗,以至於看不到任何窗戶;牆麵潮濕斑駁,鋪滿了滑膩膩的青苔;那些色澤暗淡的大門,劣質的木頭被水泡過,飄出一股腐爛濕蘑菇的氣味。

不平的青石板路,幾塊疊石忽高忽底,小小的灌木從泥土縫隙中掙紮著綠了牆角邊,水溝裏的蚊蟲像人的聲音一樣叫著飛起來。遠處有人生起了煤爐,白茫茫的煙灰飄過來,被地上的水汽澆得七零八落;背孩子的男人挪動著了僵屍般的腳步,佝僂著身體走過去。生爐子的是個胖得驚人的中年婦女,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柔和的線條,渾身的肉都在跳動,一雙眼睛睜得銅鈴大,對這個闖入福來巷的外來者表示憤怒。

男人背上的孩子不知人事的睡著,頭發稀少,眉毛顏色極淡,前額光禿禿,看不出男孩還是女孩,臉色是不正常的紅潤,偏偏又透出一股病態的蒼白。男人把孩子的重量轉移到左手,騰出了右手——那隻手上有無數的裂口,還有幹涸與未幹涸的血跡。男人沉默著,那張臉太過枯槁,連愁容都看不到,從瘦得隻剩下骨頭的手指從褲兜裏摸出一遝零散的紙幣。

男孩終於抬起那勾著的頭,蒼白的上鑲嵌了一對漆黑的眸子,那用不甚熟練的當地方言開口:“我們,要租房子。”

……——

注:楷體部分為文章裏提到的小說內容的引用。



第四章書店(上)孟緹渾身冷汗地從噩夢中醒過來。

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坐在床上呆滯了一會,大腦慢慢回魂,拿起床頭上的鬧鍾一看,時間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到了七點半。她想起早上第一節有課,立刻慌手慌腳地換衣服,動作太快,拿衣服時竟然吧《逆旅》掃到在地上。她心疼地撿起來放回枕邊,衝進衛生間洗漱。真是毒害無窮,這本小說就是放置了若幹年的醇酒,看第一遍還不覺得如何,第二遍時效用就猛然揮發出來,細節太過真實,連做夢都是那條蛇一樣的巷子,自己在巷子裏徘徊,不得解脫。

這個時間自然是沒辦法再吃早飯了,連用微波爐熱一下牛奶麵包都是奢侈。她隻來得及梳了下頭發,抓起書包和鑰匙就出了門。

一路狂奔到樓下,恰好碰到拎著早點晨跑步回來的鄭憲文。一臉神清氣爽的鄭憲文驚訝的看著她,她匆匆打了個招呼,一邊開著車鎖一邊想,所以鄰裏的青梅竹馬就這點不好,自己什麽亂七八糟衣冠不整的樣子都見過,怎麽可能還有未來。

她推著車子出了車棚就要上路,鄭憲文一把攔住她,準確無誤把手裏的豆漿和糯米飯團掛在她車把上,簡單地吩咐:“帶去教室吃,別餓出胃病。”

一瞬間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他習慣性的照顧她,她也很自然習慣性的接受。

孟緹自然不會跟他客套,飛快短促地“嗯”了一聲就騎車走人。晨風從脖子上灌下來,涼涼的柔柔的,澆得十分舒服。

王熙如已經在她們的固定位子上坐下了,不前不後的,十分有利,她迅速竄到她身邊坐下,上課鍾聲準時響起。認真讓課時時間倒是過得飛快,很快第一節小課結束,王熙如看著她完全不顧形象的大口喝豆漿,囫圇吞糯米團子的模樣,倒笑了:“難得看到你在教室吃早飯啊。”

“我也不想的,鄭大哥非塞給我。”

王熙如笑眯眯:“才一回來,你們的感情就突飛猛進了?”

“絕對沒有的事情!”孟緹一個激動,差點把豆漿噴出來,“我們一直這樣。”

王熙如直搖頭:“不要激動,注意影響。你怎麽也是本院第一美女,代表人物,請不要給本院丟臉。”

“江湖女兒不拘小節,”孟緹豪氣萬千的擺擺手,示意她看後排,“周明,什麽事情。”

周明作為本班班長也是前學生會得力幹將,是負責向大四數學係一班傳達各種命令的人,對孟緹和王熙如而言,他的出現往往意味著幹活和下苦力。果然周明清清嗓子,就開始說:新生這周末入學,需要有人迎新,希望兩位氣場強大的美女師姐能夠坐鎮數學學院迎新台,充當美好的門麵。

孟緹不理解:“以前我們去還可以理解,現在我們都大四了啊。大二大三的幹嘛去了?我本來打算周末抽一點時間逛書市,熙如還要打工,更去不了。”

周明知道孟緹心軟好說話,於是笑眯眯作揖:“孟大小姐,書又不會長腿跑掉,下周再去書市吧?迎新也就是做做樣子,不用每時每刻都在,你稍微露個臉就行。”

孟緹想了想,的確沒什麽太好的理由好拒絕,就這樣被趕鴨子上架。她對平大和數學學院是很有感情的,能做一點事情一般來說也不會推辭。更何況是迎新迎慣的了人,小時候在學校裏轉,看人家迎新,長大了自己上陣,多一次也不算什麽。唯一預料之外的,老天仿佛是要跟所有的新生人作對一樣,天氣詭異的燥熱著,才平息兩天的秋老虎卷土重來。早上和傍晚還好,中午才真是熱的一群人像鍋上的螞蟻,恨不得亂跳。

當然,熱隻是一個方麵,有時候男生不在也要幫著帶路,還要隨時負責回答學生家長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一個周末過去,整個人嚴重脫水;同時也光榮完成了任務,那些新鮮的大學生門大都記住了大四的美女師姐,那可真是美人如玉如蘭,性格更是溫柔耐心,待人周到,關於她的各種資料很快流傳到學院的各個角落。

孟緹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後來者學習的榜樣,周日的傍晚終於得了空隙溜掉,跑回去洗了個澡就蒙著頭大睡了一覺。跟人打交道是最累的,在炎熱的夏天跟人打交道更是折磨。

睡醒了都到了晚上,她慢悠悠的從臥室晃出來準備找點吃的,王熙如一臉疲憊的上門,她上足了一天的課回來,宿舍的熱水器卻無可挽回的壞掉了,過來她家洗澡。孟緹立刻伸出雙手歡迎,趁著王熙如洗澡的時候叫了外賣。

外賣的味道還是不錯的,王熙如洗了澡精神也好多了,兩個人坐在客廳吃完了飯,孟緹清理完茶幾,又伸手提了提她的書包,沉甸甸的,一隻手都險些舉不起來,她搖搖頭,說:“你還是別太賣力了,又上課又寫論文,怎麽忙得過來。我看著都覺得心疼。”

“沒事,”王熙如從書包裏抽出幾本書看起來,視線從書頁上飄過來,看上去倒神采奕奕的,“更辛苦的時候我都熬過的。”

這到的確沒錯。王熙如這個人孟緹認識三載,別的不敢說,但那股子毅力著實叫人佩服。為了實現夢想出國深造,這三年來,幾乎每天早上比別人先起床一個半小時,站在湖邊的花園裏背單詞背課文,聽碟糾正自己的發音。成績那麽好,完全在情理之中。

兩人一人占了一隻客廳的沙發,王熙如存心說著輕鬆的話題,跟她打趣:“對了,我回來的時候宿舍那群姑娘們正在聊你呢。說你的行情是越來越好,你迎新的這兩天,不少小弟弟們都在打聽你呢。”

王熙如這個人讀書固然是一等一,談起八卦來也不輸給任何女大學生,孟緹聽著就好笑:“你又是哪裏聽來的?”

“你不住宿舍自然不知道了,我可住了這些年,有什麽不知道的,”王熙如笑盈盈,“說真的,孟緹,大學四年,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大家都有這個感覺。你大一的時候還有點嬰兒肥,現在可真是美人如玉。”

孟緹摸摸臉,不可置信:“真的?”

“我像是隨便誇人的人嗎,”王熙如用一種接近觀察的目光看著她,手在牆壁上的大幅家庭照上一指,“你自己看看你以前和現在的差別。不過,倒是越長越不像——”

她微妙地頓住了語氣,孟緹本想追問下去,剛要說話,卻被被來訪的鄭憲文打斷。他提著個西瓜和大堆水果零食站在門外,孟緹又驚又喜,立刻把人迎進屋子。

鄭憲文把兩個袋子放到她手裏:“我媽本來想讓你下去吃西瓜,我想你迎新被曬了一天,未必肯動。就給你拿上來了。西瓜是涼的,已經凍了半天了。”

這話真是暖到心裏了,孟緹感激涕零的點頭:“謝謝鄭大哥,真是麻煩你了。”

除了西瓜,袋子還有若幹的水果,楊桃,橘子,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小紅果。鄭憲文說:“看看喜不喜歡。這些都是我爸的朋友送孩子來讀書時,帶來的當地特產,據說很有特色,我吃著還不錯。”

“好的,我去洗洗。鄭大哥你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吧。”她說著轉了個身,看到王熙如寶貝模樣摟著書,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抿著嘴角直笑。孟緹看她笑得大有深意,輕微的窘迫一閃而過,趕緊為兩人介紹了一下就抱著西瓜進了廚房,拿起菜刀,把西瓜切得啪啪直響。

王熙如深諳“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道理,神情坦然的看了鄭憲文一眼,這個年輕男人的氣度外表果真是萬裏挑一的水準,難怪孟緹暗戀他多年。

她微微頷首:“你好。”

麵前的女孩容貌清秀,眸光清澈,隱約透出一股子聰慧;鄭憲文坐下,回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你是小緹的同班同學?也是數學係的?”

“我們本來還是一個宿舍的。”王熙如順手把手裏的書扣在淺色的茶幾上。

鄭憲文看到了茶幾上的那本看上去很粗糙的英文書,外國某些大學的入學指南,自然的接上話:“你打算出國?”

“是有這個打算的,也寄了好多資料出去,不過一直沒回複呢。總之還是要看運氣了。我聽說你……我跟孟緹一樣叫你鄭大哥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鄭憲文說,“聽說什麽?”

“我聽說你剛從國外回來,想問問你,申請國外大學的時候,有什麽經驗嗎?”

鄭憲文當年是公派留學,跟王熙如的情況不太一樣,不過認識的人多,前前後後還是知道不少,自然也能聊得上話題。

孟緹切完西瓜出來,客廳裏的兩個人不但認識並且熟悉了正在聊著關於出國的話題。鄭憲文麵帶微笑,完全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自己知道的經驗都傾囊相授,王熙如頗為專心的聽著,一幅努力消化的模樣。孟緹端著水果盤子靠在門邊等了一等,看著兩人話題差不多告了一個小一段落才走過去。

三個人吃著西瓜,孟緹順手就開了電視,鄭憲文在家裏本來就吃夠了,嚐了一塊就放下了。他坐在孟緹身邊的沙發上,隨手從掂量起茶幾上的幾本書,拍拍封麵,有點吃驚:“想不到你還在看範夜的小說。我現在連這本書講的什麽故事都不記得了。”

孟緹扯過紙巾擦汗了手,才說:“我還是很喜歡,可以說百看不厭吧。”

她第一次接觸到範夜的小說就是在鄭憲文送給她的十五歲生日禮物裏,跟著一盒糖果放在一起。但領她上路的人現在早就沒有了那種迷戀,而她還陷在過去不能自拔,看在外人眼底,想必也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愚蠢吧。

她亂七八糟的想著自己的事情,鄭憲文換了個話題:“你同學打算出國,你怎麽想的?你成績不是很好嗎?”

孟緹啃著西瓜,順口就說,“我肯定不會出去。”

她回答得雖然快,但語氣十分篤定,絕對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想法。鄭憲文問:“為什麽?”

“原因很多,嗯,一部分是為了我爸媽,”孟緹扔掉西瓜皮,扯過紙巾擦擦手和嘴,“我哥已經在國外了,我要去再去,晚年誰來照顧他們?有個病痛怎麽辦?”

“你出去了也不是不回來,我不就回來了。”

孟緹不以為然:“可是我爸媽年紀比較大了,我不在的時候出了什麽事情怎麽辦?鄭大哥,你也知道,我們一家的血型稀少得很,國內隻有我。我承受不起那個萬一。讀書麽,修行在個人,哪裏都是念。就算到時候沒辦法跟國際接軌,不還有王熙如同學嗎。她總會拉我一把,是不是?”

王熙如早就把自己偽裝成一棵不會說話的植物,此時恰如其分的接腔:“如果有那麽一天的話,當然。”

這推心置腹的說法,鄭憲文聽到耳朵裏卻格外安心,渾身都輕鬆了,說:“那就好,我很支持。阿緹,你的決定,我都是支持的。”

孟緹忍不住笑了,歪著頭看他:“鄭大哥,你明天開始上班了吧?也不知道是不是習慣國內的工作環境。”

鄭憲文笑出聲:“別為我擔心。”

說真的,孟緹是肯定不會為他擔心的。在她的印象中,鄭憲文從來也不是個讓人擔心的人;而她第二天就陡然忙碌起來,無暇去思考別人的事情。



第四章書店(下)

她跟王熙如忙碌了一個暑假才折騰出來的那篇論文,前兩天終於交到數學學院宋章漢教授手裏審核。本以為是篇完美的文章,可沒想到被發現這篇論文從建立數學模型開始計算的時候就出了問題,成了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的謬誤。兩個人站在宋章漢的辦公室裏聽訓,出來時連哭都哭不出來,

於是除了上課,兩個人也在沒日沒夜的蹲守實驗室商量,晚上一起回孟緹的家,坐在床上討論,提出一個方案就否定一個,一切都不那麽容易。忙碌一個暑假才完成的論文現在要從根基上修改,重新開始搭積木的工作,怎麽也得花很長的時間。

而王熙如現在還有補習班的課要上,孟緹自覺肩上的任務也重起來。她很清楚自己跟王熙如在數學能力上的差距,雖然兩個人看上去的差距是第一名和第二名,實際上她自己也知道絕對不止那麽簡單。王熙如整理的筆記,看的書,有一半的內容她都不懂,好在她另一個讓人不得不服的強項就是找資料——隻要網上存在的資料,她基本上沒找不到的,這麽邊看邊學,就撐到了十一。

對別人而言,十一是假期;對她和王熙如,完全是黑色的折磨。十一前最後一個星期的選修課後,下課後趙初年特地攔住她,試圖約她去近郊旅遊,結果孟緹哪有閑心在乎這個,擺擺手就拒絕了,抓起書包就匆匆去了實驗室。

往年的假期她多半是出去旅遊渡過,今年真是心裏遺憾得簡直要崩潰,算題算到鬱悶的時候跟王熙如執手相看淚眼——這種錯誤真是一生一次足矣。

其中最頭痛的當屬計算,實驗室的計算機實在不太好,稍微複雜一點的方程都要算個幾個小時;那篇數論的論文根本就是純理論,需要的除了計算還是計算;孟緹琢磨了一下,一拍大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王熙如大喜:“你有主意了?”

孟緹胸有成竹:“你就安心的去教導你的高三學生吧,累了這麽久,這兩天咱們歇一歇好了。”

她雖然有了念頭,但自己還是不敢亂拿主意,趁父母那天打電話回來時說了這件事情。

孟思明隔著越洋電話感慨說:“還記得我小時跟你講的小數點的故事嗎?”

“知道的知道的,加加林的故事嗎。”

“所以說,認真兩個字是世界上最難的,”孟思明說,“你們開始上錯了道,導致一個暑假的成績報廢。損失之大異常慘重。”

孟緹最怕說教,小雞吃米般點頭:“爸我知道啦,先幫我想想辦法啦。”

到底是做父親的有臉麵,雖然退休了,但說話做事還是有人應聲;孟緹很快就在計算機學院找到了曾經的學生、現任計算機係副教授歐永明,借了那台計算機學院剛剛花了近千萬買的高配置的小型機,從下周起,每天晚上可以七點到九點用兩個小時。

這事讓人振奮,於是第二天一早她就奔過去找歐永明把這件事情定下來,歐永明十分好說話,示意不礙事,什麽事情都交代得十分清楚。從計算機學院出來,心中鬱結之氣頓消,覺得世界真是海闊天空憑魚躍。

時間尚早,孟緹想了想,十一假期到了尾聲,還是應該抓緊這最後的時間把想幹的事情做了才是。於是騎車出了校門,拐了個彎去學校附近的書市。

孟緹人生一大愛好就是逛書店,尤其是舊書店。學校西門外就有個大型書市,也是本市最大的圖書批發市場,大部分時候去都是人滿為患的樣子。如果遇到什麽活動或者節日,書市就徹底淪為了廟會。

那一片舊書店就在置身書市的角落。沿著主幹道緩行,拐入第四條分叉的小巷,就是舊書的天地。這條小巷遠並不寬敞,兩岸的店麵都不大,青磚房屋,站在窄街兩旁臉對著臉,用自己的方式昭昭於世。

時間尚早,很多店麵才剛剛掀起了一半的卷門簾,陽光傾斜著投射進來,把舊書店染得半明半暗,就像店裏那些發黃的書頁本身,宛若一副色調溫暖的油畫,暖意始終不散。

舊書店是孟緹購書的根據地之一,買舊書也是她從父親孟思明教授那裏繼承下來的根深蒂固的愛好之一。雖說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中文圖書都可以在圖書館或網上找到,可她還是喜歡把書捧在手裏的感覺。而舊書店比起新書店,往往帶著更多的人文感懷,所以有人說,凡是愛書的人,沒有不愛舊書店的。

她在此地曾經斬獲無數,有著無數傲人的成績,戰利品裏包括一套三折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上世紀50年代的書局版李白全集,還有幾本據說早已失傳的**,還有很多人從未想過世間會有這樣一部書存在的偏僻書,例如談鬥蛐蛐的書,她就買了不同的三本。

常年的積累,孟緹逛舊書店早就積累了一套自己的經驗,也練就出了火眼晶晶,最主要就是不怕髒,不怕麻煩,而且很多時候,還有一點點運氣這個東西。

以前孟緹逛書店並不帶什麽目的性,就像是站在海上漁船中的漁夫,扔下了網子,並不期待撈上某一種特定的魚;今天她目的性強很多,也隻為了一個作家過來。其實心裏也非常清楚希望並不會太大,她在網絡上都找不到蹤影的書,甚至連評論都看不到一篇的小說,在舊書店裏找到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不過意外總是會發生的。其實都是熟悉的店,舊書基本上看過了,她一來就直接問老板,“有沒有什麽新書?”

四十多歲的中年的書店老板樂嗬嗬往紙箱子裏一指:“這裏呢,小姑娘你慢慢看。不過還沒整理修複呢。”

那一箱子的書略顯潮濕和綿軟,隨便一碰就煙塵漫天,書頁沙沙作響,仿佛在低沉哀婉的哭泣。好多書甚至淳樸得連封麵都沒有,看到一本略整潔的書都會讓人眼前一亮。

孟緹就是這個時候發現了那本貼在箱子上的舊書,條件性反射的抓過來一看,封麵四個角都可憐巴巴的殘缺,就像美好女子淪落風塵後的淒慘模樣;好在題目清晰,叫《蒙塵》;平淡無奇的名字,孟緹剛想扔到一邊,眼睛卻精確看到了作者名——枯槐。

這個事實簡直讓人震驚。孟緹心理想自己今天真是有運氣啊,先那本書迅速翻了幾頁,那熟悉的文筆她不論如何都不會錯認——扉頁上還有藍色的印章,寫著市圖書館的字樣;隨後翻到版權頁,日期清清楚楚寫著這是十年前的第一版,印量和《逆旅》一樣,居然隻有五百本。

孟緹激動得不可抑止,覺得雙手哆嗦;她都驚訝自己為什麽可以這麽鎮定的把書收在懷裏,繼續用有條不紊的速度翻看箱子裏可能出現的範夜的其他作品。久尋無果,最後才覺得,大概今天的運氣已經用盡了,這才站起來,把書拿到收銀台前問老板“多少錢”,同時拿起大大的斜挎包,拉開拉鏈,開始翻找錢包。

然後就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頓時想起,昨天晚上把錢包拿出來居然忘記塞挎包裏去了。孟緹懊悔得血液倒流,熱氣上湧;連忙說:“我馬上回去取錢,老板你把書留在這裏,千萬不要讓人買去了。”

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好說話,老板笑著安慰說:“人有失蹄。別著急,慢慢回去拿錢。我把書給你留著。多久都行。”

孟緹騎著車,拿出參加奧運會自行車比賽的勁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路狂奔回家,又拿了錢包回來。說來也是,明明知道那本書就在哪裏不會跑掉,可心裏那個急,好像火星砸到了腳背。她自覺動作很快,前後還是用了五十分鍾。重新回到舊書店前,人幾乎虛脫,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老板從店裏出來,看她滿頭大汗的樣子,立刻搬出張凳子讓她坐下。

孟緹剛一坐下就把錢遞過去,“書給我吧。”

老板搖搖頭,卻沒有接錢,滿臉為難的看了看孟緹,“半小時前,有個年輕人來逛了一圈,說也要買那本書。他說願意出十倍的價格。”

大凡商人,對稀有的商品總是待價而沽的。孟緹愣了愣,好事總是坎坷,讓人中途橫差一杠子的事情尤其異常惱火,她“唰”的站起來,變了臉色哼了一聲:“他給你多少?十倍,我也能給!你把書拿給我!”

“呃……不光是錢的事情,”老板心說今天怎麽這麽巧,一個兩個都是來要這本書的,還都拿不到誓不罷休的模樣,伸手朝對麵那家掛著簾子的舊書攤,“他剛剛過去那家店裏,說是要等你回來,你們倆先談談看吧。”

“談?有什麽好談的!”

隻想怒氣衝衝的給那人一點顏色看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心愛之書豈容他人覬覦!

