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 魂 殿 作者:十四郎

本帖於 2009-06-30 11:18:20 時間, 由普通用戶 畫眉深淺 編輯

  好馬不吃回頭草&隱居

  回到長洲,天早已黑了。
  不過語幽元君的臉更黑,不要說胡砂,就連芳準也不太敢與她對視,隻敷衍著笑了兩聲:“因路上見到有山賊欺負老人家,我們師徒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故而回來遲了,語幽莫怪。”
  他撒謊向來是臉不紅心不跳,和吃豆子一樣容易。若是胡砂,隻怕早就被敷衍過去了,可惜對麵站的是一位元君女神仙,她不過淡淡一挑眉:“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看你是灼臂相助吧!”說罷一把掀開他的袖子,露出一截焦黑的手臂。
  饒是她氣定神閑地打算過來問罪的,見到這截胳膊也忍不住眼眶一紅,急忙放下袖子掩住,低聲道:“怎會弄成這樣!你太不小心!”
  芳準笑道:“我下次一定小心。”
  語幽元君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才真正稱得上“幽幽”二字。她輕道:“……跟我來,總得先把傷治好。”
  她轉身便走,芳準回頭對胡砂交代道:“你先回客房休息,不必擔心。”
  話未說完,卻聽語幽元君又道:“她也來。這裏有個客人一直等著你們,從下午等到現在。”
  到得一個偏廳,語幽元君將門一掩,袖子一摞,吩咐的十分幹脆:“把上衣脫了,快。”
  芳準卻有些猶豫,隻道:“免了,袖子掀開便完事。”
  語幽元君眉頭一皺,美目含威,“你我之間的交情,還要顧忌這些?你將我當作什麽人了?”
  芳準低低咳了兩聲,朝胡砂那裏看了一眼,她烏溜溜的眼珠子正傷感又無奈地看著自己。他麵上不由微微一紅,像微醺了一般,把臉別過去,輕聲道:“胡砂,你且轉身,不要看過來。”
  胡砂點了點頭,趕緊背過身子,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準這才將上衣輕輕脫下,放在椅子上,抬頭見語幽元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又咳了一聲,道:“開始吧,要麻煩你了。”
  語幽元君又是笑又是嗔,瞪了他一眼:“想不到你這厚臉皮的也會害羞,倒要教以前的老友們來看看你這德性!”
  因胡砂不看過來,他哪裏還有一絲尷尬,索性笑道:“莫拿我打趣,再遲一些,我可要痛死了。”
  語幽元君一麵以法力試探他受傷程度,一麵嘴上不饒人:“呸,疼死你才好,死沒良心的東西。”
  胡砂在前麵拎著個耳朵在仔細聽,心都提到了半空,生怕她說一句這傷治不好之類的話,誰知聽了半天,他倆都在說俏皮話,時而互損,時而假意互捧,對傷勢隻字不提,她等得急死了,坐立不安。
  那元君到底心細些,見她惴惴不安的模樣,便道:“快好了,別在那邊亂晃,礙眼的很。”
  雖然說話很不客氣,但到底讓胡砂鬆了一口氣,正要找把椅子坐一會,忽聽門口有小童報道:“元君大人,那個客人聽說芳準真人回來了,趕著要來見呢,攔也攔不住。”
  語幽元君眉頭又皺了起來:“你家徒弟還是這麽冒冒失失地,沒規矩的很。罷了,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人推開了,一個人狂風似的卷了進來,直接衝到芳準麵前,劈頭跪下,道:“弟子參見師父,元君大人!”說罷抬起頭來,冰雪似的容貌,正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胡砂“啊”了一聲,輕叫:“大師兄。”
  鳳狄朝她微微點頭,當作招呼,麵上神色卻有些尷尬,不太敢看她,想必是想起當日金庭祖師驅逐胡砂下山,他卻不能與之相抗,故而愧疚至今。
  芳準早早就把外衣給披上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抬手慢慢整理,一麵問道:“你急衝衝的過來,難道是清遠也出現了凶獸?”說完突然又眨了眨眼,無辜地說道:“就是出現凶獸,來找為師也沒用。”
  鳳狄的眼神簡直能用哀怨來形容,小小看了他一眼,垂頭低聲道:“不,是師祖……他、他讓我給師父和師妹傳話來著,因為知道你們現在長洲,便畫了地圖讓弟子前來……”
  芳準了然地點了點頭:“辛苦你了,從生洲過來這一路,你找了不少地方吧?隔著茫茫大海,三個月就能找過來,對你來說也算不容易了。”
  鳳狄說道:“師祖說,因為當日我也在場,所以過來帶話方便些,就不勞煩與其他弟子解釋了。他還說……”
  “廢話那麽多做什麽?”語幽元君聽了半天,見他還沒講到點子上,不由性急起來,“你師父傷才治了一半,有什麽要緊話趕緊說!這孩子,半點眼色也不會看!”
  鳳狄被她一吼,頓時大慚,垂頭半晌不語,最後道:“師祖說,此話隻能帶給師父與師妹……”
  語幽元君哼了一聲:“幹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還要偷偷傳話!你以為這裏是清遠山啊?”
  鳳狄索性不說話了,靜靜盯著芳準的衣角。
  芳準隻好過來和漿糊:“語幽,或許涉及了清遠的內部事務,不好叫外人聽見。這樣吧,鳳狄,胡砂,我們去外麵說。”
  語幽元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把腳一跺,怒道:“我走!”跟著就氣呼呼跑走了,把門摔的震天響,嚇得門口小童跪了一片。
  芳準歎了一口氣,將衣帶係好,起身道:“有什麽事起來說,師父讓你帶什麽話?”
  鳳狄低聲道:“師祖說,讓您立即回清遠,不許再任性私自下山遊蕩,師祖他很擔心您的身體,說外界穢氣眾多,隻怕您的病又要惡化。”
  芳準定定出了一會神,道:“就這些,沒有了?”
  “剩下是讓帶給師妹的話。”
  芳準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喃喃道:“師妹?師父不是已經將胡砂趕下山了麽?如今還要用這舊名號做什麽?”
  鳳狄搖了搖頭,有些不認同地看著他:“師祖並非此意。”
  芳準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柔聲道:“我不在清遠的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似乎與你師祖關係近了許多,說三句話就要提到他,以前我竟不知道。”
  鳳狄麵上不由一紅,緊跟著又變作蒼白,囁嚅道:“師父……弟子……”
  芳準溫柔一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拿出點大弟子的架勢來,別總在長輩麵前抬不起頭。師父讓你帶話給胡砂,隻怕我也是不能聽的吧,那麽我便出去了。”
  鳳狄急道:“師父!你真是……”他簡直無語。
  芳準眨了眨眼睛,索性又坐了回去,端起茶來喝,笑道:“既然這樣,那你說吧。為師絕不插嘴。”
  鳳狄走到胡砂麵前,略帶愧疚地看著她,低聲道:“胡砂,那天大師兄沒能幫上你,心中十分難過。”
  胡砂勉強笑道:“大師兄……你、你別這麽客氣,其實離開了也挺好的,我修行一場,總不能再給清遠帶來什麽麻煩。”
  鳳狄默然片刻,道:“師祖有話讓我帶給你,希望你也回清遠,重新做清遠弟子。他當日對自己的魯莽決定也十分後悔,還希望你不計前仇,回歸清遠門下。”
  這番結果是胡砂萬萬沒想到的,她本以為金庭祖師讓鳳狄帶話,叫她離芳準遠些,不許糾纏他,誰知竟是讓她回歸師門。念及此處,她眼眶不由微微紅了,低聲道:“我怎麽會恨他……他與青靈真君完全不同。”
  鳳狄欣慰地一笑:“你能這樣想,便不枉師祖令我奔波萬裏前來傳話。他還得知你們在瀛洲取得了水琉琴,托付我再說一句,水琉琴是神器,流落在外終歸不好,何況如今它需要師妹的活人生氣來養,這五年正是緊要關頭,出了差錯便不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將水琉琴帶回清遠,由他老人家用仙法滋潤,想必愈合神器要快上許多。”
  胡砂不由微微一愣:“他怎會知道水琉琴需要我來養?”
  鳳狄麵上浮出一絲無奈痛惜的神色:“師祖身在清遠,但神思能知悉天下事。鳳儀的事,他老人家也震怒異常……當日便昭告清遠,將他逐出師門……我、我還是沒能阻止。”
  他不提鳳儀還好,提到鳳儀,胡砂的臉色就暗了下來,將水琉琴緊緊抱住,像是要尋找什麽依靠似的,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過去的就過去吧。”
  鳳狄難得露出一絲微笑來,聲音也溫柔了許多:“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們便啟程回清遠吧。回去總好過你一人在外麵飄蕩,對神器來說,也是利大於弊。”
  胡砂怔了一會,突然問道:“大師兄,如果……我說不回去,師祖有什麽安排嗎?”
  鳳狄頓時一呆:“不回去?為什麽?”
  她別過臉,淡道:“不為什麽,我就問問,倘若我決定了一個人漂泊在外,不願回去,師祖要怎麽辦?”
  鳳狄的眉頭皺了起來:“荒謬!你一個人能做什麽?就算是為了被你損壞的水琉琴,也不可這般自私妄為!”
  胡砂沒說話,隻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半晌,說道:“我不想回去。”
  鳳狄冷冷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一樣,隻覺此人不知好歹之極。他冷道:“也罷,你不願回去,師祖也不強迫你。隻是水琉琴卻得讓我帶回清遠,神器不容你亂拿亂抱。”
  胡砂笑了笑,輕聲道:“我總算明白師祖的意思了,原來就是想要水琉琴。將我勸得回到清遠,再將水琉琴要走,是麽?當日師祖逐我下山,明明說得十分義正言辭,如今見我得了水琉琴,卻改了態度,變得真快。”
  鳳狄不由大怒,臉色鐵青:“胡砂,你放肆!”
  她用力搖了搖頭,突然正色看著他,說道:“大師兄,我不會回去了。我與清遠兩不相幹,不曾虧欠過他們,他們亦不曾欠過我,放肆這兩個字,請你收回。另也勞煩你帶話給金庭祖師,就是現在將水琉琴要走,也沒什麽用,它如今隻認我一個主人,他人的仙法再高明,也沒辦法令它恢複。既然是我的東西,別人來強行要走,我總有拒絕的餘地,清遠也不至於為了搶奪他人物事,來對付我一個小女子吧。”
  鳳狄臉色更難看,大抵是想不到一向聽話天真的小師妹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他不知胡砂性子中自有十分決絕的一麵,隻因未曾見過。
  他張嘴還要說,卻聽芳準在後麵輕輕笑道:“說的不錯,胡砂,師父支持你。師父也不回清遠了,隻等水琉琴五年後恢複,諸般雜事都了結,再談回去。”
  胡砂抬起頭,感激地看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互相都覺心中一暖,隻偷偷地各自在想:兩個人就此離開也是不錯的選擇。又新奇,又期待。
  鳳狄急道:“師父,你怎麽也……”
  芳準笑吟吟地打斷他:“為師要走要回,都是為師的事。你若不放心,就當為師擔心水琉琴,在外護著她便是了。廢話嘛,就少說兩句吧。”
  鳳狄看看胡砂,再看看芳準,終於明白今日是絕對說不動他們的了。他隻得把牙一咬,說道:“既然如此,那……那弟子也陪著師父,一同照看水琉琴!”
  芳準失笑:“你都這麽大了,還要纏著師父?不怕你師祖怪你?”
  鳳狄麵上一會紅,一會白,低聲道:“總之……弟子要照顧師父!……還有師妹。”
  芳準把手一拍,起身推開窗,讓星光撒進窗台,良久,終於說道:“好,明日咱們師徒三人便離開這裏,找個僻靜的地方,過一次隱居生活。”
  ×××××
  鳳狄原本以為芳準隻是一時興起,說著玩的。這位師父從以前開始就愛說笑話,逗得人急個半死,再慢悠悠地來哄,惡趣味十足。
  誰知這次他卻想錯了,芳準是動真格的。
  語幽元君來送的時候,眼睛有些紅腫,盡管撲了胭脂遮掩,還是能看出她一夜沒睡,很是神傷。
  她定定看著芳準,像是第一次把他看到眼裏心底的時候一樣,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你要保重,莫叫我在千裏之外替你擔心。”
  芳準抬手將她垂在腮邊的一綹長發輕輕順過去,柔聲道:“老朋友了,何必傷感。有空我自來看你。”
  語幽元君眼眶又是一紅,為她強行忍住,道:“不知怎的,我總覺這次你走了,像是再也見不到你似的。不管怎麽說,有任何困難,誰要為難你,隻管來找我。語幽為朋友,肝腦塗地。”
  芳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忽而又輕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像個逍遙度日的仙人,反倒性烈如火。”
  語幽元君嘴唇翕動了一下,苦笑著不知該說什麽。
  芳準像摸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很溫柔:“我卻很喜歡這樣的性子,親切的很。”
  她吸了一口氣,忍住酸澀,反而露出個嬌蠻的笑容來,嗔道:“還說喜歡!明明說好了要在這裏住三個月,才過幾天便要走。你向來不拿我們的約定當回事!我還能怎麽辦?隻得由你去了!”
  芳準哈哈大笑起來,將站在旁邊發呆的胡砂一提,從眺望塔的白玉窗口縱身跳了出去,白色的衣角像翅膀似的揚了起來。他朝她揮揮手:“下次吧。下次我們定然要在你這裏住上一年半載,那時可不要將我們趕走!”
  語幽元君急急追到窗邊,隻見他身姿矯若遊龍,在空中輕輕一轉,踏著祥雲飛走了。
  他說我們。她再也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水流了下來。
  直至飛出長洲,腳下變作了茫茫大海,鳳狄才踏雲緩緩追上,低聲道:“師父,真的要離開清遠嗎?再也不回去?”
  芳準詫異道:“為師說過再也不回去的話麽?隻說離開一段時間而已,你這孩子怎麽誤解得這麽厲害!”
  鳳狄心底稍稍鬆了口氣,又道:“不,弟子隻是想說,小乖還留在芷煙齋,沒人照顧。”
  他一說小乖,芳準才抬手敲了敲腦袋,歎道:“確實,竟把它忘了,該罰。鳳狄,你回一趟芷煙齋,將小乖也帶出來吧。我們在玄洲相會。”
  鳳狄立即答應了個是,跟著卻露出一絲猶豫的神色,四下看看,像是在分辨方向。
  芳準歎道:“路癡路癡,為師也要替你害臊。往東是生洲清遠,你找到小乖,讓它給你帶路去玄洲吧,指望你,隻怕五年也找不到。”
  鳳狄紅著臉趕緊飛走了,沒飛多遠,就聽胡砂怯生生地說道:“大師兄,那是往南……”
  他向來冰冷高傲的形象隻怕要被破壞的成為零蛋。
  鳳狄一聲不吭,耳朵紅得像瑪瑙,最後到底還是走對了方向,飛遠了。
  胡砂從昨晚到現在都是心情鬱鬱,到如今才露出一絲明媚笑容來,輕道:“大師兄一點也沒變,讓人不敢放心他獨自出門。”
  芳準將她輕輕一放,改提著她的背心為握住她的手,並肩立在雲頭。
  他笑:“七十年了,他也就這一點沒變。剛入門的時候,卻比現在要可愛得多。”
  胡砂很有趣味地看著他,期盼他多說些鳳狄小時候的趣事,芳準果然從善如流,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在他名字裏取一個狄字嗎?鳳狄的家世可不一般,是祖洲專司儀樂的世家,曾經有幸為西王母彈奏過樂曲。因著家族名稱中有一個狄字,他拜入師門的時候,他父親請求道號加上這個字,所以才有了鳳狄。”
  “這孩子小時候沉默寡言,成天隻是躲在房裏擺弄那些樂器,我哄了快一年,才哄得他聽話,那段日子,真是對我言聽計從,看我的眼神都崇拜的不行……哎,怎會像現在這般老成死板,我對那段日子可懷念的緊。”
  胡砂偷偷想,師父對她那麽好,隻怕是因為自己和大師兄小時候差不多吧,對他言聽計從的,崇拜的要命。真是個虛榮的師父。
  “不過鳳狄從小對修行就不怎麽上心,確切來說,他資質也並非一流,起初我還擔心他百年之後不能開壇授業,直到鳳儀來了。”
  芳準突然提到這個名字,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那裏不說了。
  胡砂垂下頭,低聲道:“師父,他……他以前又是什麽樣,您能說說嗎?”
  芳準出了一會神,才繼續說道:“鳳儀——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好十七歲,病得快死了,於是我便將他帶回清遠治病。他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過趴在窗口見我教鳳狄口訣,我念了三遍,鳳狄還沒記住,他卻已經背了出來,我二人都十分吃驚。那時便有了收他為徒的想法,不過他沒答應,隻說自己要去找青靈真君,將來這裏的理由與我說了一遍……就與你那時一樣。我疑心大起,將此事說給師父聽,卻被他喝令立即將鳳儀趕走,我第一次忤逆師父,強行將他留下收徒,為此師父有許多年都不願見我。”
  胡砂沒說話,倘若他知道以後鳳儀會變成這般模樣,還會執意收徒嗎?鳳儀鳳儀,實在是辜負了他,辜負了一番慈愛之心。
  芳準眉頭微展,露出一個笑容來:“鳳儀入門之後,學什麽都是飛快,不到兩年就快趕上鳳狄了。要知道,鳳狄可是比他早入門二十年,自己師弟要超過自己,顯然很打擊他的自尊,鳳狄的性子也相當傲氣,這才開始認真修行。兩個人你追我趕的,到底還是鳳儀略勝一籌,你若是不來,我原本就打算將所有的本事傾囊而授給他。事到如今,隻能說與他緣分已盡,別無他法。”
  胡砂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他會變成這樣,到底是他自己的錯,還是青靈真君的錯?實在是說不清。
  “胡砂,無論是人還是仙,在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無法反抗,不得不低頭的事情。我希望你即使低頭,也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他低聲說著,雙目定定地看著她,“你不要變成鳳儀那樣。他這樣……其實等於就是低頭,還是低得最殘忍的那種,你明白麽?”
  胡砂看著他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一時想到慘死的莫名,他順從了,最後還是死去。一時又想到鳳儀,他反抗了,成魔了,變得無比可怕。
  這一條路,要怎麽走下去才好?
  ×××××
  玄洲多山,景致或秀美或險峻,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前這座山,甚至不可以稱為“山”,因為它從上到下都是尖利的岩石組成,東凸西凹,矗立在天地間,像是一把怪異又鋒利的匕首,要將天給割開似的,望一眼便神為之奪,腿肚子不由自主要發顫。
  正因為未曾有人能夠攀上,所以他們無法見到山頂的美麗景色。與陡峭的山勢不同,山頂十分平整,長滿了各類綠茵茵的樹木,最高處的岩石被冰雪厚厚地覆蓋著,經過日光的洗禮又變成瀑布,自岩石縫裏衝擊而下,飛珠濺玉一般。巨大的水潭上常年有水汽凝結而出的彩虹,美麗異常。
  水潭旁種了幾畦杏花,這裏卻不是四季如春的芷煙齋了,還未到杏花盛開的日子,隻能見到光禿禿的樹幹。杏花林裏和芷煙齋一樣,建著幾座瓦屋,瓦屋前還有兩座茅屋,因為芳準的怪癖,隻愛住茅屋,不愛住有瓦片的。
  胡砂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也沒想到山頂的景色與芷煙齋如此相像,連屋子和杏花都有。直到芳準給她解釋,才明白原來他很早便在這裏建了一座類似別院的地方,閑時喜歡一個人出來玩,便住在這裏,安靜又清雅。
  和住在芷煙齋一樣,中間那座瓦屋就是胡砂的房間,推門進去,布置與芷煙齋並無二樣,隻是山頂霧氣重,被褥都濕嘰嘰的,睡在上麵很不舒服。
  胡砂半睡半醒地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渾身都疼,苦著臉梳洗一番,出門就見芳準在樹下打坐。她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算去水潭那裏打點水回來存著,忽聽他說道:“胡砂,今天起你便跟著我修行吧。我親自教你。”
  她心中頓時一喜,趕緊湊過去笑道:“真的?那太好了!師父教的可比大師兄好多了,上回騰雲也是您教會我的!”
  芳準睜開眼,含笑道:“那個不算教,今兒起才算真的教你。來,坐下。”
  胡砂頭皮頓時發麻,又不敢忤逆,隻得慢吞吞坐下,要把兩條腿盤成麻花狀,做什麽跌坐蓮花。
  芳準奇道:“你做什麽?把腿當作麵條麽?”
  不是要跌坐蓮花嗎?胡砂無奈地看著他,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兩腿盤好,疼得眼冒金星。
  “你初初修行,擺這種姿勢隻會分心,欲速則不達。來,放鬆,隨意找個自己喜歡的盤坐方式就好。”芳準拍了拍她的膝蓋,忽又像是被燙了似的,趕緊縮回,再也不碰她一下,隻把眼睛又閉上,道:“坐好之後聽我說話,調整呼吸……”
  彼時他輕柔的聲音像春風一般,吹進耳朵裏,一直吹到全身各處,每一處都舒展了開來,說不出的服帖。胡砂不由自主便放鬆了下來,隨著他一步一步的指示,慢慢地,第一次真正入定。
  再次睜開眼,隻覺雙眼所見與平日大不一樣,似乎處處都充滿了精氣,連樹下一株剛剛抽出花骨朵的野花都生機勃勃的。
  胡砂慢慢打量著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身體裏也有說不出的舒適輕鬆,一時竟不想說話,隻願多看看,多體會一下這新奇的感覺。
  耳畔傳來癢癢的感覺,像是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在蹭,她一回頭,就對上一雙碧藍色的圓溜溜的大眼睛,登時唬了一跳——是雪狻猊小乖!
  它眯起眼睛,高傲地睥睨她,過一會,終於還是伸出舌頭在她臉上刷地一舔,權當打招呼了。
  胡砂啼笑皆非地捂住被舔的地方,喃喃道:“小乖,你來了……啊,是大師兄回來了嗎?”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四處張望,果然見到鳳狄與芳準站在茅屋前說話,她趕緊跑過去。
  “大師兄,你回來的真早,我和師父還以為你要過好幾天才能找到這裏呢。”她笑眯眯地說著。
  鳳狄先前不知與芳準說著什麽,神情凝重,這會見到胡砂,便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來:“因見胡砂正在打坐,便沒去相擾。你如今修行進境不錯,以後還要保持這種勤勉。”
  說罷又與芳準拱手道:“師父,日後督促教導師妹的責任,還是讓弟子來承擔吧。如有遺漏不妥,您再指點。”
  還是大師兄來教?胡砂嘴上不說,麵上卻早已掩飾不住失望的神情。倒也不是說他教的不好,隻是她心底更願與芳準親近些,對這個冰山似的大師兄很有點畏懼。
  芳準笑道:“不用,為師總不能白白為她叫一聲師父,卻什麽也不教她。何況這五年對胡砂來說很重要,對你也很重要,最好不要分心其他事,專心修行為上。”
  鳳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翕動,輕道:“可師祖說,您的身體……”
  “為師身體好的很。”芳準朝他眨了眨眼睛,“莫非鳳狄要親眼看看麽?”
  可憐的鳳狄登時漲紅了臉,趕緊拱手行禮掉頭便走,一麵道:“弟子……弟子去喂雪狻猊。”說著一溜煙逃也似的走了。
  芳準笑嘻嘻地看著胡砂,柔聲道:“打坐效果不錯,你心地澄澈,更容易摒除雜思,比為師想得還要好。”
  胡砂因著被誇,連脖子都紅了,隻會傻笑。
  芳準倚著門框,輕道:“你去吧,照著我說的法子,再坐一個時辰。午後來找我,教你其他的。”
  胡砂歡快地跑走了,她充滿了希望與活力,未來於她來說總是光明大過黑暗。
  芳準覺得自己對這種溫柔的活躍很是迷戀,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好像馬上就看不到似的。直到她關上門,再也看不見,他才慢慢走進自己的屋子,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他咳了兩聲,用袖子壓住唇,再放開,上麵是一片殷紅。

【夜月一簾幽然夢 春風十裏溫柔情】

  五年之後

  天像被墨水染過似的,風雨雷電交加。
  在這種天氣,投宿客棧的人反而會多一些。故而路邊一個小小的客棧一直沒熄燈,掌櫃的撐在台子上昏昏欲睡,等待打烊前再多來幾個客人。
  大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穿著蓑衣的人卷著風雨衝進來,鬥笠還在一個勁往下滴水。像是很疲憊,他喘著氣坐在椅子上,一把揭了蓑衣,惹得掌櫃驚呼:“老五怎的今天便趕回了?不是說山塌了麽?”
  那人好容易定了定神,大聲道:“我……我遇到仙女了!”
  這樣一嚷嚷,本來一樓小廳坐的人不多,一時間都朝他那裏看去。那人指手畫腳,儼然激動之極:“真的是仙女!本來碧山那邊塌了一大塊,根本沒辦法通行,一群人都困在那裏。後來那個仙女就來了,念了幾句咒語,泥土就一起讓到兩旁,當真是大神通!大慈悲!”
  於是有人問道:“那仙女長什麽模樣?什麽名號?日後也好建個祠堂供她啊。”
  那人呆了一下,笑得很慚愧:“這……我們都忘了問,主要第一次見到仙女,都傻了。不過仙女娘娘的仙容我還是記得的,臉如滿月,眉若柳葉,穿著五彩的羽衣,身後還跟著兩個漂亮小童子,風姿卓越的很啊!”
  客棧裏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大抵都在羨慕他能親眼見到仙女娘娘。
  靠著南邊角落裏,坐著一個布衣少女,正在喝茶,聽得他這樣說,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低頭看看自己,怎麽也找不到“五彩羽衣”和“漂亮小童子”在何處。至於臉如滿月,眉若柳葉,隻怕就更不靠譜了。
  她見客棧眾人聽得有趣,不由撥了撥脖子上的紫色大綢圍巾,露出半張臉來,膚色潔白,下頜尖俏,烏溜溜的眼珠子,透著一股嬌憨,一絲嫵媚。
  招來小二結了茶錢,她懷裏抱著個布袋,裏麵也不知裝了什麽,起身要上樓。
  路過那人身旁,她還特地轉頭看了一眼,見那人沒認出來,她笑嘻嘻地便去客房睡覺了,直走到樓梯拐彎處,還聽那人在嚷嚷什麽“豐滿妖麗”,“絕代風華”,讓人好生想笑。
  關上房門,胡砂解下了脖子上的圍巾,原本她遮住臉做好事是不讓人認出來,不過現在發現完全沒這個必要,她就是大刺刺地往那人麵前一站,臉貼臉,他也未必認得出開路的“仙女”是她。何況,她還沒成仙。
  她取了梳子坐在床沿梳頭,因著外麵風雨交加,布袋裏的水琉琴感應到水汽,像是很高興,發出微微的鳴聲。
  把布袋解開,水琉琴便呈現在眼前。胡砂把它捧起來,像五年來每天晚上睡覺前做的那樣,用手輕輕在上麵撫摸著。
  這琴與起初看到的模樣有些不同,因為是吸收了她的血肉精氣複活的,冰藍色玉石底下透出一層血色來,若隱若現,像活的一樣。被胡砂撫摸似乎也是一件令它喜悅的事情,在她掌中微微顫抖起來,神光流轉,要說話似的。
  胡砂摸了半天,隻摸到四根弦,到底還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低聲道:“五年啦,琴啊琴,第五根弦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冒出來?再不出來,第二道天罰就要降臨,這次我可真要被天火燒死了。”
  水琉琴自然是不會說話的,隻能在那裏無辜地顫抖著,抖了半天,見她毫無反應,便偃旗息鼓不鬧了。
  胡砂把梳子一丟,抱著水琉琴便倒頭大睡。剛要睡著,卻聽有人在外麵輕輕敲窗戶,一麵叫她:“胡砂姑娘,胡砂姑娘。”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開窗,卻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蹲在窗台上,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帽子上還滴著水,仔細看去卻是個年輕的男人,長得妖孽無比,眼睛底下一顆紅紅的淚痣,好像隨時會哭給你看的模樣。
  胡砂一見他便笑吟吟地打招呼:“啊,是白紙小人三號!找我有事嗎?”
  這名字還是胡砂給起的,因為芳準的白紙小人眾多,都沒有名字,每個還都負責不同的領域,譬如上回照顧胡砂的那個老氣橫秋的小丫頭,就是專門做丫鬟的,胡砂管她叫白紙小人一號。
  二號是那金甲神人,雖然他並不是白紙小人,而是更高級的存在,不過胡砂弄不清楚,於是堂堂神將大人被取名白紙小人二號,據說為此他找芳準哭了好幾回。
  至於這妖孽又漂亮的男人,看著很□,功用不過是用來通風報信,因他腳程極快,關山萬裏也不過瞬息之間到達,胡砂給他取名白紙小人三號,他還覺得很有個性,高興的不行。
  白紙小人三號先生為難地蹙起雙眉,桃花眼裏又開始凝結水汽,其實他不過是在思考怎麽傳話而已,隔了一會,他才說道:“芳準讓我帶話,你要是過半個時辰再不回去,他就不吃藥了,還要把那些藥草都燒掉。”
  什麽?!胡砂跳了起來,險些把水琉琴給砸了。
  “這……有暴風雨,我才說在外麵住一宿,師父也不至於這樣吧!”她鬱悶極了,趕緊穿衣穿鞋。
  三號先生同情地望著她:“芳準也是擔心你,五年來你下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眼看水琉琴要修複好了,隻怕還有人來搶,你一個人在外麵危險的很,還是趕緊回去吧。”
  胡砂黑著臉把包袱一提,撅嘴道:“那還不是因為他連自己治病要用的藥草都懶得采!我才出門幫他采藥,你看,這麽一大包呢,夠他吃個一年半載的。”
  抱怨歸抱怨,她還真怕芳準把藥草燒了再也不吃藥,依照此人的任性程度,真能做的出來。當下趕緊捏了訣騰雲而起,急急往回趕。
  芳準這幾年身體很明顯不行了,雖然他從不承認,但有一次被胡砂撞破他嘔血的場景,便再也瞞不下去。
  他自十幾歲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掉,從此就比常人體弱。金庭祖師要他留在清遠,也是情有可原,畢竟仙山靈氣充沛,對他身體大有裨益。上回被檮杌打了一掌,剛過去沒多久,又遇上天火降臨,雖然後來傷都被治好,然而對他身體也是不小的消耗,加上失去了仙山靈氣庇護,發作起來真正狠毒異常。
  胡砂哭著纏著求了很久,才從他口中問到藥草的事,他未成仙之前一直是吃藥的,成仙之後覺得那藥苦得不行,便偷偷丟了。他人又懶,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怎麽放在心上,自大的很,總覺得自己死不掉,故而不肯吃藥,若不是胡砂跑了幾千裏的路專門為他采藥,親手熬製了求他吃,隻怕他到現在也還是任性地撐著。
  所幸,藥草到底還是有效果的,近一年多來,他臉色明顯好了,咳嗽也慢慢止住。隻有一點麻煩,每天哄他吃藥是最頭疼的。她以前也不曉得芳準有那麽多怪癖,怕苦,怕燙,怕藥味,任性得令人發指。
  這次又說要燒掉藥草,真真讓人咬牙切齒。
  胡砂懷著一肚子悶氣,衝回山頂,從頭到腳都被淋濕了,也顧不得擦一下,氣呼呼地敲他房門。
  沒一會,芳準便端著燭台笑眯眯地開門了。
  “師父!你太任性了!”胡砂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你要我趕緊回來隨便吩咐一聲就是,幹嘛要用不吃藥來嚇我?”
  芳準無辜地看著她:“為師方才做了個夢,見你被青靈真君搶走了,心裏很有些不好的預感,於是讓三號趕緊去接你。如今見你沒事,師父心中真是欣慰啊。”
  典型的轉移話題!胡砂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她也不是以前那個呆呆的小姑娘了,這種無聊的謊話就能騙到她?
  她將濕淋淋的包袱放在桌上,低聲道:“這是新采的藥草,我去替你熬藥。”
  芳準將她袖子輕輕一拉:“不急,看你像從水裏撈起來的模樣,先擦擦幹,別生病了。”
  他抓著袖子替她擦臉,把黏在腮上的頭發撥開。胡砂警戒地瞪著他:“師父,藥是一定要吃的,拖延時間也沒用。”
  他無奈地一笑:“以前你多可愛啊,現在怎麽快和鳳狄一樣了。師父好懷念以前的小胡砂。”
  胡砂撅著嘴不說話,芳準索性也不說了,將她的臉擦幹,順便將濕漉漉的頭發撥到耳後去,又看了她一會,突然輕道:“胡砂,你長大了。個子也高了。”
  她愣了一下:“……有嗎?”
  芳準點了點頭,將她牽到銅鏡前,兩人的身影便映在了其中。她的個子快趕上他的了,因著五年過去,她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先前青澀的稚氣早已消失,身材也圓潤窈窕起來,隻怕再也不會有人將她當作芳準的妹妹來看。
  芳準定定看了一會,輕道:“你會長大,師父卻永遠不會變老了。”
  胡砂回頭看著他,有些疑惑:“不老不是很好嗎?誰都不願意變老。”
  芳準微微一笑,柔聲道:“可有時候,我卻覺得能變老也是很不錯的事。”
  銅鏡裏,他漆黑的眼珠一直看著她,屋裏燭火突然輕輕爆了一個響,胡砂如夢初醒,臉上情不自禁便紅了,像是怕靠太近褻瀆了他一樣,趕緊退開。
  “師父,你先休息,我去熬藥。”她急急走了出去。
  熬好了藥,還要稍稍放冷一些,再加點蜂蜜調味,芳準才肯喝。
  胡砂將藥端進自己屋子,放在窗台上等它冷卻。一時間又覺得心頭有潮水在洶湧,像是喜悅,又像是感慨。忍不住抽出紙筆,在玉版紙上畫兩個小人兒。
  左邊這個抓著袖子,替右邊那個小人擦汗,她在旁邊寫下一行字:第三百八十七回靠近他,睫毛很長,瞳仁很黑,裏麵映著兩個我。
  寫罷隻覺心頭很甜,夜半淋雨趕回來的怨氣早就不知跑哪裏去了,倘若以後他都會這般替自己擦臉,她寧可淋上一百年的雨也不要停。
  胡砂咬著筆頭隻想笑,突然又想到他說寧可自己能變老。
  於是提筆在下麵加上一行話:滄海桑田,不如攜手到老。寫完又覺得太過直白,癡心妄想似的,趕緊把紙揉成一團,丟火盆子裏燒了。

  夜半訪客

  藥放冷之後,胡砂便小心翼翼地端著去芳準的茅屋。
  他還沒睡,披著外衣倚在床頭,用剪刀剪新的白紙小人,一直剪了三個,放在桌上輕輕吹一口氣,三個小人便立即站了起來,像活了似的,手腳並用從桌上跳下,一落地便瞬間長高,化作兩男一女,個個眉目端麗,跪在他麵前柔順的很。
  “胡砂,給他們取名字。”他把藥接過來,小小喝了一口,登時厭惡地皺起眉頭。
  胡砂從善如流地從左到右指過來:“白紙小人十七號,白紙小人十八號,白紙小人十九號。”
  忽視掉那三人臉上的黑線,芳準豎起大拇指來:“真是好名字。原來已經有十九個了,這麽多。”
  說著反手就要把剩下的藥汁倒掉,胡砂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師父,要喝完!”
  他立即露出標準無辜表情:“我隻是手滑了一下。”
  相信他才有鬼!胡砂瞪圓了眼睛,非看到他一滴不漏地把藥喝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芳準在後麵歎氣:“刻薄,死板,冷血,無情。”
  反正藥已經喝完了,他說什麽都無所謂。
  胡砂把空碗放到桌上,過來替他放下帳子,低聲道:“師父,不早了,喝完藥就睡吧。”
  芳準沒回答,隻將剪刀拿在手裏不住的玩,忽然問道:“鳳狄回來了嗎?”
  她愣了一下:“大師兄不是接了破軍部的除妖任務麽?不會這麽快回來。”何況他又不認路,每次出門沒有十天半個月是找不回來的。
  芳準歎了一口氣:“那便隻能為師親自出馬了。”
  他雙指一撮,吩咐道:“你們三人,去山下將客人迎上來吧,別做得太過。”
  白紙小人十七到十九號立即答應了一聲,眨眼便消失在屋子裏,胡砂一頭霧水,茫然道:“師父,是有客人來?”
  芳準撐著下巴,懶洋洋地點了點頭:“算算日子,水琉琴最後一根弦就快出現了,這些不速之客隻怕會越來越多。讓他們吃點苦頭也好。”
  胡砂急忙轉身:“我也去看看。”
  他飛快伸手拉住,用的勁大了些,胡砂一個踉蹌,一頭撞在他身上,鼻前隻嗅到一股清幽的味道,藥草連帶著另一種香氣,令人陶醉。她一邊的臉頰蹭在他微微裸|露出的一片胸膛上,頓時麵紅耳赤,手足無措。
  芳準扶住她的肩膀,托了起來,道:“你別去。水琉琴在你身上,萬事都要謹慎,莫叫別人占了便宜。”
  胡砂默默縮了幾寸,點頭答應了。
  正是尷尬時,卻聽窗外傳來白紙小人們的聲音:“先生,作孽的妖魔已經帶上來了。”
  芳準推開窗,就見十八號手裏捏著一根軟綿綿的東西,通體銀白,微微瑟縮著,顯見是不行了。他露出一個笑容,輕道:“這蛇小妖我見過,青靈真君身邊有兩個道童,名為明武,明文。明文在石山舊殿被鳳儀殺了,這蛇妖原本是他的靈獸,沒什麽本事,此番前來,想必是一探虛實的。”
  十八號垂手等待他的指示,芳準搖了搖頭:“丟下山吧,它也是自身難保。”
  十八號剛要揮手將蛇妖丟下懸崖,突然“咦”了一聲,像是發現了什麽奇怪的事一般,緊跟著那奄奄一息的蛇妖突然伸得筆直,像一杆槍似的,“卒”地一聲,猛然紮進他胸口,十八號哼也沒哼一聲,猝然倒地,瞬間就變成一張破破爛爛的白紙小人。
  那條白蛇一直穿透了白紙小人,硬生生紮在堅硬的岩石裏,漸漸變得又粗又長,最後從尾端“刷”地一下張開,孔雀開屏一般,分成兩隻雪白的翅膀,在空中緩緩拍打。紮進岩石裏的部分也縮了回來,仔細看去,竟然是它的長嘴。
  一條白蛇,突然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妖鳥,連芳準都有些吃驚:“居然讓別的大妖附身在蛇妖體內!這個法術可是要遭天譴的!”
  話音未落,妖鳥雙翅一展,猶如颶風過境一般,周圍登時飛沙走石,煙霧騰騰,令人睜不開眼。此妖的威力自然比方才的蛇妖厲害了不知多少倍,十七號與十九號聯手對付,也吃力的很,時常要被它的大翅膀扇得飛出老遠。
  芳準見胡砂低頭揉眼,顯然是有沙子迷住眼睛了,他將手裏的剪刀輕輕拋出去,在半空中忽然變得十分巨大,金光閃閃,一把卡在妖鳥背上,竟令它無法動彈。隻聽“哢嚓”一聲,它背上兩隻巨大的翅膀竟被剪子給剪斷了,再也揚不起任何煙塵,為十七號與十九號左右夾擊,很快就癱倒在地上。
  胡砂眼裏不知迷了多少沙子,痛得要命,怎麽揉也不行,兩隻眼紅通通的,眼淚一個勁往下淌。
  芳準托起她的下巴,湊過去仔細看,輕道:“別揉,都紅了。”
  他把手輕輕放在她眼皮上,照著手背吹一口氣,這才把手放下:“現在好些了嗎?”
  胡砂吸了吸鼻子,默默點頭。真要命,她現在滿臉眼淚,隻怕還有鼻涕,丟人到家了,師父的臉還湊那麽近!她刷地一下又漲紅了臉,惶恐地趕緊低頭,隻怕被他看出來。
  芳準還湊過去看:“我看看好沒好,把臉抬起來。”
  胡砂急得頭發都要燒起來,一個勁說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好了我好了!”
  芳準正要說話,忽聽庭院裏響起一個低柔慵懶的聲音:“師父,小胡砂。”
  胡砂乍一聽那聲音,渾身的血液都像被凍住一樣。
  多久了?多久都沒聽見這人的聲音?
  她慢慢回頭,耳中甚至能聽見脖子肌肉發出僵硬澀然的聲響,慢慢轉身,慢慢抬眼。然後,她見到了站在庭中的那個花衣少年。
  蒸騰的煙霧慢慢沉澱下來,在他身周。他與五年前完全沒有兩樣,穿著花裏胡哨的袍子,雙手懶洋洋地攏在袖子裏,眉目如畫,神情略帶著輕佻與涼薄之色,像是對什麽都不在乎似的。
  隻是那一頭曾經美麗無比的烏發,如今變成了火焰燃燒般的色澤,令她覺得很陌生,很陌生。
  胡砂細細抽了一口氣,隻覺芳準緊緊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用怕,不是真人,是替身。”
  她還未反應過來,什麽替身,真人。她隻覺心中無緣無故升起一股刻骨的寒意,那人這樣站著,同樣的姿態,同樣的神情,她卻覺得完全不認得他,就像當初在石山舊殿,他突然用死來威逼她的那個瞬間一樣。
  分不出,到底是恐懼,還是厭惡,抑或者,是疏離。
  鳳儀微微垂首,柔聲道:“師父,如今弟子的替身法術學得還不錯吧?應當不會辱沒師門?”
  芳準淡然一笑:“不錯,你學得很好。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如此深夜,你把替身用在青靈真君的妖魔身上,有什麽目的?”
  鳳儀抬頭定定看著他,眸光微轉,又望向胡砂,神情變得十分溫和:“五年不見,弟子身不隨師父,心中卻時常掛念。因為想到水琉琴複原的日子也近了,那些卑鄙的魑魅魍魎隻怕要來打擾師父與師妹的清修,故而特來一探。見兩位安好,弟子心中十分欣慰。”
  芳準點了點頭:“你還有些孝心,不枉我教你一場。”
  鳳儀勾起唇角,朝前走了兩步,一直守在兩旁監視他行動的十七號與十九號立即動作了,一前一後夾擊上去,試圖阻擋他的前進。
  電光火石間,也不見鳳儀有任何動作,十七號與十九號卻同時倒飛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瞬間化作原形——白紙小人,而且腦袋的部分是斷開的。
  胡砂見他如此狠厲,心中不免發寒,情不自禁退了兩步,卻被芳準捏了兩下手,示意她不用怕。
  “鳳儀,你來的太早了。”他低聲說著,甚至有些遺憾,“水琉琴還沒修好,你怎麽這樣沉不住氣。”
  鳳儀一直走到窗邊,便停了下來,和以前一樣,懶洋洋地用手支著下巴,靠在窗台上。
  像一幅畫,卻是一幅令人膽寒的畫。
  他說:“我今天不是來搶水琉琴的,我是想……來看看師父和師妹,順便和師妹說兩句話。”
  胡砂再也忍不住,大聲道:“我沒什麽跟你說的!當*****逼我去拿水琉琴,把我當作螻蟻。如今見水琉琴為我修複,又跑過來與我敘舊。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水琉琴我不會給青靈真君,更不會給你!你不要做夢了!”
  鳳儀苦笑了一下:“哎呀哎呀,小胡砂生氣了。你脾氣怎變了這麽多?以前是很聽話的呀。”
  芳準頗有認同感地偷偷點了點頭。
  胡砂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瞪他,惡狠狠地,隻有這樣她才不會害怕地轉身逃走,她逼迫自己站在這裏,正麵,麵對他。
  鳳儀忽然湊近過來,睫毛幾乎要戳到她鼻子上,胡砂屏住呼吸,咬牙硬是不退後,由著他將自己仔細打量,最後輕輕歎息:“你長大了,比小時候漂亮了許多。”
  她還是不說話,手指卻開始微微顫抖,似乎連發梢都開始發抖。
  他的雙眼漆黑若穀,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猜不到他在想什麽,是要算計你,還是打算疼惜你。每一次她以為的疼惜,都是他的算計。每一次她以為的算計,其實是更大的算計。
  在這個人麵前,她寧可化成灰,也不願去想,曾經,真有那麽一刻,她想要放棄一切,與他一起離開。哪怕隻能活五年,也不要緊。
  “胡砂,這五年我時常想著你,不知你變成什麽樣了。如今一見,比我想得還好。”他抬手,像是要摸她,最後卻隻是用指尖虛虛沿著她的輪廓劃下來,像在愛撫情人的肌膚一般,溫柔又纏綿地。
  “你想過二師兄嗎?”他問得很輕柔,甚至帶著一絲祈求的味道。
  她很清楚,他是在裝,可是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有的,她也時常想他。
  她初初去到清遠山,師父成日見不到人影,大師兄嚴苛冷漠,隻有他對她最好,給她買吃的,柔聲安撫,和他說什麽好像都不用擔心。
  想他,那又如何?
  胡砂低聲道:“不錯,我天天想著你。但我想的是以前的二師兄,你對我的好,就算是假的,我也很感激。但我想你,不代表我要被你侮辱,被你利用。你要弄明白這點。”
  鳳儀略有些震動,靜靜看了她一會,沒有說話。
  胡砂也不再說話,她與他,實在沒有什麽好說的。

