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豌 作者:步微瀾/醉貓/唱詩班的小囡

【內容簡介】

隻是當初茫然,不知情之一字潤物無聲。
香豌的花之箴言:當失去的時候,才會了解其真正的價值。

此文內容標簽注明強取豪奪,必有過激行為;情節很雷很狗血、很狗血很雷,確定承受力夠強者入。

內容標簽:悵然若失 虐戀情深 強取豪奪 都市情緣
搜索關鍵字:主角:陳婉 ┃ 配角: ┃ 其它:


【正文】


  沉香豌
  作者:步微瀾/醉貓/唱詩班的小囡

  第 1 章

  陳婉早晨是被隔壁院子打孩子的聲音吵醒的。
  她家住的這爿地塊是整個濟城人口最密集的區域,一色的晚清民國宅子,卻早已沒有了百多年前的古雅風貌,除了原有的居民,還有部分老房子劃給了附近的印染廠作家屬區。舊時官紳富戶家的宅第現在居住的是濟城最下層的民眾,一個院子通常有好幾家人並居在一起,誰家說話大聲些隔壁便能聽見,所以此時劉家嬸嬸巴掌拍在孩子屁股上引來一陣哭嚎的同時,四鄰八裏的勸解聲,老人晨起的咳嗽聲,叫孩子回家吃早餐的呼喚聲,伴著對麵二大爺養的畫眉的脆鳴和遠處柳阿姨每日必作的功課——吊嗓子,整個朱雀巷隨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頓時生動起來,鮮活起來。
  她一看時間已經不早了,心裏埋怨了自己一聲,趕緊起來穿好衣服,收拾好床鋪。
  拿了刷牙杯子走到院子裏,開了水籠頭接好水,舅舅走了進來。“昨天收的晚,我還說等你再多睡會才叫你。”
  “醒了就起來了。”她滿嘴牙膏沫子含糊應道。昨天晚上後街的李阿姨出嫁的閨女回門,就在陳婉家擺了幾桌酒席請親戚和相熟的街坊。都是老鄰居了,家家都不寬裕,舅舅不好意思收的多,隻象征的收了些,倒是忙了一個晚上。十點多方才酒闌人散,他們又收拾了一個小時才睡下。
  她擦好臉,見舅舅拐進廚房,她也隨之進去。“舅舅,你去休息,我來。”說話間她搶過舅舅手上的木桶,鞏自強也不和她爭,由著她抱了出去。
  “小宇還沒起?”她舅舅問。
  “他還沒醒呢,星期天,讓他多睡會吧。舅,我先出去了。”
  她舅沉著臉罵了聲小兔崽子,又對她點頭,往後麵走去,想是叫小宇起床去了。
  木桶有十多二十斤,以前她是抱不動的,現在練出來了。走到前院,稀稀落落的三幾個客人,都是相熟的街坊,她笑著和他們招呼著,道了早安。舅媽正忙著下麵,她抱著桶過去,把空桶換下。
  她家是朱雀巷的老戶了,住的院子在這裏來說是屬一屬二的寬敞。隻是舅舅下崗了之後,生活難維係,想著還有門手藝,就把院子一分為二,前院作店麵,賣早餐,也做炒菜和簡單的酒席,中間是廚房,象昨天晚上擺酒席前麵不夠地方也會借中間的院子擺上兩桌。他們家屋子在朱雀巷口,雖然朱雀巷的居民極少在外吃飯,但是占著地頭靠前街,偶爾也能做些過路生意,所以也能勉強養活四口人。