一想到此節,孟緹哪裏還忍得住,一捋袖子,擺出個不達不目的不罷休的女霸王態度走了過去。對麵那家書店主要經營建國之前的舊書,孟緹曾經多次光顧,那套書局第一版的《古文觀止》就是在這裏淘到的。店裏裝修得十分古樸,連地上的帶著凹印的長磚都帶著古雅的味道,更不要提掛在門口的青色布簾,在陽光下懸垂紋路自然圓潤,繡著的幾株翠竹活形活現。

孟緹吸一口氣就跨上了台階,邊在腦子裏構思說辭,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文思猶如泉湧。於是氣定神閑的抬起頭來,伸出手臂朝簾子探去,不過一瞬間的功夫,簾子從裏被人挑開。簾內那人身穿素色衣褲,風度閑雅,手指挑著布簾,因被陽光耀到了眼睛而微微一眯,眸子裏光華氤氳流轉。竟是畫中人物。



第五章南浦(上)

孟緹大腦一片空白,心跳如鼓,腳後跟下意識一挪,竟悄悄後退了一步。站穩之後呼吸慢慢定下來,若無其事般抬頭看過去,這次鎮定得好像戴了惟妙惟肖的人皮麵具。她今天穿著溫暖明亮顏色的衣服,笑容溫婉,彬彬有禮:“趙老師,你怎麽在這裏?”

趙初年在挑簾時沒有想到孟緹就在外麵,顯然吃了一驚,喜色真摯的讓人覺得感動:“孟緹,你也在逛書店?真是天涯何處不逢君,好巧。”

的確夠巧的,孟緹抿著嘴角笑起來,身後老板已經叫起來:“對的,小姑娘,就是他也要買那麽本書。”

醍醐灌頂,原來兩人都衝著一本書來的,兩人對視一眼,視線一對上同時都笑了。趙初年點頭之後再搖頭,感慨不已:“我真是太意外了,完全沒想到那個先我一步看上這本書的女孩是你。”

孟緹嘴角微微揚起,雖然麵前這個人是老師,但她也絕不可能放棄《蒙塵》。看著趙初年那張嘴角輕揚似笑非笑的臉,她頓了頓,才說:“趙老師,你不要指望我孔融讓梨。那本書是我先看到的,我親手從那個舊書箱子翻出來的,”她舉了舉手,“你看我手上現在還有很多灰,總之,絕不可能讓給你的。當然,借給你複印沒問題。”

“蠻不錯的提議,不過……”趙初年看到她表情越發認真嚴肅,笑了笑把話說完,“再加一個條件好不好?”

“什麽?”孟緹緊張地看著他,生怕是什麽割地賠款的條件。

“我可以隨時跟你借這本書看,怎麽樣?”趙初年笑語,“保證不會弄壞。”

“你確定?”孟緹反問,趙初年找到對這本書的期望不會低於自己,原以為會大費口舌,肚子裏裝滿了一籮筐的草稿,結果這樣就解決了。落差實在太大,她不可置信地眨眨眼,“這麽簡單的事情當然沒問題了。”

“你既然想要,我不論如何都不可能跟你爭。”

話說的極其誠心,孟緹別過頭去,心說那你還跟我提條件呢。

兩個人回到書店前,這是順利無比。孟緹付了錢,也不顧書上的灰塵,把書拿在懷裏,才慢慢長舒一口氣。

書店老板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來掃過去:“看你們剛剛聊得很好,原來你們認識呢。難得看到都喜歡這本書的人啊,真是有緣分,你們倆也算是知音了吧?”

孟緹讚同:“說起來沒錯。”

趙初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吧。”

孟緹的自行車就在書店外,因為剛剛太心急,根本沒鎖,鑰匙還掛在車鎖上晃悠,亮亮的十分晃眼。此時見到,孟緹才有點後知後覺的害怕。趙初年說了句“以後小心點”,在她之前就伸手推過車子,示意她走在他身邊,慢慢走出書市。

“還生氣嗎?前兩周我每次約你,你都不肯出來。”

“什麽?我生氣?”

孟緹嚇了一跳,想了一會這個莫名其妙的生氣從何而來,半天後才想起那天晚上的小小不愉快,連忙一疊聲的否認。這段時間趙初年經常給她電話或者短信,約她出來或者說請她吃飯,孟緹有時候也詫異,明明他的課很多,跟大學的學生一樣不得空,周一到周五很多時間都在學校裏忙碌,怎麽就會那麽有空閑約她。

但是論文讓她焦頭爛額,所以對待邀請無一例外都是拒絕,連話都不想多說。趙初年應該察覺到她的偶爾的不耐煩,不多說什麽,往往在電話裏說一句“那你忙吧”就沒了下文。這些細枝末節被想起來,孟緹無比愧疚,一五一十把重寫論文的事情講了一遍。

趙初年長長呼出一口氣:“原來如此,借到了機器就好。”

今天早上起床後孟緹就興奮到了現在,覺得今天這天實在是運氣太好了,沉浸在借到電腦和買到書的欣喜中,熱血衝上腦門,她就把那台電腦天花亂墜的吹噓了一通,趙初年含笑不語,末了才說:“我知道。”

孟緹這才想起趙初年也是有軟件和電子學位的人,自己顯然是班門弄斧,就像皮球頓時泄了氣,訕笑了兩聲,“嘿嘿,是啊。”

時候差不多到中午,趙初年看了看天色:“我們不談那台強大的計算機了。你為什麽非要買那本《蒙塵》?”

孟緹難得遇到一個知己,興奮的和盤托出:“這是我喜歡的作家範夜的書,據說枯槐是他的筆名。我前段時間無意中看到一篇文章講的,所以現在才到處找他的作品。”

真不愧為文學係博士,若換了其他人聽到這個消息,肯定得大跌眼鏡,他還眼皮都沒多眨一下,微微頷首:“嗯,枯槐的確是他的筆名。不過幾乎沒人知道這件事情。那是《讀書手記》上的文章吧?我記得那本雜誌隻出版了半年就倒閉了,你居然能看到,也真是巧合中的巧合。”

孟緹比他激動得多,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口:“連鄭伯伯都不知道枯槐和範夜的關係,你居然知道?難道你也跟我一樣喜歡他嗎?研究過他嗎?他還有什麽作品?我現在就像大海撈針一樣,東找西尋的找他的書看,不過除了一本《逆旅》,還有手上這本,什麽都找不到了。”

她劈裏啪啦說著,一看就是鬱悶多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趙初年順勢握住她抓過來的手,柔軟而美好,幾乎摸不到骨頭。他安靜地聽他講話,麵帶微笑注視她她期盼的臉龐一會,片刻後露出笑容:“你說這麽多,讓我怎麽回答?我對範夜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或許比你多一點,收集了很多跟他相關的資料,他的書我也盡可能的找了。”

孟緹兩眼放光,猛然從他的手掌裏掙脫出來,抱住他的胳膊,幾乎都要撲到他身上:“啊啊,你有什麽資料?”

趙初年不動聲色,笑容不改:“範夜筆名下的小說並不難找,我猜你都有,不過我是本著收集的目的,不用的出版社,不同的版本差不多都找齊了;枯槐這個筆名下的小說,沒有多餘的版次,但我也收集了三本。如果加上你手上的這本,就是第四本了。”

真是強中自有強中手,孟緹覺得自己隻剩下驚歎的力氣了,恍在夢中。她眼睛本來就大,睜圓了完全是一雙杏眼,這麽呆呆看著趙初年,如漆的瞳孔閃著亮光,一絲若有似無的愧疚浮上心頭。

“那個……趙老師,”孟緹小心翼翼跟他打商量,“原來你比我還喜歡他,而且已經收集了那麽多,我還跟你搶書,真是太不厚道了。這樣吧,你等我把書複印一份,然後我就把這本《蒙塵》還給你。”

趙初年終於沒忍住,腳後跟踢起自行車支架,放開把手就撫了撫她的頭發,柔聲說:“謝謝你肯割愛。不過現在,已經沒這個必要了。”

孟緹“啊”了一聲,又說:“你那裏的書,我可不可以借來看看?”

“你要看什麽時候都沒問題,今天去看都沒問題。”

渾身的血液在血管裏沸騰,有一種劇烈燃燒的狀態,孟緹一把拽趙初年的胳膊:“今天?好啊好啊。走吧走吧。”

她激動如此,趙初年有些意外,看了她一會,“馬上就到中午了,現在買菜回去做飯來不及了,我們在外麵吃了在再回去吧,怎麽樣?我請客。”

“好的好的,”孟緹連連點頭,“有人請吃飯嗎,那實在是太好沒有了。”

趙初年回身跨上自行車,對孟緹點頭:“上來,我們先回學校把你的自行車放回學校再去吃飯,然後去我家。我看你的車很結實,帶我們兩個人不成問題。”

孟緹跳上後座,從後扯著趙初年的衣襟。趙初年騎著車,三下兩下就從書市裏拐出去,上了大路回到學校。帶著水汽的風從臉頰吹過,陽光從眼前跑過去,年輕男人的身體在白襯衣下麵若隱若現,似乎可以看到筋骨的曲線,柔韌而溫暖。

兩個人回到學校,就進在某棟路口旁教學樓停車場放好了自行車。附近教學樓的出來的學生三三兩兩朝食堂的方向走去,稍微有些猶豫,趙初年是她的老師,長得真是太好——據說,雖然他才來平大不足一個月,但文學院差不多每個人都認識他,而他還上著三門選修課,學生都散布在全校各個學院各個年級——跟他坐在食堂吃飯,關注度可想而知。

其實根本不用走到食堂,現在兩個人還隻是站在路上,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看過來了。趙初年低低一笑,手一探撈起她的手,半拉著她再次朝校門口走過去。

孟緹一頭霧水:“啊,做什麽?”

“你不會以為我想請你在食堂吃飯吧?”

“我的確是這麽想的,不然我們去哪裏?”

趙初年感受她手心的溫度,同時某種叫拘束的情緒也傳了過來,他拍拍她的頭,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跟我走就對了。”

那容貌如此炫目,對比得陽光竟然像冰雪一樣,一縷縷融化在他的鬢發間。



第五章南浦(下)

結果他們從學校正門出去,穿過天橋走到對街,再步行幾百米後,兩人在某輝煌的大廈的中餐廳坐了下來。

正是吃飯的時間,餐廳已經有不少人。環境優雅,整體色調是明黃色,屏風、隔牆、扶欄,還有流水潺潺,把裝飾得宛如江南園林。服務員小姐一個個修長婉約,美豔動人。真是一個很有誠意的的餐廳,請人來這裏吃飯,真是表現了足夠的心意。

趙初年拿過菜單給她,孟緹看了下價格,價格並不太離譜,但也不便宜,她眼睛在菜單上打轉,卻完全沒看進去,隨便點了兩樣就應付過去。趙初年用很自若的語氣跟服務員交談點菜,她在心裏暗自琢磨了一下,等服務員離開之後才說:“那個,趙老師……你借我書,還請我吃飯,讓你這麽破費真是不好意思。下一次換我請你吧。”

趙初年眸光柔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用跟我客氣。至少等你工作了再說吧。”

“那不知道還得多少年呢,”孟緹擺手,“我很快可以拿到獎學金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飯。我不會忘記的。”

“咱們見麵的機會很多,”趙初年微笑,“不用著急一時。”

的確是這個道理。孟緹也放棄了跟他的口舌之爭。

菜很快就送上桌,分量不多,盤子卻很大,小小的雙人桌居然就排滿了。孟緹忙了一個早上,還騎車在學校書市間來回幾次,早餓得前心帖後背,不客氣就大塊朵頤。

相比之下趙初年反而斯文得多,仿佛吃飯並不是他的主要目的,更多時間都在給孟緹夾菜,甚至還幫她挑出魚刺,魚肉放到她的碗裏。

孟緹哭笑不得,放下了舉著筷子的手,“趙老師,你吃你自己的吧,求求你別管我了……”

“嫌我做的不好?”趙初年若無其事地笑,“上次在鄭院長家吃飯的時候,我看到鄭憲文也這麽做,而且你也沒說不好。”

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說,孟緹想了想,似乎真是這樣,於是點點頭承認:“鄭大哥跟別人不一樣……他從小就很照顧我,小時候我不喜歡吃魚,他都把魚刺挑了喂我吃,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習慣。”

趙初年神色不變,連醞釀情緒的瞬間都看不到,帶著我自巍然不動的從容表情,“那你把我當成他就可以了。”

孟緹搖頭:“不可能的。”

“為什麽?”

“他跟別人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誰都替代不了。”

幾問幾答之後兩個人都怔住了,同時放下了筷子。孟緹一瞬間心裏開了鍋一樣,懊悔自己說錯了話,隻盼望趙初年沒聽出她的弦外之意,想用笨拙的言辭補救,可說了句“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就張口結舌的愣住了,也沒了下文,不論如何都說不下去,雙手下意識去尋個支撐的東西,隻好重新抓起了筷子捏緊後發怔;趙初年盯著她片刻,然後垂下了視線,伸手去剝了隻蝦子放在空碗裏,連同那隻裝滿剝得雪白晶瑩的蝦碗推到孟緹麵前,這才忍俊不禁地笑開:“我跟你開玩笑的,隨口追問了兩句。瞧你緊張的那個樣子,到底是小姑娘,真是一點玩笑都開不起。”

緊張氣氛頓時奇妙地化解掉,孟緹鬆了口氣,瞪他:“誰說我開不起玩笑?”

趙初年抽過紙巾擦了擦手,慢條斯理地笑起來,聲調全然是最溫柔的哄人語氣:“對對,是我錯了。不說這些了。吃飯吧。”

當然,說到底他們也隻有兩個人,不論怎麽吃,還是剩了很多菜。趙初年找來服務員打包,還滿滿當當的裝滿了四五個飯盒。孟緹勤勞的把袋子抓在自己手裏,跟著趙初年離開了餐廳坐電梯下了樓。

沒想到趙初年去了這棟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地方大得一眼看不到盡頭。孟緹以為這裏是離開大廈的捷徑,沒有多問,乖乖跟在他身後。兩個人在停車場轉了幾圈,趙初年在某一輛簇新的銀灰色轎車前停下,又熟練地拉開副駕位子旁的車門,才轉身過來,對目瞪口呆的孟緹點頭示意:“上車吧。”

眼神掃到汽車的標誌,孟緹滿臉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你……你,居然有車!”

“有的,我一直把車停在這裏。”

趙初年低聲笑了,把她推到車子裏關上門,自己隨後也上了車。

孟緹繼續眼神發直的狀態,喃喃自語:“有車就算了,還這麽奢侈的!發指啊,令人發指啊!”

難得看到她這樣僵硬的表情,趙初年身體不受控製,傾身過去拍了拍她的臉,撥開她前額的幾縷發絲。她皮膚猶若柔荑,手指忍不住稍作停留;然後才幫她係好安全帶,又發動引擎,穩穩把車倒出了停車場,才慢條斯理問:“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有車嗎?”

“不是不能,”孟緹緩過神,搖頭,“我隻是納悶,你的收入怎麽可能買的起這麽好的車子?難怪你一直作風低調,不把車停在學校,真是太招搖了。我爸媽工作一輩子都沒買輛車,嘿嘿,說起來還是學校的教授呢……當然不是買不起,隻是買得起時我爸媽都老了,壓根開不動也不想學,還考慮著給我和我哥攢錢買房子呢,當然現在不用操心我哥了,隻有我一個人。”

“我倒是忘記你爸媽都是教授了,大學老師的工資水平你也許比我還要清楚,更何況我才剛工作是不是?”趙初年笑著安撫她,“我雖然沒什麽錢,但我好歹還有個爺爺和伯父啊。這車不是打家劫舍來的。還有什麽問題,一起問了。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隻有一個問題,”孟緹盯著他的眼睛,仿佛想用意念力把他的身體看出一個洞來,“你每個月的工資夠你這輛車的開銷嗎?”

趙初年哈哈大笑,車子上了寬敞筆直的公路,風灌進車廂,吹開了他的頭發,“勉勉強強吧。”

見過車之後,孟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淡定,因此在見到趙初年的車子駛入南浦一帶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沉著得好像一個見慣世情的老人,一個問題都沒有,好像跟這棟屋子的主人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而自己來過此地若幹次了。

其實她沒想到趙初年住在這種地方。

這一帶地處市郊,前幾年才修好,房子大都是私人的度假別墅。環境極佳,背靠著一座叫南山的小山丘,腳踩在流水旁,流水從南山中而,帶著樹木青草的氣息,在山腳下凝成一個深碧而潺然的大湖,視野好得令人發指。道路不寬但是極其平整,灌木修建得很整齊,車子行駛很久後才會看到一棟類似度假山莊的別墅。在孟緹所知道的傳說中,在這一帶的有地產的人無不非富即貴。

孟緹先下了車,站在院子裏,觀摩著那棟獨門獨棟帶花園的房子,等趙初年把車停好。花園鋪滿青草,空出了車道。她用評判的眼神看了看屋子的結構和恍若蘇州園林的院落,想到了這裏和市中心的距離五十分鍾的路程,心說難怪他要開車上班。

趙初年從車庫出來,問她:“屋子怎麽樣?”

看上去的確讓人覺得舒服,孟緹清了清嗓子發表感想:“還不錯,風水書上說,山管人丁水管才,這個地理位置真是沒的說。”

“你還看風水書?”

“風水也是建築學的一部分,我偶爾會翻著看看。”

趙初年拿出鑰匙開門,隨口問:“因為鄭憲文的關係?”

孟緹驚訝於他的敏銳,側頭回答:“嗯,建築學的書挺好看的。”

屋外環境奇佳,穿過巨大的陽台進到屋子裏,竟然是另一派天地。原以為跟外表相得益彰的豪華氣派裝修沒有看到,反而異常簡樸,地板光鑒可人,牆壁白得讓人覺得晃眼,客廳裏隻有沙發茶幾和兩大盆冬青樹,完全沒有什麽多餘的家具,連個電視都沒有。

好像看到一個金碧輝煌的盒子,自然以為裏麵是珍寶,結果打開後發現,裏麵空空如也。落差實在太大,以至於都不知道說什麽感想。孟緹左顧右盼一會,怎麽都看不出活人或者說其他活人存在的證據,忍不住問:“你一個人住這麽大這麽空的屋子?”

“我是一個人住,”趙初年莞爾,“不用這麽失望吧。”

“能不失望嗎,以為可以看到傳說中的豪宅,你這屋子裝修得還不如我家呢,”孟緹感慨萬千,“趙老師,沒想到你對住的地方這麽不講究。我始終覺得,覺得房子還是要有點人煙氣息比較好。”

“更差的地方也住了那麽多年,倒沒什麽關係,”趙初年不以為意,“樓上裝修得好些,我們馬上上樓去。這屋子本來是我二伯父的,他就喜歡安靜簡樸。他幾年前去世後,這屋子基本上就閑置了下來。我爺爺知道我要回來工作之後,臨時找人打掃一下,略微搬了些家具進來,就成了你看到這個樣子。”

“啊,原來如此。”

“抱歉讓你失望了。既然你不喜歡的話,我過幾天讓人搬一套家具電器進來。你喜歡什麽樣的家具?什麽風格?梨木還是紅木?”

本來孟緹完全是玩笑,但沒想到趙初年居然當了真,而且不但把道歉說的推心置腹,連征詢意見的話都說的那麽真摯。孟緹不好意思,好歹是第一次參觀他的屋子,哪能隨便品頭論足。須知屋子就像一個人的臉,說人家的臉不好看,是多麽不禮貌的事情。

她立刻調整態度,眉眼彎彎地笑語,“不不,是我失禮在前。你的家隨便怎麽都好,我的話不要在意,這裏雖然簡樸了點,但是很幹淨。趙老師你很能幹,我看這裏,房間怎麽也有七八間吧,還不算兩個客廳。”

“我沒有這麽勤快的,阿緹你真是高看我了,”趙初年搖頭笑了笑,“每個星期本家那邊的大宅都會來人來打掃。我每周做幾頓飯就不錯了。”

孟緹這兩個月也是一個人住,聽這話實在是深有感觸:“沒錯,跟我差不多。好在我家的房子也就百多平方,我自己也勉強可以打掃。爸媽去美國後,我家廚房兩個月沒怎麽開火了,啊,也不完全是,我還是煮過方便麵的。不過你跟我情況不一樣啊,你完全可以回本家,跟家人一起住,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

“那天晚上你不是說,一個人住感覺很好?”趙初年說,“我也是這麽覺得的。要不要參觀一下房間?”

“參觀是肯定免不了的,不過廚房在哪裏?我去把這幾個飯盒放到冰箱裏。”

廚房就在一樓,有著大麵積的窗戶,通風采光很好,光線斜照進來,照亮了房間裏小小的吧台。拉開冰箱,十分空曠,有半箱子牛奶,還有幾根蔫掉的小蔥和幾隻皺巴巴的老薑,完全符合趙初年剛剛那句“每周能做幾頓飯就不錯了”。

相比一樓,二樓的裝修的確要好多了,牆上有許多精致小巧的壁燈,鋪著厚厚深褐色地毯,踩上去就像行走在雲端,一點聲音都沒有。

最舒適的房間就是主臥室,麵積大得驚人,比樓下那個寬敞的客廳小不了多少,深色的床罩和深色的窗簾,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遠處的湖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床頭的牆麵裝飾簡明,懸著兩盞精致的壁燈,拉上窗簾時,整個居室異常靜謐。

孟緹矗立窗前,喃喃說:“我記得有句詩,窗前流水枕前書,說得就是這種景色吧。”

潮濕的微風吹走她頭發和身上的香氣,趙初年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光滑的頭發,輕聲說,“那首詩的原文是,亂雲堆裏結茅廬,已共紅塵跡漸疏。莫問野人生計事,窗前流水枕前書。”

詩是很好的,孟緹在心裏咀嚼這二十八個字片刻,回頭看他,眼底是滿滿的好奇,“可是,書在哪裏呢?”