  十八鶯

  “倘若……我是說倘若。”鳳儀垂下頭,靜靜看著自己的手指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倘若我說,是邀請你,甚至——請求你,與我在一起。為著不讓青靈真君繼續壓在頭頂作威作福,我需要你,也需要水琉琴。胡砂,你還是要一口回絕我嗎?”
  胡砂沉默了半晌,低聲道:“我不會成魔,不會為了報複,讓自己變得可憎。”
  鳳儀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如今在你心中,我是一個可憎之人。”
  胡砂的嘴唇抖了一下,到底還是撐著,什麽也沒說。
  鳳儀緩緩退了一步,雙手攏在袖中,輕道:“我本以為你會了解我,因為我們是同樣的受害者。後來我明白你不同,卑微的隻願意活在眼下。胡砂,你越是這樣,我越是恨你,每次見到你,都讓我想起曾經的自己,那是一種恥辱。”
  她別過腦袋,淡漠地望著雕花窗欞,良久,方道:“我不會為了你的認同而活。”
  鳳儀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總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上,了結這種恥辱。”
  她猛然抬頭,定定望著他的臉,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也不會死在你手上。”
  鳳儀嗬嗬笑兩聲,輕飄飄地離地飛了起來,朗聲道:“話就說到這裏,很快還會再見的。師父,你要保重,別一個不小心病死了,弟子心中會難受。”
  芳準淡道:“你等一下,我有說讓你走了嗎?”
  鳳儀微微一愣,飛起的動作突然便僵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捉住一樣。他先是神色微變,跟著卻展開眉頭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師父還有什麽指教,弟子當然洗耳恭聽。”
  芳準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第一,你已不是我弟子,師父兩個字我聽著寒磣,請你收回去。第二,我可以誇你聰明伶俐,日進千裏,不過就算你是當世第一天才,你的身體隻活了區區五十五年,某些力量是沒辦法容納的。那些魔道的禁忌之術,遲早有反噬的一天。第三,如今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你身體損壞了很多,想要再得到水琉琴的力量,有大半的可能足以令你當場灰飛煙滅。這個結局,你可有準備好?”
  鳳儀眯起眼,輕笑道:“你以為我如今活著,就不是灰飛煙滅了?”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現在不去死?”芳準笑吟吟地看著他,像是問你為什麽不喝茶一樣。
  鳳儀終於也說不出話來,帶著一絲無奈的神色看著他,好像還有那麽點委屈,怪他問的太無情,一點麵子也不給他。
  場麵一時僵在那裏,誰也不說話,大抵也是不知道該怎麽說。芳準的冷場王稱號,當之無愧。
  不知過了多久,鳳儀突然轉了轉眼珠子,柔聲道:“師父,您安排我的事,我一定都做好,盡管放心便是。不必再將我困著了,倘若大師兄回來看到,卻又怎麽辦?”
  此話說得胡砂一愣,想了半天沒想明白前後關係。芳準卻慢慢皺起眉頭,目光沉沉,隱約露出一絲怒意來。
  鳳儀又柔聲喚了一下:“師父,弟子真的明白了,求您放開吧。”
  話音未落,半空中突然傳來鳳狄的聲音:“鳳儀!”
  胡砂心中大驚,抬頭一看,果然見鳳狄騎著雪狻猊回來了,臉上表情複雜之極,像是不可思議之極,又像是驚疑不定,還像是驚恐,在芳準與鳳儀身上來回看,臉色忽白忽灰。
  倒是小乖乍見到鳳儀,喜得仰天長嘯一聲,屁顛顛地衝到他跟前,打算像以前一樣與他親熱玩耍。不過跑到離他五尺遠的地方,卻又停了下來,疑惑地伸長鼻子仔細嗅,有些不敢過去。
  鳳儀對它笑了笑:“小乖,你還記得我。這麽多人,卻都不如你一隻畜牲有些良心,見了我還知道高興。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小乖眨了眨眼睛,遲疑地靠過去,後麵的鳳狄與下方的芳準同時吼道:“別去!”
  它足下頓時一停,卻還是遲了。鳳儀寬大的長袖蛇一般飛舞起來,將它攔腰一卷,大約是勒得狠了,小乖發出痛楚的叫聲,為他拽過去,毫不憐香惜玉地揪住背心一塊軟皮,沉聲道:“師父,你別逼我太緊!那些事根本不是一點點時日就能做完的!你快放我走,不然我就把它剁成兩截!”
  到了這個時候,胡砂要再弄不清他故意亂說的目的,就真的成傻子了。他分明是擾亂視線,挑撥離間,其心可誅!
  小乖痛得嘰嘰直哭,不敢相信溫柔的二師兄會拿自己做狻猊肉靶子。它更不敢相信的事還在後麵,芳準放開束縛之後,他居然還不放開自己,粗魯地抓著它的背心,在半空朝芳準行禮:“多謝師父。弟子這便告辭了。”
  語畢,抬手便將它狠狠朝岩石上擲去,鳳狄急急追上,一把將它抱住,好險沒有砸的頭破血流。
  鳳儀調皮地輕笑一聲,道:“大師兄,保重。”
  他縱身便要躍下山崖,鳳狄因抱著雪狻猊,來不及阻攔,隻能幹瞪眼。
  忽聽身後有一陣清脆歡快的哨聲響起,像春天亂鶯飛舞發出的啼鳴聲似的,鳳儀下意識地回頭,卻見月夜下一道寒光朝自己射來,還帶著呼哨的聲音。他側身輕鬆地避過,誰知那東西竟像認得他一樣,掉頭又纏了上來,無論他躲到哪個方向,它都能迅速追上。
  鳳儀從未見過這種古怪的兵器,不敢硬接,身體一沉,打算直接墜下去,哪知那東西忽而伸長了,一圈圈將他圍住,“刷”地一下,他被上下左右圍了個結實。
  此時低頭再看,終於將這東西看了個明白。卻是十八把銀光燦燦,中間劈了一道細縫的小刀,因動作極為迅猛,所以有風流竄過縫隙間,便發出鶯啼般的脆響。
  鳳儀朝胡砂望去,卻見她手放在唇邊,儼然是在念訣,這十八根小刀,便是她的武器了。眼見十八把小刀,在空中上下懸浮,錯落有致,竟然將他圍得滴水不漏,鳳儀忍不住讚道:“小胡砂,你真進步了不少,二師兄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胡砂沒說話,隻將手慢慢放下,“卒卒”幾聲響,十八把小刀將鳳儀在空中攪了個稀爛,紅光一閃,無數張白紙碎片隨風吹散了開來。對了,他用的是替身,十八鶯絞碎的不過是白紙小人而已。
  她手腕又是一轉,十八鶯發出清脆的啼鳴,速速飛回她掌心,十八把小刀橫著疊起來,隻有五六寸長,刀身極薄,近乎透明,卻鋒利無匹。
  胡砂將十八鶯收回袖中,垂頭不語。
  她明明是將那個人趕走了,心中卻一點也不愉快,眼見鳳狄抱著雪狻猊落在地上,神情古怪地過來給芳準行禮,她忍不住輕道:“大師兄,他……是在說謊,想挑撥關係,你別聽他亂說。”
  鳳狄默然點頭,隔了一會,輕道:“他——今天來是做什麽?”
  胡砂搖頭道:“是來……想找我,把水琉琴給他。”
  “豈有此理!”鳳狄登時勃然大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不許聽他蠱惑!以後不管他用什麽法子來找你,都別理他!”
  胡砂冷不防他用這麽大的勁,痛得差點叫出來。鳳狄卻毫無所覺,還在逼著:“胡砂!聽見沒有?他已經成魔了!還要拖你下水,你要是被他蠱惑,就是無可救藥!”
  芳準扶住胡砂的肩膀,將他的手按住,淡道:“你別衝動,放開她,慢慢說。”
  鳳狄飛快放開胡砂,難掩古怪的神色,望著芳準,良久,才低聲道:“師父,他已經成魔,人人得而誅之的魔。與他說話,甚至看到他都是對您的褻瀆……為什麽任由他跑掉?”
  芳準眸光一動,森然道:“你是說我放走了他?”
  他甚少用這種語氣說話,更極少露出陰冷的神情,此刻雙眸猶如凝冰碎雪一般,看得鳳狄心頭發寒,垂頭猶豫道:“不……弟子不是……”
  芳準冷冷一笑:“聽說你師祖給你提了位置,做了破軍部副長老,不必拘泥百年之約,過兩年就能開壇授業了。為師倒要在這裏恭喜你,鳳狄,真是不錯。”
  他轉身走進茅屋,看了一眼胡砂,她又用那種溫柔又傷感的眼神看著他,那雙眸子像夢一樣不可捉摸。他頓了一下,這才將門關上,再無聲息。
  鳳狄被他誇得背後倒出了一片冷汗,暗悔自己失言。
  師父雖然平日裏和氣慈祥,從不說一句重話,但真正惹他生氣起來,卻很不得了,三言兩語便能將人說的無地自容。七十五年來他也隻見他真正發過兩次火,一次是為了鳳儀入門,一次便是今日了。
  雖然知道他生氣的理由未必是自己,而是成魔的鳳儀,他心中還是不好受,忍不住抬手去敲門,打算和芳準賠罪。
  胡砂在後麵輕道:“大師兄,現在別找師父了。他剛喝過藥,又被二……被鳳儀氣得夠嗆,讓他好好休息吧。”
  鳳狄隻得把手放下,點了點頭:“……好,你也早點去休息。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別再想。”
  他轉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沒走兩步,聽見胡砂輕輕跟在身後,他回頭柔聲道:“還有什麽事?”
  胡砂幽幽看著他,低聲道:“大師兄,不是師父放他走,你方才也看到了,那是他的替身。就算抓住了也沒用。你……別聽他挑撥,讓師父生氣。”
  鳳狄歎了一聲:“我知道,是我失言了。”
  胡砂微微一笑:“大師兄嫉惡如仇,所以反應才那麽激烈,我明白。對了,你升做破軍部副長老,怎麽不告訴我?好教我代你歡喜。”
  鳳狄見她笑得溫柔真摯,一張小臉在月下像蒙了一層白紗,玉也似的肌膚,心頭忍不住一動,不自禁也露出一絲笑,柔聲道:“也是剛剛才做,還未來得及告訴你和師父。如今不是知道了麽?”
  “這是好事,得慶祝一下。”胡砂想了想,拍手道:“明天你不出門了吧?回頭咱們下山買幾壇好酒,配上幾截鮮藕,叫上師父,你也能順便給他賠罪了。好不好?”
  鳳狄見她這般可喜姿態,情不自禁便說了個好。胡砂笑吟吟地與他又閑聊了幾句,確定明天的安排,這才轉身告辭了。
  鳳狄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忍不住喚道:“胡砂。”
  她回過頭來,露出疑問的眼神,他便猶豫了一會,道:“清遠如今有許多流言蜚語,對你與師父都不太好。日後……盡量小心,像今天見到鳳儀這種事,別聽他妖言惑眾,直接動手。知道麽?”
  胡砂點了點頭。
  “去睡吧。”他柔聲說著,目送她走遠了,再也看不見。
  他一時想到五年來她的種種處事行為,可愛之極,心中便是暖暖的,唇角露出一個笑容。一時又想到清遠的那些流言蜚語,以及今日見到師父與鳳儀相處的情景,心事又沉重起來。
  顛倒茫然了半日,這才默默進屋休息,一夜無話。

  杏花一樹人如削

  隔日一大早,胡砂便先去給芳準請安,順便為大師兄求兩句情,哄得他開心些來喝酒。
  誰知敲了好久的門,芳準才懨懨地來開了,她那聲“師父”還沒叫出口,他便沒精打采地說道:“為師今天很累,會客喝酒聊天□一概不奉陪,對賠罪更沒興趣。”
  胡砂隻好把一肚子話吞了回去,勉強笑道:“那……師父好好休息,弟子不打擾了。”
  轉身要走,忍不住又回頭看看,芳準也不關門,隻倚在門框上 ,定定看著自己。那眼神令人心裏癢癢的,還有些發毛。
  胡砂於是使勁回想自己最近到底做了什麽冒犯他的事,惹得他用這種無奈又鬱悶的眼神瞪自己。
  實在想不出,隻得過去俯首先自己認罪:“師父,是不是弟子言行上有什麽冒犯的地方,惹得您生氣了?弟子這就給您賠罪。”
  芳準淡道:“你們動不動就失言,一天失言個十次八次的,每次都來賠罪,我豈不是要累死。讓別人聽見,這般小題大做,還以為我是怎生苛責你們呢。”
  胡砂到底不傻,總算聽出點味道來了,斟酌一番:“那……我去和大師兄說下,讓他也放寬心胸?”
  豈料芳準反倒更生氣了,冷道:“為師累了,要休息。”跟著便把門一關。
  胡砂蹲在門口,把頭皮抓破也沒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實在憋不住,趴在窗口朝裏麵輕輕喊:“師父,弟子到底說錯什麽了?這個……弟子愚笨,實在不明白師父的意思……”
  窗戶裏伸出一隻手來,將她頭頂一根紅珊瑚的簪子輕輕拔下,滿頭青絲頓時鬆散開,遮住她半邊臉。胡砂哎呀一聲,趕緊抓住頭發:“師父!我就這一根簪子了!”
  芳準靠在窗台上,兩根手指捏著那色澤鮮豔欲滴的簪子,反複看,低聲道:“太花哨,以後別用這個顏色。回頭師父幫你買個樸素些的,省得總有人看。”
  胡砂哭笑不得地抓著頭發,喃喃道:“……誰看啊……師父,你別和我開玩笑了,我真的隻有這根簪子能用,你拿走了怎麽辦?”
  芳準從懷裏掏出一根細銀簪,果然款式樸素多了,而且……分明是給男人用的。
  他朝她擺擺手:“轉過去。”
  胡砂一頭霧水,也不好違抗師命,隻好乖乖轉身。
  忽覺他手指拂過發間,微涼,卻又好像是滾燙的。她竟不由得戰栗起來,顫聲道:“師父……!”
  他沒有說話,隻將她的頭發用手指梳好,綰成一個小巧的髻,這才將銀簪細細插了進去。自己還很滿意似的,左右看看,露出一絲笑容來:“這樣便好了。”
  胡砂隻覺一顆心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似的,臉上燙得嚇人,不敢回頭,生怕被他看出來。
  好在他也沒問她怎麽背對著自己,手指把玩著那銀簪上嵌著的一顆小珠子,一言不發。
  安靜,安靜。隻有風聲細細穿梭過杏花林,卷起漫天飛紅。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忽然低聲道:“師父,大師兄他……”
  “誰也別提,別說。”他的聲音也很低,像是那陣風吹到了耳朵裏,熨帖進心裏。
  胡砂半是驚喜,半是茫然,輕輕地,又喚一聲:“師父……”
  他“嗯”了一下,表示回答。
  她再也說不出話,耳中隻能聽見擂鼓般的心跳聲,怎樣也安靜不下來。
  鳳狄來找胡砂的時候,發現她雙頰緋紅,神情迷惘卻又充滿狂喜,像一朵馬上便要盛開的花。這種神情令人驚愕,也令人看得目不轉睛。
  他生怕驚了她似的,輕輕走過去,低聲道:“胡砂,怎麽了?”
  到底還是讓她驚了一下,急忙站起來,連連搖頭:“沒……沒什麽。大師兄,我們去買酒吧!”
  鳳狄心頭疑惑,回頭朝芳準的茅屋看了一眼,窗戶大開,隱約可見芳準寬大的衣袖,依偎在窗邊,低頭看書。
  胡砂做賊心虛,拉著他飛快下山,到了鎮子上,滿臉紅暈都沒完全褪去。
  鳳狄眼尖,見她頭上戴的不是平日裏的紅珊瑚簪子,反而換成了一根細銀簪,款式看著好像男人用的,心中更疑惑。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假借低頭與她一同挑選酒壇,一麵隨意道:“胡砂,頭發有些亂,是早上出來的太急了嗎?”
  她把臉垂了下去,看不清表情,但耳朵卻紅了,隔半天,才細聲道:“嗯、嗯,可能是沒弄好。我……我原來的簪子不知掉在什麽地方了,所以換了這根,用著不太順手,所以儀容不佳,大師兄別見怪。”
  鳳狄笑道:“我隻是隨便一問,別緊張。這根簪子倒不如你以前的那根好看。”
  胡砂終於冷靜下來,抬手摸了摸那根銀簪,露出一絲笑容:“是麽?三錢銀子讓銀匠做的,我還挺偏愛。”
  鳳狄見她神態自然,於是不再多想,兩人挑了三壇芳準最愛的梨花釀,市集上剛好有新鮮大藕,包了兩根,再買些花生之類的素食下酒菜,便足夠了。
  胡砂摞起袖子,要抱酒壇,鳳狄搶先將三個酒壇都提了起來,用法力將其懸浮空中,手掌不過做個樣子拎著麻繩。胡砂隻好提著鮮藕花生跟在後麵,兩人一前一後從熱鬧的市集中穿梭而過。
  經過賣玉器的攤子,當中放著一隻錦盒,裏麵用帕子半包住一支玉鐲子,正宗的羊脂白玉,極為溫潤。胡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鳳狄在前麵催道:“胡砂,別走丟了,跟上。”
  她暗暗發笑,大師兄就是愛麵子,明明是他自己認不得路,反倒要說她會走丟。她笑吟吟地追上去,說道:“大師兄,有我在,不會迷路的,你放心吧。”
  鳳狄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紅,故作自然地咳了兩聲,回頭望向她方才盯著看的玉器攤子,一眼就見到了那根鐲子。他心頭一動,轉過來再看看胡砂的手腕,因她提著東西,袖子摞了上去,露出雪白纖細的一截手腕來,上麵光禿禿的,什麽裝飾都沒有。
  胡砂隻怕他不認路,趕著在前麵帶路,人群裏擠得夠嗆,一麵又笑道:“大師兄,好久沒和你一起下山買東西啦。剛和師父出來的時候,你還經常陪我下山買東西呢,這兩年反而忙了起來,時常見不到你。如今你做了副長老,會不會更忙啊?”
  一連問了兩聲,沒人回答她,胡砂奇怪地回頭,卻發現方才一直跟在身後的大師兄不見了。
  “大師兄?”她慌了,他可是絕對的路癡!這裏人那麽多,他要是迷路的話,還不知幾天才能找回去!
  沒奈何,她隻得抽身往回走,四處尋找他黑色的身影,直把這條短短的市集走了三四遍,鳳狄卻像蒸發了一樣,連根頭發也沒看見。胡砂隻得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念訣騰雲飛起,手搭涼棚在空中四處張望。
  這般歇歇停停找找,一直找了回去,也沒見著鳳狄,倒是見芳準坐在杏花樹下看書,花瓣落了滿頭,一見她回來了,他將書一合,笑吟吟地望著她。
  胡砂趕緊提著東西過去,問:“師父,大師兄回來了嗎?”
  芳準一愣:“沒有——他走丟了?”
  她急得連連哀歎,把東西往地上一放:“我還是回去找找他!大師兄真是的,讓他跟著我,怎麽會走丟!”
  芳準打開紙袋,將裏麵的東西拿出來,悠哉哉地說道:“別找了。鳳狄這孩子,不認路也罷,每次迷路了還喜歡亂走,你就是把市集翻過來也找不到他,這回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呢。放心,他過個一天半天的就自己回來了。”
  見胡砂還在焦急,他便笑道:“過來,喝酒。”
  胡砂歎道:“酒在大師兄手裏呢……”
  芳準在杏花樹下輕輕一拍,鬆軟的泥土頓時裂開,兩隻烏黑的酒壇子自己鑽了出來。他扯下封口,望著目瞪口呆的胡砂,微微一笑:“要是把事情放心交給你們辦,才叫糟糕。想喝酒,何必下山去買。”
  胡砂走過去坐下,頓時嗅到一股清冽的香氣,果然是熟悉的梨花釀。她“啊”了一聲:“師父,原來你早就買好了酒,埋在樹下麵!怎麽不早說,害我們下山白跑。”
  芳準將鮮藕輕輕一撫,兩截白嫩嫩的藕就變成了薄片,整齊地堆在盤子裏。
  “有願意跑腿買酒的,又不用我花錢,我幹嘛要說。”
  胡砂無言地看著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
  芳準斟了滿滿一杯遞給她:“來,看看五年過去了,你的酒量有沒有長進。”
  胡砂將杯子放在唇邊,還有些不敢喝,抬眼望他,他是酒沾唇就不見的好酒量,眨眼間一杯就喝幹了。
  見他漆黑的眼睛望過來,像是笑話她膽小,五年過去了反而不敢喝酒,胡砂麵上又是一紅,一氣將杯中的酒幹掉。
  要她醉,其實很容易。
  一杯紅臉,二杯手抖,三杯四杯下去,就隻會發呆了。不過呆歸呆,他繼續給她倒酒,她也不反抗,乖乖拿起酒杯,打算喝第五杯。
  芳準用袖子蓋住她的杯子,低聲道:“再喝就要傷身了,止住吧。”
  胡砂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地點頭,手一歪,酒杯就掉在了地上,她整個人也跟著歪下去,一頭撞在他肩上,被他輕輕攬住了肩膀。
  他忍不住要調笑:“五年過去,還是有些長進的,醉了不說胡話了。”
  她果然不說話,臉紅得像晚霞一般,雙眼似是要滴出水來,倚在他肩上,定定看著他。說不出那是什麽神情,哀婉的很,還帶著一絲幽怨,一絲期盼。
  芳準自斟一杯,由著她癡癡看自己,兩人靠在杏花樹下,落花掉了滿身。
  “師父。”她突然軟軟地叫了一聲。
  芳準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叫相公,怎的能認出我是師父了?”
  胡砂醉得什麽都聽不見,隻能見到他弧度漂亮的下巴,還有在烏發後若隱若現的晶亮雙眸。她又叫了一聲:“師父。”
  “嗯,我在。”他答應著。
  她還在叫:“師父……”
  “我在。”他不厭其煩笑吟吟地答應著。
  胡砂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細細摩挲,隔了很久,才道:“我不想回家了,那個相公也不打算要了,想留下來陪著師父。我會不會很壞?”
  芳準低頭看她,她嘴角還含著一絲笑,至今未退,充滿了驚喜與即將綻放的豔麗。
  這種神情令他吸了一口氣,胸口又泛起那感覺,一陣冰冷一陣沸騰,像是有東西要撞出來似的。他的手一緊,將她的手指攥住。
  將她留住,倘若能留住。他第一次有這種衝動。
  “嗯,不算很壞。師父也想你留下。”他柔聲說著,順著自己的心意。
  胡砂輕道:“可我又舍不得爹娘。”
  芳準低笑:“師父算你半個爹娘。”
  “其實……也有點舍不得相公,絕色的,還沒見一眼。”
  “……師父必然比他好看。”大概吧,芳準摸了摸下巴。
  胡砂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腦袋埋在他胸口,喃喃道:“師父……我肯定是在做夢……對不對?你說,這是夢吧?”
  不是夢。
  他撈起她的一綹長發,忍不住送去唇邊親吻。唇上隻覺冰冷柔軟,心底卻微微發痛,有一種不知名的情緒一滴一滴泄露出來。
  抱緊她!他這樣對自己說。
  雙臂漸漸收緊,將她纖細的身體要折斷似的。她的肌膚芬芳細膩,眼睛幽幽地看著他,這種眼神令人如癡如狂。
  湊近,想在她麵上輕輕|吻一下,最後卻停下了。
  這樣不好,她是醉著的。
  芳準不由長長歎了一口氣,在她發間細細印下一個吻。
  春風卷起無數花瓣,晃花了人的眼。
  最遠的那棵杏花樹下,人影如削,不知站了多久,最後終於一晃,消失無蹤。
  隻留下三壇梨花釀,一隻錦盒,裏麵是羊脂白玉的鐲子。

  無端天與娉婷

  鳳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或許他哪裏也不想去,隻是這樣胡亂走著罷了。
  他腦子裏有無數個聲音與畫麵,胡亂紛雜,令他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最後那些雜亂的畫麵靜止下來,變成了斑斕飛紅的杏花林。林中兩人,緊緊相擁,像是要融化在一起似的。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從沒注意過的小事。
  芳準什麽時候開始在胡砂麵前不稱“為師”,開始稱“我”?在他心裏,什麽時候胡砂已經不等於自己的徒弟,而是一個要另眼看待的女人?
  他在自己和鳳儀麵前,從來不用“我”。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像掉進冰水裏一樣,一下子打了個寒顫,忽然間不知怎麽辦才好。
  不能說出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他自己也要裝作不知道。
  那麽,就這樣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回去?
  不,他不能夠。
  鳳狄對自己搖了搖頭,在心底告訴自己:他們是兩情相悅,日久生情,沒有任何錯,沒有任何罪。哪怕他是仙人她是凡人,哪怕他是她師父。
  都不打緊。
  可一方麵卻又覺得悵然若失,心底生出一股恨來,隻覺自己是做了五年的傻瓜。
  他一麵告訴自己:師父當然有嫁娶的權力,選擇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容他一個弟子來插嘴。一麵又在心裏覺得芳準是從高高的神壇上摔下來,摔了個粉碎,完全不值得他尊重。
  他再告訴自己:胡砂已經二十歲了,尋常女子在這個年紀早已出嫁,有了意中人。她喜歡上芳準當然很正常。心裏卻又想著她不顧廉|恥,亂|倫逆上,冒犯仙家尊嚴。
  他整個人快要被腦子裏沸騰的兩種聲音弄垮了。
  最後那兩種聲音都消失不見,隻留給他澀然的傷心。剛剛發現的美好,還未來得及嗬護,卻已經為旁人采走。
  為什麽,她要的是芳準?為什麽,他早點沒發現?
  路上他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麽,問到心力憔悴。
  回過神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人站在清遠山大門前,守門弟子們紛紛給他行禮。
  鳳狄隻覺荒謬,下意識地,居然沒有像以前一樣迷路,順順當當地回到了清遠。
  他臉色蒼白,腳不沾地地飄進大門,茫然四顧。回來了,可又無處可去,要回哪裏?芷煙齋?師父不在,鳳儀不在,胡砂不在,小乖不在,那裏還有什麽回去的意義?
  他漫無目的,在一目峰下的林子裏亂逛,孤魂野鬼一樣。一會忍不住要衝上峰頂,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師祖,一會又覺得不妥,咬牙使勁忍住。
  不知走了多久,忽聽林子裏有人在小聲說話,像是女子的聲音。
  “鳳狄師叔這次走了,下次可不知什麽時候再回來。他為什麽都不回芷煙齋住了,讓人心裏空落落的。”
  那聲音清甜嬌美,像是曼青的。
  另一個女聲笑吟吟地打趣她:“他來了也不理你,人家心裏都沒你,總念著他做什麽?看你成天往芷煙齋跑,都快成笑話了。”
  鳳狄心中突然一抽。
  【人家心裏沒你,總念著她做什麽?】
  是啊,他完成任務之後總心情愉快地往回趕,那時不明白是為了什麽,如今才知道是因為那裏有個她。在他二人眼裏,他是否也是個笑話?
  曼青有點惱羞成怒,先抱怨了幾句,最後卻歎了一口氣:“笑話就笑話吧,我喜歡他,又沒什麽錯。誰規定我喜歡他,他就必須得喜歡我?反正我高興,我見著他就歡喜,才不管誰笑話。”
  鳳狄心中又是一動,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巧巧踩碎一片枯葉,林中兩個女孩子頓時嚇得不說話了。
  過一會,林子裏探出一個腦袋來,四處看了半天,忽然見到鳳狄,腦袋立即縮了回去,笑道:“你朝思暮想的郎君就在外麵呢,還不快出去找他!”
  跟著便是一陣笑鬧,那女孩將曼青用力推了出去,自己卻咯咯笑著跑了。
  曼青滿臉通紅地走到鳳狄麵前,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臉色極白,映著漆黑的林子,磊落分明。
  “師……師叔……你別生氣,我就私下說說……沒別的意思……我也不會讓你為難……”曼青喃喃解釋著,抬頭偷偷瞄他一眼,見他沒什麽表情,隻定定看著自己,胸口頓時跳得厲害起來,臉上也忍不住飛紅了。
  “師叔,你這次回來的好早,下次……什麽時候再走?”
  鳳狄沒有回答這嬌羞少女的問題。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浪潮,無法阻擋的,要將他從頭到腳吞噬掉。
  他猛然將她抱住,低頭不顧一切地吻下去,恨不得將她吃掉一樣。她纖細,柔弱,有一雙漆黑的眼,和她真像。
  是她,不是她。是她,不是她!
  鳳狄在唇間嚐到一絲血腥味,她的唇為他咬破了。他又猛然推開她,曼青渾身軟成了豆腐,站立不穩跪坐在地上,恍惚間隻聽他匆匆說了聲:“抱歉!”
  再定睛去看,他已經消失了,像一個幻相,一場短暫的夢。
  ×××××
  胡砂醒來的時候,心情出奇的好,好的簡直離譜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白紙小人一號麵無表情地坐在床頭,老氣橫秋地拿眼看她:“芳準有急事出門了,托我們幾個照顧你兩天。”
  胡砂慢吞吞坐起來,隻覺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她捂住額頭喃喃道:“我……醉了?睡了多久?大師兄回來了嗎?”
  一號丫頭搖頭:“我不知道,我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芳準抱著你進屋,還吩咐我照看你幾天,笑眯眯的,心情很好。”
  胡砂心頭一陣猛跳,好像曾經發生過什麽重要的事,她卻偏偏想不起來,隻是莫名其妙覺得很高興,很圓滿,雖然因為醉酒腦袋很疼,心裏卻幸福之極。
  “師父有說他什麽時候回來嗎?”胡砂起身穿鞋,一麵問著。
  一號丫頭給她端水過來洗臉,道:“我不知道,應當要過幾天。”
  她忙完自己該做的事,便“砰”地一下恢複成白紙小人的模樣,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胡砂隻得把她折好放進懷裏,一麵搖頭歎氣白紙小人一號脾氣真古怪。
  因為芳準經常一聲招呼不打就出門,胡砂早已習慣,也不當一回事,稍稍梳洗一番,出來找了一圈,果然不見鳳狄,隻有小乖無精打采地躺在屋頂上打盹。上次鳳儀的作為將它的粉紅少女心踐踏了個粉碎,它不肯吃東西,隻是對花流淚對月長歎。
  胡砂覺得自己不便去打擾它的傷感情緒,又因著頭疼欲裂,索性在杏花樹下一坐,入定凝思。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卻突然浮現出一幅畫麵,她雙頰嫣紅似火,像柔軟的藤蔓,緊緊纏著芳準,仿若一隻剛成熟的小妖精,花朵般的嬌美可喜。
  芳準修長的手指順著她一頭烏發眷戀地劃下來,最後挑起一綹,放去唇邊輕輕一吻。
  神魂顛倒。
  胡砂被嚇出一身冷汗,猛然睜開眼,隻覺一顆心像是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一般。
  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又站起來,在杏花林裏沒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隻怕那是美夢一場,更怕那不是夢,是真的。
  繞了半天,抬頭一看,她竟下意識地走到了芳準的茅屋前。
  平日裏他是不鎖門的,如今出門在外,大門也不過虛掩著。
  她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催促她:快離開,快離開!師父的房間也是你能擅自進去的嗎?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像是被蠱惑一般,慢慢抬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一室陽光。
  他的屋子與他這個人一樣,幹淨清雅,沒有任何奢華富麗的裝飾。窗前放著一張書案,並紙墨筆硯,還有一隻土陶的花瓶,裏麵插著幾支鮮豔杏花。
  另一麵是他的床,蓮青色的被褥,沒疊好,枕頭也搭了半邊出來,他儼然是個懶仙。
  床頭放著藤箱,上麵還支著一個衣架,上麵掛著一件他常穿的外袍。
  胡砂放輕腳步,明明屋裏沒有人,整座山也沒人,隻有她一個,她卻像做了壞事一樣的心虛,生怕為人發覺心中那秘密似的。
  躡手躡腳走到書案旁,上麵用銅紙鎮壓著一疊玉版紙,有他的墨跡。他的字跡與他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一筆一劃像是刻上去的,極為剛硬。
  胡砂移開紙鎮,將那疊紙拿起來,一張一張慢慢抽看。紙上或是詩詞,或是隨筆作畫,撲麵而來一陣悠閑仙家的味道。
  直翻到下麵,忽然裏麵掉出一遝粉色綢帕,落在地上,足有五六張。胡砂嚇了一跳,趕緊撿起來將塵土拍掉。
  忽見那綢帕上有墨跡,忍不住展開細看,上麵細細畫著一個少女,明眸善睞,布衣烏發,正站在杏花樹下,抬手要去摘上麵開得最好的那支。
  胡砂隻覺整個人被天雷劈中了似的,手腕悚然一抖,險些又把綢帕丟在地上。
  是她。
  五六張綢帕,每一張上麵都是她的小像,或綰發,或靜坐,或含笑凝視,筆致風流婉轉,極為生動。
  最後一張帕子上畫的卻是她倚在樹下酣睡,雙頰嫣紅,眉梢含春,嘴角噙笑。畫下提了一行小字: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砂不敢再看下去,抖著雙手勉強將紙張和綢帕放回原地,整個人像是被人狠狠拋向空中,神魂飛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喉嚨裏發出一個類似呻吟的歎息,她猛然驚醒似的,轉身一把抱住衣架上掛著的那件衣服,像是要尋求某種力量與安慰。她還不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某個遙不可及的奢望,突然為她握在手中。
  師父,師父……她在心裏念了幾萬遍,把臉深深埋在衣服裏,仿佛他就這樣抱著她。
  哪怕這一刻讓她立即去死,她都不會有任何遺憾。
  身後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胡砂驚得一把丟了芳準的衣服,無地自容地回頭,卻見門上倚著一人,眉目如畫,長發像火焰一樣,正是鳳儀。
  “小胡砂。”他笑吟吟地歪頭看著她青紅交錯的臉,“背後偷偷做這種事可不好,否則像現在這樣被我撞破了,你該多尷尬。”

  風流暗斷腸

  胡砂臉色從白到紅,從紅到青,最後又變成了慘白慘白的。
  她一言不發,將水琉琴抱在懷中,袖子一甩,十八鶯立即呼嘯著朝他飛竄而去。
  鳳儀大抵也想不到她說動手就動手,先愣了一下,跟著身影忽閃,化作一道紅煙,十八鶯從其中一穿而過,發現找不到可以圍剿的對象,隻得在屋頂上繞了一圈又一圈,發出高昂的鳴聲。
  胡砂正要抬手召回,忽覺肩上被人輕輕一按,鳳儀的聲音貼著耳朵響起:“真是無情,打算把我殺掉滅口嗎?”
  她心中一凜,屋頂的十八鶯立即找到了鳳儀,掉頭朝下飛來,不防他突然伸手緊緊抱住她。十八鶯要刺傷他,必然也會把她自己刺傷。
  鳳儀把下巴放在她的肩窩上,眼睜睜地看著十八鶯在兩人身周猶豫不決地飛舞,最後被她咬牙硬是收回了袖子裏,歡快的鳴聲頓時停止,屋子裏又陷入了寂靜。
  “我早說過,不會把水琉琴給你的。”胡砂渾身僵硬,像石頭一樣被他抱著,冷冰冰地說著。
  鳳儀笑著搖了搖頭:“別轉移話題,方才我看到的小胡砂可不是這樣的。”
  胡砂欲要掙紮,卻覺他雙臂抱得極緊,越掙紮兩人的身體越是擰在一起,感覺十分異樣。她隻得停住,心中一陣羞憤,一陣懊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鳳儀從後麵伸手,輕輕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在她唇邊來回摩挲,半晌,低聲道:“胡砂,你真的喜歡芳準?其實,我曾以為,你或許也會喜歡我,不是麽?”
  她冷道:“我不想和你說話。”
  他於是也不再說話,手掌慢慢往下滑,順著她的肩膀,眼看便要摸到水琉琴。
  胡砂道:“你就是把水琉琴搶走也沒用,早告訴你了,它還沒複原。”
  鳳儀的手指跳過水琉琴,繼續往下,按在她手上,分開她纖細的手指,與她五指交錯。
  “胡砂,回答我。”
  她頓了一下:“我沒必要回答你任何問題!”
  “胡砂。”他那種溫柔又帶著祈求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想知道,對我很重要。”
  明明知道他是裝的,從來都是他把她耍得團團轉,從來也沒聽過他任何一句真心話,胡砂還是沉默了。
  “是的,我喜歡他。不,我愛他,全天下我隻愛他,從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就動心了。”
  胡砂用盡力氣一把掙脫開來,回頭直直看著他的眼睛。
  “而你,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誤會了。”
  她說的十分決絕,好像那樣就可以無視心底的一些些恐慌。她真的沒有喜歡過他?哪怕是一丁點?那大約隻有天知道了。
  “你一次一次來,其實就是為了水琉琴。而你之所以如今能讓我對你無計可施,並不是你有什麽手段折服了我。”
  她吸了一口氣,又淡道:“而是因為我心中還顧念著曾經的情分,不忍心放下。倘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我,逼得我將那一點情分都忘了,那你就是把我殺了,也別想從我嘴裏問到一個字。”
  鳳儀靜靜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又或者是剛剛才認識。良久,他不由哧地一笑。
  “你太絕情了,胡砂。”他搖了搖頭,像是回憶起什麽一樣,輕道:“你真讓我驚訝。從你把水琉琴砸碎開始,我覺得自己一直看錯了你。我本以為你是個笨蛋。”
  胡砂低聲道:“你以為我是笨蛋,所以刻意對我好,在我離開清遠的時候趕來誘惑我,好教我喜歡你,任你擺布?倘若我是笨蛋,你就是天底下最卑劣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所以你不是最卑劣的,隻是自以為聰明的混賬罷了。”
  話剛說完,她的胳膊就被他一把抓住,整個人似乎要被他提起來似的,骨頭在他手中吱吱作響,像是馬上要裂開一樣的疼。
  胡砂疼得臉色發白,袖中的十八鶯頓時開始呼嘯,立時便要破布而出。鳳儀一把將她拋開,冷冷看著她踉蹌幾步,扶住門站直身體。
  “胡砂,你惹怒我了。”他森然說道,“道歉。”
  胡砂按住劇痛無比的胳膊,毫不畏懼地瞪回去:“該道歉的是你!你早在五年前就將我惹怒了!”
  話未說完,隻聽耳旁有熾熱的風刮過,緊跟著“砰”地一聲巨響,茅屋的門為他硬生生用法術震碎,碎片飛了一地。鳳儀在額角上揉了兩下,露出一抹冰冷的笑來:“我昨天說過,遲早會殺了你。但我現在改變主意了,須得給你一個教訓,好好認清自己的身份。胡砂,給我道歉,否則馬上碎的就是你胳膊。”
  他的表情是如此可怕,胡砂不由抖了一下,緊跟著卻把心一橫,大聲道:“你把我整個人都震碎,我也不會道歉!”
  鳳儀陰森森地瞪著她,半晌都不說話。最後反而慢慢露出個溫柔笑容來,因為不合時宜,那笑容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他把胳膊一抱,索性靠坐在芳準的床上,倚在床頭,淡道:“也罷,既然如此,我也不管你了。今日我本是好心來替你解圍的,你既然如此不知好歹,便自食其果吧。”
  什麽意思?她警戒地盯著他。
  頭頂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你是水琉琴的養護人?”
  胡砂吃了一驚,急忙回頭,卻見半空浮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她在桃源山見過一次,彼時他一直跟在青靈真君身邊沒過來。當初與她說話,趕到石山舊殿的是另一個叫明文的道童,已被鳳儀殺了。
  那他一定就是明武了。
  胡砂正要說話,忽覺他揚起手中的拂塵,朝自己當頭打來。
  她心中不由大駭,本能地護住頭臉,誰知那拂塵是柔軟之物,在她麵前虛晃一招,忽而往下,準準擊中她腰腹之間,將她打得倒飛出去,摔在門外,半天也爬不起來。
  明武麵無表情地用拂塵一勾,將摔在地上的水琉琴勾起。
  剛要放進袖中,那琴居然感覺到此番靠近的人不是胡砂,它雖然尚未完全修複,但也已有了四根弦,當下立即射出寒光。明武躲閃不及,一條胳膊霎時變得鮮血淋漓,也不知被刺了多少個窟窿。
  他實在拿捏不住,隻得輕輕拋出,讓琴落在胡砂身上。
  看他臉上的表情,大約是在納悶尚未複原的水琉琴也有殺傷力,惹得鳳儀連連發笑。
  明武將拂塵一收,回頭冷冷看他一眼,森然道:“是你。你殺了明文,我本該立即取你狗命,奈何今日要事在身,暫且容你多活幾日。你最好乖乖的別動,否則後果自負。”
  鳳儀沒說話,他抱著胳膊靠在床頭,一付看好戲的表情,竟真的不打算起來了。
  明武臉色鐵青地出門,一直走到胡砂身邊,她被方才那一下打得極重,還躺著不能動,肋間劇痛無比,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手指稍稍動一下都覺得快要窒息似的。
  她痛苦地喘息著,倔強地不肯屈服,瞪圓了眼睛毫不示弱地看著他,張口要念訣,喚出袖中的十八鶯。
  像是知道她要做什麽,他立即曲起手指在她喉間一點,胡砂頓時發不出半點聲音,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行。
  明武抬腳在她肩上踢了一下:“道爺在山下守了幾個月,好歹等到芳準老賊出門的日子。識相的,快帶著水琉琴跟道爺走,將來真君大功告成,或許還能饒你個不死。”
  她雙眼像要噴出火來似的,雖然喉嚨被法術封住了不能說話,但白癡也能看出她眼神的不屑。
  她用眼神告訴他:有本事就自己把水琉琴帶走。
  明武還真沒本事獨自帶走水琉琴,再說,神器尚未修複,他帶走了也沒用。他脾氣比起明文來還要暴躁,怒極之下揚起拂塵又要敲她一下子,突然又想起她還隻是個凡人,再來一下子隻怕就要一命嗚呼,水琉琴失去養護人才是大大的不妙。
  無奈何,他揚起的拂塵中途改道,呼地一下砸向前麵的杏花林,勁風霎時吹斷了無數棵靠得比較近的杏花樹。隱約還傳來小乖的哀嚎,原來它早早發現鳳儀上山,嚇得縮在杏花林裏不敢動彈,結果被明武的拂塵給掃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更不敢出來了。
  明武彎腰打算把胡砂與水琉琴一起抱走,突然歪頭想了想,將手放在唇邊念了幾聲訣,隻聽“轟”地一聲,芳準所住的茅屋頓時烈烈焚燒起來,那火是如此凶猛,前所未見,幾乎是一瞬間,小茅屋就被燒得支離破碎,吱吱呀呀地倒塌下來。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茅屋被燒成了灰燼,那一疊粉色羅帕,隻怕也化成了灰。鳳儀……鳳儀他也還在裏麵沒出來。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肋間頓時痛得令她滿頭冷汗。
  明武露出一絲得意的表情,背過身子,麵朝東方作揖三下,道:“師弟,做哥哥的為你報了仇,你九泉之下得知,可以欣慰矣。可惜此人成魔,死後灰飛煙滅不入輪回,否則你二人同在地府,每日折辱他,必是一大快慰!”
  胡砂聽他話語裏充滿了陰毒之意,心中不由發寒。此次被他擄走,還不知要怎麽被折磨。
  明武彎腰來抱她,忽聽身後一人淡道:“你報了什麽仇?”
  他渾身一僵,緊跟著脖子被人從後麵輕輕捏住了,五根熾熱的手指,用的力氣明明不大,他卻覺得動也不能動。
  鳳儀慢條斯理地掐著他的脖子,輕聲道:“那麽一點小小的火,來燒菜都不夠,還想燒人?”
  明武背部僵直,聲音也僵硬:“大膽!你要做什麽?”
  鳳儀歎了一口氣:“本來我不打算插手,但你畫蛇添足對我擺上一道,不還給你豈不顯得我小氣。不如我來讓你見識一下,什麽是真正的禦火。”
  他突然將明武的脖子鬆開,明武反手便揮出拂塵,卻擊了個空,不由一愣,忽覺臉上被什麽東西燒灼著,劇痛無比,他不由大吼一聲,拂塵撲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胡砂渾身寒毛倒立,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滿頭滿臉的火焰,在地上痛苦地滾來滾去,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鳳儀笑吟吟地抱著胳膊看他滾,最後在他背上踢了一腳,明武奄奄一息地被他踢下了山崖,隻怕是活不成了。
  胡砂躺在地上,驚恐地看他擦了擦手,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掉頭朝自己走過來。
  快站起來!她在心底對自己狂喊,可是肋間劇痛無比,她連動一動脖子都不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麵前,蹲下來看著她。
  “骨頭斷了?”鳳儀一麵柔聲問她,一麵用手在她傷處用力按著,仿佛見到胡砂痛得死去活來的模樣,他便很歡喜。
  “還不向我道歉麽?”他露出很奇怪的神情,像是可惜,像是憐憫,“向我道歉,求我帶你走,為你療傷。不然你這斷骨戳進內髒裏,可是會死人的。”
  胡砂疼得臉色發青,滿頭冷汗涔涔,卻倔強地瞪圓了眼睛,用眼神拒絕他。
  鳳儀突然想起什麽,笑道:“我忘了,你被那個道童用了法術,不能說話。”
  他低下頭,似是要替她解開法術,忽又停下,湊近她的臉,與她四目相對,兩人定定互望了良久。他慢慢抬手,替她把額角的汗溫柔擦去,輕道:“還是別替你解開法術了,你的嘴隻怕不會說出什麽好聽的。嗯,你仗著我想要水琉琴,不能殺你,所以故意惹我發怒,果然不聽話的很。”
  他順著她肩膀摸下去,一直摸到傷處,又是狠狠一按,胡砂痛得眼前金星亂蹦,幾欲暈厥,在地上縮成一團。
  鳳儀再靠近她一些,鼻尖甚至都要與她相碰,像是要把她殺了那樣緊緊看著她。
  “我可以讓你一隻腳踏進鬼門關,再把你拉回來。反正隻要保持你不死,能繼續養著水琉琴就行。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他用手指在傷處兜圈,卻不再按了,隻怕再按一下她便要暈過去,沒意思的很。
  一定很疼,她的呼吸那麽急促,像快要喘不過氣一樣。頭上的汗水比黃豆還大,一顆顆滾下來,像是眼淚,可其實並不是。
  她為什麽不哭?
  鳳儀忍不住捧住她的臉,仔細打量,從眉毛到嘴巴,每一處都不放過。
  他真是恨她,自己都不知道幹嘛那麽恨,真想馬上把她殺掉。
  可是這恨和以前的不同。
  起初他覺著她活在世上是一種恥辱,看她天真無邪的模樣,便想到曾經愚蠢的自己,她走的每一步都和自己相同。
  他想把這個人抹煞掉,最好別在自己麵前晃,不然他每天都要麵對曾經恥辱的自己,活得一點也不光彩。
  後來那種恨卻慢慢變了味道,變成了一種新的,十分另類的恥辱。
  她說的,從來沒喜歡過他,隻是他的誤會。
  單是聽了這一句,他就恨不得將她揉碎在麵前。
  他隻是利用她而已,隻是計謀失敗了而已,軟的不行就用硬的,總有一招可以讓她屈服。
  可為什麽這句話讓他聽著那麽不舒服,像是自尊受損了一樣。
  真的一點也沒有喜歡過嗎?
  他輕輕柔柔地摸著她的臉頰,她的肌膚冰冷而且濕潤,嘴唇因為疼痛變得蒼白。
  他心裏有一種欲望,想就這樣把她淩虐,最好弄成一片一片的,再燒成灰,於是所有的恥辱都沒了。
  可是他卻低頭,抵住她的額頭,心底有一絲悲傷。
  “唉,胡砂……”他歎了一口氣,在她冰冷顫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覺得不夠,忍不住再吻一下。
  一直吻了十幾下,他終於一把將她抱起來:“跟我走吧。這下你再也說不出不肯把水琉琴給我的話了。”
  鳳儀忍不住笑了一聲,心裏不知怎的,有些雀躍,不光是因為得到了水琉琴。
  再低頭看看,她早就因為疼痛而暈過去了,半點反應也沒有。