  星期天早上的生意總是很差,來吃麵的人極少。倒是豆花好賣,一會功夫,她又進去換了一大桶出來。
  舅媽身體不好,起早貪黑的看起來更是比平日還要憔悴,陳婉推攘著舅媽讓她進去休息,舅媽心疼她一個照看不過來,“我先頂著,你舅一會就出來了。來,裝碗豆花給李奶奶送過去。”
  李奶奶是後街的五保戶,和舅媽的親戚關係是遠的不能再遠,舅媽心慈,想著老太太眼睛又不好又沒兒沒女的,能幫忙的總是幫。陳婉手上端著豆花,兜裏揣著舅媽交代給李奶奶的五十塊錢,沿朱雀巷大街往後街走。
  其實從外麵看朱雀巷是極美的,一溜過的白牆青瓦灰色挑簷,隻是牆不太白了,瓦很殘舊,青條石的街麵也是很多年沒有維護過,坑坑窪窪的,積了昨天那場秋雨的小水窩走幾步就要避一個。朱雀巷大街一邊是舊房子,一邊是清水河。清水河老早時是護城河,聽老人們講起他們小時候還能在裏麵抓魚的,現在堆滿了淤泥,加上附近居民的生活垃圾和上遊印染廠排出來的廢水,看起來五顏六色的。平時還好些,昨天的雨一下,河渠裏的泥都泛起來了,惡臭撲鼻。
  陳婉記得她才住來朱雀巷時聞到這股味道就腦子發漲,現在倒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了,看來環境能改變一個人的地方太多,連她的性格都變了不少,再不是以往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毛躁活潑的小丫頭片子了。
  快走到後街拐角處,身後飛快駛來一部車,速度太快,她想躲閃已經不及。朱雀大街並不寬,隻勉強能容一個車道,她還沒有貼住牆根,那車已從她身邊駛過,飛濺起地上的水花,她整條褲子都是濕的。
  她暗罵一聲倒黴,低頭拍打褲子上的泥水。那車在前麵一個急刹,然後又往後退了些,在她旁邊停下。她一抬頭,對上一雙滿是驚訝之色的眼睛,然後驚訝褪去,興趣盎然地直勾勾地看著她不放。她心裏突然一慌,臉上卻冷起來,站直了往前走。
  “唉,那個。”那人在後麵*叫。
  她走快幾步,那人卻開著車緩緩追了上來。“唉。”
  再兩步就是後街了,陳婉停下來,回身望住他。那人又從車窗探出頭,眼光直射而來,帶著明顯的意味。看上去也有二十四五了,歲數一大把怎麽這麽沒教養。陳婉耳朵發熱,暗自腹誹不停。
  她瞪他一眼,他卻笑起來,陽光下很是生動。她越發冷臉,抬腳往前。
  “唉。”
  “做什麽?”她轉身氣勢洶洶地喝問,“這裏本來路就窄,不能開車進來。還有,滿地都是水,你不能開慢點?撞上前麵的小孩和老人家怎麽辦?”
  那人大概沒想到她會這麽潑辣,一愕,然後笑起來,牙齒白森森的。“你不用怕,光天化日的我不會拿你怎麽樣,就問問你,純陽觀是不是在這?”
  陳婉被他說中心思,有些窘,手往前指了下,“一直往前,然後轉左,有棵老槐樹的院子就是了。”說完,再不敢看他,三步並兩步地走進後街。