“過來。”

他穿過臥室,一把拉開窗戶相對的巨大窗簾,又推開玻璃滑門。

孟緹睜圓了眼睛。原來,臥室書房是連通的,是用了玻璃滑門和窗簾隔開的。

她之前已經想到趙初年的書一定很多,還是沒想到多到這個地步,宛如一個小型圖書館。一排排書櫥士兵列隊般站著,鋪滿層層疊疊的書籍,縱橫交錯如阡陌叢林,整個書房砰然生輝,隔斷了世間塵囂。



第六章蒙塵(上)

下午的陽光彌漫進來,落在那一排排紅木書架上,那排書架顯然都有了相當的年頭,卻擦得十分幹淨十分沉著,連木頭都帶著書頁的味道,好像年老的讀書人的邀請姿態。

不是沒有見過這麽多書,學校圖書館不知道大成什麽模樣,可作為私人藏書而言,這麽多,簡直就是夢想之所在。

偌大的書房仿佛被分成了三分,其中兩份塞滿了整整齊齊的書架,另一份中則更像是閱讀室,書桌電腦是少不了的,還有一套精致的小茶幾凳子和沙發,都放置在合理的地方。

她看了看這驚人的偌大書房,又回頭看了看淡定微笑的趙初年,反複若幹次,覺得嗓子發幹,才舔了舔嘴唇,喃喃說:“居然比我家和鄭伯伯家的書還多得多啊。趙老師,有這麽多書,你是什麽感覺?”

趙初年在書房裏的長沙發上坐下,托著下巴,笑意溫柔:“坐擁書城之樂,獨占書中風光。你願意的話,在這裏多住幾天,享受一下了卻身外事,關門閉戶夜讀書的感覺就知道了。”

“就算住幾天了這些書也不是我的,”孟緹的眼神流連在書上依依不舍,“你才搬過來沒多久吧,居然可以把書房布置成這種模樣,我實在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部分書是我二伯的。對他來說,人生最大的樂趣,第一是小提琴,第二是書,第三是藏書,”趙初年收拾著書桌,“我的書隻占了小部分。”

除了書之外,最讓人注意的自然是房間裏的電腦了,超大的顯示屏,機箱也比一般的機箱大了兩倍,更像是服務器;除了計算機本身,設備也很驚人,震驚的看著那套設備:,打印機,複印機,掃描儀,傳真機,幾乎所有的電腦配件都齊全的,可以當做一個小型辦公室。

看見複印機的時候孟緹眼睛就亮了,她可一分鍾也沒忘記正事,取下斜挎包放在沙發上,拿出那本《蒙塵》,問:“我本來還打算去外麵複印,沒想到趙老師你這裏這麽齊全。我可不可以借一下複印機?”

趙初年開了空調,“隨便用。”

三百多頁的書,複印過程不會太短,但這個下午也就剛剛過去一兩個小時,也沒什麽著急的,孟緹站在複印機前,重複著機械枯燥的動作,順手拿起一張複印好的內容頁看起來。看著看著就有感而發,洶湧的迷惑湧上心頭。

“我其實不能理解。七八年前範夜已經是當時最紅的商業作家之一了,我記得《訪客》那本書有過百萬的銷量還被拍成過電影,他為什麽還要用別的筆名寫本印量隻有五百本的小說?”

趙初年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阿緹,你覺得範夜是個什麽人?”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稱她“阿緹”了,但他叫起來如此的隨意很親切,她也去沒去糾正稱呼上的細節,慢慢思索他的問題。

太像課堂上提問的意味,孟緹不由得謹慎起來,斟酌了才回答:“其實之前我沒有想過要追根問底地了解範夜,反正他向來神秘著稱,信息也不多,連張照片都看不到。吃雞蛋不必認識下蛋的母雞,我很讚同這句話。而且喜歡一個人不等於喜歡要從頭到尾的了解他吧。實際上很多時候了解了,反而會讓人失望。”

趙初年沉吟,“那換一個問題,你喜歡他的作品,是什麽原因?”

高二之前,她對範夜這個人的了解隻能算得上是隻聞其名而已。她家中藏書不少,她可以進出大學圖書館,可以看的書數量驚人,並沒有太多耐心去讀某一個人的小說。對中學生來說,流行小說的誘惑顯然更大。若不是鄭憲文送的生日禮物,她也許一輩子跟範夜無緣。毫無疑問,範夜的小說是出色的商業小說,他似乎也不掩飾這一點,情節大多詭秘難解,很驚人卻不嚇人;可讀性自然十分強,同時並不流俗,屬於你猜到開頭猜不到結局的類型,在市場上有出色表現又會得到評論家一致好評。

“他的小說能讓讀者和評論家都稱讚,是有道理的,”孟緹想了一會,才說,“很好看,想象力很豐富,情節不落俗套,他是我見過同時寫著許多題材都那麽出色的人,懸疑題材就不說了,甚至還有科幻小說,每一部都讓我覺得讚歎——其他作家總有一部分讓我覺得不太好,讀他的書,每一本都餘音繞梁。這是我在讀其他作家的小說裏感受不到的。”

孟緹記得自己那時候匆匆讀完一本書便又讀另一本,為每一本書所陶醉,對哪本書都不感到滿足,幾個月後轉身回來看,才發現自己中毒太深。

趙初年就問:“也就是說你沒仔細分析過?從來沒想過他作品的表象下是什麽?”

“表象?分析?”孟緹從忙碌的複印過程從扭頭對趙初年一笑,“趙老師你是文學博士,跟我不一樣的。我隻是想要看看他換了個筆名寫的書而已。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肯定想著找找看,找到一個合自己心意的作家,挺難的。”

趙初年從後麵看著她的背影,修長的身材,馬尾活撥地輕輕跳動著。他微微笑起來,起身離開書房。

好容易複印完了整本《蒙塵》,孟緹長長鬆了一口氣,裝訂好,回神過來鬆了口氣。鋪著格子花布的小餐桌上,整齊的擺著茶葉和各種點心。趙初年坐在茶幾上,把茶水倒入茶杯,嫋嫋蒸汽就生了起來。

這個樣子倒像是下午茶的模樣了,孟緹笑問:“趙老師,你還有喝下午茶的習慣?”

“是給你準備的,”趙初年對她招手,“這裏有兩把椅子。”

“謝謝,那我先不吃了,”孟緹搖頭,“你不是說範夜的其他作品都有,在哪裏?”

“那個書架都在你背後,”趙初年端起茶杯放在唇邊吹了吹,“找到了就帶書過來坐。”

書果真都是在的,就在那個梨木書架上,他的作品占了半邊。趙初年果然沒有說大話,整整齊齊一排作品看過去,從範夜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到現在,每個出版社的,每個版本果真都有,孟緹想起自己的小書櫃,不過一排五十餘本而已,人家的大書櫃,占了足足三排;她感慨萬千,就看到了在枯槐名下的那四本書。

取下來一看,竟然都是舊書,有一本殘破得封麵都沒有了,扉頁上蓋著某圖書館的淺藍色印章,大概是圖書館處理過的舊書。除了她已經有的那本《逆旅》外,剩下兩本的名字她之前從未聽過,一本叫《驚雷》,一本叫《白雁》。

當下真是欣喜若狂,她取下書,抱著蹭到小餐桌旁,眼巴巴的看著趙初年:“趙老師,把書借給我複印好不好?”

趙初年隻是微笑,笑完了拿起一隻熱氣騰騰的茶杯放到她手裏,笑容溫暖,“當然可以,你把書拿走吧。阿緹,但是你不覺得隨時過來我這裏看書更好嗎?”

可以借走原書,孟緹太過興奮,腦子隻聽到了前半段話,忙忙地點頭,“好啊好啊,趙老師你可真是好人。”

趙初年指著孟緹放在桌子上的幾本書,“枯槐這個筆名的小說具體的數量無法考證,但從他兩年出版一本小說來看,應該不會超過六部小說,因為是在不同的出版社出版的。我打聽過,差不多是他自費出版的,因為太晦澀,印量很少,也沒怎麽發行,甚至在國家圖書館都沒有全部的登記,我花了好幾年才找到了這三本。如果算上今天的那本,四本。”

“對的,我在國家圖書館網站上搜索過,”孟緹說,“我以為隻要寫過小說都會留下痕跡的,但他幾乎是刻意把自己變成一個幽靈。”

“他那時候已經是很有影響力的作家,做到這種事情也不困難,”趙初年說,“總之,你慢慢看書吧,最好先看你今天找到的《蒙塵》,這是枯槐名字下最早的一本小說。”

“這是自然的。”

孟緹看書專注,是雷都打不醒的類型,她就坐在趙初年的書房,感覺範夜的小說,《蒙塵》的小說,就像一根套索般吸引著她。

這本書也跟《逆旅》一樣,談不上情節,沒有前因後果,言辭中帶著幻想和夢遊般的痕跡。故事說的是一位年輕的富家公子放棄學業離家出走,沒有證件,身無分文,隨身帶著一隻口琴和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他睡大路,躺公園,什麽都做過,甚至還親手埋葬過兩個無家可的流浪漢。他依靠不停的打工賺取路費去下一站,起初流落街頭;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認識了各種各樣的職業的人,見了各種的詭異或者無法理解的風俗人情。

他不停的流浪,流浪,直到認識了一位年輕的酒店女招待,她身世坎坷然而難得的保持了一顆善良的心,盡管自己的生活那麽窘迫,可時不時還會給路邊的乞討者,甚至流浪的貓狗送飯,兩個人在公園裏認識了。

……

“天氣冷了,你願意去我家嗎?”女孩子問他。

她麵容十分年輕,化著和年齡明顯不符的妝,眼角的眉線已經模糊了。薄薄的衣服緊緊圍在身上,衣擺比膝蓋長不了多少,裹腿的黑褲子下是一雙紅色的高跟鞋,顯得整個人細長單薄。她身上有著廉價脂粉香氣,風塵的氣息,可一雙眸子清澈得驚人,閃光如寶石,恍若有人在她眼底打翻了一隻墨色染缸。

他問她:“可以嗎?”

女孩子伸出手來,手指微微彎曲著,扣住他的手心。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在那個春寒料峭的夜晚,他經曆著另一段不知名的命運,在暮色蒼茫之中跟年輕的女孩子並肩而行。城市裏的貧民區有著嘔心的氣味,不過他們都已經習慣了。流浪者帶著茫然無措神情行走在髒兮兮的街道上;貓的叫聲一聲纏綿過一聲;左側是坍塌的圍牆,裏麵圈著一棟火燒後的樓房廢墟,被夜色吞噬。不知名的植物貼著牆壁角落,靜靜地開放著幾朵淡粉色的花。

她住在陰暗的小閣樓裏,吱吱呀呀的樓房,沒有光亮,每一步都要摩挲著前進,到處都是灰塵,到處都是蜘蛛網。地麵潮濕而油膩,彌漫著木頭腐朽潮濕的氣息。女孩子身形纖細,有著細白的脖子,脖子上的短發細柔,如遊絲貼在皮膚上。她因為缺乏營養臉色蒼白,唯獨雙唇殷紅如血。

沉重木門後的小房間裏光線很差,房頂上開著一扇小小的老虎天窗,一束月光斜射下來,像是舞台上的燈光,把屋子裏唯一的桌子巧妙地砍去了一角;他跳起來,跳到桌子上,站在那方寸大小的舞台之上,猛然展開雙臂,低低念著《麥克白》的台詞——

“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直到最後一秒鍾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第六章蒙塵(中)

這本來應該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結果卻變成了尾聲。至此戛然而止。

很多時候,閱讀也是要有緣分,有時候緣分不到,對這部作品的理解就到不了心領神會的境界。例如在寒冬臘月看《罪與罰》,文章裏的陰鬱就會浸到骨子裏來;又或者是在春暖花開的三月,坐在草地上閱讀《湘行散記》,那些帶著原始風情邊地情調會讓你周圍所在都變成田園牧歌;而現在,她坐在她平生見過最好的書房裏,在舒適適宜的氣氛下閱讀這一本小說,竟然覺得渾身發冷——明明反差那麽大的環境。

整本書仿佛變成了貯蓄陰寒之氣的容器,隻待時機成熟,陰氣就從字裏行間,發黃枯萎的書頁縫隙間不絕如縷地滲漏出來,蔓藤一樣從腳背纏到了手腕,最後侵入了大腦,使人體會到揮之不去的逼人寒意。

孟緹最後被手機鈴聲叫得回神過來。電話那邊的鄭憲文地說了飯店名字,又說等她過去吃飯就掛了電話。她思緒根本不在這裏,掛上電話終於略微清醒了一點,一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了,懵懵懂懂地站起來,抓起書和挎包出了書房。趙初年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她在一覽無餘的臥室看了一圈,沒有人。

二樓除了臥室書房之外,還有兩間屋子,一間一推門就開,空空如也,隻有一架人字梯和數隻大箱子;另一間屋子門戶緊閉,敲門沒有反應,怎麽看趙初年都不會在裏麵;她下了樓,在一樓找了一圈,終於在廚房看到他。

下午還空曠潔淨的廚房變了個樣子,夕陽照進廚房間朝西的窗戶,趙初年係著圍裙,卷起了袖子,站在流離台前切著肉片,頭發上染了一點金色的陽光。孟緹從來沒看到有人係著圍裙還這樣好看的。旁邊桌子上散亂的放著幾個大的超市購物袋,裏麵全是各種新鮮蔬菜肉類蘑菇蝦,孟緹懷疑他把超市架子上所有精裝的菜品都拿了一份回來。

孟緹站在門口愣了好一會,腦子裏一團亂麻,才問:“趙老師,你在做飯呢?”

趙初年看到她抓著包愕然的模樣,也有了數,眼神微微黯淡了,但還是笑了笑:“阿緹,難得你來了,我自然下一次廚,免得被人日後說無酒可留客。對不對?”

“你什麽時候去超市的?”孟緹很是不安,都有些心虛了。

“下午你在書房看書的時候,我就順便去了一趟。我也不會弄太難的菜,就會簡單的,待會嚐嚐我的手藝怎麽樣?”

看到他那種不加掩飾的期盼神色,孟緹心口一麻,聲音不自覺低下來:“趙老師,對不起啊,我要回去了。我跟鄭大哥約好了,要回去吃飯……”

趙初年手上沾著油,些微的反射著光亮。他的手撐在流理台上,靜靜看著她一會,沉默地轉身過去,那個轉身的姿態生硬得好像生鏽的零件,英俊的側臉好像被像某種烏雲覆上了,落寞不已,那個表情看得孟緹心髒一陣狂跳,洶湧的愧疚湧上來,逼得她想要說一句“我就在這裏吃飯好了”,話都衝上了腦門,另一種掩埋在心裏深處的不安情緒也湧了上來,硬生生的打住了這句話,換上另一句:“對不起,我應該早點說的……我沒想到我在這裏呆了一下午。”

“沒關係的,可以理解。”

趙初年沒有回頭,關掉了火,伸手在水龍頭下,洗了洗手,又摘下做飯的圍裙扔在廚房的小吧台上,這才轉身朝門口走過來,麵容已經恢複了平靜:“既然留不住,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送你回去吧。”

孟緹低低地“嗯”了一聲,別開目光不去看他的臉:“趙老師,送我到附近的公車站就可以了。”

趙初年走到她身邊,抬起手,手指從她鬢角的頭發上拂過,略略有些潮濕,“我像是這麽糟糕的主人嗎。接你過來,自然也會送你回去。別說傻話了,走吧。”

回市區遇到了一點堵車,孟緹說了餐廳的地點和名字,正要下車時卻看到鄭家兩兄妹也從恰好從前麵的出租車上走下來,兩兄妹一個提著大蛋糕,一個抱著束康乃馨,兩人本來就長得好,站在路邊,十分惹眼。

趙初年說:“他們兄妹都在?”

“對啊,”孟緹頷首,“今天是柳阿姨五十五歲的生日。我差點忘記了,下午的時候鄭大哥打電話提醒我這件事情我才想起來。”

提起這件事她還是很抱歉,趙初年隻是寬容地笑了笑,沒說什麽。

孟緹側過頭看了看趙初年的側臉,想起那天在鄭家那頓飯,也不知道趙初年跟鄭若聲現在關係如何,問:“趙老師,你跟小聲姐發展得怎麽樣了?”

“我們沒什麽也不可能有什麽,你不要亂想,”趙初年迅速開口,“那天之後我跟她見過一次,我把話都說清楚了,事業未立,現在不想談戀愛,結婚更是不可能。”

恐怕趙初年拒絕人恐怕都積累了一大堆的經驗,反正帶著完美的笑容張嘴就編理由,讓人找不到生氣的理由。

“這個理由還真是好笑,”孟緹“撲哧”笑出來,指了指自己坐的車子,“趙老師,開這種車子的人還在說事業未立,真是我最近聽到最冷的笑話了。”

趙初年深深看她一眼,表情誠懇:“那你幫我想一個理由怎麽樣?”

“哪裏要我幫呢,你應對女孩子很有辦法吧,”孟緹不以為然,“我記得第一節課的時候,下課後不是好幾個女孩子圍著你嗎,你怎麽打發掉他們的?”

“我當時說,我有女朋友,”趙初年也不諱言,“不過,她們的情況跟鄭若聲不一樣。”

“嗯,是不太一樣,但我還是覺得,你跟小聲姐還是很般配的……”孟緹正要說話,瞥到趙初年眸子裏滲出點點暗光,就像那個晚上他搶白她那時那種眼神,立刻來了個臨時刹車。

趙初年何嚐不知道她咽下去的半句話,傾身解開她的安全帶,輕鬆地一笑:“想說什麽就說,不要欲言又止的樣子。”

“鄭伯伯為人耿直,未必在學校為難你,不過你還是有準備比較好。他喜歡喝茶,那種極品的毛尖他最喜歡,”她手放在車門上,下車之前又補了一句:“總之,趙老師,今天謝謝你了,書我會盡快看完,然後還給你的。”

趙初年伸手撫平了她衣服上的皺摺,微笑道別:“阿緹,謝謝你的指點。”



第六章蒙塵(下)

下車後孟緹加快了速度,三兩步就在餐廳門口追上了鄭家兄妹,兩人回頭看看她,鄭憲文想起剛剛一晃而過的身影,又想起酒店外剛剛駛走的車子,自然地詢問:“你是坐那輛車過來的?”

孟緹不善於說謊,很快點了點頭。

“剛剛我們無意中看到了一眼,車子裏的人影有點像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飯店裏滿是食物的香氣,美味不可方物,但鄭若聲的臉色不太好看,三個人走近酒店大堂,她沉默了一會,猛然想起什麽,“送你來的那個人是趙初年?”

那目光灼灼的樣子讓孟緹哆嗦了一下,原來她看到了,也不再隱瞞:“是啊,小聲姐。”

鄭若聲冷笑了一聲,鄭憲文拍拍妹妹的肩膀,看向孟緹:“那車是他的?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大學老師而已,怎麽會有那麽貴的車?”

跟她開始的疑惑一模一樣,孟緹想了想,趙初年肯定是不希望關於自己身份的事情外傳,但既然已經被人看到,也隻能一五一十的說:“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隻是從他的話來聽,他的爺爺伯父好像非常有錢。”

鄭若聲冷笑,“原來還是個公子少爺,我還真是看錯他了,事業未成,嘿嘿,還真是事業未成呢。”

孟緹沒說話,想著當夾心餅幹的味道真不好受。趙初年這個謊話的水準實在不高,居然這麽快就被人給戳破了。

鄭若聲微微皺起眉頭,猛然問他,“孟緹,你又怎麽跟他在一起?”

孟緹就怕她不問,於是迅速地把今天在舊書攤巧遇到他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又拍拍挎包:“我跟他借了書回來了。至於送我,因為他住的地方實在偏遠,連公車都沒有,實在沒辦法。”

鄭若聲表情淡淡的,聲音刻意的帶著輕快:“就這樣?”

“對的,就這樣。”

鄭若聲不再言辭卻不太相信,目光冷冷在她身上一掃;那種眼神讓孟緹沒來由的想起小時候被她嘲笑為“小胖墩”的經曆。明明已經忘記得差不多了,可舊日陰影到底還是不會散去,精神條件性反射得地緊張起來,連肩膀不自覺都繃緊了。

鄭憲文攬過她的肩膀,示意她落後一步,看著自家妹妹在侍者的帶領下進了預定好的那間包廂後才對孟緹說:“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不要跟她生氣。沒什麽壞心眼,但因為趙初年的事情,心裏不舒服。”

現代社會的相親就像吃飯一樣,但鄭若聲向來心高氣傲,向來隻有她拒絕別人,這下子被人拒絕,心裏絕對不會舒服。

孟緹點點頭說:“我知道的。”

她不是個會說謊的人,也不會存心隱藏,一舉一動就是答案。

這話鄭憲文心裏咯噔一下,招來把手裏的蛋糕盒子交給侍者拿進去。

“你知道什麽?難道趙初年已經告訴你他跟若聲談不攏?”