  多謝月相憐

  他將黏在她額上的一綹亂發撥開,正要騰雲飛起,忽聽前麵傳來一陣腳步聲,定睛一看,正是芳準。
  鳳儀心知不好,腦子裏一瞬間也不知轉了多少念頭,沒一個計謀能讓他帶著胡砂全身而退。他索性停下來,將胡砂摟得緊一些,笑吟吟地說道:“師父……”
  話音未落,忽見芳準箭步上前,一道寒光劈頭而至,鳳儀不由大駭,急急閃過,隻聽“當”的一聲巨響,寒光劈在岩石上,竟將堅硬無比的岩石劈成了兩半。
  直到此時,他才看清那道寒光根本不是什麽光,而是一把巨大無比的長刀。
  這長刀,他曾見過。
  鳳儀抱著胡砂,緩緩回頭,定定看著對麵的“芳準”,他渾身上下有金光纏繞,麵無表情,與平日裏的芳準大異。
  他恍然大悟:“……你不是師父,你到底是誰?”
  “芳準”一把提起大刀,再轉頭時,麵容身段已然不同,赫然是那個金甲神人,胡砂口中的白紙小人二號。
  二號先生冷道:“把小姑娘放下。”
  鳳儀如同不聞,笑道:“你怎麽變成他的模樣,是想出其不意將我殺了麽?可惜沒成功。”
  二號先生再不說話,沉重的長刀在他手裏猶如遊龍走鳳一般,輕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時而上挑、時而橫砍、時而豎劈、時而斜鋸,鳳儀就算不帶著胡砂也招架不過來,更何況他還抱著她。
  他背後被劃了一道,血花四濺,眼看那金甲神人又是一刀劈來,要將他劈成兩截,他突然將胡砂舉起朝刀鋒迎了上去,金甲神人隻得將刀硬生生一拖,讓過胡砂。
  鳳儀笑嘻嘻地在胡砂臉上抹了一把,將她用力丟出去,笑道:“接好了!可別摔壞,我還要來取的!”
  金甲神人見胡砂直直朝自己飛來,不得不丟了大刀,抬手將她抱個滿懷,這時再看,鳳儀早已化作一道紅煙,嫋嫋消失了。
  他不由皺眉暗咒一聲,急忙將胡砂小心放在地上,仔細檢查她的傷勢,忽見她半邊臉上全是血,他大吃一驚,趕緊扯了袖子去擦,一擦之下才發現並不是她的血,隻怕是方才鳳儀用手抹上去的。
  他心中直念冤孽,暗暗埋怨芳準五年前不該心軟,將這個禍害放走,如今攪得不得安生。倘若他來遲一步,小姑娘就要落入魔道手中了。
  他將胡砂的傷勢粗粗看了一遍,搖了搖頭,受傷太重,隻怕他治不好,還得去找芳準。他將胡砂一抱,掉臉就要下山,忽聽杏花林中傳來一陣陣嗚咽的聲音,緊跟著一個雪白的身影爬了出來,卻是嚇軟了的小乖。
  金甲神人眉頭一皺:“你好歹是靈獸狻猊,遇到強人來襲,怎麽能躲在林中看別人送死?”
  小乖眼淚汪汪地走過去,用嘴咬住他的衣服,委屈得一個勁嘰嘰。
  金甲神人眉頭皺得更深:“你應當早就能說話了,做什麽還學貓叫?也不知芳準怎麽把你養成這種德性!”
  小乖大約也覺得自己做錯了,背著耳朵垂頭默默流眼淚。
  “……罷了。”金甲神人歎了一口氣,“走吧,去找芳準,小姑娘的傷隻有他能治。”
  胡砂隻覺初時渾身上下劇痛無比,連呼吸都讓她痛楚不堪。
  她以為自己會死,一路昏昏沉沉,肋間的傷折磨得死去活來,隻覺是有人抱著自己,有風吹在臉上。
  她半邊臉冰冷的,另半邊臉卻是火熱,像燒灼一般。這種燒灼感令她感到暈眩,慢慢地,身體好像變得輕飄飄,先前折磨人的痛楚也減輕了不少,心底不知為什麽,居然有一種十分放肆的愉悅鑽了出來,像是忍不住要脫去衣裳,或者馬上醒來飛奔下山,殺幾個人才能緩解。
  她像是被包裹在一團漆黑的暖水裏,從頭到腳說不出的舒暢服帖,用不完的精力。
  耳邊有個溫柔誘惑的聲音在對她說話:去啊,去啊,順著你的欲望,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有什麽不可以?為什麽不可以?
  她忍不住便要照做,可腦子裏突然有一絲清明瞬間掠過,隱約覺得有什麽不對。
  正是恍惚的時候,忽然聽見芳準的聲音,道:“怎會變成這樣,不是讓你守在山上麽?”
  胡砂心頭猛然大震,諸般幻相也在瞬間潮水般褪去,她又感到徹骨的痛楚,委實撐不住,暈死過去。
  金甲神人將胡砂小心放在床上,然後反身跪倒在芳準麵前,低聲道:“是我的錯,因守了大半日,見沒有任何事發生,一時犯了酒癮,便化作你的模樣下山買酒。倘若能早些回去,小姑娘也不會弄得這般慘,你盡管責罰我吧。”
  芳準搖了搖頭,淡道:“你先下去,明日再說。”
  金甲神人知道他向來內斂,若是當場大發雷霆,還不會太嚴重,倘若這般淡淡的神態,倒是動了真怒。他自知理虧,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立即鑽進影子裏,再也不出來了。
  芳準長長吸了一口氣,坐在床邊低頭看胡砂。
  她臉上全無一絲血色,額發被汗水弄得粘膩不堪,神情中還帶著一絲痛楚。
  他忍不住用手將亂發撥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頰,緊跟著將她衣帶解開,露出牙白抹胸。他將手輕輕平放在她腰腹|間,略一試探便知道傷在何處。
  斷了三根肋骨,沒傷到內髒簡直是萬幸。
  芳準立即用法術替她治療,力量緩緩吐送,隻怕用得太急她受不得。
  送了半日,忽覺她體內有一股古怪的力量在排斥他,芳準不由一愣,慢慢將手收了回來,低頭仔細打量她。
  胡砂靜靜闔眼躺在床上,上衣被他脫得隻剩抹胸,肌|膚異常瑩白,像白瓷一樣沒有任何瑕疵。
  她神情中那一絲痛楚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勾起的嘴角。臉頰還浮現出紅暈來,長長的睫毛,俏皮又豐|潤的嘴唇。這樣可愛的臉蛋,還掛著笑,是非常令人陶醉的。
  芳準卻皺起了眉頭,手撫上她的臉頰,細細摸索,不知在找什麽。
  他的手突然被一隻柔膩的小手按住了。
  胡砂慢慢睜開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張開,雙眸泛出暗紅色的光芒,五官像是突然長開了似的,變得極嬌媚。
  她甜甜地對他笑,突然歪頭,在他手指上輕輕咬了一口。
  芳準她輕輕推開,鍥而不舍地在她臉上撫摸,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胡砂的胳膊忽然纏了上來,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臉貼在他臉上,近乎赤|裸的身體像小鹿一樣顫抖著。她張口輕輕咬住他的耳朵,舌尖細密地舔|舐他。
  芳準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抬手,握住她纖細的肩膀,像是馬上要將她揉進懷裏。
  胡砂順著他的臉頰吻下去,一直吻到喉結那裏,跟著便去解他的衣帶。他一手撐著她的後頸項,另一手在她麵上輕輕撫摸,像是鼓勵她的動作一般,任由她將外衣解開,雙手摸索著探進中衣,抵上他溫熱的胸|膛。
  芳準突然蓋上她的額頭,將她用力一推,按倒在床|上。掌心仙力吞吐,從她額上輸了進去,耳邊頓時聽見她痛苦的抽氣聲。
  是入魔,有人在她傷口處撒了魔道之人的血,所幸入魔不深,她心地又澄澈,還來得驅除。
  芳準緊緊按住她,毫不留情地將仙力送入她額頭裏,隻覺她在掌下不停地扭曲蠕動,兩手亂抓,帳子都被她撕爛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隻是哭,沒有聲音的哭,眼淚沁在他掌心,濕淋淋的,睫毛擦刮在上麵,癢得令人發麻。
  因著半邊臉被他手掌蓋住,他隻能見到她不停開合的嘴唇,像是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芳準在她喉嚨上一摸,立即了然:有人對她下了禁言咒,十二個時辰之內說不了話。
  他替她解開法術,貼著耳朵低聲道:“胡砂,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對我說話,隨便說點什麽。”
  她在他手底下動也不動,還在哭,隔了半晌,才哽咽道:“師父……師父你把我殺了吧!我疼得受不了了……”
  芳準摸了摸她的頭頂:“乖,再忍忍。馬上就好。”
  因著下麵還要放出更多仙力,他緊緊壓製住她,手掌按的地方隻覺柔軟嬌|嫩,他不由微微分神,低頭去看。
  月亮攀上了枝頭,將屋內照的雪亮,胡砂先前一番劇烈掙紮,將抹胸的帶子也掙斷了,花朵般的胸|脯就這樣呈現在他眼前。肌|膚像珍珠一樣,在月光下看來令人忍不住要摸一摸,親一親。
  芳準心中禁不住怦然而動,急忙扯了被褥將她的身體罩住,不敢多看。
  如今正是關鍵時刻,不可有一絲一毫的分神。他一手捧住她的腦袋,一手將最後的仙力輸送去她顱中。
  胡砂渾身都因為痛楚而蜷縮起來,忽而尖聲大叫,沒命的叫。
  她隻覺疼,說不出哪裏疼,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五髒六腑都被放在鐵板上烤炙,翻來覆去,偏又死不掉。
  暈眩中覺得有人將她緊緊抱住,跟著兩片溫潤的嘴唇用力吻在她唇上,輾轉反複,生澀卻又熾熱,尖叫聲一下子就斷開了。她張口便去咬,隻覺咬住什麽東西才行,否則她會痛得發瘋。
  一隻手緊緊捏住她的下頜,令她不能咬合,緊跟著有什麽東西鑽進了口中,滑膩靈活的,卷住她的舌頭,細細摩挲。最後張口在她嘴唇上輕輕一咬,發出類似歎息的聲音:“胡砂……”
  天旋地轉,痛楚的感覺漸漸消失,她臉上有水汩汩而出,帶著腥氣。
  是血。
  芳準撐起身體,看著她半邊臉突然湧出大片的鮮血,顏色紅中帶黑。他急忙伸手一抹,將那魔血盡數吸在掌心,再去看胡砂,才發現她那半邊臉上有些許擦傷,可能是摔倒的時候弄的,鳳儀將自己的血抹在裏麵,誘她入魔。
  他施法將她麵上的擦傷治好,再檢查一遍,確定她身上不再有任何傷勢,這才下床,將手上的血跡洗幹淨。
  回頭再看,胡砂已經累極,沉沉睡死過去,露出半截晶瑩的肩膀在外麵,墳起的可愛胸|脯也能看得清晰。
  芳準屏住呼吸,坐在床邊,抬手抓住被褥,不知是要拉下來,還是遮回去。
  大抵是經過一番殘酷的天神交戰,他終於選擇將被子掖緊,整理好帳子,將她好生罩住,這才踱步到門外。
  彼時月上中天,四下裏亮若白晝。門前不遠有潺潺流水聲,溪水內五色神光璀璨斑斕,在夜色中閃爍。
  五色澗,他此行的目的,終於等到神光放出的日子。
  可他的心思此刻卻全然不在那裏。
  他抬手,在唇上輕輕抹了一下,像是還眷戀著某種溫軟粉|嫩的滋味。
  像醉了一樣。
  ***

  夭桃似火

  天剛亮,胡砂就醒了,入目卻是陌生的帳頂房間。
  床頭傳來嗚嗚的哭聲,她吃力地轉頭,就見小乖趴在床前,眼裏全是豆大的淚水,淒淒慘慘地看著自己,好像她馬上就要死掉似的。
  胡砂被它哭得無可奈何,隻得抬手摸摸它的腦袋:“小乖,我還沒死,你別這樣哭。對了,這是什麽地方?”
  小乖使勁搖頭,就是不肯說話。記得他們剛搬出去那年,某個夏天的夜晚,她清楚地聽見小乖叫師父和大師兄,可惜後來就再也不肯開口,連芳準去逗它也不行。
  胡砂隻得自己坐起,渾身上下像虛脫了一般,半點力氣都使不出。
  門口傳來一號丫頭老氣橫秋的聲音:“你別亂動,昨天花了一晚上給你療傷呢,剛把魔血洗淨都是這樣,要過三天才能恢複。快躺回去。”
  說著她就衝進來,把胡砂粗魯地推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她牢牢蓋住。
  胡砂努力從被子裏把腦袋探出來,奇道:“魔血?什麽魔血?”
  “你都不記得啦?”一號丫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那個入了魔道的人用自己的血來玷汙你,芳準花了一晚上幫你洗淨,你叫得和殺豬似的,怎麽才過幾個時辰就忘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胡砂腦海裏就浮現出一些片段,她記得心底那個誘惑自己的聲音,也記得那種放縱欲望不受任何物事牽製的的快感。
  隻是……她好像還引誘了芳準?
  胡砂本能地低頭朝自己身上看去,果然隻穿著抹胸,還是皺巴巴的。肩膀上指印分明,正是療傷的時候,怕她亂動,被芳準捏出來的。
  還記得嘴唇上那種熾熱又新奇的感覺,為了不讓她尖叫,所以……吻她了?
  她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恨不得馬上鑽到床底下永遠別出來,別見到他。
  一號丫頭奇怪地看著她滿臉飛霞:“你臉怎麽那麽紅?不舒服麽?你等等,我去叫芳準。”
  她真把芳準叫來,才叫乖乖不得了。胡砂沒命地拉住她:“我沒事!沒事!你別打擾他!師父……昨晚幫我療傷,眼下還早,讓他多睡一會吧!”
  “他根本沒睡,在五色澗那邊靜坐了一晚上。”一號丫頭老氣橫秋地歎了一聲,“搞得大家都沒休息好,他向來自私。”
  “五色澗?”胡砂立即抓住了主要詞匯,忽然又想起什麽,一時顧不得害羞,連聲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不是山上?誰把我帶到師父身邊的?”
  一號丫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五色澗就是元洲的五色澗,傳說中天神造水琉琴的地方。每年隻有幾天澗水放出神光,可以起死回生。那個水琉琴,不是最後一根弦總長不出來麽?芳準就先去找語幽元君請教,得知你身上的活人生氣雖然足夠,但水琉琴畢竟是神器,還需要沾點五色澗的仙氣才能完全複原,所以他先過來探路。本來嘛,打算直接取了五色澗的水回去,誰想到二號那家夥假公濟私,沒看好你,讓你傷得差點死掉,他沒本事治,隻得把你帶來元洲找芳準。事情就是這樣啦。”
  “二號先生?”胡砂想了半天,才想起白紙小人二號是那個金甲神人,“可我沒見到二號先生啊。”
  一號丫頭露出個諷刺的笑容來:“他犯了錯,自然是要受罰。縱然他身份與我們完全不同,亦不能避免。你倒不用擔心,隻要芳準不死,我們是死不掉的,最多受點皮肉苦,沒兩天就好了。”
  說完她轉身便走了。
  胡砂卻再也坐不住。
  她抱住小乖的脖子,輕道:“小乖,咱們去找師父吧。給二號先生求情,好不好?”
  小乖繼續搖頭,因著它先前膽小躲在杏花林裏,眼睜睜看胡砂送死,所以這次被芳準狠狠說了一頓,他還是第一次衝它發脾氣,說得它又羞又愧,哪裏還敢再去觸黴頭。
  胡砂隻得起身披衣穿鞋:“那我一個人去。”
  小乖在後麵委屈地咬住她衣服,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好半天,突然開口道:“我、我不敢見師父,他要罵我。”聲音細細軟軟,像個小孩兒。
  胡砂驚喜交加,一把捧起它毛茸茸的臉,大叫:“你能說話了?!啊啊!不對,你以前就能說話!為什麽後來又不說了?小乖你別怕,你到師父麵前說兩句話,就像現在一樣,保準他不會再罵你了!”
  小乖默默搖頭,低聲道:“我不想說話,二師兄走了,說話也沒人理我。”
  它突然提到鳳儀,胡砂也無話可說。
  還記得他臉上那奇異的笑容,像是把她恨到了骨子裏,那種恨如此深沉,令人心悸。他從前看她的眼神,一直是居高臨下,漫不經心的。
  她知道他對自己有多麽蔑視,稍稍花點小心思小手段,就可以讓她感動得不行,用幾件漂亮衣服,幾根簪子,甚至幾隻燒雞就可以收買過去,全然交出自己的信任,毫不懷疑。
  他以為也可以這樣輕易得到她的愛,令她苦苦癡纏。
  可是他錯了。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隻因他從未真正試著去了解她。
  胡砂可以被別人的善意輕易打動,可是絕不會因為別人的惡意而畏縮。
  爹曾經說,做人要坦蕩,無愧於心。別人對你好一分,你還他三分,這是感恩。別人欺你一分,你要比他硬三分,這是骨氣。
  所以,如今應該輪到他嚐嚐挫敗的滋味。
  胡砂摸摸小乖的腦袋,輕道:“二師兄走啦,隻怕以後也不會回來。不過有我在,我陪你說話。”
  小乖沒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你?你才活了多少年,和你沒什麽可說的。”
  它掉頭朝門口走,忽然又道:“你要去找師父,我可以背你去,不過我不敢見他。”
  五色澗就在門外不遠的山溝裏。
  這裏一看便知是那種深山老林,幾十年也未必有一個人能過來,茅屋被褥什麽的,都是芳準用法術臨時幻化而出。出門便是大片竹林,胡砂伏在小乖背上,任由它輕輕躍起,風拂過臉頰,帶著濕氣。
  周圍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因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林中甚是陰涼。
  遠遠的,隻望見大片大片的嫣紅明媚,像柔軟的織錦,鋪在霧氣下麵,原來那是一片桃花林。
  小乖緩緩從雲頭降下,離得近了,才發現桃花林中間陷進去一大塊,五道澗水自林中流淌到這裏,飛濺而下,聲勢驚人。因朝陽初升,日光映在澗水上,那五道澗水泛出的色澤竟各自不同,或赤或綠,或青或紫,奇異瑰麗,令人瞠目。
  小乖落在桃花林中,將她往地上一放,一言不發地自己飛走了,讓她連道謝的話都沒說出口。
  胡砂隻得扶著桃樹慢慢朝水聲處前行。
  兩隻腳還有點使不上勁,軟綿綿的,走多一點就吃力的不行。一大清早的,明明很陰涼,胡砂卻出了一層薄汗,氣喘籲籲,實在走不動了,便靠在桃樹上休息。
  桃林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鳳凰啼鳴一般,音色極美,像是與林中風聲水聲交融在一處,又如夭桃繽紛似雨,繁花萬千,聞者頓時大暢,忘卻心底無數煩惱事。
  胡砂不由自主豎起耳朵去聽,一時也不覺得累了,順著那簫聲的來處尋找而去。
  不知走過多少株桃樹,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對麵便是方才在雲上見到的凹地,五麵澗水奔騰而來,傾入凹地之中,飛珠濺玉,虹彩妖嬈,聲勢之浩大,景觀之綺麗,比在上麵看有過之而無不及。
  胡砂看得呆住,沒注意簫聲不知何時停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斜上方有人在看自己,她急忙抬頭,卻見芳準白衣磊落,正倚在一塊大青石上,石上還放著一隻竹簫,方才的簫聲果然是他吹的。
  此刻他手中拿著毛筆,在一塊絹布上細細描畫,時不時還低頭看看她,見她望過來,他便微微一笑,將手擺了擺:“朝右站些,這樣很美。”
  胡砂本能地朝右挪了一步,忽然想到什麽,她的臉刷地一下又紅了,手足無措地輕喊他:“師父……那個……我……”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等會再說,站著別動。”
  胡砂渾身好像都是僵硬的,僵硬中還帶著一絲發軟的意思。她定定站在那裏,像一尊石像,連眼睛都不敢隨便眨一下。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很美的。
  芳準用柔軟的筆尖,緩緩沿著她飽滿柔美的臉龐勾勒下來,鼻子是小巧而挺直的,嘴唇是嫣紅柔軟的。
  青絲散落身後,沒有束起,估計是忘了,她在這方麵向來散漫,不必計較。
  因出來的時候匆匆忙忙,沒有換洗衣裳,所以身上套的是他寬大的白袍,露出一截皎白纖細的頸項。再往下,純欣賞地掠過花朵般的胸脯,是纖細柔軟的腰身,她雪白的手指露出半截在袖子外麵,因為緊張,正無意識地攥著衣帶,想必手心全是汗。
  身後夭桃似火,身前水汽彌漫,她看上去分明更像剛剛闖入紅塵的謫仙,連一根眼睫毛都純潔無比。
  芳準終於將最後一筆勾勒完美,把毛筆隨手一丟,跳下青石,朝她走去。
  胡砂用一種天災即將降臨的眼神,怔怔看著他靠近,將那塊綢帕輕輕展開攤在眼前。畫上依然是她,長發蜿蜒,輪廓清麗。下方隻有兩個小字:胡砂。
  她的臉像被霞光籠罩一樣,紅得厲害,猛然垂下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芳準將她的手腕抓起,把綢帕輕輕塞進她的袖袋裏,柔聲道:“送你吧。隻可惜了先前的那些好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胡砂還是不說話,隻是眼睫微微顫抖,儼然心神不寧之極。
  他抬手,將她耳邊一綹長發挽去後麵,溫柔喚她:“胡砂,留下來,隻當為了我。”
  胡砂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過了良久,才低聲道:“你……你是師父……是仙人。我是凡人……”
  芳準輕笑著打斷她:“那又如何?厲害又漂亮的女仙人多了去,三百多年來我見得還少麽?”
  胡砂搖了搖頭,忽然覺得想哭,不知是因為太過幸福,還是因為太過恐懼,隻怕這種幸福在手中稍稍停留就要消失,她甚至不敢握住。
  “我不該冒犯仙人。”她顫聲道,“我……會努力修行,爭取早日成仙……這樣、這樣的話……”
  芳準攬住她的肩頭,讓她的額頭抵在自己胸前,她的眼淚大顆大顆落了下來。
  他望著灼灼繁華的桃花,低聲道:“不必強求成仙。你不做仙人,我便陪你做凡人。”

  銷|魂殿

  凹地那裏突然傳來一聲大吼:“芳準!叫老子在下麵淋瀑布受罰,你卻在上麵膩歪地談情說愛!要把老子牙都酸掉!”
  胡砂吃了一驚,聽那聲音,像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的。
  她立即抬頭疑惑地看著芳準,他卻滿不在乎地一笑,道:“也罷,今天心情好,你上來吧。”
  說罷朝她眨了眨眼睛:“他不守職責,差點犯下大錯,這點責罰還是要的。”
  胡砂恍然大悟,原來他罰二號先生站在下麵淋瀑布,完全是□折磨啊。她用一種惡魔主人的眼神看他,芳準卻不以為然,在她鼻子上一捏:“因你是女孩子,所以我向來不嚴苛要求。鳳狄鳳儀兩小子犯了錯都要受罰的,自小他倆淋的瀑布可不比他少。”
  胡砂頓時哭笑不得。
  說話間,就見凹地那裏飛上來一個金光閃閃的人,身姿英武,正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隻是平日裏穿著的金甲如今捏在手上,光著上身,從頭到腳都是水淋淋的。
  他帶著滿臉疲憊的神色,還有些忿忿不平,走到芳準麵前撲通一聲跪下,沒什麽誠意地說道:“多謝主子教誨,賜予靈泉洗刷,教我功力大增。”
  芳準更沒誠意地擺擺手:“好了沒你事了,快下去吧,別留著礙事。”
  二號先生怨念地站起來看看他,再看看滿麵紅暈的胡砂,到底還是忍不住,猶豫著說道:“芳準,作為部下我自然沒立場說你什麽。但作為朋友,這話我不得不說,你與小姑娘仙凡有別,雖然仙人不禁嫁娶,指的卻是仙人之間。你們這番作法,要教旁人知道,隻怕不好。何況你名分上還是她師父。就當為了小姑娘著想,不如等她成仙之後,去了師徒名分,才好光明正大相守。”
  芳準淡道:“誰規定師徒不能在一起,我怎麽沒聽說過。我愛與誰一起便一起,這也要旁人同意麽?”
  二號先生急道:“你總是這般任性!此事與你自然無損,你怎麽不為她想想?再說了,你要做凡人,也得看看眼下的情形。多少人眼紅水琉琴?又多少人是顧忌你在才不敢下手搶奪?你這般恣意妄為做了什麽凡人,還要命不不要?自己的命不要也罷,小姑娘的命你也跟著丟了?”
  芳準一時倒也無話可說。
  二號先生繼續苦口婆心:“你向來清心寡欲,過了三百年,到如今怎麽反而變得衝動起來。你愛與誰一起,當然可以,因為你是仙。小姑娘可以嗎?她目前還隻是個凡人吧。”
  確實,胡砂尚未成仙,與仙人苟合便是大罪,即使將來得道,做了仙人,此事也是一個汙點,必然被地府記錄在案,死後要送去地獄贖罪的。
  念及此,芳準不由想歎氣。低頭去看她,她臉色有些發白,嬌滴滴的臉頰,水汪汪的眼睛,哪裏都十分可愛,他要一時貪歡,不過落下個風流倜儻的美名,這像花朵般的小姑娘卻要為此下地獄呢。
  二號先生見終於把他說動了,心下頓時一鬆,再接再厲地補了一句:“要長相廝守也簡單,忍忍吧。你繼續做她師父,繼續做你的仙人。都做了這麽多年仙人,還差幾年麽?等小姑娘成了仙,自己有本事對付那幫邪魔外道的家夥,再不怕有人來搶水琉琴。你倆愛怎麽怎麽,誰也管不著。”
  對麵兩人都沒反應,二號先生覺著自己的口才十分了得,終於心滿意足地回影子裏睡覺了。
  芳準扶著胡砂的肩膀,靜靜看著對麵飛珠濺玉的五道瀑布,良久,他終於慢慢放開胡砂,背著手,不看她。
  “胡砂,說過的話可以吃回去嗎?”他低聲問她,沒有回頭。
  胡砂臉色蒼白,睫毛不安地顫抖著,輕道:“……可以,隻要聽的那個人別當真就行。”
  “那——我們繼續做師徒,方才的那些,就當沒發生過,好麽?”
  她沒說話。
  芳準輕輕一笑:“就算聽的人不當真,說話那人卻也忘不掉,更不打算把說出口的話吃回去。蒙著眼咎續過日子,卻不是我的風格。胡砂,你怕不怕下地獄?”
  她默默搖頭,他雖然看不見,卻分明知道她的答案。
  “我也不怕。”他背著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樣緊,像是要將她捏碎在掌心似的,“最壞不過再將水琉琴毀了,回頭師父就陪你做凡人,一起下地獄,那裏肯定比這裏好玩。”
  胡砂眨了眨眼睛,兩顆老大的眼淚嗖地一下就滾在了衣服上。
  她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背心,隻覺這人像是整個世界的依靠一般,真的可以把所有一切都托付給他,不用擔心。她是如此愛慕他,敬仰他,不想失去他。
  “我們……都不要下地獄。你等著我,我一定努力成仙,一定努力!”
  胡砂喃喃說著。
  芳準含笑道:“成仙可沒那麽容易。”
  他轉過身,低頭端詳她,抬手替她把眼淚擦了,柔聲又道:“不過你怎樣決定,我都尊重。”
  胡砂滿心感慨,揉著眼睛,正要說點應情應景的感性話,忽聽他把手一拍,道:“好吧,為了成仙,今日起我便要做鐵血師父了。你且下去,坐瀑布下麵入定,兩個時辰之後再上來。”
  她分明聽見下巴掉地上的聲音。
  芳準仔細看著她,忽而又歎了一聲,在她紅通通的臉蛋上輕輕捏了一把。
  “凡人要成仙,何止上百年,縱然我是師父口中的天才,也花了百餘年才得道。如你這般資質普通的丫頭,大約還要再多個百年。兩百年的功夫,便是神仙,也要憋成石頭了。”
  胡砂先因為他說自己資質普通,立即把嘴巴撅起來了,後麵聽他說要憋成石頭,又忍俊不禁要笑,低聲道:“我哪裏都普通,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師父為什麽要喜歡我?”
  芳準為難地摸著下巴,想了半天:“這個麽……要說漂亮,確實不夠標準。琴棋書畫也不行,以前還很聽話,如今卻變頑劣了。至於洗衣服打掃,想來鳳狄做的也比你好。要說善解人意,我早已放棄你這顆榆木腦袋了。”
  這麽說來,豈不是完全不合標準?胡砂的下巴又要掉下去。
  見她神情鬱悶古怪,芳準不由笑了起來,抬手像是想抱抱她,不知想到什麽,又忍住,將手慢慢背到身後,轉過身,不去看她。
  “倘若世間眾生一早便知道自己會喜歡上什麽樣的人,隻怕也不會有那麽多的曠男怨女了。我要美貌與聰慧來做什麽?這兩樣我都不缺。”
  活了三百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聰明的,愚笨的,癡情的,涼薄的,狡猾的,無邪的。比胡砂好的有太多,可那些他並不想要,因為不想要,所以都是浮雲般的存在。
  喜歡一個人,一定要理由嗎?一定要仔細剖開,細細分析,從何時動心,何時心痛,何時茫然?這樣的喜歡,教人疲憊。
  “胡砂,你令我喜悅,便已足夠。”
  他撫上她的臉頰,手指沾到肌膚,便眷戀地舍不得離開。指尖隻覺滾燙,麵前的少女麵紅如灼,星眸含醉,他情不自禁便要靠近她。
  昨晚的吻太敷衍,結束得太快,還未能品嚐到那種銷|魂蝕骨的滋味。他的心忽然便激烈跳動起來,有一種衝動,想緊緊抱住她,低頭去吻她。
  胡砂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芳準硬生生停在那裏,半晌,隻在她柔軟的頭發上揉了兩下,微微一笑:“好了,去入定吧。”
  到底還是理智打贏了感性,胡砂乖乖地坐在瀑布下入定(其實就是和激烈的水流做鬥爭,而且慘敗),芳準倚在青石上看書,估摸著大約有兩個時辰了(其實一個時辰還沒到),他把書一丟,將濕漉漉的胡砂從水裏提了上來。
  胡砂很悲觀地想,照這樣下去,隻怕再過兩百年,自己也成不了仙。
  不過坐了那麽久,她沒覺得有什麽幫助,懷裏的水琉琴反應卻十分大,一時發出嗡嗡的鳴聲,隱隱放出光來,像是要活了一般。
  她想起一號丫頭說的五色澗,不由問道:“師父,你出來就是為了尋找這五色澗?真的能讓第五根弦長出來麽?”
  芳準點了點頭:“時機還未到,再等兩天。”
  從五色澗回到竹林的小屋,如果用騰雲或者縮地,眨眼功夫就到了,不過彼時兩人好像都不想用法術,手牽著手,就用兩條腿硬走回去。
  胡砂明明很累,她體內的魔血剛被洗幹淨,加上在瀑布底下頑強鬥爭了一個時辰,兩條腿都在打顫,可心裏卻一點也感覺不到。
  遠遠地,望見竹林裏一座簡陋的小茅屋,居然覺得親切無比,像是自己的家一般。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靜靜打量夕陽餘暉中的竹林,心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安喜樂。
  芳準捏了捏她的手,低頭笑道:“走吧,回家。”
  回家。他不用問都能猜到她心底的話,當真是個水晶琉璃人。
  胡砂朝他微微一笑,忽聽他又道:“怎麽說我好歹也是個真人,住的地方也得起個氣派點的名字才好。你看桃源清遠,這個殿那個峰,就連青靈真君住的地方都叫逍遙殿,咱們不能被比下去。”
  她頓時一愣:“不是有芷煙齋了嗎?不好聽麽?”
  芳準連連搖頭:“太不氣派,小家子氣。”
  胡砂瞪圓了一雙眼睛看他,他分明是在開玩笑,漆黑的眼睛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很美,但經過五年多的相處,她很清楚他一露出這種表情,就是在算計。
  果然聽他道:“有了個逍遙殿,索性咱們也起名什麽殿。嗯,這裏美人美景美酒一樣不缺,獨缺銷|魂二字。我便取名銷|魂殿。”
  胡砂的臉又紅了,想甩開他的手,他卻過來輕輕摟住她的腰。
  “與你一起,已足夠銷|魂。”芳準將她的手握住,放在唇邊細細一吻,“放心,我等得。”
  胡砂又是一笑,與他十指交纏,抬頭去看他,那黃昏諸般美景,彩霞縱橫,卻都不及他眼底光彩來得奪目。
  你才是真正令人銷|魂。胡砂在心中想著。
  走吧,回家。
  家裏小乖還垂耳等著,想必心中是惶恐的。還有一號丫頭,想必已是燒好水,泡了茶,輕煙嫋嫋。到了夜裏,二號先生睡足了出來,一並品嚐美酒,暢談於星空下。
  迷路的大師兄遲早也會找來,一麵黑著臉勸他們少喝點,一麵被芳準強迫灌酒,最後黑臉變成紅臉。
  倘若……倘若鳳儀沒有成魔,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依然會提著燒雞每天過來誘惑她,漫不經心地調笑她,然後與芳準拚酒,兩人不分勝負。
  這裏是她的家,就這樣住著,不回去也行。
  不回去,真的可以。
  **

