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 魂 殿 作者:十四郎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6-20 10:27:1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4273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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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好吧,簡易版
——這是一顆紫米團子引發的血案。告訴我們一個真理:話可以亂說,飯不能亂吃。否則隻有望著美人扼腕的份。
再來,文藝版——她,是無意偷吃神仙供品的罪人,輾轉萬裏隻為恕罪;他,是皎月朗朗的仙人,笑容可抵萬千春風;他,是邪魅風流的師兄,隻愛與她玩“禁忌遊戲”,體味生與死邊緣的那一絲快 感;他,是冷酷無情的XX傳人,一向如鐵石的心也因為她的純真可愛而悸動……是揮劍斬斷這煩惱糾結的情絲,還是放棄一切與他們沉淪到地獄最底層?誰,能給她一個救贖的答案?
再來,花癡蘿莉版——有沒有搞錯!人家不就是偷吃了個紫8226;米8226;團8226;子嗎?哇哩咧~那個破神仙就把人家送到了這麽個鬼地方!好過分喔~~咦?等等,這裏~~不是仙境嗎?天啊,還有……帥哥!在看人家~哦也~賺到了~帥哥,美男~我來了!!
繼續,瘋狂熟女版——我吃他一個紫米團子,分明是給他麵子,這破老頭居然膽敢玩弄我的命運!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孔子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麵對那些欺辱我,輕視我的人,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知道,什麽叫做人8226;間8226;地8226;獄!
最後,正常版——
偷吃神仙供品不丟人,被供品噎死也不丟人。
丟人的是做了錯事,去道個歉還那麽難。
師父說,做人這一生,總要遇到一些令你被迫低頭的人,有些事情是無法反抗的。
可是,低頭的,丟了命;反抗的,化成灰。
這條路,到底要怎麽走下去?
胡砂不知道。

內容標簽:穿越時空 歡喜冤家 陰差陽錯

主角:胡砂 ┃ 配角:芳準,鳳儀,鳳狄

【正文】

  銷 魂 殿
  作者:十四郎


【仙人浩歌望我來 應攀玉樹長相待】

  罪孽的紫米團子

  胡砂死的時候隻有十五歲。
  從十三歲開始,爹娘就已經為她的婚事忙碌。彼時流行男女雙方交換自己的畫像,看中了的便默認。所以每天他們都會捧來許多卷畫軸,一一攤開在胡砂麵前,問她喜歡哪個。
  胡砂笑著說,誰也沒有神仙好看。
  這確實是實話,哪裏能有凡人長得比仙人還俊美,不過爹娘因此會錯了意,以為她要找個絕色的,從此更加焦頭爛額地忙碌起來。
  到了十五歲的那個初春,母親神神秘秘地拉她進屋,這次她手裏隻有一個畫軸,小心翼翼攤開給胡砂看,畫上那個少年男子廣袖峨冠,委實美的驚人。
  “這一個你再不滿意,世上可再也找不到你中意的了。”娘歎著氣。
  於是胡砂隻好同意了,雙方初初文定,大婚定在五月,可惜胡砂沒能看到自己那絕色的夫君便一命嗚呼了。
  說到死亡的原因,胡砂覺得很丟人。
  她爹是個火居道士,從胡砂有記憶開始,就成天被各種道家經文,煉丹秘笈之類的東西充斥著生活,無論她願不願意,每天早上給諸位神仙上香也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那天神龕上供的是什麽神仙,胡砂並不認識,她去香堂上香的時候,隻看到香案上供奉的紫米團子。
  那是她最愛吃的點心。
  左右看看,爹娘都不在,她抬手便抓了一顆,直接塞嘴裏。
  頭頂突然傳來細不可聞的咳嗽聲,胡砂疑惑地抬頭,隻見神龕上供奉的是一幅神仙畫像,而畫裏的那個白胡子神仙正一手抓著兩個紫米團子,吃得胡子一顫一顫的,紫米順著胡須往下淌。
  她呆住了,而對麵那個神仙好像也突然發現了她,白花花的眉毛那麽一皺,露出個似驚詫似羞憤似暴怒的神情來,袖袍猛然一甩,眨眼便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畫紙上。
  胡砂嘴裏的紫米團子就這樣硬生生被嚇得卡在喉嚨裏,無論她怎麽揪、拍、打、撞,如魔似幻風中淩亂的翻滾扭曲,那顆紫米團子就是那麽冷血地呆在那裏,吞也不行吐也不行。
  她就這樣被一顆紫米團子噎死了。
  ×××××
  天氣十分晴朗,做包子生意的陸大娘起的很早,一麵拉開大門把蒸好的包子一籠籠擺出來,一麵和所有生洲人的習慣一樣,閑暇時總愛抬頭看看遠方高聳入雲的山峰。
  盡管生洲是個不分寒暑,四季如春的仙洲,那座山卻是個例外,山頂是被冰封的,一年四季寒冰徹骨。
  傳說,仙人們就住在山頂,餐風飲露,世人極少能見到他們的容貌,卻往往受到他們諸多恩惠。
  陸大娘念了幾聲神仙保佑,把蒸籠擺的漂漂亮亮,正要吆喝幾聲,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回頭叫了一聲:“小胡砂,今天怎起這麽早?”
  門後探出一張小小的臉來,看上去隻有十四五歲,臉色有白有紅,眼睛圓圓的,帶著五分的嬌憨五分的神采。陸大娘笑盈盈地遞給她兩個包子,“吃點東西,餓了吧?”
  胡砂“嗯”了一聲,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埋頭吃包子,一麵問:“大娘,你上回說清遠山上住著神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陸大娘指著遠處起伏的山巒,一本正經的,“海內十洲有數以萬計的仙家聚集,仙山清遠就是其中之一。仙人在山上收有緣人為徒,傳授長生之法和降魔伏妖的本事,這可不是大娘亂編的。每天排在清遠山下拜師的人多的和螞蟻一樣。”
  胡砂吞著包子,怔怔望著清遠山。如果,去那裏的話,就能找到回家的法子了吧?
  她以為自己死了,可她其實還活著,隻是活在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裏。這裏有真正的仙人,有會說話的靈獸,有聞所未聞的古怪事情。
  可是這裏沒有她的家。
  記得有那麽一段時間,她沉睡在黑暗裏,有個聲音一直在與她說話,若是想回家,便讓她去找青靈真君。她在老爹耳濡目染的熏陶下那麽多年,居然就沒聽過這號神仙的名頭,難不成被她撞破仙身的,就是那個青靈真君?
  後來她莫名其妙就醒了,醒來的時候人就已經站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茫然四顧,不知要往何處去。
  幸好遇到了熱心的陸大娘,將她接回家照顧,一住就是五天。
  “哎,過兩天我女兒要回娘家來看我,讓她帶你出門買幾件小女孩的衣服吧,你們年紀相差不大,眼光應當差不多,大娘老了,不懂花啊粉的。”
  胡砂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灰布做的裙子,還是陸大娘把自己的衣服裁小了給她的。她原本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之後便消失了,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
  “大娘,清遠山上既然有很多仙人,那……青靈真君是不是也在那裏?”
  如果要回家,就得找到青靈真君,那聲音是這麽說的,不管如何,她得試試看。
  陸大娘瞪圓了眼睛:“青靈真君?沒聽過……要不大娘幫你問問別人?”
  胡砂搖了搖頭:“不,不麻煩大娘。我就隨便問問而已。”
  陸大娘慈愛地笑一聲:“這孩子,客氣什麽,反而見外了。”
  胡砂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去清遠山拜師,入門難不難?”
  “聽說很難,”陸大娘指著對門的鄰居家,“張老漢他家孫子兩年前去過,連大門都沒找到。據說要和仙家有緣的人才能進門拜師,不然找到死也不得其門而入。不過就算這樣,每天上山的人還是很多,想成仙的凡人太多了。”
  胡砂沉默了一會,突然低聲道:“大娘,我也想去。”
  “撲”地一下,陸大娘手裏的包子嚇得掉在了地上。

  怪物?

  聽說每年去清遠山拜師的人有幾萬個,可惜真正能被仙人收下的不超過十個。這是一個相當殘酷的對比,卻打消不了渴望成仙之人的熱情。
  胡砂背著陸大娘替她收拾的小小行囊,和那幾萬人一樣,躊躇滿誌地踏上了旅程。
  她家以前後麵也有一座小土山,最多半個時辰就能爬到山頂了,不過清遠山既不是土山,也不是一般的高山。這是一座仙山,延綿萬裏,沒有任何人工雕琢出的山道,讓人無所適從,根本不知要從那裏開始起步。
  胡砂在崎嶇的山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以前有個著名的詩仙,寫過一首《蜀道難》,她老爹喝醉的時候總愛唱“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胡砂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在登天,頑強地與尖利的山石做體力上的鬥爭,好容易攀上一個不算陡峭的懸崖,往上一看,還有幾百個更加陡峭的懸崖等著她。
  這樣的情況簡直讓人絕望,胡砂長長歎了一口氣,仰麵倒在地上,開始發呆。
  山中霧氣濃厚,翻來卷去,打濕了她的臉頰。遠方清遠山的最高峰看上去是那麽遙不可及,隱沒在雲海中,上麵的積雪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那裏是仙人居住的地方,無緣的人送了命也無法到達那高高在上的仙境。
  胡砂眼眶慢慢濕了,她用力在臉上拍了兩下,把淚水逼回去,猛然起身:“好!胡砂,你要努力!一定要上去!”
  她打算一鼓作氣再爬兩個懸崖,忽聽後麵傳來一陣說話聲:“奇怪,山裏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有點詭異。”
  回頭一看,從隔壁山道那裏走來幾個人,有男有女,統一穿著青色的長袍,腰配長劍,步伐矯健,估計就是傳說中的俠客一類。
  裏麵唯一一個年輕的少女笑道:“山裏沒人,怎麽會有聲音,大師兄也忒少見多怪了。”
  那個大師兄瞪了她一眼:“誰說山裏沒聲音?隻有妖魔橫行的山中才會悄無聲息,清遠是仙山,有天地靈氣庇佑,按理說應當有鳥獸出沒,可是咱們一路行來,可有見過半隻鳥?”
  他這樣一說,胡砂也反應過來了。
  確實,山裏不應當安靜成這樣,她家後麵那個小土山還經常聽見喜鵲嘰嘰喳喳的叫,這裏居然安靜的不成樣子。難道她走錯路了?
  那幾人還在說,其中有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估計是他們的師父,摸著胡須點頭道:“立允說的不錯,今天清遠山這裏有些古怪,想必是上麵那些人發現咱們的蹤跡了,須得小心為上。”
  那個少女笑嘻嘻地說道:“師父,您老人家也忒妄自菲薄,咱們是來找那個金庭老兒鬥法的,連一點陰謀詭計都要害怕嗎?他們整出什麽妖蛾子,在師父您麵前都不堪一擊。”
  那個老者頗為自得地摞了摞胡須,正要說話,忽然見到坐在一旁的胡砂,不由一怔。
  “喂,你是什麽人!”那少女立即跳了過去,一把抽出長劍,氣勢洶洶地指著她。
  胡砂連連擺手:“我……我隻是、是個要上山拜師的……”
  “拜師?”少女懷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拜師怎會走這條路?少唬人了!你是清遠山派下來跟蹤我們的奸細吧!”
  “立英!”那個大師兄叫了一聲,“這姑娘看上去就是個普通人,你少胡鬧!咱們不是來到處招惹是非的!”
  少女瞪了他一眼:“我幹嘛要聽你的!是不是普通人,我不知道嗎?”她作勢要收回長劍,突然又清叱一聲,劍光舞動,直接朝胡砂頭上飛了過來,“我看她就不是好人!”她笑,劍尖直點胡砂的咽喉。
  胡砂嚇傻了,完全動彈不得,眼看劍風撲麵而來,她死死閉上眼睛,不敢麵對。
  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吼聲,像是某種野獸的,前麵那幾個人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夾雜著那少女的尖叫:“怪物!是怪物!”
  胡砂猛然睜開眼,隻覺狂風忽起,飛沙走石,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她抱住頭,蹲下來把身體縮成一團,背上也不知被小石頭砸了多少下,疼的厲害。
  “忽”地一下,好像有個什麽龐然大物從她頭頂低低飛過,頭上的簪子都被刮斷了,風把頭皮扯得像要裂開似的。胡砂手忙腳亂地把散亂的頭發抓住,勉強抬頭朝前看了一眼,隻看到黑漆漆的一團東西,大約有兩個人那麽高,背後好像還生了兩三雙肉翅,輕輕拍打著,發出啪啪的聲響。
  這是什麽東西?!胡砂僵住了。
  對麵那個老者在高聲叫嚷:“不要慌!拔劍!擺陣!”
  眾人紛紛拔出長劍,衝上前要將那怪物圍在當中。那怪物仰頭長吼一聲,聲音刺耳之極,身後的肉翅一下子展開,一下子就拍飛了兩個人,大爪子再一伸,一把就將那老者抓了起來。
  下麵的人頓時亂成一鍋粥,有叫師父的,也有讓他大發神威擊退怪物的,不過在胡砂看來,那老頭好像已經被嚇暈過去了,四肢癱軟。怪物湊在他身上聞了半天,像是在判斷究竟能不能吃,猶豫的很。
  最後大約還是抵不過誘惑,張開血盆大口打算嚐個鮮。
  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雷,正中怪物頭頂,它痛苦地嚎叫一聲,立即把老者丟在地上,全身都匍匐了下來,縮成一團抖個不停。雷鳴聲卻不絕,接二連三地劈下,直把那怪物的肉翅劈爛了一隻,它居然動也不敢動。
  半空中又傳來一個女子哀求的聲音:“師叔,求您別招雷劈小猛了!它會死的!”
  緊跟著天上拋下一張小小的符紙,那怪物像見到救星似的,一躍而起,整個龐大的身軀化作一道白光,眨眼就附在了符紙上,箭一般射回去,被一隻雪白的小手抓住了。
  這一連串的驚變委實太過驚人,完全超出胡砂十五年來的想象,她已經被震撼的麻木了,慢慢地把頭發撥到腦後,抬頭望去,就見半空中駕雲立著兩人,衣袂飄飄,其中那個女子長發若雲,唇紅齒白,生得極為俊俏,正滿臉委屈內疚地看著對麵的玄衣男子。
  她手裏捏著一張符紙,那怪物正附身其中。
  玄衣男子冷冷開口了,胡砂一聽到那清冷若寒冰的聲音,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看管不好自己的靈獸,還放它出來吃人,打死也是應當。”
  說完,他朝下麵瞥了一眼。雲霧從他臉龐邊擦過,露出一雙冷星般的狹長雙眸。風將他的烏發吹起,漆黑的袖袍也在獵獵作響,襯著他如冰似雪的麵容,高潔傲然,不可靠近。

  仙人?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個女孩子眼淚汪汪,扁著嘴,手指快把衣帶給絞爛了,“空森這裏不一直都是讓靈獸出來活動的地方嗎?我也沒想到……會有人闖進來……”
  玄衣男子沒理會她,將下方諸人打量一番,這才冷冷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空森是清遠山禁地,來這裏做什麽?”
  胡砂一時沒能從他冰雪似的容貌裏回過神來,後麵那些人哭的哭喊的喊,亂成一團,還好那個大師兄比較鎮定,抖著嗓子道:“我們……我們是……隻是不小心路過這裏……”他們本來自視甚高,覺得清遠山仙人沒什麽了不起,不過是小小地仙罷了,是打算過來找清遠的師祖金庭祖師鬥法的,誰知道隨便一個女弟子養的靈獸就把他們折騰的夠嗆,先前那點自傲的心此刻隻變成了自卑。
  玄衣男子淡道:“既然如此,還請諸位趕緊離去。在下師侄豢養的靈獸誤傷各位,在下替她向各位道歉,還請諸位日後不要再路過這裏。”
  那幾個人哭哭啼啼地抬著師父和傷者灰溜溜地走了,胡砂還坐在原地,改為研究他倆腳底踩的雲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們會騰雲啊!難道正是清遠山上的仙人?
  “這位姑娘,你也請盡早離去。”玄衣男子看了她一眼。
  胡砂喃喃道:“可是……我是來拜師的……”
  “拜師?”他有些意外,“拜師不是這條路,在前山那裏。姑娘請從那裏走大門,若能通過試煉,自然能得償所願。”
  前山……汗,前山又在哪裏?想到自己還要從懸崖上爬下去,順著原路找什麽前山,胡砂腳都軟了。
  玄衣男子想了想,道:“也罷,是我師侄驚嚇了你,我便助你一次,送你去前山吧。閉眼!”
  胡砂急忙依言把眼睛緊緊閉上,隻覺一股清風撲麵而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聽那人道:“到了,請保重!”
  這麽快!胡砂趕緊睜眼,卻見麵前景象果然大異,周圍綠意盎然,鮮花遍地,彩蝶亂飛,一派熱鬧景觀,與方才那個什麽空森禁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麵前一條筆直寬敞的山道直通往上,壓根望不到盡頭,想必順著往上走就能到大門了。
  胡砂長長舒了一口氣,得,再走一次吧。
  她把背上的行囊緊了緊,正要邁開步子,忽然覺得旁邊有人在看自己,一回頭,卻見草地上坐著一個白衣少年,大約十六七歲的年紀,柔軟的長發披在肩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正略帶驚訝,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
  見胡砂看過來,他不由微微一笑,秀長濃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交錯起來,低聲道:“抱歉,我見你突然出現在山路上,是有人施法將你送來的嗎?”
  胡砂不知怎麽的就有點要臉紅,他長得……真秀氣,尖尖的像女子一樣俏麗的下頜,卻沒有一點懦弱的脂粉氣。清瘦,略有體不勝衣的味道,卻一點都不窩囊。
  “是……是啊。”她有點結巴,“我剛才走錯路了,闖到那個什麽禁地,然後遇到兩個仙人,把我送來了前山大道。”
  少年了然地點了點頭,指著那條大道:“你順著這條路走,不會再錯了,不出半個時辰就能到大門。”
  胡砂道了一聲謝,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再看看,那少年還坐在原地,捂著嘴輕輕咳嗽。
  他身體不好?胡砂不由自主走回去,蹲在他麵前,輕道:“你也是來拜師的嗎?是身體不好走不動了嗎?”
  少年愣了一下,跟著又笑了:“我沒事,多謝姑娘關心。”
  胡砂把自己的行囊取下來,在裏麵翻了半天,最後找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子,是好心的陸大娘給她準備的,叫萬靈丹,一般頭疼腦熱肚子疼咳嗽什麽的,吃上一顆會好很多。
  “我這裏有藥,你吃一顆吧,很有效的。”她倒了一顆給他。
  少年頓了頓,乖乖將那顆萬靈丹吃了下去,胡砂看著他略有些蒼白的臉,熱心地說道:“身體不行就先回去吧,這附近應當有農家,我去替你借一輛牛車來。”
  說著起身就要走,少年輕輕拉住她的袖子,“不用,多謝姑娘好心。我……我是來拜師的,隻是略有些不舒服,現在歇息一下好多了,不如我們結伴上山,路上也不寂寞。”
  “你真的沒事?”胡砂有點懷疑。
  少年緩緩站了起來,原本他坐在地上看不出,沒想到站起來還是比她高了半個頭。他撣了撣白衫上的塵土,溫言道:“走吧……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我叫胡砂。”她很大方地介紹自己,“你呢?”
  “芳準。”他沿著大道緩緩前行,忽然又道:“胡砂似乎不是生洲人?”
  她愣了一下,過一會才點了點頭:“確實,我不是這兒的人。”非但不是生洲人,隻怕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離家那麽遠,父母會擔心的吧?”
  胡砂有點黯然,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她何嚐願意讓爹娘擔心,不過有些事身不由己,要想回家,她得做許多事情。
  芳準立即轉了話題:“胡砂來清遠山,是想修習什麽?”
  她想了想,笑道:“我隻是想碰碰運氣,看山上有沒有我想找的仙人。”
  芳準露出驚奇的神情:“你要找誰?”
  “……青靈真君。”
  芳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隔了一會,才輕問:“找他……有什麽事嗎?”
  胡砂苦笑了一聲:“總之……一言難盡。”
  芳準柔聲道:“或許要讓你失望了,青靈真君不在清遠山,他身為一方散仙,行蹤向來神秘,誰也不知他究竟住在何處。”
  “不在這裏?”胡砂頓時失望透頂,恨不得馬上掉臉離開這裏。
  芳準說道:“不過你也不必過於失望,聚窟洲無念神宮常有仙法大會,青靈真君也會去。你若能順利通過試煉,拜入清遠門下,日後參加仙法大會,便可以見到他了。”
  胡砂佩服地看著他:“芳準,你知道很多事啊。那你知不知道清遠的試煉難不難?”
  他笑了起來,沒笑幾聲又開始咳嗽,這次咳得很厲害,好像站都站不穩了。胡砂急忙扶住他,回頭看看山路,好像還有小半的路程,她急道:“芳準,我送你回去吧?你這樣不行!”
  他搖了搖頭,又咳了好幾聲,手卻指著前麵,意思是繼續往下走。
  胡砂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說道:“好吧,我背你上去!”

  試煉

  芳準卻被逗笑了:“你真是……太客氣了。”
  他一邊笑一邊咳,看上去更淒慘。
  換做是個女孩子,胡砂早就不由分說背起來了,可他雖然看上去秀氣,說到底還是個男的,她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扶起他一條胳膊,讓他半靠著自己走。
  “不……不用和我客氣,反正是一起趕路的!”她說得特別冠冕堂皇,好像這樣就能掩飾尷尬似的。
  “給你添麻煩了,胡砂。”
  他口中的暖氣輕輕噴在她的頭發上,暖洋洋癢絲絲,胡砂又忍不住要臉紅。
  因為她老爹是火居道士的關係,從小她就和許多道觀的小道士們一起玩大的,她又是獨女,爹娘寵著,總覺得她年紀小,也沒教過她什麽男女有別男女之防,所以和別的姑娘家比起來,她對男人壓根就沒什麽害羞驚惶的心,從來都是大大方方的,不過在這個春風般柔和的少年麵前,她不知怎的,總覺得自己應當收斂些。
  這到底是為什麽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對了,方才你問我清遠的試煉難不難。我想,難不難是看各人。”芳準淡淡說著,“身懷絕技也罷,斬殺了許多作孽妖魔也罷,都是外在的表象,人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清遠山選的是人心,不是人才。”
  他一字一句的說,胡砂就忙著在那裏一字一句的背誦,“身懷絕技、斬殺妖魔……還有什麽……什麽來著的?芳準你再說一遍好不好?我還沒記下呢。”
  他又笑了,低聲說了一句什麽,隻是不清楚。
  胡砂感慨道:“你說什麽?……對了,你真的懂好多東西!芳準,我覺得你一定能通過試煉!”
  芳準笑著搖了搖頭,指著前麵:“胡砂,到了。”
  胡砂抬頭一看,卻見麵前的山路在五步之外陡然結束,下麵居然是萬丈深淵,雲海蒸騰。深淵上憑空飄浮著無數塊巨大的白玉石塊,一截一截往上磊去,一直磊到對麵的山峰上,有一座巨大的樓闕就建在懸崖之上。
  “這裏是大門?”胡砂眼怔怔地看著這幅奇景,心中隱隱有些畏懼,然而更多的卻是躍躍欲試,“不是說仙人們住在被冰封的山頂嗎?這裏……好像一點也不冷?”
  不但不冷,周圍還是那麽綠意盎然的,連一顆雪粒子也沒看見。
  “這裏連半山腰都算不上,當然沒有冰雪。”芳準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胡砂。讓我自己走吧。”
  胡砂退了兩步,回頭看看那些飄浮的白玉石塊,再回頭看看芳準清瘦的身軀,好像隨時都會被山風吹散開來,她又咬了咬牙:“沒事,你跟著我走,抓著我袖子就好,絕對不會掉下去的。”
  芳準點了點頭,果然輕輕抓住了她的袖子。胡砂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石塊,用力踩踩,還挺結實,就是窄了點,身子晃一下,一不小心就能掉下去。
  沒辦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硬著頭皮一點一點往上蹭,假裝是走在平地上。剛走了一小半,她就後悔個半死,山風那麽一吹,真有一種馬上會被刮掉下去的錯覺。
  手上忽然一暖,芳準的手握了上來,他的手指微涼,掌心卻是溫熱的。
  “別怕,不會摔下去的,繼續往前走。”
  胡砂不知怎麽的,突然就覺得不怕了,穩穩當當地走完了那一段浮空路,那座巨大的樓闕近在眼前。
  說是大門,其實卻沒有門,隻有兩根巨大的白玉柱子,上麵盤著漆黑的龍,似乎還在旋轉舞動。後麵是一座大殿,雲蒸霞蔚中,異常華麗。門前是一片巨大的平台,此刻平台上站滿了人,應當都是來拜師的。
  “胡砂,謝謝你,我們平安走過了。”芳準烏溜溜的眼珠子誠摯地看著她,好像能走過來真是她的功勞一般。
  胡砂的臉皮子又有點要發紅的趨勢,她抓了抓頭發,打個哈哈:“走、走過來就好!哈哈,哈哈!”
  “大門就在前麵,過去吧。”
  胡砂奇道:“不要排隊嗎?這麽多人呢!”
  芳準淡淡一笑:“他們都沒通過試煉,隻是舍不得走罷了。走,咱們過去。”
  胡砂躑躅著走到了那兩根柱子下,果然沒人阻攔,隻是所有人都看著她,有的期盼,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嫉妒。
  柱子下站著幾個人,有男有女,都穿著玄白雙色道袍,傲然矗立,氣勢不凡。見胡砂走了過來,其中一個中年女子便抬頭看看天色,朗聲道:“時候不早了,這位姑娘便是最後一位試煉者。”
  話音一落,她雙手拍了一下,後麵幾個年輕弟子立即展開一幅巨大的畫軸,上麵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
  那女子說道:“這是家師行雲真人三日前所繪的乾坤陰陽圖,將你在圖中看到的物事寫下來給我。有仙緣者,自然能窺得畫中奧義。”
  她遞給胡砂一隻筆,一張白板紙。
  胡砂急道:“等……等一下,還有一個人,我們一起來的……”她回頭去找芳準,誰知他卻不在身後,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她頓時一愣。
  那女子搖頭道:“你是最後一位,至於另一位,還請明日再來。好了,開始吧。”
  胡砂無奈之下隻得盯著那幅畫看。
  什麽乾坤陰陽圖,根本是一片空白好不好?神仙怎麽也會耍人!不過謹慎起見,她還是再仔細看看好了。她湊過去,隻差把鼻子貼在畫上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著看正過來看,還是一張白紙,連個墨點也沒有。
  胡砂低頭刷刷寫了四個字上去:一片空白。然後直接遞給那個女子。
  她微微有些動容,問道:“你確定?不會再改了?”
  胡砂點了點頭。
  那女子微微一笑,溫言道:“很好,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今年多大了?”
  “我叫胡砂,今年十五歲。我是……是……嘉興人。”
  那女子微微一愣:“嘉興?那是什麽地方?”
  胡砂囁嚅道:“很……很遠的地方。”
  那女子有點疑惑,不過還是將她的名字記錄在一個冊子上,又道:“很好,第一關試煉你已經通過了,現在可以入門,後麵還有試煉等著你。”

  美少年師父

  原來後麵還有!她還以為一次就過了呢!胡砂歎了一口氣,立即轉頭繼續尋找芳準,平台上的人有的驚詫,有的竊竊私語,可就是沒有芳準,奇怪,一眨眼的功夫,他跑哪裏去了?
  那女子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此為第一關試煉,意在測試你們是否相信自己的內心,而不被外界言語所迷惑。畫上本就什麽都沒有,乾坤陰陽也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物事,若是容易被流於表象的東西迷惑,不相信自己的心,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時候不早了,諸位請回,若有心的話,明日請早。”
  她揮了揮手,身後的年輕弟子又將畫軸收了起來,轉身便走。她拍了拍胡砂的肩膀:“小姑娘,進去吧,希望你能通過後麵的試煉。”
  胡砂猶豫道:“可是……我那個朋友……”
  芳準身體不好,要他一個人奔波上下山路,豈不是折磨?
  她還想再說,忽覺袖子被人輕輕拉了一下,回頭一看,方才消失不見的芳準突然又站在了身後,對她微微一笑,輕聲道:“恭喜你,胡砂,過了試煉。”
  “啊,芳……”她剛欣喜地想問他剛才到底去哪裏了,卻見他伸了一根手指在嘴邊,示意她不要說話,她的聲音一下子便縮回去。
  他放開她的袖子,抬步走上了台階,周圍清遠山的弟子一見到他,立即跪倒一片,那幾個穿著玄白雙色道袍的長者也露出吃驚的表情,齊聲道:“芳準師叔!您怎麽會在這裏?”
  師……叔……?胡砂呆了。又是一個師叔?
  芳準微笑道:“閑來無事,下山走走。今日第一關試煉,隻有這小姑娘一人通過嗎?”
  那女子點頭:“不錯,不過後麵還有……”
  “我看她資質不錯,後麵的試煉免了吧。”芳準淡淡說著,“清遠也有下山尋找良才的經驗,依我看,這孩子天資聰穎,純樸磊落,很合我的胃口。將她交給我便是。”
  眾人立即垂頭稱是,那中年女子倒也歡喜,見胡砂還愣愣的,趕緊輕輕推她一把,低聲道:“芳準師叔要收你為徒!還不趕緊跪下給他磕頭?”
  “磕、磕頭?可是……”胡砂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芳準,他烏黑的眼睛溫和帶笑,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為什麽他對清遠山那麽了解,原來他就是清遠山的人!
  胡砂失神了很久,最後終於慢慢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給他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徒弟胡砂,拜見……師父!”
  師父,他成了她師父了……胡砂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芳準彎腰將她輕輕扶起,含笑道:“不必多禮,今日起,你是我第三個弟子,往後要勤勉好學,不可憊懶,不可做出忤逆之事,明白麽?”
  胡砂點了點頭。
  那中年女子說道:“那麽,弟子馬上去沉星樓將她的名字添在弟子名冊上。隻是不知師叔要為她取個什麽道號?如果弟子沒記錯,師叔的兩個弟子都是鳳字輩,她身為女子,自然不可與男弟子字輩相同,是否與同輩女弟子歸為白字輩?”
  芳準搖了搖頭:“不必拘泥於此,將她本名寫上便是,日後若有合適的道號,一並修改。”
  那女子道了個是,垂手行禮,轉身便匆匆離去了。
  胡砂呆在那裏,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麽。忽聽芳準道:“走吧,以後你便住在芷煙齋,且與我同去,同你兩位師兄相認。”
  胡砂“哦”了一聲,抬腳便走,忽然想起徒弟不能走在師父前麵,趕緊又縮回來,躬身道:“請、請師父先行。”
  芳準點了點頭,領著她進了大門。
  他居然真的成她師父了,這樣一個少年,看起來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居然輩分那麽高,門口那些老頭兒都得叫他一聲師叔,難不成他實際上已經比她爺爺都老?對了,他身體也不好,動不動就咳嗽,說不定正是年紀大的緣故……
  哎,她方才一路與他過來,和他說了不少蠢話,他肯定在肚子裏笑死了,胡砂想起來就後悔個半死。
  “胡砂……胡砂?”他在前麵叫她。
  她立即回神,躬身道:“是,師父有何吩咐?”想到他可能年紀比自己爺爺還大,隻不過看著年輕點,胡砂不由自主就生出一點敬意來,再也不敢像方才那麽放肆了。
  芳準溫言道:“你不必惶恐,在山下為師沒透露身份是想看看你為人如何,並非故意戲耍你,還望你不要介懷。”
  “不會,不介懷不介懷!”她趕緊擺手。
  芳準淡然一笑:“我是師父金庭神君的關門弟子,因在十七歲上得了一場大病,故而三百年來容貌並無大異。你如今是我弟子,派中不少百歲的弟子見到你,也要叫你一聲師姐的,所以,有些事不用過於計較。”
  三……三百歲!胡砂震撼了,這豈止是和自己爺爺差不多,簡直是祖爺爺級別的了!
  “師父……是仙人,仙人不會變老的。”胡砂說的天真。
  芳準搖了搖頭:“仙人也會老會死,隻是比常人活得長久些罷了。長生不老的是九天之上的天神。其實……”他頓了頓。“很多人都是為了長生不老之術前來拜師,但長生不老並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對於凡人來說,有限的生命才是最寶貴的。”
  胡砂默默頷首,有些似懂非懂。
  “你有兩個師兄,分別比你早入門七十年和五十年。生活上有什麽不便,修行中遇到不懂的地方,都可以請教他們。為師希望你們能和睦相處。”
  這句話剛說完,他又開始撕心裂肺地咳嗽,和剛才一樣,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胡砂手忙腳亂,簡直不知怎麽辦才好。他是仙人,本來胡砂還以為他身體不好之類的也是他裝出來的,沒想到他的身體真的不好。怎麽辦?他現在是她師父,她又不能像剛才那樣扶著他背著他,他會不會就在這裏倒下去啊?
  芳準咳了一陣,終於漸漸平靜下來,胡砂到底還是沒忍住在他肘下微微托了一把。
  “師父……”她喃喃說著。
  他擺了擺手:“無妨,我們繼續走。”
  說罷一把攬住胡砂的手,低聲道:“跟上,我要用縮地之法了。”

  花衣踏雪

  芷煙齋處於清遠山一個側峰上,離前山大門隔著兩個山頭。
  兩個山頭,一般來說備足了幹糧清水,日夜不停地走,三天可以走完,腳程再快一點,兩天也是沒問題的。
  不過胡砂算了算,從前山大門到這個地方,隻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難道這就是“縮地”的神奇之處?
  轉頭看看芳準,還是看上去清瘦秀弱的一少年,半點也沒變。但如果說先前胡砂拜師拜的還有那麽一點不甘願,到了如今那點不甘願已經全數變成了驚詫和佩服。
  仙人!這是真正的仙人!她老爹要是知道她拜了一個仙人為師,做夢可能都要笑醒。
  這裏是一座被冰封的山頭,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被冰雪覆蓋。在正中央應當是一塊巨大的被完全凍住的湖泊,冰麵像鏡子一樣光滑,而芷煙齋,就建在湖中央的一個小島上。
  “到了。”
  芳準輕輕放開她的手,胡砂頓時被撲麵而來的暴風雪打得撲倒在雪坑裏,半天都爬不起來。
  冷!好冷!怎麽會這麽冷?照這種情況來看,她以後住在這裏,天天就裹著棉被哆嗦嗎?
  芳準像拉小狗狗一樣把她從坑裏挖出來,一麵替她拍打身上的積雪一麵歎息:“忘了你隻是個普通凡人,隻怕受不了這裏的嚴寒。以往來清遠拜師的弟子們都有些功底,倒讓我疏略了這個問題。”
  胡砂嘴唇都凍紫了,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師父……我、我會努力的……”
  為了不讓這個徒弟剛來就被凍死,他隻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用仙力護住她周身,直等她嘴唇的顏色慢慢恢複了,才領著她朝前走。
  “師父,芷煙齋……也是這麽冷嗎?”胡砂問得小心翼翼,暗暗後悔沒問陸大娘借點棉被棉衣帶上來。
  芳準搖了搖頭:“島上不分寒暑,隻是你若要修行,先得將這不懼寒暑的關過了。”
  語畢,他忽然停了下來,目光拳拳,定定望著那光滑的湖泊冰麵。胡砂不明所以地跟著望過去,卻見漫山遍野的雪白中,隱約有個黑點在慢吞吞地朝這裏移動。
  一個眨眼,黑點變得有綠豆那麽大,再一個眨眼,已經和梨子差不多大了。
  那是一個穿著花裏胡哨長袍子的人,身下騎著一頭雪白的野獸,在光滑如鏡的冰麵上走得悠哉悠哉,閑庭信步一般。
  一晃眼間,一人一獸就走到了麵前,那人倚在野獸的頭上,用手撐著下巴,笑盈盈地望過來,雙目狹長上挑,璀璨如星。
  “我說師父怎麽偷偷摸摸溜下山,也不和我們打個招呼,原來是帶了個小師妹過來。”他語調悠閑地開著玩笑,半點也找不到對師尊的畏懼。
  芳準眉頭微微一皺,神色中卻並沒有責備的意思,淡道:“鳳儀,怎麽把雪狻猊牽出來了?”
  鳳儀拍了拍雪狻猊的腦袋,它歡喜得搖頭晃腦,大爪子討好地一個勁往芳準身上拍,看起來倒像一隻大貓。
  “師父出門了,師兄也跑了出去,這孩子身邊沒人就要哭,我見它可憐,便帶它出來接師父和小師妹啊。”
  芳準聞言,抬手摸了摸雪狻猊的腦袋。
  “過來,見過你的師妹,她叫胡砂。”他把胡砂往前一推,“叫二師兄。”
  胡砂鼻子和臉都被凍得紅通通地,因方才掉進雪坑裏,所以渾身都狼狽的緊,一聽這是師兄,她趕緊拱手行禮:“胡砂見過二師兄……”話沒說完,身上那條灰撲撲的裙子卻掉了下來,原來她剛才那一摔,把腰帶給摔斷了。
  “啊——!”她頓時尖叫起來,急忙抬手抓住裙子,一時間隻覺丟人之極,恨不得立即撲進雪坑裏永遠別出來。
  這下完了,她的臉都丟沒了。她臊得慌,連頭都不敢抬,壓根不敢看對麵兩人的反應。
  鳳儀跳下雪狻猊的背,咯吱咯吱踩著雪走過來,抬手便將身上華麗麗的大花袍子蓋在她肩頭。
  “這裏天寒地凍的,小師妹要保重,可別生病了。”他拍拍她的肩膀,笑得眼睛彎彎,像兩個月牙。
  胡砂諾諾地點頭,耳根那裏一片火辣,燙得厲害。
  芳準低聲道:“鳳狄去了什麽地方?”
  鳳儀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今天武曲部的人過來了好幾趟,都是找他談來年各大演武堂分配的事情,師兄也不知去了什麽地方,到現在都沒回。”
  芳準沒說話,隔了一會,忽聽遠方山頭傳來一陣陣當當的鍾聲,三長三短,他說道:“也罷,想必是掌門師尊召集眾人商談仙法大會的事,我得去一趟。鳳儀,你帶胡砂回去,把清遠的規矩與她說說。鳳狄若是回來了,讓他到毓華殿找我。”
  說罷袖袍微微一動,眨眼就消失了。
  鳳儀答了個是,回頭朝胡砂微微一笑:“過來吧,小師妹。我讓雪狻猊載你回去,這樣就不冷了。”
  他拍了拍雪狻猊的背,這隻靈獸大約很不滿意,碧藍色的眼睛充滿敵意地瞪著胡砂,喉嚨裏發出威脅的低吼。
  胡砂退了兩步,連連擺手:“不……不用了……我走、走過去就行!”
  “怕什麽,它不會咬你!”鳳儀直接伸手抄過她腋下,一把就抱了起來,丟在雪狻猊背上。它立即有了反應,使勁把腦袋別過來,繼續用惡巴巴的眼神殺戮她,前爪還不安分地在地上刨抓著,堅硬的冰麵被它抓的滋滋響,裂了開來。
  胡砂頓時感到一陣腿軟,飛快跳了下來:“我想我還是自己走比較好。”
  鳳儀拍了拍雪狻猊的腦袋,奇道:“有意思,以前也不見你對其他人那麽反感,莫非因為小師妹是個女的?你連嫉妒都學會了呀。”
  雪狻猊一臉被戳破罩門的尷尬,梗著脖子就是不肯就範,順便還高高在上不屑一顧地瞥了胡砂一眼。
  鳳儀笑道:“抱歉了,小師妹,這隻雪狻猊是母的,年紀還小,被咱們給寵壞了。”
  胡砂剛要搖頭說不介意,忽聽他又道:“那隻好這樣走了,失禮。”她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像又被他拖上了雪狻猊的背,這隻靈獸還沒來得及抗議,他也施施然跳了上來,斜著身體撐在它脊背上,用手拍了拍:“走啦,小乖,再鬧脾氣,我們可不喜歡你了。”
  它從鼻子裏發出委屈的哼哼聲,不甘不願地撒開四爪在冰麵上奔跑起來,又快又穩。
  鳳儀歪著上身,懶洋洋地用手指去玩它背上柔軟的長毛,一麵漫不經心地問道:“小師妹是哪裏人?我看你年紀不大,怎會上清遠來拜師?”
  胡砂因他靠自己特別近,胸膛好像隨時都會貼上自己的背,不由感到無比的尷尬,奈何又不敢動,隻得小聲道:“我……是嘉興人,二師兄或許沒聽過這地方……我來清遠也是……因緣巧合。”
  背後的那個身軀突然僵了一下,他喃喃道:“嘉興?你是從嘉興來的?你怎麽……”
  胡砂奇道:“二師兄知道嘉興?”
  過了良久,他突然撐起身體,語調還是那麽懶洋洋:“沒聽過,所以覺得奇怪。”
  胡砂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次離得近了,隻覺他雙眸漆黑若穀,麵容實在是漂亮的很,想起身上披的這件花裏胡哨的大袍子是他的,若在其他人身上穿著,隻會覺得傻冒,在他身上卻是□又優雅。
  肩上突然一暖,是他的手扶了上來,胡砂渾身微微一震,隻聽他的聲音近在耳畔,帶著和暖的吐息:“要跳了,別動。”
  雪狻猊一躍而起,足跳了有十幾丈高,輕輕巧巧地落在湖中小島上,風雪一下將兩人的衣服吹得鼓漲起來,他衣裳間隱約帶著說不明的幽香,手臂緊緊卡在她腰上,胡砂的臉紅得像桃花一般。
  彼時他騎著雪狻猊,花衣烏發,神態悠閑,踏雪款款而來的景象,竟像一幅畫,在腦海裏來回旋轉,忘都忘不掉。