孟緹隱約覺得不好,但問題的走向已經不是她能控製了,在鄭憲文探照燈一樣洞若觀火的的目光下,反而支支吾吾起來:“他是跟我提了下。鄭大哥,我沒有去主動打聽他的私事,也沒問他,趙老師自己說的。”

鄭憲文說不清楚什麽感受,看她那個忐忑的樣子,搖搖頭說:“難得遇到一個誌趣相投的人,你們有話題也不奇怪。不過他畢竟是學校的老師,走得太近的話,肯定會傳出不好聽的流言。”

孟緹鬆了口氣,“我知道。”

鄭若聲從包箱裏探出頭:“你們兩唧唧咕咕說什麽呢。”

鄭憲文回了句“沒什麽”,拉著孟緹進包廂。包廂裏有兩張大桌子,因為是柳長華五十五歲的生日,很多鄭家在本市的親戚都會過來。鄭家是標準的書香門第,親戚眾多,從曾祖父那一帶就是讀書人,一大家人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不過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話題卻不帶任何書香氣,都是油鹽醬醋實打實的生活。

柳長華是這頓飯的主角,說話也最多。

酒過三巡,菜品豐富可口,她這個過生日的人卻歎了口氣,忽然感慨:“生日不生日都沒什麽要緊。我最遺憾的,是小聲還沒有嫁出去,我也遲遲抱不了孫子。”

鄭若聲一聽這話喜悅散了大半,五官抽搐了一下,“媽,今天生日不能說點開心的事情嗎!非要提這個。我說過啦,我的事情不要你們操心。”

鄭柏常不滿:“你怎麽跟你媽媽說話的,今天就算再不愉快都要忍著。”

柳長華是真的很憂心,表情那叫一個遺憾:“我本來以為你跟趙老師能成的呢,結果還是不行啊。小聲你就不要太挑剔了,平時溫婉一點,不要凶巴巴的像要咬人的樣子。小時候這樣也無所謂,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

不提趙初年這碼事還好,一提起來鄭若聲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以她的性格,被人拒絕這種事情本來是絕不會說出口的,可此時竟然怒上心頭:“媽你這次可料錯了,人家可看不上我。我再溫婉也沒有用。”

鄭若聲的姑姑“咦”了一聲:“怎麽會?我們家小聲又漂亮又能幹。大嫂,那個趙老師是什麽人?”

“是柏常他們學院來的新老師,我瞧著很不錯。”柳長華再次把趙初年誇了一頓。

鄭若聲聽完,牽動嘴角,無聲地笑了笑,“媽,說真的,你不要再提這事兒了,就跟笑話一樣。他那麽有錢,又怎麽會看得上我呢。”

不光柳長華吃驚,連鄭柏常都罕見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有錢?”

鄭若聲推了推正在啃雞翅膀的孟緹,“我是不知道的,你們問她吧。”

孟緹沒想到兩三下矛頭猛然轉向指向了自己,隻好停止吃飯,簡單地把自己知道情況都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內疚,雖然趙初年沒跟她說過要她保密的事情,但從他平日裏行事低調,把車子停在校外就知道他不喜歡張揚。他今天帶她去他家,也是因為相信她吧。

鄭柏常聽罷,摸了摸下巴:“很難得,確實難得,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一般來說富家子弟多紈絝,趙初年還真是沒一點驕奢怠惰的脾性,連驕傲都看不到。”

聽到鄭柏常這個評價,孟緹頓時放下心來。她記得父親評價過,鄭柏常這個人很像上個世紀的老知識分子,為人溫潤,寬而有製,和而不流,分得清楚公私,不會以私人的感情妨礙到工作裏,隻要他不對趙初年產生偏見就好。

柳長華略一沉思,拍了拍鄭若聲的肩膀,安慰她:“既然沒緣分,也就算了。”

鄭若聲給母親夾了菜,“我本來就無所謂,是您還惦記這事呢。”

關於鄭若聲的話題到了死角,下麵的話題自然轉到了身為大哥的鄭憲文身上,一大家人很自然地問了問他有沒有談戀愛結婚的打算,姑姑嬸嬸都表示要介紹某某家的姑娘給他認識,聽得孟緹不住拿眼角往鄭憲文臉上看過去。

鄭憲文倒是早就預料話題會發展成這個樣子,聽著隻是微笑;鄭若聲看不過去,插嘴:“哎,你們就別操心了,我哥要找女朋友,不就是一招手的事情嗎,那麽受歡迎啊……”說著捅了捅孟緹,很開心地笑了笑,“是不是啊,孟緹。”

孟緹怎麽也沒想到鄭若聲會使這招,一瞬間怔了,然後才神態自若地舉起筷子去夾菜,埋頭吃飯,甕聲甕氣地“嗯嗯”了兩聲,“沒錯。鄭大哥向來所向披靡的。”

鄭憲文看一眼鄭若聲,皺著眉頭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隻看到自己的妹妹撇了撇嘴別過頭。他笑了笑,抬頭看了一圈周圍的親戚,說:“我不著急,你們不要操心了。”

“這倒也是。”

很快有人聊起鄭憲文現在的工作。鄭憲文自己謙虛,但總有人知道,現在設計院發展十分順利,上司原來是他大學時候關係要好的某師兄,正負責某個商業大廈的設計,終日忙碌不堪,就連這頓飯都是擠出來的時間,從設計院過來吃一頓飯還要趕回去。

大概是真的很累吧。孟緹在吃飯的間隙偷眼鄭憲文,他下巴的線條似乎有了一點銳度,好像真的瘦了一點。有那麽一個瞬間,她覺得,還是當年的那個對她百依百順的鄰家大哥。



第七章(上)

孟緹再次做了個噩夢。

她走入了小說裏,那些神氣活現的印刷宋體字一點點的扭曲起來,就像童話裏的場景,字們站起來,跳動扭曲著,幻化成綿延的街道,幻化成各種建築,建築大抵都是殘破的,就像小說裏描寫的一樣,隱約有火燒的痕跡。場景曆曆在目,但確實一個絕對孤寂的世界,看不到任何人影,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一道無形的牆橫在她於現實之中。

她想,我怎麽走到小說裏來了呢。她四下漫步,卻踩到了軟軟的東西,詫異的低下頭去,卻看到了蜷縮在道路中央的小土貓,那是最常見最普通的品種,渾身都是黃黑的條紋,因為寒冷而簌簌發抖。她蹲下去,伸手想把它抱起來,卻在碰到小貓身體的一瞬間醒了過來。

醒過來渾身冷汗,下意識拿過手機看時間,卻發現一條未讀短信,是趙初年發過來的,簡單的一行字“秋來夜長,露重濕衣。明日風雨如晦,記住多添衣物。”

雖然幾十個字,胸口卻溫暖起來,一點點驅散了頭頂噩夢的陰霾。

自從有了範夜作為橋梁,自己和趙初年來往比以前還要日益密切,電話短信都沒少過,一般都是問候和提醒,提醒她最近正在變天了,明天要下雨了,注意添加衣物,預防感冒,不要太忙了注意身體,按時吃飯等等。

她很啼笑皆非,“我爹媽都不像你這麽無微不至啊。我知道的,謝謝關心。”

趙初年就說:“你現在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她那兩周確實苦不堪言,白天的課程和修改論文已經讓人頭大了,偏偏還總是噩夢連連,睡不著,自然精神不濟,甚至在寫計算程序的時候都險些睡過去。堅持幾天後王熙如越發擔心,她笑了笑,指著那小型機那龐大的機身說:“我就是有點困,你快弄吧,隻有兩個小時給我們用,一分鍾都等不了。”

王熙如也重新投入到一行行代碼上,深深感慨現代科技的神奇之處:“是啊,幸好認識你了,不然我去哪裏弄這麽一台好幾百萬的機器啊。”

沒幾天關鍵的數據宣告完成,論文也收了尾,宋教授知道他們這麽快弄完了,詫異得很,問了情況,倒是笑了笑,鏡片後的視線在孟緹身上一滾,讚許不已:“雖然這個辦法相當投機取巧,但是,人聰明!腦子活!這還是要鼓勵的。”

孟緹笑得罕見地矜持:“宋老師您過獎了。”

宋章漢算是數學學院的中流砥柱,孟緹很想跟著他念研究生,可惜並不容易。宋章漢看起來像好好先生,十分好說話,可骨子裏卻很嚴苛,在必要的時候完全不講情麵,對她曆來十分不客氣。

例如去年期末考試,同一張問題,同樣的答案,她的答案就是會比王熙如低上好幾分。實際上明明她的字寫得比王熙如還要規正漂亮一點。

王熙如也納悶,終於忍不住:“宋老師好像對你有偏見。”

孟緹歎了口氣,在太陽下踢著路邊的石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當年高考孟緹嚴重發揮失常,重點高中年級前十的尖子生成績一塌糊塗,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她死撐著不說原因,於是自己蒙著被子哭了一晚上。若是別人,哭死甚至後悔死的可能性都是有的,但她有對身為大學教授的父母,想方設法的弄關係才進了本校的數學學院。

同學們大都不知道這段內情,但老師們肯定非常清楚了。有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這大學四年,孟緹都感覺都像是被釘在了恥辱柱上,徹底的洗心革麵重新做人。說到底,這四年拚死拚活的讀書,保持了跟高中一樣的作息規律,懷著某個堅定的信念——隻要她現在成績足夠好,就不會有別人再想起她那昏暗得暗無天日的高考成績。

好容易結束掉論文,精神上得到了徹底的放鬆;睡覺也睡得安穩,但怪夢比起以前少多了,整個人的精神麵貌徹底改觀。連上趙初年那乏味的選修課都提起了精神,勤奮的在書上勾勾畫畫。

上課的同學比起以往少得多了,趙初年也不介意,再也沒有點過名。他每堂課照例照本宣科,照例不少女生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眨都不眨。例如孟緹後麵那幾個大二的女生,整節課就聽到她們放肆的笑容和肆無忌憚的談話內容,什麽麵向五官,腰圍身段等等,基本上從頭發八卦到了鞋子。孟緹臉上鎮定,心裏卻琢磨著趙初年聽到這話估計吐血的心情都有。這節課上下來,她耳中全是幾個女生嘰嘰喳喳的聲音,趙初年課上講的內容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雖然也的確沒什麽可聽的。

結果那天下課後接到了趙初年的短信,人群都還沒散開,他一邊應付幾個女生的問題,一邊清理講桌上的講義。孟緹拿著手機暗自詫異,想不通他哪裏有這個時間發短信。短信內容簡單,約她出去學校附近的小店吃宵夜。

孟緹回了信息,迅速開始收拾課本紙筆,最後還是她先離開了教室,走到了教學樓的門口等他出來。

入口出燈火通明,趙初年很快就從樓梯上下來,兩人一招呼後就立刻離開。

閑聊數句後,趙初年問她:“論文寫完了?”

“大功告成!昨天交給老師了。”

“難怪我看你整個人都精神了。”趙初年揚眉微笑,“不過這段時間,範夜的兩本書你看了嗎?”

“沒有,趙老師你要的話,我複印一下過兩天就還給你。”

“我沒有催你,你什麽時候還都可以。”

“那我幹脆不還給你好了。”孟緹存心玩笑。

“那你就留著。”

孟緹瞪他一眼,詫異於他的大方,趕緊補充:“我開玩笑的,君子不奪人所好。”

趙初年笑了笑,“不過,我以為以你對他的喜愛程度,不眠不休的也要看完小說。”

“如果我有時間的話,的確會不眠不休的看完他的小說,”孟緹頓了頓,想著怎麽形容才好,“不過很奇怪,我一看他的小說就會做噩夢。我第一次看《逆旅》的時候,連續噩夢了兩天,平時也想不起來都很好,隻要睡過去,小說裏的那些情節總是在我腦子裏跳出來;我想著這也許是巧合吧,不過我發現似乎不是。看完《蒙塵》之後,連續噩夢了好幾天,老夢見小說裏那些場景,情節啊。”

趙初年愕然,站住了教學樓的旁邊,一樓教室裏的燈光落到他臉上,明明滅滅的,他臉沉下來。他的五官輪廓其實完全不談不上柔和,眉毛很不粗但是顏色很濃,像是麥芒一樣;五官甚至可以用剛毅兩個字形容,帶著強有力的線條,不過勝在臉型細膩,化解了一部分銳利,而且溫暖的笑容在臉上常年不散,身材修長,穿著素色的衣服,看起來別有一種溫文爾雅。

此時他的眼神銳利宛如刀鋒,聲音也壓下去了,完全不像嗓子裏出來的,倒像是從胸膛裏壓出來的響動:“你都夢到了些什麽?”

那冷峻的表情看得孟緹不由自主心慌意亂,下意識咬咬唇,後退一步,喃喃說:“那個,也沒什麽,都是小說裏出現過的場景在夢裏回放。路上的小貓啊,狹窄的巷子啊,舊屋子,破舊的閣樓,下雨天水漫進屋子啊這些。沒什麽太有趣的東西,電影蒙太奇似的,一些錯落鏡頭的回放。”

趙初年追問:“還有呢?”

“哎,大概還夢到了一些,小說裏描寫得越細致的場景我容易夢到,”孟緹聳肩,趕緊結束掉這個話題,“大概是是我前段時間被論文折騰得精神緊張。這幾天就沒事了,也沒什麽夢,一覺可以睡到自然醒。看來,人果然不能高負荷運轉啊。”

趙初年深深看一眼她,表情聲音趨於柔和:“那我們先就不說了,去吃飯吧。”

兩個人去了學校附近的小店,吃著滾燙鮮美的小餛飩,趙初年問她:“你上課的時候在笑什麽?”

孟緹心裏偷樂,卻一本正經開口:“我後麵那幾個女生在談你的八卦,我聽著就忍不住笑了。”

“我看到她們了,一個半小時都在說話,原來是在談我。”趙初年卻沒有問下去,對她們的談話內容完全不好奇。

孟緹準備好的話沒機會說,隻好換上一句不痛不癢的:“你還真是眼觀八路耳聽八方。”

“隻要站在講桌前,課堂上一切小動作都盡收眼底。”

“這話我爸媽也說過,”孟緹點點頭,“不過如果你課上的好一點,保證粉絲還要多些。”

趙初年垂下視線片刻,笑容裏帶上了一點莫名的情緒,連餛飩都不吃了,那分明是尷尬和局促不安,“我就這個水平了,以前在學校裏上課的時候也懷疑過,我大概不是不太適合當老師?”

沒想到他那麽介意,孟緹後悔說錯話了,連忙補救,“哎,趙老師,其實也不是,教學技巧這種事情要學習的。”

趙初年聽著,很虛心學習不恥下問的模樣,格外專注看著她:“你覺得我上課需要注意什麽?”

孟緹放下筷子,支著頭想了一會才說:“你有先天條件,上課麽,我爸說學生總喜歡輕鬆的,你再生動一點就好,說點學生喜歡聽的八卦。”

趙初年於是就微笑著點頭,滾燙餛飩的蒸汽縈繞在他麵前,孟緹悄悄別開了眼睛。

那天的事情過了孟緹也就沒放在心上,直到下一堂選修課。趙初年猛然變了風格,一改過去死板的照本宣科,上課也生動多了,不再局限課本上的東西,時常引經據典,還時常講一些有趣的八卦。例如魯迅和胡適間的恩怨,還有當時民國初年文人的間的恩恩怨怨一些事情,完全是天馬行空,在座的學生都是理科生,多半隻知道中學課本裏的魯迅,一聽這些冷僻八卦,倒是都來了精神。

趙初年幹脆放下了課本,又從魯迅談到泰戈爾,從泰戈爾談到諾貝爾文學獎,最後談起中西方文學。

“中國的文人寫文的目的跟西方作家不一樣,中國的文人自古以來,就承載著載道言誌的理念,寫文章是為了清澄天下,或者抒發報複和信念;不過於此相對的,西方作家更隨性一些,西方文學的最高境界,往往跟宗教有關係,更像是一首屬於自己的詠歎調……”

不愧是文學博士生,果真不是浪得虛名。隻要他認真起來,那種站在講桌前的氣度還是可以迷倒一群人。

或許是他在課上發表的那通讓很多人來了精神的言論,課間休息的時候有人舉手提問:“趙老師,你看過很多書吧,最喜歡那位作家?”

提問的是個女孩子,就在她的前兩排。孟緹對她有點印象,大概是大二,長得很俏皮可愛,打扮入時,比這個教室的女生平均水準高出了若幹個檔次。每節課她都坐在最前麵中間的位子,占據了那麽好的地理位置,下課後經常問趙初年問題。男生總是偷偷摸摸的看她,還有人在上課時候傳紙條給她,孟緹就曾經幫過一次。

迎著女孩期盼的眼神,趙初年略一沉吟後回答:“談不上最喜歡這個詞,準確的說是感興趣。”

“啊,是嗎?”那個大二的女生異常驚訝。

孟緹驚訝於這個答案,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眼趙初年。他家裏明明有一個驚人的書房和滿櫃子各種版本的範夜的著作,可沒想到他居然不喜歡他。

趙初年侃侃而談:“勞倫斯說,我為自己而藝術。我覺得最好的作品就是真實。對讀者而言,文學家是各種各樣的,每個作家要表達的東西都不一樣。作者就像海洋裏的信號燈一樣,每閃一下就代表著不同的意思,怎麽理解全憑讀者。作家毫無疑問的在作品表達一些東西,問題是,我無法確定自己讀到的那些內容就是作者的真實。所以我一般懷著謹慎的態度。不會讓自己喜歡上某一個無法確定真實的作品和作者。”

年輕的女孩子笑眯眯:“趙老師,你從理科轉向文科是因為什麽?你理科成績似乎蠻好的樣子,本科的時候還跟幾個同學搞過一個很新潮的網站吧。”

趙初年眉梢微挑,笑容不改:“你怎麽知道?”

女孩子歪了歪頭:“查一個人的資料又不難的。”

孟緹很清楚現在互聯網的威力,不過她從來也沒想到過去調查趙初年,沒想到他的經曆遠比他自己說的還要豐富。

教室裏大部分人都是理工科的學生,幾乎沒人想到趙初年這種文學老師居然也搞過互聯網,頓時來了興趣。教室裏的話聲頓時小得多了,目光紛紛看過來,一幅不等到下文不罷休的模樣。

趙初年扶著額頭,想了想說:“我為什麽轉文科,是因為被某個作家和他的作品影響了。一本書對一個人的影響可能非常大,甚至會完全扭曲其人生道路,當然,我也受到了影響,使我從一個本來很有前途的CEO變成了這種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模樣。”

所有人都大笑起來。

女孩子追問:“啊,是什麽作品對你的影響那麽大?”

上課鈴響了,趙初年笑著站回講桌前,“我覺得,寫作是完全私人的活動,閱讀也是。”



第七章(下)

那席話一直在孟緹腦子裏徘徊不去,然後才想起自己借了書這麽久再次忘記還給他。實在是前段時間寫論文太忙了。她的生活高度自律,也算是個理智的人,再怎麽喜歡某本小說,也不會因此而玩物喪誌。

第二天她就帶著從趙初年那裏借來的《驚雷》和《白雁》去複印了一下,轉身就去了文學院。她在網上查了查趙初年的課表,知道他下午還有課,現在這個時候肯定還在學校。

十月走到了尾聲,樹葉開始變黃和脫落,天氣已經有了深秋的寒意。作為全國排名前十的綜合性大學之一,學校裏的教學樓各有氣派。和數學學院大樓相比,文學院顯得很浪漫,文氣俊秀。外種植的楓樹抹著一層金色陽光,異常耀眼。孟緹熟門熟路的進了大樓。

趙初年和幾個年輕的講師共用一間辦公室,是在文學院的幾個大的辦公室裏,她上到二樓,伸手敲了敲走廊邊半掩的門。

明明屋子裏有人壓著嗓子說話的聲音,可遲遲沒人開門。

孟緹從半敞的門裏看過去。辦公室並不大,也一覽無餘。趙初年和另外一個男人站在她視線盡頭的某張桌子旁邊,低聲交談。

趙初年還是慣常的休閑打扮,白襯衣外罩了件淺色的擋風外套,襯得手長腿長;他微微低著頭,慢條斯理翻著桌子上的某個文件夾,顯得悠閑散漫。

他對麵的那個男人本來模樣還算英俊,穿著剪裁十分合適的西裝,現在五官盡數扭曲,大概是咬著牙齒,臉部肌肉緊繃,目不斜視的眼睛裏全是燃燒的火焰,看上去就好像一顆即將要爆炸的定時炸彈,隨時可以把趙初年炸成齏粉。

孟緹微微皺起眉頭,那個人實在不太像學校的老師。

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趙初年還是一貫的淡定,可那個男人卻猛然一捶桌子,憤怒男聲猛然在辦公室炸響,“你他媽不知道是哪裏撿回來的野種,居然想騎到老子頭上去!”

就像有人在那個聲音裏放了把火,充滿了讓人震驚的憤怒和力度。不過那股憤怒也就僅僅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屋子裏安靜了片刻,似乎是發脾氣的人中氣不足,為了逞能吼了一句後,後麵連話都說不出來。

好像窺見了某種不該窺見的秘密,孟緹一時都愣住了。趙初年還是那種沒表情的模樣,完全不為所動,嘴角以極緩的速度挑上了一絲莫名的笑紋,張張嘴說了句話,那個男人臉色巨變若幹次,一捶桌子,朝門口走來。

真是沒挑對時間。孟緹剛剛提起腳要閃人,沒想到門卻被人“呼啦”一聲拉開,那個年輕男人殺氣騰騰的從屋子裏走了出來,狠狠一摔木門,“哐當”撞在鎖上,震動得整條走廊都在嗡嗡直響;孟緹雙耳發麻,站在門前略微一愣,竟然忘記了讓路。

因為有人擋住了去路,男人煩躁而憤怒,陰沉著臉朝她一揮胳膊,仿佛是趕跑什麽討厭的蚊子蒼蠅。看上去是輕描淡寫的動作,力氣卻大得驚人,孟緹感覺冷風從臉上刮過,一陣大力襲來壓住她的肩膀,打得她踉踉蹌蹌,朝後連退好幾步,先撞到了肩膀,後腦勺也在牆壁上磕了兩下。

其實這些都是一瞬的事情。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金星亂飛,孟緹憤怒地抬起頭,剛剛想憤怒地指責“你打到了人難道道歉都沒有一句,連基本的禮儀都不知道嗎”,可那人早不見了,她隻聽得到皮鞋踩得地板咚咚有聲,在整個樓梯間一層層回響,給摔門聲加上了完美的腳注。

孟緹揉著後腦勺,氣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自己怎麽遇到這麽個不懂禮貌的人渣;一瞬間破口大罵甚至殺人的心情都有,可卻在看到趙初年三五步從辦公室衝到自己麵前的時候沒了脾氣,他很著急,大概臉都變了顏色,孟緹還沒看清楚,就被他摟住了肩膀。

趙初年是被門的響聲驚動了,出來看到孟緹扶著頭站在門外,聯係到各種聲音,嚇得臉都變色了,當即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一隻手隔著頭發,謹慎而仔細的摸著她的頭頂,急促地問:“阿緹,撞到哪裏了?疼不疼?一定很疼吧,啊,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因為太緊張,連邏輯都沒有了。

趙初年的手在她頭發間活動的感覺讓孟緹心裏泛起古怪的感覺,她側了側身子想從他的掌心下躲開,可惜整個人被他攬住根本躲不了,隻能抬起手撥開他的手,但怎麽比得過他的力氣,隻好說:“還好,現在沒剛剛那麽疼了,不用去醫院。”

趙初年並沒有因為她的話而感覺到寬慰,還是很緊張,半抱半扶的把她拖進門內,按在椅子上坐下,“撞到頭了不是小事,讓我看看,現在頭暈嗎?”