  第五根弦

  過了五日,下了一場小雨。
  芳準起的很早,將窗戶推開,遠方五色澗泛出的神光不再像前兩日那麽五彩斑斕,似是有所收斂,繽紛的色澤也凝聚成了淡淡的白色。
  時候到了。
  他揭開裏屋的門簾,喚了一聲:“胡砂,起來了沒?”
  過了好久,胡砂才在裏麵懶懶地“嗯”了一聲,顯然還迷迷糊糊地沉醉在夢鄉裏。
  芳準探頭進去看,見她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被子掉了半片下來,好像整個人也不太安全,稍稍翻一下就要滾到地上。
  “胡砂。”他又叫了一聲。
  床上那個軟軟的身體又蠕動了一下,像是要起身,結果沒撐好,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幸好,被子也跟著摔了下來,沒受傷。她果然好本事,在地上滾一圈,抱著被子還要睡。
  芳準手指一勾,整片被子就飛了起來,飄回床頭,胡砂到底是被凍醒了,打個噴嚏不甘不願地站起來,揉著眼睛看窗外天色,跟著就怪叫:“天還沒亮啊,師父!”
  “遲了就來不及了。”芳準手指又是一勾,胡砂像是胸前被人一把抓住似的,不由自主被抓到臉盆架子前,被動地洗臉。
  好容易梳洗完畢,胡砂打著寒顫和嗬欠一路茫然地跟著他騰雲朝五色澗飛。
  懷裏的水琉琴有點古怪。自從來到五色澗之後,它便一直很高興,徹夜嗡鳴不停,到了今天早上卻一反常態地安靜下來,裏麵那一抹血色,也不動彈了,頗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師父,今天就可以讓水琉琴完全複原了嗎?”胡砂比較關心這個。
  芳準沒說話,隻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隻是水琉琴要再不複原,第二道天罰隻怕也不遠了,此等關鍵時刻,再讓他被天火燒上一回,有害無益。
  他見胡砂神情緊張又局促,想必是自己的態度影響到了她,便展顏一笑:“沒什麽大不了的,天大的事,有師父在。”
  說罷將她耳邊一綹亂發撥開,失笑:“弄得這麽亂糟糟。”
  胡砂很慚愧地低頭看看自己,因為被他催著出門,她的衣服帶子都係的歪七扭八,頭發上那根簪子歪歪的,眼看便要掉下來,和隻蓬頭鬼似的。
  芳準停在雲端,低頭慢慢替她重新結衣帶,一根一根,解開了再對準重新係好。
  他的手指長而且白皙,每一個動作都細致並且緩慢,因垂著頭,隻能見到他一截烏亮的額發,兩扇長睫毛俏皮地微顫著。
  幾次三番想故作自然移開視線,都不能夠。胡砂的眼神最後總是會膠結在其上,看得出神。
  一隻手蓋在她眼皮上,芳準的聲音含笑:“眼神不老實的小家夥。轉過身去,把簪子給我。”
  胡砂的臉噌地一下紅了,很是不好意思,訕訕地把簪子拔下來遞過去,轉身再也不敢看他。
  芳準將她的頭發細細梳理一番,綰了發髻,用簪子固定好,再見她一直垂著頭,一截酥白的後頸項露出來,令人想輕輕咬一口。
  到底忍不得,輕輕抱住她,在她頭發上印下一吻,低聲道:“什麽也別怕,有我在這裏。”
  五色澗之上水霧奔騰,昔日裏五種顏色的澗水全部變成了透明的,凹地裏深不可測,望不到盡頭。
  胡砂提起水琉琴,回頭朝芳準看了一眼,他微微點頭。
  她抬手便將水琉琴輕輕丟進了凹地裏,奔騰的澗水瞬間就吞沒了琴身,再也看不見。
  過了許久,沒有任何異常現象出現,胡砂額上不由出了一層薄汗,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一塊深不見底的凹地,不肯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天色將要亮,初升的太陽自山那麵緩緩爬起,刺破了重重霧氣。
  第一綹陽光照到五色澗上的時候,澗水仿佛突然停止了流動,隻有一瞬間,緊跟著奔騰聲又起,透明的澗水泛起陣陣浪濤,白沫盡去,又露出各自原先的五色來。
  五道顏色不同的澗水匯聚在凹地中,那裏麵原本深不可測,如今卻像即將裝滿水的杯子,快要滿溢出來。水麵波動不休,像是下麵有一隻巨手在翻攪。
  忽然之間,水麵像被利刃割開一樣,一分為二,一隻渾身漆黑的巨大神獸慢慢自凹地中心浮現出來,像是一隻魚,又像龍,說不出是什麽怪樣,但胡砂卻是認得的,以前在老爹的書上見過許多關於此神獸的畫像。
  龍生九子,這是第九子——螭吻,性屬水。
  此刻它嘴裏含著一個物事,寶光流轉,莊嚴肅穆,正是水琉琴。
  螭吻抬頭見了胡砂與芳準二人,微微點頭,似是示意胡砂可以將水琉琴取走。
  胡砂怔了半天,被芳準輕輕一推:“去吧,水琉琴是你的了。”
  是……她的了?
  胡砂還不太敢相信,慢慢騰雲飛到螭吻麵前,從它口中將水琉琴取出,細細端詳。卻見原本空著的第五根弦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最後一根弦。整個水琉琴像是重新活了一樣,與她起初在石山舊殿見到的沒有任何二樣,通體神光熠熠,令人心生畏懼。
  不同的隻是原先她不能靠近撫摸,如今卻可以任意拿起,水琉琴不會放出寒光刺傷她。
  螭吻又朝她點了點頭,龐大的身軀很快便沉下水,凹地裏快要滿溢出來的澗水一瞬間便落了下去,再不見蹤影。隻有四麵五道澗水,還在奔騰不休地傾入其中。
  胡砂怔怔地捧著水琉琴,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第五根弦,就這麽長好了。苦守了五年,擔心了五年,水琉琴最終還是完整地被複原,而今被她捧在掌心,散出微弱的寒氣。
  在那美麗的冰藍色中心,還存著一點血色,心髒一樣輕輕跳躍。那是她的血肉,用血肉養活的神器。
  像是突然的本能,甚至不用任何言語來說明,胡砂手一擺,水琉琴瞬間便化作一道寒光鑽入掌心,不見蹤影。
  做完這個動作,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嚇了一跳似的,一蹦而起,飛回芳準身邊,把手攤開給他看。
  “師父!它……它不見了!”她神情慌亂。
  芳準卻很高興,在她手心作勢一拍,笑道:“傻孩子,它是你的了。神器複活之後怎可能還會讓你抱在手裏,自然幻化無形,在你需要的時候隨心而動再出現。”
  胡砂盯著自己的掌心看,像是歡喜過了頭,還沒反應過來。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胡砂才慢慢抬頭,定定看著他。
  “師父早知五色澗內藏著神獸螭吻?”
  芳準搖了搖頭:“我隻知水琉琴由天神在五色澗處打造,想必這螭吻原本是用來看守水琉琴的,可惜不知什麽因緣巧合,讓水琉琴流落到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所幸你以血肉供養水琉琴,令其複原,螭吻亦放心將琴托付與你,如今世間能操縱水琉琴的,隻有你一人。”
  隻有她一人?胡砂頓時受寵若驚,驚歸驚,到底還是有些付出千辛萬苦後收獲豐盛的得意。
  鳳儀與青靈真君費盡心思要得到的神器,最後卻落在她這個砸壞神器的人手裏,他們若是得知這結果,不知會不會悔得臉色發青。
  芳準見胡砂臉上神情怪異,一會紅一會青,一會笑一會皺眉。他何等聰明,自然知道胡砂轉著什麽心思,當即微微一笑:“一樁心事已了,無關緊要的人就別想了。回家吧。”
  胡砂直到這時才切實地感受到無上的喜悅,點了點頭,與他雙手緊握,兩人掉頭飛回“□殿”。
  剛到竹林外,便聽見小乖嗚嗚的低吼,很不客氣。胡砂疑惑地看了一眼芳準,他卻好似早已料到一般,麵不改色地牽著她走進去,卻見茅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道袍的青年,身挎長劍,垂手恭恭敬敬地等在門外。
  而小乖正站在屋頂,氣勢洶洶地瞪他,一見到芳準回來,它威脅的低吼頓時變成了討好的嘰嘰叫,歡快地跳到他麵前,由著他撫摸自己的腦袋,十分愜意。
  門外的青年這時也轉過身來,胡砂看著麵生,但他腰係月白色長帛,劍上有四合雲紋,應當是清遠弟子。
  見到芳準與胡砂緊緊交握的手,他不由一怔,瞬間露出一絲“原來果真如此”的神情來,看向胡砂的眼神,難免有些怪異。
  芳準不說話,牽著胡砂便要進屋,像是門口沒有這個人一般。
  那青年急忙垂手道:“弟子平遠拜見芳準師叔祖,胡砂師叔。”
  平字輩,是曼青那一輩的男弟子。
  芳準沒有回頭,淡道:“入門之後,沒人教過你見到師長不可直視麽?”
  平遠頓時漲紅了臉,神情尷尬,急忙把頭垂下,不敢再看。
  “弟子魯莽,請師叔祖寬恕!”
  芳準將門推開,閃身入內,道:“有話進來說。”
  那個平遠還算比較乖覺的人,進來之後再也不敢打量屋內布置,隻跪在芳準麵前,道:“祖師爺有話讓弟子帶給師叔祖,說如今五年期限快過,水琉琴倘若還未修複好,第二道天罰便要降臨。倘若師叔祖以一己之力強接,勢必要損傷修行,故而請您帶著胡砂師叔回清遠,第二道天罰便由清遠上下一力承擔。”
  此話一出,胡砂頓時訝異無比,芳準卻依然風輕雲淡地,麵不改色地從一號丫頭手裏接過茶,緩緩喝了一口。
  “你回去轉告師父,水琉琴已經完全修複,第二道天罰不會降臨,可以安心了。”
  平遠大吃一驚:“已經修複了?!什麽時候?”
  胡砂很好心地告訴他:“就是剛才,第五根弦已經接好了,所以不會再有天罰。”
  她將手一攤,水琉琴瞬間便從掌心鑽了出來,隔空飄浮在她手掌中,神光萬道,令人不可逼視。
  平遠是小輩弟子,一見到神器頓時心生敬畏,跪下連磕三個頭,再抬頭時,隻見胡砂把手一晃,水琉琴又化作一道寒光,鑽進了她掌心,不見蹤影。
  他肅然道:“不愧是師叔,弟子萬分敬佩。祖師爺還有一句話讓弟子轉告,倘若神器已經複原,便應當將它送回樂正石山舊殿,天神之物,我等凡人與散仙沒有資格褻瀆。還望師叔能及早令神器歸還原位,如此才是功德無量。”
  胡砂不由一怔:“可……可是放回去的話,青靈真君還是會從海外不斷拉人過來搶奪,到時候隻會害死更多無辜的人。”
  平遠正色道:“師叔此話差矣,青靈真君是有道真君,怎會覬覦神器?祖師爺交代,如今水琉琴是在師叔與師叔祖手裏,並非由青靈真君執拿,搶奪一說實在荒謬。倘若不肯將神器歸還,此等行為,豈不更類似搶奪……”
  話未說完,卻聽芳準的茶杯發出“喀”地一聲輕響,原來他將蓋子蓋上了。平遠自知失言,隻得垂頭不語。
  “你且回去吧,將我方才說的轉告給師父。”
  芳準淡淡說著,將袖子淡淡一拂,“送客。”
  一號丫頭立即打開門,大眼睛瞪著平遠,盼他快些出去,她好關門。
  平遠忍氣吞聲,輕道:“師叔祖,祖師爺每日都盼著您回去,您當真要滯留在外,再也不回清遠麽?”
  芳準道:“我自會回去,因有要事纏身,歸期未定。你轉告師父,待雜事一了,我必然返回清遠。”
  平遠嘴唇翕動,還想再說,但見他神色冷淡,再說下去隻怕要惹惱這位脾氣古怪的師叔祖,隻得垂頭告辭了。

  三分春色二分愁

  平遠離開後,芳準便不再說話,神色冷淡,不知想些什麽。
  胡砂斟酌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開頭:“師父……你離開清遠也有五年了,不如回去看看吧?反正水琉琴已經修複,沒什麽可擔心的。”
  他像是沒聽清,抬頭略帶疑惑地看她,分明是想著心事,心不在焉的模樣。
  “我是說……”胡砂打算再委婉些,說服他回清遠看看。畢竟他已經離開了五年,而且是為了她離開五年,就算旁人不說,她自己都有種紅顏禍水的感覺,難怪平遠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芳準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說下去,自己一言不發地起身走了。
  接下來一整天,胡砂都沒有再看見芳準的身影,不知他又跑什麽地方去了。
  她一直等到三更半夜,還不見芳準回來,最後連平日裏最冷淡的一號丫頭都忍不住要來勸她:“你就趕緊睡覺去吧,芳準又不是三歲小孩,要你來給他操心。”
  胡砂倒也覺得有些道理,其實芳準的能耐是非常大的,隻不過她先入為主地認定他身體不好,病弱文秀,故而總擔心他出點什麽事。仔細想想,他向來瀟灑不羈,三百年來愛去哪裏就去哪裏,從來也沒出過什麽意外,與其擔心他,倒不如先把自己照顧好。
  想通這一節,她索性自己洗洗臉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見外屋有說笑聲,胡砂迷迷糊糊地翻個身,吸了一口氣——好像還有酒味。誰大半夜的在外麵喝酒?
  她披了外衣,端著燭台把門簾一掀,卻見芳準與一個黑衣男子坐在外麵喝酒正喝得開心,臉上笑吟吟地,一見到她,便招招手:“是吵醒你了?要不要也來一杯?”
  胡砂還沒反應過來,隻本能地點了點頭,慢吞吞走過去坐下,芳準果然倒了一杯酒遞給她。
  那黑衣男子忽然轉過頭來,平凡無奇的五官,偏生一雙眼精光四溢,嫵媚之極,胡砂又是一愣——這人怎麽有點眼熟,在哪裏見過?
  “嗬,我隻道屋裏藏著佳人,原來佳人竟是這位小姑娘,真教人吃驚。五年不見,似乎長大不少。”他含笑說著,聲音低沉,身後的衣襟忽然揚起,嗖地一聲鑽出三根狐狸尾巴來,毛茸茸的。
  胡砂“啊”地一聲,差點跳起來:“是你!開書店的狐狸精先生!”
  狐狸先生笑得更開心:“居然還記得我,真是榮幸。今日我來,一是告辭,二是既然要走了,索性把多年珍藏的幾個孤本送給芳準,順便過來討杯酒吃,打擾了姑娘休息,真真過意不去。”
  要走?她還不太明白,芳準在旁邊很好心地解釋:“他已經得道成仙了,如今與我一樣位屬散仙,脫離了妖獸的身份。所以關了書店,打算回老家娶媳婦。”
  原來狐狸精也能成仙。胡砂感慨地看著他,由衷說道:“恭喜你了,也祝你與妻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狐狸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多謝,我也希望你能與心上人早日結合,攜手到老。”
  這話剛好說中胡砂心中一塊隱痛,隻得幹笑兩聲。
  狐狸先生喝了兩杯酒,忽然生了興致,把手往胡砂麵前一攤:“小姑娘,五年不見,不如我再替你看一看手相?”
  胡砂點點頭,把兩隻手都放到他麵前。這狐狸一麵看一麵點頭,嘴裏還嗯嗯地念念有詞。
  芳準笑道:“你又看出什麽來了?”
  那隻狐狸卻不搭腔,看了半晌,將胡砂的手掌一合,微微一笑:“和以前一樣,沒什麽變化。關鍵就是這幾天吧,小姑娘運氣總還是不錯的。”
  說了等於沒說,胡砂無言地把手縮回來,卻聽他又道:“世上錢債血債諸多劫數,卻都不及情債來得可怕。你要小心風月。”
  到底什麽意思?他又不解釋,隻與芳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頭上狐狸耳朵都鑽出來了。
  眼看東方發白,這一夜將要過去,胡砂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肩上蓋著芳準的外衣。
  狐狸先生終於起身告辭。
  芳準一直送到門外,看著他醉紅的臉,含笑不語。
  狐狸雙手攏在袖子裏,卻不看他,隻定定望著遠方微薄的晨曦。
  良久,他方道:“你的脾性,多年了還是沒有改掉,總是不合時宜的任性,還容易心軟。如今那位接替我來照顧你的小仙,隻怕也十分吃力吧?”
  芳準輕笑道:“哪裏,你說笑了。”
  話音剛落,影子裏便傳來二號先生的聲音:“那狐狸說的不錯,此人可惡的很。”
  狐狸嘻嘻笑了兩聲:“可幸,我早一步脫離苦海。這位兄台卻要多吃一段日子的苦了。”
  他見芳準笑容淡淡的,一派風輕雲淡沒心沒肺的模樣,不由勾起唇角。
  “我這便要去了,日後山高水遠,不知何時能再與你像今日這般暢飲。”頓了頓,又道:“那小姑娘……”話終究沒能說下去,隻是搖了搖頭。
  “該說的,能說的,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切莫再任性下去,要保重。”
  芳準又笑道:“好生囉嗦,如今怎變得這麽婆媽了?”
  狐狸果然不再說,隻彎腰朝他一揖,轉身便走,因用了縮地之法,眨眼就變成一個小黑點,很快便看不見了。
  芳準靜靜站了一會,影子裏又傳來二號先生的聲音:“我看,你還是聽他的話,回去一趟吧。別叫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他沒說話,過了好久,才露出個淡然的笑容來:“我隻是不願相信……”
  話斷了開來,他不想再說下去。
  胡砂打著嗬欠走出來,肩上還披著他的外套,手裏抓著幾本書,一麵翻一麵奇道:“師父,他給你的什麽孤本,怎麽又是白字天書……都是空白的。”
  芳準啞然失笑,回身一把將書搶過來,自己翻了兩下,道:“早就告訴你了,是好孩子不能看的絕世孤本。”
  胡砂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喃喃道:“還是你上次說的什麽情仇愛恨男歡女愛的故事?為什麽我不能看?”
  芳準把書塞進袖子裏,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等你再大些吧。”
  聽著總感覺那什麽孤本不是好東西。胡砂懷疑地看了他兩眼,懶得問他,反正從他那裏是問不出什麽東西的,她索性伸個懶腰往回走。
  “我好困,師父,容我睡幾個時辰再修行好不好?”
  芳準忽然抓住她的袖子:“胡砂,陪師父下一盤棋可好?”
  胡砂愣了一下,見他似乎很有興致的樣子,便欣然而允。
  胡砂的棋藝很好,這點曾讓芳準出乎意料。
  還記得五年前,因為窮極無聊,強拉胡砂陪自己下棋,因著她不斷推脫,他以為她不會下,還讓了她四子,結果第一盤就慘敗在她手上。
  其後他就再也沒讓過她半子,大抵是為了挽回第一盤的麵子,第二盤他殺得毫不留情,盞茶功夫便吞了她半壁江山,然後便發現胡砂下棋的一個規矩。
  旁人若是不相逼,她也溫吞水一般,謙卑恭順,輸贏都不在乎。但倘若對她下了狠手,她還擊起來卻是招招狠毒,而且還有條不紊地,吃她半壁江山她都麵不改色。
  最後第二盤還是輸在她手上。
  從此芳準便不願與她下棋,陪著她溫吞水,一點也不過癮,陪著她發狠,卻又狠不過她。他寧可欺負白紙小人們,用圍棋殺得他們落花流水叫苦不迭,痛快之極。
  隔了五年,今日他又要她陪他下棋,是十分難得的事。
  雙方執了黑白,分坐一邊,殺了不到片刻,胡砂的白子便被他吃了許多,他此番既不相讓,也不下狠手,隻陪她慢慢磨,一點一點把她的白子都吃掉。
  胡砂果然猶豫了,捏著一顆白子思索到底要怎麽走。
  因很久棋麵未動,芳準不由抬頭含笑看她。窗外竹林吟聲細細,他的目光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滑下來,看著她的臉在春光中泛出白玉般的色澤,耳旁還有幾綹柔絲,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的手撐在臉龐,眉頭微蹙,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把棋子轉來轉去,顯然為難之極。
  最後似是想通了,眉頭活躍地一跳,舒展開來,把棋子往棋盤上一放,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芳準大半心思早已不在棋盤上,隻低頭粗粗看了一眼,跟著笑道:“你輸了。”
  胡砂不由一怔,眼見他用手抓起一把棋子,一個一個按步驟走下去,輕道:“我下一步走這裏,依你的路子,右下角必然堵住,可上方便空了一大塊。因我不會步步緊逼,所以你對我吃掉你上方幾塊地也不甚在意,自覺守好下方便已足夠。但倘若我這樣走呢?”
  他又放了一顆子,正在中心,胡砂臉色果然變了。
  芳準笑了笑,揮手將棋盤打亂,起身道:“你的棋路與你性子一樣,若沒有被人逼到走投無路,哪怕死了也不明不白。今日不過是青靈真君逼你逼得緊,你尚可從容麵對,倘若他日有人與你慢慢磨,你退一步他進兩步,你進兩步他退一步,最終令你退無可退,隻有乖乖落在他手裏,你要如何?”
  胡砂呆了片刻,低聲道:“除死無大事。”
  芳準輕輕搖頭,握住她的手,輕道:“你的命在我心裏,比天地要重,不可輕易言死。胡砂,下棋雖是消遣,與人生卻也並無分別,不過都是一場廝殺而已。隻是棋盤上輸了,還有第二局第三局,人生卻永遠沒有第二局可言。所以,你要謹慎,千萬謹慎。”
  胡砂似明非明地看著他:“師父你也在下棋?和誰下?”
  芳準垂下眼睫,將棋子放回盒內,淡道:“隻可惜我棋藝不精,遲早要輸的。”
  話音一落,他轉頭朝門口望去,低聲道:“既然已經來了,何不進來?在門口幹站著做什麽?”
  門口有人?
  胡砂驚疑不定地轉身,果然見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走進來,臉色像冰雪一樣蒼白,雙眸卻黑的像最深沉的暗夜。
  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心亂

  鳳狄回到清遠沒幾天,一直出門在外的芳冶師伯也回來了。
  不知他在外麵聽說了什麽,一時間清遠上下到處都是謠言,比以往流傳的師徒亂 倫還要嚴重許多。
  但鳳狄沒有關心這些,他的心思始終處於茫然又自責的狀態,把自己關在芷煙齋裏,不敢出去見任何人。
  又過了沒兩天,曼青到底憋不住,跑到芷煙齋找他,卻也不知說什麽,隻紅著臉低頭看自己的鞋子。
  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完全沉浸在前兩天的美夢中無法自拔,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羞澀喜悅,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她隻覺幸福。
  “那個……鳳狄師叔……”因鳳狄始終不說話,她隻得自己開口,羞得脖子都紅透了,“我、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心裏隻有你一個。隻是怕你不肯接受,所以都沒告訴你……如今、如今我知道啦……你那樣對我……我真的明白了……”
  鳳狄臉色蒼白,目光在她紅透的臉上掃了一下,像是被燙傷似的,急忙縮回來,轉過頭再也不看她。
  “昨天……我去找了白如師叔……”曼青斟酌著,不知怎樣說才不會顯得自己太過熱情,“她說……如果兩情相悅,我們是可以……嗯,可以……去找師祖求情……”
  說到這裏,真的說不下去,拿眼偷偷看他。
  他卻沒有半點反應,隔了半天,隻低聲道:“我對不起你……抱歉……”
  曼青愣了一下:“為什麽抱歉?我……你那樣對我,我沒生氣啊。”
  鳳狄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抱歉,我……不能。是我對不起你,隨你出氣。”
  曼青怔怔看著他,臉色慢慢變得慘白。
  “你不喜歡我?”她低聲問。
  鳳狄咬緊牙:“不喜歡。”
  曼青像是不認識他一樣:“那你……那你為什麽那天、那天要對我……”
  鳳狄起身,走到她麵前,將她腰上係著的寶劍抽出,劍柄對著她,劍身架在自己脖子上,低聲道:“是我冒犯了你,隨你處置。”
  曼青沒有接劍,她隻是眼怔怔看著他,好像完全不認識他,甚至連這個世界都不認識一般。
  過了很久,她將劍柄一握,卻沒有刺出去,隻是重新收回劍鞘。
  從頭到尾,沒有再說一個字,她轉身就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落淚,她就這樣沉默地離開了芷煙齋,離開清遠。
  第二天就傳來曼青自出師門,回自己家鄉的消息。
  他再也沒見過曼青,此後長久的一生,直到盡頭,都沒有再見過這個他愧對的女孩。
  鳳狄覺得自己不是人,非但不是人,隻怕比畜牲也不如。
  回想起自己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一生,他赫然發覺自己活得十分失敗,幾乎沒有什麽事成功過。論到資質,他不如已經成魔的鳳儀,論到感情,他發現的太遲。
  他活了七十年,大夢一場,自以為是大師兄,旁人口中的師叔,師祖對他亦是青眼有加。
  到如今恍然大悟,他什麽也不是,做什麽都失敗。
  鳳狄頹廢得恨不得立即去死,化成灰,別叫旁人看見自己,尤其不要叫師父與胡砂見到。
  他甚至對他倆產生了恐懼,隻要一想到,心裏就像被鉤子狠狠鉤了一下,心髒都要被戳穿似的。
  他不想待在芷煙齋,也不想再待在清遠,他想離開,去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
  他一個人茫茫然地離開了芷煙齋,在一目峰和二目峰的林中胡亂走動,迷路迷得昏天暗地,小小一個林子,卻像最大的迷宮,怎麽都繞不出來。
  最後不知走到何處,忽然聽見林子裏有幾個弟子在說話,隱約提到“芳準”二字,他心中頓時一驚,本能地掉臉就要走。
  “……中午從芳冶師伯祖那裏聽到的,師祖為此發了好大火,差點就要派人去元洲把芳準師叔祖抓回來。聽說是為了什麽水琉琴,那個鳳儀成魔了,需要水琉琴來輔助……”
  話未說完,旁邊一個清脆的女聲便打斷道:“啊,這個早就聽說過啦!前兩天還聽有人在傳呢,鳳儀現在成了魔,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據說是芳準師叔祖的授意,因著他想成天神,卻沒有足夠的五行之力,所以便派鳳儀去偷神器,金琵琶也是他偷走的。結果師徒倆分贓不均鬧翻了,很不愉快呢!”
  荒謬!鳳狄閉上眼,想大聲嗬斥這些無聊傳流言的人。
  可是那一瞬間,突然又想到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他剛剛趕回去,聽見鳳儀說的那兩句話。胡砂說那是挑撥離間,可事實誰也不知道。所謂無風不起浪,清遠的流言蜚語到了可怕的地步,總不會是人瞎編出來的,必然有一兩個當日的知情者。
  說不定,真的是師父……鳳狄緊緊皺起眉頭,不願繼續去想。
  他轉身要走,卻聽林子裏那兩人又道:“說起來,胡砂那人也古怪的很,突然入門,突然又被逐出師門。按理說,她一介凡人,半點基礎也沒有,芳準師叔祖到底看上她哪一點?居然破格收了她。如今我才明白,是為著她能養水琉琴。當時聽說胡砂去拿水琉琴,芳準師叔祖不是一下子就衝出去了嗎?把祖師爺氣得臉色都變了,回頭還真讓她把水琉琴拿到了。祖師爺擔心她的安危,派了鳳狄師叔去勸說,她也不知被芳準怎麽蠱惑,居然不肯回來,心甘情願替他養水琉琴。鳳狄師叔鬥不過自己師父,所以師叔祖便將他安排到芳準身邊,隨時監視。真不愧是師叔祖,看他清瘦斯文的模樣,心機原來這麽深,我倒有些可憐起胡砂了。”
  鳳狄越發聽不下去,忍不住張口怒喝:“什麽人在這裏妄談謠言?!”
  林中那幾個弟子唬得紛紛噤聲,掉頭就跑,眨眼就如鳥獸散,鳳狄憤而去追,奈何林中道路複雜,他又天生不認路,追了半天一個也沒追上,隻氣得臉色發青,抬手去捶旁邊的一株鬆樹,鬆枝鬆葉被他捶得嘩啦啦往下掉。
  師父怎會是這樣的人!完全一派胡言!
  他在心底告訴自己:全是假的,根本不可相信。
  可這告誡自己的聲音分明顯得色厲內荏,他的心好像破了個洞,洞的名字叫“懷疑”。
  或許……或許真是這樣?師父活了三百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為什麽獨對胡砂情有獨鍾?若不是為了水琉琴,他何必執意滯留在外,就連師祖跌軟,同意讓胡砂回歸師門,他還是不肯回清遠?
  若不是為了水琉琴,向來聰敏乖覺的鳳儀怎會成魔?那天怎會與師父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
  是相信師父做的都有道理,還是相信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誨,遵循清遠的正義?
  鳳狄完全混亂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猛然轉身,厲聲道:“停下!方才那些謠言你們都是從哪裏聽來的?!”
  那人似是被他一驚,立即停了下來,皺眉道:“鳳狄?你在此大呼小叫做什麽?”
  鳳狄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卻見此人白衫清須,正是芳冶師伯,他急忙垂手道:“弟子魯莽……請師伯責罰。”
  芳冶眉頭又皺了一下:“你方才……說什麽謠言?”
  鳳狄心亂如麻,搖頭道:“不……弟子……弟子沒有……”
  芳冶淡道:“不必抵賴,其實你便不說,我也明白。此事甚是古怪,並非你等小輩弟子所能過問,今日的事,隻當沒聽見便好。我會即刻傳令廉貞部,命清遠上下不許再提此事。你如沒有他務,便速速回去吧,休得亂竄。”
  鳳狄怔了半晌,隻得垂頭稱是,掉頭便要離開。
  可是想想還是不甘心,停在那裏,低聲道:“師伯……求您告訴我,這些……是真的嗎?”
  芳冶歎了一聲:“你知道又能如何?我明白,芳準是你師父,感情自然與旁人不同,但此事你知道也沒甚益處。回去吧,別想了。”
  鳳狄輕道:“師伯,弟子求您。”
  芳冶背著雙手,歎息著望向遠方高聳入雲的三目峰,良久,才道:“我也算看著芳準長大,這孩子向來聰明伶俐,怎會在此事上想不開……”
  話未說完,鳳狄掉頭便跑,像是發瘋了一樣,踉蹌著也不知撞了多少棵樹,最後騰雲而起,眨眼便不見了。
  芳冶在林中站了許久,慢慢回過頭來,雙目在暗沉的林中看來是血一般的紅。
  他忽而輕笑一聲,袖子一展,化作一道紅煙便要消失,忽聽林中一人驚呼一聲,緊跟著“噗通”一下摔在地上。
  他慢慢停下動作,回頭望去,卻見一個不知輩分的小弟子軟在地上,惶恐地看著他,喃喃道:“芳冶師伯祖?你……你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緩緩走過去,笑容譏誚裏還帶著一絲涼薄,柔聲問他:“我的眼睛如何了?”
  那個小弟子什麽也說不出來,臉色忽青忽白。
  芳冶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輕歎:“你的運氣真不好。”
  話音一落,“喀”地一聲,那人的咽喉已被他捏碎了,一聲也沒吭便死在當場。
  芳冶摸了摸他的臉,指尖像是帶著流竄的火焰一般,瞬間便將那人點燃,不出半刻,就燒成了灰燼,被風給吹散,再也不見一點痕跡。
  鳳狄覺得自己整個人快要裂開,碎成片片粉末。
  想哭,卻哭不出來。想叫,喉嚨裏卻隻有粗嘎的喘息聲,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隻是一直往前飛,一直飛。
  腦子裏隻有一些零碎的畫麵,從他拜入師門,芳準悉心教誨,到芳準將胡砂擁入懷內,最後變成了芳冶的背影。
  真的嗎?真是這樣?師父是為了收集神器?是他害得鳳儀成魔?是他引誘胡砂,令她尋找水琉琴?
  他不能再想下去,怕自己真的要碎開。
  慌亂地,不知找了個什麽地方,他猛然落在地上,一拳一拳狠命砸在石頭上,砸的手上鮮血橫溢,卻完全不覺得疼。
  身後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卻聽不清,也不想搭理。
  直到那人突然用了傳音法,將聲音直接送到他耳內:“鳳狄!”
  是師祖的聲音。鳳狄茫然地轉身,雙目無神地四處打量,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跑到一目峰頂,這裏是師祖金庭祖師的寢宮。
  金庭祖師麵沉如水,定定看著他,半晌,才低聲道:“你……都知道了?”
  鳳狄張開嘴,想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撲倒在地,跪在他麵前,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渾身抖得像一片瑟縮的落葉。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本尊問你,你相信麽?帶了你七十五年的師父,你相信他是這樣的人嗎?”
  鳳狄隻是流淚,然後用力搖頭。
  他不相信,不敢相信,不願相信。
  金庭祖師淡道:“鳳狄,方才平遠回來了,說芳準依然拒絕回清遠,但水琉琴卻已修複。本尊派給你一個任務,無論如何,你要將你師父勸回來。至於那姑娘,她願意回便回,不願回,本尊亦不勉強,更不會將水琉琴要來。你——可能辦到?”
  鳳狄怔了良久,最後擦去眼淚,叩首於地:“……弟子便是死,也要勸得師父回清遠!”
  ×××××
  胡砂看清進來的那人是鳳狄,頓時喜得跳了起來,笑道:“大師兄!你總算找到這裏了!那天你到底跑去了什麽地方?我怎麽都找不到你!”
  鳳狄卻沒有看她,他隻眼怔怔地看著芳準,然後慢慢走到他身前,慢慢地,跪了下來。
  “師父,請您隨弟子回清遠!以消清遠上下謠言!”
  **

  師恩似海

  芳準沒說話。
  鳳狄緩緩用膝蓋行到他麵前,抓住他的衣角,低聲道:“師父,這次請您無論如何要與弟子一起回去。不然弟子寧可馬上死在您手裏!”
  胡砂被眼前的情況搞得有些發懵,喃喃叫了一聲:“大師兄……”
  芳準抬手止住她,緩緩搖頭。
  他垂睫看著鳳狄,半晌,道:“你起來,我不記得曾教過如此卑微的弟子。”
  鳳狄搖搖頭,還是那句話:“請師父與弟子一起回清遠!否則就請讓弟子死在您手上!”
  芳準歎了一聲,緩緩起身,走到窗邊,外麵斑斕的春光卻沒有一絲落入他眼底。
  他的聲音低沉柔緩,卻令人感到無法抗拒的威嚴:“還記得當年我是怎樣教你的?世上何事何人值得你跪,何事何人又不值得你跪?”
  鳳狄沉默片刻,終於答道:“跪天跪地跪師尊跪恩人。不畏強權不畏謬錯不畏淫邪。”
  “你如今來找我,必然是因為心中覺得我錯,所以你來。我既然在你心中是錯,為何要跪?放低姿態,以柔語哀求憐憫,甚至以死相逼——你何至於扭曲如此?”
  他語氣並不嚴苛,甚至很溫柔,卻足以令鳳狄啞口無言。
  他又笑了笑,輕道:“大凡成仙者,追求的是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如今這般錙銖必較,小心翼翼,惟恐錯了一步,惟恐得罪高位者。這樣的仙,成來又有什麽意義?”
  鳳狄終於還是站起來了,走到芳準身邊,像小時候一樣,緊緊攥住芳準的袖子,仿佛不抓緊一些他就會飛走似的。
  他苦笑起來:“師父,我總是說不過你。從我剛入門開始,我就一直很聽你的話,師父在我心裏就是天。你照顧了我七十多年,容忍弟子無數次的任性,今日便再讓弟子任性最後一次吧。”
  芳準轉頭定定看著他。
  鳳狄已經比他還要高,完全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俊美青年。他看著他的眼神,卻沒有變,仿佛麵前站的依然是七十多年前初初拜師清遠,因思念家鄉而夜夜不能寐的小少年。
  “那麽,”芳準慢慢說道,“倘若我堅持不回去,你師祖便會責罰你?”
  鳳狄猛然搖頭:“不是!弟子並不畏懼任何責罰!隻是如今清遠上下謠言紛紛,弟子已是忍無可忍。師父,他們傳誰的流言,甚至笑我無用也好,那都沒有關係。可他們說你……!師祖也希望此事你能自己回去說明。我知道師父向來灑脫,不畏人言,但就算為了清遠上下考慮,不要鬧得小輩們人心惶惶,對清遠失去信心才好。”
  芳準很久沒有說話。
  鳳狄遲遲等不到他表態,登時心急如焚,幾乎要將手掌攥破。
  忽聽芳準笑了一聲,淡然道:“他們說得沒錯,我總是避免不了心軟。”
  說罷又望了望天色:“此刻回去也晚了,不如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鳳狄慢慢鬆開他的袖子,一顆心像是終於落定塵埃似的,安定裏卻透出一層死氣。自己雖是一力強求他回去清遠,心願已了,卻仿佛在不經意間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連他自己也想不出的東西。
  他退了兩步,重重跪在地上,給芳準磕了一個頭,沉聲道:“……多謝師父!”
  芳準隻微微一笑,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最後一夜胡砂沒有睡好,聽著窗外泠泠的風聲,全無睡意。
  鳳狄像是怕芳準不履行承諾似的,守在門口盤坐,不懼夜露深重。胡砂有幾次忍不住想與他說話,見到他的神情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其實隻過了幾天,但大師兄像是變了一個人,從進來到現在,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用說講話。
  胡砂輕輕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小乖在外麵歡天喜地地纏著鳳狄,抱住他的脖子一頓舔。奈何佳獸多情,英雄無情,鳳狄一遍一遍輕輕把它推開,它再一遍遍纏上去,一人一獸重複做無用功。
  她又走到門簾邊,透過縫隙往外看。
  芳準住在外間,沒有點燈,沒有聲音,是睡了。
  胡砂把腦袋伸出去一點點,想趁機偷窺一番師父大人熟睡的英姿。眼珠子正在一片漆黑中亂轉,立即聽到芳準低柔的聲音:“這麽晚了,不睡覺亂看什麽?”
  她立即把腦袋縮回去,門簾子擦在腦門上,癢癢的。
  “……我、嗯,我是想大師兄坐在外麵會不會冷啊?”她總算找到個借口可以搪塞。
  黑暗裏,芳準的聲音聽起來是含笑的:“你撒謊。”
  好吧,她確實在撒謊。胡砂臉紅了一下。
  “胡砂,你怕麽?又要回清遠了。”他低聲問她。
  胡砂合上簾子,默默搖頭:“……有師父在,我什麽也不怕。”
  他似乎是輕笑一聲,笑聲鑽進耳朵裏,令人心癢癢。
  胡砂臉紅得更厲害了,周圍一片黑暗,隻有窗外的星光斑駁。很慶幸,不用與他麵對麵,否則叫他見到燒紅的臉,一股窘態,要如何是好。
  他忽然又在外屋說道:“胡砂,替我倒杯茶過來,好麽?”
  她慌忙答應著,揭開門簾便大步往外走,不防一頭撞進某人懷裏,立即被兩條胳膊抱住。她倒抽一口氣,抬頭去看。黑暗裏隻見到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緊跟著唇上一熱,是他吻了下來。
  四下裏的黑暗似乎都在一瞬間沸騰開,胡砂從頭到腳似乎都變得像麵條一樣軟綿綿,氣也喘不過來似的,喉嚨中發出一個似愉悅似痛楚的呻吟,他的雙臂立即收緊,幾乎要將她揉碎在胸前。
  胡砂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濃密冰涼的發中,心中忽然有千萬般感慨。
  想起在桃源山的那一夜,靖草的光芒瑩瑩絮絮,從他的睫毛上滴落。她癡癡想著相差三百年也沒什麽大不了,其實不過自欺欺人,滿心的無奈。
  如今她卻覺得命運是可以相信的。
  冥冥中,似有一雙手在為她安排,要與他相遇一場,可以將他這樣擁在懷裏。三百年,她或許不斷的修行轉世,就是為了見到他。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以為自己要這樣甜蜜地窒息而死,交纏的四唇終於稍稍分開一些。
  芳準的手指細細摩挲著她的臉頰,熾熱的呼吸噴在她麵上,像是美酒一般令人陶醉。
  “……這樣一樁心事就了結了……”他喃喃說著,“早就想這樣做了。”
  窗外還隱約傳來小乖委屈的嘰嘰聲,風過竹林的颯颯聲,以及鳳狄平緩冰冷的呼吸聲。
  胡砂卻什麽也聽不見,甚至記不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床上,一個人蓋上被子睡覺的。
  與全天下所有陷入愛戀中無法自拔的少女一樣,她的世界裏除了芳準一人,其他都再也容不下。
  那夜她做了無數美夢,口角噙笑,甜蜜滲入眉梢。
  這一刻,她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
  清遠山五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大門那處依舊擠滿了求仙問道的凡人,守在門前的依然是那幾個人。五年的時光對他們來說,像是隻過了五天。
  隻是守在門前的那些清遠弟子,一見到胡砂與芳準,臉色都有微妙的變化,氣氛教人很不舒服。
  芳準三人一獸一言不發,朝門內走去。胡砂跟在最後,忽覺那叫做白婷的中年女子輕輕抓住自己的袖子,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師妹,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以後可不要任性行事了吧?”
  胡砂見她滿臉關切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
  白婷看了看芳準,又低聲道:“那些下三濫的謠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許多人都是不相信的,都是些無聊之人在傳罷了。”
  胡砂感激她純善,不由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一聲:“師姐。”
  白婷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祖師爺應當在一目峰等著你們呢,知道你們要回來,他十分開心。”
  他怎可能開心,胡砂在心裏想。金庭祖師隻希望芳準回去罷了,不見得希望她跟著來,如今她身上裝著水琉琴,到哪裏都被有心之徒覬覦,回來一趟,等於是給清遠找麻煩。估計他巴不得她趕緊離開,滾得越遠越好。
  芳準在前麵喚了她一聲:“胡砂,跟上。”跟著便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把牽住她的手,帶到身前,攬住了肩膀。
  後麵果然傳來一陣陣倒抽氣的聲音,胡砂懷疑很多人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芳準低聲道:“你跟著我,一步也別離開。”
  胡砂點了點頭,此刻再也不敢回頭去看白婷的臉色,埋頭進了大門。
  金庭祖師還是那麽金光閃閃,端坐在一目峰毓華殿中,麵無表情。
  鳳狄大步走到他麵前,跪下沉聲道:“拜見師祖,弟子已將師父帶回清遠。”
  金庭祖師微微點頭,朝四周一掃視,守在殿中的八個大弟子立即垂手退下,沉重的殿門被關上,殿中陰暗寂靜,隻有柱上幾顆明珠發出薄弱的光芒。
  芳準緩緩放開胡砂,在他麵前跪下,低聲道:“弟子拜見師父。”
  金庭祖師沒有說話,隻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忽而又抬頭望向胡砂,說不出是什麽樣的眼神,令她心中陣陣發顫,忍不住想跪下求饒。
  然而想到昔日他在杏花林中無情地驅逐自己,導致後來的慘痛經曆,胡砂心中不由又興起一股倔強的意思來,咬牙僵在那裏,隻朝他拱手拜了一拜,態度極勉強。
  金庭祖師沒有與她計較,他將雙目闔上,良久,才輕道:“芳準,你起來。”
  芳準從善如流地起身,立即握住胡砂的手,攥得死緊,像是生怕她馬上要消失一般。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望著他,目光中沉痛愛憐失望猶豫交錯而過,道:“芳準,知道我為何要叫你回來麽?”
  他第一次沒有用“本尊”,而用了“我”。
  芳準淡道:“師父,您既然已經派了鳳狄那般懇求我,我又怎能不回。無論叫我回來的理由是什麽,都不重要了,弟子如今身在這裏,師父有何責罰,弟子絕不推脫。”
  金庭祖師從台上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走到石柱那裏,不去看他,說道:“有人見到你與成魔的鳳儀交涉,令他為你竊取五件神器。說你妄圖利用神器五行之力成神,甚至不惜引誘自己的女弟子,叫她為你取得水琉琴。你可知,這些作為足以令你在地府中死上千萬次?”
  芳準慨然一笑:“原來如此,師父是聽信了謠言。那麽弟子自當領罰,沒有任何異議。”
  金庭祖師倏地轉身,目光灼灼:“我不信。”
  眾人都是一愣。
  他淡然道:“我不信自己帶了三百年的弟子會如此恣意妄為,不顧天理。更不信我的弟子會有這般惡毒的心胸,膽敢在我眼皮下做這等齷齪之事!我眼看著他長大,成仙,逍遙懶散,我更知他並非麵上看來那麽沒心沒肺,我知他實際上有一腔熱血,容不下任何利己私心,甚至不惜與自己的師父翻臉。這樣的弟子,有人卻告訴我他自私惡毒,我會相信麽?”
  芳準禁不住動容,靜靜看著他,什麽也沒說。
  金庭祖師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因為我不信,所以我必須把他叫回來,我不能讓謠言玷汙我的弟子,也不能容忍他人因著謠言來欺辱我的弟子。所以你現在站在這裏,這裏是清遠!”
  芳準將衣角一甩,緩緩跪了下來,叩首於地,輕道:“師父。”
  金庭祖師不再看他,徑自踱步回去坐在台上,道:“今後你二人便留在清遠,兩百年之內不許擅自離開。”
  兩百年,凡人成仙差不多便需要這麽久。
  胡砂垂下頭,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慢慢濕了。她終於彎下身體,緩緩跪了下去,自始至終,一個字也沒說。
  芳準輕聲道:“師父,弟子向來任性妄為。”
  金庭祖師笑一聲,似有無限感慨,點頭道:“不錯,你自小便任性的很,說走就走,總是強迫師父來成全你。如今你也做了師父,為了自己的弟子寧可回來,又怎能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是你師父。”
  師恩似海。
  芳準恭恭敬敬地對他叩首三下,這才領著胡砂鳳狄飄然離開,回到闊別已久的芷煙齋。
  三人離開後,金庭祖師麵上卻現出一絲愁容來,扶著台上的鎏金鳳頭,緩緩坐下去。
  一抹白衫自殿門處閃現,輕輕走到他麵前,低聲喚道:“師父。”
  金庭祖師神情疲憊,道:“……芳冶,你去查查,究竟謠言是從哪裏傳出,將那亂說話的弟子即刻趕出清遠。”
  白麵微須的芳冶含笑道:“師父,謠言都是無風不起浪,雖然弟子也不信芳準師弟會做出那種事,然而人言畢竟可畏,要這般嚴厲排查,隻怕反而冷了弟子們的心。”
  “荒謬。”金庭祖師眉頭皺了起來,“謠言就是謠言,何來無風不起浪之說,你莫非連自己師弟也不相信?”
  芳冶垂頭:“弟子不敢。”
  金庭祖師注視著他,到底忍不住又歎了一聲:“隻可惜芳冷芳淨都已不在人世……如今為師身邊,亦隻剩親傳弟子五人……你辦事最為穩重,與芳準向來處的好。為師事務繁雜,不能專心照料他師徒三人,你替為師多為他操心些。”
  芳冶眸光微動,輕道:“師父說的是青靈真君那裏傳話過來的事情嗎?”
  金庭祖師冷冷哼了一聲:“我清遠向來尊他是真君,他所作所為無論對錯,清遠亦不做任何評價,更不願插手。這並非懼怕於他——如今他卻要壓到清遠頭上來,清遠莫非就白白給他做踏腳石麽?”
  芳冶垂手道:“弟子明白了。日後必然照看好芷煙齋,不令任何閑雜人等前去打擾師弟清修。”
  金庭祖師微微頷首:“……你去吧。”
  芳冶躬身退下,殿中陰暗,他眸中似有血光微爍,一閃即逝,麵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若教眼底無離恨 不信人間有白頭】