  有師兄的師妹像根草

  幾杆青竹,數間草屋——這就是胡砂看到的芷煙齋,與她想象中的那些富麗堂皇,非人間所有的仙人居所完全不同,倒更像是普通農家小院,好像隨時都能從裏麵跑出幾隻雞鴨似的。
  島上不分寒暑,溫暖如春,與外麵風雪環肆的嚴寒完全不同。竹林裏偶爾有異樣的聲響,飛出來的也不是尋常喜鵲烏鴉,而是五彩繽紛的鳳凰鸞鳥。屋前青竹杆杆,屋後種著幾畦杏花,顯得分外平安喜樂。
  到了自家地盤,一路憋氣過來的雪狻猊總算找到了報複機會,身子一抖,胡砂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它從鼻子裏哼出氣,不屑地瞥她一眼,搖著尾巴走開了。
  “它……好像不太喜歡我。”胡砂幹笑了兩聲,突然想到什麽,先把斷了的腰帶結好,確定裙子再也不會掉下來,然後趕緊將身上披的大袍子脫下來,一絲不苟地把上麵的塵土拍個幹淨,這才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還給鳳儀。
  “雪狻猊性子高傲,若非能讓它折服的人,否則它都是這種模樣。”鳳儀接過大袍,隨意搭在肩膀上,看著那隻雪白的靈獸一會兒跳上房頂,一會兒在地上打滾,最後歡歡喜喜地跑過來,邀功似的用腦袋在他胸口一個勁蹭著。
  真像一隻狗,胡砂偷偷抹了一把汗。
  “好了,我帶你去房間吧。”鳳儀朝她招招手,一路分花拂柳,繞過杏花林,後麵又是並排幾間房屋,卻是用青石搭建而成。
  門上沒有鎖,他直接推開正中間那屋子的門,裏麵桌椅床具一應俱全,除此之外裝飾一概都沒有,連床褥都是極素的蓮青色。
  “小師妹以後就住這裏,我和鳳狄師兄分別住你隔壁,若有什麽需要,不用客氣,敲門就可以了。”他說完轉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麽,回頭朝她懶懶一笑:“對了,師父讓我給你講些清遠的規矩,不過那太麻煩,規矩什麽的,混的日子長了自己就明白。隻兩條你要記得,每日點卯去頂峰若言堂聽講,見到那些師叔伯祖什麽的,態度要謙卑,其他也沒什麽重要的。”
  胡砂連連點頭,脖子都快點掉了,鳳儀見她一聲不吭,什麽都不問,倒也覺得新奇,笑道:“怎樣?是不是有些失望?這裏和凡人想象中的仙山富麗完全不同。”
  胡砂一直在點頭,這會又趕緊忙不迭地搖頭,差點抽筋:“沒、沒有!就這樣挺好!”如果真是那種氣派到不行的仙宮大殿,她反而會難受吧。
  “這裏……感覺像……像家。”她有些羞赧的笑。
  家?鳳儀眉頭微微一跳,未置可否。
  “明天點卯去若言堂,你這身衣服可不行。”他略有些不屑地用眼角掃過她灰撲撲的裙角,她一身都是灰不溜秋,像隻麻雀,“換個大方點的。”
  胡砂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裹,淡笑:“不用了,我的衣服都是這樣的。上山修行也不是比誰穿的好看,仙人們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責怪我吧。”
  “隨你高興吧。”鳳儀懶洋洋地推門走了出去,忽然又道:“對了,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辟穀,五穀雜糧對修行沒什麽益處。你若是肚子餓,島上可沒半點東西能給你吃。”
  呃——?什麽什麽?沒飯吃?!胡砂跳了起來,剛才還沒覺得,被他一說突然就覺得餓了。可是……沒東西吃!
  鳳儀見終於是震住她了,這才心滿意足笑眯眯地關門離開,留下臉色發綠的胡砂,急急忙忙在包裹裏翻騰著,希望還有沒吃完的幹糧留下。
  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要想回家她就得找青靈真君,要找到青靈真君她就先得留在清遠做一名弟子,可是要做弟子就得修行,要修行就不能吃飯!由此可見,她在回家之前,肯定先成為餓死鬼一名。
  胡砂在床上想得糾結無比,頭發都快被她拔光了也沒想出個法子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麽別的,她餓得越發厲害了,肚子裏咕嚕嚕鬧個沒完,眼怔怔地看著窗外撒歡的雪狻猊,圓圓的,白白的,軟軟的——好像大饅頭啊。
  餓,好餓……胡砂欲哭無力地趴在窗台上發呆。
  窗台下麵綠油油的,長著兩棵奇怪的小花,冰藍色的花瓣,上麵還有深深淺淺的黑色花紋,被風一吹,看上去就像一張忽哭忽笑的人臉。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剛摸到花瓣,忽聽頭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她急忙抬頭,卻見麵前站著一個玄衣男子,正是早上在清遠禁地遇到的那個人。她脫口而出:“啊,仙人!”
  玄衣男子也是一愣:“……是你,你怎會在這裏?”
  “我、我拜了師父為師……”胡砂忙不迭地解釋,全然不覺自己話中語病。
  那人看她手指還在用力揪窗台下的那兩朵小花,不由把眉頭皺了起來,冷道:“不要動,沒人告訴你芷煙齋四周種的都是珍貴藥草嗎?”
  胡砂羞愧萬分地把手飛快縮回來,尷尬地不知說什麽。
  鳳儀的聲音從後麵傳來:“是師兄?你去哪裏了?武曲部的人找了你一天。”
  那人眉頭皺得更深,麵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低聲道:“不過是到處走走……武曲部的人有留下什麽信函麽?”
  鳳儀慢條斯理地披著花袍子走過來,笑盈盈地,“該不會又迷路了吧?我說師兄,你好歹也比我早來二十年,怎麽除了芷煙齋和前山大門,走哪裏都會迷路?”
  那人臉上閃過一絲可疑的紅雲,冷道:“少胡說,有信函嗎?”
  鳳儀從袖子裏取出一封火漆印的信函,遞給他:“師父讓你去毓華殿找他。”
  那人將信封塞進袖子裏,又轉頭看了一眼胡砂,頓了一下,才道:“方才我在前山聽年輕弟子們說師父又收了個新徒弟,莫非就是她?”
  鳳儀笑道:“果然是迷路了,居然迷到了前山去!沒錯,這位以後就是咱們的小師妹,叫胡砂。小師妹,這位是大師兄鳳狄。”
  原來他是自己的大師兄!胡砂頓時感到無比的榮幸,想到自己以後也能和他一樣騰雲駕霧在天上飛,好像肚子餓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狗腿又崇拜地喚了一聲:“大師兄。”
  鳳狄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未置可否,隔了半晌隻道:“師父怎會選個毫無基礎的凡人。”
  胡砂臉上狗腿又熱情的笑眼看有點掛不住。
  鳳儀過來活漿糊:“沒修行之前誰都是凡人,萬事都有個開頭,小師妹今年才多少年紀,咱們又有多大?為人師表和師兄,這點耐心還是要有的。”
  鳳狄趕著去辦事,匆匆點了個頭就走了,方才纏著他要玩的雪狻猊頓時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賴在地上打滾就是不肯安靜。鳳儀蹲在它麵前給它撓肚子,一麵低聲道:“師父身體不好,這些年是不能親自指導弟子們修行了,十之八九要叫大師兄來教導你。所以他名分上雖是你師兄,你卻要用師禮來待他,不可以失禮。”
  胡砂賠笑道:“那……所謂的師禮是……”
  鳳儀伸出兩根手指,一本正經:“兩個凡是,凡是大師兄的話都是對的,凡是大師兄不認同的都是錯的。你記住這兩點就行了。”
  胡砂四處找小本本要記下這兩句精要的話,突然想到什麽,奇道:“那……二師兄你也要教我修行嗎?”
  鳳儀撐著下巴微微一笑:“我嗎?我可不是好老師,像你這麽可愛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折磨你,也隻有靠那個不懂憐香惜玉是什麽的大師兄了。”
  可、可愛?!胡砂的臉皮子又要發燒,心裏砰砰亂跳,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看他。
  那斑斕花哨的大袍子,那懶洋洋漫不經心的神態,那看上去總有點不懷好意的微笑,真是,怎麽看怎麽覺得——像登徒子啊。難道二師兄就是傳說中對女人口花花沒正經的流氓?
  胡砂本能地離他遠一點。
  “怎麽?想要二師兄來教導你?真這麽想?”鳳儀見她臉色忽紅忽青,忍不住又要來逗她,“那晚上我和師父說說,讓我來指導可愛的小師妹。”
  “不、不用了!”胡砂趕緊拒絕,“大師兄……挺好,挺好!”
  當然,日後她如何痛哭流涕後悔莫及為何沒在今天答應二師兄的話,那就暫且不提了。
  那一夜,胡砂在陌生的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睡好。
  她想家,她餓了。
  不知道爹娘在那個遙遠的世界過得如何,會不會天天念叨著她。她很想念爹娘,想念以前討厭無比的香堂神龕,還有氤氳滿屋的香火氣。想念肉粽子,想念牛肉羹,想念荷葉雞……她想得口水泛濫,越發睡不著了。
  朦朦朧朧間,聽見有人在敲門,大師兄鳳狄冰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起來了,已經過了寅時。”
  胡砂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來,一時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大門突然被人推開,那道玄色身影旋風般吹到了床前,一把就將她從被子裏提起來。
  “起來,以後每天寅時起床修煉,不可憊懶。”
  她被丟在地上,一頭霧水地穿鞋,跟著他走出房門,外麵天還是暗沉沉的,月亮還掛在天邊沒掉下來。
  “大師兄……我、我們要去哪裏?”胡砂誠惶誠恐地問著。
  走在前麵大步流星的黑色身影連頭也沒回,冷道:“你毫無基礎,談何修行,先把身體鍛煉好。”
  胡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不錯,身體是修行的本錢。到底是大師兄,說話就是這麽有分量。她心裏對大師兄的敬佩越發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最後來到了那個結冰的湖泊旁,胡砂已經凍得上躥下跳坐立不安了,鳳狄終於停在了湖畔,回手利索地朝湖麵上一指:“走,下去繞湖麵跑十圈,上來再練馬步。”
  哢嚓,胡砂聽見自己下巴掉在地上的聲音。
  “那個……上麵都是冰,我……要不多穿點衣服……”胡砂可憐兮兮地賠笑著。
  鳳狄看也沒看她,淡道:“不用,下去。”
  沒奈何,她咬牙跳了下去,雙腳剛落地,撲哧一下頓時在冰上滑了老遠。
  她好想哭。
  肚子餓的要命,還要衣著單薄迎著風雪在滑不留丟的冰麵上艱難地奔跑。好容易拚著小命跑完了一圈,剛要歇息一下喘口氣,卻聽上麵那個冷冰冰的聲音毫無感情地說道:“太慢了,不許停,下一圈再這麽慢就罰你多跑五圈。”
  那一個瞬間,胡砂覺得回家之路簡直是遙遙無期。
  回頭再看看鳳狄,那如冰似雪的俊俏臉龐如今在她眼裏,就是惡鬼啊惡鬼!
  於是,第一天的鍛煉成果以胡砂欲哭無淚顫巍巍蹲馬步最後支持不住暈過去的結果而告終。

  有師父的徒弟像個寶

  胡砂是在半睡半醒的情況下被人拖著上頂峰若言堂聽講的。依稀隻記得一路上過來有許多人給她行禮,叫她師姐或者師叔,更甚者師叔祖都出來了,這會她才明白自家師父在清遠的輩分有多高。
  據說在清遠設派授徒的人是一方著名地仙金庭祖師,放到她那個世界裏來說,就是那傳說中江湖裏的開山掌門,而她家師父芳準就是這個開山掌門的最後一個弟子。
  清遠山上下分布比較複雜,這個部那個部,這個分支那個分支,胡砂一直都沒弄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據說為了照顧自己心愛小徒弟的新弟子,金庭祖師在點卯課講的時候還特地詳細介紹了一下,可惜胡砂坐在蒲團上睡著了,做著大吃大喝的美夢,枉費了祖師爺一番苦心。
  在睡夢中,隱約覺得有人在掐自己胳膊,胡砂動了動,毫無反應地咂咂嘴,繼續睡。
  那隻手更加生氣了,狠勁掐在她小臂上,痛得她大叫一聲,醒了。
  周圍嗡地一聲,緊跟著卻安靜下來,胡砂茫然四顧,發現無數雙眼睛都看著自己,有的詫異,有的鄙夷,有的不可思議,有的幸災樂禍。
  她花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過來這會是點卯聽講,祖師爺在上麵說道法,她卻坐在蒲團上撐不住睡著了。
  胡砂一向是個認真的好孩子,對自己的懶惰感到痛心疾首,趕緊垂下腦袋,把身體縮得小小的,希望沒人看見自己。
  不過如意算盤她是打錯了,坐在最上麵的金光閃閃的祖師爺顯然不打算放過她,沉聲開口道:“何故喧嘩?芳準,那是你的弟子吧?”
  她那個清瘦秀弱的師父被她連累著也丟人,微微欠身道:“是弟子管教不嚴,請師父責罰。”
  金庭祖師淡道:“罷了,若是沒有誠心,點卯課講大可在屋子裏睡覺,不必特地趕來打擾旁人清修。”
  大殿裏頓時傳來沉悶的笑聲,一陣陣的,胡砂恨不得把身子埋在蒲團下麵,好別那麽丟人現眼。好吧,其實丟她的人也沒什麽,關鍵是她害得師父也無辜被罵,他身子不好,要是被自己氣得病更嚴重,那豈不是大逆不道?
  胡砂越想越鬱悶,胳膊突然被人扶了一下,大師兄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坐直了!別讓旁人看笑話!”
  她隻得打點精神,把腰杆挺直。大師兄就坐在她左邊,想來方才掐自己胳膊的人就是他。他下手可真狠啊,胳膊到現在還隱隱作痛。胡砂越發認定一個事實:大師兄是惡鬼。早上差點把她折騰的暈過去,這會又來掐肉。
  金光閃閃的祖師爺後來在台子上講了些什麽,胡砂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她惴惴不安,不知道過後師父會怎麽懲罰自己。
  好容易熬到課講結束,胡砂垂頭跟在鳳狄身後走出大殿,旁邊不停有人朝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有兩個姑娘講的聲音還特別大:“那人就是芳準師叔祖收的新徒弟呢!聽講的時候居然偷偷睡覺,根本沒有誠心。連累著整個芷煙齋的人都被她丟光了臉,師叔祖和師叔他們真可憐……”
  胡砂把頭垂得更厲害了,恨不得縮在鳳狄背後,化成一團影子別出來。
  後麵突然傳來鳳儀懶洋洋的聲音:“在背後說三道四才丟臉,不知道是哪位師兄師姐的臉,都被某些人丟光了吧。”
  那兩個姑娘頓時苦了臉,掉頭就走。胡砂感動極了,回頭閃閃發亮地看著鳳儀,他懶懶地用手指撫著下巴,淡道:“傻瓜,看什麽,聽講睡覺不丟人,被人諷刺了還裝可憐才丟人,還要師兄替你出麵討公道?”
  胡砂幹笑了兩聲,不知道該說什麽,走在前麵的鳳狄沒什麽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是你修行不足的緣故,回去之後要修煉定性,午時之前都給我在屋裏打坐,不許出來。”
  這回輪到胡砂的臉苦了下來。
  “鳳狄,胡砂毫無基礎,你不可操之過急,否則隻會適得其反。”芳準柔和的聲音響了起來,三人立即回身恭敬地行禮。
  鳳狄淡道:“師父,所謂不嚴不足以成才,弟子不敢懈怠。”
  芳準微微一笑:“過於嚴苛也是不好,你忘了當初我是怎麽教導你和鳳儀的嗎?”
  鳳狄垂頭道:“弟子知錯。”
  惡鬼師兄被師父責備了!胡砂感動得眼淚汪汪,有師父的徒弟就是寶啊!師父師父師父,世上最好的果然還是師父!
  芳準抬手摸了摸胡砂的腦袋,疼愛的很:“初來乍到很不習慣吧?沒關係,過段日子就好了。大師兄也是為了你好,別記恨他。”
  胡砂連連點頭,眼中的師父形象變得高大無比,閃亮無比。
  芳準拍拍她的肩膀,轉身便走了,突然又想到了什麽,回頭湊在她耳邊,低聲道:“肚子餓就找你二師兄。”胡砂不由一呆,抬頭再看,他唇邊掛了一絲類似調皮的笑意,眨眨眼睛,掉臉走遠了。
  那句話是什麽意思?胡砂疑惑地回頭看看鳳儀,他正懶洋洋地打著嗬欠,沒精打采地發呆。
  “……鳳儀,胡砂,你們回芷煙齋吧。鳳儀,記得督促她打坐,不到午時不許她出門。”鳳狄丟下一句話,轉身也走了。
  鳳儀歎了一口氣:“師兄。”
  “什麽事?”
  “你要去哪裏?”
  “武曲部。”
  鳳儀指著與他相反的另一邊:“武曲部在那裏,你又走錯了。”
  鳳狄僵了一下,冷道:“……我自然知道!不用多說!快走吧。”
  鳳儀搖了搖頭,挽著胡砂的袖子,倒退著走了兩步,眼看鳳狄在叉路口猶豫著拐了個彎,他把手放在嘴邊高聲道:“是往右走!你又錯啦!”
  鳳狄冷著臉回頭瞪他一眼,終於還是走遠了。
  真沒想到大師兄看上去英明神武的,居然這麽路癡。胡砂在肚子裏暗暗歎了一口氣,果然人無完人,仙也無完仙。
  “胡砂。”身旁的二師兄突然很溫柔地叫了她一聲,她頓時感到雞皮疙瘩從腳底板一直蔓延上頭頂,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略帶警戒地看著他。
  他笑得很有些不懷好意:“肚子餓了吧?”
  胡砂沮喪地點了點頭。
  鳳儀愛憐地看著她,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柔聲道:“二師兄也替你難過,這樣吧,你若是能維持打坐到申時,我便給你好東西吃。”
  申時?!胡砂傻了。
  “可……可是,大師兄說隻要到午時……”
  “那是大師兄的規矩,你若是想吃東西,就得聽二師兄的話,乖乖呆在屋裏打坐,申時出來我便給你東西吃。”他輕佻地甩了甩她垂在肩上的兩根小辮子,“若是被我發現你中途偷懶或者溜出來,可別怪二師兄欺負你。”
  胡砂很想暈過去。
  師父不在家,師兄稱大王,算她倒黴。

  他的秘密

  胡砂的腿被盤成麻花狀,坐在床上滿頭冷汗。
  據說這叫“跌坐蓮花”,打坐時最美的姿勢,也有利於心神不寧的弟子快速入定。
  怎麽個美法,她是沒看到,入定又是什麽,她更一竅不通。
  她隻知道自己的腿好痛哇,骨頭快斷了。
  實在忍受不了,她掙紮著把眼睛撐開一條縫,耳邊立即聽到二師兄懶洋洋的聲音:“凝神,入定。不許睜眼。”
  胡砂快哭了。
  這個二師兄比大師兄還可怕,一直坐在對麵盯著她看,眉毛梢扭曲一下都不行。
  “二師兄……我、我受不了了,腿好疼啊……”她抖著嗓子,覺得他再不讓自己擺回正常姿勢,自己的腿以後就不能用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特別溫柔特別愛憐:“一開始都這樣的,做多了就好。”
  “可是……真的會斷……這個姿勢、這個不行啊……”她繼續顫抖顫抖顫抖。
  他閉著眼睛半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柔聲道:“乖,再忍忍就好了。”
  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吼:“你們……光天化日之下,在做什麽?!”
  緊跟著窗戶被人一腳踢開,揚起一陣灰塵。胡砂吃了一驚,險些從床上翻下去,抬頭一看,卻見窗外站著一個白裙子的姑娘,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屋內,臉上還帶著些莫名意味的紅暈。
  鳳儀老神在在地半躺在椅子上,眼皮都沒動一下,淡道:“我們在做什麽,不會自己看麽?”
  那姑娘一雙眼睛狐疑地在胡砂和鳳儀身上來回打轉,直到看到胡砂盤成麻花狀的腿,才釋然一笑:“什麽啊,原來是在打坐。鳳儀師叔就會故弄玄虛,害我以為……”
  “以為什麽?”他漫不經心地接口,惹得那少女臉上一紅。
  胡砂莫名其妙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還沒搞清楚目前到底是個什麽狀況。忽見那少女一雙妙目從上到下細細打量自己,胡砂不由“啊”了一聲。
  “是你,昨天的仙女姐姐!”胡砂眼睛頓時亮了,這不是在禁地遇到的那個養怪物的仙女大人麽?
  白衣少女愣了一下:“你……我們昨天見過?”
  “在禁地那裏,不記得了嗎?”胡砂興奮的很,有八成的原因是不用盤腿打坐了,她偷偷摸摸把腿伸直,舒服得要命。
  少女恍然大悟,有些意外地又把胡砂上下打量一番,喃喃道:“對了,早上被師祖爺說的那個人就是你……”
  胡砂頓時尷尬無比,卻見她突然恭恭敬敬衝著自己和鳳儀行了個禮:“曼青見過鳳儀師叔,胡砂師叔。”
  胡砂又從尷尬變成了受寵若驚。
  鳳儀看上去有些不耐煩,道:“又是來找我師兄的?”
  曼青臉上一紅,“是、是啊。鳳狄師叔不在嗎?我剛去他房間敲門,沒人回應。”
  鳳儀點了點頭:“難怪,所以你跑過來偷聽我們的房間,還踢壞了一扇窗戶。有你這樣的人每天有事沒事就過來找他,他自然不會待在芷煙齋了。”
  曼青有些難堪地摸了摸鼻子,賠笑道:“那……他既然不在,我就走了……打擾兩位師叔清修,曼青很抱歉……告辭。”
  她說走就走,刷地一下又從窗戶跳了出去,眨眼就消失了。
  胡砂怔怔看著牆上搖搖欲墜的窗戶,喃喃道:“難道仙女姐姐喜歡大師兄?”
  鳳儀懶洋洋說道:“誰知道。真要喜歡,與其整天纏著他,倒不如投其所好。大師兄向來欽佩做事認真的人。喜歡一個人,卻一點也不了解他,這樣的喜歡不要也罷。”
  胡砂沉默了一會,小心翼翼問道:“那個……二師兄,這裏不都是仙人嗎?仙人也能……這樣嗎?”她印象中老爹說過,仙人沒有七情六欲,一旦有所念想,思凡下界是要被處罰的,怎麽到了這裏反而成了很正常的事?
  鳳儀看了她一眼:“為什麽不能?天地萬物還有乾坤陰陽之分,陰陽□本就是順應天地之道。”
  是、是這樣嗎?
  “胡砂。”他的聲音又變得特別溫柔,胡砂現在聽見這種語調就感到毛骨悚然,抬頭無助又絕望地看著他。
  “你的腿怎麽伸直了?看起來,是要二師兄從頭教你到底怎麽打坐吧。”
  鳳儀起身慢吞吞走過去,衝她一笑,抬手就把她的腿扭成了先前的麻花狀。
  胡砂頓時叫得慘絕人寰。
  “再不好好入定打坐,今天就沒飯吃了。”他丟下這句話,又躺回椅子上閉目養神。
  胡砂重新陷入崩潰與忍耐的邊緣,額頭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
  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裏變得十分安靜,隻有先前被曼青踢壞的窗戶,在和暖的風中吱吱呀呀地響著。
  胡砂的腦袋一點一點,徘徊在睡與不睡之間難以自拔。
  竹林裏撲簌簌飛起一串鸞鳥,她微微一驚,醒了過來。
  陽光透過竹林,斑駁地撒在窗前。有一個人正半躺在窗下的長椅上,黑色繡豔紅雲朵的華麗長袍,袖子一直拖在地上。他像是睡著了,烏黑的長發將臉遮去半邊,露出一截濃密的睫毛。
  這又是一幅畫,胡砂想。
  她屏住呼吸,像是怕驚擾了他似的,一點一點從床上蹭下來,彎下身子去揉發麻的腳趾。
  鳳儀好像真的睡著了,對她的動作沒有一點反應,甚至連眉梢也沒動一下。
  胡砂看看天色,估計申時快到了,她壯著膽子輕叫:“二師兄……二師兄?”
  他還是不動。胡砂穿好鞋子,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袖子:“二師兄,申時到了。”
  還是沒反應。
  胡砂心中突然起疑,慢慢把手放在他鼻下——沒有呼吸,是冰冷的!她嚇得魂飛魄散,兩條膝蓋頓時有那麽點不聽使喚,軟了下來。
  “二師兄!”她一把抓住他的手,隻覺冷得像冰,硬的像石頭。
  老天!他死了?!這才多長時間,居然死得又硬又冷!胡砂起身就要往外跑,突然又想到師父和大師兄都不在芷煙齋,她找不到任何人,不由急得團團轉。
  “鳳儀師弟在嗎?”窗外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胡砂不做賊也覺得心虛,趕緊回頭,急道:“和、和我沒關係!不是我、我做的!”
  窗外那人頓了一下,沒說話。胡砂定定神,慌亂的視線好容易安定下來,這才發現外麵站著一個陌生女子,正好奇又關懷地看著自己。
  胡砂鼻子一酸,忍不住要哭,指著鳳儀顫聲道:“他……他……”
  死了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忽聽鳳儀低聲道:“好吵,不是讓你打坐到申時麽?”
  他撐著椅子坐了起來,束著長發的帶子慢慢鬆開,墨玉般的長發頓時披散了整個肩頭,他隨意撥了撥,神情有那麽一點不耐煩。
  “二師兄……”胡砂傻了,“你、你沒……”
  他明明沒有呼吸,而且變得又冷又硬了呀!怎麽突然又活過來了?
  胡砂忍不住抬手再去探他的鼻息,指尖正觸在他唇上,隻覺呼吸溫暖,觸手柔軟。
  是活的!
  “你要摸到什麽時候?”他低頭看她,“讓你打坐,你在做什麽?”
  胡砂眼怔怔看著他漂亮又略帶慵懶的臉龐,指尖上暖暖的,他的鼻息吐在上麵,癢絲絲。
  她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二師兄你沒死!你沒死!太好了!”胡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什麽形象都沒了。
  鳳儀歎了一口氣,回頭看看窗外那女子,對方也微微發笑,好奇地看著胡砂。他摸了摸胡砂的小腦袋,從懷裏抽出一個紙袋,在她麵前晃啊晃:“乖,二師兄自然活得好好的。不哭了,來,吃東西吧。”
  胡砂一把搶過紙袋,還在哭:“我還以為……以為你死了!嚇死我了!”
  鳳儀輕輕把她從地上拽起來,抬手給她擦眼淚:“好好,二師兄不會死,你看錯了。別哭啦,再哭就不可愛了。”
  胡砂抽著鼻子,委屈萬分地打開紙袋,裏麵赫然是一隻剛出爐的烤雞,外加兩個饅頭。她抓起饅頭就咬了滿口,含糊不清地說道:“你都沒出去,這些東西……從哪裏來的?”
  鳳儀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自然是仙法。說了你也不懂,好了,不哭了吧?乖,吃飽了就自己去玩,二師兄有事要忙。”
  胡砂一步三回頭地走向門口,還有點後怕。門口那個女子柔聲道:“我想,這位姑娘一定就是芳準師叔新收的弟子吧?”
  胡砂點了點頭。
  那女子微微一笑:“那就是我的師妹了,胡砂。我是白如。”
  胡砂愣了一下,鳳儀走過來拍拍她肩膀:“叫師姐,她是芳冶師伯的弟子。芳冶師伯是咱們師父的師兄。”
  胡砂乖乖叫了一聲師姐,白如笑盈盈地答應了一聲,握住她的手,很是疼愛地上下看著她,回頭笑道:“看這孩子哭的,都成淚人了。鳳儀你很會欺負人。”
  鳳儀歎道:“我怎會欺負她……罷了,師姐來找我有何事?”
  “不是我找你,是芳準師叔這幾日要出門,所以讓我帶話。”白如笑著說道,“鳳麟州桃源山的上河真人與芳準師叔不是有些私交麽?方才過來請師父師叔和幾個弟子去桃源山做客,師叔已經應允了下月初二去。順便讓我告訴你和鳳狄,做點準備,桃源山那個尚榮必定還要再來叫陣的,讓你們不許丟了他的臉。”
  鳳儀理了理袖子,繼續歎氣:“真麻煩,誰要和他打!”
  白如笑了幾聲:“鳳狄那裏我已經轉告過了……他怎的到現在還沒回來,估計是在清涼殿那塊迷路了,你趕緊去接他吧。”
  說罷又摸了摸胡砂的小腦袋,與她溫言寒暄幾句,便走了。
  鳳儀搖了搖頭,慢悠悠地起身走向門口,輕輕推了胡砂一把:“我去接師兄,你回去吧。對了……”
  他突然彎腰湊在她耳邊,低聲道:“今天這事是秘密,不許告訴任何人,知道嗎?不然下次我再也不幫你買吃的了。”
  胡砂不由一呆。
  秘密?他指的,是什麽事?
  她想破頭也沒想明白到底是什麽秘密。

  所謂修行

  當月亮還掛在天邊的時候,胡砂醒了過來,摸索著把外衣和鞋子穿好,然後在心裏默念:一、二、三。
  數到第三下,立即響起了敲門聲。
  “寅時了,快起來。”大師兄的聲音一如既往冷冰冰。
  她乖乖打開了門,朝他拱手行禮:“……今天也要麻煩大師兄了。”
  鳳狄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轉身便走。胡砂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後,權當做熱身運動。
  這是她來到清遠山的第二十天,一切如舊,沒有任何改變。
  盡管師父在出門之前交代了大師兄,讓他別太嚴苛,但經過胡砂無數血淚經曆之後,發現情況其實一點改變也沒有。
  所謂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既然不能改變這個情況,那就隻好去適應它。
  基本上,這是胡砂做人的規則。
  她一路小跑到冰湖邊上,不等鳳狄交代,自己就跳了下去。
  風雪撲麵而來,她的小辮子立即揚了起來,裙擺順著她跑步的節奏亂飄著,她的步伐很輕快。
  現在她越跑越快了,半個時辰就能繞著冰湖跑十圈,回頭繼續蹲馬步,也不會覺得太累。
  “今天開始,你跑二十圈吧。以後若是能半個時辰之內跑完二十圈,那就自己再加十圈。”
  見胡砂跑完了要爬上來,鳳狄立即揮手讓她繼續跑。
  胡砂擦了一把汗,她已經懶得鬱悶了,直接問:“那跑到什麽時候可以不跑?”
  “等你學會騰雲術之後。”
  胡砂眼睛頓時一亮:“大師兄你要教我騰雲駕霧嗎?什麽時候?”
  鳳狄淡淡看著她:“一般來說,弟子入門五年之上,方可學習騰雲術。你自己算。”
  五年!胡砂的肩膀頓時垮了。她會不會在清遠山呆五年還不知道呢。
  鳳狄看著她失望的臉,隔了一會,突然說道:“不過,若是特別勤勉的弟子,也不必講究五年之期。”
  她的眼睛又是一亮,這麽說來……
  他把身子一轉,背對著她,聲音還是冷冰冰:“你很努力,比我想得還好。午時打坐之後,去升龍台找我。能不能成,還要看你資質。”
  胡砂感動得眼淚汪汪,她第一次被大師兄表揚,這個冰山一樣的大師兄,他終於也承認自己很努力了。她心底對他的所有怨念霎時一掃而空,看著覺得順眼之極。
  “好了,不必廢話。快去跑,若是慢了,再加五圈。”他把手一揮。
  胡砂大聲答應著,轉身飛快地跑了起來。想到自己馬上可以學騰雲術,和仙人們一樣在天上飛,她就興奮得不行。
  回家之後她一定要飛給自己老爹看,保準把他下巴嚇得掉下來。
  她一整個上午心情都特別好,點卯聽講的時候特別認真,雖然還是一個字都聽不懂,不過台上那金光閃閃的祖師爺到底還是發現了她瞪得溜圓的眼睛,大約是為了給自己心愛的小徒弟挽回點麵子,今天他當眾表揚了胡砂的勤勉好學。
  散課的時候,胡砂的鼻孔差點翹到天上去,得意洋洋,二師兄鳳儀在後麵拍著她的腦袋,一個勁笑:“不容易,總算讓祖師爺誇了你一次。當初我和師兄那麽勤奮,命都差點拚沒了,也不見他瞥個眼神過來。”
  胡砂伸出一根手指,無比認真:“二師兄,知道嗎?這就是實力,實力。”
  鳳儀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最後輕佻地在她臉頰上一掐,柔聲道:“好,實力。我在芷煙齋等著你騰雲駕霧飛回來,小師妹,要努力。”
  他這很不合禮儀的動作立即又引起了周圍人的竊竊私語。胡砂趕緊退了兩步,正要抱怨,他卻笑嘻嘻地走了,一麵招手:“我今日要出門,酉時回來,小師妹打坐的事,隻好麻煩師兄你了。”
  鳳狄眉頭微微一皺:“去哪裏?破軍部那裏又給你找了什麽活?上次師父不是讓你別去了嗎?”
  鳳儀聳聳肩膀:“我要賺錢啊,不去降妖除魔,怎麽有錢給小師妹買吃的?”
  啊,是為了她?胡砂又感動了,星星眼看著親愛的二師兄,覺得偶爾被他摸一下掐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鳳狄眉頭皺得更深:“……也罷,總之你自己注意。破軍部那裏,我會去找長老們談談。”
  “多謝。”鳳儀背著身子朝他作揖,再一個晃眼,人已經消失了。
  胡砂豔慕地問道:“大師兄,那個……突然消失的仙法是什麽?我能學嗎?”
  鳳狄微微頷首:“是縮地,比騰雲術要快。這個學起來卻難,先將騰雲術學會再說吧。”
  中午打坐的時候,胡砂滿腦子想的都是學這些神奇的仙法。
  先把騰雲術學好,以後回家就可以帶著爹和娘飛上天看看,對了對了,還有她那個文定過卻無緣一見的絕色夫君,也讓他開開眼界。
  然後再學縮地,娘總抱怨回娘家路途遙遠崎嶇,她以後就可以用縮地送她回去,眨眼功夫就到了。
  胡砂越想越覺得前途無比光明無比幸福,好容易撐到過了午時,她一刻也不敢耽誤,屁顛顛地跟著大師兄往升龍台跑。
  升龍台位於清遠另一座側峰二目峰的頂端,二目峰上聚集了大小無數個演武堂,平日裏在這裏修煉的弟子們多得像螞蟻。
  二目峰這裏也可算一道奇景了,弟子們從老人到少年,甚至到隻有三四歲的奶娃娃。有時候那些須發皓白的老者還得給小孩們行禮,口稱師伯師叔,看著都覺得憋屈。
  胡砂一路過來,也不知被行了多少禮,渾身不自在,回頭看看鳳狄,人家對老人家的行禮習以為常,壓根不當一回事。
  這就是差距!大師兄不愧是大師兄。胡砂對他的敬仰再一次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大師兄,我看其他師伯們都收了幾十個弟子,弟子們又收了許多徒弟,為什麽師父隻有我們三個徒弟?你和二師兄為什麽也不收徒弟?”
  胡砂開始一千零一問。
  鳳狄看上去雖然冷冰冰的,耐性卻比二師兄鳳儀好多了,要是鳳儀,肯定繞啊繞,把話題繞開,懶得回答,他卻一本正經地答道:“師父身體不好,師祖曾嚴令他不許收徒。當年若不是師父堅持,我和鳳儀也未必能進得了清遠。故而我們輩分雖然高,入門時間相比師兄師姐們,卻是差了一大截。清遠規矩,入門弟子百年之後才算正式的清遠門人,可以開壇授業,我不過來了七十年,鳳儀隻有五十年,須得滿了百年才行。”
  唉,一百年,凡人一輩子也未必能活百年,在清遠卻像吃盤菜那麽容易,隻要修行人人都能活個幾百年。
  眼前這個大師兄,還有那漫不經心的二師兄,看上去分明是少年人,誰想年紀比她爹娘還大,胡砂從此看他們的眼神難免帶著看“大叔”的味道。
  “隻要你認真修行,百年之後自然也可開壇授業。”鳳狄似是對她這段時間的努力很滿意,今天說話溫和多了。
  胡砂嚇了一跳,趕緊擺手:“不……我可活不了那麽久!一百年之、之後,我隻怕早就入土了!”
  鳳狄的眉頭皺了起來:“百歲不過才是青年,休得妄自菲薄。我聽鳳儀說,你上山這些時間還改不掉進食五穀雜糧的惡習,還讓他下山幫你買吃的,以後不許再如此。想成仙,卻克服不了口腹之欲,還修什麽行!”
  胡砂登時有如五雷轟頂一般,囁嚅道:“可、可是我不吃東西,肚子會餓、我……一餓就跑不動了,會餓死的……”
  “胡鬧。”鳳狄瞪了她一眼,“哪一個弟子上山不要經過這關?你見誰餓死了?狡辯而已。”
  胡砂的眼淚在眼眶裏轉啊轉,大有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之勢。鳳狄狠了心不理她,背過身子朝前走。
  胡砂亦步亦趨地跟著,可憐兮兮地輕輕叫道:“大師兄……大師兄……真的會餓死……”
  鳳狄隻是裝聾作啞不搭理。
  誰想那個軟綿綿的聲音還在一個勁叫他:“大師兄,大師兄……”
  他終於被纏得不耐煩,回頭狠狠剜了她一眼,怒道:“不許再說!”
  胡砂顫巍巍地指著東邊的山頭,小聲道:“我、我隻是想告訴你,升龍台在那邊,你……你走錯路了。”
  他臉上飛速閃過一絲詭異的紅雲,一言不發掉頭朝正確的方向走去。胡砂曉得他是個出了芷煙齋就完全不認路的貨色,趕緊在前麵狗腿地帶路。
  隔了良久,忽聽他在後麵輕聲道:“肚子實在餓得不行,就少少吃些素食。葷腥盡量不要沾,對修行有害無益。”
  胡砂心中大喜,回頭亮閃閃地看著他,隻覺他當真是天下第一好人。

  不是天才

  “所謂修行,無外乎兩種,一為激發自身體內仙靈之氣,二為引天地之靈氣為我用。自身擁有的仙靈之氣畢竟量少,所以,清遠的修行強調如何引用天地之靈。”
  胡砂賠笑道:“大、大師兄,天地之靈……是什麽東西?”
  鳳狄頷首道:“不錯,若要習得一門法術,了解通徹方是正道,要保持這種勤勉。天地之靈乃是開辟鴻蒙之際陰陽二者之力,陰為……”
  “等等……能不能說得……通俗些?”胡砂繼續賠笑。
  鳳狄想了想:“也罷,這些東西你自己可以去沉星樓查找典籍來看。清遠是仙山,靈氣充沛,舉個例子來說,就像是裝滿了甘露的杯子,而你要做的,就是從這杯子裏借上一兩滴甘露,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的很。”
  胡砂吃了一驚:“清遠這麽多人,你也借一滴我也借一滴,會不會借光啊?”
  鳳狄瞪了她一眼:“人的身體才能容納多少靈氣?陰陽二者激蕩□,循環往複,滋生靈氣,何來被借光之說!”
  胡砂被他瞪得很慚愧,縱然還是一頭霧水,卻也不敢問了。
  “現下我傳你一套口訣,能不能順利引來靈氣習得騰雲術,就要看你自己了。”
  說罷,鳳狄嘰裏咕嚕念了好長一串口訣,拗口之極。
  “如何,記住了吧?”顯然他把胡砂當作天才。
  她木然搖頭:“……再念一遍好嗎?”
  鳳狄恨鐵不成鋼地皺了皺眉頭,又念了一遍:“記住了沒?”
  繼續搖頭。她一個字都聽不懂,更別說記住。
  “怎的還記不住!”他怒了,“憊懶如鳳儀,師父也不過念了兩遍口訣,他就能融會貫通。你怎能連他也不如?”
  胡砂苦笑道:“我……自然是比不上二師兄的……”
  “胡說!”鳳狄先是一怒,跟著似是覺得自己過於嚴苛,便放緩了神色,抬手在胡砂肩上鼓勵地一拍:“不要妄自菲薄。大師兄雖然沒有開壇授業,然而也見過許多新晉弟子如何跟隨師尊修行。似你這般勤勉好學不以為苦的,實在少見。你是個天才,日後成就必然要高於鳳儀和我,小小的挫折不算什麽。”
  雖然是被鼓勵了,可是為什麽她覺得肩上的壓力更大了呢?再說了,她不以為苦,不是他逼出來的麽?麵對著千年冰山臉,誰敢有異議?
  胡砂滿頭黑線地答應了一聲。
  “你且留在這裏慢慢練,我有事需要離開一下。今日若是能學會,便試著騰雲飛回芷煙齋。”鳳狄充滿信心地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胡砂,你能行。”
  事實是,她一點都不行。
  那個口訣她一個字都沒記住,騰什麽雲,摔死還差不多。
  胡砂對著他的背影長長吐出一口氣,鬱悶地蹲在了地上。
  升龍台建在頂峰,雲霧繚繞,冰雪層封,四角用冰各雕了一顆龍頭,清澈透明。胡砂在台子上走來走去,實在沒事幹,又不敢回去,隻得用手去摳龍眼睛。
  摳一下,想到大師兄說她是天才,不由打了個冷戰。
  再摳一下,想到他充滿信任的眼神,繼續打冷戰。
  怎麽辦?她已經能預見自己將會看到大師兄失望又鄙視的神情了。第一次被人這樣信任,卻是這麽個結果,真讓人不甘心。
  撲地一下,冰雕的龍眼禁不住她左摳右摳,掉在了地上。
  胡砂嚇了一跳,左右看看,確定周圍沒人發現自己做的壞事。不行,她還是趕緊閃人比較好,否則破壞仙山設施這個罪名怎麽說都不輕。
  她掉臉朝台下走,忽聽台階上有兩個弟子在說閑話,隱約聽見“芳準師叔祖”幾個字,胡砂登時一陣心虛,以為他們看到自己摳龍眼了,腳下不由一停。
  “曼紫師姐他們都說,芳準師叔祖常年生病,把腦子給燒壞了,居然收個完全不中用的丫頭做弟子。聽說她都十五歲了,還會在祖師爺的課講上睡覺,把祖師爺氣個半死。芳準師叔祖居然也不怪她,還為她說話。想當初咱們入門也不過十一二,比她還小著幾歲呢,何曾見師父這般仁慈過?”
  那人一邊說一邊歎氣,胡砂也跟著歎了一聲。
  另一人低聲道:“這些也罷了,你知道嗎?我前幾天聽人說了個不得了的事情。那個新來的師叔,和鳳儀師叔很有些不幹不淨,兩人光天化日之下躲在屋裏不知做什麽,被人撞破了居然也不當一回事。咱們仙山清遠是什麽地方,居然能容得下此等齷齪,簡直令人失望透頂。”
  “什麽?!居然有這種事!”
  一人驚訝了。胡砂也跟著驚訝了,反複回想自己和二師兄究竟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
  “怎麽沒有!說起來,鳳儀師叔那個人,從以前開始就沒什麽好口碑。你不覺得他看上去特別不可靠麽?仗著長得漂亮,輕佻過頭,早上還在大殿那裏對自己師妹動手動腳,說他沒做過什麽齷齪的事都讓人難相信。聽說當初他入門的時候祖師爺強烈反對來著,倒是芳準師叔祖被他給迷惑了,非要收他為徒,差點和祖師爺鬧得不愉快……這人的手段可見一斑,保不準芳準師叔祖也……”
  “你少胡說!”
  胡砂大吼了一聲,蹭地一下跳了出去,那兩人嚇得臉都綠了,齊齊回頭。
  “二師兄才不是你們說的那麽壞!你們懂什麽?我最討厭在背後說人壞話的家夥!”
  她吼得臉都漲紅了,第一次發這麽大的火。
  “你們一點都不了解的人,隻靠捕風捉影就能亂下定論,師父和二師兄都是好人,你們接觸過嗎?為什麽要在後麵亂說?”
  那兩人一見是她,難免尷尬起來,隻得縮著腦袋給她行禮:“見過師叔……”
  胡砂眉頭擰了起來:“這些行禮也都是假的,你們才是麵子上作假,內心齷齪的東西!”
  那兩人被她說得臉色更綠了,其中一人勉強笑道:“說的也是,我們自然不比師叔英明神武,身為師叔還要上升龍台修習騰雲術,我本以為那是小輩弟子才做的低級修行。我等不該打擾師叔清修,隻得騰雲告辭了。”
  說罷兩人念起訣來,招來雲霧得意洋洋地飛走了。
  胡砂頓時沮喪極了。
  其實她根本不是什麽天才,非但不是天才,隻怕還是庸才中的庸才。所謂的勤勉也不過是避免麻煩,倘若沒有大師兄在旁邊每日督促,她根本懶得做那些修行,混混日子而已。
  胡砂在二目峰上徘徊了很久,越發感到自己的沒用。沒有大師兄他們用縮地或者騰雲,她想在天黑前趕回芷煙齋都做不到。
  想到即將麵對大師兄失望的眼神,她就和被貓抓過似的,坐立不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胡砂趕路趕得滿頭大汗,這會她才剛下二目峰,離芷煙齋還有大半的路程。
  如果天黑的時候再不回去,隻怕二師兄就要找來,到時候臉才丟大了。
  胡砂擦了一把汗,忽聽身後有人喚了一聲:“胡砂,你怎會在這裏?”
  她急忙回頭,卻見許久沒見到的師父大人正站在不遠處關懷地看著自己。
  見到他,胡砂頓時感覺和見到自己親爺爺似的,所有委屈一股腦衝上頭,呼啦啦漾出兩包眼淚。
  “師父……”她說著就大哭起來。
  芳準哭笑不得地走過去,抓起袖子替她擦了擦滿臉的汗水加淚水,“這是怎麽了?一個人待在這裏,怎麽不在芷煙齋?你兩個師兄呢?”
  胡砂抓住他的衣服一頓哭,絮絮叨叨地:“我不行……師父,我不是什麽天才,那個騰雲術我沒學會,口訣都記不住……大師兄肯定要罵我……”
  芳準費了好些功夫才從胡砂這裏搞清楚來龍去脈,當下笑歎:“鳳狄也是胡鬧,你才入門幾日便要學騰雲術。冷靜點,不是什麽大事,不用難受。”
  胡砂使勁搖頭:“可大師兄說我是天才!”害他失望真不好意思。
  芳準憋不住笑了起來:“就算是天才,也不能還不會走路就學跑步吧?”
  他見胡砂要哭又不敢哭,使勁憋著,憋得滿臉通紅的模樣,又有些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跟我來。”
  他牽著胡砂的手,走了一陣,停在林中一塊空地上。
  “其實那些口訣初初接觸,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第一次就背下來。須得先在沉星樓借閱一些典籍,學習一段日子,熟悉了之後再麵對,會容易許多。”
  芳準低聲念了一串口訣,四周頓時有雲霧團聚而來,將他周身托起,緩緩離地足有三尺的高度,定在空中一動不動。
  胡砂抹了抹眼淚,囁嚅道:“師父……你、你再念一遍好不好?”
  芳準收了訣,雲霧即刻散開,他又緩緩落在地上,輕笑道:“我再念上二十遍,你就能記得了嗎?口訣不是這樣硬背的。”
  “那要怎麽背?”胡砂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仙家有無數口訣,輕者可以騰雲飛翔,重者可以呼風喚雨雷霆萬鈞。但如果把那些口訣拆開來,也不過幾百個字,搭配不同,效用就不同。你隻是不理解那些字是什麽意思而已。譬如這騰雲術中,第一個字的意思是……”
  芳準細細給她講了一遍騰雲術口訣的含義,並每個古怪口音到底對應著什麽物事。
  胡砂漸漸茅塞頓開,待他再念了幾遍口訣,她竟已能記住大半,頓時喜不自禁。
  “師父,還是你教的好!”她不由感慨萬千,“要是師父教導我就好了。”
  芳準笑了笑:“你先把這騰雲術的口訣背熟,隻怕現在以你之力,也飛不過一尺,想要在盞茶時間遊曆海內十洲,起碼也要兩三年的功夫。不過,目前這樣也夠了,你且試試,看能不能騰雲,也好教鳳狄安心。”
  胡砂默默念了一遍口訣,隻覺周圍有絲絲單薄的雲霧團聚過來,腳下一輕,不由自主便浮了上去,大約離地有半尺的距離便停住了。
  “啊,成了!”她喜得眉開眼笑手舞足蹈,試著往前飄了一段距離,腳下雲霧突然又散了開來,她一個不穩摔在地上,險些把牙給磕斷。
  芳準急忙過去把她扶起,柔聲道:“這樣已經很好了,初初修行這段時日,你的身體能容量的靈氣有限,不過也不枉鳳狄說你是天才。”說著他又忍不住要笑。
  胡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
  “今日先回去吧,明早去我那裏一趟,我將常用口訣歸納一下,你自己好好看。”芳準衝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別讓鳳狄知道,否則要怪我多事。”
  胡砂心中感動之極,低聲道:“謝謝師父。”
  他笑著搖了搖頭,握住她的手:“走吧,和師父一起回去。”
  胡砂趕緊答應了一聲,抬頭見他背影清瘦飄逸,明明是看上去比兩個師兄還小,不知道為什麽,她卻覺得可靠之極,好像什麽事都能托付給他,什麽東西都壓不垮他。