  第 2 章

  陳婉回了自己家,先把李奶奶的床單被套丟進洗衣機。李奶奶眼神不好,年老體邁,她已經養成了習慣每隔半個月幫忙換一次被褥,洗好了再送回去。小宇搬了張小桌子在院子裏寫作業,高二已經長得個頭比她還要高些,坐在小馬紮上兩條長腿擋了一半的路。
  她過去踢下他的長腿,“讓開點。”
  小子頭也沒抬,隻是縮了下腿,放了她過去又重新伸直。
  “天都涼了,坐外麵會感冒。”
  “裏屋悶。”
  自從開了前麵的小食店,家裏確實擠迫不少。三間小房,一間勉強算是客廳,一間舅舅舅媽住,另外一間拿三合板隔在中間,裏外各放一張小床是她和表弟睡覺的地方,窄仄得連張書桌都擺不下。
  “作業昨天晚上怎麽不做好?拖到今天。”小宇和她性格不一樣,她的習慣是再晚也要把功課做好才能安心睡覺的。
  “昨天晚上那麽吵,走到外麵大街上都聽見這裏吆五喝六的。走了還滿屋子酒氣散不掉。”小宇抬起頭,雙手合攏伸個懶腰。“啥時候能脫離苦海啊,鬱悶死了,天天做題做題。”想想又羨慕地說,“姐,你就好了,還剩半年就修成正果了,我們正哥都等得望眼欲穿咯。”
  “一邊去。方存正和*我沒關係,你別有的沒的胡說,給舅舅聽見大家都沒好臉色看。還有啊,不要以為將來考上大學就等於鬆了緊箍咒,我們家就你一個男孩子,舅舅和舅媽還指望你將來能振興家業呢。”她把早前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到院子裏的拉繩上。
  小宇嗤之以鼻。
  也是,上了高中之後舅媽天天對他耳提麵喻,一定要好好讀書什麽什麽的,連家務也不讓他沾手。舅舅倒是沒怎麽羅嗦,不過陳婉知道舅舅心裏是寄予厚望的。上了高二,他功課更是緊,壓力不可謂不大。陳婉看在眼裏,對小宇總是抱著深深的同情,有時候他溜出去打球,她還會幫忙在舅媽麵前做掩護。
  “今天還去打球不?”
  “恩。吃過午飯就去。”小宇手上的筆在五個手指上翻轉著,眼睛還盯著小桌麵上的課本。他每個星期天下午都會去玩兩個小時籃球,朱雀巷擁擠不堪,也沒什麽活動場地,他們玩都是去純陽觀門口那塊少有的空地上。
  晾好了衣服就聽見前麵吵吵嚷嚷的,也不知發生什麽事。走出去一看,都是附近的鄰居,把店裏幾張八仙桌都坐滿了。也有幾個麵生的,她凝目望去,就有一個是早上遇見的那人。那人正吃著豆花,動作很慢很斯文,可是逮到她的目光後,眼神卻絲毫不斯文,竟然還咧著嘴衝著她笑了笑。
  他坐在靠外的位置,正好迎著光,白白的牙在陽光裏象是閃了下,陳婉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動物世界裏非洲大草原的食肉動物。她心裏發惱,雖然習慣了被人看,以前也經常被朱雀巷的小混混調戲,可是從來沒有人眼睛象他這般失禮到極點的,象是,象是要穿透她的衣服。
  她臉上凝著冰,假裝不在意的由他身上掃過,轉到舅舅那邊,才聽到街坊們七嘴八舌的講的是拆遷的事情。
  朱雀巷很多年前就被規劃了要拆遷,家家院子的白牆上都有個偌大的黑圈圈,中間寫了個拆字。隻是雷聲大雨點小,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沒什麽動靜。不過最近好象開始了動作,西大街那邊前段時間已經有測量的技術人員進駐了。
  朱雀巷有兩個消息集中地,一個是純陽觀門口的空地,那邊多數是附近的老人帶著小孩聚集聊天,另外一個就是陳婉家的這個小店了。
  鞏家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大清朝,據說陳婉的曾曾外祖爺爺是宮裏的禦廚,那會鬧老*毛子趁機會逃了出來,然後客居在朱雀巷娶妻生子繁衍幾代。所以鞏家算得上是附近最有威望的一戶,而且陳婉的舅舅鞏自強也是個實在人,不多話但是很有見地,和舅媽一樣都是心眼良善,誰家有事情要幫忙,隻要找到他們,二話不說,能幫就幫。