“剛剛是有點暈,現在沒事了,趙老師,你實在太小題大做了。”孟緹要站起來,被他一隻手壓在了凳子上,動彈不得。

她頭發又柔又亮,並不是那種純黑色,在中午的光線中泛著淡淡的栗色。她紮著很高的馬尾,趙初年小心的解開皮筋放塞到她手裏,才發現原來她的頭發比自己想象還要長一點,好像蔓延過脖頸的絲綢。他看著她的後腦勺,低聲問:“你是來找我的嗎?怎麽事先不給我打個電話?”

“是啊,”孟緹分散了注意力,才散去一點的怒氣凝聚起來,“沒想到一來就遇到這種倒黴事。趙老師,那個人是誰啊。”

趙初年眸子裏光芒一冷,手指一點點分開那柔軟如絲的頭發:“對不起。我會讓他給你道歉的。”

“趙老師你認識她?”

“是,”趙初年言簡意賅,“他是我堂兄,趙律和。”

孟緹納悶,“他不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吧,來學校幹什麽?”

“自然是找我的麻煩,”趙初年小心摁了她頭上的幾處,“這裏疼不疼?這裏呢?”

“不疼不疼,不過他——”孟緹扯玩著手裏的皮筋。她不是多管閑事的人,硬生生把“為什麽找你的麻煩”咽了下去。

欲言又止的感覺就好像生吃了雞蛋一樣不舒服,猛然收住的痕跡如此明顯,趙初年又怎麽會聽不出來,停住了手說:“他是我大伯的大兒子,是名正言順的長孫,可惜爺爺不喜歡他,比較偏愛我這個沒爹媽的孫子。但是家產隻有那麽多,所以我們一直存有芥蒂。”

他解釋得很清晰,孟緹卻聽得頭皮發麻,抽了抽嘴角,不掩驚奇和好奇地笑起來:“你說得很像豪門恩怨啊。”

“這跟是不是豪門沒有關係,隻是人性而已。就算隻為了蠅頭小利,也會發生兄弟鬩牆的事。”

孟緹“嗯”了一聲,然而兄弟反目到底不是什麽好事,她自己兄妹和睦,不是太能理解這種同室操戈欲致對方於死地的激烈感情,想著說什麽妥當的話安慰他,卻訥於言辭。

她在肚子裏打腹稿,趙初年卻毫不客氣的打斷她的思緒,聲音繃得緊緊的,“阿緹,你頭受過傷?還是做過手術?”

“啊?沒有啊。”孟緹納悶。

趙初年盯著她的頭頂,“你頭上有條五六厘米長的疤痕。”說著指腹穿過她的頭發,小心翼翼的從那道舊疤痕上掠過去,“這裏,感覺到了嗎?疼嗎?”

“開什麽玩笑啊,我腦袋上怎麽會有疤,”孟緹根本不信,伸手朝頭頂探過去,趙初年抓住她的手指,引導她摸到了那道疤痕,“我摸著很正常啊,哪裏有疤了?是胎記吧?你肯定看錯了。”

“我不會連胎記和疤痕都分不出來,仔細看上麵還有縫合的痕跡,”趙初年沉吟片刻,斟酌著開口,“不過大概是很老的傷了,顏色都淡了。但在當時肯定是很嚴重的傷痕,而且還是額葉上方。難道你這些年都沒有感覺到疼痛或者不適?”

孟緹撇嘴,剛認識起就領教了趙初年小題大做的本領,現在果然更了解了一點,“沒有,我一直很健康,當然也很聰明。我腦袋從來也沒疼過。趙老師,你不要說得那麽嚴重。”

趙初年沉默了一會,用手指慢慢梳理著她的頭發,用考量地語氣開口,“把皮筋給我,我幫你把頭發紮起來。阿緹,也許是我多心了,但還是檢查一下比較好。你家人不在國內,後天是周六,我來接你去醫院檢查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孟緹抽了抽嘴角,從凳子上跳起來,“完全沒必要。”

雖說人是跳起來了,可頭發還抓在人家手裏,頓時扯得她呲牙咧嘴,疼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趙初年被她的劇烈反應驚到,頓時鬆了手,輕輕攏了攏頭發,揉著她的後腦勺,“對不起,很疼嗎?”

沒來及的說話,門吱呀一響動,另一位年輕老師走了進來。

他是跟趙初年同時進大學的另一位年輕老師路吟,也就二十多歲,剛剛吃了飯回來,手裏還拿著隻飯盒。因為酒足飯飽,他心情看起來十分好,笑嘻嘻地開口:“趙初年,沒想到你還幫人梳頭啊,你女朋友?怎麽之前不通知一下。”

趙初年還沒來得及說話,孟緹臉漲得通紅,一把把頭發從趙初年手裏奪出來,高聲說:“不是!我是學生,來找趙老師有事的!”

“我理解的,師生戀傳出去總是不太好,”路矜說,“不過都是大學生了,也沒什麽。稍微注意點影響就好。”

孟緹幾乎要吐血,這個人自說自話的水平真是太高超了,認定了什麽就是什麽,竟然竟然完全聽不進她的話。

回頭看了看趙初年,他對她攤手一笑,臉上也是很格外無奈的表情:“路吟,我們沒什麽,別誤會。”

“哎,是嗎?原來不是你戀人啊,”路吟打量一陣孟緹,很遺憾地對趙初年點點頭,“我剛剛想誇你眼光不錯呢,小姑娘很漂亮,配得上你。”

孟緹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承認否認都不好,唇動了幾下,幹脆徹底閉上,轉了個身,胡亂地抓了抓頭發重新綁好。趙初年在這個時候展現了良好的風度,對著同事表情愉快地微笑著:“我倒是希望我眼光可以一直不錯。”

孟緹想起父母說自己當老師時候的事情,忍不住在心裏感慨,現在的年輕老師怎麽一個比一個開放。辦公室的大門又被推開,接二連三的老師都吃了飯回來了,孟緹哪裏還敢在呆在這間辦公室裏,抓起書包就跟趙初年告辭走人。

果然忙中容易出錯,走到門口時才想起自己居然忘記了本來的還書目的,但又不想現在返回辦公室給老師們取笑,想著幹脆約等下一次見麵了。

正午陽光新鮮燦爛,三三兩兩的學生騎車飛馳而過。孟緹走出大門的一瞬,被陽光曜得眼花;眼角餘光注意到停在路邊的某輛車忽然發動了引擎,飛馳而去。

居然有人在大學校園裏這麽囂張跋扈,孟緹微微皺起眉頭,然後才想起那個端坐於車中的人,和那一閃而過的側臉,麵色陰沉,眸光陰晴難辨,正是趙律和。



第八章白雁(上)

雖然孟緹對自己頭上的傷痕並不在意,但趙初年似乎上了心。接下來的幾天,孟緹在學校裏碰到過他幾次,他都有心無心的談起這個話題,中心都是勸她跟著他去醫院檢查。他的誠懇就和孟緹覺得自己十分健康,不想去醫院的想法一樣堅定,領教過那份堅決後,趙初年終於不再提及。

那是正是中午,他下午還有課,沒時間多談,歎了口氣就離開了。

在第一節上課後,王熙如第一次跟趙初年離得這麽近,瞧著趙初年的背影,吸了口氣直感慨:“哎,近了看,好像更帥了。唔,為什麽你總能遇到帥哥?你那個鄭大哥也是。”

孟緹“哈哈”笑了幾聲:“我運氣比較好嗎。”

“我看也不怎麽好,不是表白被拒了嗎,”王熙如笑眯眯,“話說回來,你頭上怎麽有舊傷?聽趙老師的語氣好像很嚴重。”

孟緹擺手,“談不上什麽嚴重。我可一點感覺都沒有。”

“沒問題當然最好,”王熙如說,“問問你父母怎麽回事吧。”

“等他們打電話回來了,我再問問看吧。”

“這才對——”

聲音被手機鈴聲打算,戛然而止。王熙如從書包裏摸出手機,一看到號碼就皺起眉頭,作勢欲掐,但猶豫幾次後,還是拿著手機煩躁地說話。她脾氣一向很好,講電話的時候都是細聲細氣,溫柔可人,這樣無奈的表情孟緹還是第一次見。看來王熙如最近似乎過的也不怎麽如意。

一通電話說了十多分鍾,直到兩人走進教室才告一段落。兩個人坐下,孟緹捅捅她:“怎麽了?為什麽那麽鬱悶?”

“我帶的那個輔導班的一個高三的學生,死纏著我問題。”

上課時間未到,上自習的人也寥寥無幾,她們兩人坐在空曠的前排,小聲說話也沒關係。

“你哪有那麽多時間理他啊,你就是個輔導班老師,哪裏負責那麽多,”孟緹為她不平,“讓他去問他數學老師啊。”

“我說了,”王熙如捏著拳頭,“他也不肯,我經不住他纏,給了手機號,就更麻煩了。”

“咦,這麽主動,被小弟弟瞧上了,”孟緹笑容詭異,“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王熙如王老師。”

王熙如淡定地看她一眼,一幅大量能容的樣子。

孟緹覺得她可能沒聽懂自己的意思,於是補充:“師生戀。”

“我剛剛還沒說你呢,”王熙如反駁,“我跟他是師生戀,你跟趙老師,趙初年算什麽?”

孟緹睜大眼睛,手裏的筆跌落在了桌子上,濺出了點點墨水,“你說什麽?”

從來不知道王熙如這麽伶牙俐齒。被人抓住了把柄就是現在的感覺,無地自容,臉也不可抑止地熱起來,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這麽說了,但一時間訥訥,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連為自己辯解都說不出來。趙初年對她,確確實實太周全了,無可指摘。

一瞬間被審問者變成高高在上的審問者。王熙如神氣活現地嗤笑一聲,指了指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機,“你跟趙老師那點事,還想瞞我嗎?我不過就是接了學生的幾個電話,哪像你,電話短信沒斷過吧,一起吃飯都吃了若幹次了吧,連你頭上的舊傷都知道。”

“那個,舊傷是湊巧發現的,我們恰好很知己,很誌同道合。”

王熙如托腮,頗有風度地拿手指敲了敲桌子,“知己?騙誰呢。別辯解了。承認跟趙老師有關係又不丟你的臉,反而讓人羨慕,例如我就不介意跟他傳緋聞。交代吧,你們怎麽好上的?前段時間忙著改論文,沒時間問你,現在說吧。”

“什麽好上的,說的那麽難聽,”孟緹幹笑了幾聲。

“若要人不知啊,除非己莫為,”王熙如歎口氣,“你漏洞太多了。我們天天在一起,總會發現紕漏的。前幾天晚上你們一起吃飯了吧,被楊明菲看見了。她回來繪聲繪色的描述說,趙初年那雙迷人的眼睛就沒離開你身上,簡直是要把人看融化了,不是情侶簡直沒人信。”

孟緹隻好不說話了,深深感慨自己引火燒身的本領,歎服王熙如轉移話題的功力真是爐火純青。

王熙如覷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膀:“趙老師挺不錯的,人那麽帥,心底也挺寬厚的,又關心你。”

話音一落,王熙如的手機忽然就震動了,王熙如看一看號碼,立刻皺起眉頭;孟緹可算抓住機會了,試圖反擊回去:“你還是解決掉自己的麻煩再說吧,嘿嘿,小心人家找到學校。”

王熙如捏著手機扶著額頭,連跟她還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雖然似乎最後兩個人都不沒能討得對方的便宜,但王熙如的話確實讓孟緹心中起了不安。他的手指穿過頭發的感覺依稀還在,是極其溫柔的撫摸,像是溫暖的水漫過頭發,或者微風的力度。她扯了扯頭發,想著如果傷疤如果真像趙初年說的那樣嚴重,她又怎麽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上完自習回到家後已經是十一點了,站在樓下看到鄭家客廳燈火通明,先回去放了書包就去敲門。她知道鄭柏常和柳長華向來睡得早,現在還在客廳的人多半就是鄭憲文了。他最近忙著設計,早出晚歸,果然一問才知道,他也剛剛回來不久,應該是吃了宵夜才回來的。開門之後就跌坐電視對麵的長沙發上,像是覺得客廳的燈太亮,拿手蓋住了眼睛。西裝扔到一旁,襯衣解開了幾顆扣子,深藍色的領帶解了一半,歪歪斜斜掛在脖子上,襯衣下的鎖骨隱隱約約。

走得近一點,就能聞到他身上還帶著酒精和食物的香氣。孟緹詫異:“你喝酒啦?”

鄭憲文對她的來訪毫不意外,手還蓋著眼睛,“今天設計圖全部完成,這是我回國第一個設計項目,自然喝了一點。”

孟緹比他還興奮:“啊,恭喜啊。完成就好。是什麽樣子的商業大樓?”

“過兩天給你看圖紙,”鄭憲文揉揉額角,“阿緹,給我拿杯水。”

“好的。”

孟緹很快拿著溫度適宜的水杯放到他手裏,又從衛生間洗了條熱毛巾出來,幫他擦臉。他看來是喝了不少,臉頰都是紅的,被酒液一激,眼睛亮得嚇人。真是劍眉星目,眸光投射到哪裏,她的臉就熱到哪裏。

回來後第一次跟他這麽近距離,他的呼吸掃過了她的臉。孟緹沒來由的想起了三四年前的某一個相似的夜晚,那時候似乎也是這樣,他也是剛剛完成某項設計,喝醉了酒被人送回來,躺在沙發上打盹不願意起來,別扭得像個才上高中的大男孩。恰好鄭家父母都不在,她就像個小丫鬟一樣跑來跑去地服侍他,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反正一直以來她都是他的小跟班。

照顧他洗臉喝水之後,孟緹幫他脫衣服脫鞋,本想著幫他擦身子,這時他猛然睜開眼睛,一把拉她入懷,把她壓在身下,眼睛還是一樣的亮,一句話不說捧住了她的臉,吻了上去。

那時候的孟緹完全蒙住了。她是暗戀鄭憲文若幹年,看過了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忍不住想,暗戀其實也並不需要讓他知道,自然做夢都沒想到跟他接吻。

雖然那段時間鄭憲文身邊的確沒有女朋友,但之前他身邊從來不缺人,從高中開始就是如此。孟緹還記得,經常有漂亮的女孩子在樓下等他幾個小時,還是她去告訴鄭憲文有人來找他才不緊不慢下樓去。鄭憲文的每個女朋友都是國色天香知書達理我見猶憐,對比得她就像是路邊的圓滾滾的醜小鴨或者歪脖子樹一樣難看,絲毫不敢存著覬覦之心。

可沒想到鄭憲文居然吻她,並且極有耐心,舌頭一點點舔著她的唇,熟練地撬開她的牙齒,跟她的舌頭卷在一起。酒精讓他有點沒有分寸;也讓孟緹昏頭轉向,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或者是無意中掉入什麽電影場景中。漫長的唇舌交纏後她整個人都傻瓜掉了,也不知道是因為缺氧還是震驚,就像塊被格式化的硬盤空白著,或許還有幾條壞道。

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很想問問鄭憲文這算是什麽,可鄭憲文卻趴在她身上睡著了,臉貼著她的臉,唇蹭著她的脖子,表情十分安靜。

鄭憲文她認識了一輩子,是極有自製力做事也很有分寸的人,有過那麽多女朋友但沒有一個真正找過他的麻煩。他就算是喝醉了,也不像會酒後失德胡亂吻人的人。於是她沾沾自喜地想,鄭憲文那麽吻著她,也不會完全不喜歡她吧,忐忐忑忑地思考了好幾天,最終才敢鼓足勇氣去告白。

這重重的前塵舊事讓她雙手都哆嗦了,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他的臉和形狀優美的唇。

“好了,我自己來,”鄭憲文看見她握著毛巾的手指直顫,嘴角的笑意不穩,歎了口氣,放下喝空的水杯後從她手裏拿過濕毛巾,拉住她的雙手坐到自己身邊,“阿緹,這麽晚了有事吧?”

孟緹這下子才想起自己的來意,迅速點點頭問:“是想問一點事情。鄭大哥,我的頭小時候受過傷嗎?”

鄭憲文“嗯”了一聲,前傾了身子,把毛巾慢慢擱上茶幾,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孟緹指了指後腦勺,背過身去,自己撥開頭發,摸索了一陣:“大概是這裏吧,我看不到,不清楚。這裏有道疤嗎?”

順著她手指的滑動,鄭憲文看清楚了她頭上的傷疤,五六厘米長,依稀有著縫合的痕跡,顏色已經很淺了,但跟頭皮的顏色還是不太一樣。可想而知當年受傷時的痛苦。

他伸手覆在傷疤處,手心的熱度隔著頭發傳過來:“是有條傷疤的,還不小。是不是最近疼起來了?”

“沒有呢,不疼也完全沒感覺,”孟緹無所謂的搖頭,轉身過來看他,“無意中發現的。但我一點也不記得什麽時候腦袋受了傷,估計著應該是我讀小學以前的事情,鄭大哥你記得嗎?我那時候天天跟著你轉。”

鄭憲文慢慢呼出一口氣,大約是在思考。但很快,他疲憊地搖了搖頭,像是覺得頭暈,起身去倒水:“大概有這事吧,大概也沒有。你小時候喜歡到處玩,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摔的了。我有點糊塗,完全沒有印象。”

他喝酒喝得太多,看來是真糊塗,走路的時候身形都有些晃悠,個子高的人搖搖晃晃實在惹人擔心,人影在屋子裏亂晃;在飲水機前方更是頭暈得厲害,水沒能入水杯,反而順著拇指滴下來。孟緹看得一驚,心裏想著幸好這水是涼的沒有燒開,立刻搶過去扶起他到沙發上坐下。他半躺在沙發上,微微眯起眼睛,側過身子,用帶著點點星光的眸子盯著她。

孟緹臉上的熱度再次攀升,哪裏敢直視他的眼睛,微微偏了偏視線,注意到他眼瞼下有新月形的淺淺陰影。

他累成這個樣子,孟緹不忍心再用自己的小事打擾那麽疲憊的他,“不記得也沒什麽要緊,我就是順嘴一問,不是什麽大事。鄭大哥,你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吧。”

“嗯。”

“那我上樓了。”

“阿緹,”鄭憲文叫她的名字,“這麽多年過去了,舊傷應該是痊愈了。不會有什麽大礙的,你不要別放在心上。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立刻就告訴我。”

孟緹莞爾:“我知道的。”

鄭憲文靠在沙發上,闔上眼睛,點點頭。

他那個樣子讓人擔心。孟緹其實是想扶著他去床上坐下,但當年的事情陰影猶在,實在沒了勇氣,隔著門縫最後看了他一眼,輕輕的帶上了門。

回到家後她還不想睡覺,翻著前段時間寫論文時用的參考資料打發時間,電話倒是響了。一般情況都是父母打電話回來,但這次,打電話過來的人卻是孟徵。

孟徵這些年平均兩年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呆得時間都短,有一點空閑時間也是忙這忙那,各式各樣的聚會一個連著一個,以至於每次跟這位哥哥可以說的話都很少;兩三周一次的電話聊天裏也就是例行的問候了,你們身體好不好,嫂子肚子裏的孩子怎麽樣了,工作忙不忙等等。

大概是年齡差距實在太大,孟緹其實跟孟徵其實共同語言不太多。在她最初的記憶中,他已經上了高中了,然後去了外地上大學;在最簡單最日常的回憶裏,他在數學學院叱詫風雲時,她才剛剛開始學兩位數的乘法;他出國深造的時候,她才開始學四則運算。

孟緹驚喜地道了好:“哥哥,你今天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不忙嗎?”

孟徵說:“今天我休息。”

“爸媽怎麽樣?大嫂呢?”

“他們陪文君出去散步,十分鍾後應該回來了。”

孟緹這時才發現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忙問:“哥哥你感冒了?”

“不礙事,”孟徵切入正題,“剛剛憲文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發現頭上有傷痕,問我知不知道原委。”

印象中孟徵總是忙碌不堪,往往兩三個月也聽不到他一句話。沒想到孟徵現在忽然關心起這樣的小事,孟緹心裏很是詫異的。印象中孟徵不是這麽細膩的人,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的,身上總有一種傲氣和清冷的氣質。孟緹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看到他什麽時候情緒激動過。就連上飛機的前一刻,他也是那副沉穩的讓人覺得天塌下來也頂得住的表情,伸手擁抱父母和妹妹。

“鄭大哥啊,真是,”孟緹心裏溫暖,鄭憲文也好,孟徵也罷,不論怎麽說都是關心她的。心裏的溫暖擴散開來,身體都熱起來,“我就是順便問問他而已,他還告訴你了嗎?真是小題大做。”

“這不是小題大做,是謹慎。”孟徵把話說得一板一眼。

還是孟徵一如既往的說話風格和態度,孟緹在電話這邊吐了吐舌頭,“嗯,我知道。”

“你是五歲多快六歲時摔的頭,”孟徵說,“在學前班時跟同學玩遊戲,腦袋撞到教學樓轉角的磚頭上,當時流了不少血,老師把你送到了醫院。”

孟緹絞盡腦汁地想了想,“我不記得了。”

“你那時太小了。”

孟緹握著話筒,撇嘴,“反正上小學之前的事情基本都不記得了。”

“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記得,”孟徵問她,“阿緹,你怎麽發現頭上有傷的?”