  繼續秘密

  回到芷煙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鳳狄像一尊望夫石似的,守在門口一個勁朝外張望,滿臉期待的神色。
  “師父,您回來了!”見到芳準,他顯然很訝異,“不是說還要遲幾天嗎?”
  芳準道:“那道法大會也沒什麽意思,說的都是些陳詞濫調,待在那裏也是浪費時間,若不是師父與那靈閔道人是舊識,為師才懶得應付。”
  鳳狄眉頭微微一皺:“師父……您怎麽還是說話沒顧忌,讓師祖聽見了怎麽辦?”
  芳準把頭一扭:“他在一目峰頂,怎可能聽見。你這孩子,跟了我七十年,還是這麽古板沒趣。”
  鳳狄無話可說,隻得看向旁邊忐忑不安的胡砂,溫言道:“師妹的騰雲術練得如何?可有什麽心得?”
  胡砂咳了一聲,小小聲說道:“我怕大師兄會失望……”
  話音剛落,果然見他麵上微微露出一絲失望的神情,不過他並沒有像胡砂想象的那樣嚴厲斥責,隻點了點頭:“……無妨,騰雲術也不是一兩天就能學會的。大師兄不失望,憑你的勤勉,很快就能學會了。不要心急。”
  先前心急的明明是他好不好?胡砂暗暗歎氣。
  “我隻能飛起來半尺高,也飛不遠。”胡砂故意做出一付“我很差勁”的模樣來,跟著默念口訣,招來雲霧,輕飄飄地飛了起來。低頭去看,果然見到大師兄從失望變成驚喜的眼神,她心中登時得意洋洋,完全忘記自己剛剛是怎麽和師父訴苦的了。
  “哦……哦!很……不錯!”鳳狄喜得都快語無倫次了,不過在師父麵前也不敢太放肆,勉強忍著笑容,眼裏自豪歡喜的光芒卻忍不住,萬年不變的冰山臉終於也變得有了些人氣。
  芳準笑道:“鳳狄初為人師,能有這樣的效果,為師很欣慰。不愧是我芳準的徒弟。”說完他又朝胡砂轉了轉眼珠子,兩人都是心照不宣地笑了。
  鳳狄趕緊垂手道:“師父謬讚,弟子心中慚愧。胡砂入門不過一月,能有此等修行成效大半因為她勤勉刻苦,弟子隻不過在旁邊加以引導罷了,實在不敢稱師。”
  胡砂再怎麽得意洋洋,這會也覺得心虛了。其實她的騰雲術都靠師父教,勤勉什麽的,也不能當真,倒是她這樣一個扶不上牆的阿鬥,在大師兄眼裏成了塊奇葩,她難免為了不負所望,做點什麽出來。
  芳準把手一擺:“好了,你們倆也別互相謙虛,假惺惺的,看得為師肉麻。鳳儀呢?還沒回來麽?”
  提到鳳儀,鳳狄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弟子正打算等師父回來向您稟告此事。破軍部到如今還讓師弟接各類除妖任務,弟子今日去找破軍部長老商談,卻吃了他們的閉門羹,還求師父出麵。”
  芳準“哦”了一聲,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來,手捂在唇邊低聲咳了幾下,才道:“若是鳳儀自己不想做,破軍部那些老頭也逼不了他。他自己願意,我們沒必要插手。”
  鳳狄一聽他叫那些長老做老頭,眉頭皺得更深,無奈地看著他:“師父……慎言。再說,無論鳳儀願不願意,他入門不過五十年,尚未到開壇授業的年紀,接下那些任務,便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怎能不管……”
  芳準打了個嗬欠,淡道:“你自己不也是還沒到開壇的年紀,破軍部的任務還接的少嗎?何況清遠也沒規定非得到開壇授業才能接任務吧,你能做得,鳳儀自然也能。你這個師兄護犢的心也太強了,這麽不相信師弟?”
  鳳狄被他堵得啞口無言。
  芳準又打了個嗬欠,“沒事我就回去睡覺了,在那破地方呆了這麽久,渾身不舒服……”
  他起身就走,鳳狄無奈地在後麵叫:“師父……”基本上,他家師父每次都不負眾望地令他徹底無言。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大門被人推開,鳳儀含笑的聲音響起:“咦?師父回來了嗎?好熱鬧,這樣齊聚一堂地,莫非是在等我?”
  胡砂反應最快,趕緊跑過去甜甜地叫了一聲親愛的二師兄:“二師兄你回來的好遲啊!”
  鳳儀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小師妹可學會了騰雲術?是騰雲駕霧飛回來的嗎?”
  胡砂的臉頓時垮了。
  鳳狄了然地點了點頭:“看樣子是沒成功。”
  胡砂急道:“誰說我沒成功,我隻不過飛不了……”
  話還沒說完,卻見他從懷裏取出一個紙袋,還熱乎乎地冒著氣,一聞就知道是香噴噴的燒雞,胡砂怨氣還沒褪下去,口水就湧了上來,咕咚吞了一口口水。
  “乖,別氣餒,慢慢練,總能飛起來的。”鳳儀把紙袋丟給她,摸小狗狗似的摸摸她,這才轉過來給芳準行禮:“見過師父,師兄。”
  芳準點了點頭,“回來就好,沒受傷吧?”
  鳳儀笑道:“師父也不能這樣小瞧我,幾隻妖怪就能傷到我麽?這豈不是嘲笑師父教的不好。”
  芳準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不錯。”
  不錯個鬼!鳳狄很不敬地在心裏嘟噥了一聲,他不指望自家師父能說出什麽建設性的話來,他從來都是風輕雲淡,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有時候就算事到臨頭,他也一付“沒什麽大不了大家緊張什麽”的無辜模樣。
  “鳳儀,晚上到我房裏來,有話和你說。”鳳狄冷冷丟下一句話。
  鳳儀挑了挑眉毛,露出一個苦笑來:“噯呀,好煩好煩。”
  胡砂把燒雞拿出來,垂涎地左看右看,從頭聞到尾,最後卻忍著口水繼續把它塞回去,隻抓了饅頭在手上啃。
  “小丫頭轉性了?怎的不吃好東西?”鳳儀很好奇。
  胡砂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為了修行,大師兄說我是天才,不能辜負他的厚望。今天開始我不吃葷腥了,隻吃饅頭。”
  “天……才?”鳳儀樂了,看一眼鳳狄,他臉上微微發紅,故作自然地咳了一聲。
  “大師兄可真是個好老師。”鳳儀誇得很敷衍,跟著伸了個懶腰,揉著眼睛喃喃道:“累了一天,不聊了,我去睡覺。”
  鳳狄皺眉道:“等等,你跟我走!”
  鳳狄苦笑:“大師兄,饒了我吧,有什麽話明天說好嗎?今天太累了。”
  他轉身就走,鳳狄急道:“鳳儀!”
  胡砂正埋頭吃饅頭,忽覺肩上被人一攬,鳳儀整個人很親熱地靠了過來,下巴往她頭頂上一放,笑歎:“好吧,大師兄有什麽事就和小師妹說,明早讓她轉達給我,好不好,小師妹?”
  胡砂唬了一跳,正要趕緊躲開,忽覺有些不對勁,他的身體……是不是在發抖?她轉頭一看,卻見他肋下早已被血浸透,不過袍子花裏胡哨的,所以一時看不出來。
  她張口就要叫,不防肩膀被他使勁一捏,五根手指和鐵鉗子似的,痛得她差點咬到舌頭。
  鳳儀抬手摸著她的臉頰,看上去很親熱,實際卻是捂住她的嘴:“不許叫,乖乖的。”
  胡砂隻覺肩膀都快被他捏碎了,疼的兩手亂揮,耳邊聽得他輕道:“快點頭。”
  她胡亂點了點頭,鳳儀哈哈一笑,攬著她的肩膀走了幾步,又道:“那小師妹晚些時候去找大師兄吧,二師兄一天沒見你,怪想念的,快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說罷再也不理鳳狄叫什麽,拖著胡砂走遠了。
  胡砂一路跌跌撞撞,被他拖到自己的房內,隻聽房門“砰”地一聲被人甩上,鳳儀這才推開她,熟門熟路地找了長椅半躺上去。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臉色白的異常。胡砂惴惴不安地看看這兒,看看那兒,最後還是忍不住低聲道:“二師兄,你在流血……”
  他摸了摸肋下,淡道:“也沒什麽,小口子而已,不必大驚小怪。”
  胡砂捏著饅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趕緊從抽屜裏翻找金創藥。
  “我、我這裏有藥,上回大師兄送來的。”她獻寶似的捧上一大把紙包,殷勤地看著他。
  鳳儀被她逗笑了,慢慢拆開一個紙包,左手卻突然一陣無力,藥粉全撒在了地上。他歎道:“這條胳膊有些不中用了,小師妹,還得麻煩你幫我。你先去……把門閂上。”
  胡砂趕緊將門閂死,回頭一看,卻見他把身上的大袍子脫了下來,裏麵是鴉青色中衣,雖然顏色深,卻也能看出肋下一大片血濕。她唬得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呆什麽?過來幫我上藥吧。”鳳儀衝她招了招手,絲毫沒有猶豫地,一把脫下了中衣。
  胡砂倒抽一口氣,急忙捂住眼睛,叫道:“二師兄二師兄……你、你沒穿衣服!”
  鳳儀皺眉道:“誰說我沒穿?又沒脫褲子!不把上衣脫了怎麽上藥?你怕什麽,不穿衣服又不是吃人。”
  他說的是有那麽點道理,不過……胡砂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說隻有夫妻才能裸……那個不穿衣服相對。你不是我夫君……何況我已經有夫君了!”
  鳳儀啼笑皆非,隔了一會,隻得說道:“這事除了你我誰也不知道,你放心,二師兄絕對不說出去,咱們就當沒發生過,好不好?”
  胡砂把手指撇開一條縫,看他身上血淋淋的是有那麽些嚇人,當下猶猶豫豫地走過去,喃喃道:“你真的不說哦?就當沒發生過哦?”
  鳳儀不耐煩地一把將她扯過來:“好啦!快上藥!二師兄流血過多死了,你也沒什麽好處!”
  胡砂一隻眼睜著一隻眼閉著給他上藥,上到一半,忽聽他笑了起來,頗有些不可思議地:“……有意思,你才多大?這就有了夫君?當真是夫君?不會是騙我的吧。”
  胡砂急道:“我才不是騙人!我都十五歲了,早就可以嫁人了!”
  鳳儀上下看看她,搖了搖頭:“不像不像,怎麽看都隻是個小丫頭。說起來也是,我都忘了,這裏十三四歲便能嫁人的……”
  “再說,我的夫君有天人之資,絕色的很呢!”她提到這個就很自豪,那幅畫她可一直沒忘,上麵的少年,比誰都漂亮,雖然他隻是一幅畫。
  鳳儀肋下的傷口被藥粉一沾,登時疼的一顫,滿頭冷汗和她繼續耍嘴:“哦?真有那麽天仙絕色?莫非比二師兄還好看?”
  胡砂抬頭認真地看看他的臉,再回想回想畫上的少年,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個我倒分不出來,不過你和他不同。他是我夫君,你是我師兄,完全兩種人。”
  “哦?對你來說我是哪一種?”他繼續沒心沒肺地開玩笑。
  胡砂的回答很認真:“你像我大伯大叔。”
  鳳儀差點從長椅上翻下來,捂著臉苦笑:“……我有那麽老?老天……”
  “你和大師兄都活了幾十歲啦,師父更不得了,他活了三百歲,比我祖爺爺還老。你們年紀這麽大,當然像我大伯,是長輩啊。”
  鳳儀終於不笑了,撐起身體湊過去仔細打量胡砂的臉,長長的睫毛都快戳到她鼻子上了。胡砂被他看得渾身發毛:“二師兄,你怎麽了?”
  他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小胡砂,小乖乖,受傷的事情是秘密,不許跟任何人說,明白嗎?”
  她愣了一下,喃喃道:“可是……不就是殺妖怪的時候弄傷的嗎?為什麽不能說……”
  他在她臉上輕輕捏了一把:“總之就是不許說,不然以後饅頭也沒的吃了。”想了想,又道:“不光是受傷的事,今晚發生的所有事,都不許說,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懂嗎?”
  胡砂懵懂地點了點頭。
  鳳儀滿意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突然抬手攬住她脖子,低頭在她粉嫩嫩的臉蛋上就親了一口。
  “呀——!”她登時尖叫一聲,兔子一樣跳了起來。
  “二師兄!你你你……你幹什麽?!”她急得滿臉通紅,大有你不解釋清楚我就和你沒完的架勢。
  鳳儀哈哈笑著,在創口上裹了繃帶,披上中衣,朝她擺擺手:“不慌不慌,隻是覺得你很可愛而已。在二師兄的家鄉,親親臉蛋是很正常的,特別是見到你這麽可愛的小乖乖。”
  “真的嗎?”胡砂很懷疑地看著他,不太相信哪個地方會把親臉當作正常事。
  鳳儀點了點頭,笑著沒說話,換個姿勢半躺在椅子上,低聲道:“好了,我得休息一會,你莫來吵我。大師兄若來了,你便說自己睡了,明白嗎?”
  胡砂急道:“不行!你在我房裏,我怎麽可能睡覺!”
  鳳儀歎道:“傻孩子,不用擔心這個,他不知道。你把燭火吹了,放心就是。二師兄什麽時候騙過你?”
  胡砂躑躅了半天,迫於他的淫威,隻得將燭火吹了,屋裏頓時陷入黑暗。

  師父說要友好相處…

  夜涼如水,屋子裏隻有鳳儀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他受了傷,又是躺在長椅上,自然睡不安穩。胡砂蹲在床邊,卻是想睡又不敢睡。
  她已經不清白了!胡砂含冤帶淚地想著,和一個男人在同一個房間裏過夜,她這樣算不算有傷婦德啊?老天保佑,二師兄千萬不要把這事說出去,大家都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不然師父大師兄肯定要罵她。被罵也罷了,她老爹肯定要大耳光刷上來,她娘必定會在祖宗祠堂那裏嚎一晚上,最嚴重的是,她那個絕色的夫君可能會浮雲!
  後果很嚴重。
  胡砂想得滿頭冷汗,霍地一下站起來,有個衝動想把二師兄偷偷丟出去。
  靜靜走到他身邊,就著月光去看他的臉,朦朦朧朧地,像是罩在白紗裏的一團豔光。胡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剛剛硬起的心腸不由自主便軟了下來。
  他的傷口還蠻嚴重的,剛好在肋下要害處,四寸長的口子,像是什麽鋒利的東西擦過去的。左邊的胳膊肘有個血洞,深可見骨,她那幾包普通的金創藥,幫助不大。
  在深夜裏把這樣的傷員丟出去,實在太不人道了,胡砂隻得咕噥著又蹲下去。
  粗重的呼吸聲突然斷了開來,屋內變得如死一般的寂靜。
  胡砂驚疑不定地抬頭,正對上鳳儀發青的臉。月光下,他的臉像是用玉石雕琢出的,冰冷青白,沒有一絲生氣。
  沒有呼吸,他又沒有呼吸了。
  胡砂的心猛然一縮,慢慢把手放在他臉上,觸手是冷硬的,絕對不是活人的觸感。
  二師兄……又死了。
  胡砂僵在那裏,動也不敢動。心猿意馬的愛情倫理一瞬間變成了恐怖大作,她和僵屍有個秘密?
  這次他是真的死了還是假死?該不會像上次那樣,突然又活過來吧?
  她拍了拍鳳儀僵冷的臉頰,輕叫:“二師兄……二師兄?你、你還活著嗎?”
  沒人回答她。
  可憐的胡砂又想跑出去喊人,又惦記著自己有傷婦德的作為,猶豫得滿頭冷汗,在萬分糾結中,她縮在地上,慢慢睡著了。
  有人在用頭發撓她的臉,癢癢的。胡砂打了個大噴嚏,茫然地醒了過來,一睜眼就對上鳳儀笑得彎彎的雙眸。
  “……二師兄……”她本能地叫了一聲。
  “快寅時了,我要走了。”鳳儀摸摸她的腦袋,從長椅上飄然而起,一點也看不出有傷的樣子。
  胡砂哧溜一下從地上爬了起來,這會才回想起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
  “二師兄!你……你還活著?”她追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可勁捏了捏,是熱的!軟的!
  鳳儀失笑道:“這孩子做了什麽噩夢嗎?二師兄當然是活著的。”
  胡砂急道:“可是昨天晚上你明明……”
  “昨晚發生了什麽事嗎?”鳳儀很驚訝的模樣,“二師兄可完全不記得了喲。我沒有在小師妹的房間裏睡一夜,也沒有和你不穿衣服相對……小師妹,你說對嗎?”
  胡砂的臉登時綠了,隔了半天,才艱難無比咬牙切齒地點了點頭:“沒……錯。”
  鳳儀溫柔一笑,慢慢抬手,這次卻不是捏臉,也不是揉頭發。微涼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像是一陣春風擦過去似的,帶著酥麻的味道。
  “胡砂,你這樣乖。”
  窗外那一大片微薄的晨曦,都溶在他的雙眼裏。
  ×××××
  大師兄照例在寅時來了,他什麽也沒說,隻等胡砂跑完步蹲完馬步之後,才淡淡說道:“鳳儀雖有諸多輕佻舉止,不甚穩重,然而絕非邪魅之輩。”
  胡砂一邊擦汗一遍默默點頭,她自然也知道,二師兄不是壞人。
  大師兄看了她一眼,神色漸漸變得溫和:“好好努力,胡砂,你一定能超越我和鳳儀,成為師父的得意弟子。”
  胡砂一跤摔在冰麵上。
  今天兩個師兄都有點不對勁,二師兄吧,一堆秘密,大師兄吧,繼續用看奇葩的眼神看得她發毛。
  還是找師父比較可靠。
  芳準的小屋在杏花林前麵,那兩座小小的茅草屋便是了。胡砂找過去的時候,芳準正靠在一杆青竹上喝茶,衣服有些鬆垮,頭發也披著,儼然是剛起床。
  她很少見到芳準乖乖待在芷煙齋的模樣,印象中因為他身體不好,所以祖師爺他們有事都盡量不找他,但他還是忙的很,三天兩頭往外跑。身為長輩人物,果然很辛苦。
  她輕手輕腳走過去:“師父。”連聲音都是輕的,她總是本能地要照顧柔弱的人,哪怕明知道對方是個仙人。
  芳準笑眯眯地轉身,順手就把茶杯遞給了胡砂:“正好你來了,幫我續點熱水,多謝。”
  胡砂端著滾燙的茶杯回來的時候,芳準已經半躺在地上,和雪狻猊玩在一起。
  看樣子雪狻猊最喜歡的還是師父,在大師兄和二師兄麵前都沒露出過的賴皮樣子,如今一覽無餘,兩條前腿把芳準的胳膊抱在懷裏,一個勁又舔又親,那神態,沒見過的人還以為它要把芳準吃下去。
  胡砂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剛靠近一些,雪狻猊立即有了反應,回頭很不友善地瞪著她,好像她是塊礙事的木頭。
  “啊,胡砂,過來過來。”芳準朝她招了招手,“和小乖熟悉熟悉吧。再過幾天咱們要去鳳麟州桃源山玩,小乖也會去,讓它背著你上路。”
  什麽?!胡砂和雪狻猊同時震撼了。
  “師父……我、我能不去嗎?”感覺到雪狻猊殺人般的目光,胡砂頭上頓時流下一串冷汗。
  芳準眨了眨眼睛:“不去的話也行,隻是鳳儀肯定是要去的,他走了,可沒人幫你買吃的。你是新入門弟子,一年內沒有師父師兄陪同不許私自下山,山上可沒有能給你吃的東西。順便再說一句,我們這一去足有半個多月的時間。”
  胡砂苦笑了半天:“那……弟子一定去。”
  芳準溫和地對她一笑,柔聲道:“小乖隻是性子傲些,有點認生,熟悉之後便好了。來,和它打個招呼吧。”
  他牽著胡砂的手腕,去摸雪狻猊背上的毛,一下,兩下,胡砂膽戰心驚地感覺到它背上的毛豎了起來,不由顫聲道:“師父……我、我還是……”
  “別怕。”他拍了拍雪狻猊的腦袋,回頭衝胡砂笑:“愣著做什麽?快和它認識一下啊。”
  胡砂笑得比哭還難看,勉強從牙齒裏擠出幾個字:“小乖……你好乖啊,哈哈……我、我是胡砂……你、你長得真漂亮……”
  背上的毛豎得更厲害了。胡砂急忙要縮手,芳準卻一把按住,鼓勵地:“小乖喜歡聽恭維話,你誇它漂亮又懂事,它必然開心。”
  胡砂木然看著雪狻猊回過頭來衝她齜牙咧嘴,喃喃道:“嗯……看起來,它是很開心……”
  芳準將茶杯放在一旁,憐愛地摸著雪狻猊的耳朵,道:“再過幾個月,小乖便能開口說話了,長大了。”
  胡砂一驚:“它會說話?!”
  “當然,小乖是靈獸。”芳準繼續捏它耳朵,捏得它舒服極了,亮出肚皮嗚嗚叫,“一生下來便能聽懂人言,三十年渡過孩童時期便能開口說話了。它又是極罕見的雪狻猊,必然聰明的緊。”
  雪狻猊因著自己被芳準誇,越發喜得沒邊了,甩著尾巴在地上亂打滾,動作快若閃電,胡砂隻能看清一個白影,一忽兒上房一忽兒下地。
  “啊,對了。”芳準突然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笑道:“我到現在還沒喂小乖吃東西。不如今天你去喂它吧,胡砂。增進一下感情。”
  胡砂的臉又垮了下來,奈何抵不過師父朗若清風的笑,好像她不照做就是個壞蛋似的。
  雪狻猊是靈獸,不食葷腥,隻吃一種叫做“鬼臉蘭”的仙草,芷煙齋周圍種了許多。
  胡砂拔了一把,顫巍巍地走過去,雪狻猊立即跳到了她麵前,高高在上地睥睨她,縱然知道她手裏拿的是自己最愛吃的鬼臉蘭,卻也不肯放下姿態讓她喂。
  “小、小乖,來吃吧……”胡砂扯著臉皮幹笑,暗暗祈禱它別一口把自己胳膊也咬下去。
  雪狻猊鼻子動了動,白了她一眼,跟著哀怨地朝芳準那裏看去,他卻蹲在那裏兩手撐著下巴,看得笑吟吟地。
  主人報著腳踏兩條船的主意,它也沒奈何,隻得乖乖低頭小小吃了一口。
  胡砂輕輕啊了一聲,眉開眼笑,趕緊將大把的鬼臉蘭送上,連聲道:“多吃點!”
  雪狻猊連吃三大口,忍不住又回頭看看,誰知芳準居然不在原地,也不知跑到了什麽地方。此人行蹤向來神秘,隻要一失蹤,沒有兩三天回不來的。
  雪狻猊的粉紅少女心立即碎了,一肚子氣全部撒在胡砂頭上,回頭便是一口,刺啦一聲將她的袖子給咬爛了。

  前往桃源山的路上…

  盡管雪狻猊百般不願,上路的時候,它還是被迫馱著胡砂這個累贅,與眾人飛上雲端。
  這次去桃源山可算私訪,並非兩個仙山間的切磋交流,故而去的大多是年輕弟子。芳準師父這裏就帶了三個徒弟並一隻雪狻猊,芳冶師伯那裏卻嘰嘰喳喳帶了好幾個徒子徒孫,顯見都是師伯平日裏比較喜愛的。
  那裏麵胡砂就隻認得白如和曼青,可惜曼青忙著到處找鳳狄,纏著他說話,白如一見到芳準便要臉紅,又舍不得離開。這兩人明顯沒功夫過來與她打招呼。
  胡砂隻得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雪狻猊背上,低頭抓那些雲霧來玩。
  “小師妹怎麽沒精打采,是肚子餓了嗎?”
  鳳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胡砂充滿驚喜地抬頭,果然見他笑得神清氣爽,正騰雲飛在自己身後。
  “我才不餓,也沒有沒精打采。”她趕緊辯白,實際上經過這幾天艱苦的饑餓訓練,她好像已經能做到兩天不吃飯光喝水也能堅持的地步了。“倒是二師兄你,呃,沒人找你玩嗎?”她剛才還見到二師兄被兩三個小女弟子圍著說笑呢。他們芷煙齋的師徒就是受歡迎,從師父到師兄人緣都特別好,總是被女弟子們開心地圍著,隻有她沒人理。
  “找我玩什麽。”鳳儀笑了一聲,有些輕佻,又有點不屑,“我可沒有師父師兄的好名聲,來找我的,不過是好奇心作祟罷了。”
  胡砂一下子想起那天在升龍台上,兩個小弟子胡言亂語的那些東西,她急道:“二師兄你別理他們怎麽說!我們都知道你是好人!他們不和你玩,我和你玩!”
  鳳儀露出兩排白牙,笑得很有些不懷好意:“好呀,小師妹要和我玩什麽?”
  呃,玩什麽?她也不知道。胡砂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話:“二師兄,你家鄉在哪裏?”
  鳳儀果然歪頭認真想了好一會,最後摸著下巴說道:“說起來,二師兄自己都快記不得了,離開時間太長了。大約是個與這裏完全不同的地方吧,那裏明明什麽都有,可又仿佛什麽都沒有。這裏……明明什麽都沒有,卻又好像什麽都有……”
  什麽意思?胡砂完全聽不明白。
  鳳儀笑道:“不管怎麽說,總是家鄉。那麽多年沒回去,還真是挺想念的。”
  胡砂點了點頭:“原來二師兄也會想念家鄉,我也很想。雖說家鄉那裏貧瘠的很,還動不動就打仗,什麽都比不上這邊,但我還是覺得家最好。”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一直在旁邊偷偷摸摸看他倆說話的幾個年輕弟子頓時又開始竊竊私語,眼神都變了。他低聲道:“胡砂,你來的時候,說自己是嘉興人。是真的嗎?”
  胡砂奇道:“當然是真的,我幹嘛要騙你?啊,二師兄你聽過嘉興?”
  鳳儀的神色有一瞬間的複雜,隔了一會,輕問:“……你被誰從嘉興弄到這裏來的?”
  說到這個胡砂便是一肚子苦水,哭喪著臉把自己偷吃供品結果得罪神仙的事說了一遍,最後歎道:“我還以為自己死了,結果醒來就在這裏啦。據說我得找到青靈真君才能回家,為什麽要找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和他當麵賠罪才行?”
  鳳儀出了片刻的神,聽她這樣問,便勾起了嘴角,又露出個輕佻且輕蔑的笑來。
  “賠罪……或許吧。也許你誠心賠罪,他真的能將你送回去。端看你的誠意夠不夠了。”
  “誠意?”胡砂糊塗了,“怎麽樣才能叫誠意?我誠懇地跪下給他磕頭還不夠嗎?”
  鳳儀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沒說話。便在這時,一直纏著鳳狄的曼青笑嘻嘻地飛了過來,甜甜地叫了一聲:“曼青見過鳳儀師叔,胡砂師叔。”
  說罷一把挽住胡砂的胳膊,親熱又帶著一絲撒嬌意味地哀求道:“好師叔,今晚到了桃源山,咱們倆住一間房好不好?我那些師姐師妹們都聒噪的很,我好不耐煩。”
  胡砂因為上次升龍台上兩個小弟亂說話的事情,將她與二師兄傳的十分不堪,故此對這位姑娘有些忌諱,當下勉強笑道:“那……為什麽要和我住一間……其實,我也挺吵的。”
  曼青撅嘴道:“人家上次對師叔有些無禮,故而這次是想誠心賠罪來的。師叔你若是不同意,人家心裏就一輩子不安。”
  要不怎麽說胡砂單純,一下子便相信了她的話,正要感動地說個好,忽聽鳳儀含笑道:“男女弟子都是分開住,師兄和我並不會與小師妹靠著近,你來求我小師妹還不如來求我。怎樣,我把師兄床榻的一邊讓給你?要不要?”
  敢情她來討好胡砂不過是為了靠近鳳狄,胡砂一下就明白了。
  曼青臉上登時紅得無比燦爛,把腳一跺,又恨又羞地嗔道:“人家才不是這個意思!鳳儀師叔……你、你真是……”
  他笑得懶洋洋:“我真是什麽?你追著他,最後目的還不是為了這麽簡單的一件事,我遂了你的心願,莫非錯了?”
  曼青咬牙跑走了,後麵幾個年輕弟子嘰嘰咕咕地說開了:“都說鳳儀師叔一點也沒正經,不是個可靠的人,原來還真是這樣……”
  胡砂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卻發現說話的人正是上次在升龍台見到的那兩個小弟子,一見到胡砂,他倆嚇得立即閉嘴,躲到人群後麵去了。
  “二師兄你別生氣,我幫你罵他們!”胡砂卷起袖子便要上,完全忘記目前自己是在空中,坐在雪狻猊背上,這一步邁出去,險些便要頭朝下栽死。
  鳳儀趕緊撈住她,驚魂未定地苦笑:“這下若是摔了,我們的小師妹豈不是要變成肉餅。”
  胡砂頭暈腦脹地丟回雪狻猊背上,喃喃道:“不不,二師兄,我不餓……不吃肉餅。”
  鳳儀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胡砂一頭霧水地抬頭看他,見他眉眼都舒展開來,平日裏略帶輕佻並著涼薄的神色一洗而空,她倒是第一次見他笑得這麽爽朗開心,不由也跟著微微笑起來。
  “二師兄,我們都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你別聽他們亂說,我才不信。”胡砂說的認真。
  鳳儀很給麵子地點了點頭,抬手在她頭頂一揉,笑歎:“乖孩子。”
  騰雲不比縮地,何況鳳麟州與生洲隔著茫茫大海,眾人騰雲飛了足有半天功夫,方遠遠看見桃源山的一些輪廓。
  留著三綹胡須,罩著青衫的芳冶師伯凝神細看了好一會,突然奇道:“有些不對,芳準,你目力比我好,來看看桃源山上那層青光莫不是結界?”
  芳準放眼望去,片刻,才道:“不錯,看上去像是降妖咒印界。”
  眾人聞言都有些吃驚,桃源與清遠一樣,都是仙山,有天地靈氣庇護,尋常妖魔不要說搗亂,就連靠近都十分困難,能讓整個桃源張開結界,那說不定是一隻極恐怖的妖魔。
  白如蹙著眉,憂心地看了一眼芳準,轉身向芳冶低聲道:“師父,這時再去桃源山隻怕會有危險,何況道友們忙著對付妖魔,我們此時去做客隻怕會給他們添亂,不如先回清遠,將此事稟告祖師爺,請他定奪吧?”
  芳冶摸著胡須猶豫著搖了搖頭:“……不妥,倘若是凶獸,我們豈可眼睜睜看著,還是先去確認一下情況較好。”
  白如急道:“可是師叔身體向來不好,怎能經得起顛簸……”
  芳冶沉吟半晌,點頭道:“也是,芳準,不如你帶著幾個年輕弟子先回清遠,和師父稟告此間事。我帶著年長弟子去桃源山一探。”
  一連說了兩遍,芳準才茫然回頭:“啊?師兄是與我說話麽?”
  眾人都默然了。
  他把手一拍,溫柔笑道:“沒什麽大不了的,大家不要緊張嘛。咱們先去看看,有危險再逃跑就是了。”
  眾人絕倒。
  鳳狄:深覺丟人地遮住額頭,加快速度往前飛,生怕有人過來找自己說話。
  胡砂:崇拜地看著師父,低聲道:“不愧是師父……說的真有道理!”
  鳳儀:皮笑肉不笑,目視前方,我自巋然不動。
  在一種奇異氣氛的包圍下,眾人一言不發地趕到了桃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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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神遺物

  桃源山大門處密密麻麻守著十幾名弟子,神情肅穆,戒備十分森嚴。
  見到芳冶他們,弟子們都是認識的,急忙彎腰行禮:“原來是芳冶真人與芳準真人來訪!弟子們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芳準含笑道:“上河先生呢?不會是出門了吧?”
  弟子們趕緊澄清:“不不!師伯在淩霄閣等候諸位!弟子來帶路吧。”
  胡砂第一次來到清遠之外的仙山,進去之後忍不住四處亂看。
  這裏與清遠卻有不同,處處都是千仞峭壁,滿眼怪石嶙峋,尖利如刀。名字叫做桃源山,誰想裏麵居然是這種模樣,房子都得建在懸崖上麵,好像風吹吹就要倒下去似的,危險的緊。
  裏麵來往的人也非騰雲駕霧,而是各自騎著仙鶴或鸞鳥,小風拂過,衣袂飄飄,確實有那麽點味道。
  最後去淩霄閣,眾人還是騎在一隻碩大無比的大鵬背上,飛上去的。
  胡砂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鳥,它扇一扇翅膀,眨眼就飛越了無數懸崖,又快又穩。她喜得一個勁摸雪狻猊背上的毛,直叫:“小乖小乖!它飛的比你還穩還好!”委實欠扁之極。
  小乖沒功夫理她,它惡狠狠地瞪著正前方位置,在那裏,曼青正纏著鳳狄說話,手都快挽住他胳膊了。
  很顯然,芷煙齋的三個男人在雪狻猊眼裏,都是屬於它的,如有任何沒長眼睛的“異性”膽敢靠近,它立即殺氣衝天。
  胡砂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突然奇道:“小乖你怎麽可以花心,又喜歡師父又喜歡大師兄?”
  被戳破罩門的小乖立即怒了,反過來便是一口,使勁咬在她胳膊上,胡砂登時疼的眼淚汪汪。
  “小乖,怎可以欺負胡砂?”終於看不下去的芳準過來了,胡砂立即把受傷的胳膊舉到他麵前,噙著兩包眼淚哽咽道:“師父,手斷了!”
  芳準在骨頭上捏了兩下,柔聲道:“安心,沒斷,小乖下嘴有分寸的。”
  內心受傷的雪狻猊嗚嗚哭著跑過來撲在他懷裏,左扭右扭,眼睛還巴巴地往鳳狄那裏看,傷心欲絕。
  芳準捧起它的腦袋,眼波溫柔多情:“小乖,不喜歡師父了嗎?你要大師兄?”
  道行淺薄的小乖立即醉了,羞愧地垂下頭,伸出舌頭在他手上討好地舔,那意思大概就是說發誓隻愛你一人吧。
  遺下胡砂一人捧著胳膊委屈的要命。
  “來,我看看有沒有受傷。”
  安撫好內心受傷的雪狻猊,芳準拉過胡砂的胳膊,掀開袖子看傷口。她的胳膊雪白粉嫩,汗毛細的幾乎看不見,到底年紀不大,肉嘟嘟的。靠近手肘那裏有兩排紅痕,是雪狻猊一口咬下去的印子,倒是沒流血。
  芳準捏了捏,又揉了揉,跟著搓了搓,胡砂顫聲道:“師……師父……是不是真的斷了?你……你怎麽看那麽久?”
  他哈哈一笑,又忍不住捏兩下,道:“抱歉,又白又嫩的,真像豬手。”
  胡砂急道:“這是胳膊呀!師父,才不是豬手!”
  “師父當然不是豬手。”芳準給她上了薄薄一層藥膏,這才放下她的袖子,“放心,沒大礙,過一會可能會有點淤青,很快就會褪。”
  胡砂因著師父說她的胳膊像豬手,大有自尊受損的意思,撅著嘴在旁邊不說話。芳準在她頭上拍了兩下,柔聲道:“好啦,不氣。回頭師父給你賠罪,唱歌給你聽。”
  師父要唱歌?胡砂眼睛登時亮了,急道:“那、那師父你可不能耍賴!一定要唱!”
  芳準笑道:“自然不耍賴,和你約好了。告訴你個秘密,你家師父的歌喉那是絕對動聽優美啊……”
  話還沒說完,便被鳳狄忍耐的聲音打斷了:“師父!淩霄閣到了!請你先行!”
  兩人一齊回頭,才發現大鵬鳥早就停在一扇峭壁之上,那裏建著一座華美宮殿,殿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芳冶師伯,他身邊有一位著玄袍的中年人,麵容清矍,應當就是什麽上河真人了。
  所有人都用一種無言的眼神看著芳準。他理了理袖子,氣定神閑地走下去,含笑道:“上河先生,我等冒昧來訪,失禮了。”
  那中年道人急忙還禮,三個長輩寒暄了幾句,芳準轉頭朝胡砂招了招手:“你過來。”
  胡砂不明所以地跑過去,卻聽他說道:“在下近日新收了一個弟子,來,胡砂,給上河真人行禮,你兩個師兄他都認識,就沒見過你。”
  她趕緊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頭:“胡砂拜見上河真人!”
  上河真人立即將她扶起,因著男女有別,他隻略打量一番,說著客套話:“果然是人中龍鳳,芳準的弟子個個都是良才美玉啊。”
  不過胡砂聽不出客套話,隻當這老頭兒真的誇自己,登時對他大有好感。
  眾人被迎進淩霄閣,落座上茶。胡砂聽不懂他們的寒暄話,原是轉著腦袋四處看,被大師兄掐了一把肉,隻得轉著眼珠子偷偷打量,忽聽那上河真人歎道:“此事說來也是話長。上月在清遠約你二位前來,一為敘舊,再來,在下本有意邀請各地略有交情的散仙,做個私下的仙法大會,誰想帖子送出去了,桃源卻發生這等奇事,可謂旦夕禍福,不可預料。”
  發生了什麽事?胡砂拉長了耳朵去聽。
  “就在前幾日,桃源山邊春樓鎮壓的天神遺物為人竊取,至今下落不明。看守在樓前的兩隻靈鶴被弄得一死一傷。我等上下皆是又驚又疑,先時隻當有內賊,將弟子們盤查了個遍,仍是沒有頭緒。不料昨日後山又發現有食人妖魔出入,僅一夜之間便吃了五十多名新晉弟子。漆吳祖師用水鏡窺察,才發現後山那處不知何時鑽進一隻凶獸檮杌,非我等地仙之力所能抵擋。祖師推斷,隻怕是那檮杌偷吃了天神遺物,此乃上古靈器,殘留九天上神的神力,對這些窮凶極惡的妖獸來說,無異於增進妖力的上品。檮杌本就是上古四凶之一,如今又吞食了天神遺物,窮桃源山之力,隻怕也無法降伏它,隻得先設上降妖咒印結界,慢慢消耗它的妖力罷了。”
  芳準聞言沉吟不語,倒是芳冶吃了一驚:“天神遺物,說的莫非是金琵琶?確定是被凶獸檮杌吃了?”
  上河真人神色凝重:“目前尚未確定是否被檮杌吞食,然而十之八九是它了。諸位也知道,海內十洲乃仙家靈地,九天之神多有遺物殘留在此,何止成千上百。這金琵琶也並非名器,然而卻是難得成套的神器之一。金木水火土,金琵琶聚集了五行中金之力,被檮杌吃下,真真要出天大的亂子。”
  胡砂聽得似懂非懂,依稀是桃源出了個會偷吃神器的妖怪,還沒辦法除掉,隻能先耗著。難怪來的時候門口守那麽多人,個個嚴肅的要命,原來是出了這麽大的事。
  芳準沉吟了良久,突然哧地一聲笑出來,眾人都莫名其妙看向他,上河真人道:“莫非芳準想到了什麽應對的法子?”
  他搖了搖頭,笑道:“不,我隻是想到那檮杌吞了金琵琶,隻怕是要拉肚子的吧。”
  這話一說,大家又陷入奇異的沉默的氣氛中不可自拔。芳冶責怪地看著他:“師弟,玩笑話盡量少說。若是有什麽主意,不妨說出來大家參考。同是道友,他們有難,我們豈可袖手旁觀。”
  芳準的神情很無辜:“師兄,我也沒什麽法子。吞了神器的上古四凶隻有天神才能應付,不如開壇做法事,將此事傳達到九天之上,興許能化解一場危機。”
  說了等於沒說,上河真人搖頭歎道:“今早便已開壇祈求,九天之上又豈能那麽快給予回應?隻怕等天神下凡,桃源山已經被吃了個空。”
  眾人說了半天,也沒有什麽妥善的法子,芳冶隻得帶著幾名年輕弟子回清遠山,向金庭祖師匯報此事,芳準並胡砂他們被帶去了客房,安置下來。
  胡砂和幾個女弟子被安排在一個大院子裏住,因白如跟著芳冶回去了,女子中屬她輩分最高,年紀最小,也最不中用,故而沒人來理她,她一人蹲在窗前看外麵的桃花,看得無聊起來,索性出了院門透口氣。
  男弟子們住在另一座懸崖上,想溜過去找師兄們說話也不行。
  胡砂隻得繼續蹲在院門前數桃花,一朵,兩朵……數到第三朵的時候,忽聽頭頂有人喊她:“胡砂。”
  她茫然抬頭,卻見芳準笑吟吟地從雲端緩緩落下,站定在她麵前。
  “方才聽你在路上和鳳儀說肉餅,是想吃東西了吧?”芳準很了然地一笑,“為師正好要去桃源山下碧波鎮買些東西,你與為師一起去吧。”
  胡砂登時滿頭黑線:“不……師父,我不是想吃肉餅……”
  “咦?那難道是想吃肉包子?沒關係,師父請客。”
  “……也不想吃肉包子……”
  “看不出你這孩子還挺挑食,那就請你吃肉燒賣吧。”
  胡砂無話可說地被他拉走了。