  人麵依然似花好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胡砂剛到清遠的那段時光。
  寅時左右她自己起來,去冰湖那裏跑上幾十圈,在冰雪中入定半個時辰,跟著練上半個時辰的十八鶯。
  天色快要亮的時候,便趕去若言堂聽講。
  金光閃閃的金庭祖師依舊麵無表情,不偏不倚地,見到新弟子憊懶便毫不留情地責備,若遇到勤奮好學的弟子,也毫不吝嗇自己的讚揚。
  胡砂如今看到他,亦不會像曾經那麽有疙瘩,這位祖師爺行事作風,實則讓人敬佩。
  結果因著聽講的時候出神次數太多,胡砂又被點名批評了,惹得周圍弟子紛紛看她,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
  聽講結束後,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是竊竊私語,目光閃爍。
  白婷說大家都不相信謠言,很明顯是在安慰她。這種情況能叫大家都不相信嗎?
  好在經過了這麽多事,胡砂早已不把這些流言碎語放在心上,神色坦然地走出若言堂。忽聽身後芳準喚她一聲:“胡砂。”
  周圍的人群嗡地一下,一哄而散,紛紛避開芳準,躲在遠處偷偷看他倆說話。
  胡砂苦笑了一下,歎道:“師父,我第一次這麽出名。”
  芳準不以為意地笑笑,握住她的手:“午後沒事吧?陪我去三目峰,替小乖洗澡。”
  胡砂點了點頭,芳準笑得更開心,在她臉上一捏,轉身便走,一麵擺手道:“那我先回□殿,你在升龍台修行完畢別忘了早些回來。”
  □殿?人群裏又是“哇”地一聲響,眾人都帶著“我們終於看到八卦”的神情,眼睛滴溜溜地來回在他倆身上轉。
  胡砂歎了一口氣,臉上微微發紅。
  芳準回到清遠之後,不顧小乖的胡攪蠻纏,鳳狄的沉默以對,胡砂的無奈苦笑,硬是把芷煙齋改名成□殿,還特地在紙上寫了三個字掛在他茅屋上麵。
  好吧,這應當是師父的浪漫,可每次胡砂經過茅屋見到那三個字,不知為啥,總覺得很丟臉……
  胡砂搖搖頭,抬腳正要走,忽覺身後有人靠近,她急忙轉身,就見鳳狄滿臉隱忍地看著她。
  “……大師兄。”胡砂低低叫了一聲。
  他們回到清遠也有好幾天了,鳳狄自始至終不肯與她說話,就算路上遇到了,他也像陌生人一般,甚至能不看她一眼。這還是他第一次自己靠過來。
  鳳狄似是猶豫了一下,跟著低聲道:“師妹,這裏畢竟是清遠,你與師父畢竟長幼有別。希望你們在外稍稍收斂些,不要教小輩們看笑話。”
  胡砂默然片刻,沒想到許久沒說話,他劈頭第一句居然是這個。
  “你是說,我和師父是笑話?”她小聲問。
  鳳狄臉色發白:“……我並非此意,隻是如今清遠對師父不利的謠言眾多,不必再雪上加霜。你若是同樣關愛師父,也應當謹慎言行。”
  胡砂本想反駁,但見他臉色十分難看,他向來又是個一板一眼的人,隻會守規矩,心中雖然關心,卻也說不出什麽好聽話。想到這層,她隻得把一肚子話吞回去,默默點頭。
  鳳狄轉身走了,胡砂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心中隻覺他好像變得極其陌生,以往不過是外表冷漠,如今似乎從裏到外都變成了冰山,充滿了拒絕任何人靠近探究的味道。
  ×××××
  在花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找到武曲部,將來年的演武場安排計劃遞交之後,鳳狄緩緩出門,望著外麵又熟悉又陌生的清遠山,和往常一樣,陷入茫然——回芷煙齋,應當是哪條路?
  在清遠住了七十五年,就連螞蟻也應當閉著眼睛都能認路了,他卻始終記不住。
  如此這般在山頭又晃了大半個時辰,越轉頭越昏,最後不知怎的晃到了一座華美殿前,這裏他倒是認識的,是專管接待外來客人的巨門部。
  鳳狄心頭一喜,正要過去找個弟子過來問路,忽見殿門從裏麵打開,幾個鶴發童顏的老仙人飄然而出,十分眼熟,正是桃源山的長老們,其中一人更是與師父私交甚好的上河真人。
  隻是如今這幾個長老麵上神情很是不快,沉著臉一言不發,停在殿前不知等誰。
  不一會,殿內又有幾人飄然而出,其中一人正是金庭祖師,神色淡然,另一人緇衣銅冠,一綹雪白拂塵搭在臂上,須發如銀,神采湛然,卻是甚少出現的青靈真君。
  芳冶芳凝兩個師伯跟隨其後,神情肅穆。
  上河真人麵沉如墨,忽然開口道:“金庭祖師,清遠何時淪為包庇罪人的場所了?我等再三前來,你卻始終讓芳準避而不見,是何道理?”
  是找師父的?鳳狄心中登時一驚。想到清遠那些謠言,估計桃源山這些人也是聽說了師父要收集神器,故而把金琵琶失竊算在他頭上,過來興師問罪了。
  情況隻怕不妙。
  金庭祖師淡道:“真人此話差矣,清遠向來專心於清修,甚少過問世事,何來包庇罪人一說。何況那些謠言隻怕是有心之人胡亂傳出的,未必當真,諸位隻為了捕風捉影,便三番四次前來打擾芳準清修,未免小題大做。”
  上河真人旁邊有個年輕些的長老,憋不住氣大聲道:“隻怕並非謠言!分明有人見到芳準與自己女弟子在元洲五色澗出沒!水琉琴如今已是他掌中之物了!此人為了神器,令自家弟子成魔,實在罪大惡極!桃源山的金琵琶失竊,必然與他離不開幹係!”
  金庭祖師神色一變,厲聲道:“仙人難道不知人言可畏嗎?!沒有切實證據就在這裏含血噴人,桃源山的修為還真是令本尊大開眼界!”
  桃源山幾個長老還欲再辯,一直在旁默然不語的青靈真君忽然嗬嗬一笑,拂塵一甩,搭在另一邊胳膊上,低聲道:“老夫不才,昔日聽說清遠有傳聞,老夫自海外拉人前來收集神器,因此傳聞過於荒謬,老夫懶得置辯。今日再看,當真天地朗朗,日月昭昭,有心收集神器的人究竟是誰,相信世人皆已明了,不必老夫浪費口舌。”
  金庭祖師神情淡漠,雙目緊緊盯著他,道:“如此說來,真君四處昭告我清遠妄圖收集神器,便是為了給自己洗脫嫌疑?”
  青靈真君微笑道:“非也,清遠既然做得,老夫自然說得。聽聞聚集三件神器,取其五行之力便能飛升上神,金庭祖師這般袒護芳準,清遠想必來日也是大有前途的吧?”
  金庭祖師勃然大怒,森然道:“芳冶芳凝,送客!將大門緊閉!今日起清遠再不收徒!若有閑雜人等前來相擾,即刻趕出!”
  鳳狄隻覺掌心全是汗,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裏跳出來。
  原來謠言不光是在清遠上下流轉,連外麵都知道了嗎?青靈真君,桃源山幾位長老,都是得道高人,自然不會隨意為惡劣的謠言所騙。
  無論他怎麽告訴自己不要相信,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浪潮到底還是將他覆頂。
  他想起五年前去桃源山的情景,當日靈鶴突然攻擊鳳儀,他並沒多想,如今才覺得事有蹊蹺。那金琵琶必然是被鳳儀偷了,那時候他就已經成魔了?他偷得金琵琶的途中,將雌鶴殺了,又故意大大方方地往桃源山走一遭,引得雄鶴來報仇,假借自己之手將雄鶴殺死,不引人懷疑。
  果然好手段,好城府!
  一陣風吹來,吹得他遍體生寒,鳳狄不由打了個寒顫,驚覺自己不知何時離開了巨門部,騰雲在空中亂飛。
  腳下青山漫漫,景色秀美,應當是三目峰,離芷煙齋很近。
  他降下雲頭,思忖半日,到底還是決定去找師父,將此事說給他聽,看如何解決。
  清遠山頂到處冰封雪飄,唯獨三目峰綠意盎然,山腳下一方無名小湖,常年溫熱,弟子們豢養的靈獸常來此處洗澡。
  鳳狄剛剛靠近,便聽得湖邊有銀鈴般的笑聲,像是胡砂的聲音,撞在心頭,令人不禁莞爾。
  他不由放輕放慢腳步,靠在樹邊極目去望,卻見小乖在湖裏痛快地打滾,跟著呼啦一下上岸,劈裏啪啦一陣甩,弄得胡砂滿頭滿臉都是水,她又笑又叫,跳到芳準身後,拉他做擋箭牌。
  湖邊紅花如火,映得她兩頰嫣然,雙眸似含了春水一般。
  鳳狄覺得胸口有些發悶,欲要不看,卻又不舍。
  “哦,芳準在此過得倒是很逍遙。”聲後有個含笑的聲音響起,鳳狄微微一驚,但覺那人走到自己身邊,白衫微須,正是芳冶師伯。
  他背著雙手,笑吟吟地看著湖邊一雙有情人,不知是不是鳳狄的錯覺,總覺他笑意未到眼底,雙眼冷冰冰的。
  鳳狄低聲道:“師伯,弟子今日無意路過巨門部……”
  芳冶笑著打斷他的話:“我早知你在附近,來找你也是為了此事。”
  鳳狄不禁默然。
  隔了半晌,他又道:“師伯,弟子如今才明白什麽叫人言可畏。謠言威力居然如此大,令人心寒。”
  芳冶淡道:“能讓青靈真君前來問罪,這謠言隻怕也未必空穴來風。不過無論是真是假,你師父都免不了要遇上些麻煩。”
  麻煩?鳳狄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芳冶笑了笑,又道:“鳳狄,我問你,水琉琴是神器,對也不對?”
  這還用說嗎?他默默點頭。
  “神器是不容凡人私自攜帶玷汙的,對不對?”
  點頭。
  “那你說,如今水琉琴卻被你師妹帶在身上,而且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並且你師父還護著她,這樣做是對是錯?”
  鳳狄又是啞然。
  芳冶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懷裏取出一個物事,緩緩遞到他手裏。
  “你師祖也有這個意思,水琉琴必須要歸還,如此才能令清遠上下立於清白之地。”
  鳳狄手腕微微一顫,低頭去看那東西,卻是一個手環樣的物事,通體漆黑,上麵有無數密密麻麻的花紋,色澤暗紅,像凝固的鮮血,沉重而且冰冷。
  芳冶輕道:“你這孩子,我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素來剛正不阿。你師父一時岔了念頭,走上歪路,誰也不希望他就此入魔,你自然更不希望了。你師祖叫我將這東西交給你,到時候如何做,你自己決定。”
  芳冶走了很久之後,鳳狄才僵硬地動了一下,將那手環放在掌中仔細看。
  看了沒一會,像是被燙了似的,一把丟出去,手環掉在草叢裏,沒有一點聲音。
  遠處湖邊又傳來胡砂銀鈴般的笑聲,鳳狄隻覺喉中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一樣,痛得厲害。
  她在笑,她什麽也不知道,她緊緊與芳準抱在一起,容顏比花好。
  可這樣是不對的,她是被欺騙,她要被摧毀。
  鳳狄彎腰將那手環拾起,無聲地塞進懷裏,掉臉走了。

  舊歡未展驚變到

  五月聚窟洲無念神宮有仙法大會,清遠上下都很興奮。
  仙法大會對年長弟子來說,是增進修為的良機,對年輕弟子們來說,卻是認識新朋友,甚至發展桃花運的機會。因各大仙山都不限人數,所以往往無念神宮人滿為患。
  胡砂沒有參加過無念神宮的仙法大會,隻能從其他年輕弟子那裏聽說一些樂聞趣事,譬如上回聚會,誰誰遇見了誰誰,天雷勾動地火,如今孩子都快生了。再譬如誰誰喜歡誰誰,另一個誰誰卻總纏著前麵那個誰誰,在仙法大會上痛哭流涕出盡洋相。
  胡砂聽得半明半白,一頭霧水。
  其實這些趣聞說穿了就是兩個字——“八卦”。
  在百無聊賴的仙山裏修行,八卦基本上是許多人興致勃勃過下去的目標,一點風吹草動的事情都能被說上十天半載,這邊廂胡砂與芳準的八卦才消停一些,那邊廂仙法大會的八卦便已層出不窮。
  可惜的是她就算回到清遠,也沒什麽機會趁著年輕去參加仙法大會,享受一下瘋狂的青春。
  金庭祖師明令下來,她和芳準兩百年之內不得離開清遠半步,所以什麽仙法大會那都是浮雲。在清遠上下幾乎走光了的時候,她也隻有蹲在冰湖前麵,用小樹枝劃泥巴解悶,身邊還蹲著同樣無聊的小乖。
  芳準在入定,他每天都有三個時辰左右的入定時間,這段時間誰也不能打擾他。
  胡砂用樹枝在鬆軟的泥土上寫字,寫了一首詩,一麵笑吟吟地回頭問小乖:“這首詩你沒見過吧?”
  小乖從鼻孔裏發出一個高傲的噴氣聲,勉強低頭去看,一字一句地念出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哼!這種纏綿的調調,我才不喜歡!就是因為你一肚子春水,成天想著情啊愛的,才那麽笨,修為總也上不去!”
  “才不是!”胡砂瞪了它一眼,“師父都說我勤勉努力,修為大增!你沒念過書看不懂就直說嘛,有什麽丟人的。”
  “我怎麽不懂?不就是一首情詩嗎?我隨便做一首都比它好一千倍。”小乖發威了。
  胡砂把樹枝一丟,拍拍手上的泥巴:“那好,你做一首我聽聽。”
  小乖頓時開始抓耳撓腮,因著臉上全是毛,也看不出是憋得臉色發青還是發白,隔了半天,果然是一個字也吟不出來。
  胡砂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懂。這首詩是我們那邊一個大詩人做的,是說因為心裏曾經真正愛過一個人,所以後麵遇到再好的,也無法投入感情。你不覺得這種感情很真摯嗎?”
  小乖心不甘情不願,但因為自己沒什麽學問,方才出個了醜,所以幹脆不說話了。
  胡砂又在地上胡亂寫了好幾首淩亂的詩句,畢竟離家五年,很多都已經記不得了。
  看看天色,想必芳準入定的時間快要過去,她抬腳將地上的字跡胡亂抹去,起身道:“走吧,回去找師父……”
  話未說完,忽聽小乖歡呼一聲,掉頭朝後麵撲去,她訝然地回身,卻見本應跟著師祖去參加仙法大會的鳳狄正站在湖邊,被小乖摟住肩膀,使勁舔他的臉。
  胡砂奇道:“大師兄怎麽回來了?不是要去參加仙法大會嗎?”
  鳳狄臉色原本有些蒼白,聽她這樣一問,卻又紅了,低聲道:“我……在一目峰下迷路很久,沒找到大門,去遲了……師祖讓守門弟子帶話,叫我留在芷煙齋照顧師父師妹。”
  果然是迷路,他真是個大路癡,家門口也能迷路。胡砂忍不住要笑,但見他滿臉尷尬神色,便把笑憋回去,隻道:“正好師父入定的時間要過了,咱們一起回去。他在杏花樹下藏了許多美酒,今天騙他拿出來喝。”
  鳳狄勉強笑了笑,把頭一點,跟在她身後往杏花林走。
  走了一半,他忍不住低聲道:“胡砂,你當真不打算將水琉琴還回石山舊殿?”
  胡砂剛摘了一枝杏花放在手裏把玩,聽他這樣問,不由一愣:“當然不會還,不然水琉琴豈不是要殺死更多無辜的人?何況它是我用血肉養好的,於情於理都沒有還回去的說法吧。”
  鳳狄沉默半晌,又道:“那是神器,你怎能私自拿走。”
  胡砂笑道:“可師父說水琉琴已經屬於我了,他說得自然是沒錯的。”
  鳳狄心中猛然一沉,正要再說,忽聽小乖朝天叫了幾聲,聲音甚是尖利,兩人一齊抬頭,卻見好幾個須發銀白的老頭兒落在林中,當中那人白衫微須,正是芳冶。
  鳳狄臉色又變得蒼白,低低喚了一聲:“師伯……您先別……”
  芳冶像是沒聽見他的話,隻沉聲道:“孽徒胡砂,你私自竊取神器,禍連清遠,今日要將你押送回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歸還水琉琴!”
  胡砂大吃一驚,舉目一個個望過來,對麵那些老神仙個個麵沉如水,她認得兩個。一個是桃源山的上河真人,另一個緇衣銀發,卻是許久未見的青靈真君。
  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到底怎麽回事,當下退了兩步,冷笑道:“要我歸還水琉琴是假,其實是你想要吧?真君大人!五年前,我還沒謝謝你花費心思,千辛萬苦將我從海外拉到這裏來!”
  青靈真君神色不變,垂頭輕道:“這位姑娘,老夫並不認識你。如此胡言亂語,隻會讓芳準真人更加難做,神器乃天神之物,凡人不得玷汙,還請你速速歸還,俯首認罪才好。”
  胡砂別過頭,淡道:“我是不會把水琉琴拿出來的,別做夢了。”
  青靈真君不再說話,隻將拂塵輕輕刷過肩頭,垂首闔目。
  芳冶退了一步,躬身向那幾位老者肅然道:“孽徒甚是頑劣,我清遠為避嫌,不便出手,還要麻煩諸位真人了。”
  桃源山那幾個老頭默默頷首,然而對麵站著的到底是個小姑娘,他們並不好用降妖除魔的法子來製服她,其中一人從袖中取出一捆淡金色的細繩,修仙之人都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鎖妖繩,一旦拴住妖物,念動束縛咒,若非檮杌那種上古凶獸,尋常厲害的妖魔都是動彈不得。
  那人低聲道:“姑娘,你莫要冥頑不靈,回頭是岸,速速與我們前往石山舊殿才好。”
  胡砂臉色煞白,聲音略帶顫抖,氣勢卻絕不輸人:“就算我拿了水琉琴,與你們桃源山有何相幹?此事是我與青靈真君之間的恩怨,你們插什麽手?!”
  上河真人正色道:“此言差異,天神遺物是何等物事,豈能被你這不動規矩的黃毛小兒隨意玷汙。何況此事並非與桃源山無關,原本寶塔中供奉的神器金琵琶,想必也是你那師父叫自己的徒弟偷走的。解決水琉琴之後,還要再找芳準討個公道!”
  話未說完,隻見胡砂麵上猶如冰霜籠罩,抬手間寒光吞吐,正是要喚出水琉琴。
  對麵眾人都是大驚,她若是喚出水琉琴,以神器之力來相抗,他們幾人對她就毫無辦法了。
  倏地眼前金光一閃,卻是鎖妖繩拋了出去,此物最靈,一旦拋出,不捆住妖物絕不罷休。
  胡砂隻覺身上一緊,眨眼間從頭到腳就被捆了個結實,連脖子都不能動一下。
  鳳狄急急走了幾步,護在她身前,顫聲道:“師伯!諸位前輩!胡砂年紀尚小,還請諸位手下留情……”
  “鳳狄,退下!”芳冶陡然大喝一聲,神情極嚴厲。
  鳳狄渾身一顫,麵上露出哀痛欲絕的神色來,輕聲哀求:“師伯,求您放過胡砂……”
  芳冶冷道:“我讓你退下!沒聽見麽?還記得前幾*****答應了我什麽?”
  鳳狄臉色忽青忽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胡砂,她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裏去,眼怔怔地望著他,輕道:“……大師兄,你答應他們什麽了?”
  他居然回答不出來,喉嚨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似的。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
  胡砂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也一直懷疑我和師父?你也相信那些謠言?所以你根本不是什麽遲到了沒走,你就是要留在這裏看守我們,好讓這些人來給我們判斷對錯?”
  不是這樣!
  他猛然蓋住額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泥土裏一樣,狼狽不堪地逃走,再也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落荒而逃,他不知用什麽樣的麵目再去麵對她。
  身後傳來十八鶯歡快的啼鳴聲,簇簇幾聲響,捆在她身上厚厚的一層鎖妖繩被十八鶯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因著她的武器十分古怪,眾人從未見過,不由稍稍一愣,隻在這愣神的工夫,她手腕一轉,水琉琴立即落在掌心,神光流肆,令人不可逼視。
  “不能讓她摸琴弦!”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幾個老頭子四麵八方地衝了上來,抬手便要阻止她的動作。
  水琉琴感覺到有陌生人的氣息靠近,立即毫不客氣地射出寒光,四下裏傳來一陣痛呼,眾人不是手掌被刺穿便是臉上被劃破。上河真人靠得最近,肩膀被刺穿不知多少血洞,臉色頓時慘白一片。
  胡砂抬手在水琉琴上一摸,森然道:“你們莫要將我逼太緊!”
  話音未落,忽覺腳下一空,像是好好的地麵突然破了個洞,她身子一歪,急忙縱身跳起,低頭再看,卻見地麵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半人寬的裂縫。
  青靈真君單手放在唇邊,似在念訣,麵上似笑非笑,地麵上忽而紮起無數荊棘般的利刺,像是有生命一般,飛速竄高,直朝胡砂撲去,她在空中騰雲躲避,甚是狼狽,待要高高飛起飛遠,卻發現不知何時頭頂一片漆黑,湖邊杏花林像是中了什麽魔咒似的,長了極高,層層疊疊的樹枝鋪開在頂上,像一張大網,把她牢牢網在其中不能飛遠。
  是土堰鼓與木昊鈴的力量!胡砂登時恍然大悟,然而那些尖刺容不得她多想,紛雜繚亂地從四麵八方紮上來,她躲得極狼狽,多虧了十八鶯在周身護著,否則也不知會被紮多少洞。
  饒是如此,她背上還是被尖刺劃出血來,滾燙的鮮血落在鳳狄手背上,令他又是一陣驚顫,渾身發抖地緊緊閉上眼睛,捂住耳朵。
  上河真人扶住受傷的肩膀,回頭急道:“真君!那姑娘罪不至死,還請您手下留情!莫要傷到她才是!”
  青靈真君沒說話,隻淡淡掃了他一眼,尖刺不但沒撤掉,反而穿梭的更快了。
  上河真人正色道:“真君!我等是仙人,對一個凡人女子苦苦相逼,實在難看!”
  話剛說完,卻聽杏花林邊緣響起一個低柔的聲音:“諸位在別人家門口鬧得天翻地覆,確實難看的緊。莫非以為主人不在家麽?”
  眾人一齊回頭,卻見芳準一襲鬆垮垮的白衣,悠然靠在一株杏花樹下,麵無表情地看著這裏。

  盲

  桃源山諸人都有些尷尬。
  他們原是想趁著芳準不在,先將水琉琴送回石山舊殿,回來再與他好好問罪,誰想一番變故,還是將他驚動了。雖說自己占著有理的那一邊,明明是過來興師問罪的,但每個人與芳準的目光一接觸,心下都有些發虛。
  畢竟是他們一群成仙得道的老頭兒,跑來人家家門口,將人家的女弟子逼得血流披麵。
  鳳狄隻覺芳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跟著便杳無痕跡地移開。
  他渾身的皮好像都被剖開,竟分不出是丟人還是痛楚。
  他低低叫了一聲:“師父,師伯他……”
  話未說完,卻見芳準麵沉如水,影子中閃電般竄出一道金光,掠過他耳旁,隱約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傻小子!要被你害死!”
  鳳狄猛然一怔,回頭再看,那道金光已然將地麵上的尖刺一刀劈斷,緊跟著卻忽然消失在樹影中,桃源山諸人紛紛發出驚呼,影子裏陡然噴出血來,卻是那金甲神人將他們藏在影中的靈獸都斬殺了。
  這一招既快又狠,簡直令人反應不過來,定睛再看時,那金甲神人已經從影子中躍出,將染滿鮮血的大刀架在青靈真君脖子上,兩相對峙。
  芳準沉聲道:“斬!”
  大刀驟然揚起,那金甲神人瞬間化作萬道金光,迫得人雙眼無法睜開。一刀劈下,卻覺得不像劈中人身,金甲神人倏地收回身形,低頭一看,卻見青靈真君腳下忽然長出密密麻麻的藤蔓,韌而且柔,竟將他的大刀擋住了。
  後麵桃源山的諸人連連驚呼阻止,芳準的聲音混在其中,聽起來極冰冷。
  “再斬!”他說。
  金甲神人橫曳刀身,劈頭又砍,長刀又被那些柔韌的藤蔓纏住。他恨得自己大吼:“老子還要斬!”
  話未說完,長刀已經連斬數次,終於將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斬斷一些。
  他騰身躍起,大刀似一彎新月,奮力從上斜劈下來,為糾結的藤蔓中途拉了一下,刀鋒微偏,呼地一聲拍中青靈真君一邊身子,將他頭頂銅冠打碎了,半邊臉登時血肉模糊。
  上河真人立即要上前阻止,忽見芳準將手放在唇邊,默念咒語,自他身後竄出數道黑影,正是他平日裏沒事剪了玩的白紙小人,見風就長,閃電般竄至眾人身後,抵住要害,場麵幾乎是一瞬間就被他控製住。
  上河真人臉色黑如炭,張口便罵:“芳準,你這用心奸險的小人……”
  聲音忽然斷開,原來後麵的白紙小人用了禁言咒,桃源山諸人隻能嘴皮子亂動,在肚子裏破口大罵,卻是半點聲音發不出來了。
  鳳狄也驚得呆住,轉頭見一個白紙小人蹲在自己身旁,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他渾身僵硬,不知所措,隻聽芳準冰冷的聲音說道:“你還留在那裏麽?是要為師也將你製住?”
  鳳狄倒抽一口氣,急忙邁開步子,踉蹌著,跌跌撞撞地撲倒在他身前。
  像是不敢相信,他緊緊攥住芳準的衣角,回頭去看,先前氣勢洶洶的桃源山諸人個個麵色如土,被白紙小人抵在要害,動彈不得,又因靈獸被殺,中了禁言咒,仙力一籌莫展。青靈真君半邊身子都被血浸透,還勉力撐著一股力氣,盤腿坐在地上,運起仙力,周身像有岩石圍繞,這回那金甲神人怎麽劈也劈不進去了。
  胡砂背後也有血跡,臉色還有點發白,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定,一號丫頭在後麵給她敷藥止血。
  好像整個世界一瞬間變得令他不能認識。
  一直站在林中,沉默不語的芳冶忽然低聲道:“師弟,你可知今日這番作為,是大罪過?”
  芳準將放在唇邊的手緩緩放下,定定看著他,道:“師兄是寧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我?這些人會找來芷煙齋,若沒有你的示意,隻怕不能成行。你原是故意挑了師父不在的日子,我先前竟沒想到。”
  芳冶默然半晌,又道:“這亦是師父授意……”
  “你說謊。”芳準打斷他的話,麵上忽然掛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師父並沒有授意你,都是你私下妄為。”
  芳冶忽然抬起頭來,與他靜靜對望,良久,才輕道:“你……休得執迷不悟,都改了吧。水琉琴並非凡人與散仙所能執拿的東西,你這般苦苦追求的,分明是虛幻之物。”
  芳準搖了搖頭,神情忽然變得黯然:“師兄,怎麽連你也……”
  芳冶長歎一聲,背著雙手,沉聲道:“回頭是岸,快將他們放了,讓水琉琴回歸原位。倘若知錯能改,日後因著神器,上天有任何責罰,清遠上下都與你一心並抗。倘若還是執迷不悟,要將師父一番苦心置於何地?”
  他說的情真意切,雙目微微泛紅。
  鳳狄慢慢動了一下,起身顫聲道:“師父!師伯……師伯他說的對!請、請您不要再這樣了!”
  芳準張口似是想說話,忽然被嗆住了似的,劇烈咳嗽起來,最後終於喘息平定,放下袖子,唇邊赫然有一綹血絲。
  芳冶靜靜看著他唇邊那一綹鮮血,慢慢垂下眼睫,裏麵似有淚光閃爍,低聲道:“你……身體越發差了。是方才用力過急了吧?沒事麽?”
  說著便朝他慢慢走去,抬手似是要攙扶他。
  芳準待他走到近前,忽然反手一抓,捏住他的手腕,厲聲道:“你是何人?!居然冒充我芳冶師兄!”
  他掌心有銀光吞吐,作勢要向芳冶頭頂拍下,鳳狄驚叫一聲,縱身而起,隻聽芳冶急道:“鳳狄!攔住你師父!”
  他幾乎是本能地,沒有想太多,從懷裏掏出了那個準備多日的手環。
  堯天環,清遠為不守規矩以及叛徒準備的刑具,一旦銬住,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掙脫開,隻能束手就擒。
  將手環解開拋出的時候,鳳狄有一個瞬間腦子裏是空白的。
  隻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訴自己:不是要傷害師父,並不是要傷害他,隻是希望可以阻止他的錯誤。隻因他是師父,所以他不能犯任何錯誤——隻要他停下來!
  堯天環在空中旋轉,忽而化作一道黑煙,鋪頭蓋臉朝芳準身上砸去。
  大抵是沒料到自己的弟子會出手對付自己,芳準要躲已是來不及,本能地將雙手抬起護住頭臉,誰知那道黑煙並不像尋常堯天環那樣將他雙手銬住,而是倏地一下鑽入他胸膛裏。
  芳準隻覺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擊了一下,痛徹心扉,心中悚然一驚,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鳳狄。
  鳳狄像是被嚇到了一樣,踉蹌著退了數步,跌坐在地上,眼怔怔地看著大片大片的鮮血從芳準口鼻中湧出,沒有止境。
  “芳準!”那金甲神人一聲驚呼,收刀飛奔過來,一把扶住他,眼見他臉色變得煞白,身體搖搖欲墜,儼然是快暈死過去了。他回頭厲聲道:“你這孽徒!用什麽來傷他?!”
  鳳狄看上去與死人也沒什麽區別,喃喃道:“隻是……是師伯給我的……堯天環……而已。”
  說話間,芳準又吐出大灘的鮮血,裏麵還合著大團的紫紅血塊,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金甲神人脾氣原本就十分暴躁,見他這種樣子,哪裏還忍得,提刀就朝鳳狄頭上砍,忽覺袖子被人輕輕一扯,芳準對他搖了搖頭。
  他不由淒然:“這東西會是堯天環嗎?堯天環會鑽進你身體?這種時候你還護著這沒腦子的小鬼做什麽?”
  芳準說不出話來,隻是指了指一旁的芳冶。
  芳冶雙手攏在袖子裏,忽然輕歎一聲,麵上流下兩行淚水來。
  “其實……”他低聲說著,“我有一千分不願傷你,隻是沒有辦法。你的恩情,我總不會忘的……”
  此話說的可算沒頭沒腦之極,金甲神人不由一怔,鳳狄更是吃驚。
  芳準咳了兩聲,露出一絲苦笑,眼角餘光忽然瞥見胡砂朝這裏跑,他回頭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能過來。縱然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卻還是隱約見到了她滿臉的水光。
  她一定哭得很厲害。
  一號丫頭在後麵死死拉住她,小乖嗚嗚哭著,咬住她的衣服把她往回拖。最後她好像跌了一跤,到底還是被攔住了,一號丫頭施了束縛咒將她捆在原地,動彈不得。
  芳準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開口,聲音虛弱:“……他們總說我容易心軟,但……對著自己的弟子,有哪個師父不心軟?何況……何況是自己從小一手帶大的……”
  說到這裏,忽然笑了一下,輕道:“鳳儀,這是怎麽回事?”
  鳳儀?!眾人都驚得僵住,鳳狄更是如遭五雷轟頂,眼怔怔地看著芳冶——他不是師伯?他是鳳儀扮的?!怎可能?!
  鳳儀垂下眼睫,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五年來,我一直潛伏,等著水琉琴修複。原本我並不會出此下策,隻是這個芳冶師伯委實不近人情,五年來四處派人追殺我,口口聲聲說什麽要清理門戶敗類,簡直可笑。他既然要殺我,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索性將他身體借來一用。”
  鳳狄臉色青白交錯,顫聲道:“你……你把芳冶師伯殺了?!”
  鳳儀沒有理他,隻是舉起袖子,將麵上的淚水擦幹,別過腦袋,又道:“那東西不是堯天環,而是魔道的咒印,如今刻在你心上,每日吸血,直到血盡而亡……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青靈真君那隻老狗,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反手朝青靈真君那裏一指,誰知對麵卻是空空如也,原來青靈真君早已趁著芳準受傷的空隙,逃之夭夭了。
  鳳儀恨了一聲,轉身便走,一直走到胡砂身邊,彎腰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道:“……跟我走吧。”
  他握住她軟弱無力的手腕,輕輕一拽——袖子忽然被咬住了。低頭一看,是小乖。
  它碧藍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定定看著他,含著他的袖子,忽而模糊地叫了一聲:“二師兄。”
  鳳儀眉毛輕輕一跳:“你……已經會說話了啊。”
  小乖小聲道:“你不要做壞蛋,好不好?”
  鳳儀摸了摸它的腦袋,笑了笑:“我怎會是壞蛋。”
  語畢一掌將它揮開,小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獠牙被磕得斷了半顆,顧不得疼,爬起來又朝這裏跑。
  沒跑兩步,隻覺眼前黑影一閃,鳳狄越過他,像瘋了似的,一把抽出腰間長劍,沒頭沒腦地朝鳳儀砍去。
  他一定是真的瘋了,瘋了才會被人騙得這樣慘。
  抽出的長劍最想砍的不是眼前這個曾經的師弟,而是自己。
  他應當念最厲害的咒語,喚出凶雷冰刺,將這個人在眼前剁成碎末,可腦子裏隻有一片空白,什麽咒語也都丟掉了腦後。
  他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人受了重大的刺激時,所有的有條不紊全部都會忘記,隻剩下身體衝動的本能。
  一劍刺出,沒有刺中。
  劍身被兩根修長的手指捏住了。
  鳳儀還借用著芳冶的身體,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抬頭朝他輕輕一笑,道:“大師兄,我真的要多謝你。”
  言畢,隻聽“錚”地一聲,那劍被他硬生生折斷,鳳狄隻覺眼前寒光一閃,兩隻眼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緊跟著眼前所有的景色都變成了血紅一片,再也看不見。
  發生了什麽事,他還沒弄清。
  他猛然回頭,眾人隻見他眼裏流下兩行殷紅的血水,鳳儀方才將那斷劍劃過,分明是刺瞎了他的眼。
  鳳儀輕聲道:“大師兄,你白白長了一雙好眼睛,卻沒什麽用,不如不要了吧,反正你做了錯事,也沒臉見人了。”
  鳳狄茫然地站在原處,抬手在臉上一抹,濕漉漉的,放在眼前看,卻什麽也看不到。
  後麵有人在厲聲大叫:“你滾回來!看好芳準!”
  他失魂落魄地回頭,四處尋找芳準的身影——依然什麽都看不見。
  金甲神人罵了一句什麽,緊跟著鳳狄耳邊隻聽得衣袂拂動的聲響,有一隻手將他襟口一提,再一丟,他就這樣被拋回芳準身邊,跌了個狗吃屎。
  原本站在桃源山諸人身後的那些白紙小人忽而如青煙般消失,變成原身白紙一張,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他們是芳準傾入仙力造出的幻相,如今芳準遭受重創,仙力大減,他們自然也不複存在。
  桃源山諸位長老目睹這一慘變,更兼青靈真君自己逃逸,不顧他們死活,心中早已亮若明鏡,此刻身體忽然獲得自由,立即出手。
  一時間天頂漆黑,炸雷不斷,是諸位長老聚集了天雷之力,聲勢驚人。

  燃冰之焰

  金甲神人比他們快了數倍,金光一閃,人已到鳳儀麵前。
  他對此人簡直恨之入骨,一個字也不說,舉刀便砍。先前與他在玄洲交過手,這小鬼雖然入魔,本領卻也不大,絕非自己的對手。
  誰知刀快劈中他的時候,鳳儀忽然低聲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神荼,是天神,對不對?”
  金甲神人仿若沒聽見一般,刀鋒刷地一下劈在他脖子上——沒有預料中的血花四濺,而是“叮”地一聲脆響,居然震得他虎口發麻。
  他頓時一愣,跟著卻又恍然大悟——金琵琶是被此人偷走的,他自然是竊取了其中的金之力,將渾身變得硬如鋼鐵。他那一刀能斬妖除魔,力破岩石,卻劈不動他。
  鳳儀動也不動,還在說:“你因為觸犯天條,被剝奪了九成的神力而下界受罰。因緣巧合下成了我師父的部下,為他做事。我說的對不對?”
  神荼豎起刀身,朝他心口刺去,還是刺不進。他恨道:“畜牲住口!如今有什麽臉麵再叫他師父?!”
  鳳儀果然不再說話,隻是低頭將手放在唇邊輕輕念咒。
  那咒語神荼越聽越熟悉,聽到後來臉色忽然劇變,掉頭便往回跑。
  到底還是遲了,地麵忽然發生劇烈的震動,無數柄巨大的刀槍斧鉞破土而出,像是地麵上忽然長出武器的森林一般。
  神荼躲閃不及,腳底被一隻長劍穿透,鮮血淋漓地,痛得頭皮都發麻。
  聽到身後桃源山那些老頭的驚呼,也不知死傷多少,那天雷召喚的大法被打斷,是再也使不出來了。也難怪,此人取走了金琵琶裏的金之力,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太阿之術,除了曾經在天庭見過武曲星君使用過,他在凡間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厲害的太阿術。
  眼看芳準就在前麵,他心急要回去照顧他,不覺又是一根斧頭從腳底鑽出來,幾乎將他的大腿削了半片下去。
  神荼恨得腦子都要炸開,他隻剩一成不到的神力在身上,倘若恢複以往的天神之力,要殺一個入魔的人,簡直是易如反掌,哪裏會像如今這般淒慘。
  芳準受了重創,仙力大減,分配到他身上的也沒多少了,雖說他不像那些白紙小人一樣,完全依賴芳準的仙氣而活,但影響也是不小的,加上如今重傷在身,委實支撐不住,勉強飛回芳準麵前,低聲道:“小鬼,快把你師父帶走!”
  說完便渾身虛脫,鑽進影子裏再也出不來了。
  鳳狄雙目已盲,聽得身後轟鳴聲不絕,地麵晃得像沸騰的水,他還不適應什麽都看不見,又被晃倒在地,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芳準的一片衣角。
  他禁不住想痛哭流涕,然而眼裏除了鮮血已經什麽也流不出來。
  順著芳準的肩膀往上摸,摸到他冰冷的臉頰,他毫無反應,隻怕是暈死過去了。
  鳳狄定了定神,一把將他抱起,回頭大叫:“胡砂!你在哪裏?!”
  一連叫了三聲,才聽見不遠處,胡砂的聲音冷若玄冰地響起。
  “……你先把師父帶走!快!離得越遠越好!”
  他急道:“胡砂!你快過來!”
  這回再怎麽叫,她也沒反應了。鳳狄茫然四顧,分辨不清她在什麽方位。懷裏的芳準身體越來越冰冷,實在是等不得,他隻得咬牙騰雲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天邊。
  胡砂先是中了一號丫頭的束縛咒,渾身動彈不得,隻覺身體周圍不停有巨大的武器衝出地麵,所幸鳳儀不打算殺她,她沒有被傷到分毫。
  一號丫頭卻沒那麽幸運,芳準仙力一撤,她隻來得及叫了一聲,跟著便被一把長刀砍成了兩半,地上隻剩兩片碎紙。
  束縛咒因著下咒的人死去,瞬間便解開了,胡砂縱身而起,將不遠處的小乖抱在懷裏。它斷了半顆牙,後腿也被紮穿,從頭到腳都是血,躺在那裏嗚嗚地哭。
  胡砂緊緊抱住它,低聲道:“不哭,乖。咱們去救師父!”
  一轉身,卻見到芳冶——不,應當說鳳儀,靜靜站在自己對麵。
  轟鳴不絕的太阿之術已經停了,整個芷煙齋,連著外麵的冰湖,都已經被巨大的武器覆蓋,密密麻麻,像是鋼鐵的森林一般。
  桃源山那幾位長老的屍體掛在幾把長刀上,鮮血已經將刀柄都染紅,顯見是不能活了。
  而做了這一切的人,卻麵帶溫柔並著涼薄的笑意,款款望著她,像是夏日裏某個午後,他又給貪嘴的小師妹偷偷買了燒雞的那種笑。
  為什麽原先沒有發現芳冶就是他假扮的呢?這樣的神情,狠毒並著憐惜,隻有他麵上才會浮現。
  胡砂抱住小乖,停在原地。
  鳳儀望著她蒼白如雪的容顏,半晌,輕道:“你是不是打算和我說,寧願死也不會跟我走?”
  她沒有說話,這種時候,說什麽都是廢話。
  鳳儀垂下頭,像是做錯了事一般,眼睫微顫:“我早就與你說過,師父是仙人,你別想太多,如今真的要哭了吧?他是絕對活不成的,因為他礙著我了,我一定要他死。胡砂,你真不該喜歡他,現下有沒有後悔?”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將小乖輕輕放在地上,自己也跟著盤腿坐下。
  她低聲道:“我隻後悔,之前沒能殺死你。不過沒關係,既然師父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你索性和我們一起去黃泉吧。”
  水琉琴忽然出現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按在五根弦上,輕輕劃過。
  琴音清越錚然,像是要敲進心髒裏一般。
  鳳儀先是一怔,緊跟著隻覺膝蓋以下像是陷進了冰水裏似的,幽寒徹骨,不由大驚失色。低頭看去,卻見地麵上因著琴聲瞬間結了一層厚厚冰霜,一直凍到他的膝蓋,還在往上飛速蔓延,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將他半個身體都凍在了冰中。
  天頂不知何時烏雲密布,寒風四起,拳頭大小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墜下。
  四季如春的芷煙齋,開滿如火杏花的芷煙齋,茅屋上還貼著師父寫的三個大字“銷 魂殿”——這一切都被凍在了冷硬的寒冰裏,或許她整個人也這樣被凍住,漸漸沉寂,死在冰封雪飄裏。
  臉已經被寒冰封住,不能呼吸。胡砂卻忽然有一種流淚的衝動。
  最好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一次,她不要喜歡上芳準,不要來清遠拜師,不要見到鳳儀,最好從頭到尾都不認識他們。這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即使發生,也與她無幹。
  最好最好,那天早上她沒有經過香堂,沒有吃那顆紫米團子。
  她還留在家裏,做她嬌羞又期待的新娘子,等待畫上那個絕色的夫君替她揭開紅蓋頭。
  那樣她的人生縱然平淡,卻不會有任何撕心裂肺的疼。
  可是那樣就沒有清遠的杏花如焚,沒有芳準的笑若春風,沒有桃花林裏若驚若喜如夢如幻的經曆。
  她的生命已經被過於鮮豔的色彩沾染過,回不到從前。
  世上也沒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所以她也隻能在寒冰裏一遍一遍地念著芳準的名字,凍得麻木的眼眶一次又一次發熱,像是有淚水要流出來。
  遠處像是有笛聲響起,淒楚婉轉,隻是聽不清。
  原本封在身體周圍的寒冰忽然變得滾燙,從胡砂臉頰上流了下去。她茫然睜開眼,就見眼前揚起漫天大火,將冰封的芷煙齋硬是燒出一條裂縫來,她如今就坐在這裂縫中,駭然無語地望著前方。
  鳳儀藏在鮮紅的火焰深處,衣袂被火舌吞吐,飄然搖擺,他整個人像是也燃燒起來一樣,發梢眼眸帶著烈火的顏色,麵上密密麻麻地分布著赤紅的經脈,令人毛骨悚然。
  他腳邊躺著已然僵硬的芳冶的屍體,看樣子他是放棄了藏身之處,隻為了從冰封中脫離而出。
  他手中捏著一管通體赤紅的笛子,像烈火那樣紅,像烈火那樣不可捉摸——他將那古怪的笛子放在唇邊,輕輕吹著。
  隨著那淒涼銳利的笛聲,衝天的火焰也搖曳著,四處肆虐,在厚厚冰封的芷煙齋上硬是劃出一道十字,連地麵都被燒得焦黑翻卷。
  到了這個時候,她要是再不知道那笛子是什麽,就真的是白癡了。
  禦火笛。和金琵琶一樣,被他偷到手的另一件神器,簡直是水琉琴的克星。
  厚厚的大火在冰麵上燃燒著,鳳儀忽然放下笛子,輕飄飄地朝她飛過來。
  直飛到她麵前,他把那張可怖到極致的臉貼近她的,血紅的雙眸緊緊盯住她,手中的笛子一轉,壓在她欲拋起的水琉琴上。
  神器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水琉琴竟被禦火笛死死克住,一時放不出寒光,隻能發出不甘心的微鳴。
  鳳儀的目光順著她的額頭流淌下來,劃過她木然的眼,挺秀的鼻梁,嫣紅的嘴唇,最後又返回去,與她兩兩相望。
  他忽然開口了,聲音略帶沙啞:“水琉琴如今已養好,留著你沒有任何意義,你知道麽?要殺你,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不需要費力,更不用像從前一樣顧忌著你是養護人。”
  胡砂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隻是揚高下巴。
  她的眼神輕蔑又充滿恨意,像是會說話一樣,告訴他:來殺就是。
  鳳儀靜靜看著她,忽然伸出手,撈起她一綹長發,放在指間細細摩挲,充滿了眷戀似的。
  漸漸地,他麵上那些密密麻麻血紅的經脈慢慢褪去,露出略顯蒼白的一張臉來,眉目如畫,眼珠映著灼灼跳躍的火焰,一閃一閃,竟帶著一絲含淚的淒然。
  可她知道,這漂亮的外表分明是假象,他的溫柔,愛憐,寵溺,全部是假的。
  倘若世上真有人身體裏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渣,她絲毫不會懷疑那人是他。
  他的臉慢慢湊近,雙唇在她臉頰上虛虛地遊走,像是想吻下去,卻又不敢。
  最後隻有輕歎了一口氣,手指在她脖子上輕輕一劃,下了禁言與束縛兩個咒。
  他望著胡砂幾乎要噴火的眼睛,露出一絲笑來,又無奈又溫柔,低聲道:“可是,我怎麽會殺你呢?小胡砂。”
  攔腰將她一抱,漫天的火焰瞬間熄滅,隻留下冰封的芷煙齋,冰麵上還留著一道長長的,恐怖的十字痕。
  受了傷的小乖躺在地上,早已暈過去。
  芷煙齋又恢複了安靜,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人。
  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