因為距離感,孟緹對孟徵滿心的敬意,在某種程度上比鄭憲文還要尊敬一些。她本就不善說謊或者找借口,略微猶豫後把自己撞了頭,趙初年查看傷勢的發現舊傷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孟徵。

孟徵聽罷,沉吟著開口:“趙初年?是新來的老師?”

語氣清清淡淡,什麽都聽不出來。但到底是兩兄妹,孟緹雖然覺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他,還是隱約覺得自己的兄長心裏或許有一絲不快,連忙補充:“他人很好的,柳阿姨都很喜歡他,還打算把小聲姐介紹給他。”

“希望他靠得住,”孟徵不再多言,“你一個人在國內,凡事多小心。”

“我記住了。”



第八章白雁(下)

因為孟徵的電話來帶的興奮感長久不散,而此時又不想看書,孟緹在櫃子裏翻了翻碟,撿起了《訪客》的電影版看起來。

《訪客》是範夜最有名的小說,如果說在這本小說之前他隻是中等知名度的作家,那之後他就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由於小說實在太紅,自然而然的有電影公司買下了版權,拍成了電影,是當年的大製作,導演是重量級的,製作班底陣容豪華,男女主角是當時最炙手可熱的明星。

小說改編成電影總會損失掉許多東西,往往會引起無數原著粉絲的口誅筆伐;但這部《訪客》的口碑卻相當不錯,評論家難得保持了一致意見,都認為劇本沾了小說的光。

小說本身十分精彩好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容貌極其俊秀的年輕人,他精於騙術,有著優秀的直覺,憑借絕佳的外貌、風趣的談吐,淵博的知識,機敏的急智,還有魔術師的手段,騙過了一個個富商和千金小姐。他騙的東西千差萬別,鑽石、珍珠、名畫、古玩等等,都不致命;而且被騙的人,往往意識不到自己珍貴的藏品早已不見,還在惦念著他曾經的好處。直到一對機敏的富家兄妹發現他的伎倆,跟著展開了異常艱苦的鬥智鬥勇過程,最後年輕人被送進了監獄,可兩周後,年輕人卻從監獄裏消失了,哥哥大發雷霆的回到家中,隻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和妹妹流下來的信,有人回來告訴他,妹妹跟那個年輕人私奔了。

這篇小說十分考究,研究的也很多,範夜沒有花太多筆墨去寫那些被年輕人盜走的奇珍異寶,但是書中那找不到任何瑕疵的細節使得有些評論家認為,他在小說裏提到的那些貴重的物品都是他曾經見過的,由此可見範夜必定出身於有錢人家。

於是另一個矛盾呼之欲出。通篇都隱含著諷刺和嘲笑,借助那個年輕人的口吻,把所謂的有錢人上流社會諷刺得連地上的渣滓都不如,某些小細節的描寫甚至帶著惡意。

看完電影孟緹還沒有回過身來,平生第一次有了徹底探究範夜的欲望,不是以前那種泛泛的了解。她回屋開了電腦,打開瀏覽器開始搜索相關信息。其實早就知道搜索的結果——跟他的盛名不符,網絡上關於他的消息永遠都是千篇一律的;跟他本人相關的信息一點也看不到,看不到照片,查不到出身和來曆,更無從知道他的本名。

既然網頁搜索不到,孟緹又進了幾個數據庫,一一搜索下來,找到了不少與範夜有關的論文,都是文學評論,依然看不到他本人的消息。好像這個人是憑空外星球掉下來的,沒有出身,沒有來曆,連公告他的死亡都是出版社而不是家人。

他寫了十幾部小說後無聲無息的去世了,一丁點人間的凡塵都沒有帶走。

那個晚上孟緹再次陷入到光怪陸離的夢境裏去,她在夢裏和以往的帶入自身角度不同,是俯瞰出現的。

她觀摩著範夜的生活。

他晝伏夜出地寫作,寫得累了,就喝一口濃濃的茶,沒有墨水了,就穿過陰暗小巷出去買墨水。雨仿佛還要下。地上很滑膩,空氣濕漉漉的,潮潤得象沾了水的棉花,連被雨浸泡後的苔蘚味道都那麽清晰。

因為睡得不沉,她很早就醒過來,去湖邊背單詞,然後去食堂吃了頓早飯,總算回複了一點精神,才精神抖擻的去上課了。

一天倒是過的平靜無波,除了楊明菲同學湊過來地問她跟趙初年的事情。

孟緹覺得解釋很麻煩,但還是不能不解釋:“明菲,我隻是跟他借了幾本書而已。”

楊明菲點點頭,壓低了聲音:“我還正擔心你們有什麽關係,正想提醒你呢。我昨天下午出門,在附近的醫院門口前看到他和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在一起,兩個人擁抱了一下,他拉開車門,彬彬有禮請那個女人上車。他開著那車名貴得很,怎麽都上百萬,哪裏是窮老師可以買得起的。”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楊明菲驚訝於她的遲鈍,搖了搖頭:“你看趙老師長成那樣,肯定某些有錢的中年女人願意在他身上花錢的。”

孟緹總算知道什麽是人言可畏以訛傳訛,嚴肅了表情:“不是的,趙老師不是那種人,明菲,你不要亂想。這一點,我可以拿我的人格保證。”

楊明菲也很單純,隻是比別人更善於發現八卦,聽到孟緹這麽說,吐了吐舌頭:“啊?我誤會了嗎?抱歉。”

孟緹拍拍她,“你那個支教的名額怎麽樣了?”

“不知道呢。”楊明菲苦著臉。

說的是去西部支教的名額,整個學院裏有兩個名額,孟緹的專業就一個。支教為期一年,回來直接保研。在傳說中,支教學生去的北疆雖然偏僻,但風景極美,所以從大三下學期開始,對這兩個名額有興趣人數還不少。楊明菲成績算中等,但強項是能說會道,能歌善舞,跟係裏院裏的老師上上下下關係極好,因此希望挺大。

當天課程結束之後,孟緹再次去找趙初年還書。考慮到昨天的事件,事先先打了個電話問情況,趙初年那時候正和一群年輕老師在外麵吃飯,於是約了當天晚飯後在辦公室見麵。

跟王熙如吃了晚飯,兩人就在食堂門口分道而行。一個離開學校去輔導班上課,一個則去圖書館上自習,直到趙初年打電話給她。

到底是秋天了,日短夜長的規律正在發揮著作用,離開圖書館時天黑得都眯起了眼睛。孟緹進辦公室的時候,其他老師走的走散的散,隻剩下趙初年一個人還在辦公室批改學生的作業,走筆如飛,一揮而就,本子翻得刷刷直響。

孟緹當即就黑了臉問:“你改得這麽快,有沒有看清楚他們寫了什麽?”

“內容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什麽,我主要按照字的好壞給分。”趙初年說著又扔了兩個本子過去,仿佛那本子是燙手的山藥。

就算他速度那麽快,也隻改完了一半。他主要上大一大二的課,還多半是大課;孟緹在心裏默算了一下他的學生總數,深深覺得學校果然不遺餘力地壓榨年輕老師,趙初年也真是不容易,委婉地建議:“你可以帶回家去批改啊。”

“我不把工作帶回去。”

“那你這樣得幹到什麽時候啊,”孟緹咋舌,她拿過一份作業看了看,立刻欲哭無淚,“這是中文係的學生?連我都知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是《論語》裏的啊,他們怎麽連這個都搞不清楚?”

趙初年忍不住微笑,“阿緹,不要拿你自己為參考標準,實在是遠高於平均水平了。”

“謝謝你的誇獎,”孟緹拖過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攤攤手,“趙老師,給我個學生成績表,我幫你謄成績。”

“不用了,你等我幾分鍾,我就可以把這個班的作業看完。”

“放心好了。我是熟練工,從小幫我爸媽謄成績了。咱們分工合作吧。快點解決了你也快點回家。”

她執意如此,而這種小事也沒什麽好計較的,趙初念也沒有不應允的道理。於是兩個人一個批作業,一個謄分數,偶爾閑聊幾句。

很快的孟緹抄完了一個班的成績,猛然想起自己來這裏的意圖,從書包裏拿出《驚雷》和《白雁》還給趙初年,“謝謝你了,趙老師。”

趙初年拿過書放進抽屜,“這兩本看了嗎?”

孟緹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有。”

趙初年關切地看著她:“擔心看完之後做繼續噩夢?”

“呃,怎麽說呢,是在做夢,不過跟以前的又不太一樣……我發現我好像有點理解他了,不能像以前那樣看他的書了,每部都要仔細想一想,需要消化一段時間。”

“消化的情況如何?”

“昨天晚上,我昨天晚上看了《訪客》的同名電影,覺得真是好看啊,”孟緹說,“然後忽然感受到一些隱喻。”

“例如?”

“你看小說的結尾,在那幕華麗的大戲之後,一切變得空空蕩蕩,”孟緹說,“我查了查他的資料,覺得他是個很矛盾的人,期盼被認同但不被認同,鄙視富人卻又擺脫不掉陰影。他懷念過去卻害怕失去現在。不過,作家本人就是無數矛盾的集合啊,有著複雜經曆的人才能寫出深沉而多變的作品。”

趙初年深深看了她一眼,“很準確。”

“臨時的一點感想吧。”孟緹抿嘴笑了。

“如果你要更深的了解他,我隨時可以為你回答。”

孟緹卻搖了搖頭,“謝謝你,趙老師,不過,我暫時沒有那個打算。他的世界對我來說太沉重了,也許我沒辦法接受。”

趙初年表情黯淡了一瞬,也不強求:“你什麽時候想好了就來找我。”

“嗯。”

她把最後一個分數抄在名冊上還給了趙初年,又回了圖書館去上自習。

或許是因為王熙如不在的原因,也有些心不在焉,幹脆先回了家睡覺。作息跟她平時差距很大,半夜的時候忽然醒過來,再也睡不著,在床上翻滾了幾個來回,最後赤腳跳到地上,翻出了自己複印的那本《白雁》。是的,雖然跟趙初年信誓旦旦地說“不想了解他”,但還是放不下。

孟緹想,這位已經去世的作家是多麽的高明啊,就像死諸葛算計活司馬一樣早已算計好了她,他用奇妙的文字布下了天羅地網,不容分說地將她一次次帶進夢裏。她就是被蜘蛛絲網住的昆蟲,在文字編成了蜘蛛網中激動和戰栗。

殘秋的風剛剛滾過去角落,初冬的第一場雨就來到了,澆得天地間木落草衰,萬物凋零。落日餘暉中,最後一隻白雁飛過城市上空。它無力地噰噰嘶叫,孤獨地振翅飛翔,去往一個不知道盡頭的遙遠南方,滑落在漸行漸濃的暮色中。

夜幕沒有給人以等待的色彩,不留餘地地黑沉下去,冰冷的寒夜到了。

小閣樓上窗戶像半張開的嘴,嗬氣成霧;玻璃上貼滿白霜。窗戶背後的房間狹小得宛如鴿子籠,又或者是個狹小的手工作坊,四壁伸手可及,牆釘上掛著幾條繩索,晾著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衣物,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有。牆上貼著舊報紙,桌上、床上是散落的紙片,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空氣跳蕩了幾下,趿拖鞋的聲音一下一下地近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抱著孩子的男人走進來,拉上窗簾,從書桌下拖出炭盆烤火取暖,朝裏吹了口氣,暗紅的木炭堆裏立刻蹦出極亮的火星;鐵架子上的掛著的小水壺似乎忍受不了這個熱度,嘶嘶作響。

熱氣徐徐上升,近近地迫在眉睫,男人滿意的歎了口氣,他懷裏的嬰兒放在床上,拉過印花的棉被蓋住那個睡得香甜嬰兒,隻露出眼睛和鼻子。

男人俯下身,吻了吻嬰兒的麵頰,走回書桌前。那張桌子又破又舊,布滿深淺不一的劃痕,宛若步入古稀的老人。漆片剝落大半,餘下的部分晦黯發黑,連沒有人知道它本該是什麽顏色,也沒人知道它最近是什麽顏色。一張桌子雜貨鋪般的,堆著高高的稿子,密密麻麻的字跡;還有大堆的參考書,字典辭典,莎士比亞,唐詩宋詞,都是極舊的書,高高一摞,露出殘缺不全的邊角。

他從混亂的稿子裏翻出幾張紙片,讀了起來,然後提起鋼筆寫了下去。火盆裏的炭火偶爾炸“噗”一聲,炸出一丁點火星,很快湮滅於空中。

門鎖處響起幾聲金屬的碰撞聲,那是鑰匙在鎖孔裏旋轉的脆響。木門很快被人推開,年輕女人推門而入。她提著好幾個袋子,裹在笨重的大衣裏,跟那削瘦的身體並不相稱。

她像一朵被荷葉包圍住的蓮花,小小的臉微笑著,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

書桌前的男人回頭,放下了筆,離座而起。

……



第九章車禍(上)

孟緹被電話吵得從冰冷的閱讀裏驚醒過來。她定了定神,放下《白雁》,才拿過手機,摁了接通鍵,那邊說話的是一個從未聽過的男聲:“請問你是孟緹同學?”

“啊,我是。”

“你的朋友王熙如遇到了車禍,麻煩你過來中心醫院一趟。”

孟緹從床上彈起來:“什麽!什麽?車禍?她有沒有什麽事情?”

“你暫時可以放心,我們剛到醫院,她沒有什麽大事,神智很清晰。”

“啊,謝謝你,”孟緹的手開始抖,“我能不能跟她說句話?”

孟緹的心完全揪著,片刻後電話那頭的人換成了王熙如,孟緹要哭了:“你怎麽回事?”

王熙如聲音虛弱:“阿緹,你先過來再說。”

一掛上電話孟緹就開始換衣服,然後抓了挎包收拾了一下,翻出父母留下的幾張銀行卡,當時說的是應急的時候用,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然後拉上門就往樓梯上衝下去,因為太急基本上沒看路,想著這麽晚了也不會有人在樓梯上上上下下於是橫衝直撞地奔下台階,結果沒幾步就撞到了人。

抬起頭才發現自己太心急撞到了晚歸的鄭憲文。他應該也是才回家的樣子,臉色微微有點潮紅,身上還帶著些微的酒氣和格外濃鬱的海鮮香氣。那香氣熏得她幾乎要暈掉,不過此時哪裏顧著這麽多,點點頭急衝衝說了句“鄭大哥你回來啦”就要繼續以驚人的速度往樓下狂奔。

鄭憲文看她裹得嚴嚴實實,頭發還散著,很像剛被人從床上叫起來的模樣。心知她肯定有急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朝自己懷裏拉過來,“怎麽了?”

孟緹掙紮兩下不得,就拉著她那人是鄭憲文也覺得惱火,急匆匆地說:“我去醫院呢,熙如遇到了車禍。”

鄭憲文一驚,反而拉著她上了幾步台階,一邊開門一邊扭頭表情嚴肅的命令:“等我換身衣服跟你一起過去。車禍的後續很麻煩,大半夜一個女孩子出門不安全。”

“不用了,我打車過去就行。鄭大哥你好好休息吧。你也累了。”

孟緹再次掙脫他,她也實在沒心情在大半夜的跟鄭憲文糾纏;鄭憲文瞥她一眼,甩開她的胳膊,進屋前冷冷扔下一句:“你什麽時候學會跟我頂嘴了?”

一句話噎得孟緹半死,沒時間跟他多說,癟了癟嘴就把臉轉到一邊,心說我為你好不想讓你麻煩,你為什麽不聽呢。但也不敢真走,站在門口跺了兩下腳,愈發心急如焚,回頭一看,鄭憲文已經出來了。

他換了件外套,那種海鮮味道頓時散去了。他走過來,然後拉著她下了樓,從宿舍後門門離開。

天氣有些涼,他握著她的手仿佛怕她走掉一樣,站在路邊招手出租車,又說:“我喝得有點多,不敢開車。”

孟緹點頭:“安全最好。不過鄭大哥,你怎麽又喝酒了?少喝點,對身體不好。”

“今天見了大廈的投資方,我是主要建築師,躲不掉,不得不去應酬了幾杯,”鄭憲文揉了揉額頭,也是頭疼得無處消解的樣子。

大半夜並不難打車,道路寬敞十分好走。出租車司機一路狂奔,二十分鍾不到就到達醫院。一到醫院問了情況,終於在外科大樓找到了剛剛入院的王熙如,在急診室裏,醫生護士圍在她身邊檢查。

醫院的味道永遠不會讓人愉快,所到之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愁容滿麵的病人和病人家屬,從來看不到笑容的醫生和護土,但他們相互交換著默契的眼光。王熙如臉色慘敗,因為疼痛整張臉扭曲得不像話,眼瞼下都隱約發青,臉頰也有了幾處細小的擦傷。她的衣服褲子剛剛被剪下來換了病號服,扔下來的衣服上沾著血。

孟緹握著她的手,手心冰冷,她也著急,一疊聲的安慰:“熙如別怕啊,我在這裏。”

王熙如虛弱的點點頭,死死抓住她的手,動了動唇,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大概是這個動作牽動了傷口,一瞬間臉上血色盡失。

孟緹知道她的意思,連忙安慰:“我暫時不告訴你父母。”

同屋的還有一位大叔,看上去情況比王熙如好一點,躺在那裏,抓著一位護士的袖子,破口大罵:“他媽的小兔崽子,他在哪個病房?老子現在就要去揍死他!以為開這個好車就了不起啊!喝醉了還是嗑了藥,這麽衝進路中間,要死自己滾去死,別拉人下水!”

護士輕言安慰:“你安靜點,等身體好了再去教訓也不遲。”

一位年長的醫生摘下口罩,示意其他幾人把王熙如送到急救室;到目光在鄭憲文和孟緹身上一掃,最後停在鄭憲文身上:“你們是她的朋友?”

鄭憲文摟住孟緹的肩膀,竭力平緩下她不停的發抖,點頭:“對,醫生,她情況怎麽樣。”

醫生說:“還在檢查,估計是胸前瘀傷和小腿骨裂,還有好幾處擦傷。具體的情況等片子出來再說。總之別擔心,雖然相比其他幾個人重一些,但比起很多車禍來,並不是太嚴重。既然你們來了,先去交了費用吧。”

鄭憲文鬆了口氣:“沒有性命之憂就好,”又問,“在哪裏交費?”

“一樓大廳。”

孟緹這時才緩過來,深吸兩口氣,又點點頭,說了句“我去”,又問:“到底是怎麽受傷的?當時的情況到底怎麽樣?”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醫生搖頭,“交警一會就到,到時候他們也會過來。”

孟緹定定神,轉頭跟鄭憲文說:“鄭大哥,你等我下,我去交費。”

“一起去吧,也不費什麽事情。”

因為半夜的緣故,大廳裏比白天少了很多人,也不用排隊;光鑒可人的地板上,稍微大了一點力氣就會砸出腳步聲。鄭憲文拿出卡要墊付,孟緹一驚,哪裏想讓他付錢,連忙阻止:“我這裏有的。我帶了一堆卡出來。先不論賠償,我們至少還有保險的,可以賠付大半,不用麻煩你再周轉一次了。”

大廳很空曠,兩個人都壓低了嗓子說話,鄭憲文搖頭:“我怕你沒錢。”

“你以為爸媽沒留錢給我?”孟緹露出個進醫院後的第一個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寬慰鄭憲文還是自己。

付款的時候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收款的電腦忽然壞掉了,長而古怪地叫了一聲之後就黑屏,收款員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大概實在不擅長電腦,孟緹指點了好幾次,摁這個鍵那個鍵,可她怎麽調試都不好,孟緹盯著那黑屏幕,聽著硬盤風扇傳來的古怪嘶叫聲,覺得頭頂都在冒煙。

“你們這是什麽破電腦啊!收這麽多錢,還在關鍵時候出問題!還有你,連個安全模式都進不去!”

收款的女孩子不樂意了,上了一晚上夜班沒想到還被人指責,沒好氣的說:“你怎麽說話的!也不是我讓它壞的是不是。”

鄭憲文拍拍她,隔著窗戶對上夜班的女孩說:“你這台電腦看起來要休息睡覺了,換一台收款吧。”

鄭憲文的笑容極具殺傷力,就像這個寒冷晚上裏的一道光芒,年輕的女孩子頓時覺得情緒被安撫下來,依言換了台電腦,這下子總算把錢交上去了。

孟緹本來都怒了,聽了這句覺得實在氣不起來,冷著臉把卡給了過去。

墊付了一部分醫藥費後,兩個人才走上去,空空蕩蕩電梯裏沒什麽人,孟緹說著又神經質的自言自語,沮喪的一頭撞上了電梯牆壁:“中午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熙如那麽倒黴啊……哎,骨裂啊,那得多疼啊,多長時間好不了啊……”說著又震怒起來,想起公車司機的那番言論,憤憤踢了電梯門,“ 那肇事者為什麽還活著!活著也是浪費糧食!”

她陷入了某種自說自話的狀態,聽的鄭憲文隻想歎氣,一把抓住她的手,拍了兩下說“稍安勿躁”,拉著她出了電梯。

走廊裏十分熱鬧,比他們剛剛下樓時熱鬧多了。兩位負責的交警也來了,還有一位神情憔悴的中年婦女和一對中年夫妻,看上去都是傷者的親朋好友。醫生對鄭憲文和孟緹點頭,示意他們過去:“這是那個受傷大學生的朋友;現在人基本上齊了。你們可以談談看。還有那個小車司機的家屬剛剛也已經來過了,不過似乎有事臨時走開了……啊,來了,他們把喻副院長一起叫過來了?”