  師父的要求

  香噴噴的肉包子,滴著金黃油脂的烤肉,皮脆肉嫩的燒雞——胡砂看得口水泛濫,時不時轉頭看看走在前麵的師父。他不是說請她吃東西嗎?怎麽到現在還不請?
  前麵有個賣小點心的攤子,剛剛出蒸籠的燒賣,香飄萬裏,胡砂擦了擦嘴角,哀怨地瞥了一眼師父,他氣定神閑地走過攤子,眼皮都沒動一下。
  “師父……”到底還是忍不住,她輕輕喊了一聲。
  芳準回頭,神情很無辜:“怎麽了?”
  “……沒什麽。”她說不出口,隻得垂頭喪氣地跟著他,繼續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穿梭。
  最後來到一家書局,看店的是一個麵相憨厚的青年男子,似乎與芳準是舊識,見到他微微頷首,低聲道:“二樓庚卯架第三層左邊數起第十六本。”
  芳準道了一聲“辛苦”,跟著轉身對胡砂說道:“你且在這裏等著,為師買本書,馬上就下來。不許亂跑,不要和陌生人亂說話,知道嗎?”
  說著他便施施然上樓了。
  什麽請她吃東西,師父騙人!
  胡砂鬱悶地蹲在書局門口,和那隻趴在窗上曬太陽的老花貓兩兩相望。隔壁街上食物的香氣偶爾飄過來,隔著好遠,氤氤氳氳地,熏得她饑火燎心。
  都怪師父,要不是他非說請客請客把她拉出來,她也不至於饞成這種德性。好容易辟穀訓練有點效果了,硬生生砸在他手上。
  看店的憨厚青年麵無表情地翻著一本舊書,看到一半,突然頭也不抬地說道:“你便是芳準新收的弟子?不是海內十洲的人吧?”
  胡砂左右看看,終於確定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是、是啊……”
  那人終於把眼睛從書本上抬起來,定定看了她一會,片刻,又道:“看你麵帶晦氣,隻怕是得罪了貴人吧。”
  說中了!胡砂苦笑一聲,她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也不會像她這樣走狗屎運,一得罪就得罪個活神仙。
  “你不是海內十洲的人,能來這裏便是有緣,成為芳準的弟子更是有緣,今日能見到我,更可謂有緣。既然是緣分注定,那麽這個相我是必須為你看的了,小姑娘,靠近一點。”
  他朝她招招手。
  胡砂很懷疑地看著他,“師父交代,不讓和陌生人亂說話。”她向來是聽話的好徒弟。
  那人嗬嗬笑了一聲:“不錯,沒讓你和陌生‘人’說話。與我說話,卻是沒問題的。”
  他的眼珠子黑溜溜,在陰影中卻散發出詭異的慘綠色,後擺的衣服突然飄了起來,從裏麵鑽出三條毛茸茸的長尾巴。
  是狐狸!活生生的狐狸精就坐在她麵前!
  那人一瞬間就撤了本相,捧著書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裏,怎麽看怎麽覺得是個普通人。胡砂記得以前看那些異怪類傳奇,狐狸精大多妖嬈豔麗,迷惑人心,怎麽這隻看上去那麽平凡?
  “狐仙大人給你看相,是求也求不來的福分,猶豫什麽?過來吧。”他又招了招手。
  胡砂將信將疑地走過去,把手攤開放在桌上。
  那人匆匆一掃,跟著抬眼看向她額頭,順著鼻子一直往下,最後看到腳尖。
  “運氣不錯。”他一下子就下了四字結論。
  胡砂心頭一喜:“真的嗎?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那人但笑不語,隔了一會,才慢悠悠說道:“日後盡量避免去南方,五年後必能見分曉。”
  “五年?你是說我還要再過五年才能回家嗎?”胡砂急了,“怎麽要那麽長的時間?有沒有快一些的法子啊?”
  那人笑得波瀾不驚:“那就看你自己了。我隻會看相,沒辦法給你什麽指點。”
  胡砂還要說,忽聽芳準從樓上走了下來,手裏抓著一本書,正往袖子裏塞。
  “怎麽,開始重拾舊業給人看相了嗎?”芳準走過來,抬手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看起來足有五兩重。汗,他到底買的是什麽書,居然這麽貴!五兩銀子啊,可以給胡砂他們家過好久呢!
  那人飛快把銀兩收好,低聲道:“非也,隻是有緣人方能一看。如何,要我幫你看看麽?”
  芳準笑道:“以前給我做靈獸的時候就成天嚷嚷著要幫我看相,這個毛病到如今也沒改。我便給你看,你真能看出什麽來嗎?”
  那人果然凝神看了一會,搖了搖頭:“……罷了。走吧,隨時再來,一切我會幫你弄好。”
  芳準道了一聲謝,領著胡砂走出書局,見她兩隻眼睛一個勁朝自己袖子裏瞅,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奇道:“怎麽了?為師的袖子有什麽不對勁嗎?”
  胡砂猶豫了半天,才道:“師父……一本書要五兩銀子那麽貴嗎?是什麽書?能給我看看嗎?”
  芳準“哦”了一聲,拍拍袖子,充滿神秘地笑道:“那自然是……絕世孤本的好東西,好孩子是不能看的。”
  胡砂默然了。
  芳準略帶歉意地輕聲道:“對了,為師本來說下山請你吃飯,可方才買書把銀子都花了。這頓就暫且記在師父賬上,下次一並還你。”
  果然如此!師父果然是騙人!胡砂撅著嘴,悶悶地點了點頭。
  “還有,胡砂。”芳準突然停了下來,轉身低頭看著她,“師父要你答應兩件事,不許忘了。”
  胡砂第一次見到他露出嚴肅甚至嚴苛的神情,有些被震住,慢慢點了點頭。
  “第一,你的身世,以及為何會來到海內十洲的原因,除了為師以外,不要和任何人說。第二,倘若你見到了青靈真君,無論他與你說了什麽話,提出什麽要求,必須要告訴為師,一個字也不許隱瞞,知道嗎?”
  胡砂“啊”了一聲,急道:“可是……可是我已經和二師兄說過了……還有師父……青靈真君要求什麽的,是什麽意思啊?我不是隻要給他賠罪就行了嗎?”
  芳準淡淡瞥開眼睛,望向遙遠的桃源山輪廓,隔了一會,低聲道:“說了便說了吧,隻是以後不要再與任何人提起這事。至於青靈真君,為師的交代你隻要記住就行了,不用疑惑。”
  他見胡砂一臉疑問又不敢問的模樣,便露出個和煦的笑容來,將她被風吹亂的額發理了一下,柔聲道:“傻孩子,師父不會害你,放心便是。”
  她隻怕是永遠也不能理解這個陌生世界的規則。一個兩個都遮遮掩掩,不痛快點說出真相,倒教人在下麵亂猜,猜的心力憔悴。
  胡砂低聲道:“師父,我不是笨蛋。”
  芳準略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我也不是讓叫就叫,不讓叫就必須要安靜下來的小狗。”胡砂垂下頭,不去看他。
  芳準沉默了,良久,他突然把手一拍:“你心裏是在怪師父沒請你吃東西?”
  “當然不是!”胡砂漲紅了臉,趕緊辯解。
  芳準笑道:“好吧,是師父不對。師父這就帶你去吃飯,省得胡砂說我騙她。”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胡砂急得抓住他的袖子,本來很清楚的問題被他搞成一團亂麻,簡直不知道要怎麽解釋。
  芳準笑吟吟地拽著她往前走:“我記得附近有一個酒家,梨花釀相當不錯,咱們就去那裏看看吧。”
  胡砂急得要跳,被他拖著走了好幾步,不防他突然又停了下來,她一頭撞在他肩膀上,痛得捂住鼻子半天說不了話。
  “好像出事了。”他低聲說了一句,神情凝重地轉頭望向遠方的桃源山。
  胡砂一頭霧水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籠罩在桃源山外層的那道降妖咒印界泛起了層層漣漪,像是有一隻巨大的手在撥動一般。
  不過是一瞬間,結界就如同青煙一樣散開,再也沒有了半點痕跡。
  “回去!”芳準一把抓住她的手,騰雲而起,眨眼就不見了。

  凶獸

  彼時桃源山上下早已亂成一鍋粥,先前一直龜縮在後山的檮杌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突破降妖咒印界跑了出來,一路從後山吃到前山,吃了不下百人。
  芳準提著胡砂趕回的時候,桃源山漆吳祖師連同四位長老正勉力張開新的小結界,將檮杌困在其中,年長弟子們紛紛放出靈獸,與檮杌一陣亂鬥。
  前山大門已是狼藉不堪,檮杌困在小小的結界中狂吼亂撞,聲勢驚天動地。胡砂緊緊捂住耳朵,被衝得險些站不穩。她記得剛到清遠的時候,誤闖去後山空森禁地,在那裏遇到了大師兄和曼青,曼青養的那隻靈獸無比猙獰,可一百個加在一起也沒這隻檮杌可怕巨大。
  天空中各類靈獸飛來飛去,卻都猶猶豫豫地不敢靠太近,隻怕成為檮杌的晚飯,急得主人們在下麵破口大罵,束手無策。
  芳準難得露出凝重的神色,在胡砂肩上輕輕一按:“你退開,躲遠些。”
  胡砂捂著耳朵四處找地方躲,忽聽後麵有人叫道:“師父!胡砂!”兩人一齊轉頭,卻見鳳狄與鳳儀兩人急急趕來,鳳儀身下還騎著雪狻猊,它正怒目圓睜,惡狠狠地衝檮杌吼叫,渾身長毛豎立。
  “方才有幾個弟子在冷劍台上練劍,想是劍氣驚動了檮杌,故而發狂暴起。如今漆吳祖師以結界困住,但也近乎強弩之末,隻怕很快就要撐不住了。”鳳狄眉頭緊緊皺著,“上河真人讓我們傳話,請師父先行離開!桃源山之禍不願波及到他人身上!”
  話未說完,隻聽天上雷聲轟鳴,是桃源山長老們招來了天雷劈打,砸在那檮杌身上卻仿佛沒什麽效果,它不過擺擺腦袋,更加狂躁,在結界裏沒命地翻騰。
  鳳儀從雪狻猊背上跳下,回頭看看發狂的檮杌,苦笑道:“這個誰來也對付不了,師父,咱們還是撤退吧。找祖師爺商討個對策才好。”
  芳準凝神盯著檮杌看了一會,突然說道:“這隻凶獸,當真吞食了金琵琶?”
  鳳狄愣了一下,搖頭道:“這個……弟子們也不甚清楚……”
  芳準露出一個笑容來:“我看它不像吃了金琵琶的樣子,似乎沒拉肚子麽。”
  鳳狄黑著臉:“……師父!這種時候就不要再說無聊話了!”
  芳準哈哈一笑,回頭摸了摸雪狻猊的腦袋:“小乖,你帶著胡砂離遠些,不要靠過來,明白麽?”
  雪狻猊張嘴一口咬住胡砂的後背,將她甩在自己背上,縱身跳了老遠,它難得有這麽聽話的時候。
  誰想它剛剛跳起,那隻暴跳如雷的檮杌便抬手拍了過來,雪狻猊險險避過,卻避不過掌風,那就像卷過一陣狂風似的,胡砂險些從雪狻猊背上被扇飛出去。
  下麵有許多人在驚叫,原來檮杌突然發現了珍貴的雪狻猊靈獸,立即盯住不放,興奮地嚎叫著,甩開四爪緊追不舍。
  雪狻猊左右靈活地躲避跳躍,胡砂緊緊抱住它的脖子,被顛得七葷八素,心都快從喉嚨裏跳出來了。她還不想死啊……
  芳準在後麵叫了一聲:“小乖!”
  雪狻猊立即會意,縱身而起,這一跳足比檮杌的腦袋還高,足下生了祥雲,眼見便要飛上雲端,忽聽耳後風聲銳利,破空而來,檮杌的大爪子又抓上。
  雪狻猊要躲開它笨重的攻擊很容易,奈何檮杌一舉一動都帶著戾風,足以吹散它聚齊的祥雲,令它無法騰雲,這一下的颶風又把它吹得在半空打了個滾,胡砂差點被丟出去。
  再來兩下子,她可真的撐不住了。胡砂死死抱著雪狻猊的脖子,被甩得頭暈目眩,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
  恍惚中聽見許多人在大聲念咒,頭頂霎時變得光華灼灼,像升起另一顆太陽似的,緊跟著無數柄巨大的刀劍從天而落,狠狠紮在地上,足將地麵紮得像個刺蝟,檮杌躲得慢,被十幾根巨劍穿透了身體,釘在地上無法動彈。
  地下也傳來轟鳴之聲,一瞬間地麵綻裂開,射出無數長矛巨鉞,從下麵刺出,正中檮杌。
  它痛得狂嚎亂吼,沒命掙紮,血流了一地。
  胡砂到如今才鬆了一口氣,動了動僵硬的胳膊,正要好好喘上一喘,忽覺身體被一股大風卷起,她一下子就從雪狻猊的背上翻了下去,混亂中,腦袋也不知在什麽地方一撞,登時人事不省。
  ×××××
  她又要死了,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腦袋也能摔爛。就算腦袋沒摔爛,也會成為檮杌的晚飯,雖然還不夠它塞牙縫的。
  唉,爹娘一定要為她傷心死了,他們的女兒莫名其妙死在了異鄉,到死也沒能見到青靈真君的麵。想回家,到最後還是變成了夢幻泡影。
  胡砂很難過,她吸了吸鼻子,翻個身繼續睡。
  對麵傳來窸窸窣窣翻書的聲音,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要是醒了就坐起來吧,睡在石頭上會受涼的。”
  胡砂猛然睜開眼,不可思議地轉著眼珠子打量周圍。她沒死?再看看對麵的人,一襲白衫,麵容清俊,不是師父芳準是誰?
  “啊!師父!”胡砂嗖地一下坐了起來,動動胳膊動動腿,好像不疼不癢,“我沒死?”
  芳準坐在她對麵,背靠著樹,正低頭翻那本從書局花五兩銀子買來的書,一麵看一麵心不在焉地說道:“有師父在你怎會死。”
  “可……這裏是什麽地方?”胡砂疑惑地看看周圍,遍地亂石,林子裏的樹都生得盤根錯節,顯是從未有人踏入過。
  芳準淡道:“好問題,這裏是崖底,咱們被檮杌從上麵推下來了。”
  胡砂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芳準把書“啪”地一合,胡砂這才發現他看上去有點不對勁。
  “師父,你受傷了?”她問得小心翼翼。
  芳準沉痛地點了點頭:“不錯,當時檮杌將你從小乖背上扇下,為師怕你摔死,隻得用捆仙繩先將你套住,不料那檮杌中了太阿之術還能掙脫出來,打了為師一掌,所以咱們就一起跌下懸崖。為師的小指都斷了。”
  他豎起左手,果然小指腫的厲害。
  胡砂幹笑兩聲:“多、多謝師父……那個……辛苦您了……”
  芳準還維持著原先的姿勢,靠在樹上動也不動,神色悠閑:“也沒什麽。隻當休息休息吧,等他們下來找到咱們就行了。胡砂,為師有些口渴,你去前麵的水澗取些水來。”
  胡砂答應了一聲,趕緊去林子裏找水澗。
  可是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忍不住回頭看看芳準,他還靠在樹幹上,像沒骨頭的人似的,他雖然平日裏隨和親切,卻很少在小輩麵前做出這般無禮的姿勢。而且,他方才說等人找下來,倘若在平日,隻要用騰雲術飛回去就行了,何必這般大費周章?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掉臉飛快走回去,蹲在他麵前也不知該怎麽問。
  芳準垂著眼睫看書,低聲道:“你還不去取水,在這裏傻站著幹嘛?”
  胡砂愣了半天,眼前突然一花,忍不住就掉下兩顆眼淚來,顫聲道:“師父……你、你是不是還受了更嚴重的傷?是我害的嗎?”
  芳準笑了一聲,“你不必擔心,隻不過斷了一根肋骨,受了點內傷,暫時無法運用法力,調息兩三日便好了。這兩三日的時間,也足夠他們找過來,你隻管去取水,別哭哭啼啼的。”
  胡砂猶豫了半天,他說的輕鬆,但她又不是傻子,被檮杌那麽厲害的凶獸打了一掌,怎可能隻受一點傷。他連法力都不能運起,甚至療傷也做不到,很明顯是受了嚴重的內傷。
  胡砂心亂如麻,想再問個清楚,又怕說的太多反而讓他耗神,隻得咬牙掉頭跑去取水。
  樹林深處有一條小澗,周圍長滿了黃黃白白的小花,胡砂在裏麵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可以療傷的藥草,隻得作罷,用竹筒裝了水飛快往回趕。
  芳準還是老姿勢靠在樹上,一頁一頁地翻著那本書,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半點苦楚。
  “師父,水取來了。”胡砂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他身邊,把竹筒遞給他。
  芳準抬手準備接,伸到一半卻頹然垂下,唇邊露出一抹苦笑來。
  胡砂急道:“師父,我來幫你。”
  她拔開塞子,小心托著竹筒送到他嘴邊,喂了大約兩口的樣子,他搖了搖頭,表示喝好了,跟著卻很遺憾地歎了一口氣:“沒有銀霧茶好喝。”
  胡砂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可是……可是這裏找不到銀霧茶……”
  她一臉“全部都是我的錯”的模樣,看得芳準又好氣又好笑:“懸崖底下哪裏來的茶水,你這孩子……師父還沒死,你別哭,有這個精力哭,不如幫為師找些樹枝來,為師要正骨包紮。”
  胡砂這才想起自己隻顧著慌,連最基本的東西都沒給他找到,趕緊擦了眼淚去撿樹枝,又將自己身上的裙子撕做一條一條的,權當繃帶了。
  芳準卻不急著正骨,四處看了看,低聲道:“這裏位置不好,隻怕他們也不容易找來。方才你取水的地方,是不是有種白色小花?”
  胡砂點了點頭。
  “那是靖草,豢養的鸞鳥仙鶴最愛吃的東西,因此是他們的必經之路。我們換個地方吧。”說著他便要起身,奈何肋骨劇痛無比,身體裏也空蕩蕩的,提不起一點力氣,剛一動彈便疼的臉色煞白。
  胡砂立即挽住他一條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將他輕輕托了起來。他的呼吸噴在她耳邊的軟發上,一刹那便讓她想起了與他第一次見麵,她也是這樣托著他走山路的。
  她心中又升起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像上次得知他要做自己師父一樣,花了好久的功夫才能接受並且認同。
  胡砂垂下頭,臉慢慢紅了。
  “多謝你,胡砂。”他笑得風輕雲淡,沒有任何不自在。
  她搖了搖頭,像是要把什麽東西趕出腦袋似的,用力地去否定它。
  否定它。

  天不老,人未偶

  天已經黑了好久,水澗旁密密麻麻的靖草在黑暗中散發出奇異的白光,乍一看像是千萬隻螢火蟲聚集在一起。
  芳準在高燒後醒了過來,睜開眼便看到胡砂布滿血絲的雙眼,她抱著雙膝,團著身體坐在旁邊,兩眼眨也不眨,定定看著他。
  芳準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胡砂啞著嗓子,還帶著一絲哭腔,低聲道:“師父覺得怎麽樣了?哪裏痛嗎?”
  他搖了搖頭,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胡砂,為師還沒死,你別擺這樣的臉色,教人看了多心驚呐……”
  胡砂吸了吸鼻子,紅通通的眼睛好像又要淚水泛濫:“你……你真的不會死哦?”問得淒淒慘慘戚戚。
  芳準歎道:“你見誰斷了根肋骨便會死?師父在你心中就那麽沒用?”
  她趕緊搖搖頭,把眼淚縮回去,殷勤地捧出竹筒:“師父還要喝水嗎?”
  芳準勉強抬手接過竹筒,喝了幾口,長長舒出一口氣來:“你兩個師兄怎恁地沒用,到現在還沒找來。再不過來,為師便要痛死了。”他把包紮好的左手小指放在嘴邊嗬一口氣。
  胡砂又急哭了:“你、那你剛才還說不會死!”
  芳準又好氣又好笑,隻覺與她在這個話題上糾結下去也是無益,立即換了話頭:“夜深了,你且睡一會,你這雙眼睛,為師看著糝得慌。”
  胡砂揉了揉眼睛,搖頭道:“我不睡,我看著師父,萬一有野獸什麽的,我還能趕走。”
  “……桃源是仙山,不會有傷人野獸,你放心就是。”
  “沒有野獸也有蚊蟲,我……我可以幫你趕蚊蟲。”反正她說什麽都不睡。
  芳準歎了一口氣,雙手撐在地上,勉力坐直身體。有一本書順著他的動作從袖子裏掉出來,看看封皮,正是先前他在書局花了五兩銀子買的。
  胡砂眼疾手快,一把抓了起來,“師父,你的書。”
  口中雖這樣說,手下卻很不老實,一把將書皮翻開,打算把裏麵神秘的內容曝光於天下。第一頁翻過去——空白。第二頁——繼續空白。
  胡砂疑惑地從頭翻到尾,裏麵居然全是空白,連個墨點都沒有!這居然是一本無字天書?
  芳準笑眯眯地把書接回來,拍了拍上麵的塵土,見胡砂呆若木雞的樣子,他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慢吞吞地重新塞回袖子裏:“為師早說了,好孩子是不能看的。”
  胡砂還不死心:“師父,五兩銀子買的書,裏麵到底是什麽故事?”
  芳準想了想,“這個嘛……大約就是一群女人和一群男人的傳奇,充滿了愛恨情仇,情 欲交織,意亂情迷,男歡女愛,男盜女娼,俊男美女這些流行因素。”
  ……聽著就不像好東西。胡砂很懷疑地看著他。
  “師父不是仙人嗎?仙人也能看這些東西?”她覺得自己要對仙人這個詞語換個概念來理解了。
  芳準奇道:“為什麽仙人就不能看?”
  胡砂擺著手,不曉得怎麽解釋:“反正……我們那裏是這樣說的,仙人餐風飲露,無欲無求,無妻無子。”
  芳準笑了一聲:“荒謬,這樣活下去豈不是要把人憋死。”
  胡砂心頭一動,忍不住低聲問道:“那……那難道仙人也……”
  芳準點了點頭:“自然。天地分了陰陽,便是正道。為師可從來沒聽說過無欲無求無妻無子,你芳冶師伯便娶了妻子,生了女兒……就是你白如師姐。師父的師兄師姐也大多成家生子,這與成仙扯不到一起吧?”
  胡砂垂下眼睛,躑躅了良久,鼓足了勇氣輕聲問道:“那……師父你怎麽還沒娶妻?”
  芳準摸了摸下巴:“我嘛……怎麽,你想要個師娘?是師父太嚴厲,打算找個師娘來照料你們?”
  “不、不是啊!”她慌得急忙搖手,“師父很好……很好!”
  芳準笑道:“說的也是,如今像為師這樣的好男人,打著燈籠也難找了。”
  “……”
  胡砂無語地玩著自己的衣服帶子。他怎麽也不謙虛一下,害她想接口都不知道找什麽話,師父真是的!
  芳準將額前淩亂的頭發撥了撥,顯是不想與她繼續這個話題,隻淡道:“為師頭發亂了,胡砂可有梳子?”
  胡砂急忙從懷裏掏出自己的小木梳,跪坐在他身後:“我來吧,師父,你手腳不方便。”
  他的長發柔軟而且冰涼,在指間飛舞徘徊。胡砂一根根一絲絲小心梳理,生怕把他弄疼了。
  最後將頭發卷起,用紫金簪固定了,手摸了摸,確定不會散開,胡砂這才鬆了一口氣。
  “師父,梳好了。”
  她低聲說著,等了一會,前麵那人卻半點反應都沒有。胡砂不由湊到他麵前去,才發現芳準早已閉著眼睛,又一次睡著了。
  靖草瑩瑩絮絮的光輝映在他微微顫抖的長睫毛上,那是一種薄弱又靈動的光,像是馬上便會滴下來似的。
  胡砂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指尖觸到他濃密的睫毛,還差著幾寸,卻像做錯事一般,趕緊再縮回來。
  他分明就在眼前,抬手就可以摸到了,她卻不敢,好像兩人之間隔著刀山火海一樣。
  隻好順著他秀雅的輪廓,用手指這樣隔空勾勒下來。每一寸好像都是那麽陌生,新奇,像是睜眼後第一次相見。
  指尖從他清瘦的肩膀這樣滑過來,撈起一綹頭發,甚至有衝動想緊緊握住,靠得再近一些。
  倘若可以再近一些。
  胡砂不由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歎息似的,心中隻是莫名波濤洶湧,一會兒覺得甜蜜,一會兒又覺得苦楚。她是怎麽了,問天問地再問自己——沒有答案。
  她不是仙人,她的時間不多,每一刻都是獨一無二的,失去了便是永恒的失去。
  她也隻能這樣握住他的發,像是馬上便要失去,無奈又溫柔地握著。
  隻是不能再靠近一些。
  天不老,人未偶。
  她跟著老爹,看過一些□的詩詞,這一句在這個瞬間,突然就湧上心頭。
  一時間,隻覺感慨萬千。
  胡砂把木梳上殘留的幾根頭發小心翼翼地取下,用手指卷好,靜悄悄地放進自己的荷包裏——她甚至不能說出這個行為的意義,但還是這麽做了。
  回頭再看看他,眼睫微顫,睡熟的模樣,像個毫無防備的少年。
  她心中又感到欣喜,能在這裏與他單獨待著,不說話也沒關係。她輕手輕腳坐在他身邊,抱住自己的膝蓋,目光順著他的肩膀滑到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麵告訴自己:隻是活了三百歲而已,沒什麽了不起。真的,三百歲,沒什麽了不起。
  想著想著,漸漸覺得目餳骨軟,實在撐不住沉沉睡去了。
  朦朧中,好像聽見周圍有許多人聲噪雜,還有靈獸嘰嘰喳喳的叫聲。胡砂抬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茫然望過去,卻見麵前站著許多人,當中那個金光閃閃,怎麽看怎麽眼熟,一時隻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芳準!還不快快醒來?這是什麽樣子!”
  那人語氣很嚴厲,胡砂疑惑地看了半天,突然“啊”地叫了出來——這不是他們清遠山金光閃閃的祖師爺嗎?他怎麽會在這裏?
  耳旁傳來芳準的鼻息,胡砂背後的寒毛登時全部豎起,觸電似的趕緊回頭,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靠在了他肩膀上睡覺,兩人身上還蓋著他的外套,更要命的是,他的胳膊還摟著自己的脖子。
  胡砂一下子僵在那裏。
  芳準“嗯”了一聲,睜開眼,慢慢看看麵前的人,懶洋洋地說道:“師父,你們終於找來了……弟子還以為要在這裏等上一年半載呢。”
  金庭祖師皺著眉頭:“還不快起來!光天化日的,這樣子成何體統?”
  芳準低頭看看胡砂,再看看兩人倚在一起睡覺的姿勢,臉不紅心不跳,很坦然無辜地望回去:“這樣有什麽不對嗎?”
  金庭祖師顯然比較了解自己的徒弟,懶得與他囉嗦,隻道:“廢話少說,傷在何處?”
  芳準淡道:“被檮杌打了一掌,斷了一根肋骨,受了內傷,無法提起真氣,另外,小指也斷了。”他把左手抬起來晃了晃,好像斷了一根手指才比較重要似的。
  胡砂趁機哧溜一下站了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順便理理頭發,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她可不能亂糟糟的。
  “小師妹看上去似乎沒有受傷。”鳳儀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她驚喜地轉身就撲了過去。
  “二師兄!啊,大師兄!你們都來了呀!”胡砂見到他倆,頓時覺得親的不行。
  鳳狄過來握住她的手腕,搭脈檢查了一番,點頭道:“好在沒受傷,萬幸。”
  鳳儀笑道:“是啊,師妹沒受傷,師父卻傷得不輕。小師妹,師父是為了救你才被檮杌打了一掌,不然以他的身手,又怎會弄得如此狼狽。你可得好好報答他才行。”
  胡砂心中頓時又充滿了愧疚,喃喃道:“真、真的嗎?是我的錯……那我要、要怎麽報答?”
  鳳狄瞪了鳳儀一眼:“不要亂說。”說罷看了看胡砂,溫言道:“當時你從半空掉下,師父便扔出捆仙繩將你拴住,誰也沒想到檮杌中了太阿之術渾身是血還能動,所以不是你的錯,不用自責。”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要她不自責,可能嗎?胡砂在肚子裏歎了一口氣,回頭看看師父,祖師爺正給他療傷,估計不出半個時辰就能站起來走路了。她心中一塊大石頭好歹落了地。
  袖子被人抓了一把,她回頭,見到鳳儀湊近的笑臉,他的鼻子都快戳到她額頭了。胡砂本能地要退,卻聽他貼著耳朵低聲道:“小師妹,倘若當時救你的是我,你會這樣擔心嗎?”
  她頓時一愣,不解地看著他,不太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鳳儀輕佻地在她臉上一捏,柔聲笑道:“傻孩子,師父是仙人,你……可別想太多。以後若是要哭,記得來找二師兄,來者不拒。”
  “我為什麽要哭?”胡砂很奇怪。
  鳳儀又捏了她一把,卻不說話了。

  所謂謠言…是這樣產生的

  那隻搗亂的檮杌最終還是死了。
  漆吳祖師帶著一群長老將它從頭到尾剖了個遍,都砍成肉末了,也沒找到被它吞掉的金琵琶。最後結論隻能是:金琵琶沒有被檮杌吃下去,而是被外人偷走了。
  一時間桃源山上下再度陷入莫名的恐慌,不過這些和胡砂也沒什麽關係。
  她最近過得有些小難熬。
  彼時她和師父落下懸崖,倚在一起睡覺的事情,被清遠弟子們添油加醋地傳了個遍。
  睡了一晚,早上起來的時候,曼青迫不及待衝到她的房間,張口就問:“師叔!他們說你昨天趁著月黑風高,企圖強 暴芳準師叔祖未遂,是真的嗎?!”
  胡砂正在洗臉,嚇得毛巾都掉在了地上。
  曼青一把抓住她的手:“師叔!你倒是說話啊……是真的嗎?”
  話未說完,門外又有人敲門:“胡砂師妹,我可以進來嗎?”是白如師姐的聲音。
  她看上去有些不好,眼睛紅紅的,想必夜裏沒睡好。然而還是勉力維持著溫和的微笑,定定看著胡砂,低聲道:“師妹,你還小,有些事你做了也不覺得錯。但你須得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做的。芳準師叔他……他那樣一個人,我們做小輩的仰望恭敬還來不及,豈可起一絲不敬的念頭。總之……你……現下專心修行方是正道,切不可胡思亂想……”
  說到這裏,她也說不下去了,隻幽幽看著胡砂,長歎一聲,掩麵而去。
  胡砂怔怔望著她的背影,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手上突然一暖,是曼青小丫頭抓了上來,她亮晶晶地看著胡砂,充滿了崇拜的光芒。
  “師叔,幹得好!能不能把你……那個……同時泡上鳳儀師叔和芳準師叔祖的經驗傳授一點給師侄我?”
  胡砂臉都沒洗完,落荒而逃。
  剛跑到院門那裏,卻見鳳儀站在門口正要進來,胡砂一把抓住他,急道:“二師兄!我、我們快走!”
  好在聰明的二師兄非常合作,提著她就騰雲飛遠了。直飛到另一座山峰上,胡砂才鬆了一口氣,擦了擦汗,抬頭道謝:“謝謝二師兄……”
  鳳儀將她放在地上,笑道:“如今小師妹成名人了,走到哪裏都萬眾矚目,二師兄也為你高興。”
  胡砂鬱悶地看著他:“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那二師兄給你賠罪,小師妹要怎麽懲罰我都行。”
  胡砂撅著嘴,掉臉就走。沒走幾步,就見幾個桃源山弟子對這邊指指點點,低聲道:“看見沒,就是她……膽大妄為的很,連自己師父都敢推倒……長得還蠻可愛,做事倒是雷厲風行!”
  胡砂恨不得地上趕緊裂個洞,她好鑽進去別出來丟人現眼。
  鳳儀抱著胳膊朝那裏冷冷看了一眼,那幾個弟子趕緊跑了。他無奈地看了看胡砂縮成烏龜殼的模樣,歎道:“不中用,就讓旁人說兩句怎麽了,還能掉一層皮?”
  胡砂訕訕點了點頭:“我、我爭取以後有用點。”
  鳳儀搖了搖頭,自顧自往前走。胡砂小跑著追上,連聲問:“二師兄,師父的傷勢怎麽樣了?能走路了嗎?”
  鳳儀似笑非笑看著她:“就知道你第一句話要問的必然是這個,成天師父師父掛在嘴邊。罷了,教你安心點,師父沒事了,有祖師爺出麵,他隻要沒死都能活過來,那點傷又算什麽。這會他應當正偷懶睡在床上吧,明天就能看到了。”
  見胡砂露出輕鬆的笑容,他略帶譏誚地低聲道:“師父問完了?現在又要問誰?”
  胡砂臉上一紅,怯怯抬頭看他,囁嚅道:“那、那二師兄……你找我……有什麽事?”
  鳳儀眉頭微挑:“沒事就不能來找小師妹嗎?”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胡砂急了。
  鳳儀哈哈笑了起來,將頭發撥到耳後,道:“其實,隻是看你怪鬱悶的,叫你出來走走,散散心。難得來一次桃源山,不逛逛豈不可惜。”
  胡砂心中感動,不由抬手牽住他的袖子,輕輕叫了一聲:“二師兄。”
  鳳儀趁機握住她的手,兩人慢慢在山頂閑逛起來。
  桃源山諸多懸崖峭壁,這裏也不知是哪座山峰,隻是滿山岩石縫隙中都盤根錯節長著鬆樹,看上去極為險峻。山頂建著一座寶塔,珠光寶氣的,大約是供奉著九天諸神。
  鳳儀也不說話,一路走來隻是靜靜望著那座寶塔,及至走到大門前,胡砂才發現門口貼滿了封條,十幾名弟子神情肅穆地守在那塊。
  見他們靠近了,立即有弟子揮手示意,讓他們速速離開。
  胡砂低聲道:“這裏不會是禁地吧?二師兄,咱們不如去別處看看。”
  鳳儀停下腳步,淡道:“這裏便是先前桃源供奉天神遺物的寶塔了,可惜如今金琵琶被人偷走,空有寶塔,也無趣的很。”
  原來傳說中的金琵琶是放在這裏的。胡砂回頭多看了兩眼,奇道:“不是說金琵琶是被檮杌吞食了嗎?現在沒找回來?”
  鳳儀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搖了搖頭,牽著她轉身便要離開。
  變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後麵突然傳來弟子們的驚叫,緊跟著“嗖”地一聲,像是什麽鋒利的東西破空而來。胡砂本能地轉頭要看,猛地被人當胸推了一掌,身體不由自主朝後倒飛出去。
  一陣熾熱的風擦過耳朵邊緣,閃電般竄過,發出淒厲的叫聲,筆直地朝鳳儀攻擊而去。胡砂狠狠摔在地上,顧不得快散架的骨頭,爬起來急叫:“二師兄小心!”
  直到這時,她才看清急速飛來的到底是什麽。那是一隻仙鶴,比尋常的鶴大了三倍也不止,通體金光豔豔,猶如黃金鑄成的那般。它正發了瘋一般地用尖嘴朝鳳儀身上亂戳亂劃,一麵淒厲地叫著,聲音粗糲刺耳。
  守在門前的桃源山弟子全都慌了,紛紛衝上前試圖阻攔,奈何靈鶴的長嘴太厲害,擦一下就是破皮傷筋,靠近不得,他們隻好圍在外麵怪叫怪嚷,束手無策。
  鳳儀躲得極快,眨眼便閃開了第一下攻擊,正要跳開,後襟卻被靈鶴抓在爪裏,刺啦一聲撕爛了。他不由笑罵:“死畜牲!撕壞了我最值錢的一身!”語畢,反手甩脫寬大的外袍,當頭罩在靈鶴身上,掌心忽有紅光吞吐,不聲不響在它胸口打了一掌,誰也沒看見。
  靈鶴慘叫一聲,三兩下便將那外袍撕成碎片,細長的頸項折成一個古怪的角度,長隼如刀,橫胸便是一劃,鳳儀胸口登時血花四濺。
  他按住傷口,臉色蒼白地連退好幾步,看上去似是動也不能動了,隻能眼睜睜望著那靈鶴抬頭啄下。
  一道玄色身影鬼魅般衝了過來,胡砂隻見到寒光如鉤,乍閃而過,那靈鶴撲騰了兩下翅膀,噗通一聲摔在地上,兩腿微微抽搐一陣,立時咽氣,身上那層璀璨的金光也一瞬間暗淡了下來。
  那人一把將鳳儀扶了起來,低聲道:“傷勢如何?”卻是大師兄鳳狄,關鍵時刻,到底還是他出手救了師弟師妹。
  鳳儀苦笑著按住流血不停的傷口,說話都艱難無比:“這隻靈鶴……為何突然攻擊?若不是師兄趕到,我和胡砂隻怕今日便要命喪於此……”
  鳳狄飛快取出丸藥塞進他嘴裏:“別說那麽多,讓我看看傷口。”
  這時驚魂未定的桃源山弟子們才紛紛圍上,七嘴八舌地把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這靈鶴本是祖師爺安置在這裏看守天神遺物的,以前是一雌一雄兩隻。上回金琵琶被偷去的晚上,雌的那隻被打死了,剩下這隻雄鶴,成天疑神疑鬼,上次有師弟給它送水喝,也差點被啄瞎了眼!是我們疏忽了,想著它被關在塔裏出不來,沒想到竟然傷了道友,當真萬分過意不去!”
  鳳狄皺眉道:“既然知道它會無緣無故傷人,便該看守好。倘若出了人命,又該如何?”
  那些弟子自知理虧,隻得喏喏道歉。又有人去看了死在一旁的靈鶴,哀歎:“剩下的一隻靈鶴也死了,這下祖師爺還不知要怎麽責罰我們!”
  鳳狄簡單給鳳儀的傷口上了一些藥,回頭去看那靈鶴的屍首,也有些詫異:“我本不欲取它性命,隻想逼開……罷了,靈鶴既為我殺,該有如何罪責,我一人承擔便是!不必惶恐!”
  話雖然這麽說,但起因到底還是自家靈鶴突然發狂傷人,這樣的事說給祖師爺聽,照樣要被罵。桃源山弟子們個個垂頭喪氣,無奈何,還是得捧著靈鶴的屍首去通報漆吳祖師。
  鳳儀臉色蒼白,低聲道:“師兄,到底是我與胡砂不好,不該來這裏。想來那靈鶴因為上次金琵琶失竊的事,變得疑神疑鬼,突然嗅到生人氣息,難免緊張。我們也有錯,回頭我自去師父那裏請罪。”
  鳳狄搖頭道:“你傷的不輕,不要再說話!胡砂,過來扶你二師兄,我將你們送回住處!”
  胡砂還處於震驚狀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顫巍巍地走過去死死攥住鳳儀的衣服,還沒開口眼淚就滾了滿臉。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以示安撫。
  鳳狄騰雲而起,在半空沒頭沒腦地飛了半天,越飛臉色越是鐵青。
  鳳儀歎道:“師兄,往左。第三個山峰。”說罷抬頭看看他發黑的臉,調侃道:“師兄是迷路了,剛巧看到我們的吧?”
  “不要說話!”鳳狄惡巴巴地回了一句。
  在半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鳳儀送回他住的院落。
  鳳狄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木盒丟給胡砂:“我得去祖師爺那裏一趟,你且留在這裏照看鳳儀,傷口不可見水,謹慎。”
  胡砂從盒子裏取出繃帶和藥粉,回頭無助地看著鳳儀,他咧嘴一笑,悠然道:“小師妹,看樣子咱們不得不又多個秘密了。”
  胡砂欲哭無淚,左右亂看一陣,做賊心虛。
  鳳儀笑道:“別擔心,這是單人客房。門窗都鎖好了,沒人看見的。”
  說著他便脫了上衣,露出赤 裸的身體來。胡砂本能地要捂眼,奈何手裏拿著藥粉繃帶,捂不起來,隻得猶猶豫豫地走過去,蹲在床邊。
  這是一條四五寸長的傷口,兩邊翻開,血流不止,極為猙獰。一看就知道是靈鶴那種長嘴撕出來的。
  奇怪的是,她好像看過這種類似的傷口。上次在房裏給二師兄療傷,他身上掛的也是同樣的傷。
  胡砂忍不住伸手輕輕按上去,低聲道:“二師兄,這個傷……”
  話沒說完,隻覺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攥住了。
  “要非禮我,現在可不是好時候。”他笑。
  胡砂登時漲紅了臉,使勁把手抽回來,急道:“我隻是覺得這傷和上次的很像而已!再說,二師兄你也真是的!幹嘛總是玩什麽神秘,每次都搞得身上到處是傷!”
  鳳儀半躺下來,撐著臉頰,笑吟吟地:“這大約就是二師兄的魅力了吧。一個有秘密的男人才有吸引力,小師妹懂嗎?”
  她懂才怪了!
  胡砂繃著臉給他上藥上繃帶,剛把繃帶係好,忽聽遙遠頂峰上鍾聲當當響起,清越動聽,猶如鳳凰長啼,百鳥齊鳴。
  鳳儀閉目聽了一陣,低聲道:“聽起來,像是恭迎諸位散仙降臨的鍾聲。桃源山是要舉辦私下的仙法大會了吧。”
  胡砂的手腕頓時一抖,顫聲道:“仙法大會?那……那青靈真君會來嗎?!”
  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看交情了。”
  胡砂心急如焚,起身便要離開,鳳儀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你幹嘛?現在出去誰也見不到,再說,今天也不是弟子們能隨意參見散仙們的日子。”
  她急道:“不……我隻是、隻是出去看看……”
  鳳儀用力一扯,胡砂立時站立不穩,倒頭摔在他床前,腦袋撞在他肩上,兩人都是痛得大叫。
  便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踢開,曼青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鳳儀師叔!諸位散仙們都來了!你看到鳳狄師叔了嗎……”
  話說到一半,停在那裏,她一雙漆黑的眼睛驚愕又震撼地看著房裏的情景。
  好吧,一個上身赤 裸,裹著繃帶,繃帶上還隱約有血跡的男人,手裏捏著一個兩頰緋紅,雙目含淚的少女,兩人都是氣喘籲籲(S&M現場?)。
  菩薩來了都要誤會的。
  曼青很合作地捂著眼睛倒退著跑了,一麵還在怪叫:“天啊!師叔!抱歉我又打擾了你們的好事!你們忙你們忙!當我沒來過!”
  胡砂僵了半天,回頭愣愣地看著鳳儀:“你……你不是說房門……鎖好了……?”
  鳳儀歎息著一笑:“我以為你鎖好了。”
  胡砂一頭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紅葉亂舞