  附近都是多少年鄰居了,養成了習慣,一有什麽重要事情要商量的,打聲招呼都往陳婉家裏來。
  這一次的事情似乎很大條,群情洶湧的,大聲說話的幾個脖子都漲紅了,看來是氣憤到極點。劉嬸嬸的愛人和舅舅以前是軸承廠的工友,也漲著一張臉,粗著嗓門說道,“以前是說賠償,那時候都想著能拿點錢也不錯,最多租房子住就是了,住哪也比挨著這臭水溝要強。可是你們去西大街那邊打聽打聽,政府出的地價是多少?一千五!外麵的房價是多少?普通的房子也要四五千!!還不夠三分一!我們拿了那點錢能吃喝幾天?用完了怎麽辦?帶著老婆孩子睡大街上?”
  他的話引來一片附和聲,又有人說,“聽說有安置房。”
  另外一個馬上接過話,“安置房在哪?你去問問,快到城關鎮那頭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班蹬兩個小時自行車,晚上再蹬兩個小時回來?”
  這話一說,又是一眾附和。然後又有人說起小道消息,從老婆的姨媽的小叔子的表舅舅的大閨女的男朋友的爹那裏聽來的,政府和地產商勾結,台麵下交易了什麽。其中種種,似真似假,如迷霧難辨。
  一屋子人更是義憤填膺,連三年前上海路改造時發生的事都扯了出來。
  陳婉瞄一眼舅舅,他沉默地坐在中間,麵色鄭重。不留神又望向那個肉食動物,他正好整以暇地聽著滿屋的議論,嘴角掛著絲譏諷的笑,一碗豆花還有一大半,看來是打定主意要把戲看完。
  經過快一個多小時的討論,最後的結果是朱雀巷東大街這頭的所有人要抱起一團,不能任由別人魚肉。隨即不知是誰問了聲,“如果強拆呢?”
  一秒種前還喧騰得屋頂都快被掀起的店堂裏頓時安靜下來,沒有人再說話,有人表情鬱結,有人愁容滿麵,有人直著脖子喘粗氣,都想起了以前上海路強拆時的情景。螳臂當車,在國家機器麵前,永遠沒有個人利益生存的空間。
  “看情況決定吧,還沒走到那一步。”舅舅沉默了這麽久,終於才開口。
  眾人都有些意興闌珊,一個接一個垂喪著頭,告辭而去。
  “舅,你和舅媽進去休息吧。今天看樣子午飯也沒什麽生意了。”也才十點多,離午市還有點時間。
  平常鞏自強每天早上四點多起來去純陽觀挑井水磨豆子,昨天忙到那麽晚,本來這個時候在補覺的,一鬧騰瞌睡早飛了。哄了滿麵愁色的老婆進去,又轉身回來坐下低頭抽著悶煙。
  陳婉心裏更是悲苦,如果不是那年改造上海路,爸爸也不會……現在曆史又要重演一次?
  她怔怔地靠著牆站著,緊緊咬著下唇,本以為生活可以這樣貧苦但安定的過下去……希望不要拆來這裏,在她重新有了個家溶進這裏的生活後,千萬不要再出什麽事情打亂她的平靜。
  “還有沒有東西吃?”
  她這才發現那人還坐在原處,碗裏終於空了。
  “還沒到午市時候,不過有麵,牛肉麵。”
  他想了想,點頭。“豆花挺好吃。再來碗麵。”
  還用說嗎?豆花是用舅舅天天早上去純陽觀裏挑的那口千年古井水做的。“要不要肉醬?清湯麵兩塊,加肉醬的三塊五。”
  “哪種好吃?”
  “都好吃。貴的那種更好。”她有些後悔,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說五塊的。
  那人又點頭。
  她放下之前纏繞在心裏的苦意,揭開鍋蓋下麵,接著拿了碗出來點上作料。
  鞏家的牛肉麵好吃,朱雀巷誰家不知道?關鍵在湯底,小火熬出來的牛骨湯色金黃透亮,隻是清湯麵已經足夠味道,牛肉醬也是拿精細的裏脊肉剁得粉爛,加了特製的作料鹵製。
  端過去時,那人見了碗裏的湯色已是揚了揚眉。吃了一挑更是訝異,大概沒想到這種不起眼的小店會有這樣滋味的出品。不到一會碗底見天,還有些意猶未盡。
  吃完了他還是不走,抬眼看著店裏的擺設,又望向屋外的清水河。陳婉也不搭理他,自顧摘著麵前的雞毛菜,想著心事,越想越遠,越想心越揪,連那人幾時離開的也不知道。