  千裏焚心

  聚窟洲無念神宮今年的仙法大會沒什麽意思,以往熟悉的麵孔不知為何都沒到場。
  金庭祖師仔細看了一圈,沒見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關注的青靈真君也沒來。
  他心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待要趕回清遠,又未免太不給無念神宮麵子,正躑躅間,忽聽殿門外有弟子爭執的聲音響起,惹得殿內賓客都抬眼朝那裏望。
  緊跟著一道人影突破阻攔,硬生生狂奔進來。眾人驚愕的同時定睛去看,卻見那人麵色如雪,長發淩亂地貼在臉頰上,雙目緊閉,睫毛下鮮血淋漓,極為可怖。
  此人懷中還抱著一人,隻能見到一把漆黑長發與半片慘白的臉頰。
  金庭祖師心中頓時一沉。
  他快步走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鳳狄立即聽出是他的腳步聲,當下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師祖!求您救師父一命!”
  當清遠山諸人匆匆趕回芷煙齋的時候,隻見到幾丈高的冰,將整個冰湖中的小島凍得結結實實,冰麵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燒過,刻了一道詭異的十字,空餘出的地麵都被燒得焦黑斑駁。
  死氣沉沉的芷煙齋,半個活人也見不到。
  受傷的小乖還處於暈迷中。冰中凍著芳冶發青的屍體,埋得很深,除非冰化開,否則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幾個長老更慘,屍體還掛在那些巨大的兵器上,與那些兵器一起被凍在冰裏,不死也得死了。
  很慘。
  金庭祖師都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涼氣,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頭:“鳳儀……他已經這般厲害了?”
  鳳狄慘然搖頭。對麵有年輕弟子替他的眼睛療傷,撥開眼皮的一刹那,他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要流淚,可眼裏隻能流出滾燙的血水。
  他低聲道:“師祖,求您快救師父。”
  金庭祖師默默頷首,轉頭望向芳準,芳凝他們幾個親傳弟子早已將他用仙力籠罩,耗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將嵌在他心髒上那道魔道咒印拔出。最後芳凝臉色灰白,滿頭是汗地回頭道:“師父,這道印……極為古怪,弟子們無法取出!”
  金庭祖師親自將手放在芳準心口,微一試探,立即感覺到那股薄弱的抗力。
  這不是普通的吸血印,而是“同殤”,倘若強行取下刻印,芳準也活不成。但若是不取,它隻會每天慢慢吸他的血,直到把血吸幹,令人痛楚而死。
  金庭祖師不由陷入沉思。
  芳凝擦著額角的汗,歎道:“師父,那個叫做鳳儀的二代弟子不過修行五十餘年,卻得到如此龐大的力量,真教人不敢相信。”
  金庭祖師搖了搖頭:“那不正常,再怎麽厲害,終究還是凡人的軀體,力量在短時間內極具增加,他日必遭反噬,他總是要自食其果……罷了,不必再說他,你師弟中的咒印名為同殤,不可強行取出。天下唯有玄洲逍遙山逍遙草可驅除此印,要他活命,隻有去一趟玄洲。”
  玄洲逍遙山,青靈真君的地盤。
  芳凝果然一怔:“隻怕……青靈真君不好對付。”
  金庭祖師拍了拍衣袖,道:“本尊親自去一趟,你們看好芳準與鳳狄,再有不速之客前來相擾,一律不必手下留情!”
  話音一落,他已消失在眾人眼前。
  ****
  千裏之外是茫茫大海,有許多不知名的小島星星點點鑲嵌其上,風景絕好。
  眼前是銀白色的沙灘,柔軟的細沙比絲綢還要柔膩,被一隻手抓了輕輕撒下來,落在她赤 裸的小腿與腳上,癢癢的,舒服極了。
  海天一色,眼界裏是一片澄澈透明的藍,美麗得令人想歎息。
  撒沙子的那隻手順著小腿,大腿劃上來,輕佻地跳過腰胯,胸 脯,最後捏住她的下巴,半強迫半溫柔地把她的腦袋別過來,與她對視。
  最後,眼前這眉目如畫的少年郎笑了,一邊笑一邊歎息,低聲道:“兩天了,你還是倔強的讓人搞不懂。倘若不想死,為何不乖乖合作?倘若覺得屈辱,為什麽不死?其實我並不介意為你收屍,我會找個美麗的地方給你做墳墓,時常來看看我的小胡砂。”
  胡砂被束縛咒捆住,脖子都不能轉動,隻能慢慢眨著眼皮。
  她沒有看他,定定地望著空無一物的蔚藍天空,一個字也不說。
  兩天前鳳儀把她帶到這個陌生的風景如畫的小島,從溫言軟語到冷麵相對,後來又發展成威逼利誘,到如今索性勸她去死,幾乎什麽法子都試過了,她就是不說話,不看他,要不是還在呼吸,還睜著眼,鳳儀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帶了個死人回來。
  他真的扭曲了,不知是被青靈真君逼瘋,還是被他自己逼瘋的。惡意地貼著她的耳朵,故意說一些傷害她的話,譬如“你何時才肯自己去死?要殺了你,會弄髒我的手呢。”
  “胡砂,你喜歡怎樣的墳墓?把你剁成一千塊,拋進海裏喂魚好不好?”
  “胡砂,小胡砂。你不是對芳準情深似海麽?他都要死了,為什麽你還要活在我麵前惹人討厭呢?”
  胡砂好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
  要叫他失望了,她就是不死。因為在芷煙齋放出千年寒冰的那一瞬間,她想到了芳準。那天她與他下棋,曾倔強地說除死無大事,換來的卻是他擔憂又溫柔的眼神。
  【不可以輕易言死,因你的命在我心中比天地還要重。】
  她相信芳準不會死,所以她也會想盡辦法活下去。她的命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可以任性地說丟就丟,成全她的傲氣。
  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頭皮上發出劇痛,胡砂的腦袋被迫仰起來,看著眼前冰冷的容顏。
  鳳儀的耐性到底是被她磨光了,揪住她的頭發,毫不留情地提起來,強迫她半個身體豎起。他的另一隻手卡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低聲道:“你真有本事,總能惹得我發火。如今留你也沒什麽用,識相的,快點將水琉琴拿出來,我給你個痛快的死法。”
  她就是不說話,因為兩天兩夜沒睡覺,雙眼發紅,像是要流下淚來,脆弱得讓人心疼。
  然而她的眼神依然是輕蔑的,像刀子一樣鋒利。
  鳳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法抑製的暴躁。
  她的人就在這裏,被他軟禁著。她的脖子這麽脆弱,捏一下就會斷開。纖細的四肢也派不上什麽用場,她所謂的力量對現在的他來說都很可笑。她的頭發還被他抓在手裏,柔軟而且冰涼,倘若狠狠一扯,將它們都扯斷,看著她痛楚而且流血的模樣,一定很爽。
  他將她的頭發在手上絞了好幾圈,每一次忍不住想要拉扯,卻又被自己阻止。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當真將她斬成一片一片的,她也不會把眼光朝自己身上放一放。她甚至還沒有恨他,她的眼神隻是很普通的被欺辱之後的反應,輕蔑而且憤怒。
  她的心裏,從來沒有他。
  為了什麽,他居然感到一絲絕望。有別於被那些仙人們玩弄命運的絕望。
  從這種奇異的絕望裏,又升騰起另一種熾熱的欲 望,想把她那種傲然又輕蔑的眼神給踩碎,讓她稍稍動容,能在她心底刻下一個血的痕跡,再也無法蔑視他。
  得不得到水琉琴,似乎都成了次要的。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慢慢放開她的長發,胡砂摔了回去,頭皮疼得她本能地想流淚,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鳳儀抬手替她溫柔地把淩亂的頭發理順,在沙灘上鋪開,長長的,漆黑的,在日光下還帶著一絲淡淡的金色,真好看。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笑了起來,“好吧,我輸了。”
  他輕輕把胡砂抱了起來,一手托在她頸後,一手替她把頭發上的細沙梳理掉。指尖偶爾劃過她的睫毛,又覺得她急急眨眼的模樣很動人。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肌膚的觸感柔膩單薄,像是用指甲輕輕一抓就能抓破一樣。
  胡砂的身體忽然微微一顫——他在她左邊臉頰上抓破了一個小口子。
  倏地,他緊緊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似的,心中一會兒迷惘,一會兒痛恨,滅頂的潮水要把他打去最底下,不得翻身。
  “……我總會讓你哭著來求我的……”他的聲音甚至有一絲顫抖,仿佛可以預見什麽美好的未來,興奮得無以自拔。
  他張口咬破嘴唇,用力印在那邊臉頰的傷口上,跟著解開了她的束縛咒。
  熱吻,唇上幾乎感到一種痛楚的戰栗。她的肌膚是雪是冰,完全拒絕他一絲一毫的靠近。
  慢慢地,卻又變得灼熱。
  鳳儀一把推開她,唇上還沾了一滴她的血,笑得詭異而且痛快。
  她又染上魔道的血,臉頰上的傷口迅速合閉,原本是蒼白的臉色,忽然就唇紅齒白的,眉宇間又透出一絲妖嬈的味道來。
  因為上次感染過魔血,這次剛一聞到血腥的味道,立即便發作了。
  鳳儀隻覺心頭大快,惡意的報複終於成功了,出了一口氣似的,拇指在唇上一抹,將她的血抹掉,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臉,看著她的表情千變萬化,時而痛苦時而快慰時而隱忍。
  入魔的血是瘋狂的,將心底所有不能見光的欲 望通通暴露出來。
  【去,抱住他,因為他是喜歡你的。】心裏有個聲音這樣對她說。
  胡砂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感覺到一絲痛楚。
  不,她在心裏輕輕說,我不要。
  【及時行樂吧,水琉琴算什麽,誰死誰活與你何幹。把琴給他,趁著芳準不在,如此良辰美景,何苦浪費。】
  不。
  【反正芳準也要死了,你初初不過是看上他的皮相。他不美麽?輸給芳準麽?】
  不。
  【當真一點都沒有喜歡過他?】
  胡砂搖了搖頭。
  我不喜歡他,她回答。
  【……你撒謊。】那聲音笑了。
  胡砂的腦子與胸膛像是要炸開,痛得要發瘋,用盡全身的氣力去抵抗心底那層出不窮的聲音。
  隻有一遍一遍在心底對自己輕輕說,不,我不要。
  她這個人,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向來平庸,混日子得過且過,連名字都那麽平凡。
  她隻是湖裏的一粒小砂,風裏的一顆塵埃,似乎輕輕一吹便能飛走,誰也不會看見。
  可她亦有她的固執,那是誰也無法撼動的,誰也不行。
  鳳儀站起身,隔著遠遠的,看她在沙灘上痛苦翻滾,身體扭曲成一團,像一條苟延殘喘的小蟲子,隨便用手一捏就會死了,卻絲毫不知自己的脆弱,還在那裏可笑地抵抗著。
  他甚至不想再看下去,替她覺得丟人,可是心裏又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戳了一下。
  他扶住額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淡淡看著,看著她把腦袋使勁往沙子裏撞,撞出血絲來,最後跌跌撞撞地爬起,跑向大海。
  撲地一聲,她跳進了海裏,海水卷著浪潮,瞬間就將她吞沒了,隔了很久才在海麵上見到她的一角衣裳,整個人像脫力了一樣,紮手紮腳地躺在上麵,被衝得搖搖擺擺。
  真是難看。他在心裏默默說。像存在世上的,一個活生生的恥辱。
  可他的眼眶卻微微發澀。
  好像馬上就有淚水要落下一般。
  **

  離魂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時間的流逝在這小島上幾乎看不出來。
  當鳳儀終於想起沙灘上還泡著一個人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天了。天氣有點冷,海風呼呼的吹,他披了一層大氅,眯眼在沙灘上尋找人影。
  終於在一塊大石後麵見到了她,和一隻快死的土狗也沒什麽區別,渾身上下狼狽之極,髒的要命。
  鳳儀很好心地用腳輕輕踢了她兩下,柔聲問:“還活著嗎?”
  她小小動了動,或許隻是反射地抽搐兩下,鳳儀隻得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掏出手絹替她把臉上的沙子擦幹淨,赫然發覺她麵上那層妖媚的神色褪去了,左邊臉頰的傷口浮現出來,被海水泡得發白。
  他給她的魔血,竟然被她自己給逼退洗淨了。
  他忍不住要在心底冷笑一聲,讚她一句:你果然好樣的,胡砂。
  每一次他下手折磨她,到最後都會成為被她折磨。她折磨了他,在精神上將他擊敗,令他潰不成軍。
  她憑的是什麽?不過就是憑著他會對她心軟,不可能當真看她被折磨死。
  她比他高一籌,因為她心裏沒有他,所以她可以冷酷到底。
  鳳儀把這個髒兮兮的瘦小的泥人抱起來,猶豫了一下,像是考慮究竟繼續把她丟進海裏被海水泡著,還是好好燒點熱水給她洗洗。
  到底是良心占了上風,他還很好心地替她把頭發上濕嘰嘰的沙子拍掉,看著她麵無人色的淒慘模樣,心裏有一種發疼的快慰。
  因著連續五天被折磨,胡砂就算再有修為也撐不住,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每日隻是出現各類幻覺,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偶爾有清明的片刻,睜開眼去看,也是茫然的。
  時常會看見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像是憐惜,又仿佛馬上就忍不住要給她一巴掌的那種痛恨。
  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誰。
  與他複雜的眼神不同,他觸摸上來的手指是溫柔無比的,一不小心就會把她弄碎的那種溫柔。擦在臉上的巾子溫熱,將她滿臉的汗水擦幹淨,然後他會把她輕輕抱在懷裏,用梳子一點一點把她糾結的頭發梳順。
  他懷裏有淡淡的木樨香氣,很好聞,不知為何這種甜蜜的味道會令她安心,每日要靠著他,才能在喝完藥之後沉沉睡去。
  慶幸,他一直沒有離開。
  終於有一天清醒過來,縮在被子裏狐疑地打量周圍。
  這裏似乎是靠著沙灘建的一座小屋,海浪聲從窗外習習傳來,海風裏帶著鹹澀的味道,意外的好聞。
  胡砂略動了動,隻覺渾身上下很是清爽,沒有任何粘膩不適,摸摸頭發,也鬆軟幹淨,顯然被打理的很好。
  是鳳儀做的?
  胡砂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打她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這又是何必。
  她推開被子想起身,忽覺身邊還躺了一個人,登時嚇得僵住。
  低頭一看,那個罪魁禍首果然睡在身旁,頭發搭在肩上,安安靜靜的,動也不動。似乎還沒醒。
  胡砂立即屏住呼吸,將動作放到最輕,一點一點在床上蹭著,坐直身體。
  窗戶那裏忽然“吱呀”一聲巨響,原來是被海風吹開了,撞在牆上。
  她臉色發青,小心翼翼地偷看他,卻發現他依然動也不動。
  這情形她不陌生,以前在清遠,鳳儀總是神神秘秘的,動不動就受嚴重的傷,動不動就突然斷氣像個死人。
  難道五年後這個秘密還在繼續?
  胡砂斟酌了一下,猶豫著把手輕輕放到他臉旁——沒有一絲熱氣,冰冷的。再放到他鼻前——果然沒有呼吸。
  他這樣到底是怎麽回事?
  胡砂不再是五年前懵懂好騙的小姑娘了,被他幾句說辭就糊弄得暈頭轉向不敢多想。這症狀有點像書上說過的,叫做“離魂”。身體還在原處,魂魄卻離開了,若是能順利回來還好,若是回不來,這人就等於死了。
  無論是什麽原因讓他離魂,總而言之現在都是一個機會。
  逃走的機會,報複的機會。
  胡砂猛然跳下床,摸了摸胳膊,十八鶯果然被他卸下了,不知丟在何處。她在屋裏到處亂翻,最後在床頭的箱子裏找到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正是當日在石山舊殿為他用來發作太阿之術的那把。
  慢慢抽出短刀,那刀身漆黑,上麵遍布血紅的咒文,沒有名器的寒光刺目,也沒有誇張的造型。可短刀剛一出鞘,立即便能感覺到撲麵的寒意——果然是一把好刀。
  胡砂緊緊攥住刀柄,隻覺胸口跳得厲害,手心裏滿滿的全是汗水。
  她吸了一口氣,把刀尖對著鳳儀比了比。
  殺了他殺了他。
  她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握刀的手卻開始顫抖,沒有理由的。
  最後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咬牙對準了他的心口猛力刺下——會死的很快,甚至不會感覺到痛楚。
  手腕忽然被緊緊捉住了,胡砂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丟下短刀本能地掉臉就跑。
  他用力將她一拉,她頓時跌跌撞撞地滾了回去,身上一沉,被他壓住,兩隻手腕也被他用手按著,動彈不得。
  鳳儀低頭看看胸口,刀尖到底還是刺進去一些,他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
  他笑了一聲,譏誚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低聲道:“想殺我?可惜了,下次要殺我可得快些動手,不要猶猶豫豫的,否則功虧一簣。”
  胡砂又開始裝啞巴,不說話不看他,情況像是回到了五天前,兩相僵持的狀態。
  鳳儀卻似乎很開心,看著自己胸口的血滲透出來,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像是雪地裏開出兩朵紅梅。
  他俯下身體,用自己的臉頰摩挲著她的,聲音輕柔似耳語:“你在猶豫,你舍不得殺我,你看我的眼神變了。是恨我?你心中到底還是有我了。”
  胡砂忽然就覺得一股氣要衝破頭頂,再也忍不住,恨恨怒道:“你去死!”
  鳳儀飛快收了短刀,在她麵上輕佻地一捏,柔聲道:“我死了的話,誰來照顧你呢?燒得那麽厲害的時候,一直抱著我不鬆手,你也忘了?”
  前幾天的冷靜隱忍不知怎麽的突然就沒了,胡砂隻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顆點燃的爆竹,隨時會炸開來,心裏又是羞憤又是尷尬,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都是這樣,他不把人當人,隨便嘲諷耍弄,用溫柔的姿態。
  先前對他隻是憤怒,如今卻變成了憤恨,恨不能把他咬成一片一片的。
  “你害了師父,我死也不會放過你!”她瞪著他,森然吐出幾個字。
  鳳儀淡然一笑:“世上除了天神,誰不會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與其活著受苦,不如死得痛快。”
  “那你怎麽不去死!”胡砂奮力掙紮著,在他身下亂蹬雙腿,沒命地扭著手腕,要掙開他的桎梏。
  鳳儀先時還興致昂然地與她鬥著,時而壓住她的胳膊,時而壓住她的腿,時而用額頭抵住她亂晃的腦袋,鬥到後來似乎有些興趣索然,幹脆下了道束縛咒,胡砂又變得硬邦邦,僵在那裏不能動彈了。
  他摸了摸胸口的傷,起身下床,一麵低聲道:“我也是要死的,沒有例外。”
  他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嘴角帶著一抹笑,從箱子裏取出藥粉,正抬手要脫衣服,回頭見胡砂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惡狠狠瞪著自己,不由說道:“色女,還不快把眼睛閉上?要吃我豆腐麽?”
  胡砂恨恨地閉上眼,耳邊聽得他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忽然又忍不住,猛然把眼睜開,立即見到他光 裸的後背,背著光,隻能看到精瘦結實的輪廓。
  她有些發窘,正要把眼睛閉上,他卻忽然轉過身來,笑得很是不懷好意:“……色女,真的在看。”
  胡砂蔑然瞪他一眼,忽見他把藥粉飛快塗在傷口上,跟著走過來將瓶子往箱子裏一丟。
  不再背光,她立即看清了他赤 裸的上身——皮膚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細小的紅線,像是每一寸最細微的筋脈血管都暴露出來了一般,極為可怖。這種狀態,她以為隻有在他現出魔相的時候才會出現,沒想到平日裏也是這樣。
  她不由抽了一口涼氣,頭皮發麻。
  鳳儀順著她的目光低頭看自己,隨意用手抹了抹那些紅紋,飛快將外衣套上,淡道:“很難看麽?那也沒辦法。”
  胡砂忽然想到芳準以前說過,鳳儀還是個凡人,雖然有了五十年的修為,畢竟還未成仙。以自己的凡人肉身接受入魔之後的能力,並且在短時間裏飛速提升,再加上吸收了金琵琶與禦火笛裏的五行之力,對他來說其實不是好事。
  再想到他總是在睡覺的時候忽然斷氣,會不會也是因為承受了太多超出自身限度能力的緣故呢?
  她張口想問,但鳳儀已經穿好衣服出門了,自己再仔細想想,他要死要活與她其實沒什麽關係,他死了才好。於是索性把所有問題都吞回去,再也不想了。
  ****
  恍恍惚惚的,胡砂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睜開了眼,不由自主從床上爬起來,手腳完全不聽使喚,輕飄飄地飛出了房間。
  門外是個黑洞,吞噬一切光芒,她不太能自主,隻覺身體被黑洞給吸了進去,像是被人拉著一樣,不停地往前飄浮,飄浮。
  前方有妖獸厲嚎的聲音,一陣一陣,潮水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像是忽然從迷夢中驚醒過來似的,雙腳踏上了實地,茫然四顧。
  這裏——她來過。在剛被清遠驅逐的時候,她也做過一個這樣的夢,夢裏隻有漆黑無垠的荒原,成千上萬的妖獸在追逐她,要吞噬她。
  胡砂心中有些發怵,匆匆走了兩步,忽聽前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妖獸嚎叫聲,不出所料,又有潮水般的奇形怪狀的妖獸朝她這裏狂奔過來,聲勢驚人。
  十八鶯不在身邊,騰雲術在這片詭異的土地上似乎也施展不出來,胡砂下意識地將手腕一轉,寒光流肆的水琉琴立即現身。
  琴聲錚錚,地麵立即開始結冰,潮水般的妖獸霎時被凍在厚厚的冰層裏,動彈不得。
  胡砂擦了擦額上的汗,幸虧有水琉琴護身,不然被這一群妖獸咬爛就實在太難看了。她將水琉琴收回去,正要四處走走看看,忽聽遠方又傳來陣陣妖獸的嚎叫聲。
  還來?!她本能地又把水琉琴喚出,在手上攥緊,隻待妖獸們現身,這次再也不收斂力量,要把它們全凍起來。
  倏地,不遠處騰起衝天的火光,像是要把天都給燒破一般,霎時間天地間大亮,伴隨著妖獸們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急忙轉身,隻見遠處火光中依稀站著一個人,長發披散,衣衫淩亂。他手中捏著一根通體赤紅的笛子,像身後火焰一樣明亮。
  她悚然一驚,眼怔怔地看著那人朝自己慢慢走來,濃煙被大風吹散開,他滿頭披散的長發也被吹得揚起,露出一張被血紅筋脈爬滿的臉龐。
  無論如何,在深夜中見到這樣一張臉,足以令人膽寒暈厥。
  “你……”他低低地開口說話了,雖然見不到表情,但語氣裏能聽出他和她一樣詫異對方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不過情況輪不到他倆說話,四麵八方再次傳來妖獸們的嚎叫聲,好像怎麽也殺不幹淨一樣。
  他飛快轉身,隻丟下一句話:“護好自己,別死了。”
  地麵開始劇烈震蕩,緊跟著無數巨大的兵器破土而出,是她熟悉之極的太阿之術。
  胡砂在劇烈的顛簸中勉力維持住身形,四處躲避那些層出不窮的兵刃,忽聽他在前麵高聲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先回去!”
  回去?她不由一怔,緊跟著眼前白光一閃,身體像是又被什麽東西拉住,不由自主朝下掉。
  胡砂大叫一聲,身體忽然一輕,緊跟著像是狠狠撞在地板上似的,猛然睜開眼,入目正是海邊的那個小屋。
  海風習習,海浪滔滔,安靜的夜,和她入睡前沒有任何區別。
  胡砂卻是渾身冷汗,手腳都虛脫了似的,掙紮著想從床上爬起來,卻發現不能動彈——對了,鳳儀給她下了束縛咒,時效還沒過去。
  床頭案上的燭火忽然輕輕一跳,胡砂心中沒來由的又是一驚,竭盡全力轉動眼珠,想看清身邊的那個人。
  鳳儀就睡在她身邊,還沒醒過來,身體冰冷而且僵硬,沒有呼吸。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許久以前他所謂的秘密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並不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什麽力量的反噬。而是隻要一睡著就會被迫離魂,去到那個荒原,與一群妖獸廝殺。
  隻是今日不知為何,她也被拉入那個詭異的境地,與他在夢裏相逢。
  難道說,她也離魂了?
  床上那個少年突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先抬手摸了摸臉,跟著撐起身體,居高臨下地,定定看著胡砂蒼白的臉,半晌,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輕道:“那老狗到底還是把你也送過去了。”
  **

  未成雲 雨巫山曉

  胡砂沉默地看著他,仿佛直到現在才真正地,第一次好好打量他。
  依然是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不笑的時候尤帶三分笑意,真正笑了卻讓人心裏發涼。唇角微微朝上勾,會讓人產生一種他很溫柔的錯覺,倘若仔細去看,他眼中隻有涼薄與譏誚。
  而如今,她到底是看出來了,隱藏在那涼薄後的疲憊與扭曲。
  鳳儀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不由失笑:“做什麽這樣看著我?我臉上有什麽不對勁嗎?”
  胡砂又看了他一會,才低聲道:“你……一直是這樣嗎?夜不能寐,每夜都到那個地方與妖獸廝殺?這樣的情況有多久了?為什麽不告訴師父?”
  鳳儀斂去笑容,麵無表情地下床,冷道:“問這些做什麽,我為何要告訴芳準?他能幫得上什麽?”
  胡砂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輕道:“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是青靈真君做的吧,你我既然都是被他拉到這裏,這件事你應當告訴我。”
  鳳儀冷笑了起來:“告訴你又有什麽用?你能幫忙廝殺妖獸,還是能阻止夜夜離魂?你這種粉紅小女孩兒,腦子裏想的隻有男女之情,我便說了,你會放在心上麽?”
  胡砂沒有被激怒,隻淡淡說道:“那你現在告訴我是怎麽回事,請你說給我聽。”
  鳳儀搖了搖頭,轉身走到門邊,將大門推開,冰涼的海風一下子灌進來,將帳子吹得搖曳飛揚。
  “沒有什麽好說的,隻是如今你也和我落得同樣下場,大家一起倒黴,我心裏倒比先前舒坦些。”
  胡砂見他要走,不由急道:“二師兄!”
  她是本能地將這三個字喊出了口,叫完忽然便有點後悔了。他哪裏還算得上是她二師兄!
  鳳儀回頭朝她譏誚地笑了笑,道:“現在再來與我套近乎,是不是遲了?”
  胡砂抿住唇,目中微有怒色。
  鳳儀看著她,忽然歎了一聲,說道:“不聽話的凡人,自然要懲罰。我十七歲入了清遠拜師,隻過了短短十年的幸福日子。胡砂,那時候我和你是一樣的,對什麽都毫無防備,以為師父就是天,可以護我一生。然而這世上誰又真能照顧別人一生一世。四十五年……我已經有四十五年沒有安心睡過一覺了。那是什麽樣的滋味,你很快也會嚐到,到時候看你還能不能說些漂亮的大話。”
  他抬腳走了出去,一麵感慨:“胡砂,好好記著做夢是什麽樣的感覺,因為你以後再也體會不到了。”
  冰冷的海風擦過她的臉龐,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想到他說四十五年不能睡覺,甚至忘了做夢是什麽,心中居然不知是怎樣的滋味。
  天還黑著,夜還深,可她卻再也不敢閉眼,隻怕一閉上眼,就要回到那個荒原裏,一個人與那群怎麽也殺不完的妖獸廝殺。
  有那麽一個瞬間,困到了極致卻又不能睡,隻能用牙使勁咬嘴唇,用劇痛趕跑瞌睡蟲。她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憤怒,不知是氣什麽。
  想到鳳儀種種可惡瘋狂的舉止,真恨不得讓他死在自己手上。再想到他眼裏的疲憊,卻又難受之極。
  ****
  午後日光極好,撒在窗前案上,暖洋洋的。
  鳳儀靠在窗前看書,寬大的袖子一直拖曳到地上。自從那晚之後,不緊不慢的人就變成了他,似乎再也不急著要水琉琴了,又好像對這個東西勢在必得,成日悠哉悠哉的——忍不住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胡砂已經累得快要出現幻覺,兩眼紅得像兔子。
  十天了,她隻要稍不注意闔眼打盹,下一刻就是站立在荒原上與一群妖獸廝殺。殺到後來,她已經麻木,哪怕是回到現實中,都覺得那股血腥氣纏繞在周身。
  疲憊像沉重的包袱,越加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這不光是身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極度折磨。
  她覺得自己所有精神所有重量都壓在腦中一根弦上,岌岌可危,稍稍一點極輕微的刺激都讓她有發瘋的衝動。
  鳳儀忽然合上書本,回頭笑道:“胡砂,還記得你剛去清遠那會,喜歡一個人躲在杏花林裏唱歌嗎?最常唱的那首叫什麽名字,怪好聽的,如今再唱一遍給我聽好不好?”
  他是故意的,故意來撩撥她。
  胡砂按捺不住暴躁的脾氣,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氣力來,狠狠地將枕頭砸過去,厲聲道:“你去死!快去死!怎麽還不死?!”
  因為沒睡覺,枕頭根本拋不遠,撲地一聲掉在了地上。鳳儀像是沒見到她發瘋似的,歪著腦袋還在回想:“我記得歌詞裏有什麽滿懷離恨,故人何處也。聽著耳熟,是誰的詞?”
  胡砂覺得腦中那根弦再也撐不住,噌地一下斷了。她痛苦地捧住腦袋,渾身發抖,帶著哭腔喃喃道:“我不行了……忍不住了……我要睡一會,就睡一會兒……”
  鳳儀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床邊將她輕輕抱住,下巴抵在她發抖的頭頂,輕聲道:“好,你睡吧。二師兄陪你一起。”
  胡砂沒命地掙紮著,她真的要瘋了,恨不能把眼前這人撕爛。
  她張口就罵,自己也不知罵的什麽,無數惡毒的詛咒從她口中滔滔不絕地鑽出來,有些簡直刻薄之極。
  鳳儀麵不改色,隻是緊緊抱著她,安撫地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像哄一個哭鬧的小孩兒。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是冷靜下來了,疲憊地揉著額角,聲音沙啞:“……放開我。”
  他沒有放開,用手指扒梳著她背後的長發,輕道:“好些了麽?”
  她沒有力氣掙紮,但僵硬的身體很明顯地告訴他:她非常厭惡這樣。
  “小胡砂,”鳳儀不以為意地笑,“我想起你以前常唱的歌了,那個調子很熟悉,如今我才想起是什麽。”
  胡砂臉色陰沉地抬頭,冷道:“我不想聽。”
  他像是沒聽見,合上雙目,輕輕吟唱:
  騎馬踏紅塵,長安重到。
  人麵依然似花好。
  舊歡才展,又被新愁分了。
  未成雲 雨夢,巫山曉。
  千裏斷腸,關山古道。
  回首高城似天杳。
  滿懷離恨,付與落花啼鳥。
  故人何處也?
  青春老。
  這是當時胡砂無聊時常唱的曲子,她不過是怕自己忘了家鄉,怕自己再也回不去,所以總是唱些傷感的詞。到了今日讓她再唱,興許大半的詞與調子都記不住。
  他卻記得。
  胡砂覺得腦子裏嗡嗡亂響,裏麵一跳一跳的疼。
  不知出於什麽目的,她想狠狠地挖苦他,嘲笑他,像他以前傷害過她一樣,把他的自尊放在地上踐踏。
  她冷冷說道:“不要玩這些花樣了,我不會把水琉琴給你的。”
  鳳儀猛然抬頭,眼中似是有怒意在凝聚。他的神情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隱約還帶著一絲難堪,一份失落。
  “你這樣看我?”他低聲問。
  胡砂奮力推開他,厲聲道:“你以為?!起初你靠近我就是為了水琉琴!為了它你連師父都殺!你還有什麽手段盡管都使出來!沒必要在這裏軟磨硬泡,這樣隻會讓我更唾棄你!為了一尊水琉琴,你連做人的裏子都不要了!”
  鳳儀臉色極難看,隔了一會,忽然喃喃道:“胡砂……胡砂你的心裏當真從來也……”
  從來也沒喜歡過他,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心動,甚至隻有一瞬間,也沒把他稍稍放在心上過?
  沒能問出口。
  她卻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麽,帶著蔑然與鄙夷地,低聲道:“還在裝!我從來也沒喜歡過你!你在我心裏,隻是一個卑劣又自作聰明的混賬而已!”
  他又感到一種暴躁,紛雜繚亂的,胸口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抓住,糾結了他的內髒,隱隱作痛。
  是他不對,總要忍不住對她好些,其實是應當把她毀掉。真要從她身上拿水琉琴,他有幾千種令她生不如死的法子。
  從一開始,她心裏就隻有芳準一人,無論他對她多麽好,她也不曾看他一眼。是的,他曾想過,要引誘這單純的姑娘,她是那麽好騙,他以為手到擒來,
  到頭來他輸得太慘。
  連疼痛也是羞於啟齒的。
  起初隻是滿腦子想著要怎樣討她歡心,後來怎麽就變成真正要令她歡喜。
  那樣一雙漆黑的眼,倘若它們真正凝視自己,含羞帶怯,會是何等模樣?
  倘若真真正正能擁她入懷,令她期待而悸動,又會是怎樣的喜悅?
  他的手指伸出去,觸摸到的隻有她的厭惡與抗拒,那個曾經跟在身後笑吟吟叫著二師兄的小姑娘,被誰摧毀?誰把她變得這樣美?
  鳳儀忽然動了一下,說:“哎,胡砂……”像歎息似的。
  跟著他一把將她按倒在床上,充滿了殺意與怒氣,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一樣。
  她在掙紮,她在反抗,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小動物,用銳利的爪牙傷害他。
  可她真正傷害到的,是他腔子裏一顆冰冷的心。剛剛虔誠滿懷地露出些許脆弱的地方,立即就為她撕扯得血肉模糊。
  鳳儀近乎暴戾地壓住她揮舞反抗的雙手,另一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像是要把它折斷似的,立即聽見她痛楚的抽氣聲。
  他想狠狠傷害她,報複回來,最好傷的她體無完膚,再也無法用那種輕蔑的神情來對待他才好。
  她纖細的骨骼在手下發出幾乎要碎裂的聲音,也可能是他的錯覺,碎裂的隻是他心裏某個東西罷了。
  某個他曾經輕視,以為勢在必得的東西。
  卡住脖子的手不知何時放輕了,漸漸下滑,帶著一絲顫抖,掠過她身體的輪廓,將她緊緊抱住,像是要找一個安撫。
  胡砂已是半暈半死,神智不太清楚,恍惚間眼角掃過窗台,隻見一抹殘陽如血,像極了他眼底的那種暴動陰鬱。
  他用力抱著她顫抖的身體,把臉貼在她冰冷的臉頰上,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全部投入去她身體裏一樣。
  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她的名字,最後任由它們蔓延到口邊,變成破碎的聲音。
  她不是他的,從來也不是。
  單是認識到這個他從不承認的事實,便覺得痛徹心扉,似是不能呼吸,眼裏辣的不行,化成大串水滴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得不到她,摧毀不了她。那麽要摧毀的隻有他自己。
  鳳儀轉頭吻著她冰涼的耳垂,心裏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貼著她柔膩起伏的身體,那裏麵像是藏了一團火,比禦火笛喚出的火焰還要猛烈千倍的熾焰。
  他的手腕有些發抖,順著她的胳膊摩挲上去。
  她身上那件牙白的衫子早已碎的碎裂的裂,七零八落地掛在身上,因著方才被他掐住喉嚨,全身脫力,半暈半醒地,恍恍惚惚。
  他眼中有火在燒,還有大顆的淚水掛在睫毛上。忽然一顫,那顆眼淚掉在了她唇上,搖搖晃晃。
  他捧住她的臉,低頭輕輕吻了上去。
  **