  晚飯後,芳準來了。
  胡砂又在洗臉。
  他進門第一句話便是:“今日為師聽人說,你趁鳳儀有傷在身不便行動,故而暴力推倒意圖非禮……”
  咣當一聲,臉盆從架子上掉了下來。胡砂臉色忽紅忽白,神情哀怨委屈惱怒變化萬千。
  芳準立即轉了話題:“漆吳祖師方才與為師說,你和鳳儀二人在琵琶塔那裏被靈鶴攻擊,可有受傷?”
  胡砂沉默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事,倒是二師兄受傷了。我給他包紮了一下,現在應該是大師兄照顧他吧。”
  芳準看她臉色像是漸漸平靜下來了,這才笑吟吟地走過去,熟門熟路地坐在椅子上,還倒了一杯茶。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他語帶雙關地說著,“平日裏輕佻了些,卻沒做過什麽壞事。”
  胡砂臉色微微發白,心裏突然就亂成一團麻。
  她定定看著窗外斑駁的星光,很久,才道:“他就是師兄。”
  芳準了然地點了點頭,又與她閑扯了些東西,見她心不在焉地,便起身道:“也罷,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讓鳳狄來接你,與為師一同去景鸞宮參加仙法大會。”
  她應當很高興的,有見到青靈真君的機會,代表她能回家的機會也大了。
  但怎麽就是高興不起來。
  她在期盼什麽,自己也不明白。像是好容易見到他了,卻得了那麽一句話。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
  這樣冷冰冰,又漫不經心地,高高在上做著長輩。這份慈愛,令人齒冷。
  胡砂在床上翻來覆去,隻覺心神不寧,忍不得,將手指放在嘴裏輕輕咬著,一麵問自己:怎麽了?你到底是要什麽?
  他是師父,是仙人,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麽?
  她不知道。
  天亮之前,胡砂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流淌著杏花香氣的斑斕夢境。春日杏花吹滿頭,誰家少年足風流。他有一雙寶石般的眼睛,整個春天都藏在這雙眼裏。
  忍不住,款款靠近,像是怕驚了他似的,隔著嫣紅粉嫩的杏花,細細看他。
  在這裏,他不是仙人,不是師父,隻是春日陌上偶遇的一個少年郎。
  她眼睛也不敢眨,隻怕眨一下,便要害他消失。
  他回過頭來,在姹紫嫣紅的杏花中微微一笑,喚她:胡砂。
  天亮了,她醒了。臉上有一顆淚。
  胡砂怔怔望著外麵微亮的晨曦,到底還是忍不住,長長歎了一口氣。
  日上三竿的時候,鳳狄來了,表情冷漠卻是滿頭大汗,估計他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這裏的。
  “走吧。”他就說了兩個字,便急匆匆地拖著胡砂騰雲飛走了。
  如此這般折騰,趕到芳準院落的時候,他已經在床上等睡著了。鳳狄臉色發青地過去跪下,沉聲道:“弟子誤了時辰!請師父責罰!”
  芳準打個嗬欠,揉揉眼睛起身喃喃道:“罰什麽罰,還不快走,遲到的人可是要罰酒五杯的。”
  他緩緩走到胡砂身邊,抬手將她耳邊的亂發理了理,柔聲道:“頭發都亂了。”
  胡砂隻覺心髒一陣猛縮,情不自禁垂下頭,臉上燒得厲害。
  桃源山雖然遭受檮杌的一次重創,卻也不願示弱於人,故而發出去的請帖一張也沒收回,今日景鸞宮來的各家散仙,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人,三三兩兩聚集在園中,言談甚歡。
  芳準剛進去,便有許多散仙笑吟吟地圍上,連聲道:“這下你可遲了,最遲的一個!來來來,罰酒五杯!”
  早就人用白玉壺斟了五杯酒遞上來,芳準慨然不拒,一氣飲幹,將最後一個杯子倒過來捏在手指間,笑道:“這下可不怪我了吧?隻是許久不見,你們這頑皮性子還沒改。見著倒也親切。”
  眾人都哄然笑道:“最最頑皮的就在這兒站著了,他還好意思說別人頑皮!”
  鳳儀為著昨日受傷,不能出門,這次來的隻有胡砂和鳳狄。他倆因是弟子,尚未得道成仙,隻能其他弟子一樣,在角落裏幹站著。
  好在這園中景致綺麗,名字叫景鸞宮,卻並非宮殿,而是一座花園。裏麵四季諸般美景都可見到,這邊還是櫻花飛揚,對麵便已是紅葉亂舞,再轉個彎,那裏又是白雪皚皚梅花香寒了。
  胡砂在園子裏走來走去,一會捉一把白雪來捏雪球,一會又去撿紅葉放荷包裏當作書簽,一個人玩的倒也自得其樂。
  忽聽後麵有人朗聲報道:“逍遙殿,青靈真君到——”
  胡砂像是被天雷劈中一樣,幾乎要跳起來,急忙轉身,卻見一個須發皓白,穿著藍衫的老仙人翩然降臨,身後還跟著兩個粉妝玉琢的小道童。那容貌,那神態,竟與畫上的沒有二樣。果然就是他了!
  胡砂拔腿便要上去,不防芳準一把拽住手腕:“現在別去!”
  她又急,又激動,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像是有冰水與熱水輪流澆灌似的,隻覺渾身都在瑟瑟發抖,竟是安靜不下來。
  芳準安撫地雙手按住她的肩膀,輕道:“乖,冷靜點。現在別衝動。”
  這位青靈真君似乎麵子很大,資格也很老,諸位散仙都過去與他問好,態度甚是恭謹。芳準隔空朝他抱拳點頭示意,見胡砂臉色蒼白蒼白的,他不由又道:“他身為真君,自是不同尋常,你不得失禮,務必要恭敬小心。”
  胡砂隻覺他的聲音在極遙遠的天外,一點也聽不清,她眼裏隻有那白胡子老頭一人。
  她定定地看著他微笑與眾人說話,定定看著他望向這裏,定定看著他朝這裏走來——她的膝蓋快要支持不住,恨不得立即跪在他麵前,求他寬恕,求他送自己回家。
  青靈真君一直走到芳準麵前,含笑道:“芳準老弟,多年不見,可還安好?那咳嗽的舊疾,好些了吧?”
  芳準笑道:“多謝真君掛念,我已比先前好了許多。”
  青靈真君看向一旁臉色發白的胡砂,眸光微動,又道:“這位姑娘莫非是芳準的新弟子?看著麵生的很。”
  芳準輕輕推了胡砂一把,“給真君行禮。”手卻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腕。
  胡砂軟軟地跪了下去,顫聲道:“弟子胡砂……拜見青靈真君!”
  他笑嗬嗬地將她扶起,讚道:“芳準的弟子果然是與眾不同,令人羨慕。老夫記得你還有兩個男弟子,一個叫鳳狄,一個叫鳳儀,今日沒來麽?”
  鳳狄急忙過來給他磕頭:“弟子鳳狄拜見青靈真君!弟子的師弟因身體微恙,故今日不能來此,弟子替師弟給真君賠禮。”
  “無妨,無妨,快起來。”青靈真君將鳳狄扶起,也讚了一陣,又將沒來的鳳儀也讚了一陣,這才與芳準攜手而去,與諸位仙家正式入座。
  鳳狄走到胡砂身邊,見她臉色極為難看,不由過去低聲道:“胡砂,是身體不舒服麽?”
  她慢慢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
  茶過三巡,仙法大會便開始了。幾個散仙輪流上去侃侃而談,與清遠每日的聽講也沒什麽不同。胡砂越聽越煩躁,幹脆掉頭走到楓樹林裏去,思索著要怎麽給青靈真君賠罪。
  不知過了多久,後麵傳來陣陣笑聲,顯見是仙法交流完了,仙人們又開始說笑。有一人抱著一把通體冰藍的琵琶,錚錚彈了起來,流水一般歡快。彈到一半,便開始高聲吟唱,引得天邊諸多鸞鳥仙鶴紛紛飛下來合著節拍跳舞。
  胡砂四處亂看,試圖找出青靈真君,忽見他一綹藍衫在楓林中一閃而過,她急忙追至楓林深處,遠遠見他倚樹而立,動也不動。胡砂心頭亂跳,慢慢走了過去,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身前。
  “小人……小人胡砂,拜見青靈真君……”她的聲音在顫抖。
  青靈真君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飄然而去,胡砂急忙起身要追,忽聽他身邊一個道童斥責道:“放肆!誰準你這般無禮地注視真君?!”
  她急忙垂下頭,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小人不敢……小人冒犯了真君……隻求真君寬宥!”
  那道童冷道:“冒犯仙人的凡人隻有打入地獄一說,何來寬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胡砂顫聲道:“小人……已經死過一回。隻是真君既然將小人送到此境,必然是慈悲為懷的……小人誠心認罪,求仙人饒恕!”
  道童的聲音稍稍有些緩和:“看你年幼懵懂,真君也感憐惜。隻是真君仙身為你窺破,實乃大不韙,絕非輕易可恕。你說你是誠心,誠心卻在何處?”
  胡砂愣了半晌,輕道:“這……小人不解,還求仙人解惑……”
  道童淡道:“海內十洲有諸多天神遺落之物,你且去,將水琉琴取來,交給真君。真君自會感你誠意,送你回家。”
  胡砂完全迷糊了,喃喃道:“可……我……我怎能……”
  “天神遺物難得有金木水火土一套,金琵琶如今已被他人竊取,下落不明。剩下的木昊鈴與土堰鼓,還有禦火笛,均不知所蹤,隻剩瀛洲的水琉琴安置在野地裏,由妖獸看守,無人能近。你若能取來水琉琴,真君自然如你所願。”
  胡砂沉默良久,突然開口道:“真君要天神遺物……有什麽用?真君是仙人,都無法取得水琉琴,我不過是個凡人,更不可能拿到了……這……這件事我怎可能辦到?”
  他根本是在強人所難吧!
  道童厲聲道:“放肆!真君行事,何時輪到你來過問?此為給你的試煉,你竟疑心是真君有私心,簡直冥頑不靈!”
  胡砂垂頭不語。
  楓林陷入一種奇異又凝滯的氣氛中。
  楓林外傳來陣陣說笑聲,悠閑自得,胡砂卻覺得與自己是兩個世界。方才她還享受著仙人們的自在逍遙,現在卻倍感煎熬。
  有人在叫好,連聲道:“芳準來一個罷!多年不聽你唱曲,今日能聞,當真是奇跡了!說起來,青靈真君又在何處?莫非是先走了?”
  眾人又是說笑一番,似乎也並不在乎誰去誰留。
  過了一會,隻聽外麵琵琶淙淙又響,扭弦走得又急又烈。胡砂心中一動,竟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遠遠地,芳準一襲白衣,捧著那把冰藍琵琶半臥於青石之上,長發委地,隔著烈焰般的楓林,像一朵優雅的雲。
  這又何止是一幅畫。
  胡砂心中竟不知是什麽滋味。
  他開始唱:
  三千世界,眾生黷武。
  花魂成灰,白骨化霧。
  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其聲妖嬈卻又剛烈,曠達偏還纏綿,令人心悸。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林中楓葉紛染似火,隨風狂舞,每一片都像一滴鮮血。整個世界好像都安靜了一個瞬間。
  那道童微微冷笑:“芳準已是仙人,休動妄念。”
  胡砂急道:“我沒有!”
  道童冷道:“海內十洲雖然不禁仙人嫁娶生子,卻禁仙人與凡人苟合。你妄動便是冒犯,冒犯便是再一次的死罪,可要想清楚了。”
  她越發急了:“我……我沒有!”
  道童也不理會她,又道:“我知你在想什麽,是寧可留下來在清遠待一輩子與他一起。不過你最好記住,真君能將你從地府拉出來送到這裏,自然也有法子將你打回地府永不超生。你要謹慎!”
  胡砂心頭猛然一沉,再也顧不得什麽禮儀放肆,抬頭緊緊盯著他。
  道童露出一絲微笑:“昔日也有一個年輕人冒犯了真君,真君慈悲為懷,不忍讓他年紀輕輕便入地獄,將他帶來海內十洲,悉心教誨,更令他拜入仙山師門,盼他回頭是岸。可惜此人大逆不道,不敬天地,竟自甘墮入魔道。墮入魔道之人死後灰飛煙滅不入輪回,你最好不要像他那樣。”
  胡砂沒有說話。
  那道童低聲道:“真君給你五年時間,取得水琉琴後,去玄洲逍遙山逍遙殿,真君自會如你所願!切記,此為真君給你的試煉,除你之外,不許對任何人言明,否則真君即刻便將你打入地府,教你魂飛魄散!”
  說罷轉身便走,一直走到遠處青靈真君身邊,三人的身影漸漸化作青煙,消失在楓林中。
  胡砂怔怔在楓林中站了許久,外麵芳準的歌聲還在唱: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像是剛剛意識到什麽重要東西似的,忍不住抬手摸向懷裏的荷包,裏麵藏著幾根青絲。
  一時間覺得神魂顛倒,幾欲暈厥;一時間又覺得茫然失措,陰寒徹骨。
  ********
  注:“三千世界,眾生黷武”三句,引自李碧華的小說《川島芳子》。有意思的是,這三句在央視版《射雕英雄傳》上也被引用過,笑~


【感君恩重許君命 太山一擲輕鴻毛】

  要怎麽辦

  一直回到自己的客房,胡砂都沒有說一個字,隻是木愣愣地,神魂也不知飛在哪個天外。
  鳳狄見她如此模樣,隻當是身體不舒服,將她送回客房後稍稍安撫了兩句,便走了。
  天色快暗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胡砂一直在床邊幹坐著出神,竟沒聽見,直到房門被人打開,她才猛然驚覺,怔怔地朝門口望去。
  芳準。
  他手裏提著一個丁香色的荷包,倚在門上看她。那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被他掂了兩下,笑:“上回為師答應帶你出去吃好吃的,因著突發事件沒能請成。這次來補上了。還不快和為師走?”
  胡砂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師父……你又何必借著請客的理由來套話。上次也是……有話說幹嘛不直說,我又不是小孩子,給點好處就開心。”
  芳準神情極無辜:“胡砂心裏為師就這麽卑劣?”
  胡砂吸了一口氣:“不是!我是想說……師父其實你早就知道吧!或許聽說我是從嘉興來的便知道了!那天和我說那些話,你卻不告訴我!我……青靈真君他……”
  芳準沒有說話,隻將那荷包的係繩拿在手上繞圈,一圈兩圈三圈,他突然低聲道:“無論為師告不告訴你,最後結果都是一樣。既然如此,何不先開心地生活一些日子呢?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不會快活。”
  胡砂眼睛忍不住紅了,顫聲道:“不一樣!怎會一樣……”
  “你是覺得,為師當初在山下見到你,得知你不是海內十洲的人,應當立即將青靈真君的事情告訴你,你便不用在清遠浪費這麽些時日了,對麽?”
  他語氣柔軟,卻問得犀利。
  “當然……”胡砂說到一半,突然哽住。她要怎麽說呢?是的,她確實浪費了時間?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她來說就像過眼雲煙,說丟就丟,完全無感?
  她說不下去,最後頹然坐在床邊,失神地擰著兩手。
  芳準將她一把撈起,笑道:“何苦在這裏幹坐著,和師父走吧!”
  胡砂來不及拒絕,就被他一陣風擄走了。
  仙人平日不吃飯,但不代表他們就不能吃。
  芳準依窗遠眺,麵前放著一壇梨花釀,並一碟新鮮藕片,吃得清雅。胡砂麵前放的卻全是肉。紅燒肉、小炒肉、烤肉、壇子肉……她看著就覺得沒胃口了,隻吃了兩塊,便在那裏發呆。
  “咦?不合胃口嗎?”芳準很奇怪。
  胡砂悶悶地看著他麵前的酒壇子,低聲道:“師父,酒好喝嗎?”
  芳準眉頭一跳:“味道不錯,要來一杯麽?”
  “……會不會醉?”
  “醉了有師父在呢。”
  他給她倒了一大杯,笑道:“常說借酒澆愁,你如有煩心事,來喝酒便錯不了了。”
  胡砂一言不發地一口喝幹,隻覺吞了一團冰冷的東西下去,到了胃裏騰地燒起來,火焰一直燒到喉嚨口,臉色登時變了,求救似的看著芳準,用眼神示意他趕緊給她一杯水。
  芳準哧地一聲輕笑出來,一隻手支著下巴,另一手卻無比自然地又給她倒一杯,輕道:“想不到你喝酒也是個痛快人,再來一杯。”
  胡砂連喝了兩杯下去,過一會,隻覺心跳的老快,眼前的東西微微旋轉起來,這時再抓起杯子,已有些分不出到底是酒還是水,隻覺喝著很舒心,方才堵在胸口的一團悶氣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師父……為什麽先前不告訴我呢?”她鬱悶地攥著酒杯,喃喃問著。
  芳準淡道:“那你先告訴為師,青靈真君究竟要求你做什麽。”
  胡砂搖了搖頭,大約是喝多了,情緒有些控製不住,嘴一扁就要哭:“……我不能說!會下地獄的!”
  “有師父在,你怎會下地獄?”他的聲音聽起來極溫柔。
  胡砂捧著腦袋,頭暈暈的,眼前的東西好像也有點模糊,嘟噥道:“可是……明明先前是你說的,他身為真君,與眾不同……師父你也不過是個真人,真人和真君……聽起來還是後麵的威風點,我……總之我聽他的沒錯。”
  芳準不由失笑。
  “你不說,那就讓為師來猜猜。”他將酒杯放在唇邊,似飲非飲,似笑非笑,“他讓你去取金木水火土成套的天神遺物其一,並約定了十年時間為限,為師說的可有錯?”
  咣地一下,胡砂手裏的杯子摔在桌上,她一個激動便要跳起來,誰知腳下不穩,仰麵朝後直直摔落。芳準隻來得及抓住她一根小辮子,將她的發帶給扯斷了。他又笑又氣,趕緊過去扶她,卻見胡砂躺在地上,眼淚汪汪,喃喃道:“不是十年,是五年!他……他居然偏心?!”
  這和偏心有關係嗎?芳準搖了搖頭,將她拽起來往椅子上一放,隻覺她渾身軟綿綿的,顯是沒了骨頭,稍稍一晃便癱在桌上爛醉如泥。
  芳準歎道:“怎麽才兩杯就醉了?”
  胡砂臉色酡紅,閉著眼也不知喃喃說些什麽,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盯著他的臉,低聲道:“你、你怎麽會知道?難道師父你也是……”穿過來的?
  芳準道:“胡砂,你不是第一個來海內十洲的海外凡人,隻怕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光為師認識的,和你一樣情況的人,有兩個。”
  胡砂頓時激動了,使勁抓住他的手,連聲道:“還有誰還有誰?我認識嗎?”
  芳準想了想,到底還是搖搖頭,隻道:“多年不見,現在也是行蹤渺茫了。”
  原來世上還有與她一樣倒黴的人,想到這一點,胡砂心中倒也沒那麽難受了。俗話說,有人陪著一起倒黴,總比一個人倒黴好,這想法雖然不怎麽正大光明,倒也是人之常情。
  她醉得一塌糊塗,抱著酒壇子在桌上一會哭一會笑,芳準好像在對麵一直說話,她也聽得斷斷續續,依稀聽見什麽“青靈真君的事,疑心很久”,“收集天神遺物”,“暗中調查”,“處理”之類的話語,隻是反應不過來,腦子裏和漿糊一樣亂糟糟。
  最後,他終於不說了,半依在雕花窗台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精致的臉龐,喃喃道:“我該怎麽辦?”像是問自己似的,問得無助又無奈。
  他回過頭來,說:“別去,你隻留在清遠,青靈真君的事,隻當沒發生過。有師父在,你什麽也不用怕。”
  胡砂像是沒聽見一般,隻癡癡看著他,良久,喃喃道:“可……我得回家……還有個絕色的相公等著我成親呢……爹、娘……我也舍不得……”
  他輕聲說道:“人生總是有舍有得,留在清遠,做個逍遙的仙人,嫁個更絕色的相公,豈不更好?”
  胡砂沒說話。
  心裏有一種衝動,借著醉酒的力量,要呼之欲出。然而到底也沒出來,她不敢。她也隻能看著他,看著他柔軟漆黑的長發,桃花帶露的姿容,寶光流轉的雙眸,最後再到白皙修長的指尖。
  很美。她在心裏說。
  能讓一個少女心醉的美。
  什麽時候開始把他看到眼裏去,她也記不得了,見到他,認了師父,他也沒怎麽教過自己東西,她卻偏有一種信賴,見到他什麽浮躁惶恐都瞬間消失。
  開始覺得他年紀大,像祖爺爺,後來覺得他親和的很,像大伯,再後來,又覺他頑皮,像兄弟。
  到如今她也不曉得他像什麽了。
  師父師父師父……要在心裏把這兩個字默念上千遍,像是提醒自己似的,一麵覺著他做師父真不錯,一麵又覺得倘若不是他該多好。
  還是回去吧,倘若自己隻是被美色所惑,家裏安排的相公也漂亮的很,難保她不會見異思遷。留在這裏又能如何,成了仙人也好,天神也好,他總是她師父,有什麽意思。壽命一旦加長,這種鬱悶也會加長,那麽長久的年月活得不痛快,還不如做個利落的凡人。
  以前背著爹娘看過一些所謂的禁書,書上會說,倘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也不需要與他一起,隻要能看見他,默默陪著他,看他過得好,便是心滿意足。
  可我不要那樣,胡砂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
  “胡砂,你醉了。”有個好聽的聲音靠在耳邊說話,吐息溫暖馥鬱。
  胡砂把沉重的腦袋抬起來,茫然地轉向發聲處,臉頰卻觸到兩片柔軟濕潤的東西,那人仿佛也吃了一驚,急忙移開。她本能地抬袖子去擦,皺眉瞪著那人:“你……你做什麽!”
  芳準架著她的肋下,半拖半抱地弄下酒樓,惹得周圍注目紛紛。
  胡砂醉得胡天胡地,壓根認不出他是誰,想掙紮,奈何四肢醉得不聽使喚,隻得色厲內荏地瞪圓了眼睛,用眼神震懾他:“你是誰?”
  芳準見她醉成這種樣,隻怕騰雲飛起來之後一個不小心抓不住,真把她摔成肉餅,於是隻得半提著她的後背心,慢慢往前走。
  夜深了,晚風變得略帶涼意,稍稍吹熄了胡砂臉上奔騰的熱意,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怔怔看著芳準,瞬也不瞬。
  半晌,她突然伸手摸在他臉頰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摩挲,一麵還喃喃道:“原來長這麽美……你是誰?”
  芳準也不動,任她摸,淡道:“你說呢?”
  胡砂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後展顏了然一笑:“你……你不是在畫上的那個夫君嗎?你怎麽……從畫上跑下來了?”
  芳準歎了一口氣,喝醉的人要麽沉默寡言,要麽廢話特別多,看樣子她是屬於後者的。
  與醉鬼搭腔是最自尋煩惱的行為,他並不說話,由著她在那裏疑惑地喃喃自語:“怎麽就從畫上跑下來了呢?是人是鬼?我、我得和爹娘說說,他跑下來,要住哪裏呢?”
  照這個情形看來,由著她醉下去,天亮了也到不了桃源山。芳準捏住她的後脖子,微微用力,胡砂隻覺眼前一黑,頓時軟綿綿地昏睡過去。
  他像夾大米似的把她夾在手裏,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騰雲而起,直奔桃源山。
  院子裏的弟子都已經睡熟了,誰也不來管胡砂到底跑去了哪裏。
  芳準推開門,把胡砂輕輕放在床上,蓋好了被子,忽然直起身體,淡道:“出來吧,從方才就一直隱了身形跟著我們,是何用意?”
  屋裏靜悄悄的,而且黑燈瞎火,根本見不到半個人,芳準等了一會,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如電,朝窗戶那裏抓去。
  空無一人的窗前頓時傳來一個小孩子憤怒的聲音:“放開我!你怎能如此無禮?!”
  話音一落,就見一團小小的黑影憑空出現在眼前,穿著一身寬大的道袍,後背心被芳準提著,手腳在空中亂揮亂舞,正是青靈真君帶來參加仙法大會的道童之一。
  芳準冷道:“無禮的是誰?我竟不知青靈真君門下也養著專門躲牆角跟蹤的人。你偷聽我們說話,聽得大約很開心吧?”
  那道童眼見被識破,索性咬緊了牙關不吭聲,一付我就不說你能奈我何的模樣。
  芳準低聲道:“我知你跟著做什麽,想必是真君派你過來暗地監視她,一旦她說出實話,便將她魂魄拘走。我說的沒錯吧?”
  道童哼了一聲,還是不語。
  芳準又道:“我更知真君收集天神遺物的目的,你不如回去轉告他,做仙人便要有仙人的模樣,若要有私心,索性大方點自己動手,喊幾個凡人過來又能成什麽事?”
  道童怒道:“你放肆!居然敢對真君如此無禮!”
  芳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真君又如何?他還不是天君神君,先不必這般狂妄吧。”
  道童森然道:“壞了真君的事,你最好小心!為了幾個區區凡人,你思量思量值得不!”
  芳準的手一鬆,將他丟了出去,皮球似的在地上滾了老遠。
  “上次的那個孩子,我沒來得及關照他,教你們占了便宜,這次卻不會了。胡砂自有我來照看,要拘她的魂,抑或者威脅她,先來問我同不同意。”
  道童臉色發青,似是有些不服氣,朝胡砂那裏掃了一眼,半晌,臉色卻有些變:“你……在她身上種了什麽?”
  芳準雙手攏在袖中,笑得悠然:“將我的一個得力助手暫時借她一用罷了。你一個小小道童,不過跟著青靈真君修行那麽點時日,居然也敢來這裏賣弄。當真天下無敵?也罷,總是要給真君一點麵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提醒一句,海外的凡人帶來那麽幾個也就夠了,再多,九天之上也不會繼續沉默。暫且將狂心收斂些吧。”
  那道童悻悻起身,正要念咒離開,忽覺腳下陰影中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他大吃一驚,待要躲避已是來不及,胸口被那東西撞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芳準背過身去,淡道:“給你一個教訓,以後不許那麽猖狂。”
  道童唇邊溢出兩行血來,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身影漸漸化作青煙消失在屋裏。

  離開

  回到清遠山的那天,山下小雨,山頂暴雪。
  看到熟悉的冰湖,芷煙齋開得繁華的杏花,胡砂恍然有一種隔世未見的感覺。
  雪狻猊一回到家便開始撒歡,在杏花林裏滾來滾去,弄得花瓣亂飛,又下一場繚亂紅雪。鳳儀在她肩上一拍:“怎的在這裏發愣?不進屋嗎?”
  胡砂默然點了點頭,腳下卻沒動。
  真的好嗎?她繼續留在這裏,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沒有青靈真君,沒有天神遺物,她不過是萬萬眾生中比較幸運的那一名,在另一個世界獲得重生——把過往的一切拋棄腦後,可以嗎?
  這個選擇是對是錯,她自己並不清楚。
  “從仙法大會回來你就有些不對勁,是遇到什麽事了?”鳳儀歪著腦袋,一麵抬手將她額前流海全部摞上去,迫她看著他的眼睛。
  胡砂急忙退了一步,低聲道:“我……沒事。倒是二師兄你,別總這麽輕佻!”
  鳳儀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個笑容來:“那是二師兄造次了,胡砂師妹別放心上。”他聲音淡淡的,麵上雖是在笑,眼底卻並無笑意,把手放開,退了兩步。這也是他第一次正經叫她“胡砂師妹”,極生分客套。
  胡砂登時急了:“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二師兄真是的!”
  鳳儀看看她,似是歎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說道:“真是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難養的很。”
  胡砂當然知道他是說她“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馬上就把嘴撅起來了:“二師兄才是難養!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麽難伺候的人。”
  此話說的他哈哈大笑起來,又上前攬住她的肩膀,推門將她送進屋子,自己倚在門框上,懶洋洋地說道:“那我不能辜負小師妹的期盼,隻得更難伺候一些了。你從仙法大會回來後就變得越發呆傻,是遇到青靈真君了?他沒原諒你,不給你回家麽?”
  胡砂的肩膀垮了下來,垂頭沉默良久,才道:“我……隻怕是回不去了。其實,留在這裏也不錯,還能成仙……”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沒說話。
  胡砂勉強一笑:“也沒什麽,其實在這裏待了一個多月,我也習慣了,很喜歡清遠,也喜歡師父和師兄們。挺好的,真的。”
  鳳儀定定望著門外繽紛杏花,半晌,突然低聲道:“你……被別人這樣玩弄自己的命運,心中不火麽?”
  胡砂訝然抬頭:“可……他是仙人吧,我能怎麽辦……”
  鳳儀微微一笑:“嗯,仙人。”
  說罷轉身飄然而去。
  胡砂呆在屋裏,越想越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偏偏死活想不起究竟不對勁在什麽地方。
  二師兄……他是海內十洲的人吧,應當從來沒去過她那個世界,可他說的話……他方才說什麽來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她騰地一下站起來,推門就追了出去,急叫:“二師兄!你等等!”
  直追到杏花林中,也不見鳳儀的身影,胡砂掉頭又要往回找,忽聽鳳狄的聲音傳了過來:“胡砂,怎麽才回來就大呼小叫的?”
  說著,他便走了過來,神色略帶責備。
  她急道:“大師兄!你見到二師兄了嗎?”
  鳳狄愣了一下:“鳳儀?我方才見他騰雲出去了……”他見胡砂拔腿又要追,不由皺眉拉住:“你怎能追的上他,不是讓你回來打坐修煉嗎?怎麽還到處亂跑!照你這樣,修行一百年也追不上他!還不快回屋!”
  胡砂最怕他動不動就皺眉叫自己修煉修煉,隻得找個借口:“是……是師父讓我找他有事!”
  鳳狄眉頭皺得更深:“當麵撒謊!師父在一目峰毓華殿,並沒回芷煙齋,如何吩咐你辦事?最近你越發浮躁了,趕緊回去!”
  胡砂無奈之極,隻得嘟嘟囔囔地掉臉走了。
  沒走幾步,又聽鳳狄驚訝之極地輕叫:“師祖!……您怎麽來了?”
  她愕然回頭,果然見那金光閃閃的祖師爺就站在杏花林中,麵無表情,定定看著自己。她不由一陣迷茫,本能地隨著鳳狄一起給他下跪行禮:“弟子拜見師祖。”
  金庭祖師淡道:“不用多禮。鳳狄,你暫且退下,本尊有事要與你師妹說。”
  鳳狄雖然疑惑,卻不敢抗命,隻得說個是,退到了林外,卻不敢走遠,屏息凝神去聽裏麵的動靜。
  胡砂心中忐忑,不明白祖師爺突然跑來找自己是為了什麽。抬頭偷偷看一眼,卻見他定定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也不說話,雙眼盯著自己看,眼神讀不懂是什麽意思。這種情況倒更讓人惶恐,摸不著頭腦,她不得不反複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麽讓師父丟人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金庭祖師突然長歎一聲,轉身背著雙手,淡道:“你入清遠的事,起先本尊並不知,若事先明白你的來曆,本尊斷不會允許芳準收你入門。”
  胡砂心中一沉,喃喃道:“不關師父的事……是我……是我求他收我……”
  “無論是他收你,還是你求他,結果已經如此,多說無益。”金庭祖師搖了搖頭,回過頭來,目光灼灼,直要看到她五髒六腑裏去,“芳準大有潛質,本尊千年來收過無數弟子,走的走,死的死,成就平庸者也是大有人在,唯他是本尊最看重的良才,他日開壇昭告天神,可直列九天仙班。所以,本尊斷不容他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胡砂垂下腦袋,隔一會,輕道:“收我做徒弟……讓師父為難?”
  金庭祖師沒有回答,隻淡淡說道:“青靈真君……身為真君,雖沒能飛升九天,然而諸位天神都要給他幾分薄麵,且不說他做事是對是錯,這些也輪不到小輩來評論。縱然是錯,也是他要曆的劫,與旁人無幹,此乃天之道。因著小小的是非觀,而去否定甚至與天道作對,隻會墮落成魔。本尊不會同意,更不會讚同。”
  他看了看胡砂,她低頭不說話,十根手指在衣帶上死死擰著,泛出青白的顏色。
  他長喟:“這亦是你自己的劫,靠天靠地來庇佑都不行,靠芳準——更是不行。”
  頓了頓,又道:“清遠巋然而立千年,發揚光大至今,本尊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令它有任何受損機會。”
  胡砂怔怔跪了片刻,慢慢叩首於地,顫聲道:“弟子……弟子……”她不知要說什麽,更不知該怎麽說。黃天在上,厚土在下,她自是其中一粒微不足道渺小不堪的砂,往上飛,飛不動。往下鑽,鑽不進。
  無處可逃。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沉聲道:“清遠不曾虧欠姑娘一分,姑娘亦不曾有愧於清遠。從今往後,姑娘與清遠兩不相幹,請離開吧。”
  “師祖!?”在外麵偷聽的鳳狄再也忍不住叫嚷出聲,急急衝進杏花林,跪在他麵前,急道:“求師祖三思!胡砂從未犯過大錯,每日修行也極為勤勉,他日未必不是良才,您這樣讓她離開,豈不讓天下笑話清遠不能容人?”
  金庭祖師淡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說。鳳狄,送客!”
  “師祖!”他怎能接受!
  “鳳狄!”金庭祖師聲音頓時變得嚴厲,眉頭擰了起來,“不要忘了你進清遠的本意是什麽!要成仙,卻忍不住插手凡塵俗事,染上一身俗氣,還怎麽成仙?!”
  鳳狄一時語塞。
  金庭祖師斜睨他一眼:“如何?你是要與這位姑娘一同離開,還是留下?你自己選!”
  鳳狄臉色忽青忽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祖師把袖子一擺:“下去!到三目峰靈岩洞反省三日!”
  鳳狄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良久,低聲道:“抱歉,胡砂……”他轉身便走了。
  胡砂跪了一陣,除了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她慢慢站了起來,低聲道:“我去收拾一下包袱,馬上就離開。”
  “不必了,東西本尊已讓人收拾好放在大門處,你自去取便可以。”金庭祖師將手一攤,“過來,本尊送你出去。”
  胡砂默然走了兩步,到底還是忍不住,喃喃道:“師父……我是說芳準先生,不能與他告別一下麽?還有……鳳儀大哥。”
  金庭祖師冷道:“告別相見,都乃俗務,休得再擾他們。”
  胡砂木然點了點頭,將手放在他掌心,閉上眼,隻覺心裏所有聲音都停止了。
  冷風撲麵而過,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她當初入門,從正門到芷煙齋也隻是眨眼的功夫,心態卻天差地別。
  還是上回中年道姑那幾人站在正門處,浮在空中的高台上也依舊站滿了前來拜師的人。胡砂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灰撲撲的包袱皮,正放在門前長桌上,沒人搭理,像一團被丟棄的垃圾。
  金庭祖師出現在大門口,眾人都急忙下跪拜見,一時間入目的隻有一片片後背。
  他淡然道:“都起身。這位姑娘要離開清遠,白婷,你給她一些路費,也是清遠一番心意。”
  那叫做白婷的中年道姑滿麵驚訝的神色,顯是不太相信胡砂要離開清遠。她才入門幾天啊?可是祖師爺吩咐,不能不照辦,她趕緊從懷裏取出錢袋,連著包袱一同遞給胡砂,一麵小聲道:“師妹,修行委實清苦,卻也不必半途而廢啊!你好好想想!”
  胡砂沒說話,隻將自己的包袱抱在懷裏,錢袋卻沒拿,在眾目睽睽中,轉身便下了台階。
  後麵有人喚她:“胡砂。”聲音溫柔清和,像春風拂過一般。然而聽在她耳中,不啻於狂風暴雪。她渾身都顫了一下,包袱險些掉在地上。
  她慢慢回頭,就見正門台階處立著一人,白衣烏發,姿容清俊,正是芳準。
  眼前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卻是越來越清晰。她眨了眨,兩顆眼淚滾了出來,顫聲道:“師父……”
  芳準飄然走到她麵前,抬手把她的眼淚擦了,卻不回頭,沉聲道:“師父,您何苦如此。”
  金庭祖師皺眉道:“荒唐,還不快回去!為師的教誨,你還沒有聽明白嗎?”
  芳準微微一笑:“是何人背後告訴您的?舌頭伸得倒長。此事平心而論,弟子當真做錯了?難道說讓她去送死,就是正道?”
  金庭祖師濃眉倒豎,眼看便要大發雷霆,卻不知為何強壓了下去,冷道:“他能成真君,自是有他的道理。正如你我身為仙人,也是道理。她如今要離開,更是道理!”
  芳準笑道:“好一個道理!見死不救是道理,一錯再錯也是道理,明知故犯依舊是道理!弟子感謝師尊教誨,今日總算明白何謂天之道了!”
  “芳準!跪下!”那祖師登時勃然大怒。
  芳準摸了摸胡砂的腦袋,柔聲道:“別慌,別怕,你待在這裏別動。”
  胡砂搖了搖頭,將他的手推開,後退兩步,跪下低聲道:“弟子不肖,頑劣憊懶,無法繼續清遠的修行,今日便要告辭了……保重,芳準先生!”
  語畢,她磕了三個頭,飛快起身,再也不敢往他看上一眼,沒命地跑下了高台。
  金庭祖師餘怒未消,森然道:“進去!”
  芳準望著山下出了一會神,回頭看他一眼,露出一抹笑,輕聲道:“師父……你的道理,恕弟子愚魯,實在無法苟同。”
  他飄然走進正門,眾人紛紛下跪讓道,誰也不敢大喘上一口氣。