  第 3 章

  陳婉和表弟就讀的濟城一中的師資力量及大學錄取率在全市排名第一,第一垃圾。
  一中地處老城區,附近多數是工廠家屬區和老街道,學生素質良莠不齊,其中有潛心讀書希望能跳出這個環境的,有混時間將來出來隨便找份工作的,也有純粹把讀書生涯當作玩樂的。
  以陳婉以往的學習成績絕對可以進附中,實驗或者鐵路一中,可惜兩年多前家裏發生大變故,她的成績一瀉千裏,直線落到最低點。等把父親的後事料理好了之後,限於中考的成績和舅舅家的環境她隻能來一中。
  父親那邊的親戚躲她象躲鬼似的,以往的親熱隻不過是幻象。人走茶涼,牆到眾人推,她十六歲已經懂得了其中深刻的道理。
  反而是舅舅。很多年沒有往來的舅舅收留了她。
  以前就聽媽媽說過,舅舅對爸爸不是很滿意。他覺得爸爸身為讀書人,卻沒有讀書人的清高,太過功利。爸爸四十歲已經是市局級,平日家裏都是門廳若市,舅舅大概不願意做錦上添花的那個,所以自從媽媽病逝了之後,舅舅鮮少和她家來往。
  她記得生命轉折的那日,總務處的劉叔叔來她家。劉叔叔習慣逢人先笑,胖乎乎的,圓臉上的五官擠成一團,彌勒佛似的。他經常送東西來家裏,陳婉吃過他送的不少陽澄湖大閘蟹。那天他笑得比平時更可親,進了屋眼睛卻四處打量,然後問她:“小婉,家裏怎麽連個大人都沒有?”
  她那時倉皇不可終日,縮坐在角落裏,眼睛瞪得圓鼓鼓的。連父親的後事都是他單位料理的,父親那邊的親戚隻是來走了一圈,象征性的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然後個個慌不擇路的離開。生怕染了她家的黴氣,或者被她這個孤兒貼上去。哪裏還有什麽大人?
  “小婉,你放心,有什麽困難,你盡管提出來,組織上會幫助解決的。”劉叔叔笑得眯起眼,“不過局裏住房分配很困難,很多還住在以前的老家屬區。組織上的意思是——”他斟酌了一下說辭,“局裏討論過,雖然你父親犯了危害黨和人民的錯誤,但是你還是個孩子。我們研究過,你看先搬回以前的老家屬區好不好?生活費局裏會負責到你十八歲。但是這房子——”他搓著手打量四周,“要優先解決局裏其他同誌的困難啊。”
  陳婉再恍惚,也明白了是在趕她。她低著頭,不讓劉叔叔看見她眼裏的淚光。
  “你是哪位?”
  她抬起頭,看向進門說話的那個。一時間隻覺得麵容熟悉,然後反應過來是舅舅。心一熱,鼻子一酸,險些要流出淚來。
  “我是總務處的,姓劉。”
  “我是鞏自強。小婉的舅舅。”
  劉叔叔鬆了口氣,總算出現了一個大人。趕一個小孩出家門實在不好處理,也忍不了心,畢竟還有往日的情分在。他急忙把來意講清楚,舅舅點頭說能理解,答應他這幾天就搬。
  就這樣,陳婉搬到舅舅家,也是她媽媽出嫁前的家。
  這兩年多的生活和她過往的日子如同天淵,但是物質上的貧瘠和家務的繁重反而有一種奇特的治療作用。她搶著做家務,也喜歡和舅舅長時間的麵對廚房的一應材料做出一鍋好湯,一席盛宴,偶爾會操心生意的好壞,將來的生計,但是這一切讓她的存在感無比強烈,她不是淒惶無助的孤雛,她也能為這個新家做點事。
  她花了半年時間融進新的環境,眼中也重新恢複了一線光彩。她進一中的第一年,期中考試的成績讓幾位老師都驚異,可是她在學校外複雜的社會關係又讓老師們頭疼不已。
  因為方存正。
  在一中工作有些年頭的老師們都對方家兄弟印象深刻。老大方守正多少年前就是濟城地麵有名的混混頭子,還在初一初二時已經群隊接夥的與社會上的青年出入校園,置校規校紀於不顧,如入無人之境。方守正過失殺人被收了監,手上的兄弟和地盤又被弟弟方存正接收過去。方存正上學時還比較規矩,輟學之後的變化讓他班主任想起就搖頭。老大莽撞,老二謹慎;老大手段狠辣,老二不遜多讓。方家兩兄弟在濟城,特別是城西這一塊的勢力非但沒有消減,反而越發坐強。
  在老師眼裏,陳婉學習成績好,性格也並不輕佻,怎麽看都不像是和方老二那樣的混混頭子有牽扯的女孩。可偏偏事實如此,從她讀高一時方老二就放了話出來,陳婉是他罩著的,校內校外的青皮和混子們招子都放亮了,欺負陳婉就等於挑釁他。
  陳婉放了學收拾好東西先下樓去了高二三班,被打的那幾個還在教室,一見她馬上低下頭不敢對視,拎著書包打算從後門開溜。有一個行動間腿腳不便利,連撞了幾張桌子。陳婉冷笑一聲,由著他們出去。然後轉身問另一個同學鞏小宇去了哪。原來小宇也怕他姐姐發飆,已經走為上策了。