  影碎被風揉

  當月亮爬上天頂的時候,胡砂終於醒了過來。
  覺得痛,喉嚨裏像是被塞滿了沙子,連呼吸都扯得肌肉被針紮似的。
  原來還活著,沒死,她以為自己會被他掐死。
  她動了動,胳膊抬不起來,估計是脫臼了。他下手還算輕,沒把她弄死弄殘,可見是手下留情了。
  黑暗裏有個聲音幽幽響起:“要喝茶麽?”
  胡砂驚了一下,渾身僵硬地感覺到身邊有個人坐了起來,跨過她下床,提了一壺冷茶過來。
  她沒有說話,不知道說什麽,而且喉嚨很痛,也說不出話。
  鳳儀將冷茶灌進她嘴裏,不等她嗆咳出聲,立即抽離,手一歪,滿滿一壺冷茶就倒在了她身上。
  她打了個寒顫,隻覺他一雙眼在黑暗裏看來熠熠生輝,亮得十分詭異。
  他將空空如也的茶壺直接扔在地上,啪地一聲脆響,又讓她微微一抖。
  “胡砂,知道在我心裏,你是怎樣的人嗎?”
  他低聲問,一麵半倚在床頭,撚住她一綹頭發,放在手指上纏繞。
  沒有人回答他,屋子裏是一片死寂。
  他吸了一口氣,聲音平淡:“起初我在清遠見著你,心想,這是個小傻瓜,被賣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要幫人數錢。我等著看你的笑話,看你什麽時候會和我一樣,變得絕望而且頹廢。可是我好像錯了,你過得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後來你被清遠趕出去,我跟著你,照顧你,越發覺得你好騙。我想,說不定你這樣的傻子真能創造奇跡,拿到水琉琴。至於拿到水琉琴之後,你要怎麽辦呢?我也想過,水琉琴被我搶走之後,青靈真君肯定不會放過你,與其讓你淒慘地死在他手裏,不如讓我讓你死的痛快些。可我又想錯了,你居然把水琉琴給砸了。”
  他笑了一聲,想到當時的場景,還覺得不可思議。
  “我欺騙你,利用你,你卻絲毫不知,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傻的白癡。我很唾棄你,不過我也真的想過,拿到水琉琴之後利用三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帶你一起回去,把你送回家,你這樣的孩子不適合在外麵亂跑,要出人命的。現在再說這些,你我都會覺得可笑吧。”
  鳳儀將她的頭發放回去,微涼的手掌輕輕在她麵上摩挲,眷戀她的暖意。
  胡砂閉上眼,待要不聽,卻又不行。
  隻能任由他低柔的聲音在黑暗裏流淌。
  “而現在,我隻想殺了你,毀了你。”他的手忽然一緊,捏住了她的下巴,左右輕輕搖晃,“想到要把你毀掉,我真高興。可是在毀掉你之前,我想做一件更高興的事。”
  他微微一笑,抬手將頭上束發的簪子拔了下來,瀑布般的黑發頓時披散雙肩。
  沉沉的黑夜旋轉著砸在胡砂身上,令她心驚膽戰,從頭到腳都涼透了。
  她奮力掙紮,可是一條胳膊脫臼了不能動,另一條胳膊被他緊緊按在床板上,隻有手指能劇烈扭曲著。
  她恐懼得想放聲尖叫,喉嚨裏卻隻能發出沙啞的喘息。
  搏命一般地。掙紮,反抗,她再一次覺得自己快瘋了,所有的力氣作用在他身上一點效果都沒有。
  最後,他微涼的手掌按在她赤 裸的心口上,掌心下的那顆心髒跳得像一隻奔跑的小兔子。
  他似乎是歎了一口氣,也可能隻是發出一聲得意的感慨。
  夜色像被一刀斬碎,變成大大小小的石塊,砸在胡砂身上,從裏麵到外麵。
  那種疼痛令她渾身發抖,張開嘴想喘息,卻發現無力呼吸。
  他毫無溫柔可言,更不用說任何技巧,生澀之極,對少女的身體完全不熟悉,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屠戮她,屠戮她的身體,還有一切尊嚴。
  似是察覺到她在劇烈地顫抖,鳳儀稍稍停了一下,喘息著,近乎淩虐地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幹澀熾熱的唇在她滿是冷汗的臉上急切如火點落下。
  臉頰感到了濕意,是她因為疼痛流出來的眼淚。
  他心中一半痛楚一半狂妄的得意,吻上她顫抖的眼皮,聲音像是也要哭一樣,抖得厲害:“你好好看著我,我是誰?我是誰?你還要再得意嗎?”
  胡砂痛得眼前金星亂蹦,幾乎要暈過去。藏在體內的水琉琴也感應到主人極其不穩定的情緒波動,在她掌心處透出一絲寒光,微微嗡鳴著。
  她實在無法像平日裏那樣控製住它,隻覺掌心一涼,水琉琴竟自己跑了出來。她咬牙死死捏住,手指艱難地伸長,想在琴弦上撥一下,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捏住,整個人被他一把捧起,水琉琴叮地一聲落在了地上,悵然地低聲鳴叫。
  結束得很快,鳳儀喘息了很久,才緩緩起身。
  彼時月上中天,映在帳內,隻能見到被褥淩亂,她光 裸的身體蜷縮在角落,像是四肢都被折斷的小動物一樣,可憐的很。
  鳳儀看了一眼,披上外衣下床,彎腰要去撿水琉琴,手指剛觸到那冰冷的琴麵,立即感到刺骨的寒光要穿透身體。他急忙移開,饒是如此,手指也已經流出血來。
  他回頭笑一聲:“它還真認主。小胡砂,水琉琴也是我的了,你要怎麽辦?”
  她沒有說話,早已暈死過去了。
  鳳儀手腕一轉,禦火笛便出現在手裏,將水琉琴輕輕一挑,那琴遇到禦火笛便被克製住,半點寒氣也放不出來,隻是不好放置攜帶。
  他猶豫再三,考慮到現在就將其中的水之力取出,隻怕身體承受不了,而且算算看,崩壞的日子也近了。他索性連著禦火笛一起放在桌上,取了一件衣裳隨意罩在上麵。
  這時再回頭看胡砂,她還在昏迷,模樣相當淒慘,胳膊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頭發遮了半邊臉,隱約可見肩上胸前有青紅交錯的指痕。
  他輕輕上床,摸索到她脫臼的胳膊,輕輕一推,喀地一聲,關節很快就對上了。
  胡砂“唔”了一聲,又疼醒過來,抬眼隻見他神情怪異地撐在上麵看自己。她立即發出一聲驚恐並著憤怒的喘息,狠狠朝他臉上抓去。
  野貓。他在肚子裏忍不住笑著說一句,這次輕輕按住她的手腕,身上的長衫像一片羽毛,緩緩飄落在地。
  殺了她之前,要先得到她。
  可他好像有些不知饜足,大約是因為得到了水琉琴,心情輕鬆起來,忽然知道該怎樣從一個女子的身體上尋找快 感。
  她纖細的身體真可愛,哪裏都誘人,當真要讓她死在自己手上?
  想到她給自己的恥辱疼痛,真恨不得將她捏死。但當真要動手,心口卻發悶,像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口似的。
  他忍不住抱住她起伏顫抖的身體,將她額上汗濕的幾綹頭發撥開,在上麵細細親吻。
  “小胡砂……我對你也實在太好了一些……”
  他的一夜,酣暢淋漓。
  天蒙蒙亮的時候,海風把帳子吹得揚了起來。
  他從後麵抱住她赤 裸的身體,雙臂緊緊扣著她的腰身,一同看著海麵上將要升起的朝陽。
  知道她是醒著的,雖然不說話也不動。現下水琉琴不在她身邊,要是睡著了離魂,隻有被妖獸咬死的份。
  鳳儀低頭在她柔軟的頭發上親吻,喃喃道:“還念著芳準麽?眼下你還有臉去見他?”
  胡砂眼怔怔望著橙紅的朝陽,照亮她槁如死灰的臉龐,那種亮光映在她眼底,竟令人覺得悚然。
  她忽然低聲道:“你說的不錯,我再也沒臉見他。”聲音沙啞幹澀,像一張粗糙的紙擦在牆上。
  鳳儀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幸好她齒關咬合的還不緊,舌頭沒有斷,隻有一行細細的血從唇角滑落。
  他立即下了束縛與禁言,鎖住她所有的行動,雙手將她僵硬的身體扳過來,把那行血慢慢擦掉。
  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你的命現在是我的,我讓你死你才能死,不讓你死,死了也得給我活過來。”
  她冷冷看著他,像是不認識他一樣,眼神像萬年死水,沒有一點波動起伏。
  鳳儀微微一笑,溫柔的笑,第一次真正的笑。
  “明白了嗎?”
  朝陽的光輝落在他臉上身上,他略帶蒼白的皮膚忽然隱隱浮現出密密麻麻的血紅筋脈,顏色越來越深,最後那些筋脈從上到下爬滿了他整個身體,猛然一看,像個血人。
  他飛快放開她,胳膊上的皮膚忽然像老舊的紙張一樣碎開,露出下麵鮮紅的血肉,緊跟著是肩膀,胸膛,腿,最後是臉。
  一定很疼,他的肌肉在簇簇跳動著,血紅的臉上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死死咬合,發出吱吱的聲響。
  胡砂眼底終於露出一絲驚駭的神色。
  他這個模樣,是師父說過的力量反噬嗎?因為凡人肉 體承受不住魔道與神器雙重力量,所以崩壞,皮膚脫落?為什麽以前沒見過?
  可怖的景象大約持續了半盞茶功夫,他的皮膚漸漸開始愈合,與脫落的時候完全一樣,從胳膊先開始長好,最後才是臉,隻是皮膚裏隱藏的那層血紅筋脈卻無法褪去了,在陽光下仔細看,那些筋脈像是將他身體分成無數碎片一樣,十分可怕。
  鳳儀大口喘息,帶著痛楚的神色,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盯著胡砂,忽然冷笑道:“怕麽?沒什麽可怕的,要得到無上的力量,總是要付出代價。好在我這具身體還算結實,應當能撐到殺死老狗那一天。”
  他攀住她的脖子,緊緊盯著她的雙眼,低聲道:“你如今明白麽?瘋狂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仙人。你我不過是將要被逼瘋的可憐蟲而已,你甘心?你甘心?”
  胡砂猛然閉上眼,再也不敢看他。
  耳邊聽得鳳儀似哭似笑地推門走了,她動也不能動,僵坐在床上,任由海風洗刷身體,隻覺整個人都要變成死灰。
  師父,師父……她在心裏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眼中一陣熱辣,模糊了視線。
  她,要怎麽活下去?
  到了午時左右,鳳儀回來了,手裏還捧著一塊通體漆黑的石頭,表麵光滑之極,幾乎能映出人形。
  他將石頭放在地上,用禦火笛一挑,水琉琴立即從桌上掉了下來,剛好落在那塊石頭中間的凹槽上,嗡地一聲,琴麵上登時放出萬道寒光,卻並不傷人。
  他取出一件自己的長衫,替胡砂穿上,又拿了木梳仔細替她將長發梳好,一麵低聲道:“這是我在取禦火笛的時候,當地安置禦火笛的神石。聽說天神曾將這些石頭煉化,做成匣子放置神器。可惜五件神器遺落在海內十洲,輾轉反複,其餘四塊神石都不見蹤影,剩下這塊,還隻留了個底座,匣子卻不知去哪裏了。不過這樣也已足夠。”
  他替她挽了一個婦人才會用的發髻,將原本她一直簪在發間的那根半舊男式銀簪子丟了出去,另從懷裏取出一根綠珊瑚的發簪替她固定發髻。
  “那是芳準的東西吧?我不喜歡,以後不許再用。”
  胡砂眼皮微微一顫,露出一股恨意。
  鳳儀的心情卻很好,左右打量她的發髻,最後捏了捏她的臉頰,在她唇上輕輕吻一下。
  “等著我,馬上就好。水之力取出之後,咱們一起去逍遙山把老狗剁成碎末。以後你愛回去,咱們就一起回去。愛留在這裏,就一起留下。”
  他對她做了無數可怕的事情,報複回來了,將她的尊嚴踩在地上好生踐踏。現在再說這些,不是笑話麽?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眼裏幹澀發疼,卻無論如何也流不出眼淚了。
  鳳儀又在她麵上吻了一下,正要起身,忽聽門上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兩人神情都是劇變。
  “吱呀”一聲,木門被人從外麵緩緩推開,下一刻一個人影便穩穩站在了屋內,一襲清逸白衫,烏發垂肩,麵容秀美,正是芳準。
  **

  滿懷離恨

  他的目光淡淡在屋內一掃,掠過神情淡漠的鳳儀,臉色慘白垂頭不語的胡砂,最後落在安置水琉琴的那塊石頭上。
  鳳儀反熒快,一個箭步擋在水琉琴前,剛站穩身形,便見一道金光飛掠過來,肩上頓時一沉,半個身子都偏了偏。又因著他吸收了金之力,身體堅硬猶如鋼鐵,竟絲毫未損。
  他抬手捏住那把砍在自己肩上的大刀,露出一個笑容,柔聲道:“剛露麵就出手,不太像師父的風格啊。”
  話音剛落,隻覺脖子被一把捏住,那手漸漸收緊。他絲毫不動容,低頭蔑然望著對麵的神荼,好像他隻是一塊小石頭,根本不值得正眼對待。
  “你這孽徒!”神荼掐住他的脖子,將長刀一收,鏗地一聲倒插在地上,“給我老實點!”
  芳準沒理他,他定定看著胡砂,忽然輕道:“胡砂,你過來。”
  她沒動,也不能動,更不想動,甚至沒有看他。她漆黑無神的眼睛怔怔望著不知名的地方,那種神情令人心驚。
  芳準放柔了聲音,又喚她:“胡砂,過來,到我這裏。”
  胡砂臉色蒼白,慢慢把眼睛閉上,睫毛顫了兩下,兩行眼淚便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鳳儀輕笑一聲:“師父你來得匆忙,還沒來得及告訴你。胡砂如今是我的人,回頭婚禮新房 事宜,隻怕還要勞煩師父操持。”
  “你的人?”芳準看看她,再看看鳳儀,也是一笑,“我有答應過麽?”
  鳳儀低聲道:“師父總不會如此不近人情,阻礙弟子們的大好姻緣,將來胡砂若是生了孩子,你就忍心讓他沒有父親?”
  芳準不為所動,連眉毛尖也沒翹一下,淡道:“你的未來隻有死路一條,與我忍不忍心毫無關係。”
  他袖袍忽然一展,一道幽幽的金光閃電般射向鳳儀。
  鳳儀哪裏會在乎這無聲無息的小小暗器,氣定神閑地任由那東西砸在自己右胸上。隻聽“卒”地一聲,他胸口忽然一痛,竟然有血慢慢溢了出來。他麵色一變,神情古怪地低頭,卻見右胸上插了一根三寸來長的釘子,色如暗金,濃的發黑的鮮血從傷口蔓延出來,瞬間就把半片衣裳給染濕了。
  他不可思議地,抬手要去拔下釘子,脖子上忽然又是一緊,緊跟著兩隻手腕被人緊緊箍住。神荼衝他陰森森地笑,露出一口白牙:“你這妖孽,以為仗著金之力就沒人能傷你?這是天神打造金琵琶時遺留下的金剛釘,一共兩枚,老子下凡的時候同僚送了做餞別禮。早幾日若是老子想起來身上有這物事,豈能容你猖狂到現在!”
  手裏感覺到他微微掙紮了一下,神荼索性用力卡住他的脖子,將喉嚨那塊脆弱的骨頭掐的吱吱響。
  “別動,不然捏死你!”
  芳準慢慢走到床邊,抬手摸了摸胡砂的頭發,輕聲道:“是我來遲,讓你受苦了。”
  胡砂緊緊閉著眼睛,不敢看他,麵上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簌簌朝下掉。
  芳準俯身,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順手便抽下她發間那根綠珊瑚的簪子,拋在地上,叮地一響,簪子斷成了兩截。
  他攔腰將她一把抱起,順手解了她的禁言與束縛。
  胡砂把臉緊緊埋在他胸前,嘴唇翕動,似是要說話。
  他按住她的腦袋,低聲道:“別說話,好孩子。我帶你回家。”
  他抱著胡砂走向大門,看也不看一眼鳳儀,抬腳要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才淡道:“神荼,把他放了。”
  神荼急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心軟?!放了他?!你真想死啊!”
  芳準搖了搖頭:“……鳳儀,水琉琴既然已放在神架上,我也不會再搶奪。你聚齊了三件神器,目的是取其五行之力成真正的魔。不過我也早已說過,凡人之身要成真魔幾乎沒有可能。你堅持的路,到如今隻有灰飛煙滅的結局……我畢竟教了你五十年,你也叫了我五十年的師父,無論你聽不聽,我總是要勸你最後一句:放棄吧,你走錯路了。”
  鳳儀笑了兩聲,由於喉嚨被捏住,那笑聲十分詭異。
  神荼對他恨之入骨,厲聲道:“你笑屁啊!住嘴!”
  他沒回答,右手忽然從袖中伸出,手指微一曲張,一直被神荼踩在腳底的禦火笛驟然化作一道火光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神荼登時一怔,待反應過來的時候,熾焰早已燒到了身上,火舌在他臉上一舔,熱力驚人。他大驚失色,急忙丟開他,閃電般竄到芳準身邊,金甲上還沾著火苗,被他甩下來一頓踩,好容易踩滅了。
  鳳儀抬手輕撫一下脖子,先沒有說話,隻彎腰將那根斷成兩截的綠珊瑚簪子小心撿起,吹了吹塵土,放入袖袋裏。
  “因為身不在其中,事不關己永遠是高高掛起的,所以師父你總能居高臨下來責備我。”他將胸前那根金剛釘用力拔出,隨手拋在地上,濺了一地的血花。
  芳準沒說話。
  鳳儀似是苦笑了一下,聲音像歎息似的:“你又懂什麽呢?我們這些凡人的痛苦,你懂什麽?”
  “我是不懂。”芳準淡道,“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插手你的任何事。一切你自己負責。”
  他抬腳便走,忽聽鳳儀在後麵冷道:“慢著!把胡砂留下。”
  “你這個孽……”神荼按捺不住暴躁脾氣,摞了袖子上去想揍他。芳準拉住他:“歇住,我們走。”
  鳳儀輕道:“我說了,將胡砂留下。”
  芳準正要說話,忽聽懷裏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女開口了,聲音低啞:“……我不要。我不想再看到你。”
  因為舌頭被咬破,她的話有點模糊,然而語氣卻堅決之極,甚至含了一絲淒然。
  鳳儀笑了笑,略帶譏誚:“隻怕此事輪不到你來說,忘了昨夜麽?”
  胡砂果然臉色一陣煞白,死死咬住嘴唇,目中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神色,像是羞憤,像是恨之入骨,又像絕望。
  他從懷裏取出那根斷了半截的簪子,放去唇邊輕輕一吻,低聲道:“你如今是我的女人,再跟著別的男人走,就是不貞。棄我於不顧,就是不忠。就算退一萬步來說,你並不情願,但貞潔已失,有何臉麵再與旁人相好?”
  芳準的胳膊不由一緊,隻覺懷裏的少女在瑟瑟發抖,臉色如雪一樣白,忽然又變作血一般的紅。這是情緒極為劇烈波動的後果,隻怕要傷身。
  念及此,他急忙抬手護住她心脈,胡砂隻覺喉中一苦,被她硬生生憋住,那口血沒吐出來,緊跟著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小丫頭!”神荼以為她羞憤之下自盡,唬得急忙上前查看。
  芳準搖了搖手,示意他不要過來。他將手掌放在胡砂額頭上,輕輕摩挲一會,將她緊皺的眉頭撫平,這才抬頭望向鳳儀。對麵這個少年,眼神挑釁而且得意,好像在問他:如何?你也在乎吧?要搶別人的女人嗎?然而那狂妄中卻又帶著一絲愴然,目光盈盈,像是含淚的淒楚。
  芳準歎了一口氣,像是累了一樣,輕道:“那又如何?你看重的,隻有一個貞潔麽?得到貞潔你就得到一個女人了?這種幼稚的想法和誰學的?”
  鳳儀麵色微變。
  芳準勾起嘴角,那笑有點俏皮,也有點諷刺:“我們做仙人的,最不在乎的就是這個。”
  他再也不囉嗦,飄然出了屋子,忽聽身後“轟”地一聲,緊跟著熾熱的火浪自背後席卷而來。神荼揮刀急砍,長刀帶起的旋風將火舌劈開,沿著地麵急竄出去,一直燒到海裏。
  回首再看,海邊這座小屋已被烈火燒得七零八落,癱倒在地上。
  火焰中最亮的一點搖搖晃晃,在鳳儀手中閃爍,是那根形狀詭異的禦火笛。在他身下水琉琴絲毫不受影響,萬道寒光依舊斑斕。
  映著火焰,鳳儀的臉分外蒼白,幽然道:“你總這麽礙事,什麽都要來攔我一道,還總也死不掉。同殤的印居然也能被你拿出,你說我要怎麽辦?當真親手殺了你?”
  芳準沒有回頭,聲音卻帶了一絲笑:“那要看你能不能殺得了我。”
  他揚起手,修長的指間赫然夾著一根金剛釘。
  鳳儀別過頭,臉頰在火光中明滅,道:“我現在自然殺不了你,也沒時間來殺你。時候也差不多了,我要進行水之力的儀式,倘若不想死,便放下胡砂速速離開!”
  芳準沉默良久,方道:“你……當真要這樣做?”
  “廢話!”鳳儀冷笑一聲,漆黑的眼中似有火在燒,分不出到底是倒影還是什麽別的,“我早說了,你什麽也不懂。”
  芳準轉過身來,定定看著他:“好,我不走。我看著你如何成真魔。若成功了,我三人的命便一起丟在這裏。若沒有成功……我也無法出手救你,切莫後悔。”
  鳳儀最後看了他一眼,片刻,火焰漸漸收斂下去,他盤腿坐在水琉琴對麵,凝神入定。
  約有盞茶功夫,他麵上忽然就爬滿了血紅的筋脈,卒卒蠕動,極為可怖。
  神荼心中微微發寒,低聲道:“芳準!還不趁這時候把他拿下?!”
  芳準默然搖頭:“……儀式已經發動,方圓一丈以內都是結界,天神也進不去。”
  神荼不信邪,提著刀上前便砍,果然砍到一半便被彈回來,他周身一丈像有一層無形的牆壁,阻絕一切物體。
  漸漸地,結界裏有淡淡的藍光絲絲溢出,一波一波,在他頭頂身旁流竄舞動。
  水琉琴中的水之力被他抽出來了,越積越多,最後整個結界都為那層藍光包圍,他周圍地麵迅速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吐息間白霧彌漫。
  神荼雖為下凡受罰的天神,卻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心中不由驚愕,忍不住低聲道:“見鬼,他隻是個凡人,如何有本事抽取五行之力?上回交手的那個什麽狗屎真君,好像還沒能將土木之力掌握。”
  因為還沒能完全抽取木昊鈴與土堰鼓中的五行之力,所以上回他才能那麽輕鬆地傷了青靈真君,否則落荒而逃的還不知是哪一方。
  “那塊石頭,是神架,用以安置平息神器的五行之力。”芳準盯著水琉琴下麵的那塊黑色巨石。
  沒有神架,五行之力是沒辦法抽取的。五件神器,本應有五隻神架,並五隻石盒,可惜其餘的都已丟失,隻留下盛放禦火笛的神架。鳳儀比青靈真君幸運些,拿到了神架……記得當日在玄洲,神荼還能用長刀傷他,如今卻砍不動他。想必他也是近日才知道神架的用處,短短幾日連著吸收兩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如今又是第三件……他真的在找死。
  結界內的藍光已然開始慢慢消退,一絲絲一縷縷,從鳳儀頭頂緩緩灌入。他通體好像都結了一層瑩白的冰霜,雙目緊閉,看上去像個冰雕。
  芳準目光深沉,定定望著那層藍光一起鑽入鳳儀體內,過得片刻,他身上那層冰霜便漸漸化成了水,順著臉龐滑落。而安放在神架的水琉琴也失去了流肆的寶光,再一次變得灰撲撲,像一塊破爛石頭。
  完成了!
  神荼警惕地將芳準護在身後,舉起大刀橫於胸前,雙目緊緊盯著鳳儀。
  他的睫毛微微顫抖,像被打濕的蝴蝶翅膀,忽然悄悄張開,一雙眸子變成了暗紅色的,配合著白若冰雪的臉龐,竟生出一股極妖異極詭譎的味道來。
  他衝芳準溫柔一笑,好像在說:今*****們三人的命,隻怕真要丟在這裏了。
  像是最平常的入定結束,鳳儀慢慢站了起來,撣撣袖子,將還未完全解凍的冰渣抖落。
  然後將雙手放在眼前仔細打量。
  還是一樣的手,修長,靈活,如同未綻放的蘭花。可是有一點不同,這雙手裏似乎蘊藏了用不完的力量,叫囂著想出來,好似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
  他忽然抬頭,朝芳準惡意地一笑,手掌微抬,掌心瞬間便凝聚了一團暗紅色的光芒,作勢要拋過來,中途手腕卻忽然一歪,那團光直接砸在海裏,無聲無息地,大片的海水忽然蒸騰而起,急急竄上高空,跟著嘩啦啦落下,像下雨一樣,將對麵三人的衣服打濕了。
  雨點一半熾熱一半冰冷,所以三人身上一半冒著熱氣,一半又結了冰霜,看上去極為古怪。
  鳳儀似乎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又有點驚訝,小孩子似的把手放在身上搓了搓,妖媚的臉上現出一個靦腆的笑來:“……抱歉,居然有點控製不住。”
  他的長發被風吹起,轉眼之間黑色盡褪,變成了與眸色相同的暗紅。
  這是真正的魔才擁有的模樣,血腥,妖異,卻又無比清純。
  神荼更慌了,捏著大刀的手裏滿是汗水,低聲急道:“喂!真的成魔了!咱們還是趕緊撤吧!”
  芳準依然不說話,靜靜看著鳳儀,他將散落在肩頭的長發撥到腦後,然後歪頭朝這裏看一眼,轉身便走了過來。
  一步,兩步,三步。
  他走了十步,最後站定在神荼身前三尺的地方,伸出一隻手:“把胡砂給我吧,我要帶她去逍遙山了。”
  芳準目光深沉,看了他片刻,慢慢將雙眸移開,低聲道:“你——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樣子嗎?”
  鳳儀歎一口氣:“師父,你明知道我不想親手殺你,就賴著這點拚命挑釁我。我不想再說第三遍,快把胡砂給我。”
  芳準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聲音很輕:“給你?給你做什麽,讓她與你一起灰飛煙滅嗎?”
  鳳儀臉色微變,正要說話,忽聽天邊雷聲滾滾,臨近海麵的天空一瞬間就暗了下來,像是天頂有一雙巨手拉上了黑幕一般。
  他愕然地動了一下,似是要往前走一步,身邊卻忽然攏起一圈電光的束縛,身體剛碰在上麵,便被震得連退數步。
  緊跟著,天上劈下數道血色巨雷,接二連三地劈中他的身體,鳳儀措不及防,被天雷劈得半跪了下去,頭頂皮開肉綻,血流披麵。
  他不可置信地抬頭望著芳準,目光陰狠:“是你做的!你見不得我成魔,故意來破壞!”
  芳準輕聲道:“不是我。你難道不知,成真魔,與成天神一樣,是要渡劫的嗎?天雷九十九道,挺過去才是真正得道。你如今的身體,能撐得住九十九道天雷?”
  鳳儀不再與他說話,迅速盤腿坐在地上,運起魔力相抗。
  一時間,隻聞天邊雷聲不絕,他的身體微微發顫,被天雷劈得起伏不定。
  鮮血順著他煞白的臉頰流了下來,縱然他運魔力相抗,卻也抵不過天劫,漸漸地,麵上有了一絲痛苦的神色,猶在苦苦支撐。
  天雷不知渡劫人苦疾冷暖,隻是一道一道地劈下。
  鳳儀麵上忽然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紅色筋脈,似是無比的痛楚,再也無法盤坐,雙手護住頭頂,像是要抗拒天雷。沒過一會,他的雙手也已變得血肉模糊。
  神荼飛快轉身,不想再看下去,隻低聲說了一句:“作孽!”
  芳準還是一動不動,靜靜看著九十九道天雷劈完,電界瞬間撤去,暗沉的天空飛快恢複了原本澄澈蔚藍的樣貌。
  隻是沙灘上那個人卻再也回不去原來的模樣。
  鮮血在他身下匯成了小河,他全身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成了一個血人。
  忽然,他似乎蠕動了一下,緩緩從地上撐起來,再一次盤坐入定。
  約過了盞茶工夫,他麵上開裂破爛的皮膚漸漸愈合,又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麵容。
  睜開眼,他沒有看任何人,隻是靜靜望著沉默的蒼穹,良久,勾出一抹苦澀的笑來。
  “蒼天不公。”他的聲音很低,像耳語一樣。
  眼前好像浮現出很多畫麵,幾乎都是被他忘記的,放在心底最深處的。
  譬如十七歲的某個清晨,夢見在廊下摘了一朵蘭花。再譬如,過新年的時候,吃到母親在餃子裏包的銅錢,一家人歡天喜地,好像永遠都不會變。
  永遠也不會變。
  他豁然站了起來,轉身朝小屋的廢墟走去,一塊燒焦的木頭下麵還放著一根斷了半截的綠珊瑚簪子,他方才拿出來的,忘了裝回去。
  簪子放在手心,綠瑩瑩的,很配她白膩的膚色。
  他輕輕在上麵吻了一下,把斷簪放進懷裏,膝下已然化作了青灰,被風一吹就散了開來。他整個人好像瞬間都變得沒有重量,輕飄飄地浮在半空,空蕩蕩的衣袂下擺,飄來蕩去,颯颯作響。
  “師父……”他垂頭輕輕說著,“多謝你教導我那麽多年,我心裏……其實很感激你。你中的那個同殤印,逍遙山的逍遙草可以去除,別忘了找青靈真君討要。”
  他轉過身,麵上神情極複雜,又是絕望又是不甘又是悲傷,最後卻變成了一股執拗的狠毒。
  “哼,不過隻怕那隻老狗不肯給你。有你陪著我一起死,再也逍遙不得,終是一件痛快的事!”
  芳準默然半晌,眼見他大半個身體都化作了青灰,忽然低聲道:“你最後一句,就是這個嗎?”
  鳳儀睫毛微微顫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胡砂,忽而又把身體轉了過去,不再看。
  他有無數話想說,心底還存著無限的怨毒不甘,痛恨蒼天的不公,痛恨這個孤寂冷酷的世界。
  他還想掐住胡砂的脖子,將她咬成碎塊,一起帶走。他們本是一樣的,她的存在就是屈辱與被利用,可要死的人卻不是她。
  或許她還有美好的未來,柔弱地縮在芳準背後,仗著他的憐愛苟延殘喘地活下去,過她所謂的幸福日子。
  地獄一樣的幸福。
  他這樣恨她,嫉妒她,蔑視她。最終,卻刻骨地忘不了她。
  “……告訴她,我寧可從來沒有認識過她這個人……也寧可從來沒認識過你,沒去過清遠,沒有到過這個地方……”
  似是有水滴從他臉上滑落,隻是他背著身子,誰也看不清。
  最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不,還是不要告訴她。讓她安安靜靜的吧。”
  **

  對此盈盈女

  青灰終於還是散的一幹二淨,再也撈不到半點痕跡。
  地上遺留下三件物事,正是為他收集的神器。神荼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查看一番,回頭招手道:“神器好像都無損!被抽走的五行之力又回去了。”
  芳準沒說話,他怔怔站了許久,直到神荼又叫了他好多聲,他才默默點頭,垂首看了一眼胡砂,她依然緊緊閉著眼睛,可睫毛卻在微微顫抖,臉上滿是水光。
  她原來一早便醒了,隻怕也見到鳳儀灰飛煙滅的那個瞬間吧。
  他在心中喟然一歎,抬手將她麵上的淚水擦掉,良久,才低聲道:“……走吧,我們回家。”
  ****
  清遠的夜晚很寧靜,一派祥和。
  芷煙齋經過修葺,早已恢複往日樣貌。茅屋前那幾畦杏花因為受了木之力的影響,長得又粗又高,亭亭如蓋,一早就被盡數砍斷,如今換成了新種的杏花樹,大約有些挑水土,還沒開花,光禿禿的枝椏,有些淒涼。
  繞過芳準的茅屋,後麵是一排幾間青瓦大屋。以前是胡砂師兄妹三人的住處,如今左右兩間都是空蕩蕩。
  鳳儀化成了灰,鳳狄雙眼已盲,更無麵目再留住芷煙齋,除非金庭祖師有事叫他,他都一直隱藏在三目峰靈岩洞獨自麵壁思過。
  胡砂一個人住在中間的屋子裏,似是闔目睡得正香。
  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有一人執燈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襲白衫,長發垂肩,正是芳準。
  走到床邊,悄悄將青紗帳揭開,裏麵的少女毫無知覺,動也不動一下。
  芳準看了一會,見她睡中眉頭也是緊皺的,心中不由微微刺痛,抬手輕柔地按上去,指尖替她把擰緊的眉頭舒展開。
  她的呼吸聲忽然粗重起來,芳準放開手,以為她要醒了,忽見她睫毛顫了兩下,緊跟著呼吸聲一下斷開,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他有些疑惑,低頭仔細去聽,依然聽不到半點呼吸聲。將手放在她臉上,隻覺熱氣一點一點褪去,正變得冰涼。
  這種狀況,簡直像剛剛死去的人。
  芳準推了推她:“胡砂,胡砂?”
  沒有一點反應。
  他心中難免驚悚,將手掌罩在她額上,微一試探,立即感到身軀裏早已沒有了魂魄。並非正常死亡而魂魄離身,這種狀況看起來像是被迫離魂。
  是被人下了咒,很高段的咒,隻有入睡的時候才會發作,極難被發現。這樣別致又隱蔽的手段,除了青靈真君不做他想。
  中了離魂咒的人,幾乎不能入睡,一旦陷入沉睡,魂魄就自動離體,去到施術者製造的幻境中。幻境可以是任意的:恐懼、誘惑、殺戮、失意,目的不過是為了折磨中咒的人。故而這也是一種十分隱蔽的殺人方法,民間偶有人花大價錢請得懂此術的人來咒殺仇家。
  普通人連續幾天無法入眠便會虛弱至死,就算身體不死,遲早也要死在幻境中。
  此法極為陰毒,仙人之間提起便要搖頭譴責的,此真君做了無數匪夷所思的惡事,九天之上居然毫無反應,當真奇怪。
  芳準不願多想,當下便要施法替她拔除此咒,指尖在她頭頂處緩緩以仙力引誘咒法,抽了半日,卻毫無動靜,他的臉色漸漸有些發白,額上冒出汗水來。
  胡砂忽然一動,神色無比疲憊,慢慢睜開了眼睛,正對上芳準漆黑的眼珠,她登時一愣。
  芳準微微一笑,柔聲道:“醒了?方才是去了什麽地方麽?”
  胡砂卻像沒聽見一樣,隻怔怔看著他,半晌,忽地突然反應過來似的,猛然朝後縮,一直縮到床角,如同一隻驚恐的小動物,用被子緊緊蒙住頭,動也不動。
  芳準笑歎一聲,輕輕扯被子:“胡砂……胡砂?不悶嗎?”
  她依然不動,隔了一會,才啞著嗓子低聲道:“……夜深了,師父還是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去見師祖。”
  芳準坐在床頭,捏住一角被子,輕道:“可是,我想你。”
  縮在被子裏那隻柔弱的小動物微微抖了一下,還是不肯露麵,像是自暴自棄似的,顫聲道:“我……我不行……語幽元君是很好的人……她……”
  話未說完被子就被人用力一把給掀了,胡砂驚得倒抽一口氣,捂住臉蜷縮起來,尖叫道:“別看我!別來找我!你不要看我!”
  好像有一隻手將她淩亂的長發撈了起來,細細梳理,指尖輕柔地劃過發間,偶爾觸及她的頭皮,她便是猛然一顫,眼淚從指縫裏一個勁流出來。
  芳準一麵替她將打結的頭發理順,一麵低聲道:“頭發這樣亂糟糟的,沒人照顧你,你就搞得一身狼狽,令人哭笑不得。”
  她沒說話。
  “你自己就是個讓人放心不下的,我若走了,還有誰照顧你?”他的聲音很輕,像溫和的春風,吹拂過她耳畔,平息所有的委屈躁動。
  一直替她把長發全部理順,他扶住她的肩膀,又喚一聲:“胡砂。”
  她依然不動,這次他手上用了力,將她硬是扳過來,隻覺她渾身僵硬,光從皮膚的接觸就能感覺到她從頭到腳都在極力抗拒。
  芳準一把將她揉在懷中,緊緊抱住,低低叫著她的名字:“胡砂……”
  她的整個世界已經被拉扯進黑暗裏,恐懼一切光明,恐懼他。隻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誰也見不到她。
  他卻不允許,像是要將她融入骨血中一般,緊緊地抱著,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依依不舍。
  胡砂僵硬的身體終於慢慢變軟了,緩緩地,她抬起胳膊,回抱他清瘦的身體。
  沒有臉見他,她已不是貞潔的女子,以前已是那般仰望他,何況到如今。
  雖然已經離開家鄉五年,但她還清楚地記得失貞女子是怎樣被責罰,無論她是否是自願的,最後結局都極慘。
  她從小與一群小道士玩大,爹娘也沒怎麽束縛過她。可是某日看到平日裏和藹的鄉親們麵目猙獰地將一個失貞女子捆了石頭丟進湖裏淹死,她便驚恐了。
  更讓她驚恐的,是娘的態度,她甚至是帶了一絲鄙夷,搖頭歎氣:作孽啊,不守婦道的女子……到底也是活生生一條命,一場貪歡就丟掉了。
  那會她還不知道失貞是什麽東西,但從此腦子裏就種下了失貞極可怕的印象。
  做夢也想不到,她如今也失了貞潔。不能等到報仇的時候,罪魁禍首卻已經灰飛煙滅,再也找不到了。
  隻留下她一個人,真正感覺到什麽叫活得像個恥辱。
  胡砂隻覺胸口窒悶,喉嚨裏劇痛無比,淚水怎麽也止不住。
  她也隻能哭,像是永遠也停不下來一樣。
  芳準低頭在她發上輕吻,喃喃道:“不用怕,有我在這裏。胡砂,你到底在怕什麽呢?”
  她本來什麽也不怕,現在才知道怕很多東西。
  無法說出口的害怕。
  或許,她幹脆死在那個幻境裏,被妖獸們把魂魄吞了,還幹淨些。可心中卻又不甘願,不甘死得那麽狼狽,讓旁人看笑話,坐享其成。
  什麽叫做除死無大事,因為她不懂,所以可以說的那麽輕鬆。
  世上有些事,不是簡單用生死就能衡量,或者定勝負。去死,很容易,十八鶯往脖子上一劃,就是仙人也會斷氣。但正因為死很容易,所以活著才無比艱難珍貴。
  活著是恥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恥辱,像一塊破布似的,莫名其妙被拉來異鄉,被人活生生利用一番,再毫無尊嚴的死。
  莫名的骨灰還在,他本分地執行任務,本分地活著,垂頭順目做了良民。如今卻隻剩一抔黑灰。
  鳳儀活得更加艱難,走上了邪路,與所有人對著幹,如今連灰也找不到。
  胡砂,而你以後要怎麽活著呢?
  她這樣問自己,卻找不到答案。
  “胡砂,還記得我們下的那場棋嗎?”芳準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說著。
  她默默點頭。與他經曆過的所有事,她都不會忘。
  “那還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麽?”
  還是點頭。她怎會忘記,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芳準將她的長發撥到耳後,慢慢的,仔細的,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帶著甜美的欣賞。
  “如果你記得,那我現在告訴你,在我心裏,你就是最好的,誰也代替不了你。不管你是變成什麽模樣,傷心也好,絕望也好,忘了我也好,最好的始終是最好。胡砂,你會因為我缺了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就厭惡嫌棄我嗎?”
  怎麽會!她趕緊要坐直身體否定。
  芳準按住她,低頭在她耳廓上輕輕一吻,貼著她顫抖發燙的耳朵,低聲道:“所以——你還是好好的,手腳都在,人在這裏,未來也還在。你到底在怕什麽?”
  胡砂搖了搖頭,很久都說不出話來。
  心裏有無數感慨,像是潮水一樣,要洶湧地從心底撲上來,把她吞沒。她緊緊抓住芳準的衣服,手心裏全是汗,一陣冷一陣熱,剛剛止住的眼淚,好像又要不受控製。
  芳準“哎”了一聲,笑吟吟地摸摸她的耳朵:“傻孩子。”
  兩個身影緊緊相擁了好久,眼看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芳準忽然說道:“你中了離魂,對嗎?”
  胡砂又是一僵,最後點了點頭:“不光是我,他……他也是。”
  他默然片刻,輕輕一歎:“此法高深,我獨自一人解不開。待會請師父擺陣替你解開,隻要不是同殤類型的咒印,都不必擔心。”
  胡砂猛然抬頭:“……真的能解開?”
  芳準微微頷首:“隻是要廢些功夫。鳳儀他……從未與我說過此事,倘若我能早些發現,或許今日也……”
  事到如今,感歎也不過是無意義的。
  鳳儀的性子如何,他們都清楚,但凡他有一絲軟化肯求人,也不至於活生生在他們麵前化成灰。
  太過剛烈不折的物事,往往被最快折斷,無法在世上存在太久。
  芳準在胡砂的額上吻了一下,聲音低得像是歎息:“胡砂,要活下去,你一定要一直活下去。你還是有未來的……”
  不要變成鳳儀那樣,他已經沒有未來了。