  陪你一起

  胡砂失魂落魄地走了好久。
  眼前的道路完全陌生。她要去哪裏?要做什麽?她完全不去想。其實想了也沒用,她現在又是孑然一身了,就這麽簡單。
  至於那如玉如月的少年郎,繁花繚亂的仙人逍遙,從此隻當幻夢一場,都忘了吧。
  身邊有人喊她:“小姑娘,你一個人在這裏亂走,是不是迷路了?”
  她茫然地回頭去看,眼前一切都是模糊不堪,什麽都不清楚。
  那人見她滿臉眼淚,一時倒尷尬起來,隻得用手在牛車上一拍,笑道:“上車吧,老頭子送你回家。你住哪裏?”
  她哪裏還有家呢?
  胡砂怔了半晌,終於把眼淚擦了擦,啞著嗓子說道:“那麻煩老爺爺,送我去小粉鎮。”
  陸大娘一如既往在鎮上賣包子,當胡砂出現在她麵前時,她手裏的包子嚇得又一次掉在地上,緊跟著又被她一腳踩爛。
  “小胡砂!”陸大娘激動地一把抱住她,“你回來了?大娘擔心死啦!隻怕你在路上出什麽事!”
  胡砂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大娘,我真沒用,沒能上得仙山,拜得仙人為師。”
  陸大娘急忙將她摟著抱著帶進後院,連聲道:“回來就好!你走之後大娘懊悔了許久,就不該跟你說仙山仙人的事!多少人去了都回不來,你能活著回來,大娘真是歡喜極了。”
  洗了個熱水澡,身上換了新做的衣裙,略有些大了,卻是暖洋洋軟綿綿,手裏端著的小米粥散發出香甜的味道,令人安心。
  陸大娘在後麵捧著她濕漉漉的長發,用木梳輕輕梳著,一麵絮絮叨叨:“唉,你這孩子,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瘦了一大圈。這一個多月,你是怎麽過來的?”
  胡砂低聲道:“其實還好,也沒吃什麽苦。好心人還是很多的。”
  陸大娘歎了一口氣:“別撒謊啦,大娘活了這麽大歲數,還看不出你過得好不好?”她將胡砂的頭發用布擦幹,理順,這才自外屋端了油燈給她。
  “早點睡吧,養養精神。明天大娘做你喜歡吃的牛肉羹。”她摸了摸胡砂的小腦袋,推門出去了。
  胡砂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完全陷入暗沉,萬籟俱靜。
  風打在紙糊的窗戶上,啪啪作響,那種聲音在死寂的夜裏令人心驚。胡砂一口吹了油燈,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清遠渡過的第一個夜晚,窗外也是風聲如咽,她整夜沒睡好,一直在想家。那時候她以為一切很簡單,好好修行,等待仙法大會,找到青靈真君,然後給他賠罪。很快就能回家了。
  做人果然不能太天真。
  她把腦袋也埋進被子裏,不想聽見一點聲音。
  以後要怎麽辦?離開清遠,離開師父師兄,她好像什麽都辦不到,這樣不是很糟糕?
  瀛洲,水琉琴,逍遙殿……她將這幾個字反複來回的念,像是要烙印在心底一樣,
  明天……出發吧。無論如何,她不能因為莫名其妙的一件事就客死異鄉,水琉琴也好,金琵琶也罷,這個活,她不接也得接了。
  房門突然被人輕輕敲了兩下,陸大娘在外麵低聲道:“小胡砂,外麵有個男的來找你,說是你朋友。”
  胡砂一把揭開被子:“我來了。”
  朋友?會是誰?她在這裏有朋友嗎?
  她穿好鞋披了件外衣,把門打開,陸大娘攥住她的手,兩眼放光:“小胡砂,你何時認識了這樣一位少年郎?長得漂亮說話也漂亮,他是哪裏人?娶妻了沒?家世如何?叫什麽名字?”
  胡砂一頭霧水:“我……我也不知道是誰……”
  她端著油燈往外走,大門那裏開了半扇,淅淅瀝瀝的雨水往裏麵灌,把地麵弄濕了一大塊。有個人懶洋洋地倚在門框上,抱著胳膊看外麵的雨幕,身上那件花裏胡哨的大袍子已經濕了大半。
  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來,頭發也是半濕,粘了一綹在腮邊,一顆水珠正掛在他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欲滴未滴,惹得人心癢癢。
  見到胡砂,他微微一笑,柔聲道:“可讓我找到你了,小胡砂。”
  胡砂手裏的油燈“嗖”一聲便掉了下來,離地還有半寸,那人手指微微一抬,油燈憑空飄了起來,搖搖晃晃地飛到胡砂手邊,一滴油也沒漏。
  她整個人都發傻了,接住油燈喃喃道:“二師兄……你、你怎麽……”
  他笑了笑,沒搭腔,隻對躲在後麵拿眼偷看的陸大娘柔聲道:“這麽晚了還來打擾,真是抱歉啊,大娘。”
  陸大娘笑盈盈地把他迎進來,一麵道:“去小胡砂的屋子吧,那裏暖和。我去煮茶。”
  她在胡砂手上捏了一把,給她擠擠眼睛,意思大約是小丫頭眼光不錯。不過胡砂還處於震驚狀態,完全沒感應到。
  鳳儀攬著她的肩膀,倒是熟門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房間,自己抽了一條凳子坐下,撐著下巴隻是看著她笑。
  胡砂捏著油燈,都忘了放下,連聲問:“二師兄、二師兄你怎麽會來這裏?師父他們知道嗎?你……肯定是偷偷跑出來的吧……還是快回去,別讓師祖罵你……”
  他笑吟吟地把油燈接過來,柔聲道:“你猜我為什麽要來看你?猜不到嗎?”
  胡砂臉上登時大紅,囁嚅了半天,直覺要回避這個問題。
  鳳儀也不等她說話,低聲道:“我回到芷煙齋才知道你被師祖驅逐的事,想要找個人來問都找不到,師父和師兄也不知做了什麽,都被師祖罰去靈岩洞靜坐三天。我隻得讓靈獸一路追著你的氣味,若不是下雨氣味不好尋找,隻怕我還來得快些呢。”
  胡砂麵上一暗,良久,才輕道:“是我連累了師父和大師兄。其實我不該去清遠,一開始就不該去。”
  陸大娘進來送茶,又遞了一塊幹巾子並一碗小米粥給鳳儀,熱情的很:“公子今天就在寒舍將就一夜吧,外麵風雨大的很,路也不好走。”
  鳳儀眸光微轉,見到胡砂滿臉期待不舍的表情,便笑道:“那就麻煩大娘了。”
  陸大娘出去後,胡砂才低聲說道:“二師兄,你一夜不回去,不會被處罰嗎?”
  鳳儀在她額頭上伸指一彈:“傻姑娘,你忘了我入門已有五十年?這些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你先想想自己吧。”
  胡砂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顫抖,勉強笑道:“我?我嘛……自然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
  鳳儀小啜了一口茶水,淡道:“要回嘉興,隻怕還有一番折騰吧,你確定自己一個人能辦到?”
  胡砂心中一驚,先前被丟到腦後的事閃電般浮現出來,她猛然跳起,桌上的茶杯都差點被她撞翻。
  “二師兄!”她大叫,“你……你也是我那個世界來的吧?!對不對?不然你怎麽會知道孔子的話?!你先前一直瞞著我?!”
  鳳儀一把捂住她的嘴,看看門外,確定陸大娘沒被驚動,這才將她按坐下來,貼著耳朵輕道:“別叫,小心叫別人聽見。”
  胡砂瞪圓了眼睛,顧不得還被他捂著嘴,急道:“那、那你真是……”
  鳳儀搖了搖頭:“我不是,但我昔日有個友人,是與你一樣,被青靈真君弄來了這裏,條件便是十年內找到兩件天神遺物交給真君,才能送他回家。”
  “那他找到了嗎?回去了嗎?”胡砂最關心這個。
  鳳儀眼神一黯,歎道:“他死了。”
  那一瞬間,天上好像有雷劈下來,正中她心頭似的,將她劈得渾身發麻,冷汗如漿。
  “……死了?”她顫聲反問。
  鳳儀長歎一聲,“彼時誰也不知那五件成套的天神遺物在何處,他也是費盡了千辛萬苦才弄清木昊鈴位於流洲南海海底,瀛洲樂正石山舊殿藏著水琉琴。可惜在取水琉琴的途中,就此一命嗚呼。”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怔怔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那水琉琴,與其他神器甚是不同……具體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輕易不得靠近的,你要去取,隻怕困難的很。”
  胡砂低聲道:“那我也得試試,我不想五年後就死在這裏,我要回家。”
  鳳儀突然握住她的手,緊緊攥著,掌心熾熱,那種熱度竟令她悚然一驚。
  “是我們去試,二師兄陪著你。”
  她又是一驚,猛然抬首,剛好對上他漆黑狹長的雙目,那裏麵太深,她看不明白。鳳儀看了她半晌,唇角一彎,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已經死了一個朋友,我不想看到你也死。所以這次我陪你去。”
  胡砂猛地吸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屏著呼吸。她垂下頭,耳朵慢慢紅了,連帶著眼睛好像也有點紅,半晌,才小貓似的軟軟叫一聲:“二師兄……謝謝你。”
  鳳儀笑道:“你叫我那麽多聲二師兄,我怎能放著你不管。這些客套話,以後不用說了。”
  胡砂默默點頭,隻覺他微涼的手指拂過耳畔,順勢滑下來,要摸在臉頰上。她本能地一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過身故作自然地說道:“對了,我去看看大娘是不是幫你把客房收拾好了,我、我去幫忙!”
  她推門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正撞上過來添茶的陸大娘,險些把茶盤也撞翻了。
  陸大娘趕緊扶住她,又笑又氣:“看你,毛毛躁躁的!可別叫那位公子笑話!”
  抬頭見她麵上酡紅,豔色可壓桃花,陸大娘不由笑得更厲害,挽住她的手低聲道:“小胡砂,他是路上照顧你的人吧?我看這公子不錯,冒著大雨也來看你,可見關心的很。你可有將他的情況問個明白?”
  胡砂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隻覺心裏突突亂跳,竟不知怎麽辦才好。
  陸大娘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進去招呼鳳儀到客房睡覺。直到人都走了,胡砂才磨磨蹭蹭回到自己屋子,吹了油燈跳上床,又用被子裹住腦袋,忐忑不安。
  隻是這忐忑與先前卻截然不同。
  彼時腦海裏一忽兒浮現出芳準柔和的黑眼珠,一忽兒又是鳳儀帶著涼意的手指,鬧得她睡也睡不好。

  莫名

  她在飛。
  在一片濃厚的,灰蒙蒙的霧氣裏飛。
  上下左右,都是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到。隻有陰風拂過發間,令人頭皮發麻。
  遠方傳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聲,像是妖怪,又像凶猛的野獸。
  胡砂不太明白自己怎麽會在這裏,她試著動了動身體,誰知周圍的霧氣立時散去,她直線狀朝下跌去,還沒來得及張口呼叫,身體已經撞在硬硬的地麵上,痛得她眼淚汪汪。
  “罪人——!”
  天頂傳下霹靂般的怒吼,耳朵都要被它叫破,緊跟著無數道雷電劈打在她身體周圍,雖然並沒傷到她分毫,卻也足以令人嚇得暈厥過去。
  胡砂死死捂住耳朵,把身體縮成一個球。
  四麵八方傳來淒厲的嘶吼,無數奇形怪狀的妖獸朝她撲來,像潮水一般,無處可躲。
  胡砂驚得手腳冰涼,半寸也動不得。
  耳畔有清朗的風聲響起,金光登時大作,那刺目的光芒中隱約立著一人,金甲長刀,眉目如畫。那人上前一步,提刀斜斜一劃,妖獸們瞬間便像紙屑般碎開,天頂的雷雲也被颶風吹得散開,露出一方灰白天空。
  頭頂傳來一聲低咒:“芳準!壞吾好事!”
  那雷鳴又轟了一陣,霎時間一切平靜下來,諸般幻相皆破,這裏不過是一片漆黑的原野,廣袤無垠,遠方起伏的山巒與樹叢看上去像是用墨水潑出來的。
  那金甲神人收刀橫於胸,身子微微一轉,刹那間化作金光萬道,瑩瑩絮絮地落下,最後隻剩白紙小人一張,落在胡砂掌心。
  掌心傳來一種暖意,胡砂不由一個激靈,霍地一下坐了起來,滿頭冷汗地四處張望,這裏還是陸大娘家,天色已然大亮,她睡在床上,沒有妖獸,也沒有雷鳴電閃。
  胡砂愣了好久,不確定那是夢還是什麽別的。低頭朝掌心一看,一張白紙小人正放在其上,已被汗水浸透。
  她的整顆心好像都被什麽東西拎了一下,麻麻的痛。
  師父……她在胸口喃喃念著這兩個字,隻覺喉嚨裏酸甜苦辣什麽味道都有。
  定然是他幫了自己,隻不知道這白紙小人是什麽時候塞給她的。
  胡砂小心翼翼把白紙小人放在被子上,輕輕撫平,然後放進荷包裏,貼著心口安置,仿佛那樣就能獲得力量一般。
  陸大娘在外麵敲門:“小胡砂,起了沒?鳳儀公子在等著你囉!”
  她急忙答應一聲,起身穿衣梳洗。看樣子,陸大娘已經問到了二師兄的名字,不知問沒問到他家在那裏,有沒有娶妻……想到這裏,胡砂臉上又是一紅,低念一聲罪過,趕緊捧來冷水洗臉。
  出去的時候,鳳儀早已神清氣爽地坐在外廳喝茶,麵前還放著兩個包子。
  胡砂奇道:“二師兄,那是肉包子啊!你能吃葷腥?”
  “笨,那是菜包子。”他丟給她一個,咧嘴笑,“雖然出來了,但修行不能斷。你以後也不許吃葷腥,少少吃些素食吧。”
  胡砂的嘴巴又撅起來了:“我又不想成仙……”
  陸大娘剛好從廚房端了湯出來,很是好奇地問道:“成什麽仙?小胡砂,你怎麽叫他二師兄?不是沒能拜上師父麽?”
  胡砂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麽給她解釋這複雜的關係。鳳儀笑道:“沒來得及告訴大娘,胡砂是沒能到清遠拜師,我們的師父是一個雲遊道人。昨天因著她偷吃雞腿,師父罵了她幾句,這孩子便鬧脾氣跑了出來,這會我趕著將她帶回去呢。”
  陸大娘頓時了然,愛憐又好笑地在胡砂腦袋上一拍:“傻孩子,你師父是為你好呢。怪道我說怎麽一個月沒見瘦了那麽多,原來是沒吃飯。以後可要乖乖聽師父的話,別偷吃葷腥啦!”
  說著又把湯端了回去:“若是早說,我便不做這肉羹了。等我去給你們做個素湯來。”
  鳳儀連忙阻止:“不麻煩大娘了,我得趕緊帶小師妹回去,遲了師父要責罰的。”
  胡砂正在埋頭吃包子,不防後背突然被他一提,輕飄飄地拽出了門,她急道:“等等!我的包袱還沒……”
  鳳儀不屑一顧地皺皺眉頭:“什麽包袱?哦,包著那些難看的衣服是吧?那些難看死了,都丟掉,二師兄幫你買新的。”
  “丟掉……?!”胡砂驚得差點被噎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陸大娘在門口朝他們依依不舍地搖著手絹:“小胡砂,好好跟著師父修煉,記得閑了來看大娘啊!鳳儀公子,胡砂就拜托你照顧了……”
  “大娘,我的包袱……”胡砂著急地朝她揮手,奈何對方隻當她是告別,手絹搖得更歡了。
  最後還是沒能將包袱取回來,胡砂一路都撅著嘴,無論鳳儀和她說什麽,她都不理不睬。
  “好了,是二師兄不對。”鳳儀無奈地拽拽她的小辮子,“真是個小丫頭。”
  胡砂的嘴撅得可以掛油瓶,嘟囔道:“你當著大娘的麵說衣服難看,多不給她麵子。那些都是她給我做的。”
  鳳儀失笑,忽而牽住她的手,隻道:“那二師兄給你賠罪,跟我來。”
  他領著她拐個彎,走進一家店鋪,上書“成衣坊”三字。
  店內用長竹竿掛著一幅又一幅的彩衣綢緞,因著海內十洲與海外不太一樣,上麵的花紋針法都是前所未見,胡砂看得眼花繚亂,竟分不出誰更好看些。
  “喜歡什麽,隻管挑,二師兄給你買。”鳳儀將她輕輕推進門。
  “二師兄……”她小小拉了一把他的袖子,“這裏看上去好貴的,咱們還是去小鋪子買幾匹布,我自己做好了。”
  他沒說話,隻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在諸多斑斕花布間細細挑選。
  胡砂無奈之下隻得四處亂看,忽見前麵架子上掛著一件成衣,淡淡的緋紅,像霞光一般,色澤極柔極美。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老板是個會看眼色的,趕緊湊過來笑道:“姑娘喜歡那件?果然有眼光,這是天香湖的青蠶吐的絲織就,取了多麗山附近茜草染的色,別處再也見不到這種漂亮的紅。”
  胡砂還沒來得及說話,鳳儀便開口道:“好,就要那件。多少銀子?”
  她嚇一跳,趕緊攔住:“別!我隻是看看……”
  鳳儀將她輕輕推開,“那顏色我喜歡,想看小師妹穿。”
  老板笑嗬嗬地,說著奉承話:“這顏色如此漂亮,也隻有姑娘這樣的人才能配上了。姑娘好眼光,好福氣,有這樣一位相公。”
  “不是相公!”她急得不曉得怎麽辦才好,那邊廂鳳儀已經付錢,把衣服輕輕拋了過來。
  “後麵有更衣廳,小師妹快去換,你身上那套衣服我再也不想看。”
  事已至此,她隻得哀怨地看他一眼,捧著衣服去後麵換了。
  那衣服又軟又輕,穿在身上自然與尋常布料不同,關鍵是這樣輕薄,卻不覺得冷。她一麵係著衣帶,一麵聽那老板在外麵和鳳儀搭話,讚這衣服料子好,尋常刀槍都刺不進去,也不易沾染風塵,出門行走是再好不過的。
  她不由扯了扯袖子,軟綿綿的,真能擋住刀槍?她反正不相信。
  衣服略有些大了,胡砂在裏麵整了半天,忽聽外麵有人在與鳳儀爭執,聲音還很大:“這位兄台真是荒唐,這成衣是我前幾天和老板訂做的,買東西總有先來後到的道理,你出錢多,就能無視道理?”
  鳳儀笑道:“好吵,我事先也不認得你,老板更沒與我說明衣服是被你預訂了的,為什麽就不能花錢買?”
  那人怒道:“老板!你過來評評理!先前我是不是與你訂了那件成衣?你怎的又專賣他人?!”
  那老板夾在中間活漿糊,左右為難。胡砂提著舊衣服推門出去,奇道:“二師兄,怎麽了?”
  店內三人一齊回頭看過來,鳳儀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約有二十多歲,修眉俊目,膚色黝黑,眉宇間自有一股俊朗彪悍。一見到胡砂,他目中流露出一絲驚豔的神色,正要說的話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鳳儀懶得理他,笑吟吟地走過去,拉著她上下打量,讚歎道:“到底是人要衣裝,如今這樣豈不是漂亮極了?我早說,我家小師妹是很漂亮的,隻是不會打扮。”
  胡砂一被誇就要臉紅,結巴道:“真、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那裏有鏡子,你自己去看。”鳳儀將她推到大銅鏡前,鏡中立即映出一個少女,膚色瑩白,紅衣烏發。因著她在清遠的一個月幾乎沒吃什麽東西,所以清瘦了許多,下頜尖敲,顯得雙目水汪汪的,先前的稚氣大減,顯出一些少女的嫵媚來了。
  胡砂也沒想到這件衣服與自己這般相配,稍稍出了一下神,就聽那個男子在後麵說道:“老板,這話到底怎麽說?我訂做的衣裳,你反倒賣給別人。做生意貪便宜,也不能這樣沒誠信吧?”
  那老板愁眉苦臉,連聲道:“這位公子,話不是這樣說的呀!你訂了衣服,說好三天內來拿,小店都等了你七八天也不見個人影,咱們不能做虧本生意是不是?誰想今日就這麽巧碰到了一起呢?要不你和那位公子打個商量,看怎麽安排吧,別來找我。”
  胡砂拽了拽鳳儀的袖子,低聲道:“二師兄,衣服是他訂做的嗎?”
  鳳儀嘲諷地一笑:“別理他,錢咱們都付了,誰讓他遲到,自己再重訂一件吧。”
  那人又怒了:“你這人好沒道理!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你不知道這天香湖青蠶一年隻吐一次絲,隻夠做一件衣裳?這會叫我到哪裏去再訂一件?!”
  鳳儀隻當沒聽見,攬著胡砂便要走,她掙了一下,走過去歉意道:“抱歉,這位大哥,我不知道是你事先訂做的衣服。要不……要不我脫下來給你吧,我們再買別的。”
  那人見她這樣說,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了,臉上微微一紅,嘟噥道:“倒……倒也不必,這衣裳姑娘穿著挺合適……算了,我認栽,老板,還有什麽別的稀奇料子?”
  那老板鬆了一口氣,一疊聲說有,又報了七八串稀奇罕見的料子,那人摸了摸自己的錢袋,顯是那些料子昂貴異常,他囊中羞澀的很。
  鳳儀走過去笑道:“好罷,說到底衣裳是被我們買了,老板訂金還沒退給你吧?不如我添些錢,買一匹新料子,就當是先前的賠罪了。”
  那人立時轉怒為喜,連聲道:“這怎好意思!先前我也有錯,給兄台賠不是了!”
  鳳儀笑著搖了搖頭,自取錢替他付了訂金與工錢。那人拱手道:“感激不盡!在下莫名,敢問兄台與這位姑娘尊姓大名?”
  莫名?胡砂一呆,本能地接了一句:“其妙?”
  莫名臉上一紅,“慚愧,其妙是家弟的名諱。”
  胡砂登時出了滿頭黑線,世上居然真有父母給自家孩子取名莫名其妙。
  鳳儀報了姓名,雙方在店內寒暄了一陣,莫名突然說道:“在此與兩位相逢也是有緣,我想和二位問個路,不知瀛洲樂正石山舊殿要如何走?我四處尋訪,隻是沒人知道。我見兩位儀表不凡,想必是仙山高徒,或許能指點一二?”
  胡砂心中一驚,脫口而出:“瀛洲樂正石山舊殿?你、你要去那裏做什麽?”
  莫名見到她便要臉紅,隻得垂頭道:“這……私人原因,隻怕不能透露,請胡砂姑娘見諒。”
  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水琉琴就在那裏。這人……難不成也是要去找天神遺物的?莫非……他也是被青靈真君從海外帶到這裏來的人?
  胡砂忍不住想問,忽覺手腕被鳳儀輕輕捏了一把,他笑道:“那正巧,我們也是要去瀛洲的,不如路上搭個伴,也熱鬧些。至於那什麽樂正石山舊殿,我們沒聽過,不過可以幫你打探。”
  莫名頓時大喜,連連拱手稱謝,雙方約了三日後生洲八塞渡口相見,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辭了。

  第三個

  莫名走了之後,胡砂看著鳳儀,欲言又止。
  他淡道:“別這樣看我,雖說騙了他,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沒確定他是否與你一樣,莽莽撞撞地去問,泄露了秘密隻怕不好吧。”
  胡砂點了點頭,展顏一笑:“我就知道二師兄最好了,他們都說你壞的很,我可不這麽想。”
  鳳儀垂下眼睫,在她頭頂摸了摸,沒說話。忽然丟給她一個包袱,裏麵沉甸甸的,胡砂愣愣地打開,卻見裏麵是各色新衣,並兩卷花裏胡哨的綢緞料子。
  他調侃道:“覺得我好,便為我做幾件衣服吧。料子二師兄都給你買好了。”
  胡砂有些羞赧,小聲道:“好、好啊。但我的手藝不好,如果不合身不好看,二師兄可別笑我。”
  鳳儀勾起唇角:“怎麽會,隻要是小師妹做的,我都喜歡。”
  胡砂的臉又開始發紅,捏著包袱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她是不是該告訴他,自己是有相公的人,不能對其他男人太親熱,他也不能對自己太親密,否則就是娘口中不守婦道的壞女人?可是,人家也沒表示什麽什麽,她要是說出來,豈不很丟人?
  胡砂胡砂,你要冷靜,別總胡思亂想的。師兄對你好不過因為你們是同門,師父對你好也不過因為你是他徒弟,你要是為此有非分之想,才是對不起他們一番心意。
  她對自己念念有詞念了好久,終於長長出一口氣,正大光明地追了上去,抓著鳳儀的袖子連聲問:“二師兄,現在我們去哪兒?”
  鳳儀眯著眼睛想了片刻:“去找客棧住下吧,別麻煩陸大娘了。順便養養精神,要乘船出海呢。”
  胡砂嚇了一跳:“還要乘船?!”
  上回他們到鳳麟州桃源山,光騰雲飛就飛了半天,要是乘船,該走到何年何月?
  鳳儀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乘船,你指望二師兄一個人馱著你倆騰雲跨海麽?小丫頭不能這樣欺負你二師兄吧。”
  胡砂無話可說。
  兩人在街上找了客棧住下,上樓的時候,鳳儀突然說道:“師父和師兄在靈岩洞也要靜坐三天,咱們走的時候,不知他們會不會追上。別遇上他們才好。”
  這句話讓胡砂又是一夜沒睡好。
  袖子裏那個白紙小人明明輕薄柔軟,在她看來卻重若千鈞。
  她閉著眼一個勁告訴自己: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如此這般念了千百遍,到底還是睡著了。隻是做個夢,那個畫在紙上的相公突然跳下來,變作芳準的模樣,拈花含笑。不知怎的忽然又變作了鳳儀,斜倚月下。
  醒來之後,胡砂難免埋怨自己死的太不是時候,好歹讓她看過那夫君的相貌再死也好,省得到如今總把別人的樣貌幻想成他。
  她就這般心猿意馬地過了三天,無時無刻不在婦德與失德之間徘徊為難,越發覺得自己成了個壞女人,惶惶不可終日。
  到了第三日上,莫名果然早早等在了八塞渡口,至於讓胡砂擔心了好久的師父和大師兄,直到他們順利上船都沒出現,她也不知是安心還是失望。
  從生洲坐船去瀛洲,起碼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先幾日胡砂還覺得茫茫大海很有意思,每天泡在船頭,白天數海鷗晚上數星星,越到後麵越覺得無聊,最後隻和鳳儀他二人一樣,躲在船艙裏睡覺,連話也懶得說。
  “二師兄,還有多少天才能到瀛洲啊?”在無聊到了極致的時候,胡砂終於忍不住在吃飯的時候發問了。
  鳳儀還恪守著清遠的規矩,不吃葷腥,隻夾了兩筷子青菜,一麵喝茶一麵慢悠悠說道:“還有三四天吧。海上航行,誰也說不準確切時間,不可預計的情況太多。”
  正說著,卻見莫名愁眉苦臉地捧著一件五彩斑斕的衣服過來了:“想不到這種仙山仙地也有奸商,花了那麽多銀子,居然給我一件破衣服!”
  胡砂好奇地湊過去看,卻見他手上捧著的正是在生洲那家成衣坊做的新衣,聽說是比天香湖青蠶絲更貴的料子,珠光寶氣的,隻可惜胸前有個拇指大小的洞,顯見是不能穿出去的。
  “買的時候你沒驗貨嗎?”鳳儀接過來看了一眼,用手搓搓,又奇道:“像是新戳出來的,你自己戳的?”
  莫名臉上一紅,囁嚅道:“那老板說這是火浣鼠毛織就的衣裳,不畏水火,刀槍不入,我……我就用匕首試了試……誰想一戳就破……”
  鳳儀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將衣服拋給他:“顯然他欺負你這外鄉人沒見識,火浣鼠的毛皮是何等珍貴,與天香湖青蠶豈止差了一個檔次,神仙也未必能穿上,他會用那種價格賣給你?這確是毛皮織就,但並非火浣鼠,而是知春山的地鼠皮毛,大抵是比尋常衣服暖和些,至於水火刀槍,是一點也不能防的。”
  莫名尷尬地攥著衣服,也不知是把它丟掉還是捧著大哭一場。胡砂趕緊過去安慰:“莫名大哥,你別難過,就是一個洞而已,我看這衣服花裏胡哨的,我這兩天幫二師兄做衣服,還有剩餘的布料,顏色也差不多,我幫你補上吧。”
  莫名感激不盡地給她拱手道謝:“真是勞煩胡砂姑娘了,大恩不言謝!日後姑娘有任何差遣,在下一定為你做到。”
  胡砂駭笑:“這……不是什麽大事,算不上大恩……補個洞而已……”
  他連連搖頭,歎道:“非也,實不相瞞,這衣裳……是買給我數年未見的未婚妻的,我因一些事情不得不在大婚前離開她,如今事情快要辦妥,終於可以回到家鄉,這件衣裳是給她帶的禮物……”
  話未說完,卻聽鳳儀問道:“莫兄不知家鄉在何方?我二人正好近日下山曆練,沒什麽俗事,倒可以送你一程。”
  擺明了是套話,奈何莫名老兄半點也沒發覺,大方地笑道:“我家鄉在川蜀渝州,隻怕兩位沒聽說過,不敢勞煩相送了。”
  胡砂差點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尖,一個勁抖,偏生說不出一個字。
  莫名莫名其妙地看著胡砂,奇道:“胡砂姑娘怎麽了?”
  鳳儀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道:“我隻有一句話問你,那土堰鼓是你找到了,交給青靈真君的?”
  這次輪到莫名跳起來,渾身發抖,臉色忽青忽白。
  彼時胡砂才弄清楚,莫名出身武術世家,習得一身好武藝,自小行走江湖,資質非凡。因著在山神廟沒有磕頭,夜來做夢就被抓到了海內十洲,為人囑咐十年內取得土堰鼓與水琉琴。
  他身懷武藝,自然比手無縛雞之力的胡砂厲害些,在海內十洲跑了兩三年,居然還真給他在聚窟洲無窮穀找到了土堰鼓,此後四處打探,得知水琉琴藏在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正要出發,便遇到了胡砂與鳳儀。
  鳳儀聽說,便點頭笑道:“看來,如今真君手裏已經有了兩件天神遺物。神器得其三便能成事,就差這一個水琉琴了。怪道他這樣焦急。”
  此言一出,胡砂和莫名都疑惑地看著他,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
  他解釋道:“金木水火土成套的五件神器,聚集五行之力,威力巨大。木昊鈴為我那友人所得,土堰鼓由莫名所得,都給了真君。金琵琶被盜,禦火笛在魔道手中,真君是沒本事拿到了,隻能盯著最難拿的水琉琴。隻要得到它,他和你們的心願都了,互取所需吧。”
  莫名歎道:“這些神仙鬼怪,我素來是不信的,如今不得不信,卻也摸不著頭腦的很。且不管他要來是做什麽,總之為了回去,我們都得努力。胡砂姑娘,真想不到,原來你與我是一個地方來的。”
  胡砂愣愣地點了點頭,定定看著莫名,低聲道:“你是第三個。不知還有沒有第四第五個。”
  莫名將腰間的長劍一拍:“這真君也太不成事!讓我等粗魯江湖漢子來替他跑腿也罷,怎的還將一個小姑娘擄來!豈不是白白送死的份?胡砂姑娘,此行莫名一定護你到底,水琉琴到手,算作你的功勞,想來我已將土堰鼓給了他,那真君也不會為難我。”
  胡砂感激地看著他,正要說話,忽覺整個船身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三個人登時站立不穩,滾做一地,牆角放置的花瓶裝飾也光啷啷砸了下來。
  外麵許多人在尖聲叫嚷:“是海妖!遇到海妖了!”一時間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跳海的跳海,亂作一團。
  胡砂從這麵牆撞到那麵牆,像被放在鍋裏的炒豆,翻來覆去頭暈眼花,最後被人一把扯住胳膊,用力拖出艙房,腥澀的海風立時撲麵而來,夾雜著翻卷而起的海水,幾乎是瞬間就把她淋了個濕透。
  船頭到處是驚恐的人,死死拉著甲板,在狂風暴雨中努力尋找一個支撐點。
  天色已然很暗了,還下著密密麻麻的大雨,海天都是漆黑一片,完全分不清方向。海水像沸騰似的在不住翻滾,下麵也不知藏了什麽龐然大物。
  胡砂被鳳儀一把按在甲板上,疼的大叫一聲,後麵的莫名抽出長劍,厲聲道:“鳳儀,胡砂姑娘,你們快退後!船下有妖怪!”
  話音剛落,卻見海麵上飆射出一尾粗長漆黑的物事,滑溜溜的,像是怪物的尾巴,將船體從中一卷,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嘎嘣一聲,整艘大船從中被折成兩半,吱吱呀呀地斷裂開,上麵的人哭喊聲不絕。
  胡砂被人緊緊壓在甲板上,那人用下巴按住她的脖子,不讓她動。隻覺一陣天旋地轉,那斷成兩半的船砸在海裏,被大尾巴胡亂一攪,眼看便要卷入漩渦。
  她何曾遇過這等事,驚得嗓子都叫啞了,忽聽耳後鳳儀低聲道:“莫慌,我在這兒!那妖物有些不簡單,我無法用騰雲術,你抓緊我,一刻也別鬆!”
  斷船到底還是沉了下去,冰冷的海水席卷而上,像是有無數雙有力的手在撕扯著她的身體,胡砂嗆了幾口水,隻覺鹹澀異常,入到眼裏更是疼的不行,所幸鳳儀將兩人的腰帶拴在一處,他緊緊箍住她的身體,兩人暫時沒有分開。
  海麵上嗖地一聲竄起一隻龐然大物,身體細長漆黑,足有百丈高,頭角崢嶸,兩隻眼睛在黑霧中像巨大的燈籠,寒光湛湛。
  【罪人——!】
  半空像是有人在怒吼,【還不快離開他?!】
  胡砂在慌亂中陡然想起那個古怪的夢,此時再抬頭看那妖物,一瞬間明白了什麽。

  所謂婦德

  刷刷……輕柔的海潮聲在耳邊來回拂動,像小時候娘哄她睡覺唱的歌。
  胡砂的眼皮子動了動,從昏睡中清醒過來。
  藍天,白雲,寶石一樣美麗的平靜大海——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美妙,前所未見。胡砂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撐著身體坐起來,忽覺左腿上一陣劇痛,啊地一聲又摔回去。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呻吟,她急忙回頭,卻見鳳儀滿頭滿臉的沙粒,俯睡在身旁,似是快醒了。
  “啊啊,好痛……”他歎息著,撐起身體,四處張望,最後低頭問胡砂:“這是哪兒?”
  她搖了搖頭,鳳儀拍了拍頭發上的沙粒,正要站起來,不防兩人的腰帶是拴在一起的,他一動,連帶著胡砂也動,觸動了左腿的傷口,登時疼的要哭。
  鳳儀急忙解開那死結,伸手在她左腿上一摸:“骨頭斷了,你先別動。”
  他轉頭看了看周圍,鄰近的海麵上到處散落著木板韁繩之類的物事,甚至還有木箱馬桶,顯然是那艘船上的東西。他取了兩塊木板,將她左腿斷骨固定住,係好,再抬頭看看,胡砂已經疼的眼淚汪汪了。
  “二師兄,我大概明白那隻海妖為什麽會攻擊咱們的船了。”她咬著唇,喃喃說著,“那天道童告訴我,如果把這事和別人說,就要讓我魂飛魄散。我把事情和師父、你,還有莫名大哥都說了,所以他肯定不會放過我。不過要殺我的話,何必勞師動眾,害得那一船人都送了命……”
  鳳儀正撕了外袍蘸著海水洗臉,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在他看來人命如介子而已。你不必想太多,不是你的錯。”
  說罷又過來替她擦臉梳頭,稍稍收拾停當,忽聽胡砂又道:“莫名大哥不會也……”
  他淡道:“不知道,不過他既然有武藝在身,應當沒事。青靈真君還等著水琉琴呢,不會發狠殺個幹淨的。”
  胡砂默然,回想昨夜,海妖肆虐,他們真是險些便要命喪黃泉了。卻不知鳳儀用了什麽刁鑽法子逃出來的,隻讓她斷了個左腿,可算不幸中之大幸。
  正想著,忽覺身體一輕,被他攔腰抱了起來,胡砂登時大窘,急道:“別、別!放我下去!”
  鳳儀失笑:“別放你下去?成啊。”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她惱羞差點成怒。
  最後還是被他背在背上,晃晃悠悠地沿著沙灘往前走。他笑話她:“小胡砂,膽子小,臉皮薄。”
  胡砂在後麵漲紅了臉,想說什麽,最後卻抿唇不語。
  婦德婦德婦德……她在心裏一個勁念著這幾個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眼下、眼下她被男人背在背上隻因為自己的腿斷了,絕對沒有任何背叛相公的意願,老天要明鑒啊!
  腳印在沙灘上印了老長一串,被海潮衝刷得亂糟糟,像她現在的心。
  過沙灘,上懸崖,入樹林,攀亂石。鳳儀悠哉悠哉上了高處,眺望一番,奇道:“真幸運啊,這裏就是瀛洲。沒想到一場海難倒把咱們送過來了,比坐船還快些呢。”
  “瀛洲?那我們趕緊去找樂正石山舊殿啊!”胡砂激動了,一腳踢在旁邊的鬆樹上,痛得又是一聲大叫。
  鳳儀趕緊把她放下,仔細檢查一番,確定骨頭沒歪,這才歎了一口氣:“我的大小姐,你的腿都成這樣了,還取什麽水琉琴,不怕門口的妖獸把你吃掉?先把傷養好吧,可惜我沒師祖那本事,片刻就讓斷骨痊愈,你還得忍個幾天。”
  “可我聽說腿斷了,起碼要幾個月才能好呢……”
  他輕輕背起她,慢悠悠地說道:“有你二師兄在,幾天就能好,放心就是。”
  所幸人雖然受傷了,包袱卻沒丟,一直被鳳儀係在腰上,莫名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也神奇地漂洋過海落在沙灘上,被二人撿了起來收好。
  林子裏有許多參天大樹,粗得難以置信,因著鳳儀不喜歡住山洞,嫌裏麵有怪味,索性運用法力在樹上搭了個小屋子,倒也稀奇。
  進了樹屋,鳳儀第一件事就是脫她褲子。
  “你做什麽?!”他的舉動換來一聲尖叫和幾個巴掌。胡砂緊緊攥著腰帶,誓死捍衛貞潔,用含淚的眼睛看色狼那樣看他。
  鳳儀捂住被打的臉頰,輕笑道:“青天白日,和風秀麗,你說我做什麽?自然是與小娘子共享人間至樂了。”
  說罷他又去扯腰帶。要不是左腿斷了不能動,胡砂真恨不得馬上跳下去。她緊緊閉上眼,不敢去看馬上要發生的事。
  忽聽“卒卒”兩聲撕裂衣服的聲音,她不由抖了一下。然而過了良久,他也沒任何動作。胡砂驚疑不定地把手指掰開一個縫,偷偷去看,卻見他不過是撕了左腿的褲腳,把傷口露出來,運起法力給她療傷。
  “你……你騙我!”胡砂羞憤交錯。
  鳳儀懶洋洋地抬頭:“你口口聲聲說二師兄是好人,相信我,最後也不過是這樣嘛。”
  胡砂一時語塞,隔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你……事先不和我說明……那個舉動……你又說那些話,誰都會誤會吧?”
  鳳儀淡道:“是,都是二師兄的錯,小胡砂都是對的。”
  胡砂沒話說了,默默看他給自己療傷,樹屋裏的氣氛一時沉悶之極。她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又怕被發現,趕緊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隔一會見他還是低頭不語,神情冷淡,忍不住繼續偷看,做賊似的。
  鳳儀突然淡道:“要看就光明正大些,偷偷摸摸可不是好習慣。”
  胡砂把嘴一扁,小小聲道:“二師兄,是我錯啦,你別生氣好不好?”
  他還是不抬頭,聲音淡淡的:“誰生氣了?你少亂想。”
  胡砂急得手指在衣帶上亂扭,忽然想到什麽,趕緊取過包袱,從裏麵掏出剛做了一半的外袍,討好兮兮地捧到他麵前:“二師兄,別生氣啦。看,衣服做了大半。我給你賠不是啦。”
  他故意板著臉,冷道:“才做了一半就拿出來,也叫賠不是?”
  胡砂的肩膀又垮了,捏著衣服眼看要哭。鳳儀伸了根手指在她額上一彈,笑道:“傻姑娘,誰會和你生氣,傻乎乎的。”
  她不由傻了,反應過來時隻覺腮上一熱,又被他親了一口。
  “真是傻的可愛。”
  她倒抽一口氣,猛然捧住臉,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大喊:淡定,要淡定!他不過和你開玩笑罷了!
  可是腦子裏不由自主又鑽出婦德兩個大字,壓得她眼冒金星。
  娘,女兒的婦德,隻怕要虧損成零蛋了。
  等鳳儀的兩件衣服做好,胡砂的斷腿也痊愈了,屁顛顛地捧上兩件衣服給他試。
  鳳儀穿好之後抖了抖袖子,咂咂嘴,皺皺眉:“馬馬虎虎吧,還能穿。”
  胡砂羞愧地捂住臉,不敢看他一長一短的袖子,前後嚴重不成比例的衣角,以及雜七雜八布頭拚湊的腰帶。她在家雖也跟著娘親學了點女紅,也不過偶爾給老爹做幾雙鞋,上回做了件褂子,老爹都沒敢穿出去。
  好吧,她本來以為人到了仙山修行一段時日,手工也會靈巧的,看起來是不可能了。
  “二師兄……真能穿嗎?”她昧著良心問。
  鳳儀把過長的袖子卷起來一道,無奈看她一眼:“不能穿,也要穿了。”
  胡砂於是自我感覺良好起來,笑眯眯地整理著布頭:“還有布料,那我再給你做一雙鞋。”
  鳳儀趕緊攔住,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看拖的時間也夠久了,還是快去找樂正石山舊殿是要緊,鞋子以後再說吧。”那話說的,怎麽聽怎麽有股欲蓋彌彰的味道。
  胡砂沒聽出來,依舊笑眯眯的,隻覺二師兄是天下第一好人。那兩個壓在她頭頂的,金光閃閃的“婦德”兩個字,越發亮晶晶起來,她深刻相信自己絕對能做個賢良的好老婆。