  一中離朱雀巷隻有兩站車程,家裏晚上沒有定酒席的情況下她一般走路回去,今天花了一塊錢坐上公汽。車上有幾個同校的女生,有一個怯怯地站起來讓位置給她,她笑著搖了搖頭往後麵走。後麵靠門邊有一對勾肩搭背的也是一中的,女孩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男生一見她過來稍稍躬了下腰,喊聲“嫂子”。
  前兩年聽了這稱呼她臉上絕對瞬時紅鄢鄢兩團,心裏能把方存正罵到斷子絕孫。現在人也疲了,在方存正那裏多次抗議無效,她隻是當作是在喚別人。
  陳婉下了車,先不回家,一路往朱雀街裏麵的純陽觀而去。正是深秋時候,觀裏的槐花蕊落了牆內牆外一地,風掃過來,褲腳上也沾了幾朵毛茸茸的白花。從側門穿過去,就是純陽觀的後院,有一半是方存正的“辦公室”。
  方存正年紀不大,卻相當迷信,有什麽重大決定首先要拜關二哥。陳婉總是譏笑他港產片看多了,他也不生氣,還正色對她說混道上的自古以來就是拜關公,懸河一般從洪門開始講曆史。他手底下那幫兄弟聽得景仰之色溢於言表,每個人皆作遙想當年狀,恨不能也生在亂世,殺出一個錦繡天地來。她立於旁邊額上飛過烏鴉無數。
  方存正一直認為純陽觀有靈氣,保護了朱雀巷百餘年,所以他的“辦公室”設在純陽觀也不足為奇。純陽觀的香火並不好,看觀的兩個真人個個月收他的管理費樂得屁顛顛的,哪裏管他租一半院子做什麽用。
  陳婉才走進後院就聽見男人粗壯的呼喝聲,然後一輪拳打腳踢。她推開朱漆木大門,門邊站著的幾個見了她都涎著臉衝她笑起來。六指是個會來事的,先去搬了張椅子過來,“嫂子,難得上門。稀客稀客。”方存正扶正了麵前吊的沙袋,冒著汗的臉笑得象朵太陽花似的。
  那幾個曉事,不等他發話已經魚貫走了出去,還回頭對著老大擠眉弄眼的。方存正也不管陳婉寒著臉,猶自笑著,“幫忙遞條毛巾。”嘴往一張椅子擼了擼。
  “自己去拿。”
  “我這不戴著手套嗎?”他諂媚地笑著說,還舉起兩隻手作投降的樣子給她看。
  陳婉心裏哼了聲,把椅背上搭著的毛巾拿過來。
  “幫我擦擦。”方存正微低著頭,話音未落,眼前白影飛襲過來。毛巾掛在他頭上。
  “方存正,早和你說過多少次,別管我們家的事。”
  “怎麽了?這麽大火氣。”他把頭上掛著遮了一半臉的毛巾拿下來,牙齒撕開另一隻手套上的膠帶。
  “別和我裝。”陳婉一見他嬉皮笑臉就來火。
  他見她動了幾分真怒,也不敢再逗下去,把兩隻手套往遠處一扔,邊擦著臉邊在已經脫了皮的沙發上坐下來。“不就屁大點事,值得氣成這樣。”桌子上還有半瓶蒸餾水,也不知幾時的。他喝了一口覺得不對味,又全部吐出來。“這事我也不知道,回來才聽說。不過六指的徒弟見有人欺負小宇,上去幫忙有什麽不對?”
  “小宇是我弟弟,不用你們管。”
  “你弟弟就是我弟弟。”他直著脖子,見她惱得雙頰脹得火燒般的紅,眼裏兩道氣憤的光束颼颼直往他身上射,她發起倔來另有一種豔光,不由看的有些癡了。回過神,正了一下色才又說,“我也是看你舅舅的麵子,要不是他和你舅媽嘴上省些下來周濟我們家,我和我哥早被我媽丟進清水河裏了。”
  方存正幼年喪父,他母親寡母拉扯兩個半大的孩子著實可憐,以前舅舅確實幫過他們家,可也沒方存正說的那麽誇張。每次他都打著這個幌子厚顏介入她的生活,而她隻能暗自咬牙,無計可施。
  “總之不要你管!”她發急。小宇今天隻是和同學有些口角,男孩子脾氣不好一言不和打起架也很正常,哪知道被方存正的人看見了,他手下那幫人動起手沒有輕重的,如果因為小事釀成大禍,她怎麽和舅舅舅媽交代?
  “我不管?我不管你早被拖進後巷——”方存正冷哼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兩年多前,陳婉下晚自習獨自回家的路上被兩個青皮一路跟著到朱雀街,暗淡無光的月色裏把她拖進了後巷,後巷一貫冷僻,隻聽得到周圍的狗吠和她的呼救,那次若不是他,她估計——她根本不明白,在這個環境裏,女孩子生的美麗是種罪過,而她,實在又太過美麗,太過讓人眩目。他放出話就是不希望還有第二次類似的事情發生,而她全然無視,甚至指責他幹擾她的生活。
  “別說這個了,以後我少管還不行嗎?”他知道她瞧他不上眼,嫌他沒文化,可他就是對她沒脾氣。“去我家吃飯?我媽念叨你多少天了。”