  不聽清歌也淚垂

  胡砂從一目峰毓華殿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午時。
  芳準正獨自倚在白玉欄杆上等她。他腳下便是千仞懸崖,雲霧繚繞,下麵深不可測。他的衣衫被風吹得卷起,長發懶洋洋地搖晃著,單是看到這樣一個清矍如削的背影,胡砂便覺心頭暖洋洋的。
  輕手輕腳走過去,站在他身邊,與他一起望著下麵流動的雲霧,遠方起伏的山巒。
  “如何,咒解開了麽?”芳準在她腦袋上揉了揉,柔聲問。
  胡砂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祖師爺費了好大的功夫,還有好幾個大弟子幫忙擺陣,他們都說第一次見到這麽古怪的離魂咒,不過還好是解開了。”
  芳準笑了起來,將上半身斜斜倚在欄杆上,歪著腦袋看她,兩顆眼珠像黑寶石似的,熠熠生輝。
  “要不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覺?”他問得很有些調侃,還帶了一絲難得的輕佻,卻一點都不討厭。
  胡砂臉紅紅地搖頭,忽然想起什麽,輕聲問道:“師父,祖師爺心情似乎很不好,幾乎不願看我。我給他磕頭,他卻說要我好好謝你,不可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這次……也是你求他幫我解咒的吧?”
  芳準還是笑,清朗的眉眼,笑起來真像春風一樣。
  “師父他一直氣我心裏隻有自己弟子,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老人家放不下架子,其實我就是不求,他若得知,也必然幫你解咒。幫了你,卻要說一些難聽話,師父就是這樣的性子。”
  胡砂點了點頭。
  “師父,那天大師兄……打進你身體裏那個東西,取出來了嗎?沒事了嗎?”她問起了最關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芳準笑道:“你看呢?我像有事的樣子嗎?”
  就是不知道才問啊!胡砂抓住他的袖子,急道:“師父,是怎麽取出來……”
  話未說完,他已經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攏著,像捧著兩朵蘭花,放在眼前仔細打量,翻來覆去的看。
  “我說沒事就沒事。”他淡淡說著,忽又展眉一笑:“我來替你看看,今後命運如何。”
  胡砂倒被他假半仙的模樣逗笑了,小聲問他:“看出什麽秘密來了?”
  芳準“嗯”了一聲,將她雙手一合,與她十指緊緊交握,笑道:“我看出你有長壽相,一生平安喜樂,不知流年。”
  是不是真的哦?胡砂很懷疑地看著他。
  芳準將她輕輕一拽,兩人牽著手走下高台,商量著回去給小乖洗澡。它現在斷了半顆牙,後腿也開了個窟窿,傷雖是好徹底了,但大概是留下了心理陰影,走路一瘸一拐的,成天縮在角落裏發呆,連飯也不吃。
  平時它最喜歡去三目峰的小湖裏洗澡,所以兩人決定討好討好它,抓它去洗澡,讓它開心起來。
  這樣一打岔,倒把先前的事給忘了。不過看他遊刃有餘的模樣,想必是不會有問題的。
  胡砂暗暗放下了一顆心。
  找到小乖的時候,它正縮在以前鳳儀的房間裏,躲在他床下。下麵有鳳儀穿過的舊鞋子,它整個嘴硬是塞進鞋子裏,含淚睡著了。
  胡砂趴在地上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它立即睜開了碧藍的眼睛,沒精打采地看著她。
  “小乖,外麵天氣那麽好,咱們去三目峰走走好嗎?”胡砂柔聲建議。
  小乖別過腦袋,突然冷冰冰地說道:“我才不去!為什麽二師兄死了你反而那麽開心?!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胡砂不由愣在那裏。
  小乖說著說著眼淚就出來了:“我知道他不是壞蛋!雖然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可是他曾是這裏的人,他對我們的好你都忘掉了。我最討厭你們這些自詡正義的家夥!”
  胡砂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猛然起身,腦海裏盡是鳳儀化成灰的那一幕,像是某個一直沒被發現的傷口突然被人揭開似的,刹那間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小乖見她神色劇變,心裏不由歉然,知道自己說話太過分了,嘴上卻倔強地不肯道歉:“……我,反正我不會怪他!人都已經死了,連輪回的恩賜都沒有,就像……從來沒在世上活過一樣……他做的事,還有什麽好計較的……”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眼淚快要掉出來了。
  她掉臉就走,迎頭撞進芳準懷裏。他扶住她的肩膀,笑了笑,柔聲道:“小乖,一起走吧。”
  小乖糾結了半天,眼見芳準攬著胡砂先出去了,她好像哭得不輕,肩膀一個勁在抖,卻沒聲音。它心中的愧疚更深了,悄悄從床底下鑽出來,走到她背後,一口咬住她的後襟,安撫似的拽了兩下。
  胡砂勉強把眼淚擦幹,低頭微微一笑:“……好了,走吧。”
  因著天氣好,許多弟子都在湖邊給自己的靈獸洗澡。如今清遠上下謠言已破,弟子們見到芳準二人也不再竊竊私語,隻是眼光難免要不同,行禮之後便偷偷摸摸地躲在後麵看他倆牽在一起的手。
  所有人都知道師父與弟子名分禮儀極重,忤逆這個底線就是亂 倫。更何況仙凡有別,再超越這個底線,就是褻瀆的大罪過。
  這兩人所作所為簡直可算罪人,偏偏祖師爺不發話,像默認了似的,芳字輩的那些師尊們也嚴令下來不許弟子討論此事,令人好生詫異。
  在岸上給小乖梳毛的時候,就有好幾個女弟子走來走去偷偷看了好幾遭,不光是胡砂,連小乖都被看得很不舒服,回頭狠狠瞪她們一眼,倒是芳準還氣定神閑地,直把小乖梳成一個毛球。
  “這些女人真討厭!”小乖憋不住罵了一句。胡砂拍拍它的腦袋,示意冷靜。
  那幾個女弟子倒是興衝衝地跑遠了,一麵跑一麵還嘰嘰喳喳地說:“其實他們很配啊!誰規定的師徒不能在一起,真是老糊塗!光天化日的,人家還敢在一處呢,這才叫真愛!”
  這邊兩人一獸都是耳力很靈敏的,聽到這樣的言論也是哭笑不得。不過總好過被人罵不知廉恥。
  芳準與胡砂互相望了一眼,都是輕輕一笑。
  小乖受不了地撲通一聲跳湖裏,撲哧撲哧遊了好遠,讓他倆肉麻去吧,它才不要留著礙事。
  過了一會兒,普通弟子入定時間到了,湖邊很快就恢複了往日的冷清。
  芳準摘了岸邊一朵紅花,放在鼻前輕嗅,雙目似閉非閉,懶洋洋的,忽然低聲道:“胡砂,唱一首歌給我聽吧。以前你常在杏花林裏唱的,很好聽。”
  胡砂將他額上幾根青絲撥開,柔聲問:“師父想聽哪首?”
  芳準像是快睡著一樣,鼻息輕微,隔了很久,才道:“隨便……隻可惜沒帶銀霧茶出來,突然很想喝。”
  “我回芷煙齋拿。”胡砂說著就站了起來,忽覺後襟被他輕輕一拽,他張開眼,含笑道:“快點回來,我還要聽你唱歌。”
  她麵上有些發燒,靦腆地點頭,飛快走了。
  曾經她覺得要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幸福,如今仿佛都回來了。能與他一起,平穩地渡過整個生命,再不去想什麽神器,成魔或者成神。
  將那些都遠遠拋去腦後吧,能夠活著,擁有生命與未來,就是一件奇跡,亦是一件驕傲,何必讓自己活在傷心絕望中。
  忽又想起他半開玩笑的算命,說長命百歲,平安喜樂,胡砂麵上忍不住又露出一絲笑意。
  她直接騰雲飛回芷煙齋。
  陽光很好,那些遲遲不肯開花的杏花樹似乎冒出了花骨朵來,一顆顆粉嫩嫩的,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想必再過幾日,就能見到熟悉的紅雲鋪展,粉霧搖曳般的美景。
  芳準的茅屋門依然開著,他向來沒有關門的好習慣。
  胡砂望著門上掛著的“銷 魂殿”三個大字,如今卻再也不覺丟人,心裏似有暖流淌過。她直接進屋取茶葉,忽見屋內站著兩個人,正是她不太熟悉的芳凝與芳淩,是芳準的師兄們。
  她不由一愣,下意識地行禮:“弟子見過兩位師伯……”
  芳凝是個急性子,不等她行禮完畢便叫道:“芳準呢?!”
  胡砂吃了一驚:“師父在……三目峰……”
  “這孩子是不要命了!還到處亂跑!”芳凝急得大罵一句,掉頭就走。芳淩在後麵,手裏提著個漆木食盒,歎道:“師兄你別急,藥還在這裏……”
  芳凝一把搶過食盒,正要騰雲飛走,忽覺袖子被人一拽,胡砂低聲道:“師伯,什麽藥?是治師父咳嗽的嗎?”
  “咳你娘的鬼!”芳凝見到她便大發雷霆,堂堂仙人,居然爆了一句粗口,罵得胡砂又是一愣。
  芳淩搖頭歎道:“師兄不要遷怒,與她無關。”
  芳凝怒道:“怎麽無關!所有事都是這丫頭進門後才鬧出來的!芳準為了她做了多少蠢事?他身體向來不好……師父原本就嚴禁他收徒,這下可好,收了三個徒弟,都不是好東西!回頭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鳳狄那畜牲給宰了!”
  胡砂聽得心中悚然,急忙拉住芳淩的袖子,連聲問:“師伯!到底怎麽回事?!”
  芳淩喟然一歎,看了看芳凝,他依然怒容滿麵。他於是輕道:“當日鳳狄打入芳準體內的那個堯天環,是魔道中的一個刻印,附在心髒上,每日吸血,直到將人的血吸光。我們曾施法想取出,卻發現那是同殤印,取出之後芳準也活不得,唯有玄洲逍遙山逍遙草能去此印。師父親自去了一趟逍遙山,奈何青靈真君早早就把逍遙草都連根拔除,一把火燒個精光。逍遙草也算天地間少見的靈藥,青靈真君為了私怨居然不惜將這味靈藥完全摧毀……師父一怒之下重傷了青靈真君,自己也因此受了傷,前幾日還時常咳血……”
  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愴然道:“其實我們知道,他是因為心中焦慮,芳準體內的那個印無法取出,根本沒幾日可活。送來這些湯藥,不過是拖延時間,令他痛苦加倍而已……”
  話未說完,芳凝早已暴躁地叫了起來:“所以我早說了!我去一趟聚窟洲!把返魂香偷來!憑他死千次百次,也不用在意!”
  “那是天神看守之物,去偷就是大罪。何況即使用了返魂香,那個印還在,豈不是延長他受苦的日子?那東西每日吸血,滋味會好受麽?”
  兩人正是爭執不休,忽聽“叮”地一聲,一個茶罐掉在了地上,咕嚕嚕滾老遠,茶葉也撒了一地。
  胡砂臉色煞白,茫然地看著一地茶葉,急忙蹲下去撿,抓了兩把,手腕卻忍不住發抖,什麽也抓不住,茶葉從指縫裏又落了下去。
  那兩人立即住嘴不說,芳凝瞪了她一眼,不甘不願地把食盒丟在桌上,掉頭就走。
  芳淩走到她身邊,定定看著她慌亂地抓茶葉,抓一把掉兩把。隔了一會,他輕聲道:“你是芳準心愛之人,他離開之前,心裏最想見到的一定是你。這藥……你給他送去吧,其實喝不喝都沒什麽了……師父也是這個意思,希望你能陪著他,讓他活得……開心些。”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又站了一會,才緩緩走出去。
  胡砂慢慢站了起來,眼怔怔地看著那個漆木食盒。
  屋子裏靜悄悄的,窗外春鶯在歡快地啼鳴,吱吱吱吱,一陣一陣。陽光那麽好,杏花就要開了,可整個春天都死在她眼裏。
  芳準靜靜躺在湖邊花叢裏,頭頂身旁到處是紅花,映得他麵白如雪,發黑似墨。
  他手裏還捏著一朵紅花,懶洋洋地斜倚在臉旁,忽然聽見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他沒有睜眼,隻輕笑:“來得好慢,花都謝了。”
  胡砂輕輕坐在他身後,他順勢把腦袋枕在她腿上,綢緞似的長發披了一地,由著她用手輕輕梳理。
  “茶呢?”他問。
  胡砂立即從食盒裏取出剛泡好的銀霧茶,柔聲道:“很燙。我還是第一次給你泡茶呢,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芳準接過瓷杯,輕輕嗅了嗅,跟著笑道:“還好,香味是有的。”
  跟著又喝了一口,眉頭一皺,很挑剔:“味道不好,看樣子得教你如何泡出好茶來。”
  胡砂將他的長發眷戀地放在指間梳理,低聲道:“好啊,那你下次要好好教我。”
  嘴裏說不好,他卻一氣喝了大半杯,最後又像貓似的,躺回她腿上,拿一朵紅花轉來轉去,說:“胡砂,唱歌吧。我想聽你唱。”
  她點了點頭,啟唇便輕輕唱道:“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她麵上有斑駁的水光,一顆顆落在胸前,無聲無息。
  可那聲音卻清脆婉轉,像是一隻小黃鸝似的,帶著盈盈的水汽,繞過大朵大朵火焰般的紅花,繞過他冰雪般的臉龐,繞過日光下金鱗點點的湖水,仿佛永遠也不會散開那樣。

  故人何處也?

  水琉琴安穩地待在她體內。金琵琶與禦火笛也放在床頭,原本是打算交給金庭祖師的,他卻沒要,隻吩咐要收好,估計是為了避嫌。
  胡砂換上一身夜行衣,對著鏡子用黑布蒙麵。
  燭火昏黃,在案上簇簇跳躍,銅鏡裏那張臉模模糊糊的,像被紗罩住,隻能看清兩隻死灰般毫無光彩的眼睛。
  十八鶯安靜地縮在她胳膊上,一動不動。打開腰間的小包袱,把裏麵的東西清點一番,確定該帶的都帶了,她將包袱在腰上係緊,一口吹了燭火。
  月黑風高,隻餘暗沉。
  胡砂推開窗,朝茅屋那裏看了一眼,沒有燈光,想必他已經睡了。
  抬手在窗台上一撐,正要跳出去,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慢慢把手放進懷裏,掏出用了很久的半舊荷包來。
  荷包裏半個銅板也沒有,癟癟的,她手指一勾,勾出一綹烏黑的長發,柔軟纖細。
  放在掌心輕輕摩挲良久,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桃源山崖底的那個晚上。
  他是仙人,活了三百歲,以後也還能活很久很久。那很久很久裏,包含了她不知多少次輪回。凡人一輩子的癡嗔愛恨,與他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
  雖然知道這一點,她還是忍不住。小小的姑娘總是如此,喜歡了,不敢承認,把頭縮在沙子裏,偶爾也期盼奢望一下,他會發現自己的好。
  夢想成真,一切卻終究是泡影。蒼天何以如此不公,竟不肯許她半點幸福。
  回頭再看看銅鏡,恍惚間仿佛裏麵站了兩個人。某個大雨的夜晚,她渾身濕淋淋地,全無儀態。他毫不在意,站在身邊,輕聲道:你會長大,師父卻永遠不會變老,偶爾會覺得變老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其實那裏麵的意思如今看來不言而喻,可恨她當日卻戰戰兢兢,不曾發現。
  如今他再也不會老了,不會老。他很快就要死了。
  胡砂將那卷長發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小心放回荷包,貼近心口。
  深深吸一口氣——她要出發了,去聚窟洲,找尋眾神守護的返魂香。
  跳出窗口,她的身形嬌小輕盈,無聲無息地掠過杏花林。花快要開了,她要趕快,趕在花開之前回來,與他再一起飲酒賞花。
  直跑到冰湖邊,正要騰雲而起,忽聽後麵一人柔聲喚她:“胡砂。”
  她驚得險些從雲頭上摔下來,回頭一看,卻見芳準披著頭發站在不遠處看自己。她有些心虛,急忙跑過去:“師父……這麽晚了怎麽還不休息……”
  芳準柔聲道:“你呢?這麽晚了是要去哪兒?”
  “我……”她不由語塞,支吾了半天,“我想透透氣……”
  話未說完,臉上的麵罩就被他一把摘了,他似笑非笑地捏著那塊黑布:“透氣?”
  胡砂沒說話。
  芳準捉住她的手腕,將那塊黑布塞回她袖口,低聲道:“別去,既然時間已經不多,更應當去珍惜。”
  胡砂渾身一震,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顫聲道:“我不怕受罰……隻要能拿到返魂香……”
  芳準笑了笑,在她額上屈指一彈:“傻孩子,生死不過是這樣一回事。就算返魂香能救活死人,卻也消不了那個印。你難道就一次一次的去偷?”
  她沒有回答,他卻知道她的答案,她真的可以一次一次去偷,不管受到什麽責罰。從以前開始,她就是這樣執拗的性子。
  他歎了一口氣,緊緊握住她的雙手,隔了一會,說道:“胡砂,蜉蝣的一生隻有短短數個時辰,可它們也活得很快活。”
  胡砂隻覺心頭酸澀,實在無法抑製,忍不住緊緊抱住他,眼淚一下子就把他的肩膀打濕了。
  “可你不是蜉蝣!我們都不是蜉蝣!”她的聲音抖得快要碎開。
  “在蜉蝣眼裏,我們就是天神一樣的存在了。”他笑起來,摸摸她的腦袋,“和蜉蝣比起來,我們的生命是無限長。不過和真正的天神相比,我們豈不是也和蜉蝣一樣?”
  不,不一樣。
  倘若世上人人都一樣,朝生暮死,看得那樣開,又何來生離死別。因為心中的那個人一定得是特殊的,愛著他,仰慕他,寧願相信生命是無限長的,幸福到天荒地老。
  他是獨一無二,所以,不一樣。
  芳準緊緊抱著她,抬手替她把眼淚擦幹,輕聲道:“胡砂,如今隻當我們是一對蜉蝣,一生的時間也不過是日出日落。太陽快出來了,你還要哭?笑一個給我看看吧。”
  她實在笑不出來,隻能勉強勾了勾唇角。
  芳準“哎”了一聲,在她臉上揉兩下,揉出許多怪樣來,最後笑吟吟地在她額上一吻。
  “胡砂,今天我把白紙小人一到十九號全部丟這裏,放他們一天假。咱們兩個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他兩隻眼睛出奇的亮,胡砂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搖頭,隻好點頭。
  他體內的血越來越少,此時已經連騰雲都施展不出了。胡砂挽住他的胳膊,兩人立在雲頭。
  周圍還是黑漆漆的,夜色未褪,涼風一陣陣撲打在身上。
  胡砂輕道:“冷嗎?”
  他搖了搖頭,將手搭在額上,仰頭望天:“烏雲快散了,明天應當是個好天氣。”
  胡砂望著一片漆黑的蒼穹,正如他所說,烏雲漸漸散開了,露出漫天星子,抬手就可以摘到似的。四野忽然亮堂起來,一輪滿月自天頂露出輪廓,月華傾瀉,照亮兩人的臉。
  胡砂睫毛上還帶著淚,但嘴角已經笑開了。
  “走吧。”她說。
  誰也沒說要去哪裏,但心中也都清楚要去什麽地方。
  天快要亮的時候,胡砂扶著芳準落在元洲五色澗的桃花林中。
  因被地氣所護,夭灼的桃花四季不謝,漫天妖紅,分外華麗景致。芳準倚在那塊青石上,轉頭望向不遠處奔騰轟鳴的五道瀑布,輕道:“久違了……這景色。”
  說罷又調頭,極目去望:“我能見到銷 魂殿,還是老樣子。”
  胡砂踮起腳尖,凝神看了半天,隻能看到遠方黑漆漆還沒亮堂起來的夜色,口中卻笑答:“是啊,還是老樣子。要去那裏坐一會嗎?”
  “就在這裏待著罷,景色多好。”他從袖中乾坤取出筆墨綢帕,抬頭一本正經地指揮她:“去,站在那裏。身子稍微歪一點……對,就是這樣,別動。”
  胡砂撚住一朵桃花,隻覺脖子都快抽筋了,累得不行,小聲問他:“師父,好了沒?”
  芳準笑吟吟地在綢帕上揮毫,漫不經心答道:“再等等……忍一下。”
  胡砂齜牙咧嘴,耳邊忽又聽得他吩咐:“靠右邊一些,這樣很美。”
  她心中不由一動,想起那天他也是這樣說的。不由抬眼望著他,他也注視著她,目光柔和,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卻隻化作春風一笑。
  朝陽漸漸升起來了,五色澗水汽迷蒙,在日光折射下像有無數道彩虹環繞。
  很美。
  這一切卻不及他一個笑容來得勾魂奪魄。
  胡砂眼怔怔看著他畫完了,將筆一丟,跳下青石。眼怔怔地看著他把綢帕一展,上麵卻沒有人,隻有昨天她在湖邊唱的那一首鷓鴣天的詞。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她喉中像是被什麽堵住一樣,痛得厲害,麵上卻露出一個笑容,柔聲道:“你……還記得這首詞。”
  芳準將她被露水打濕的頭發撥到耳後,笑:“以後別唱那麽哀傷的曲子,唱些歡快的。”
  胡砂垂下頭,睫毛微顫,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
  花氣酒香清廝釀。
  他不知從何處又挖出兩壇好酒,沒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壇,捧著喝。
  此人當真是個酒蟲,到處偷偷埋酒,到哪裏都不會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壇下肚,胸口像要燒起來一樣,酒氣卻半分也沒到臉上,喉嚨裏苦得翻江倒海,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臉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幾乎要哽咽,急忙把酒壇一丟,反身倒在他腿上,臉埋在他衣服下擺處,讓淚水被無聲無息吸走,不讓他發覺。
  “嗯……我頭有點暈。”她喃喃說謊。
  芳準摟住她的肩膀,輕道:“靠著我,睡一會吧。”
  胡砂搖了搖頭:“我不睡……師父,我們聊天吧。師父小時候是什麽樣的人?”
  芳準笑了一聲,歪頭仔細想想:“三百多年過去了,還真有些記不清。印象中師父常罵我,總歸不是個聽話的好弟子,還喜歡下山喝酒吃肉。讓他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
  “那後來什麽時候變得聽話了?”
  “嗯……大約是自己做了師父之後吧。”他又笑,“對著一個什麽也不會的小鬼頭,還真怕自己做什麽壞事被他學去。為人師表,大概就是這樣。”
  胡砂靜靜看著他,忍不住問:“師父……那你會不會怕自己做什麽壞事被我學去?”
  芳準把身體一歪,一手扶著下巴撐在青石上,空出來一隻手摩挲她柔軟的嘴唇。他掌心像是有一團火在燒,眼神卻是一汪可以見底的清泉。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軟,像天上的白雲,可雲裏卻藏著雷電。
  “我怕……我隻怕你不夠壞。”
  聲音斷在交纏的四唇間,胡砂緊緊攀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像是要受不住傾倒下去一般,被他攔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不是因為這親密的深吻,而是因為胸膛裏那顆心。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製,在一陣陣劇烈的疼痛。她想笑,想快樂地與他渡過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熱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樣。
  可她的心不願。
  自己也毫無辦法。
  濕潤的唇離開她的,漸漸遊離,貼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的啄著。
  他的聲音好輕,幾乎聽不見,那三個字,卻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進去似的。胡砂猛然抱住他,覺得他馬上就要消失,要怎麽才能留住他?就算將他的名字在嘴裏念上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用。
  她沒有辦法將心愛的人留住,隻有眼睜睜地陪著他渡過最後一天,眼睜睜地看著他消逝。
  他終於累了,慢慢地鬆開她,手卻不離開,攬著她的肩膀,兩人躺在冰涼的青石上,看晚霞滿天。
  “哎,胡砂。”他閉著眼睛,兩簇睫毛俏皮地顫動著,“你再唱一首歌給我聽吧。”
  胡砂點點頭,握住他冰冷的手,開始低聲唱:“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她唱無爭農家之樂,唱避世南山下,悠然采菊,再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像清風一樣拂過他的臉龐,要把他托起來,搖搖晃晃的,不用騰雲術都可以飛上去。青山綠水桃花林,都在腳底,無比逍遙,無比自由。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著他的臉頰,又溫柔又無奈。
  她說:“就快過去了,馬上就好。你睡一會吧,慢慢去睡。”
  他將她的頭發握在手裏,眷戀地打個卷,指尖努力去感覺那種溫暖。
  胡砂,你得活下去,要活很久。因為他說不定要回來,與她相逢,在某個同樣風和日麗的下午,捏著她的指尖,與她相視一笑。
  “睡吧,很快就好。”
  她在他臉上吻了一下,一顆眼淚落在他變冷的唇上。
  **

  回首高城似天杳

  胡砂在□殿坐了三天,未曾合眼。
  不是不相信芳準已經仙逝,不留一點氣息。她隻是舍不得離開,不忍心將他一個人留在這裏,被塵土覆蓋。
  他是皎若明月般的人物,怎可被黑土玷汙身軀。
  也或許,她心底終究是存了一絲奢侈的希望,盼他睡足了,睡夠了,不管過十年還是百年,能醒過來。
  她可以等。
  他看上去真像睡著了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仿佛下一刻就要睜開眼。
  手指劃過他秀美的輪廓,好像怕把他驚動一樣,輕輕的,指尖觸到冰冷的皮膚立即就縮回來。
  如今,終於可以真正擁抱他了。
  胡砂蜷起雙膝,動了動酸澀的眼睛。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緊跟著大門被人猛然推開,幾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奔進,見到床上的芳準,都大吃一驚。
  “師弟!”有人叫了一聲,話沒說完,聲音卻哽咽了。
  胡砂一動不動,甚至沒有看他們。她隻是握住芳準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理指甲。
  金庭祖師麵色如雪,定定望著芳準的屍體,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他……走的痛苦嗎?”
  她慢慢搖頭。
  他眼眶泛紅:“是嗎?那就好……”
  胡砂沒有說話,還在沉默又溫柔地替他修指甲。
  有一個人慢慢走到床邊,扶著床頭瑟瑟發抖,緩緩跪了下去。胡砂木然地看他一眼,幹裂的唇動了動,似是想說話,最後卻還是沒說出來。
  是鳳狄,他麵上覆著一層黑紗,遮住眼睛,淚水順著黑紗的邊緣溢出來,他臉上濕漉漉的。
  事到如今,責怪他人或者責怪自己,都沒有意義了。
  胡砂將芳準最後一片指甲修好,眷戀地在他手上一吻,低聲道:“芳準,我走了,等著我。”
  他當然是不會回答的。
  胡砂朝金庭祖師一揖,輕道:“師祖,師父的身體,麻煩你們帶回清遠好好保管吧。放在這裏實在讓人不能放心。”
  金庭祖師剛一點頭,卻見她轉身要走,不由愕然道:“你去哪裏?”
  她沒說話,隻搖了搖頭。
  金庭祖師的眉頭皺了起來,沉聲道:“別去找青靈真君!你一介凡人,又能拿他如何?不過是白白送死!休得辜負芳準對你的一片庇護之心。”
  胡砂還是搖頭,忽而將袖子一甩,周身頓時被凜冽的寒氣籠罩,眨眼間人已落在門外。
  “我隻是把神器送給他罷了!”
  話音一落,人已消失。
  如今她有三件神器在身,雖然並未吸收其中的五行之力,但功力與平日截然不同。金庭祖師為著逍遙草的事情,與青靈真君鬥了一場,元氣亦是大傷,自知追不上去,隻得回頭吩咐:“芳凝,你跟著她,別讓她做出什麽傻事來!”
  芳凝紅著眼眶答應一聲,回頭見鳳狄還跪在芳準床頭一動不動,他心中恨極,真想將他一掌劈死,然而自己是個長輩,豈可對小輩出手?當下將袖袍一甩,狠狠把他甩倒在地,這才轉身走了。
  鳳狄雙目已盲,這一摔猝不及防,嘴角撞在床頭,登時裂了個口子。他艱難地扶著床頭起身,擦了擦血,倒讓旁邊的芳淩有些不忍,抬手扶了他一把,歎道:“唉,你這孩子……”
  他朝芳淩一揖,轉身摸索著,跪倒在金庭祖師麵前,低聲道:“師祖,弟子犯下大錯,萬死不能辭其咎。懇求師祖將弟子放逐斷牙台,萬刀剮死以謝罪。”
  金庭祖師神情漠然,過了半晌,淡道:“你便是死了,你師父也活不過來,何苦再白白賠上一條命,還嫌最近清遠死的人不夠多麽?”
  鳳狄嘴唇翕動,還要再說,金庭祖師搖了搖頭,又道:“你不必再說。今日起,去靈岩洞閉關一百年,若踏出洞門一步,就自行了斷吧!”
  鳳狄渾身發抖,到底壓不住哽咽,額頭重重撞在地上,卻感覺不到疼。
  金庭祖師將芳準的屍身抱起,飄然出屋,芳字輩的弟子們紛紛跟在他身後。這位清遠的開山祖師爺,素日最疼自己的關門小弟子,又憐他病弱,無論他做什麽都要讓上三分。真真是把他當作親生孩子一般。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白發送黑發,他素來穩健的腳步竟有些發虛,肩膀也隱約在發抖。
  芳淩走過去低聲道:“師父,還是讓我來抱師弟吧。”
  金庭祖師默然搖頭,過了良久,又道:“鳳狄,你須得知道,世上人總是會做錯事。可不是所有的錯事,你用死賠罪就能解決的。活著去贖罪,才是更為艱難。你的性命,應當拿來做點有用的事,眼睛盲了,心難道也要繼續盲下去?”
  鳳狄沒有說話,隻是慢慢站了起來,跟著眾人一起,騰雲飛回清遠山。
  ****
  玄洲逍遙山逍遙殿——這幾個字在胡砂心頭舌底,被反複咀嚼,嚼爛了,冒出一股血腥氣來。
  腦門子裏似乎都充斥了那種血腥的味道,將嗡嗡亂響的雜音全部壓了下去。
  她腦子裏變成了一片空白,感受不到痛苦,整個人像是變成了一塊頑石,不聽,不看,不想。
  逍遙山下遍地香火,是當地的住戶崇敬仙人,自願建的祠堂。
  胡砂忽然感到一陣心煩,水琉琴似是明白了主人沒有說出口的想法,在體內嗡鳴著,不一會天色便暗了下來,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飛舞,地麵上有厚厚的冰飛速凍結,幾個來進貢的人狂呼變天了,飛快跑走。
  沒一會,那座祠堂就給凍成了一坨,一萬年隻怕也化不開。
  她哼了一聲,調頭朝山上飛去。
  逍遙殿的大門緊緊閉著,兩塊巨石橫亙在那裏,縱然來了千軍萬馬一時也難以撞開。
  地麵開始轟隆震動,胡砂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通體漆黑,上麵有紋路繁複。
  是鳳儀留下的短刀。他整個人都化作青灰散開,什麽都沒留下,這把刀是神荼在廢墟中挖出來的,芳準一直帶在身邊,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懷裏妥善保存。
  胡砂緊緊捏住短刀,鏗地一聲,拔出鞘。
  砸碎這扇門——心裏有個聲音在狂呼。若是鳳儀在這裏,必然也這樣想。不要讓他的灰飛煙滅變得虛幻,也不要讓他的含笑臨終變得輕浮。沒有人應該去死,他們的死亡,不要像薄弱的蜉蝣那樣,無聲無息。
  地麵似乎凹進去一個漆黑的大洞,旋轉著,等待著。
  胡砂手一鬆,那把出鞘短刀便鑽了進去。地麵像是一瞬間被割裂一樣,無數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順著漫長的台階,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後狠狠紮入山頂那座逍遙殿裏。
  天頂落下無數柄同樣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樣,將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麵又砸了個粉碎。這一條通往山頂的路,被分割得猶如數不清的獠牙,猙獰無比。
  逍遙殿,逍遙殿,今日便要破逍遙。
  黑洞瞬間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擲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嘯著砸向逍遙殿。
  她整個人也跟著騰身而起,穿過密密麻麻的鋼鐵武器森林,飛入被紮成刺蝟一樣的逍遙殿中。
  青靈真君一身緇衣,正臉色鐵青地站在大殿正中。他身後有一座蓮花池,似是有一個人影顫巍巍地懸浮在粉色蓮花上,被他擋去大半,看不清麵容身形。
  他見到胡砂,好像一點也不意外,開口說道:“你來……”
  話未說完,隻覺眼前竄起漫天火焰,鋪天蓋地的燒過來,他急急念動避火訣,好險閃過那些火焰,任由它們從身子兩旁擦過,帶著恐怖的熱度。
  胡砂沒有說一個字,她也實在沒什麽必要說話。
  這個人想要神器,她這就給他,全給他!
  密密麻麻的武器再一次從地下鑽出,青靈真君臉色劇變,知道金之力無比霸道,自己眼下絕無可能抵擋。
  他立即轉身奔向蓮花池,急道:“帝女大人!剩下三件神器也到了!隻是如今為黃口小兒所執,鄙人無法抵擋!”
  那顫巍巍懸浮在蓮花上的嬌小人影沒有說話,隻是身下的蓮花忽然長高了數倍,輕輕柔柔地擋在他身前。
  蓮葉荷花是何等柔軟的物事,普通剪刀也能一下剪斷了,可蠻橫霸道的金之力居然刺不過去,像是麵前有一座高牆,叮叮當當撞了一陣,又重新縮回地底。
  胡砂喚出水琉琴,正要招來冰雪,忽聽青靈真君大吼一聲:“放肆!見到帝女還不下跪?!”
  她像沒聽見一樣,抬手在琴弦上一撥,數丈見方的蓮花池刷地一下被凍住,那些青翠粉紅的蓮葉蓮花也變成了冰雕,輕輕碎開。
  蓮花上那人“咦”了一聲,忽然開口道:“青靈真君,你先前告訴本座,說水琉琴為賊人偷走,不知所蹤,當真如此?”
  那聲音珠翠清麗,卻又無比冷漠,高高在上的,聽得人心頭不由一顫。
  胡砂緩緩把手放下,到如今混亂的視線才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凝聚,最後看清了蓮花上那個嬌小的人影。
  是個女人,大約隻有十寸來高,像是用玉精心雕琢出來那樣,晶瑩剔透,麵容端莊。她端坐在一片蓮花上,雖然小的像個娃娃,卻華服盛裝,貴不可言。
  她身上有一種氣息,令人不由自主臣服敬畏的氣息——與水琉琴一樣的氣息,來自遙遠蒼穹之上的,天神的氣息。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紊亂的心神好像也慢慢穩定下來。
  她沒說話。
  青靈真君垂手恭恭敬敬地說道:“回帝女大人,水琉琴正是為此女所偷。昔日大人吩咐鄙人靜悄悄的收集天神遺物,不可驚動任何人,所以鄙人思來想去,隻怕自己身為真君,一舉一動都不能隨心所欲,故而從海外拉來犯下褻瀆罪狀的凡人,令他們四處搜尋五件神器,若能成功,一來大人交代的事情可以順利完成,二來也是為這些罪人脫罪,給他們一個新生的機會。誰想此女頑劣不化,藐視天地,竟私下偷走數件神器歸為己用,如今更是大逆不道前來騷擾鄙人。天地朗朗,自有公道,鄙人此舉絕無私心,望帝女大人明鑒。”
  那玲瓏的天神帝女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轉頭望向胡砂,道:“他說的可屬實?你身為一介凡人,不可褻瀆神器,速速將神器歸還給本座。本座饒你不死,將你送回原處,保你一世平安。”
  胡砂還是沒說話,袖中的十八鶯呼嘯而起,將猝不及防的青靈真君圍在當中,寒光繚繞,隻聽“卒卒”幾聲,他身上的緇衣被撕得粉碎,若不是有仙力護身,隻怕身體也要被撕得粉碎。饒是如此,他還是被劃得滿身血痕,狼狽不堪地跪倒在地,疾呼那位帝女大人的名字。
  那天神帝女麵不改色,張口正要說話,忽見胡砂一步步朝前走,她沒有看她,隻看著跪在地上的青靈真君。
  良久,她開口道:“因為有天神在這裏,所以你不還手,要做出無辜的樣子。你覺得我也應當像你一樣,誠惶誠恐地跪下,向她認罪。你錯了,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十八鶯更加歡快地呼嘯起來,繞著青靈真君一直轉,她厲聲道:“兩條胳膊!”
  話音一落,隻聽他慘呼一聲,兩條胳膊血淋淋地被削了下來,咚地一聲砸在地上。
  “兩條腿。”她又說。
  十八鶯又聚在他腿上,青靈真君再也忍不得,口中急念咒語,“刺啦”一下,一道巨雷劈下,正中胡砂肩頭,將她打得一偏,肩上登時血肉模糊。
  胡砂毫無感覺,正要繼續操控十八鶯將他雙腿卸下,忽覺喉嚨與嘴巴都是一緊,發不出半點聲音——她又被下了禁言咒。
  十八鶯失去咒言控製,呼嘯著飛回來,縮在她袖子裏,偃旗息鼓。
  青靈真君渾身是血,強忍疼痛,急道:“帝女大人,您也見到了,她何等頑劣!”
  天神帝女點了點頭,抬手一晃,道:“本座見她滿麵憤懣,想必另有隱情。你來,說給本座聽聽,這三件神器你是如何收集到的?”
  胡砂喉中又是一鬆,禁言咒被她解開了。她還想念咒喚出十八鶯,卻發現喚不出來,想必是被這個天神封住了。
  天神帝女道:“昔日瑤嘉天女為天帝演奏樂器,說起這五件神器流落凡間不知所蹤,故天帝命本座三月之內尋找得來。奈何本座要務纏身,不得空閑,故而吩咐青靈真君替本座收集。神器遺失多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一番滄海桑田,找尋起來不是易事,要大規模搜尋,必然驚動世人,反而不美,故而本座特意囑咐不可大張旗鼓。如今三月之期已到,神器也收集完畢,其中有何隱情,你但說無妨,本座必然主持公道。”

  何人伴我白螺杯

  公道。
  胡砂忽然想笑。
  她將三件神器放在手上仔細端詳。
  天神遺物,蘊含了無上的五行之力,據說得其三件便能成神成魔。可是對天神們來說,卻隻是喝茶消遣的一件小玩意。多少人死在上麵,他們不知道。為了找到神器,流了多少血淚,他們更不知道。
  他們隻有一句:必然主持公道。
  胡砂輕聲道:“公道也換不回人命,沒有人應當幫你找神器,這是你的事。”
  天神帝女的臉色有些難看,大抵是沒被人這樣當麵說過。
  青靈真君低聲道:“尋找神器隻是一個普通過程,每個人走的路不一樣,下場也不一樣。原本是一件妙事,卻被你們搞得烏煙瘴氣,成魔的成魔,頑劣的頑劣。早知如此,乖乖將神器收集了交給老夫,豈不輕鬆?”
  胡砂蔑然看著他,半晌,輕聲道:“憑什麽我們要幫你找神器?你又憑什麽將我們呼來喚去?為了封口,不惜用下地獄來威脅。為了把功勞占為己有,不惜下離魂咒。你們明明知道水琉琴性質特殊,會攻擊一切靠近的人,卻毫不在意,要旁人來送死,選擇其中能觸摸的幸運兒,為你們完成一項龔。隱情?什麽隱情,沒有隱情!公道?可笑,現在還說什麽公道!想要神器,我給你們!”
  她將那柄短刀狠狠丟在地上,青靈真君隻覺腳下有什麽東西鑽出來,穿透腳麵,登時痛得慘呼,再也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上。
  天神帝女急道:“昔日亦有天神委托凡人做事,算作點化,你怎能如此冥頑不靈?今日找到神器,本座算是你的龔,舊日裏諸多恩怨,隻當過眼雲煙。枉死之人本座自然降下福澤,絕不虧待。何況昔日因,今日果,枉死成魔之人亦有其自身原因,你把一腔怨氣發泄在仙人身上,豈不是大不敬?”
  胡砂搖了搖頭,淒然道:“我以前就是太尊敬了。”
  沒有什麽好說的,其實。
  她的人可以頂住壓力,學習青靈真君,把頭縮在沙子裏,隨便將旁人玩弄在掌心,就為了點化與龔,忘記以前的一切。
  正如天神帝女所說的那樣:這些不過是過眼雲煙。
  可他們不懂,其實都不懂。世上沒有過眼雲煙,那是無關之人的瀟灑之詞。她那樣深切的笑過,幸福過,落淚過,痛苦過。眼見了一個又一個人的逝去,默然送他們離開。
  這些,不會是過眼雲煙。
  她的心頂不住,忘不了。
  水琉琴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胡砂輕輕拂過琴麵,手指蜷縮,五弦上迸發出簡單哀傷的曲子來。
  天旋地轉,逍遙殿被包圍在厚厚的冰層裏,隻是一眨眼的工夫。
  一曲很快彈完,胡砂緩緩放下水琉琴,舉目去看,四下裏隻有無邊無際的冰,晶瑩剔透,她端坐其上,低下頭,青靈真君的身影清晰可見,他被凍在下麵,再有什麽本事,也逃不出去了。
  他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惡事,把他們的命恣意玩弄。
  可就是因為打著天神的招牌,是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蒼天不會收拾他,隻會給他龔,讓他平步青雲。
  蒼天不問,不管,不理,不知。
  胡砂笑了一聲,將三件神器用力砸在冰麵上,不知砸了多少下,最後砸的粉碎。
  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天神帝女臉色青白,在後麵說道:“你這是什麽意思?藐視天地?”
  胡砂回身,看了她一會,搖頭道:“不,我隻是為死去的人做點事而已。”
  天神帝女默然片刻,又道:“毀壞神器當有天罰。”
  胡砂沒有回答,隻對她笑了笑,一點也不在乎。
  天神帝女雙手一揮,神器的碎片立即飛起,鑽入她的袖中乾坤。
  她心神不寧,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盒,丟在地上,低聲道:“你走吧,我會求情,不讓天罰降下……此事,請你不要傳出去,不要讓糾察神得知。這東西……是他方才獻給我的寶物,你拿去,或許有用。”
  大約她從未做過這等懇求凡人的丟臉事,臊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眨眼就消失了。
  胡砂撈起那個錦盒,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把碧油油的青草,葉片寬厚肥大,撲鼻而來是一股清香。
  她不知是什麽東西,隨手往懷裏一塞,騰雲便從厚厚的冰層上飛遠了。
  ****
  因為先前青靈真君與桃源山諸人來清遠尋事,所以大門處前幾日都緊緊閉著,不收任何人入門。
  大門那裏怨聲載道,囤積了無數人不肯走,守門弟子不堪其擾,剛好金庭祖師吩咐下來,可以恢複收徒,到了今日,才剛剛打開大門。
  白婷正給前來拜師的眾人出第一道題,發給每人一個罐子,告訴他們裏麵裝的是清遠寶物,要他們不能看,猜出到底是什麽。
  眾人正在那裏努力用手摸,也有人偷偷把裏麵的東西偷出來裝懷裏,正吵吵嚷嚷的,忽聽後麵有個少女笑道:“是河裏撈出來的石頭,對不對?”
  白婷驚喜交加地抬頭去望第一個過關的人,卻見一個布衣少女盈盈走了上來,把手裏的罐子往桌上一放,朝她一笑:“師姐。”
  正是胡砂。
  白婷哭笑不得,正要稍稍責備她幾句不該來打擾試煉入門,忽見胡砂臉色一白,一頭栽倒在她懷裏暈了過去。
  她驚得張口便叫人來扶她,忽聽後麵一人說道:“你留著,繼續做入門試煉。”
  是芳凝師伯的聲音,他將胡砂一提,眨眼就消失在大門處,留下一片莫名其妙的感慨聲。
  ****
  胡砂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她隻覺腦子裏昏昏沉沉的,有些不自主,像是睡過頭那樣。
  窗邊忽然響起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你睡了三天三夜,如今覺得如何?”
  她吃了一驚,趕緊坐起來,果然見金庭祖師坐在窗邊,手裏拿著天神帝女給她的那個錦盒。
  “師祖……”她喃喃喚了一聲。
  金庭祖師淡道:“你中了離魂咒,一直未能入眠,這幾日又情緒波動極大,造成不小的損耗,所以突然暈死過去。以後不可這樣,對修為有損無益。”
  胡砂怔了一會,低聲道:“我……修行也沒什麽用了,也沒什麽資質。”
  曾經答應芳準要努力修行,成為仙人之後與他攜手鴛鴦,如今也已成了泡影,她要修仙還有何用?成為仙人,壽命會很長很長,在長久的歲月裏一個人孤寂地麵對這個世界,那是比死亡還要痛苦的事。
  金庭祖師敲了敲手裏的錦盒,道:“你要加緊修行,爭取早日得道成仙,否則他日芳準醒來,要他麵對你的白骨嗎?”
  胡砂不由一呆。
  他笑了笑,眼角密密麻麻的皺紋好像都在一瞬間舒展開,極欣喜極欣慰。
  “這逍遙草,是從何處得到的?”
  逍遙草?這是逍遙草?!胡砂更呆了,心頭被這個巨大而震撼的消息震得晃蕩不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金庭祖師把錦盒放回桌上,歎道:“本尊讓芳凝跟在你後麵,隻怕你激動下做出傻事。不過他趕到逍遙山的時候,那裏已經都被凍住,沒有人影,想必是你做的。逍遙山發生了什麽事,你說給本尊聽聽。”
  胡砂沉默半晌,搖了搖頭:“不……沒什麽好說的。總之,青靈真君被凍在冰裏,再也出不來,神器已經還給了天神……逍遙草也是天神……給我的。”
  “哦?!”金庭祖師麵露驚喜的神色,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東方作揖三次,道:“蒼天有眼!終於將曲直公道做的明白!”
  曲直公道……胡砂想苦笑,可她的嘴角隻能稍稍抽搐兩下。
  金庭祖師笑道:“芳準死不滿五日,這逍遙草方才本尊已為他用過,心口那個同殤印是消失了。隻要尚有一絲魂魄留在體內,他日必然能醒來。你不必再擔心,他已成仙,魂魄不會很快散去……”
  話還沒說完,胡砂已經跳下床,鞋子都來不及穿,朝芳準的茅屋飛奔而去。
  能醒過來,他能醒過來!
  胡砂一把推開大門,吱呀一聲,滿室陽光。
  芳準靜靜躺在床上,蓋著蓮青的被子,青絲散了滿床,像是在熟睡。
  她渾身都在發抖,一頭撲到床邊,不敢用力,輕輕把手覆蓋在他臉上。
  他不再是冰冷僵硬的,手下肌膚的觸感分明溫暖而且柔軟。
  他的胸口有極輕微的起伏,鼻息噴在她手心,癢得令她想落淚。
  “芳準……”她喚了一聲,眼前一片模糊,仿佛他馬上就會睜眼,用那雙寶石般的眼睛含笑看著她。
  門口似乎有人在走動,要進來,卻都被人勸走。
  金庭祖師背著雙手,笑吟吟地看著屋外幾畦剛剛盛開的杏花,如火如荼的紅,心中隻覺快慰,生平第一次心滿意足。
  回頭看一眼屋內,他決定不去打擾,帶著一絲笑,走出了杏花林。
  杏花樹下埋著芳準藏的好酒。
  胡砂挖了一壇子出來,他屋內抽屜裏放著大小各異的成套酒杯。
  取兩個白螺杯子,自己一隻,在他床頭一隻,都斟滿了清澈的美酒。
  胡砂在床頭那隻杯子上輕輕一碰,輕笑:“芳準,先敬你。”
  她一口喝幹,冰冷的酒水在肚中化作一團火,一直燒到眼前。眼前是漫無邊際,亂紅繁華的杏花林,像火在燒。
  眼前忽然浮現出鳳儀的臉,似笑非笑,帶著涼薄又溫柔的神態。
  她把眼睛閉上,再睜開。他消失了。
  再斟一杯,把酒水撒在窗下。願他走好,從此再沒有痛苦彷徨。
  最後一杯,她放在唇邊,舍不得喝。
  怔怔望著窗外的美景,她不由拍了拍芳準的肩膀,柔聲道:“起來吧,花都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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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看,謝謝畫眉 -玉米球球- 給 玉米球球 發送悄悄話 玉米球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17:52:57

喜歡這樣故事,謝謝! -chen99- 給 chen99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19:14:14

非常好看! 謝謝! -Catte- 給 Catt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1/2009 postreply 09:08:27

我看此文蠻有“三生三世,十裏桃花”那篇文的味道,很是喜歡,便貼了過來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16 bytes) () 06/21/2009 postreply 10:29:22

that's right, but 三生三世,十裏桃花 is way much better. Still love this -xiaomei123- 給 xiaomei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1/2009 postreply 19:33:39

我還是比較喜歡這一篇。從頭到尾看完。那一篇隻是開頭看了五分之一,就直接奔結尾了。 -尾巴- 給 尾巴 發送悄悄話 尾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4/2009 postreply 07:34:16

很十四郎的書.她最新的一部,斬春,雖然沒有完結,但也很好看 -大寶媽媽- 給 大寶媽媽 發送悄悄話 大寶媽媽 的博客首頁 (39 bytes) () 07/09/2009 postreply 12:43:33

同感同感 -ireneirene- 給 ireneiren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12/2009 postreply 08: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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