  既見君子

  莫名覺著自己是倒黴者中的幸運兒,雖然倒黴地被拉到海內十洲來,玩個尋找神器的致命遊戲,但每逢災難總是化險為夷。
  譬如昨天遇到了海妖,船壞了,他掉進海裏隨著漩渦滾啊滾,居然也沒死成。被潮水衝刷了一夜,最後還能上岸,苟延殘喘地爬到附近的鎮子上,遇到好心人收留幾天恢複體力,還打探到他遍尋不見的樂正石山舊殿就在不遠的山穀裏。
  這是什麽樣的運氣!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倘若要將這份經曆寫成一部傳記,他必然是其中驚天地泣鬼神的小強男主。
  於是現在莫名就努力在望不到盡頭的石林裏亂竄,祈禱一個拐彎就能看到石山舊殿,寶物水琉琴躺在那裏等他臨幸……哦不,等他拿走。
  他轉過一根最大的石樹,充滿希望地抬頭,沒看到夢寐以求的石山舊殿,卻見有兩個人飄飄然從石林上落地,男的俊俏女的可愛,正是他以為喪身妖腹的鳳儀與胡砂。
  “啊!鳳兄!胡砂姑娘!”莫名興奮又激動,急忙迎上去,“老天有眼,你們還活著!教我牽掛了數日,隻當你們已遭遇不幸……”
  鳳儀笑道:“不過區區海妖,不值一提。倒是莫兄,當真幸運,比我二人還早早找到此地。如何?石山舊殿可有眉目了?”
  莫名頹然搖頭:“不瞞兩位,我在這石林中轉了也有半日光景,不要說舊殿,就連個石頭房子也沒看見。”
  說罷站在一塊大青石上極目遠眺,目所能及處,還是石林,不見任何宮殿遺跡。
  鳳儀見胡砂也跟著垂頭喪氣,便笑道:“何必氣餒,莫兄為了天神遺物奔波兩三年,如今石山舊殿近在眼前,怎麽反倒浮躁起來?”
  莫名搖頭歎道:“不……我也不知為什麽,或許是結果唾手可得,反而變得患得患失。倒讓鳳兄笑話了。”
  三人在石林裏又找了一陣,終究還是沒有頭緒,眼看金烏西沉,晚霞染天,隻得偃旗息鼓,在避風處升起火堆來,暫住一宿再做打算。
  莫名從懷中取出一管竹笛,借著火光用小刀仔細鑽孔,偶爾還放去唇邊試音。笛身上分明纖塵不染,他卻一遍一遍用絲手絹仔細擦拭。
  胡砂看著新奇,不由湊過去問道:“莫名大哥,你會自己做笛子?”
  他略帶羞赧地笑了笑:“慚愧,我這手藝還是來到海內十洲,跟著一個老人學的。內子自幼喜愛音律,尤其喜愛竹笛清脆。我途經聚窟洲的時候,有人說綠腰湖畔的紫竹質地最好,做笛子聲音清越九天,我便砍了幾根拿來做竹笛。”
  “內子?你不是說還未娶妻嗎?”
  莫名的臉更紅了,囁嚅幾聲:“雖然尚未大婚,不過我與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我心中早就將她當作內人了。原本說好十月成婚,可惜當初我不懂體貼,堅持出門與旁人決鬥,如今想來後悔也為時晚矣。所幸天神遺物業已有了眉目,隻盼做些她心愛的物事,回去後能求的她原諒我。”
  胡砂頗為感動地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什麽,急忙從包袱裏抽出那件地鼠毛的衣裳,遞到他手裏:“莫名大哥,衣服我給你補好了,你看看合適不?”
  他眼睛登時一亮:“咦?此衣居然沒有被海水衝走!多謝胡砂姑娘了!”
  說罷將那衣服展開,卻見胸口處那個洞被她從裏麵另取了一塊花布補好,針腳亂七八糟猶如狗啃,比原先光禿禿一個洞還要醜上三分。
  胡砂兩眼放光,殷勤地看著他,連聲問:“如何?是不是比先前好了許多?”
  莫名瞠目結舌,最後將那衣裳一裹,放進自己的包袱裏,勉強笑道:“確實……好了許多,胡砂姑娘好、好、好手藝。”
  一旁留著耳朵聽的鳳儀,到底忍不住“哧”地笑了出來,同情地拍了拍莫名的肩膀。這是男人間的惺惺相惜。
  莫名轉頭看看鳳儀身上的衣服,越發了然,還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
  胡砂絲毫不覺,還在自豪地眨著眼睛。
  夜深了,石林裏安靜無比,蟲鳴鳥叫一概沒有。
  胡砂身上蓋著鳳儀的衣服,趴在火堆前睡得胡天胡地。火光在睫毛上一跳一跳,看上去像是她隨時要醒過來似的。她本就生得眉目靈動,睡熟了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把。醒著的時候,那靈動還帶著些傻氣天真,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孩子。
  嗯,她是個好孩子。
  鳳儀抱著胳膊,斜倚在青石上,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看,雙瞳漆黑,也不知想些什麽。
  遠方突然傳來飄渺輕靈的歌聲,像是有個女子展袖吟唱一般,其聲溫婉清麗,頗能打動人心。鳳儀眉頭微微一動——來了。
  睡在下麵的莫名到底是練武之人,耳聰目明,立即翻身坐起:“什麽聲音?”他捉住長劍,警惕地四處張望。
  鳳儀沒有說話,隻淡淡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那裏的天空,微微發出薄弱的紅光,是妖氣。彼時那歌聲此起彼伏,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竟變得行蹤不定起來。女聲唱盡,緊接著便是男聲,渾厚壯烈,陡然間便仿佛近在身邊,仔細再聽,卻又遠了。
  “妖物?!”莫名緊張起來,桄榔一聲抽出長劍,護在身前。
  鳳儀淡淡睨他一眼,似有不屑,低聲道:“真有妖物,你那點功夫,那根破劍又能做到什麽?”
  莫名呆了一下,正要說話,忽聽他又道:“看,出來了。”
  遠方石林像是被水霧籠罩住一般,發出微弱的白光,在其深處,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座半舊宮殿,盡數是巨大青石磊成,裏麵燈火通明,隻是不見半絲人跡。
  莫名縱身而起,狂呼:“石山舊殿!”拔腿便追了過去,霎時就跑得沒影了。
  胡砂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什麽墊?鞋墊嗎?鞋墊我明天給你做,二師兄……”
  鳳儀在她腦袋上敲了一把:“二師兄可不敢再勞煩你。快起來!石山舊殿找到了。”
  胡砂一驚,哧溜一下蹦起來,披頭散發地就要跳下青石。鳳儀一把攬住:“別急,把頭發弄弄,衣服穿好。”
  他好像一點也不急,慢條斯理地用梳子給她梳頭,編上好幾根辮子,細細用簪子盤好固定。胡砂在前麵急得火燒火燎,一個勁催促:“二師兄,快點啊!去遲了取不到水琉琴怎麽辦?”
  他慢悠悠地說道:“那就讓莫名替你取,怕什麽,水琉琴還會自己長腳跑了不成?”
  胡砂登時語塞。
  最後他終於把發髻盤好,用手指細細梳理她垂在耳邊的軟發,指尖微涼,聲音也透著涼意:“胡砂,取了水琉琴之後,要不要跟著二師兄一起走?”
  她一頭霧水:“怎麽跟著你一起走?我得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然後……然後我就回家了呀。”
  他輕聲道:“別回家啦,留在這裏多好?有二師兄陪著你。隻要你別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你就能留在這裏。如何?小胡砂,二師兄對你不好麽?”
  胡砂喃喃道:“你對我自然是很好的,但……我也不能不回家啊……再說,不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我就要被他殺掉吧……”
  “傻姑娘,二師兄護著你,誰也不能動你分毫。胡砂,別回去,留下來,好不好?”
  他從後麵輕輕抱了上來,像抱著珍貴的寶物一般,沒有用一絲力氣,卻足以讓她不掙脫。
  胡砂僵在那裏,一時間隻覺心跳如擂,顫聲道:“二、二師兄……?”
  鳳儀將下巴放在她肩窩,嘴唇有意無意擦過她的纖細的耳畔與頸項,吐息裏帶著一絲魅惑的味道,聲音似怨非怨:“一定要我說出來,你才甘願?胡砂,我這一路跟著你,護著你,你隻當我是二師兄?”
  胡砂在他懷中微微發抖,竟不知是冷的還是在惶恐。被他嘴唇親吻過的脖子有些發麻,最後輻射到全身都發麻,軟了下來。隻覺他的胳膊越收越緊,她忍不住顫聲道:“二師兄!我們……還是先去石山舊殿,好不好?”
  他低聲呢喃:“不好。”
  手,捏住她的下巴,他順著細膩的脖子往上親吻,劃過耳畔,最後回到她的臉頰。
  “胡砂,胡砂……說你喜歡我,要同我一起,永遠一起,不會離開。”
  她想躲,卻躲不開;要掙,又掙不動。像是被毒花攫住的小蟲子,一麵驚恐著,一麵陶醉著,手足無措。
  “說。”他的手指按在她柔軟的嘴唇上,來回勾勒,“說你不會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說你喜歡我,要留下來。”
  “我……”她吸了一口氣,哽在那裏吐不出來。
  他似是等得不耐煩了,硬將她轉過來,低頭便吻上去。冰冷的唇剛沾在她下唇,隻聽遠處傳來桀桀的大笑聲,還伴隨著莫名的大吼。胡砂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氣力,猛然將他推開,跳下青石就是狂奔。
  鳳儀“嘖”了一聲,甚是可惜,伸出拇指在唇上輕輕一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隔了片刻,也躍下青石,花哨的外袍在風中颯颯,像一隻飛起的蝴蝶。
  石山舊殿近在眼前,裏麵燈火輝煌,卻死氣沉沉。胡砂心慌意亂地飛奔過去,卻見莫名提劍立在殿前,神情怪異,動也不動。她忍不住叫了一聲:“莫名大哥!”
  他急忙回頭,擺手示意她不要過去。胡砂猛然停下,忽覺頭頂月光被什麽東西遮擋住,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卻見墨藍蒼穹中飛著一隻巨大妖獸,形態有些像老虎,背後卻生著翅膀,將月色盡數擋了去。
  它在空中來回飛舞,發出詭異的大笑聲,忽而低頭看見胡砂,附身便衝了下來。
  莫名驚呼一聲,將她攔腰一抱,就地滾了十幾圈,緊跟著地麵轟地一聲,那怪物落在了地上,一麵笑一麵開口說道:“又來一人,聞著味道就知道是可惡的好心人。不若你倆都將鼻子耳朵給我,我可以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
  胡砂被莫名壓在地上,驚道:“它……它怎麽會說話?!”
  莫名沉聲道:“這是傳說中的凶獸窮奇!能口吐人言,遇到好人便要吃掉,遇見壞人反而服帖的很,天生邪佞,乃是凶氣團聚而生!”
  話未說完,見那窮奇大爪子又抓了上來,他提著胡砂又是一退,橫劍作勢去刺,卻聽“哢蹦”一聲,精鋼的劍竟然被它的爪子給磕斷了。
  莫名氣急,將斷劍一丟,推了胡砂一把:“你進去!快把水琉琴取到,我先拖延它片刻!”
  胡砂不敢逗留,隻得瞅個空子,拔腿便朝石山舊殿奔去。
  剛要到門口,忽聞頭頂念咒之聲,抬頭一看,卻見鳳儀立於殿簷之上,雙手攤開,掌心紅光吞吐,那紅極為鮮豔血腥,像握著兩團心髒似的。
  她輕叫:“二師兄!”
  鳳儀恍若不聞,雙手忽而合在一處,默念:“凝!”
  那追著莫名不放的窮奇突然大吼一聲,像是遇到什麽可怖的事情一般,巨翅猛扇,拔地而起。剛飛了不到一丈,又是一聲哀嚎,緊跟著從腳底開始結冰,一瞬間就結到了頭頂,硬生生被凍在半空。
  鳳儀放下雙手,朝他倆微微一笑:“還不快進去拿水琉琴?法術很快就沒用的。”
  莫名佩服地張大了嘴,喃喃道:“不愧是仙山高徒!這就是仙法?”
  胡砂因著之前他對自己說的那番話,分外心慌意亂,不敢抬頭多看,隻悶聲道:“莫名大哥,我們快進去吧!”
  石山舊殿中空無一人,殿中一條大道直通後殿,兩旁皆是石柱撐起,不見任何雕琢,顯是上古遺留下的神跡。
  兩人越過前殿,忽覺眼前一花,竟是亮得不能逼視。胡砂急忙捂住眼睛,隻聽莫名在耳邊興奮地大叫:“水琉琴!水琉琴!真的在這裏!”
  她放下手,眯著眼睛去看,卻見殿中挖了一汪清池,池中水波晶瑩剔透,猶如一塊上好水晶。水晶上還開了無數白色蓮花,在後麵最大最高的一隻蓮花上,端放著一座冰藍色的古琴,寶光流轉,炫目之極。琴上五弦,似水似冰,若有若無,委實是平生未睹的綺麗景象。
  水琉琴!胡砂心中一陣狂喜,正要下池將它撈上來,莫名卻快了她一步,撲通一聲跳下清池,叫道:“我來吧!小心別弄濕了你的裙子!”
  他這一路魯莽過去,也不知弄碎了多少朵白蓮。終於來到那最高的一朵麵前,莫名難抑激動,因著那神器寶光流肆,雖不能開口人言,卻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莊嚴肅穆氣息,他竟不敢造次了,抖著雙手,笨拙地給它行了個禮,小聲道:“抱歉,小人無意觸犯天神,實在是情非得已。”
  他抬手便去拿,忽聽後麵一人厲聲道:“不要碰!”
  他吃了一驚,雙手本能地緊緊抓住水琉琴,生怕被旁人搶走。
  胡砂也大吃一驚,猛然回頭,卻見後麵立著一人,白衣烏發,容姿秀美,不是芳準是誰?她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師……師父?”
  芳準飛身上前,卻不敢靠近那蓮花池,隻厲聲道:“你快放下!千萬不要碰!”
  莫名奇道:“你是什麽人?憑什麽叫我……”
  話未說完,陡然之間,那琴上發出萬道寒光,莫名渾身一顫,隻覺身體像是被千萬道冰箭紮穿了似的,還不能反應過來,低頭慢慢去看,胸前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雲胡不喜

  水琉琴從手裏脫落,噗通一聲砸在水池裏,那原本猶如水晶般透明清澈的池水,已被莫名的血染紅。他發出一個莫名的歎息,仰麵朝後栽倒。
  芳準抓住他的後背心,輕輕一提,將他拎出水池,那鮮血混著清水立時撒了一地,他指尖輕柔拂過他上身要害諸多血洞,施力治療。
  胡砂見莫名幾乎成了個血人,全身上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血點,像是被細密而且尖銳的刺刺穿一般,殷紅的鮮血在他身下披了大片。她兩腿情不自禁軟了,弱弱地叫了一聲:“莫名大哥……”想過去看看他的傷勢都邁不開步子。
  芳準一麵竭力為他療傷,一麵沉聲道:“你也不要過來!這水琉琴與別的神器大有不同,非純陰之體不能觸摸,非心地純淨者不能靠近,否則非死即傷。你且去,將你二師兄喚來,我有話問他。”
  胡砂嘴唇微微顫動,答應了一聲,僵硬地轉過身子,卻見鳳儀早已斜倚在牆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滿身鮮血暈死過去的莫名。
  二師兄……她想開口,卻發現喉嚨僵硬得根本說不了話。
  鳳儀沒有看她,隻淡道:“師父,我幫師妹難道是錯了嗎?”
  芳準一麵勉力替莫名療傷,一麵低聲道:“你明知水琉琴性質特殊,卻仍要哄得她過來此地送死,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胡砂心中登時一沉,本能地開口道:“師父……二師兄不是這樣……”
  “你閉嘴,退後。我沒與你說話。”芳準聲音極冷酷,胡砂又是一驚。這是他第一次這般嚴厲地斥責自己,她心中難免慌亂委屈,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茫然地看著他。
  鳳儀扶住她的肩膀,半攬半抱,柔聲道:“師父何必動怒,別嚇著師妹。您不讓她尋找天神遺物,師妹如何能回家?您就忍心讓她像浮萍一樣活在異鄉,一輩子都不快樂?”
  芳準微微闔上雙目,聲音低沉:“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鳳儀。”
  鳳儀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我沒明白您在問什麽。我隻知道清遠將胡砂趕出來,不顧她生死。隻知道從生洲到瀛洲路途遙遠,妖孽眾多。隻知道青靈真君因她泄露秘密,意圖殺之而後快。我還知道她隨時隨地會死在這裏。胡砂的命,在你們眼裏,自然不值一錢,和莫名一樣,死了一個沒什麽大不了,再拉一個過來便是了。你們如何能理解背井離鄉的苦楚,生死為人玩弄在掌間的辛酸,你們永遠隻會義正言辭說大話罷了。要她留下?您又憑什麽來讓她留下,憑著您許下卻無法兌現的承諾?還是您總愛說冷笑話的性格魅力?”
  說到最後一句,他撐不住笑了一聲,眉眼都笑得彎彎,帶著一絲天真,一絲陰狠,一絲不屑,定定看著芳準。
  胡砂沒有笑,芳準也沒有笑,因著雙目微闔,那一對蝶翼般的睫毛輕輕顫抖。胡砂不確定自己是否從他神色中看到了痛楚與無奈,隻不過是一瞬間,他神色已然恢複如常,緩緩睜開眼,寶石似的眼睛。
  “鳳儀。”他輕柔地說道,“胡砂是胡砂,你是你。你來了五十年,凡人的一生也過了大半,還抱著怨恨嗎?”
  鳳儀別過腦袋,淡道:“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芳準露出一絲微笑:“我是說,金琵琶和禦火笛,如今是水琉琴。青靈真君是要做天神,你呢?你要做什麽?”
  鳳儀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良久,低聲道:“我早知道瞞不過你這隻狐狸,你卻一聲不說,背後看我的滑稽戲麽?”
  說罷卻不等他回答,森然道:“你果然很好!”
  他袖中陡然射出血紅的光,流星一般呼嘯著對準芳準砸去。芳準動也不動,任憑那道凶猛的紅光撞在身前一尺處,蛇扭似的,要往裏麵鑽,卻怎麽也鑽不進去,他身周仿佛設了銅牆鐵壁,任誰也討不了便宜。
  他雙手依舊輕快地在莫名身上遊走,替他治愈大小無數血洞,表情猶如閑庭信步,含笑道:“我可不記得教過你這種刁鑽東西,更不記得允許過你向師長發動攻擊。”
  鳳儀冷淡地收回紅光,朝前走了一步,掌心那血紅的光芒又開始吞吐,映著他漆黑的雙目,竟令人感到悚然。
  胳膊突然被人死死抱住,他猛然低頭,卻見胡砂臉色慘白地拖著他,渾身抖得像一片蕭索的葉子,馬上就要碎開一般。
  她顫聲道:“二師兄,你瘋了?!”
  鳳儀靜靜看著她,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絲憐憫的神色,紅光收斂了去,他冰冷的手輕輕摸摸她的臉頰,低聲道:“我會為你報仇的,將那些輕視你,褻瀆你的神都殺個精光。乖,在這裏等著我,一起去拿水琉琴。”
  胡砂死死抱著他的胳膊,尖聲道:“你沒看到莫名大哥都成那樣了?!你還要取什麽水琉琴!”
  “不取水琉琴,你就回不了家,你當真要留在這裏被青靈真君那隻狗殺了?”
  胡砂淒聲道:“取不取水琉琴結果都是一樣,我如今不想取了,不取了!你也馬上放手,一起離開這裏!不是你說的嗎?要我們在一起……你才說的,你忘了?”
  鳳儀默然看著她,最後歎了一口氣:“胡砂,要乖乖聽話。不取水琉琴是不行的,你取了,咱們就遠走高飛,二師兄帶著你,再也沒人來欺負你。好不好?”
  胡砂用力搖頭:“我不去拿!你別要了!”
  “胡砂,聽話。”
  “我不要!”
  鳳儀眉頭一皺,將她甩了開來,胡砂踉蹌了好幾步,差點摔倒,剛剛穩住身體,隻覺眼前紅光一閃,他五根手指前都伸出了刀一般鋒利的紅光,正抵著她的喉嚨,再往前送一分,她的腦袋就會掉下來。
  “胡砂,去拿水琉琴。”他目無表情地看著她,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胡砂不可思議地瞪著他,隻覺此時此地,此人此身,竟是完全的陌生,自己仿佛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摸到水琉琴,我會死掉,和莫名大哥一樣。你也要我去?”她像是不相信似的,低聲問他。
  鳳儀淡道:“不試試看怎麽知道?那老狗把你拽過來,必然不是隨意,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且去取,未必就死了。”
  胡砂木然看著他,輕聲道:“你跟著我,照顧我,對我說那麽多溫柔的話,為著就是或許我能取到水琉琴?想要水琉琴的人是你?那好,我問你,我要是死了,怎麽辦?”
  鳳儀眸光微閃,麵上又現出溫柔愛憐,並著輕佻涼薄的神色,這種神情足以令人如癡如狂。
  他連聲音都令人心醉:“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還活著做什麽?”
  她的指尖顫了一下,沒說話。
  活著做什麽,活著做什麽?她竟然想笑,如此荒謬的問題。
  “反正都是要死,你不如死得痛快些。死在這裏,二師兄還會為你報仇,殺了那些玩弄你命運的神仙。”
  胡砂垂下頭,眼睛裏酸澀異常,像是要流淚了,偏偏眼眶幹枯的發疼。頭上的簪子因為頭發太鬆,叮當一聲掉了下來,頂上鑲嵌的一顆綠珊瑚滴溜溜滾了好遠。這簪子還是在清遠的時候,二師兄給她買的,說她穿的衣服難看,好歹頭上要弄好看些。
  他從頭到尾對她都很好,出乎意料的好,刻意的接近,刻意溫柔又輕佻的言語,說穿了,不過是為了一尊水琉琴。
  胡砂吸了一口氣,猛然抬頭,眸光轉狠,低聲道:“我不去!你和青靈真君也沒什麽不同,到頭來也不過是逼迫我為你們做事罷了。你把我殺掉就是!”
  她上前一步,那五道銳利的紅光立時割破了她的皮膚,刺痛,鮮血暖暖地流出來。
  鳳儀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那麽,永別了,胡砂。二師兄會永遠記得你的。”
  他抬手,當胸一劃,紅光像迸發出來的鮮血,在空中掠過一道極豔的光痕。
  “嚓”地一聲,有什麽東西裂開了,胡砂木然地低頭,卻見身上並無任何傷口,而師父先前偷偷塞給她的白紙小人正緩緩飄落,從中裂成兩半,掉在地上瞬間就化作了灰燼。
  鳳儀狹長的眼睛眯了一下,淡道:“原來是替身。”
  一直沒有說話的芳準開口道:“不錯,替身。還沒來得及教你的法術。”
  鳳儀將胡砂輕輕一推,她趔趄著摔在了地上,半天都站不起來,也不知是真的無力站起,還是什麽別的原因。
  “清遠的那些法術,你以為我一直很稀罕嗎?”鳳儀森然說著,“不要以為外麵設了一層結界就很了不起。”
  他漆黑的雙目突然變作了血紅的顏色,連帶著滿頭烏發也像火燒一般,色澤極紅極烈。他忽而伸手入袖,抽出一把紫金鞘的短刀來,無聲無息地抽刀,刀刃漆黑,上麵用朱砂密密麻麻畫了畫抑或者是寫了字,隻是看不清。
  他將短刀朝地上一擲,地上像是突然空開一個洞似的,一瞬間就將短刀吞了,緊跟著地麵轟隆作響,寒光乍閃,無數柄巨大的刀劍從地上破土而出。
  這個法術胡砂認得,當時檮杌在桃源山作亂,窮桃源山並著芳準數人之力,才使出了這個太阿之術,將檮杌重傷。
  芳準果然有些愕然,將莫名攔腰一提,閃身讓過。鳳儀似乎也並沒有殺他的打算,瞬間便收了太阿之術,那些巨大的刀槍霎時消失,隻留瘡痍的地麵,凹凸不平,仿佛在訴說方才太阿之術的霸道。
  芳準將莫名輕輕放在角落裏,起身道:“原來如此,你成魔了,鳳儀。”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鳳儀,看著他血紅的雙眼,火焰般的頭發,如今那熟悉並且親切的臉龐看著極其陌生,像是從來沒見過一般。
  她突然想起當日在楓林,道童和自己說,青靈真君曾將一個年輕人帶來海內十洲,送入仙山令其感化,誰想他忤逆不堪,藐視天地,自甘墮入魔道。入魔的人,死後灰飛煙滅,沒有輪回。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這個人是誰。
  “二師兄,什麽你的朋友……其實,你說的那個人……就是你自己!對不對?!”
  胡砂問得很小聲,她哭了。

  何去何從(上)

  鳳儀沒有回答,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過似的漆黑。
  他說:“以前的事,我已經都忘了。不必再說。”
  譬如剛到海內十洲時的恐懼,生活沒有一處習慣的茫然,因著身份特殊,被收入師門時,眾人異樣的眼光。以及初時見到青靈真君,充滿希望最後變作絕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顫聲道:“那你也是和我一個地方的,你、你家在哪裏?二師兄,你要找水琉琴,是為了回家?”
  鳳儀冷笑道:“回什麽家,五十年過去,我哪裏還有什麽家。”
  胡砂不由啞然。五十年,不過是仙人們談笑喝茶的幾個聚會,在凡人卻已是滄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記什麽家,回不回去,我都已經是這樣了,並不重要。對我來說,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將青靈真君那老狗親手斬成碎末。好教那些東西們知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
  說著,他又笑了一聲。
  胡砂垂頭半晌,忽然低聲道:“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兔子。”
  鳳儀靜靜望著她,輕聲道:“你不是兔子,你隻是一顆看都不用看的灰塵,隨手就可以拂掉。他們要你來,你就得來,要你死,你也乖乖的死。你這樣活著,大約也幸福滿足的很。”
  不是這樣!她立即就要反駁,然而一肚子道理卻又不知怎麽說,隻急得滿頭大汗。
  鳳儀傲然道:“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幸福,我不想騙自己,閉著眼睛被人丟塊骨頭就覺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們要清白許多。”
  芳準搖了搖頭,淡道:“為何成魔?你是怪我沒有照料好你?沒能讓你在這裏過得快活?”
  鳳儀長歎一聲,神色漸漸變得柔和,聲音也溫柔了一些:“師父,你和師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過要留在這裏,忘記過往,努力修行做一個逍遙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意義,我剩下的一切,隻有你們謂之的邪惡。”
  他疲憊地在額上揉了兩下,身上流竄的血紅之光漸漸收斂了下去,火焰般的頭發也變回了漆黑。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手扶在牆壁上,輕輕說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礙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過道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個巨人在緩緩朝這裏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顫,忽覺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過來,照顧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擲,不由自主飛了起來,輕飄飄地落在莫名身邊。他上半身的致命重傷基本已經痊愈,然而從腰往下還是血跡斑斑,氣若遊絲地,隻剩半條命掛在那裏。
  她急忙從腰後的小皮囊裏取出繃帶藥粉,然而莫名身上傷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隻覺內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霧般的模糊。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殿前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卻是先前被鳳儀用法術凍結住的窮奇。它收了翅膀,緩緩走過來,昂首掃視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見到芳準,它又是一愣:“居然還有個仙人!今日當真是大豐收!”
  鳳儀靠在牆上,以手撐額,低聲道:“把他吃了,豈不是更好?”
  窮奇轉著眼珠子瞪了他半晌,怒道:“就是你!方才用術把老子凍住!老子要吃也先吃你!”
  鳳儀笑了笑:“你先吃他吧。因我做了件對不起他的事,不想見到他呢。你替我把他吃了,回頭我找一千個人過來供奉你。”
  窮奇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很好!你這樣說話的人我喜歡!一千人不夠,我要兩千人!”
  鳳儀微微頷首:“一千二百人,不同意就算,我自己動手收拾他。”
  窮奇一躍而起,當頭朝芳準撲下,一麵大叫道:“一千二百就一千二百!待我先把這仙人吃了!”
  芳準急急念咒,一時間殿頂落下無數牛毫般細小的銀針,銳利之極,窮奇在半空左避右閃,還是被紮中了後背眼睛,痛得大聲嘶吼,背上一根翅膀陡然伸長,直直朝芳準刷過來。
  他不敢硬接,瞬間移動身軀,繞到胡砂身後,低聲道:“帶著他,快去角落!”
  胡砂眼見窮奇衝了過來,嚇得不敢說話,也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力氣,抓起莫名的前襟就將他背了起來,頭也不敢回,飛奔到角落暗處。這時再看,芳準又使出了小太阿之術,滿殿飄得都是密密麻麻的銀針,窮奇躲無可躲,急得抓耳撓腮,吼叫不休。
  芳準笑道:“人說窮奇邪惡,隻幫壞人專吃好人。但我看你隻有這怪裏怪氣的性子挺可愛,身手卻差檮杌多矣。”
  窮奇登時大怒,也不說話,背上兩根翅膀忽地長了老長,彎曲起來,像兩根巨大的胳膊,朝他環抱過來。芳準正要躲開,忽聽胡砂驚叫一聲,他心中一震,身體已是被窮奇抱住了。
  “哈哈!這下如何?”窮奇得意洋洋,搖頭晃腦地。
  芳準沒理他,回頭一看,卻見角落處除了胡砂與莫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道童,粉妝玉琢地,半浮在空中,麵無表情地垂頭看他倆。
  是青靈真君的人。芳準眉頭微微一皺,正要使力從桎梏中脫開,忽覺眼前人影一花,鳳儀不聲不響地立在了麵前,手裏握著那把通體漆黑的短刀,輕輕抵在他脖子上。
  “最好別動。”他低聲說著。
  芳準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卻說胡砂眼見青靈真君的道童突然出現在麵前,第一反應便是將莫名護在身後,仰頭直視道童,大聲道:“你……你回去吧!那個水琉琴,我是不會取的!你們明知道水琉琴會把人殺死,還叫那麽多人來拿,太過分了!如果想要,為什麽不自己取?!”
  那道童居高臨下淡淡看著她,又轉頭看了看鳳儀,眉頭一皺,發出一個哼聲:“看來真君還是太仁慈了,幾次三番給你警告,讓你不要與此人在一處,你卻不聽。今日這般猖狂,原來是仗著有人幫你,不知死活的東西!”
  胡砂皺眉道:“什麽警告?!讓我做那些噩夢,在海上遇到妖怪就是警告?有話為什麽不對我直說,隻會背後鬼鬼祟祟的!你們到底是神仙還是小偷?!”
  道童不願聽她斥責,隻望著鳳儀,冷道:“你如今膽大包天,明目張膽與真君作對了。以後可要做好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的準備!”
  鳳儀淡淡一笑,並不說話。
  胡砂還要再說,忽聽莫名呻吟了一聲,似是要醒過來的模樣,她急忙俯身扶住他肩膀,柔聲道:“莫名大哥,你別動,傷還沒包紮好呢。”
  他喃喃道:“我……好像聽見了仙使的聲音……是真君來了嗎?”
  胡砂鼻子一酸,低聲道:“青靈真君沒來,是他身邊的道童來了。”
  莫名急忙掙紮著起身,果然見道童浮在麵前,他激動難抑,撲上去便抱住他的腳,顫聲道:“仙使大人!小人已找到了水琉琴!隻是由於特殊緣故,不能用手觸摸,反而受傷嚴重。求真君憐憫,送小人回家!”
  道童冷冷看著他,沉聲道:“你不能取得水琉琴,可見半絲誠意也無,還說什麽憐憫!”
  莫名急道:“小人怎會沒有誠意!小人日夜不敢稍停,四處奔波,為真君尋找兩件神器,如今土堰鼓已為真君所得,水琉琴也近在眼前,小人更因為此弄得重傷,怎麽能說沒有誠意!”
  道童歎了一聲:“你既說你有誠意,那麽便當著我的麵,將水琉琴取來雙手奉上,我自然會求真君送你回去,如何?”
  莫名低頭看看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腿上還有許多血洞在汩汩往外流血,他淒聲道:“仙使不曾見小人身上的重傷?都是因為取水琉琴所得,想來那神器是天神之物,聖潔無比,凡人實在觸摸不得。還求仙使憐憫!”
  道童雙眉倒豎,怒道:“你既沒本事取得水琉琴,居然還敢與我討價還價!回家的事也不用再提了!我倒是可以許你個仁慈,讓你在這裏多活十年,為著你這一番奔波勞累!”
  莫名本來受了傷,臉色就已是蒼白,如今更是和死人無異。他咬了咬牙,勉力站起,低聲道:“好,小人再去取一回!”
  胡砂急忙抓住他:“莫名大哥!他們……他們根本就不拿人當人!你別去!水琉琴會把你殺死的!”
  莫名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個笑來,輕道:“那樣……好歹也死得痛快些,勝過生離之苦。”
  他推開胡砂,蹣跚著跳入清池,回頭看了一眼道童,也不知是什麽意味的。忽而彎腰將那水琉琴從池中撈起。那水琉琴頓時放出萬道寒光,他臉色居然變也不變,兩手一拋,竟把琴直接拋向道童。
  他在笑:“給你!”
  那道童臉色劇變,在空中身形忽地化作一股青煙,閃過了水琉琴,隻聽“叮”地一聲,水琉琴砸在地上,居然絲毫未損,依舊寶光流肆。
  莫名嗬嗬笑了兩聲,低聲道:“難怪要我們幫你取,原來……原來你們自己也摸不得。”
  他舊傷未愈,身上又添了無數血洞,在水池中也不知是什麽力量撐著他僵立在當場,直至毫無氣息了,也未曾倒下。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連滾帶爬地要過去,背心突然一緊,卻是被那道童抓住了。
  他低頭冷冷看著她,說道:“你去拿,把水琉琴拿過來。”
  胡砂心中已然悲憤之極,猛力甩開他的手,厲聲道:“別碰我!”
  道童也不強迫她,把雙手攏在袖子裏,淡道:“你不取也行,如今芳準被縛,再無人來護你,你的魂魄我便要帶走了。”
  胡砂恨道:“死有什麽了不起!”
  道童看她一眼,忽然抽出手來,指尖白光流肆,輕輕朝她頭頂按下去。
  後麵突然傳來鳳儀懶洋洋的聲音:“等等,胡砂,乖乖去拿水琉琴。”
  她怒道:“我不去!”
  鳳儀笑道:“那好,黃泉路上有芳準陪著你一程,想必你也是心滿意足的。小胡砂,你果然很容易滿足。”
  他的短刀朝前送了幾分,芳準脖子上立時流下血來。
  胡砂猛然轉身,定定看著他,那種目光竟看得鳳儀有些心悸,低聲道:“還不快去拿水琉琴?!”
  她看了很久,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好!我拿!”
  她毫不猶豫,彎腰就將旁邊的水琉琴抓了起來。
  一瞬間,水琉琴又是寒光大作,刺得人眼都無法睜開。

  何去何從(下)

  她的手突然出現無數個血洞,被那寒光刺穿,鮮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來。身體像是被細小的冰刺紮透了似的,一瞬間不覺得疼痛,隻覺冰冷徹骨。
  水琉琴會毫無例外殺死任何沒有資格觸摸它的人。胡砂在那一個刹那,居然覺得有一絲可笑,她自然也不能被赦免,這些神仙,憑什麽以為她就可以拿的動呢?
  胡砂僵硬地回頭看看莫名,他已經沒有氣息了,一縷魂魄怕是歸了地府。他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死,至今她也沒弄明白。可是,下一刻她就走上與他一樣的道路,將要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卑微恥辱。
  她的手緊緊攥住冰冷的水琉琴,隻要不鬆手,那些寒光就會不停地射出,直到把她殺死。
  她的身體都像是被掏空一樣,空蕩蕩的,疼痛與冰冷都遠遠離去。她隻能聽見自己的血滴在地上的聲音,滴答,滴答……
  後麵的鳳儀與那個道童似乎甚為遺憾地發出感慨聲,大抵是想不到原來她也拿不起水琉琴。胡砂慢慢轉頭,定定看著那個道童,他捂著嘴,像是在忍笑,看一場滑稽戲似的看著他們血流披麵的狼狽模樣。
  再緩緩轉動眼珠,看到鳳儀,他溫柔又遺憾地看著自己,用唇形告訴她:真可惜,小胡砂,浪費了那麽長時間。
  胡砂看了一會,唇角一勾,也露出個笑容來。
  “你們不是想要水琉琴嗎?”她輕聲問,像是在和自己說話似的,“好,我給你們。”
  她一把抓住琴上五根若有若無的琴弦,奮力一扯,隻聽“錚錚”幾聲裂響,那天地無雙的神器水琉琴,竟被她把五弦扯斷了。胡砂舉起水琉琴,運足了勁,狠狠砸在地上。斷了弦的琴神光大減,在地上彈跳起來,竟被她砸裂了一個角。
  她像是還覺得不夠,從靴筒裏掏出大師兄給她的護身用的匕首,一把拔出,對準了琴身就要砍下去。
  後麵傳來道童的驚呼聲,他飄然上前,急急伸手要阻止她。
  胡砂將水琉琴捧在手上,厲聲道:“你不怕它紮你?!”
  道童果然有些畏懼,隻得低聲勸道:“你……不要損壞神器!否則你的罪便是天大,十個真君也護不得你了!”
  胡砂冷笑道:“我本來就沒有什麽罪,是你們給我定罪而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動不動就用死來逼迫我,以為我會怕嗎?”
  彼時她身上的血已將水琉琴染紅大半,神器被人血所汙,寶光已然收斂大半,傷人的寒光也不如先前那麽銳利。她捉起匕首,對準了水琉琴,使勁砍下。
  那琴發出一個清脆的裂聲,緊接著,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其上流肆的寶光與神氣一瞬間化為虛無,灩灩的冰藍色澤也收斂了去,神器水琉琴現在看上去和普通的玉石古琴也沒什麽區別,而且還是斷成兩截的。
  胡砂心滿意足地笑了兩聲,略帶孩子氣地回頭看看道童,再看看鳳儀,見到他倆青白交錯的臉色,她隻覺說不出的痛快。
  “水琉琴,我給你們!”她一腳將水琉琴的殘骸踢了出去,跟著卻站立不穩,狠狠摔在地上。直到此時,她才覺得渾身痛得難忍,五髒六腑都被攪爛似的痛。
  她仰麵躺在地上,指尖都因為疼痛而收縮顫抖。她一麵痛快地笑著,一麵卻流下淚來,隻覺身體的每一絲氣力都隨著鮮血流出體外,眼前陣陣發黑,估計是不行了,眼看便要尾隨莫名一起去地府作伴。
  眼前有很多景色,流水一般悄悄淌過,最後卻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爹娘,笑眯眯地看著她。
  胡砂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娘。”
  那道童麵無人色,不可置信地瞪著裂成兩半的水琉琴,再看看已然暈死過去的胡砂,好像天塌下來那般。他猛然落在地上,雙手捧起水琉琴,此時這神器再也沒有任何懾人的寒光,就和捧著兩塊爛石頭沒什麽區別。
  他呆了半晌,忍不住又回頭看看胡砂,最後喃喃道:“她……她居然能把水琉琴砸碎!”
  身後傳來一陣笑聲,他悚然轉身,卻見鳳儀笑得整個人都在抖,連聲道:“厲害!果然厲害!真讓我甘拜下風!青靈真君將你弄到海內十洲來,果然不是胡鬧!我竟想不到你有這等本事!”
  道童眼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最後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厲聲道:“你這妖孽!你等著!真君立即便叫你魂飛魄散!”
  他恨恨地把水琉琴丟在地上,揚袖便要化作青煙而去,忽覺腳脖子被什麽東西抓了一把,他大吃一驚,才發現自己的影子裏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與上回在桃源山遇見芳準時一模一樣。
  這回他學乖了,先護住前胸要害,身體猛然後仰,誰知後腦那裏被那東西狠狠一撞,登時眼冒金星,撲倒在地。
  鳳儀反應極快,橫刀就要將芳準腦袋割下,到底還是遲了一步,那東西暴然升起,刷地一下打在他手腕上,劇痛無比,那短刀頓時握不住,脫手而出,當地一聲落在地上。他急道:“窮奇!”
  窮奇怒道:“少來吩咐老子!”
  話雖如此,它卻依然用翅膀緊緊抱住芳準,忽而張開血盆大口,打算直接生吃了。誰知眼前突然金光大作,有什麽東西從芳準身上疾竄而出,一頭撞在它懷裏,熾熱無比,直燒得它毛皮滋滋作響。
  窮奇熬不得,被迫放開芳準,退了兩步,這才發覺那團金光中赫然是一個金甲神人,長刀威武,動作快若閃電,剛一站穩,立即揮刀而上。手上那柄長刀足比他整個人都要長,刀身形如彎月,寒光湛湛。
  窮奇要退也退不得,要讓更是讓不開,硬生生受了一刀,背上一根翅膀連著半條前腿頓時被大刀削斷,鮮血猶如泉湧,痛得在地上連連翻滾,嘶聲叫罵,最後連滾帶爬地逃出殿外,再也沒了聲音。
  鳳儀知道情況已然不利於自己,索性放棄抵抗,就站在原地不動彈,笑吟吟地看著芳準,柔聲道:“師父,這又是什麽法術?弟子孤陋寡聞,竟從未見過。”
  芳準雙目緊閉,一言不發。身前那金甲神人揮刀抵在鳳儀脖子上,啞著嗓子道:“鼠目寸光!才學了多少東西,就敢賣弄!那降妖伏魔的本事他若是用出來,豈能容你活到現在!”
  鳳儀倒有些吃驚:“你莫非是他的靈獸?怎麽……生成人樣……”
  金甲神人冷笑一聲:“孤陋寡聞!”
  鳳儀不欲與他多說,直直望著他身後的芳準,說道:“眼下水琉琴已經被胡砂弄壞了,我也無可奈何的很,想必青靈真君也無法可施吧?師父就是殺了我,水琉琴也回不來,如此這般製住我,又是為何?”
  芳準終於緩緩睜眼,低聲道:“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弟子。你已身為魔道,須得鏟除。”
  話音一落,金甲神人毫不猶豫,長刀破空劃下。眼看著似是將他劈成了兩半,誰知落在地上的卻隻有一件被砍成兩片的外套,鳳儀卻不知躲在了什麽地方。金甲神人將長刀一擲而起,那刀在空中滾了幾圈,像是有靈性一般,自動自覺地追著一團紅豔豔的影子上下翻騰,定睛去看,果然是鳳儀,他又現出了魔相,更可怖的是,臉上也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暗紅色的經絡,配著他血紅的雙眼,簡直比噩夢還要恐怖。
  他忽而長聲一笑,道:“師父神通廣大,弟子甘拜下風。這水琉琴,不如也勞煩師父帶回去修理吧,他日修好了,弟子自然登門來取!”
  說話間,那柄大刀幾次三番都要砍中他,卻總為他狡猾逃脫。紅影一竄,忽而來到那昏迷的道童麵前,隻聽他嘰嘰怪笑兩聲,提住道童的頭發,用力一扯,竟將那小道童的腦袋給扯掉了!
  他反手將腦袋朝芳準丟去,自己順勢飄向殿門,飛快回頭看了一眼胡砂,柔聲道:“我走啦,師父,小師妹。莫名的仇,算不算為他報了?”
  語罷也不知是歎息還是輕笑,紅影微微一閃,轉瞬即逝。
  那金甲神人收了長刀,回頭埋怨道:“你又心軟!這下讓他跑了,以後麻煩會少麽?”
  芳準無辜地笑了笑:“怎麽說都是我徒弟,長得又人模人樣的,一時就沒能下手……”
  金甲神人無奈地看著他,最後搖了搖頭,身子一轉,化作萬道金光,回歸至芳準的影子裏,一麵又道:“我那個前任,隻怕也是受不了你這種脾氣才離開吧。”
  芳準沒說話,他捂住嘴,輕輕咳了幾聲,這才緩緩走到清池裏,將莫名的屍首輕輕提起,放在胡砂身邊,蹲下來看了很久。
  胡砂身上的血流了一會就停了,她傷口雖然多,卻並不大,看著可怖卻並非致命。芳準施力替她治了半個時辰左右,那明顯的傷口便都消失了,剩下一些擦傷均無傷大雅。他心中也覺詫異,回頭將水琉琴的殘骸撈過來,卻見胡砂的血早已幹涸在其上,整個神器半點光澤也無,像是死了一般。
  他將水琉琴的殘骸仔細用布包好,放進胡砂懷裏。一旁早有豢養的靈獸放起火來,將莫名的屍體燒成了一把灰,封在瓷壇裏恭恭敬敬地捧給他。
  芳準歎了一聲,抱起昏迷的胡砂,飄然出殿。
  此時天已經亮了,淡淡的晨曦,映在胡砂沒有血色的小臉上,她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傷心欲絕,又像是痛快之極,嘴角還噙著一抹笑。
  芳準抬手將她腮上幾滴幹涸的血點輕輕擦掉,搖頭道:“走吧……”
  話音一落,人已消失在石山舊殿前。