一群人順著醫生的目光,同時回過頭去,幾位家屬都是咬牙切齒,兩位警察則鬆了口氣。

結果看到情況的他們吃了一驚。來者堪稱浩浩蕩蕩的隊伍,五六個人,走在最前麵中間的一位是個五十開外的中年人,帶著眼鏡,麵無表情,從他行走的氣勢看來,他毫無疑問是這群人的主心骨和關鍵人物;他左邊是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孟緹心說這大概就是那個喻副院長了,右邊確是她做夢都想不到的人,趙初年。

這是個什麽狀況,孟緹傻眼了,大腦完全無法消化。鄭憲文也忍不住吃驚,說:“怎麽是他們?”

趙初年看到她也吃驚了一下,幾步奔過來上上下下打量她:“阿緹,你怎麽在醫院?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事,熙如出車禍了,”孟緹有點明白了,冷淡回應,“趙老師,你又怎麽在這裏?”

“跟你一樣,”趙初年說了一句,又轉頭看那個表情陰沉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說,“大伯,這是我的學生,其中那位被撞傷的大學生也是我的學生。”

男人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麽,看了眼交警,低沉地開口:“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說話氣勢逼人,加上身邊那幾位同伴跟班,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因此哪怕聲音並不高,但落到每個人耳朵裏都跟鼓點一樣,有了個明確的概念。警察咳嗽了一聲,“好吧,既然大家都在,我們就談一談事發經過,明確責權。”

自然不會有異義。孟緹費了一會功夫才弄明白王熙如是怎麽遇到的車禍和受的傷。

王熙如在補習班上完了課,跟平時一樣搭公車回學校。這個時候的公車已經沒什麽人了,整輛車上就兩個乘客,再加一個司機隻有三個人。公車走到淮中路時,遇到了紅燈略微一停,在等變綠後重新發動起來,朝左的岔路拐了個彎。

這時不知道哪裏衝出來的轎車就撞了過來。公車司機是老司機了,反應迅速,及時的拐了個彎,才避開直接相撞,小車直接撞上了公車尾部。王熙如恰好坐在尾部的角落,這一撞愣是把她從汽車後排直接撞飛到了前排,造成了骨裂和擦傷,手機同時四分五裂;公車司機和那位乘客都受了輕傷,小車司機因為有安全氣囊的保護,除了輕微的腦震蕩,也沒受什麽大的損傷。

而那位肇事者的確是酒後開車,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高得嚇人,並且就是趙初年伯父趙同訓的兒子趙律和了。

孟緹想起前兩天在趙初年的辦公室的驚鴻一瞥,火苗一下子就起來了,冷冷瞥一眼趙同訓,心說你怎麽能教出這個極品的兒子,沒好氣地嘲諷:“趙老師,原來撞人就是他啊,前兩天推我不算,今天撞車險些害得熙如骨折,真是好得很啊。你們說怎麽辦吧?別想糊弄過去。”

說到最後,刻意提高了聲音,果然趙同訓朝她看了一眼,眸光冰冷,一點暖意都看不到。孟緹渾身一僵,忍不住想,這個男人到底是用什麽做成的,居然會有這麽銳利的眼神。

鄭憲文不明白她話裏所指,但那滿腔怨氣是聽得一清二楚,摁住她的肩膀輕聲寬慰:“阿緹,冷靜點,這個時候,口頭上的便宜沒用,”說完平靜地,就事論事地對著趙同訓和趙初年開口,“既然肇事者是趙律和,也是升恒趙家的人,那應該一切都好商量了。”

趙初年露出個不置可否的笑容,看著孟緹,在她和鄭憲文相握的手上停了一會,才點頭說:“阿緹,別擔心。會給你和王熙如說法的。”

說到“說法”兩個字他抬起頭來,看了其他兩位受害者家屬,表情異常真摯。

趙同釧身後大概是秘書模樣的人跟他低語幾句,他聽罷略一思索,點點頭:“我兒子引發的事故,我代他向各位賠禮道歉。醫療費我們會全部負責。至於精神損失費也會賠償給各位。喻副院長,醫療的事麻煩您了。”

他說最後這句時已經把臉轉向了那位喻副院長,後者點頭:“那是自然的,趙先生。”

兩人說完這話,轉身就離開了,兩人身後的隨從自然跟著離開,隻留下了一位身穿黑色西裝的年輕男子。他自我介紹說姓劉,是趙同訓的秘書,然後也沒有多話,直接跳到賠償一事。他還真不愧高級人才,處理事件井井有條,從頭到尾態度都好得無可挑剔。至於賠償的數字,實在是很合理甚至可以說的上慷慨,本來還憤憤不平的其他兩位家屬頓時平息了怒火。

顯然兩位交警也這麽覺得,鬆了口氣,相較於其他的車禍事件,這件車禍事件處理得又快又迅速,各方都沒有怨言。

連孟緹都覺得賠償數字實在是沒法挑出問題,想找茬都找不到;張了張嘴又閉上,但還是不甘心,可趙同訓已經離開了,隻有把矛頭對準趙初年:“那熙如連課都上不了,又怎麽辦?”

趙初年看著她:“她不是還有你這個好朋友嗎?”

孟緹不做聲,冷淡地別過頭去不看他。兩位交警很快就做好了登記走人,趙初年跟那位劉秘書低語數句,他會意地頷首,迅速收拾好文件離開了。





第九章車禍(下)

走廊上的人剛一散去,包括司機和另一位受傷的乘客被人從房間推了出來,唯獨王熙如還在急救室。

孟緹真是心急如焚,原地來回打轉。趙初年去了走廊盡頭的售貨機買了兩罐熱飲,給了鄭憲文一罐,剩下的一罐遞給她,孟緹眼皮不抬,手都沒動一下:“我不要。”

趙初年有些無奈:“你這是遷怒。”

“不是。”

雖然嘴上否認,她也知道這樣的行為極其幼稚,純粹的遷怒。開車撞人的不是趙初年,實際上這次事件能順利解決也許一定程度是因為趙初年的麵子,不過她總忍不住想到,如果王熙如再傷得嚴重一點又怎麽辦。聽到事件經過後才後怕的勁頭猛然湧上來,幾乎要把她整個人都掀翻了。心情糟糕,態度也實在好不起來。

孟緹皺眉,“你怎麽不去看看你那個堂兄?他住在哪裏?”

“他轉移到了特護病房,我跟伯父下來之前已經看過了,”趙初年好脾氣地解釋,“你也聽到醫生說了,他因為腦震蕩,在昏睡。”

孟緹想起陪在他們叔侄兩身邊的那位喻副院長,心知趙律和肯定轉移去了最好的病房,甚至還有最好的醫生,心情陰暗起來,看一眼趙初年,嘴角扯出一個笑:“昏睡啊。醒得過來嗎?”

“應該明天醒。”

孟緹“哼”了一聲,“居然還會醒。”

話出口前其實情緒還是克製了的,些微的怨憤和一丁點的幸災樂禍到底倒沒能全部藏住藏,細心的人自然能聽出來其中那“怎麽不撞死”的意思。趙初年眸子一閃,神色如常;鄭憲文卻變了臉色,凝眉:“孟緹,這麽大了反而不知道知禮識度?我是這麽教你的?”

他從沒這麽嚴厲的教訓過自己,孟緹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在別人家人麵前說這種“咒人死”的話,怎麽都是不禮貌的。

她垂下頭看著趙初年的鞋說了句“對不起”,找了張離兩人很遠的椅子坐下,根本靜不下信心,轉頭看著走廊盡頭發呆,揉了揉臉提精神。自然是一片黑,窗戶虛掩著,冰冷的風灌進來。

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落在趙初年眼底,他皺了皺眉,看著鄭憲文:“你沒必要說得這麽重。阿緹隻是氣極,我並不介意。”

“你不介意是你的事情,但不等於她連這些做人的道理都不知道。”

身後的門動了一下,醫生推著王熙如出來了。

幾乎是下一秒,孟緹就從凳子上彈起來,奔到床邊。她腿上上了夾板,胸前也上了藥,醫生給她打了鎮痛劑,鎮痛劑看上去讓她陷入了昏睡,但並沒有緩解她的疼痛。平躺在病床上,臉白的一點血色都沒有,眉心痛苦地糾結著,移動病床每前進一步,整個人似乎就抽搐一下。

醫生護士把王熙如送入病房,小心的安頓好。孟緹坐在病床旁發怔,眼睛漲的發酸,小心的緊了緊被子,輕輕摸了摸她的臉。她本想在醫院裏守著一宿,著等她醒過來,醫生說沒有必要,以鎮定劑的分量,不到明天中午不會醒過來。

看著她沒有絲毫離開的念頭,趙初年勸說:“阿緹,先回去吧。”

孟緹好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話,依然目不轉睛看著王熙如恬靜的睡臉,用自言自語的聲音說:“我很喜歡熙如,她對我真的很好,你都想象不到。我寧可自己受傷也不希望她受這種苦。”

那樣靜謐溫暖的場景,不論是趙初年和鄭憲文都不忍心打擾,兩個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後的離開的病房,站在門外,借著病房裏橘色的燈光無聲地看著。

趙初年有所觸動,低語:“她們的感情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一些。”

鄭憲文跟他距離並不遠,夜晚醫院的走廊十分安靜,這話倒是一個字不落的落在他的耳朵裏。於是聽不出語氣地開口:“阿緹從小到大都沒什麽朋友。王熙如應該算是她第一個好朋友。”

趙初年仿佛不理解:“沒有朋友?她怎麽會沒有朋友?”

病房裏還有其他病人,兩個人說話聲壓得隱約而低沉。

鄭憲文想起她小學初中時的模樣,那時候她很胖,整個人十分不靈活,笨手笨腳,參加什麽活動都會被人笑話;雖然模樣還不算討厭,但絕對不會有人喜歡跟她做朋友;高中後朋友多了些,但大概是曾經的陰影還在,那些同學似乎總到不了她心裏。

趙初年聽完這番話,臉色難看了幾分。看他的反應,鄭憲文更加證實了心中的預感,沉默了一會。

孟緹從病房出來,再次來到走廊才發現趙初年和鄭憲文站在門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臉上都有稀薄的困倦,看神色是在等她出來。鄭憲文在這裏是必然的,於是看向趙初年,極客氣地問,“趙老師,你怎麽還沒走?”

“我在等你,送你回家。”

鄭憲文說,“我會送的。”

“我覺得多一個人不是壞事,”趙初年說得異常誠懇,“現在也不好打車了。”

這樣的邀請實在難以拒絕,孟緹還是猶豫,求助地看著鄭憲文。

鄭憲文念頭一轉,客氣了兩句,“那就多謝了。”

三個人去了醫院的停車場,看到趙初年的車,鄭憲文也不是全無感慨,搖搖頭才說:“今天看到你之前,我真是沒想到你是升恒的人,也沒想到趙同訓是你伯父。”

孟緹剛剛就覺得這個名字異常耳熟,但一時半會還真是想不起來,好像在霧水裏遊泳,就問:“升恒是什麽?”

鄭憲文歎口氣,想著她還真是對社會上的事完全不了解,於是解釋:“本市最大的房地產集團升恒,我手上那棟商業大廈就是給他們設計的。”

孟緹總算是懂了,“鄭大哥,那你認識他們了?”

“趙律和的話,幾天前有過一麵之緣,因為大廈方案的事情。”

孟緹抽了抽嘴角,費力的把臉別開看向遠處。雖然之前已經知道趙初年非富則貴,還是沒想到居然來曆這麽大,而且繞老繞去,跟鄭憲文拐彎抹角的扯上了關係,一瞬間覺得時空倒錯,世界原來這麽小。

回程的時間不長,孟緹一路上盡力克製自己才沒睡過去,因此還在車子裏就跟趙初年道了謝,車子一停穩就迅速拉開車門準備上樓,走幾步後才發現鄭憲文並沒有跟上來,而是還坐在車子裏跟趙初年交談;她稍微等了等,才跟他並肩朝宿舍樓道口走過去。

夜色濃重,萬籟俱寂,又刮起風來。遠處的樓房若隱若現,象沒入一個黑沉沉的深潭裏。兩個人都是修長身段,一高一矮,看上極為般配。趙初年看著兩個人閑聊著走向宿舍樓,沒忍住,搖下車窗,出聲叫住了她。

孟緹退回幾步,走到車旁,聽到他說:“阿緹,我堂兄的所作所為,我真的很抱歉。你生氣我很能理解,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遷怒我。”

孟緹抿著嘴,身體還有點顫抖:“我後怕,不知道該怎麽做。”

她看上去冷靜多了。趙初年問,“你通知她父母了嗎?如果她父母有什麽意見和要求,都告訴我們。”

“……還沒有。”

“你應該盡快通知她的父母。”

孟緹有些為難,“不行啊,我答應她暫時不告訴她父母的。”

“她現在雖然已經是成年人,還是在父母的庇護下。她這次受傷不輕,受傷情況也需要父母知道,沒有兩個月時間沒辦法徹底痊愈,這麽長的時間,你們瞞不了家長,”趙初年說,“你既然那麽關心她,那麽站在她父母的立場考慮一下,是願意等過兩個星期才知道女兒出車禍還是一開始就坦誠以告來得好?”

孟緹猶豫不決,求助地看了眼鄭憲文,發現他也微微頷首表示同意,“你的確應該告訴她父母。朋友的作用不僅僅是在困難時的庇護,也需要直言。孟緹,你一個人是照顧不過來的,就算有同學,大家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的,未必有那麽多時間。明天去醫院勸一勸她,讓她有數,然後再通知她父母,最好她父母能來一個人專門照顧。”

“可是她家家境很普通,家裏還有身體不好的老人。不然她不至於這麽辛苦的去當補習班的老師。”

孟緹有點跟他們都說不清楚的感覺,趙初年就不要說了,他大概都數不清楚自己的錢;鄭家也是相當殷實,鄭憲文收入極高,大概很難理解那種父母兩人供養一個孩子和兩位老人的困難之處,“平市消費水平那麽高,她家不是本地人,如果父母來長期照顧,負擔很不小的。”

“這都是小事,”趙初年搖了搖頭,“所有的費用都應該由我們負擔。升恒有幾處酒店,有一處就在醫院旁邊不遠,她父母來了可以直接住進去。阿緹,這樣你還有意見嗎?”

完美的提議,周到的考慮,孟緹輕輕點頭:“好,謝謝。謝謝你。”

“等她父母到了,記得聯係我。”

“嗯。”

趙初年對他微微一笑,慢慢升上車窗,將車子掉了個頭,這才走了。

在外麵站了一會,冷風灌進脖子和耳朵,孟緹反而有點清醒,一個晚上的焦灼過去,大腦回光返照似的清醒,她跟鄭憲文上樓梯,一疊聲的跟她道謝。細想起來,如果不是他在,這一晚上她也許脾氣發作過無數次了。

鄭憲文卻一直凝眉不語,心事重重的樣子,送她進了她家門後,卻沒有立刻下樓,問:“你跟趙初年究竟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孟緹那時候正從飲水機接了水喝,不解回頭看過去,“什麽?”

鄭憲文說:“要我再重複一次嗎?”

孟緹老老實實地說:“這學期一開學啊。”

“他很喜歡你。”這句話卻不是問句了,是篤定的陳述句。

孟緹漲紅了臉,連連擺手:“鄭大哥你誤會了,不是這麽回事。趙老師隻是老師而已。”

“那是你對他,不是他對你。”

孟緹放下水杯,最後一個動作沒做好,滾燙的水星子飛濺在她手上。她知道趙初年對她是好得不正常,沒有老師會對學生這麽好。從第一天見麵開始到今天晚上的若幹細節浮現在腦海,趙初年的音容笑貌簡直像錄像帶一樣刻在她的腦海,連他笑起時微微上挑的眼尾都那麽清晰。她詫異自己為什麽記得這麽牢固,也為他這麽無聲無息融入她的生活而震驚。鄭憲文照顧她十多年,在某些事情上的細心程度都不如他。

她咬了咬唇,求助地看著鄭憲文,“我該怎麽辦?”

鄭憲文站在客廳的燈光下,影子在地上濃成一團,他說:“你還跟小時候一樣,我說什麽你都會相信,都會照做嗎?”

孟緹傻傻地點了點頭。

鄭憲文笑容溫暖了一點,就像小時候一樣,伸出雙手捧住了她的臉,小心地親了親她的額角,“阿緹,我無法建議你什麽,我不希望我的存在影響到你的選擇。這些事情,你要自己想清楚再決定。你長得這麽漂亮,有人喜歡你並不是壞事。但趙初年不一樣,你要注意防備一些,多留個心眼。他毫無疑問是個聰明人,很有可能比你我想象的還要聰明,我不希望你失了先機,或者是被蒙在鼓裏,明白了嗎?”



第十章丁雷(上)

孟緹第二天上了半節課,然後花了點時間去跟老師,代替自己和王熙如請假。眾人隻知道王熙如人緣也不錯,笑傲數學學院,怎麽都想不到她也會這麽倒黴的出車禍。老師不無允許假期,同學們則自發組織起來湊了錢,準備趁隨後兩天的周末去醫院探病。

同學們那麽關切,孟緹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別人上課的時候,她回到王熙如的宿舍,簡單的收拾了幾套她的衣服,還有她常看和正在看書,還有她的電腦筆記本,本來以為東西不多的,居然愣是塞滿了一隻大大的旅行包。

這麽大的包沒辦法放在自行車後座,她琢磨著怎麽帶著包去醫院,手機響了,是趙初年打來的電話,問她在什麽地方,他馬上過來接她。

孟緹覺得不對,問:“趙老師,下兩節課你似乎有課吧。”

“我找了人代課,”趙初年重複問題,“你在哪裏?”

孟緹不論如何都不想他現在過來,立刻說:“我已經在車上了,嗯,就快到醫院了,不用麻煩你了。”

“是嗎,”趙初年靜了一會,說,“那好吧。”

她走一路喘一路的把包從宿舍拎出來,平時騎車也就三五分鍾的路,因為走走停停,愣是費了十多分鍾才拎到了校門口,又在校門口,等了片刻後才打車去了醫院。

中心醫院算是市裏的幾個規模較大的醫院之一,下了車還需要在醫院裏兜很大一個圈子才能到病房。孟緹提著包十分費勁穿過醫院前那個偌大的花園,到了病房。

雖然她十分心急地趕來醫院,不過王熙如的**效猶在,還沒有醒;她剛剛想鬆一口氣,卻看到病房角落那隻沙發上坐著看報紙的趙初年。她楞在當場,一瞬間竟然有種說謊被抓現行的感覺。

趙初年從報紙上方對她露出個意義不明的笑,不緊不慢地問:“什麽車子這麽慢?走了大半個小時才到?”

趙初年是在辦公室窗口邊看到孟緹的。

他一早就到了學校,以連請若幹頓飯的代價麻煩路吟代他的課,然後回到文學院收拾書本,期間給孟緹打了個電話被拒絕,片刻冷不防的從窗戶看下去,卻看到她拖著個笨重的大包,費力笨重的一步步朝校門挪過去。趙初年想,原來不知道孟緹也會說謊話的。

時間太倉促,連個謊話都編不出來。孟緹僵在原地,勉強笑了笑,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好像有人扇了她一個耳光,臉火辣辣的熱起來。

好在趙初年不打算給她帶來更多的難堪,沒有繼續問下去,一手扔下報紙,站起來:“暫時不用著急。我問過醫生了,王熙如可能還要幾個小時後才醒。阿緹,既然我們都在醫院裏,跟我去照MRI吧,我已經聯係好了醫生,現在去就可以直接照,不會費很多時間。”

孟緹抬起頭,有點茫然,“MRI?”

“你頭上的傷,我始終不放心。”趙初年耐心安慰,簡直把她當做了未入學的孩子。

孟緹實在無法理解他的思維,原來他還惦記著她頭上的舊傷。一時間無奈居多,壓低了聲音簡單的拒絕,“趙老師,我說過了啊,我不去。”

趙初年凝起眉頭,“你還因為王熙如車禍的事情遷怒我?”

“這次真不是。”

他明明已經很不耐煩了,還是強忍著不悅,“阿緹,別刻意跟我唱反調。你平時不願意去就算了,現在人都在醫院裏,順便過去檢查,十分鍾的事情,不太麻煩。”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久以前就開始謀劃這個事情了。孟緹一言不發的走到醫院走廊,等趙初年跟出來之後才開口:“趙老師,我真的不是要跟你唱反調。我明明好好的為什麽要去照核磁共振?好像我明天就要死掉了一樣。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你別自作主張,幹涉我的生活行不行啊?”

話一出口就知道說得太重,但是想收回也來不及了。果然看到趙初年表情一點點難看起來,愈發冰冷,陰沉得好像每年這個季節的天氣;偏偏他的聲音異常平穩,一點波瀾都感覺不到,因此也就顯得毫無感情,又或者是被她氣得吝於付出一點情緒。

“我不想幹涉你的生活。既然你不去,我也沒辦法強迫你。等王熙如醒了後,你問問她需要什麽,隻要我們能提供的,都會提供。”

趙初年扔下這句隱含震怒的話後就摔手而去,孟緹不敢再看他。依稀覺得身邊刮過了一陣風,送來他身上青草的氣息。

她定了定神,盡可能的把這件讓人不愉快的事情拋之腦後,回到病房照顧王熙如。她拿過毛巾幫她擦了擦臉,去醫院的食堂打了點粥,就安心的坐下看書做題,等著她醒過來。旁邊病床上的病人也還在睡,一時間屋子靜謐異常,走廊上時不時傳來腳步聲和移動病床上。

有時候側頭看看病房裏的花園,雖然天氣漸冷,但草木茂盛,仿佛在歌唱一般。

王熙如在午飯後才醒過來的。孟緹其實並不善於照顧人,還是照顧簡單的洗漱一下,又喂她喝了點粥,在她臉上的擦傷處抹上藥,等她精神好一點,才握住她的手,把昨天她入院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次。

王熙如聽著她說起這些事情,深知她昨天晚上過的不甚如意,她知道自己不用跟孟緹客氣的,可看著她大大的黑眼圈,眼眶還是紅了。

聽到這麽多細節,歎了口氣,但表情看上去還是輕鬆的:“人到倒黴的時候,走平路都會栽跟頭。好吧,我的人生經曆又豐富了一次。”

孟緹問她:“昨天晚上你為什麽那麽晚才回來?我記得你上完課也不過九點吧,回來也就一個多小時。”

王熙如說起這件事就忍不住地咬牙切齒:“才一下課就被人纏住了,被個學生拉著脫不了身。”

“誰?”問完了卻靈光一現,“啊,是那個一直給你打電話發短信的學生?”