  第 4 章

  吃過晚飯陳婉回了家,舅舅站在大爐子邊正在炒菜,爐膛火燒得極旺,舅舅的臉被火光映得紅通通的。天冷了生意不太好,他們是能做得晚些就盡量多做點生意,她把袖子挽起來,站另一頭料理明天早上要賣的早點材料。
  “小宇在學校沒出什麽事吧?”舅舅問。
  陳婉心裏咯噔一聲,手上洗好了準備下鍋的牛骨掉進熱水裏,濺了幾滴在手上。她忍著燙,沒有出聲。
  “回來臉上劃花了幾條,問他他說體育課摔的。”
  “他們下午是有體育課,不過放學時我去了找方存正,沒有和小宇一路,還沒看見呢。”她故作輕鬆地說。舅舅教子甚嚴,如果被他知道小宇在學校打架,怕是跑不了一頓打。
  舅舅回臉審視地看她一眼,“六指帶話說你晚上在方家吃飯。小婉,舅舅還是那句話,不要和他們走得太近。”
  “知道了,就有點小事去找他。他說方嬸子好久沒見我了,非拖我去他家不可。”死小宇,看我一會怎麽收拾你。
  “其實我覺得存正那孩子不錯,人實誠,對長輩孝順,對兄弟義氣。你怎麽總是對他有偏見?”舅媽端著空盤進來對她使個眼色,安慰她說。
  “婦人之見。”舅舅板起臉,“他們那些人有幾個有好結果的?別把我們家孩子帶壞了。”
  “說誰會學壞都有可能,說我們家小婉?沒人信。”舅媽永遠站在她這邊的,“外麵還有兩三個客,忙完了估計就能收了。小婉,去作你功課去,這裏一會舅媽來料理。”
  舅舅懶得和她爭辯,轉頭繼續下鍋炒菜。
  小宇果然臉上幾道印,右邊額角還有偌大一塊淤紫。“上了藥沒有。”她問。
  “恩。”他連看她一眼都不敢,把臉別開。
  陳婉也不多問,寒著臉把書包打開,在飯桌另一頭坐下。鞏小宇看她麵色冰冷,心裏發怵,他是寧願被老爸狠揍一頓也不願看他姐的冷臉。他心裏一會安慰自己占盡了道理,沒什麽可慌的;一會埋怨六指他們跑來添什麽亂;一會抬頭琢磨她姐的臉色。折騰了一個小時,作業也沒做多少。
  家裏為了省電,晚上都是坐堂屋裏。舅媽收拾好店麵,煮了兩碗米酒湯圓端進來給他們作消夜。然後在另一頭開了電視,手上織起毛衣。全家忙乎了一天也就是這兩個小時的清閑時間,陳婉聽著電視裏康熙微服私訪記的對白,舅舅的打鼾,對麵小宇吃著熱乎乎的湯圓的聲音,翻書的聲音,外麵秋風掃過老杏樹好象又帶下了幾片黃葉,她對著麵前的課本抿著嘴,溫暖的滿足感不知是兩年來第多少次的重回心中,對小宇的不懂事也不如之前那麽生氣了。
  “姐你有完沒完?還在生氣?”兩張小床之間隻有張三合板擋著,小宇的聲音夜裏聽起來格外清晰。她翻個身,不想搭理他。
  “不就是打個架嗎?有什麽大不了的?”他嘀咕著。
  “你一個學生打架很正常嗎?”陳婉本不打算再計較,見他做了錯事還不認,忍不住又氣得一骨碌爬起來,不是隔著木板,怕一拳揮過去了。“你以為你是六指猴子那些人,天天靠打架吃飯?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和他們來往。你覺得他們很牛很威風,誰知道哪天吃牢飯?”
  小宇這個年紀確實有些英雄崇拜,給姐姐一罵覺得委屈得不行,“誰叫那幾個背後亂嚼,說你和正哥怎麽怎麽地。”
  陳婉聽他這麽一說沒有接話,幹坐在床上半晌才發覺窗戶縫透進來的風把肩膀都吹涼了。她知道學校裏的閑言碎語,不說同學,連老師恐怕在背後指著她說笑的次數都不少。她是早就習慣了,小宇還年少氣盛麵皮薄,忍不住也難免。她心中釋然,才感覺剛才語氣嚴苛了些,“別人的嘴長在他們臉上,愛怎麽說怎麽說,管的了那麽多嗎?以後聽見當秋風過耳就是了。別和人家打架,你一個人吃虧。”
  “恩。”小宇答了聲,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過一會又問:“姐,你們怎麽都瞧不起正哥,老是說他壞,他哪樣壞了?我可沒見他們做過什麽喪盡天良的事。”
  喪盡天良的不是方存正這樣的人,而是——陳婉重新躺回去,掌中枕頭一角不由抓緊了幾分。“他和我們不是一道的,舅舅養你這麽大可不想你走到懸崖邊上。方存正沒出什麽事是因為他比他哥聰明,運氣好。不是每個人都有好運氣的。”
  方存正的運氣確實好,但是能吃得開那口飯還是因為他有慧根。