  天罰

  胡砂好像見到了鳳儀,那情景依稀是冰湖初次相見,她的腰帶斷裂裙子掉在地上的尷尬時分。彼時穿著花裏胡哨長袍的少年人笑顏如花,親切文雅,將自己的外衣披上她的肩頭。
  他真像一幅生動的畫,無論從什麽方向來看,都覺得既美麗,又無法摸透。
  到底還是無法相信,他對她那麽好,那麽溫柔,都不過是為了水琉琴。真是這樣嗎?在他的眼睛裏,所看到的世界是什麽模樣?他眼裏的胡砂,是師妹?是要蓄意接近刻意討好的對象?是借著她的手拿到水琉琴的工具?抑或者,是他可以擁在懷裏輕鬆說笑,曖昧的朋友?
  【胡砂,拿了水琉琴,就與二師兄一起走吧?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再也沒人來欺負你。】腦袋被他摸了兩下,胡砂怔怔地抬頭,隻覺他吐息溫暖,拂過鼻尖,癢絲絲。
  “……真的嗎?”她忍不住喃喃問了一句。
  【傻姑娘……】他似是要吻下來,漂亮的唇隻差了發絲般的距離,離著她的唇,【自然是……假的。】
  胡砂一僵,一把將他推開,卻見他雙目變作了血紅的顏色,長發也如同火焰燃燒一般,密密麻麻殷紅的經絡在他臉上爬動,這情景比任何噩夢都要可怕。
  她發出一聲壓抑的驚恐的尖叫,他卻已經猛然把她摔脫,起身定定看著她,居高臨下地。
  【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還活著做什麽?】
  他笑了幾聲,轉身便走,身體漸漸化作血色煙霧,隻留下聲音:【我從來沒喜歡過你,胡砂。你取不到水琉琴,對我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見到你就想到以前那個愚蠢的我,其實是恨不得將你殺掉的。】
  胡砂睜開眼,隻覺渾身是汗,一顆心像是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似的。
  “喝水嗎?”有個脆脆的聲音在旁邊問她,胡砂急忙轉頭,卻見床邊站著一個梳丫髻的小女孩,七八歲的年紀,圓溜溜的眼睛,長得甚是可愛,表情卻很老氣橫秋,手裏端了一碗水,一本正經地看著她。
  “……謝謝。”胡砂從床上撐起身體,捧著碗喝了兩口涼茶,心裏似乎安靜了些,這才四處看看,問道:“這裏是……?”
  小女孩說:“客棧,芳準把你帶過來的。”
  師父?胡砂急忙從床上跳下來,披上外衣彎腰穿鞋:“他在哪裏?”
  “他在……”小女孩還沒說完,房門就被打開了,芳準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醒了嗎?”說著人就走了過來,小女孩走到他身邊,身子一晃,霎時就變作一張白紙小人,為他輕輕攏在了袖子裏。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道:“師父……我以為我……死了。”
  芳準笑了笑:“有師父在,你不會有事。”
  胡砂搖了搖頭,隔了一會,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急忙又問:“莫名大哥呢?他……他真的死了?還有……還有二師兄……”
  芳準從袖中取出一個瓷壇,輕輕放在桌上,低聲道:“這是莫名的骨灰,至於你二師兄……今後也不要叫他二師兄了,他不再是我的弟子。”
  胡砂木然地點頭,再也不知該說什麽。芳準柔聲道:“好了,接著休息吧。什麽時候有精神了,師父帶你去好玩的地方玩。”
  胡砂忍不住問:“什麽……好玩的地方?師父你不要回清遠嗎?”
  他神情比她還無辜:“為什麽要回清遠?如今鳳儀走了,鳳狄也快出師,為師就不能自己出來逛逛?”
  胡砂愣了一下,跟著卻垂頭道:“我……我也不是清遠弟子了,不能再跟著師父。”
  芳準奇道:“誰說你是清遠弟子?”
  胡砂又是一呆,卻見他展顏笑道:“收你做徒弟的時候,為師就連道號也沒給你取。你是我芳準的弟子,並非清遠的弟子,這兩點的區別,務必要弄清楚。”
  到底有什麽區別?胡砂傻傻地望著他,一頭霧水。
  “總而言之,為師仍然是你師父,當*****離開清遠叫的那聲芳準先生好生見外,為師心裏不舒服了很久。胡砂莫非不願意做為師的徒弟?”他眉頭微蹙,一付你怎可如此傷我心的模樣。
  胡砂被他弄得沒脾氣,隻得連聲道:“不、不會,不會……師父,做您的弟子,是我的運氣……”
  芳準笑嘻嘻地起身走向門口,忽聽她在後麵小聲問道:“師父,你收我做弟子,也是因為水琉琴和青靈真君的事嗎?”
  他停下腳步,回頭微微一笑:“為師收你,是因為你合了為師的胃口。”說罷他感慨地歎了一口氣:“畢竟,這年頭要找個單純好騙的孩子,實在難得啊。鳳狄那孩子以前多好,如今也變得和老頭似的了,好生沒趣……”
  胡砂抓了抓腦袋,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門輕輕合上,她才慢慢吐出一口氣,怔怔地盯著桌上那個裝了骨灰的瓷壇。
  她走過去,將瓷壇輕輕捧在手裏,低低喚了一聲:“莫名大哥……”
  包袱裏還留著他當日買給未婚妻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他一直放在懷裏的那根尚未做完的笛子也被芳準收拾好了一並放在桌上,可惜東西還在,人卻永遠消失了。
  她擦了擦漸漸模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把莫名的所有東西連著骨灰都放進包袱裏,倘若天可憐見,有朝一日她能夠回到嘉興,這些東西她一定要找機會送到渝州,交給莫名的家人。
  包袱裏還有她的衣服,都是鳳儀在成衣坊給她買的,胡砂麵無表情地看著,心裏有個衝動要將這些衣服都撕爛丟掉。目光最後落在床頭那件洗幹淨疊好的天香湖青蠶絲衣上。那衣服上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小洞,是當日為水琉琴刺出來的。
  對了,師父說她受傷並不嚴重,大抵是這件衣服的功勞,據說尋常刀槍都是砍不壞的。
  胡砂想起買這件衣服時的情景,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怔了半晌,到底還是用手輕輕摸上去,茜草染的色還是那麽鮮豔嫵媚,像天邊最美的一道霞光。
  她摸了很久很久,最後長歎一聲。
  ×××××
  南海辰巳之地,有長洲,又名青丘。這個地名,胡砂是聽說過的,以前沒事翻山海經,裏麵說青丘住著狐狸精,擅長魅惑人。所以當芳準說帶她到青丘去玩,胡砂第一反應便是:“師父要帶我去看狐狸精嗎?”
  芳準奇道:“你要看狐狸精?那得去鳳麟州,那裏妖獸妖仙多一些,長洲可沒有狐狸精。”
  胡砂這才想起這裏與她那個世界是不同的,這裏的青丘自然與那個青丘不一樣。
  “長洲有什麽好玩的?”胡砂問得很敷衍,她其實並不是很想去,“師父你不回清遠山,金庭祖師會不會怪你啊,要不咱們下次再去吧……你先回清遠比較好。”
  芳準歎道:“胡砂,你千萬不要變成鳳狄那樣,有他一個刻板的弟子就夠了。”
  胡砂低聲道:“不是啊,師父,我是想,水琉琴反正也壞了,我以後未必能回去,留在這裏的時日很長,要玩什麽時候都能玩,不急在這一時。”
  芳準笑了笑:“未必,此事還真急得很。你弄壞了水琉琴,若不盡快修好,讓九天之上得知了,是要降下天罰的。”
  天……罰?胡砂瞪圓了眼睛。
  他挑了挑眉頭,說道:“大概就是天雷劈你,天火燒你,天河水淹你,把你弄成肉醬,埋進土裏給神樹做肥料。”
  胡砂頓時抖了一下:“……真的?”
  芳準把包袱收拾好,隨手丟進袖中乾坤,跟著拉住她的手騰雲飛起,道:“自然是真的。誰去搶神器都不打緊,但損壞它意義就不同了,天神的東西你豈能隨意弄壞。還不趕緊跟師父走,找人把水琉琴修補一下。”
  胡砂低頭不語,半晌,輕道:“那樣……我也不怕。修好了水琉琴,青靈真君又要來搶,二師……鳳儀也要來搶,還不如就讓它這樣壞著,被天罰我也不怕。”
  芳準默然看了她一眼,“到時候為師看你還說不說這句話。”
  南海長洲樹木極多,放眼望去盡是蒼翠蔥鬱,像嵌在大海裏的一粒翡翠。芳準攜著胡砂的手,落在一座山丘上,放眼望去,海水碧藍,山勢平緩起伏,別有一種悠閑滋味。
  因這裏到處是樹,整個長洲看上去便像一座巨大的樹林,見不到一點人煙,胡砂跟著他走了一段,忍不住問道:“師父,你到底要找誰?這裏……好像根本沒人啊……”
  他笑而不答,隻領著她又上了一個坡子,卻見前方矗立著一棵巨大的樹,幾千個人隻怕也抱不過來,樹下用青玉建了欄杆並大門,兩個綠衣小童恭恭敬敬地守在門口,朝芳準行禮。
  “恭迎芳準真人,語幽元君在眺望塔恭候大駕,請隨吾等來。”
  芳準點了點頭,忽而抓住胡砂的背心,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躍而起,輕飄飄地朝上飛去。那兩個綠衣小童雖然恭謹地在前麵飛著帶路,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偷偷摸摸地回頭看胡砂,大約是在猜她的身份。
  胡砂的注意力卻全被這棵巨大無比的樹給吸引了去。足飛了一小會,才見得上麵綠葉如冠,層層疊疊地鋪開,各色房屋建築便建在枝椏上,與尋常城鎮竟無半點區別。再繼續往上飛,房屋就變了模樣,清一色地青玉大門,偶有人走動,都與帶路小童一樣穿著綠衣,仙風道骨,見到芳準他們,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
  最後終於飛到了樹頂,哪知樹頂居然不生任何樹葉枝椏,當中陷空一塊,竟是一汪巨大的湖泊,水色晶瑩剔透,湖中央立著一座白玉高塔,在日光中發出溫潤和暖的光輝。塔下種了大片的粉色蓮花,映著翡翠似的蓮葉,奇景瑰麗。
  胡砂已經看傻眼了,下巴快要掉下來,她小心地扶住,順便擦擦嘴角,省得流下震驚的口水。
  芳準提著她的背心,穩穩地落在塔頂一扇白玉窗前,足尖隻留一點立在窗台之上,衣袂飄飄,雖然好看,卻也令人心慌,隻怕他被風吹掉下去。
  兩個綠衣小童朝他斂手行禮,飄然而去。胡砂左看看右看看,最後還是忍不住又道:“師父……我們就這樣……站在這裏?”
  芳準露出一個笑容來,有些無奈,隻道:“那得看此間主人的意思了。”
  話剛說完,那白玉窗就從裏麵打開了,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哼,原來隻是師徒,那就快進來吧,省得叫小輩笑話我待客不周。”

  修理神器

  芳準又無奈地笑了笑,轉頭對胡砂說道:“把鞋脫了,眺望塔裏潔淨無比,可別讓泥弄髒了。”
  胡砂趕緊脫掉腳上泥濘的鞋,與他的一起,放在窗台上,這才輕飄飄地進了窗。
  地上鋪了一層地毯,踩著感覺怪怪的,胡砂用腳底蹭了蹭,發現不是用動物皮毛織就,隻怕是抽了樹皮與樹葉裏的絲編成的。不遠處還有一扇窗,窗前放著一座巨大的青銅鼎,一個年約二旬,麵容姣麗的綠衣美人正倚在鼎上回頭看他們。
  “芳準,天底下最沒良心的人就是你。上回你們在桃源山玩得痛快,居然也不叫上我。你以前答應過的,一年至少見一次。如今呢?咱們有幾年沒見了?”
  她一見到芳準就開始大發嬌嗔,又是跺腳又是擺手,全然是小女孩的姿態。
  芳準笑了笑,道:“我不找你,你不會去清遠找我麽?何況,我也沒說過一年至少見一次的話,你又是與誰許下的這種約定,賴在我頭上,很不像話。”
  那女子撅嘴道:“自己沒良心,還說人家不像話。你們清遠進進出出都要通報,門口那幾個人一付晚娘臉,看著就煩,我去那裏找氣受麽?”
  說著走了過來,見胡砂滴溜溜轉著眼珠看自己,她不由笑了起來:“你新收的弟子?怎麽想起來收個女弟子?”女弟子三個字故意說的很重,那笑容看著也不太親切,胡砂不由縮了一下,很無辜地對望過去。
  芳準將她輕輕推過去:“這是胡砂。去,拜見語幽元君。”
  胡砂趕緊過去跪下磕頭:“胡砂拜見語幽元君。”她是元君,身份不低。元君是專門賜予女神仙的稱號,得到元君稱謂的,甚為稀少,可見此人必然有厲害之處,不可小看。
  語幽元君笑吟吟地把她扶起來,倒沒像其他神仙說點客套話,隻道:“這孩子年紀不大,教起來隻怕要吃力。”
  芳準笑道:“還好,胡砂非常用功努力。”
  胡砂心中頓時一喜,她被師父誇了!這還是師父第一次誇她用功。
  很快便有綠衣小童送上茶來,芬芳馥鬱。語幽元君喝了一口茶,突然道:“你主動來找我,必定沒好事。這次是闖了什麽禍?”
  芳準那標準的無辜神情登時浮現出來,奇道:“你怎麽知道?”
  語幽元君臉色發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像是恨不得把茶水潑他臉上似的,怒道:“你不會說話最好少說!聽著就討厭!”
  芳準果然乖乖閉嘴,低頭喝茶。
  那元君自己在那邊糾結了半天,最後隻得沒好氣地說道:“我都聽說了,水琉琴被你家好徒弟給弄壞了,這次來,是找我幫你修好?”
  芳準毫不客氣地點了點頭:“沒錯,你開個價。”
  語幽元君也不含糊:“先把水琉琴拿來我看。”
  兩塊碎石被攤開放在石桌上,語幽元君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都成這種模樣了,你讓我修?”
  芳準氣定神閑:“我知道你有辦法,無論多少錢,不必客氣,盡管說。”
  語幽元君隻得把兩塊碎石抓在手上左看右看,忽見琴麵上有幹涸的血跡,她不禁用指甲摳了兩下,卻沒摳下來,那血跡像是滲透進去一般,甚是古怪。
  “這是你的血?你把水琉琴砸壞的?”她捧起碎琴,一本正經地問著胡砂。
  胡砂點了點頭。
  語幽元君轉頭望著芳準,笑道:“那好,我要你在這裏留下,住三個月。若能做到,我便保準還你一個水琉琴。隻是要弄好它,需要一些時日,隻怕你的徒弟躲不過第一道天罰,須得想個法子讓她藏起來。”
  胡砂耳朵尖,聽到了天罰兩字,抖了一抖——看樣子師父果然沒騙她,當真有天罰呢!
  芳準淡道:“天罰的事自有我來解決,水琉琴就麻煩你修了。三個月之內能修好麽?”
  “那就要看你家徒弟了。”語幽元君朝胡砂指了指,“是她把神器砸壞的,用血汙了神光。要修好水琉琴,隻能讓她用血繼續養著。每七日放一碗鮮血供養水琉琴,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水琉琴便可恢複雛形,此時不需鮮血,隻需活人生氣。你要時刻放在身邊,不能丟下,五年之後,水琉琴自然恢複原狀。”
  五年!胡砂又是一驚,不由自主想到當日在碧波鎮,那個三尾狐仙給她算命,說五年後才能見分曉,莫非指的就是這個?
  芳準皺眉道:“那神器會射出寒光傷人,隻怕不能近身。”
  語幽元君露出一付“你真可愛”的模樣來,柔聲道:“傻子,是她用血肉來供養水琉琴,琴怎麽會傷她?你擔心這個,不如擔心天罰的事情。雖說天罰五年落下一次,但神器要五年方能徹底複原,近期這第一道天罰,絕對無法躲過。”
  芳準見胡砂臉色忽青忽白,顯然是心神不寧,不由反手在她頭上摸了摸,道:“不怕,有師父在,死不了。”
  胡砂默默點頭,想到他說天罰是天雷劈她,天火燒她,天河水淹她。她覺得不需要天火來燒了,隻要天雷一道,她就必死無疑,死得倒也痛快。
  “好了,閑話說到這裏吧。”語幽元君拍了拍手,小童們立即上來把茶杯撤走了。她捧著水琉琴的殘骸,走到青銅大鼎前麵,隨手就丟了進去,也不怕再砸出個裂痕來。
  “放血吧。”她從袖中取出一把鋒利小刀,朝胡砂招了招手,神情輕鬆的好像不是要給她放血,而是要幫她梳頭似的。
  胡砂顫巍巍地伸出一條胳膊給她,隻覺手腕處一陣冰涼,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鮮血就泉湧而出。語幽元君也不知何時捧了一隻白玉碗在手裏,直等鮮血裝滿一碗,才用手在她傷口上一抹,幾乎要見骨的傷口就這樣被她抹好了,連個紅痕也沒有。
  她揚手將碗中鮮血倒進青銅鼎裏,水琉琴一沾到胡砂的鮮血,立即發出輕微的鳴聲,鼎中亦有微薄的光芒滲透出來。
  “今天就到這裏了。”語幽元君拍拍手,笑眯眯地一把挽住芳準的胳膊,嗔道:“你要我幫你修水琉琴,我已經辦了。眼下你可得陪著我了吧?”
  芳準未置可否,隻轉頭問胡砂:“難受麽?”
  胡砂還沒反應過來地搖搖頭,她連疼痛都沒感覺到呢!一下子就結束了,仙人仙法,果然厲害。她朝語幽元君彎腰行禮,正要說點感謝的話,忽覺腦子裏嗡地一聲,眼前不知怎麽的就金星亂蹦,一個踉蹌便要栽倒。
  芳準扶住她的肩膀,柔聲道:“流了那麽多血,怎可能不難受。”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琉璃瓶,倒了兩粒藥丸塞進她嘴裏,回頭和和氣氣地對語幽元君微笑:“抱歉,語幽,我弟子身體不適,且讓我送她去客房休息,再來陪你。”
  語幽元君撅嘴道:“又不會死人,你對她那麽好幹嘛……就沒見你對我有這麽好。”
  芳準無辜地笑道:“她是我弟子,莫非語幽也想做我弟子?”
  “去你的!”語幽元君白了他一眼,到底還是叫人過來領路,“來人,把芳準真人與他的弟子送去客房,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說罷又朝他甜甜一笑:“我在龍瑤亭擺好棋盤等你,早點過來。”
  胡砂頭暈腦脹地被送到客房,放在床上,被人蓋了被子。她翻了個身,嘴裏不知說了一句什麽,芳準輕道:“胡砂要說什麽?”
  她動動腳趾,欲哭無淚:“師父……我的鞋……我隻有那雙鞋了……”
  芳準啼笑皆非:“……放心,師父會幫你把鞋帶來的。”
  胡砂攥著被子,輕聲道:“師父,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他柔聲問。
  “那個天罰,是真的?”胡砂一直在糾結這個問題,“天雷劈下來,我一下子就會死了吧?那修複水琉琴有什麽用?”
  芳準摸摸她的腦袋,安撫道:“沒事,小小的天罰而已,隻當是螞蟻會咬你一口,不疼不癢的,根本不用想。”
  誰能把天罰當作被螞蟻咬一口?胡砂隻覺這安慰半點效果都沒有,不由擦了擦汗。
  芳準起身要走,忽聽她又道:“師父,我……我能再問個問題嗎?”
  他失笑道:“當然,和師父有什麽不能說的。不要這麽見外。”
  胡砂想了好久,猶豫得都快出汗了,到底還是忍不住,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小小聲說道:“語幽元君……會是師娘嗎?”
  芳準一愣,摸著下巴思考了片刻,最後搖搖頭:“不會。”頓了頓,又下結論:“她不夠漂亮。”
  胡砂有些無語,語幽元君長得還不漂亮,那他的眼光也委實太高了些,到底要個什麽樣的天仙絕色?
  “師父是不打算娶師娘了?”她問得天真,小心地掩去心底的一絲期待。
  芳準索性坐了下來,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師父對師娘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一要漂亮,語幽那樣的肯定不行。二要聽話,我讓她來她就來我讓她走她就走。三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不能比我好。四要會洗衣服打掃,始終保持家裏一塵不染。五要懂我的意思,我說上句她就能猜到下句,我不說她也知道我要說什麽,但又不能太懂我,這樣相處很沒意思。六……”
  胡砂忍不住打斷他的滔滔不絕:“……這樣是要求簡單?”
  芳準繼續用無辜的神情看著她:“不簡單嗎?”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你三百歲了還沒娶老婆……胡砂在肚子裏下了這個定論。
  芳準替她把被子蓋好,低聲道:“早些睡吧,明早起來就會好了。”他摸摸胡砂的頭發,起身便走。
  忽聽她在後麵輕道:“師父,你、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芳準回頭,見她半個臉都埋在被子裏,隻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像小狗似的。他笑了笑,搖頭道:“當然是假的。我不喜歡她,怎會娶她。”
  那你喜歡誰呢?胡砂很想問,到底還是不敢,隻怯怯地看著他推門走了出去,這句話就哽在喉嚨裏,吞不下去吐不出來,憋得十分難受。

  天火降臨

  每七日放一次血,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痛苦的很。人身體裏能有多少血,七七四十九天裏連續失血七次,每次都是一大碗,若不是有芳準每日給她吃那異香異氣的藥丸,胡砂早就一命嗚呼了。
  饒是如此,到了第四十九日上,水琉琴雛形剛成的時候,胡砂也是臉色蒼白,步伐虛浮,看上去隨時會被風吹倒似的。
  語幽元君從青銅鼎裏取出了水琉琴,因著四十九天都被鮮血浸泡,那碧青的琴麵上竟還透露出一絲妖豔的血光來,大有嫵媚之色。
  “接住,以後不管睡覺修行,都不可離身。”語幽元君將初具雛形的水琉琴小心遞給了胡砂。
  那琴果真恢複了原狀,原本斷裂成兩半的,如今卻連一絲裂縫都看不到。隻是原本其上流肆的寶光,並著那種肅穆莊嚴的氣息,卻完全沒有了。
  委實是個奇跡。胡砂用手緩緩在冰冷的琴麵上撫摸,心中不由感慨。忽見琴上半根弦也沒有,她有些發慌,急道:“等一下……元君大人,琴上怎麽沒弦?是不是我的血泡得時間不夠長?”
  語幽元君對她向來是沒什麽耐心的,更不用說什麽好臉色,這位女仙人,任性嬌蠻的地方,一點也不輸給凡人小女子,當下很是不屑地睥睨她:“都說了隻是雛形,哪裏來的琴弦。你隻管抱著它,問那麽多幹嘛?”
  胡砂頓時語塞,支吾著點了點頭。
  芳準在旁邊笑吟吟地喝茶,插嘴道:“琴上五根弦,是聚集了天地靈氣生就。如今時辰還不到。有活人的生氣輔助,一年恢複一根琴弦,到了第五年,水琉琴才算還原了。胡砂不用心急,該來的總會來。”
  還是師父好,胡砂感激地看著他,捧著琴屁顛顛地跑過去,獻寶似的把琴遞給他看:“師父,你看,真的恢複了!這法子很有效呢!”
  芳準抬手摸了摸她蒼白的臉頰,歎道:“好是好,隻不過可憐了我的弟子,搞得麵無人色。”說罷突然靈光一動,拍手道:“好!今天師父請客,帶你去吃好吃的!”
  胡砂不由一樂:“師父,我都辟穀好幾天了,你不是說要我好好修行嗎?吃東西算什麽修行。”
  芳準笑得沒心沒肺:“偶爾吃一次也沒什麽,你師父我在一百歲的時候還背著師父下山喝酒吃肉呢,你才多大,計較這些。”
  他們師徒倆在這邊說說笑笑,語幽元君很有些看不過眼,撅著嘴往芳準身邊一坐,嗔道:“有你這麽教弟子的嗎?能成才就怪了!怪不得做事亂七八糟,都是你寵出來的。”
  芳準笑道:“寵寵也不壞,她這樣的孩子,自然是要拿來寵的,論到打罵,豈不是大煞風景。”
  那元君一時也不知怎麽接口,隻得酸溜溜地看看胡砂,再看看他,最後把腳一跺,丟下客人自己跑走了:“懶得管你,我有事先走了,你們愛在這裏嘻嘻哈哈就隨意。芳準,你真混賬。”
  胡砂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抹綠衣從窗口飛了出去,像隻大蝴蝶似的,猶豫著說道:“師父……我是不是、呃,在什麽地方得罪元君大人了?”
  芳準神態悠閑地喝下最後一口茶,慢吞吞說道:“得罪她的是為師我,沒聽她罵我混賬麽?”
  胡砂小心翼翼地又問:“那她為什麽要罵你?”
  芳準歎息著撥了撥頭發,把手撐在下巴上,很是憂鬱:“美麗亦是一種罪過,傷害她也傷害到我。究竟要怎麽做,沒人告訴我結果。”
  胡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師父你這叫快刀斬亂麻對不對?為了不給她更大的傷害,所以寧可她討厭你。師父真是太偉大了!”
  “那是。”他頗為認同地眨眨眼睛。
  因著語幽元君一氣之下跑得沒影了,不像平日裏纏著芳準,兩人回到客房稍稍收拾一下,換了身不那麽顯眼的布衣,便一路騰雲離開南海長洲,去向美食眾多的聚窟洲。
  雖說胡砂這段時間辟穀頗有效果,口腹之欲也不像從前那麽重了,但既然芳準大有興致,她自然也要作陪的。兩人一路從聚窟洲南端吃到北端,什麽稀奇吃什麽,光是酒就嚐了不下十種。
  胡砂心情好,喝了大半壇子的量,覺得身體輕飄飄的,酣然微醺,簡直不用騰雲就能飛起來似的,腳不沾地被芳準一路拉著,身邊的人聲越來越稀少,最後全然安靜下來,變成了刷刷的波浪聲。
  她茫茫然看著周圍,沒反應過來一樣,喃喃道:“呀,我的油炸蠍子呢?老板……連攤位都撤了?跳海裏了不成?”
  她歪歪扭扭地在沙灘上來回走,埋頭努力在沙堆裏尋找賣油炸蠍子的老板,平整的白色沙灘被她踢得坑坑窪窪,最後不知踩中了什麽,踉蹌著撲倒在柔軟的沙子上,一動不動了。
  一雙腳出現在她腦袋旁邊,胡砂努力辨認了很久,兩眼突然一亮,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勾住芳準的脖子,嘻嘻笑道:“啊,又是相公你。你怎麽這麽不乖,總從畫上跳下來?”
  芳準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麽,聽她這樣醉態可掬地發問,他隨口笑道:“又醉得這樣厲害,怎的這般不能飲酒,從此真是少了一大樂趣。”
  胡砂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麽,隻見他漂亮的嘴唇微微翕動,寶石般的眼睛沒在看她,卻在望著不遠處的大海與天空,不知觀察著什麽。她張嘴一口咬在他下巴上,像啃烤肉似的,用牙齒狠狠噬了兩下,隻啃出血來,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
  她像發現了什麽寶貝的小孩子,天真的一塌糊塗,抬頭笑眯眯看著他愕然的雙眼:“是活的,有血。相公你果然比畫上漂亮多了,我很滿意。咱們這就大婚吧,來,大婚!”
  芳準抬手在下巴上擦了一把,指尖上都染了淡淡的血跡,他見胡砂嬌憨天真地看著自己,神態明明是小白兔,行為卻是大灰狼,不由感慨地歎了一聲:“……色女。”
  胡砂醉得厲害,兩條胳膊軟得像麵條,再也勾不住他的脖子,放手仰麵朝後倒去,這樣一倒,就算下麵是沙灘也要受傷的,他急忙攬住她的肩膀,低聲道:“胡砂,困了去那邊林子裏睡覺好不好?等師父給你布個結界。”
  她就著陽光眯眼看他近在咫尺的臉,像鑒賞什麽古董寶物似的,嘖嘖稱讚,手指從眉毛一直摸到嘴唇:“漂亮,真漂亮!你就是一幅畫我也心滿意足了……你方才說什麽?姐姐?睡覺?你、你要和我姐姐睡覺?可我沒姐姐啊……”
  芳準實在無法與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話,索性將她放在不遠處一個沙堆後麵,雙手攏在袖中,默念幾聲咒語,隻聽“沙沙”幾聲,卻有一扇不大不小剛好能擋住一個人的青銅門從沙灘裏鑽了出來,門上銅綠斑斑,刻著螭首蝠翼,甚是古老。
  他自己就地坐下,背靠青銅門,雙手拈做蘭花狀。倘若胡砂沒醉,見到他這模樣必然要大叫:“跌坐蓮花!”這也是她至今沒能學會的美麗打坐姿態,一坐下去就是鬼哭狼嚎雙腿抽筋。
  她仰麵歪著身子躺在沙灘上,雙頰像桃花那樣紅,指尖也泛出那種粉紅色,睡得正香。不知做了什麽好夢,突然唧唧笑了兩聲,咕噥道:“相公……你、你莫不是要回紙上吧?陪我多玩一會不好麽?”
  還是個天真的小女孩,滿腦子對神仙鬼怪多舛前途都沒有明確的概念,隻知道念著她那個紙上的相公。上回發飆把水琉琴砸了的表現,簡直與她現在完全兩人。芳準笑著搖了搖頭,隻覺她這樣居然可愛的很,讓人忍不住要捏捏她。
  西海岸的風漸漸變得激烈,海天一色的那種半透明的藍,像是被墨水染了一般,漆黑的顏色緩緩蔓延開,在天頂鋪了一層又一層,像是要發生什麽異變。
  可是胡砂完全不曉得,她做著稀奇古怪的美夢,一會見到了自己的相公,一會又發現相公是師父,與她新婚燕爾,綰發畫眉,日子十分逍遙。
  耳邊傳來風呼嘯的聲音,好像還夾雜著另一種很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的聲響。
  胡砂想翻身,係在腰帶上的水琉琴卻重的很,也不知怎麽的就纏在那裏,怎麽也翻不過去。她又嘟噥了一句什麽,迷迷茫茫地睜開眼,卻見入目盡是明亮橙紅的火光,她像是被無邊無際的火海吞噬了一般,連天空也看不到。
  她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把水琉琴抱在懷裏慢慢起身,左右一看,發現麵前不知何時擋著一扇青銅大門,剛好能遮住她的身形,不至暴露在火海之中。非但如此,那火明明離她那樣近,她卻感覺不到半點熾熱。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明白那熟悉的聲音是火在燒!火!天火!是天罰來了嗎?!胡砂驚慌失措地四處轉圈,急道:“師父!師父?!你在哪裏?!”隨著她的動作,那扇青銅大門像有靈性似的,始終護在她身前,好教那天火燒不到她。
  門後響起芳準的聲音:“你乖乖坐下,不要動。等天火過去就好了。”
  胡砂駭然要往前走,那扇門卻像是知道她要做什麽,擋在前麵不給她過去。她心都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什麽酒意全部嚇得跑光光,隻顫聲道:“師父你知道今天……天罰會來?天火燒到你了嗎?!”
  芳準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沒有任何異樣:“現在不要說話,坐下凝神定氣,不許胡思亂想。”
  胡砂幾次三番要闖過去,都被那扇門給擋住,被困在門後的陰影裏,動彈不得。她心急如焚,此時卻也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抱膝坐在門後,眼怔怔地看著一浪高過一浪的火海撲上來將他們吞沒。
  雖然那天火沒有一星半點燒到她身上,胡砂卻覺得身上已經被燒爛了似的,一直燒到最深處去,撕心裂肺的疼。她顫抖著靠在青銅門上,死死揪住心口那塊衣服,好像連哭都不知該怎麽哭。
  “師父……師父……”她也隻能喃喃念著這兩個字。
  什麽被螞蟻咬一口,什麽天罰不用怕。原來他是替自己受這道天罰。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她寧可自己被天火燒成灰,也不要他來代替!
  天火似乎永遠也沒有要停的意思,一浪高過一浪地席卷而來。胡砂蜷縮著身體坐在門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忽聽芳準悶哼了一聲,跟著便是低低的咳嗽聲,似是不想讓她聽見,用手捂住,硬生生壓回去。
  胡砂再也忍不住,使勁用手去捶門,尖叫了起來:“你過來!你過來!不要再被燒了!”
  不知捶了多少下,忽聽門上“喀”地一聲,像是什麽機關被打開似的,為她奮力一推,兩扇青銅門頓時開了。
  洶湧的天火鋪頭蓋臉地燒過來,瞬間就要將她燒成灰燼。

  悸動

  有兩隻手牢牢抓住了她,在衝天的火焰裏。胡砂一下子就被撲倒在地,動彈不得。
  她抽了一口氣,像是哭聲似的,剛要掙紮,卻聽芳準在頭頂低聲道:“別動!”
  胡砂費力地抬高下巴,見到他被火光映紅的臉,流火在他的睫毛上跳躍,與汗水夾雜在一起。他眉頭緊皺,略帶責備地看著她:“你當天火是什麽?就這麽渴望做燒豬?”
  她整個人像傻了一樣,本能地答道:“我……我不是燒豬。”
  “那就是燒蠢豬!”他難得發一次脾氣,一把揪住她的領口,朝青銅門裏麵一丟,“進去!別再亂動!”
  胡砂慌亂地想抓住他的袖子,想告訴他很多話,卻又不知該怎麽說。她寧可天火把自己燒爛一萬遍,馬上燒死了也沒關係。不過她也明白芳準肯定不會讓她落到如此下場,她掙紮衝出,不過是給他添麻煩而已,已經添了一次麻煩,再也不能有第二次。
  所以她也隻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摔倒,放棄任何抵抗。
  青銅門慢慢合上,芳準滿是汗水的臉也漸漸要被大門遮去。胡砂索性把臉別了過去,再也不看。她緊緊埋頭在膝蓋上,任憑冰冷的水琉琴抵在胸口,生生的疼,快喘不過氣一樣。
  她能做點什麽呢?除了添亂之外的?當初是一怒之下損壞了水琉琴,多麽痛快,倘若她知道今天會有天罰,天火燒著她的師父,她會不會寧可卑微地死在前麵?
  胡砂猛然坐直身體,將水琉琴端在眼前,手指緊緊扣在上麵,像是要把它捏碎。因為太用力,指甲都崩裂了,鮮血細細地滴在上麵。她也不知道要怎麽做,是對著這可惡的神器痛哭哀求,還是索性再把它砸碎一次,然後自刎了事。
  她的手抖得很厲害,也許是整個人都在抖,連帶著水琉琴也在劇烈抖動,冰冷的玉石下帶著一絲血色,像是活的一樣,在裏麵緩緩搖曳。然後,慢慢的,慢慢的,琴麵上浮現出一根纖細的琴弦,若有若無的,像是隨時會斷開一般。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那根突然出現的琴弦,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喉嚨裏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叫,抬手輕輕撫在琴弦上,隻覺稍微用點力,那弦又會斷開一般。
  這水琉琴的第一根弦,居然在此等時刻恢複了。胡砂用手指輕輕扣住那根弦,稍稍一撥,“錚”地一下,那琴發出的聲音居然極烈,嚇人一跳,她急忙縮回手,仔細看看琴弦,生怕被自己又弄斷了。
  便在此時,忽聽前麵的芳準“咦”了一聲,緊跟著像是漲潮的聲響洶湧而來,整個沙灘都開始震蕩,胡砂還處於茫然階段,忽然那青銅大門“刷”地一下被人推開,芳準連著鋪天蓋地的海潮衝了過來,她被一隻胳膊拽住,兩個人一下子被海水卷了好遠,頭暈腦脹中隻聽芳準笑得很開心:“胡砂,你倒是很能幹!”
  她到底做了什麽能幹的事,自己也沒弄清楚,她在急速的海潮裏像片葉子似的滾來滾去無法呼吸,若不是有一隻手一直緊緊抱住她,隻怕早就淹死在下麵了。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再次從昏迷中睜開眼,隻見到晚霞滿天,如火如荼。她喃喃說道:“天火……怎麽還在燒……”
  旁邊有人笑答:“哪裏還有天火,你還在做夢嗎?”
  那聲音正是芳準,胡砂一個激靈,猛然從沙灘上坐了起來,隻覺渾身上下濕淋淋的,狼狽不堪,芳準正坐在她身邊,也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模樣,頭發都散了,還在往下滴水。不過他的神情很愉悅,笑意都映在眼裏,閃閃發亮。
  胡砂茫然地看看周圍,沙灘還是那個沙灘,大海也還是那個大海,藍天白雲一樣沒少,隻不過現在成了黃昏,她不由輕聲道:“天火……天罰已經過去了嗎?”
  芳準點了點頭,抬手摸了摸她濕淋淋的小腦袋:“想必那水琉琴是被你血肉所養,居然肯聽你的驅使,漲起海潮來,將天火熄滅了。”
  這麽神奇?!胡砂趕緊把水琉琴提起來仔細看,果然那上麵多了一根琴弦,方才不是做夢,她不過撥了一下,就讓海水漲潮了!想來這水琉琴聚集五行中水的力量,能操控水,海水自然也不在話下了。
  想到這裏,她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全身虛脫了一樣,朝後一倒,癱在沙灘上,感慨萬千:“……幸好,幸好是在海邊……倘若留在長洲或者聚窟洲市集上,還不知要成什麽樣……”話說到這裏,她又是一個激靈,轉頭望向芳準,他嘴角勾出一個懶洋洋的笑,漫不經心的,好像一切都隻是個巧合。
  “師父……”她低聲喚他,“你早知道今天會有天罰,所以帶我來海邊?”他早知天罰今日降臨,所以早就打算自己替她來受天罰?因為天火如此可怖,所以他離開了長洲,是不想牽連語幽元君?可他居然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說!
  芳準一隻手縮在袖子裏,另一隻手緩緩撥著濕漉漉的頭發,笑得十分無害,萬分無辜:“師父怎麽會知道天罰在何時降臨?不過湊巧而已。倒是胡砂你能驅使水琉琴,化解了天火,讓為師很是欣慰。”
  他說的好像都是她的功勞似的,胡砂臉皮薄,禁不住他誇獎,早就紅了。眼見他頭發都散開,濕淋淋地披在背後,胡砂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把小木梳,有衝動像上次一樣為他梳發,卻又擔心自己莽撞行事會讓他不快,正猶豫間,隻聽他說道:“胡砂,替為師把頭發梳梳好麽?亂糟糟的,真教人心煩。”
  她又能握住這冰涼又柔軟的頭發了,讓它們穿梭在指間,像愛撫情人的肌膚那樣去愛撫它們,小心翼翼,不為人知。
  現在,有沒有靠近一些呢?她問自己。
  是不是可以靠近一些?
  她慢慢閉上眼,想要緩緩貼近,卻又覺得與他離了好遠,所謂的靠近,不過是她跪在他背後,能替他梳理這一頭長發罷了。
  這樣就夠了嗎?胡砂再一次問自己。
  心裏有兩個聲音,一個說:夠了。另一個說:不夠,你還不能擁抱他。
  於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去想,一麵將他的頭發理順,一麵低聲道:“師父,那個天火……沒傷著您吧?”
  雖說他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天罰這等東西豈能真當作被螞蟻咬一口,他身體又不好,指不定受了什麽內傷沒讓她看見的。
  芳準的聲音聽起來很慵懶,心不在焉地:“沒有傷著。當初成仙脫胎換骨之際,天雷劈了七七四十九道,為師照樣下山喝酒,這點天火算得了什麽。”
  胡砂笑了笑,將梳好的長發撥去一邊。過了一會,又輕道:“師父,下次再有什麽懲罰是給弟子的,求求您別代替弟子了。弟子實在承受不起。”
  芳準奇道:“為師替你受罰,你就承受不起,難不成你就能承受天火燒你天雷劈你?你要為師看著自己的弟子變成肉泥?”
  胡砂搖了搖頭:“不管是變成肉泥,還是弄得粉身碎骨,倘若那是我應當得的,都沒有理由讓您為我承擔。我寧可變成肉泥,也不要看師父受傷……師父,求您答應弟子吧,好不好?”
  芳準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茫然,不明白她明明脆弱得像隻螞蟻,卻還總逞強要出來作對。忍不住回頭看看她,隻覺她雙頰嫣紅,像剛上過色的桃花,兩隻眼睛幾乎要滴出水來,又無奈,又哀求,又溫柔地看著自己。
  這種眼神令他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就要答應她,無論她求他什麽。
  最後到底還是定了定神,笑答:“好,水琉琴要五年才能修好,這五年你跟著為師好生修行,倘若為師滿意了,便答應你。若不能,為師定要重重罰你。”
  胡砂心中一喜,臉上頓時笑開了,像一朵花突然綻放似的。她說:“我一定努力!絕不叫師父失望。”
  芳準抬手,像是要摸摸她臉蛋似的,不知為何,沒能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摸下去,隻聽她又怯生生地問道:“可如果真讓師父失望了,您要怎麽罰我?”
  怎麽罰她?芳準又有那麽點茫然,望著她漆黑如夢的眼睛,頓了很久,才低聲道:“罰你……罰你不得開壇授業,隻能做個小弟子。”
  話未說完,就見她又皺著鼻子笑了,露出一行細細的銀牙,說道:“我才不要開壇授業,隻能做師父的弟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回答讓人心頭一喜,芳準飛快地將那絲喜悅撲滅,他還是那個他,風輕雲淡,沒心沒肺。
  他自己把剩下的頭發胡亂一扭,用簪子卡了起來,像是要離她遠一些似的,不落痕跡地起身拍拍沙子,回頭笑道:“好了,天色不早,趕緊回去吧。否則語幽又要叫得人頭疼。”
  胡砂心中愉快,半點也沒發現他有什麽異狀,自己把頭上身上的沙子也拍拍,一隻手抱著水琉琴,一隻手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因為以前他騰雲都是讓她拉著胳膊的。
  這次一拉之下,卻覺他的胳膊微微一顫,胡砂不由愣了一下,卻見芳準把手往袖子裏縮了縮,另一隻胳膊伸過來抓住了她的背心,道:“走吧。”
  胡砂急忙拽住那隻胳膊,飛快把袖子往上一摞,這才發覺他的一條胳膊被燒得焦黑,連著手指手掌,動也不能動。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魂飛魄散地丟開手,顫聲道:“師父!你的胳膊……”
  芳準慢慢將袖子放下,輕鬆地笑道:“無妨,小傷而已,過幾天就痊愈了。”
  胡砂怎可能相信,她奪手還要去看,可是兩隻手伸出去,卻又不敢碰,隻能顫抖著又縮回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來。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到,隻有他焦黑的胳膊在眼前來回晃。天火降臨,他怎可能毫發無傷,怪不得……怪不得在潮水洶湧的時候,他隻能用一隻手拉著她。怪不得他這隻手總是藏在袖子裏不出來。怪不得她一碰之下,他要發抖。
  芳準歎道:“好了,你總哭得為師心裏驚悚的很,明明好端端站在麵前,不知道的人看你這樣還以為我被大卸八塊了呢。快止住,從聚窟洲到長洲,距離可不近。”
  胡砂哽咽了幾聲,突然張開雙手緊緊將他抱住,臉埋在他胸口,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應當說點什麽,譬如問他疼不疼,向他跪下賠罪,甚至砍下自己的胳膊做賠禮。可事到如今她除了哭什麽也不知道,這樣緊緊抱住他,像是要將這具清瘦的身體一直揉進自己身體裏一樣。
  她要怎麽對他才好,怎麽才能不給他添麻煩,怎麽才能保護他。
  芳準怔了很久,最後慢慢抬起完好的那隻胳膊,環住了她纖細的肩膀,明明聽見心裏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發出驚人的聲響,卻要裝作不知道,一臉平靜地戲謔她:“你就是哭出這一片大海來,為師的手就能好了?”
  她沒有回答,或許根本就沒聽見,隻是止不住地哭,像是要把身體裏的水都哭出來一樣。
  芳準隻好歎了一口氣,緊緊環住她,胸口那裏印著她的淚水,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冷,翻騰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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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 魂 殿 作者:十四郎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4714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10:28:01

真好看,謝謝畫眉 -玉米球球- 給 玉米球球 發送悄悄話 玉米球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17:52:57

喜歡這樣故事,謝謝! -chen99- 給 chen99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19:14:14

非常好看! 謝謝! -Catte- 給 Catt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1/2009 postreply 09:08:27

我看此文蠻有“三生三世,十裏桃花”那篇文的味道,很是喜歡,便貼了過來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6 bytes) () 06/21/2009 postreply 10:29:22

that's right, but 三生三世,十裏桃花 is way much better. Still love this -xiaomei123- 給 xiaomei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1/2009 postreply 19:33:39

我還是比較喜歡這一篇。從頭到尾看完。那一篇隻是開頭看了五分之一,就直接奔結尾了。 -尾巴- 給 尾巴 發送悄悄話 尾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4/2009 postreply 07:34:16

很十四郎的書.她最新的一部,斬春,雖然沒有完結,但也很好看 -大寶媽媽- 給 大寶媽媽 發送悄悄話 大寶媽媽 的博客首頁 (39 bytes) () 07/09/2009 postreply 12:43:33

同感同感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2/2009 postreply 08:44:29

呀,真是看的我糾結啊! -roeetang- 給 roeetang 發送悄悄話 (2 bytes) () 06/21/2009 postreply 14:55:52

回複:銷 魂 殿 作者:十四郎 -amandayuan- 給 amandayuan 發送悄悄話 (20 bytes) () 07/02/2009 postreply 22:08:21

十四郎的<斬春>更好看的,超喜歡裏麵的小春,楊滇,舒雋,...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24 bytes) () 07/12/2009 postreply 08:4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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