“是啊。”王熙如咬了咬唇,狠狠的點頭。

若是平時孟緹也許會笑話她兩句,現在王熙如的樣子看得她心疼,實在沒了情緒,把手機遞過去:“你的手機摔成片了,學校那邊我已經通知了,用我的手機跟你父母家人聯係一下。”

“我爸媽?”王熙如撥浪鼓一樣的搖頭,動作太劇烈扯動了胸前的傷口,“不行不行,我媽那個人不經嚇的,聽說我出了事,非哭死不可。”

孟緹就把趙初年昨晚勸她的那番話依樣畫葫蘆的原原本本的說了一次,最後提到不用擔心費用,身體才是最重要的。王熙如反複的思量著,苦笑:“趙老師都考慮得這麽周到了,我也不能說什麽了吧。”

“對的,”孟緹說,“而且我覺得父母的接受能力未必像你想象的那麽差,對他們有信心一點。”

王熙如輕輕“嗯”了一聲,滿臉感慨,“我沒想到那個撞人的司機居然是趙老師的堂兄,居然來頭這麽大,這麽有錢。真人不露相啊。”

孟緹歎口氣,“你沒想到的事情多了,我也沒想到。”

“大概也因為你跟他的這層關係,賠償的事情這麽容易解決。”

“這個我覺得不會,趙家大概隻是想把這件事情壓下去而已。反正他們有的是錢,無良的地產商,呃,我聽鄭大哥說,據說升恒趙家還有其他產業,”孟緹搖了搖頭,然後振作起來,“不論怎麽說,有錢總比沒錢好,你也不要去補習學校那邊兼職了,反正這筆錢也夠用了,就算在國外也可以用一陣子了。”

王熙如露出個蒼白的苦笑:“嗯,我知道的,也不能真去告他啊。民事調解的最後結果還是賠錢。凡是總要向好的方麵想吧,隻是錢再多有什麽用啊……實在是疼啊,昨天晚上,疼得我恨不得死過去算了。”

孟緹心下惻然,眼眶都紅了。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探身過去,不觸動傷口的抱住她。

她那樣難過,王熙如也後悔自己把話題說得沉重了,勉強笑了笑,拍拍她的後背,“阿緹你實在太貼心了,你對我這麽好,我都想娶你了。”

孟緹一個沒忍住,笑得跌坐回椅子上,說著“嗯嗯”,王熙如有心情開玩笑就好。

緩過來之後,王熙如先給補習學校那邊打了個電話,三言兩語的說完,求助地看了她一眼:“麻煩你去一趟補習學校那邊,幫我拿一下這個月的工資吧。”

腿傷就是這樣,看似不太嚴重,不過會導致行動不便。孟緹把她的書和筆記本全放在她一隻手可以夠到的地方,連連叮囑她給父母打電話後才離開。

補習學校坐落在某棟高層大廈裏麵,占了兩層,環境並不差,是個願意讓人呆在裏麵的地方,因為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十分安靜。

孟緹按照王熙如的說明先找了趟負責人,是個戴眼鏡的中年老師,姓馬,對王熙如十分欣賞,先是惋惜運氣不好出了車禍,然後讚不絕口誇讚她的水平。

“當時她來應聘的時候,我看她隻是個大四學生,還不願意用她,她給我看她大學四年的成績單,我說成績不能說明可以當好老師,她聽了二話不說,當即就拿起高三的數學課本隨便給我講了一節,嘖嘖,真是不錯,生動活潑,思維靈活,還貼近生活,有些老資格的老師都不如她。”

孟緹跟著他去財務處領錢,順便看了眼教室,比普通學校的教室條件是好了許多,窗明幾淨,大約二十套桌椅,條件倒是無可挑剔;進入耳中的是對王熙如的讚許,繞是起初心情不好,也慢慢好了起來。

“她自己也經曆過從不喜歡數學到喜歡,所以很知道怎麽可以激發學生的興趣,也知道他們想聽什麽不想聽什麽,”孟緹說,“您看她也不像死讀書的樣子吧。”

“這倒是的。”

很快拿到王熙如的這個月的錢,用信封裝著,她清點了一下,簽了個字就打算走人,卻沒想才走幾步,被走廊上的喧嘩堵住了去路。

引起喧嘩事故的是個年輕的男孩子,滿臉英氣,半邊肩膀上掛著隻鬆垮垮的書包,在這樣的天氣裏隻居然穿著一件短袖T恤,腳上則是一雙白色的球鞋,整個人熱氣騰騰的,看起來似乎剛剛運動了一場。

他現在就攔住了補習學校的某位工作人員,惡狠狠的表情,一幅要吃人的模樣:“把王熙如的資料給我!她是哪個大學的?”

孟緹怔了怔。

工作人員似乎也很無奈的樣子,很懇切地說:“同學,我們不能透露她的個人資料。你可以打她手機找她本人。”

“我打過了,根本沒有人!昨天晚上起就打不通電話了!”

孟緹抽了抽嘴角,終於明白王熙如頭痛的根源了。估計這就是那個一直纏著她的那個牛皮糖一樣的學生。

看見男孩渾身散發著火焰,一幅不達到目的不罷休的模樣,孟緹想了想,走過去打斷兩人的談話:“我是王熙如的同學,你有事就問我吧。”

年輕男孩頓時轉身過來,眼睛就亮了:“啊,是嗎是嗎?她在哪裏?”

工作人員大鬆了一口氣的模樣,連忙說:“對的對的,你問她吧。”然後迅速的撤回到房間裏,順手就帶上了門,似乎還可以聽到鎖門的聲音。

孟緹歎口氣,跟男孩點點頭:“那我們出去說罷。”

她是心平氣和,可那個男孩實在是著急,一路都在追問,尤其是在孟緹說了句“她出了車禍”後,整個人更是像吃了火藥的豹子,連她補充說“不是很嚴重 ”都聽不下去,同樣一個問題可以翻來覆去的問個幾十次,大概因為著急偏偏嗓門還不小,整個電梯都充滿他蘊含火藥的聲音,劈裏啪啦,好像隨時都可以炸起來。

孟緹脾氣再好被他吵得頭痛,也顧不得電梯裏的其他人,劈頭蓋臉地吼回去,“你大呼小叫幹什麽?你有十八歲了吧,還跟個孩子似的要不到糖果就要哭要鬧!不是你,熙如會出車禍嗎?”

男孩頓時懵了,就好像本來圓滾滾精力旺盛的皮球一瞬間被戳破,電梯裏三三兩兩的人看過來,目光帶著現代人慣常有的看熱鬧的探究。電梯門“叮咚”彈開,炫目的光線傾斜進來。人群流出電梯,又有人擠進來,孟緹冷哼一聲,誰也不理地擠出了電梯,果然聽到身後的急促的跑步聲,一隻手鐵箍扣住她的肩膀。

“喂,你等等!你還沒告訴我王熙如怎麽樣了!”

孟緹釘子一樣在原地站住,慢慢把身子轉過去,看了看自己肩上那隻手,骨節突出,十分有力,養起臉看看男孩英氣的臉,露出個笑:“你叫我喂也就算了,王熙如怎麽也當過你的老師,你就這麽沒大沒小嗎到處亂喊人嗎?”

男孩比剛剛沉著了一點,已經不為她的氣勢所逼,窘迫也隻是一閃而過,反而加大了力氣扣住她的肩膀,繼續用一種堅毅不拔的神情盯著她的臉,說:“你先告訴我王熙如怎麽樣了我再放你走。”

孟緹感覺到肩上的刺痛,她也不著急,慢慢眯起眼睛,朝大廳某個方向看了一眼,揚起另一隻能動的手臂,對著男孩身後的某個方向招了招手:“保安大哥,麻煩你過來一下,有人恃強淩弱,嚴重威脅了我的人身安全。”

她聲音略略抬高了八度,勝在悅耳清越,恰好正是下班的時候,在這棟大廈上班的白領陸續看了過來。從身形的大小和和男孩憤怒的臉、緊繃的手腕來看,的確是男孩用粗魯無禮的辦法挾持女生。雖然不知道這兩個人鬧的是那一出戲,還有部分人認為是男女朋友鬧別扭,但已經足夠激起民憤了。

實際上不等保安過來,已經有人開始大聲譴責了:“欺負女生算什麽本事?”

“有話好好說,凶神惡煞的幹什麽,好像要吃人一樣。”

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是需要有本錢的,最起碼的是臉皮厚。男孩似乎還沒修煉到可以被眾人批評而麵不改色的程度,臉一點點的變紅,但死活不肯放手,惡狠狠盯著孟緹,一遍遍地重複說著:“你不能走。”

孟緹再一次感受到了王熙如的煩惱,這種場合下還不肯放手,真是夠難纏。

保安很快走過來,問:“什麽事情?”

孟緹指了指男孩,鎮定地說:“我被這個人纏上了,他不肯放手。”

保安很了解的點點頭。麵前的女孩子的確非常漂亮,電視裏女明星都不如她好看,被人纏上實在是太正常了,不足為怪,隻是沒想到這麽年輕的男孩也幹起這種勾當。保安正義感頓生,清清嗓子,手撫上了懷裏的警棍,嚴厲地看著麵前的男孩。

“放開她,我對欺負女人的流氓一向不客氣。”

男孩大概一輩子都沒被人當做流氓,渾身顫抖了好幾下,臉龐上怪異的戾氣頓生,揮著一隻拳頭對保安大吼:“老子不是流氓!你給我滾遠點,小心老子對你不客氣!”

保安一愣,怒氣頓時上來了,也不說話,拿著對講機找人。

男孩再次把注意力轉到孟緹身上:“你別蒙我!你說你要告訴我王熙如出了什麽事情,我才跟你下來的!”

孟緹瞥他一眼,淡淡開口:“你這個表情算什麽回事?看上去恨不得一口咬死我。我是答應告訴你,但求人之前要先懂禮貌,不要張牙舞爪大呼小叫,必要的時候低下身子,”說話間察覺到肩上那隻手鬆了鬆,迅速的退開數步,然後跟幾位趕過來的保安點頭,“那就麻煩你們了”,一挑眉毛,揚長而去。

站在大廈外隔著玻璃朝大廳看過去,男孩被保安圍住,氣的暴跳如雷。

孟緹忍不住笑了。這番教訓讓她覺得自己十分有做教官的潛力,十分快意,滿麵笑意地乘公車回了醫院。




第十章丁雷(下)

給父母打了電話之後,王熙如覺得異常疲倦,靠著靠墊喘息不停。想著父母在電話裏的震驚和焦急,心裏忍不住的酸楚。護士扶著她靠床坐好,她笑著道了聲謝謝。手裏握著孟緹留下來的手機,直到手機外殼開始發燙才慢慢放下。

麻藥的效力慢慢過去,一陣一陣的疼痛從小腿上傳來,好像肌肉和骨頭正在打架,用這樣的方式嘲笑她這個無能為力的主人。

王熙如咬著牙跟疼痛鬥爭,忽然聽到門“吱呀”一聲,抬頭一看,趙初年拎著水果籃抱著隻插著鮮花的花瓶走進屋子,徑直朝自己走過來。

想起孟緹早上那番話,王熙如擠出個笑招呼:“趙老師。”

趙初年走得近了,把水果籃放在她床邊,又放下那隻花瓶,淡淡的幽香頓時飄散過來。

“你這是……”

趙初年陳懇地跟王熙如鞠了個躬,“你也許聽孟緹說了,害你變成這樣的是我的堂兄,他昨天晚上喝多了酒引起了事故。實在很抱歉。等他稍微好一點,我大伯會讓他親自來向你道歉。”

香氣馥鬱提神,回味悠長,王熙如覺得疼痛散了不少,也恢複了一點精神,“趙老師,麻煩你了。你不用跟我道歉,不是你撞的我,我還是分得清楚的。”

趙初年看著她一動就立刻痛苦地皺起了眉頭,立刻摁著她的肩膀:“別動。”

王熙如隻好不動了,趙初年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那一籃子水果,“你喜歡吃哪幾種水果?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幹脆全買了。”

王熙如感動之餘也有些頭痛,這麽多水果撐死她她也根本吃不了,放在病房肯定是要壞掉的。不過別人都送上門了,也不好拒絕,隻能說:“趙老師你太客氣了。”

趙初年微微垂了垂目光,歎口氣,“我這個堂兄有時候是飛揚跋扈不聽人勸,對不起。”

豪門子弟或多或少都有這個毛病,王熙如也不是不知道。說實話,對肇事者的怨憤也不是沒有,憤怒地時候恨不得連他的家人一起詛咒,可看到趙初年那張真摯的臉,因為熬夜也些微有些疲倦的模樣,也實在恨不起來,心裏某個角度甚至還有些感動。畢竟做錯事的不是他,反而還要幫著處理後續的事情,也很辛苦。

王熙如無奈:“吃一窺長一智,我隻能這麽想了。”

趙初年拿起一隻梨問她喜不喜歡,王熙如點點頭,他從籃子裏抽出一隻小小的水果刀,慢慢削起皮來,跟她閑聊。

“說起來,孟緹不在嗎?早上我來看過你一次,那時候她剛來。”

“她去我兼職的學校拿我打工的工資了,我現在什麽都幹不了。”

“你們的感情很好,一般的姐妹兩都沒有你們這麽深的感情,”趙初年說,“昨天晚上我看著都很感動,真是很惹人羨慕。”

“是啊。”王熙如微微笑了,“沒錯,能在大學時候認識這個朋友,我真是再無遺憾了。”

趙初年眸光微微閃動,並不掩蓋自己對這個話題的興趣,“嗯,孟緹是很善良。她說寧可自己受傷都不願意看到你躺在病床上。”

“真是傻姑娘,”王熙如闔上眼睛,溫暖地笑了,“別人對她一份好,她就回報十分。”

趙初年用循循善誘的語氣引誘她說下去,“是這樣嗎。”

王熙如隱約猜到趙初年想問什麽,也想聽到什麽,笑了笑,睜開眼睛問:“趙老師你喜歡她嗎?”

趙初年沒想到她居然這麽直接的問出來,心裏感慨這個女孩的聰明果然不僅僅表現在成績單上,她身上的確跟一般人有不一樣的地方。他也跟著微微一笑,很坦蕩地承認:“是的,我很喜歡她,她實在太像我妹妹了。”

“啊?”王熙如也一愣,沒想到裏麵還有隱情,吃驚地都忘記了身上的疼痛,“你妹妹?你有妹妹?”

“是的,”趙初年麵露追憶之色,“我有妹妹的,我唯一的妹妹。”

他把削好的蘋果遞到她手裏,用低沉緩和的嗓音說起妹妹,整個人都沉浸在另一種精神狀態裏,宛如百煉鋼立刻變為繞指柔。那是無法矯飾與偽裝的感情。

“我妹妹比我小了快六歲。大概十五六年前,我們因為一場變故失散了,這些年我都在找她。”

王熙如腦子裏問題一個接一個,也問詫異出來,“十六年前?那你妹妹不過幾歲吧,小孩子樣子變得挺大的,你怎麽判斷誰是你妹妹誰不是?世人皆知孟緹是孟教授的女兒,絕不會是你的妹妹啊。”

趙初年垂下目光,靜靜地沉默了一會,削梨的動作也停滯了,長長的果皮晃悠悠垂在空中,拖到了地麵。病房忽然變成了冰窖,而他則因為寒冷,人都被凍僵了,動彈不得,隻有睫毛細微的抖動著,像是昆蟲扇動著透明的翅膀。陽光從窗外照射過來,畫筆般雕出了他眉目間的陰影。

如此近距離地看著他,王熙如竟然有點挪不開視線。

他把削好的梨放在遞到王熙如手裏,才在她飽含憐憫的目光下開口,“我知道的,我這大概是移情作用。隻是看到孟緹就忍不住想起我妹妹,總想把最好的東西全都給她,補償這麽多年她的辛苦。”

王熙如低聲歎了口氣,她並不會勸人,也知道那些不痛不癢的關懷隻是在對方傷口上再撒一把鹽,於是也沉默了。

孟緹回到醫院的時候天已經晚了,中午的時候她已經把醫院摸熟了,在醫院外買了些水果、鮮花才進了病房。

王熙如坐在床上,小桌上放著筆記本,因為胸前的傷,她姿勢十分古怪,但聚精會神的狀態,完全沒注意到她回來了。

孟緹走過去看了一眼,她正在看一篇英文論文;滿屏幕都是複雜的矩陣,她把水果放在床邊的小桌上,笑眯眯地打招呼:“我買了水果回來。”

“已經有了,”王熙如被打斷了思路,看清楚來人是孟緹後下一瞬間露出開心的笑容,“買什麽啊,你破費了。”

孟緹這才發現地上那隻大得驚人的水果籃和櫃子上的那隻青瓷花瓶和瓶子裏的漂亮百合花,明明她離開前這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

“這些是誰送來的?”

“趙初年老師,”王熙如側了側身子,正對她。

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孟緹有點失語,片刻後才“哦”了一聲。

王熙如靠著墊子,表情也有些困惑:“他先是因為他堂兄的事情跟我道歉,謝謝我不計較什麽的,最後跟我要走了銀行賬號。做人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很完美了,弄得我都不知道說什麽。”

孟緹點點頭:“他是很周全,百密不疏那種。”

王熙如仔細端詳著她的五官,“他還問了問你的事情。”

“問我?”

“你猜他說什麽,”趙初年走後王熙如睡了一覺,疼痛散了不少,精神比起下午更好了一些,“他說你很像他失散的妹妹,所以他很喜歡你,對你特別好。”

這倒是前所未聞。孟緹睜大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他失散的妹妹?”

“對,他就是這麽說的,說起他妹妹的時候,他真是黯然神傷的樣子,我看著都替他難過啊。他啊,大概是把你當感情的替身了。”

“也不知道他怎麽錯以為我是他妹妹的,兄妹應該都很像吧,你看我跟他哪裏像了?”

孟緹有點哭笑不得,同時心裏某個角落終於慢慢放下心來。原來趙初年隻是認錯人了。

“也不能這麽說,你跟你哥哥就完全不像啊,真要比起來,你還是更像趙初年一點,至少你們都是雙眼皮,”王熙如搖頭,“雖然你的確不是他妹妹,他也很清楚自己找錯人了。你沒看到他垂頭喪氣的樣子,那麽英俊的一個人黯然神傷……哎哎,看得我好難過。要讓學校的女生看到他這樣,估計爭著搶著當他妹妹寬慰那顆受傷的心啊。”

孟緹眼珠子一轉,“妹妹是沒有的,弟弟卻有一個啊。”

“嗯?”

孟緹嘿嘿笑起來,“我今天可是幫你好好教訓了一下那個經常打電話過來纏著你的學生了,”說著想起離開時候看到他被保安生拉活拽帶走的模樣,微笑變成了大笑,“那孩子實在太不懂禮貌了,不教訓他一頓他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分寸吧。”

王熙如仿佛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你做了什麽啊!”

孟緹眉飛色舞地把下午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尤其不忘形容他的臉色:“那個青青白白的樣子啊,估計恨死我了。”

王熙如的臉本來就蒼白的臉失去了最後一縷的血色,呻吟了一聲。

孟緹以為她身上疼,一驚,站起來:“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你說的是丁雷?”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個子很高,看上去像是鍛煉過的。”

王熙如看起來好像就要哭了,“你以為我一直容忍、不敢惹他的原因是什麽?他成績很差,脾氣暴戾,是他們學校的老大難,打架鬥毆什麽都幹。他已經參加過一年的高考了,沒考上,所以他父母才送他來補習學校。他是我見過最小心眼最睚眥必報的人,我親眼見到過一次,一起上課的同學,有人稍稍頂撞了他幾句,他下課後就帶人把人打得半死;還有一次,隻因為一言不合,他在路邊給了個女生一耳光。”

孟緹凝眉一想他今天的行為,果然是飛揚跋扈囂張得很,於是慢慢冷笑一聲:“這種人就應該好好教育。”

王熙如咬牙,憂色形於色,“我擔心他對付你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孟緹不以為意,拍怕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別擔心,我也不是傻站著讓人欺負的類型是不是,隻要在學校裏,我都土霸王地頭蛇,誰敢欺負我啊,哈哈。”

她笑得有點刻意的張狂,略微疏解了王熙如滿心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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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Ⅰ 作者:皎皎 11~15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80078 bytes) () 07/11/2009 postreply 08:52:03

小熊不錯,動作還蠻快地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7 bytes) () 07/11/2009 postreply 18:23:23

是坑啊,不知道作者更新快不快,你看以後有一篇發一片還是一起發?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2/2009 postreply 06:11:54

Please 有一篇發一篇. Thanks. -xt8866- 給 xt8866 發送悄悄話 xt886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2/2009 postreply 08:04:43

同意 :)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2/2009 postreply 09:21:21

熊抱,俺又回來和你作伴兒啦。:)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2/2009 postreply 18:12:19

哈哈,撲上來~~~~歡迎回來領導俺啊~~~!!!!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12/2009 postreply 18: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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