  他哥才進去那會他也沒多大,以前跟著方守正混的那一幫人除了幾個死忠的還願意跟他之外,其他幾個沾了他哥的風光也有些名頭的大有自立山頭的意思。不說別的,他哥收了幾年保護費的浴室,發廊一條街的小老板們在他哥進去後交錢再沒有以往的利索,很有些觀望的味道。
  方存正打小就很受他哥愛護,方守正那些汙七八糟的事情從不讓他插手,意思就是不想讓他走到同一條路上。他哥有時候喝高了也會對他說叫他好生讀書,將來他們方家也出個大學生。可是他哥進去了,下麵還有一堆兄弟,他本就不太愛讀書,再讀下去也沒指望。關鍵的問題是他們家負擔不起,要吃飯要交學費,總不成光靠他媽每月那三,五百的工資?
  他哥是豪爽的性子,有錢多是分給手下的人,有江湖救急的時候更是連家底都掏給對方。所以混了這麽多年下來,隻要道上一提起方老大,個個都會豎起拇指讚一聲“仗義”。仗義的代價就是方存正硬著頭皮也要接他哥的班。要照顧好他哥那班追隨了好多年的兄弟,要養老娘,要養活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甘心讀了高中考不上大學的話出來進工廠做工人,重複他父親的老路,到最後負了工傷廠裏連治病的錢都給不起,隻能躺在床上等死。
  他雖然沒直接介入過他哥的事情,但是天長日久的,看也看出了些門道。無非是“明”,“暗”兩個字。暗地裏怎麽心狠手辣都沒關係,對方斬你一隻手,你要索他一條命;關鍵是個明字,怎麽樣做出來讓道上的都知道是你做的,但是偏偏找不到證據,這才是最高段的境界。
  所以當時發現了底下幾個蠢蠢欲動打算自立山頭他並不著急,他隻是使人輟著其中叫喚的最厲害的關胖子,跟了大半月,知道關胖子和他小姨子有貓膩時他差些笑出聲來。隨後沒幾天,關胖子的姨妹夫半夜回家捉奸在床,從廚房裏抄出來的菜刀還沒舉起來,門口衝進一幫凶神惡煞般的人物,手上都是鐵鋅水管直往關胖子雙腿上招呼。關胖子慘叫一聲,再次痛醒過來發現自己赤身躺在省醫院門口,腿折了,流著血的地方伸手一摸,少了一個睾*丸。
  關胖子的姨妹夫是有口莫辯,人不是他叫來的,連他自己當時也嚇傻了。等關胖子領悟到自己吃了個悶虧的時候下麵的兄弟跑了一大半,人也熊了,哪裏還敢叫囂什麽。
  這些事情方存正不說自然有人幫他添油加醋地傳出去,聽聞風聲的無不偷偷摸下自己的褲襠飆一把冷汗。地盤坐穩當了,他又琢磨著光靠他哥往年收保護費的法子賺不了多少,於是盤了些錢在前門開了間酒吧。酒吧賣假酒是行規,他不光賣假酒還宰羊牯。宰羊牯就是看準了有料的外地人或者本地的軟柿子,喝酒招小姐隨你怎麽樂,到最後買單的時候算個天文數字,把身上所有的錢扒*光了才放人走。
  有被宰的出去報警他也不怕,酒吧裏有兩份酒水牌,他按價收費說得過去,何況區分局那裏他定期都有孝敬。這個社會對於他們這些邊緣人類有個潛規則,就是隻要不械鬥不做倒粉那斷子絕孫的買賣,隻要維護好表麵的和平穩定,大多數時候條子對他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某些特定時期,還要仰仗他們提供偵破大案要案的線索。
  這幾年下來他賺得腰包鼓鼓,連猴子六指顛三他們幾個都養得肥頭大耳的。他還是不滿足,最近又跑了南方一趟,掏光積蓄花了一百多萬買了台機器回來。猴子他們都傻了,不知道老大發什麽神經。機器在城關鎮的廠房裏一裝配好,全部人馬上瞪大眼睛張大嘴。
  猴子兩年前曾經去過南方倒黃碟回來賣,知道行情,市麵上的盜版碟三塊錢一張,現在才曉得成本竟然才五毛,算上買母碟和人工折舊最多一塊。機子一開,壓出來的那可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他張著嘴露出滿口黃牙,眼睛直放精光卻說不出話來。
  方存正這才笑眯眯地和他們說:“收保護費那些交給你們徒弟去,我們要賺大的。”
  他臉上笑,心裏卻是無以名狀的空虛。錢是賺了,這路越走越深,陳婉怕是越來越瞧他不起了。

  第 5 章

  自從市裏下了嚴禁在市區範圍內燃放煙花爆竹的條例後,濟城的春節毫無氣氛可言。所幸朱雀巷一帶還保持著百年來的習俗——廟會,倒也是個熱鬧的去處。賣廉價糖果的,掛曆年畫的,南方和本地手工藝品的,還有偷偷在巷子轉角私賣煙花的,朱雀巷一年難得的繁榮鼎盛就在這幾天。
  陳婉忙得氣都喘不過來了,高三的她隻放小半個月寒假,這還是考慮到一中的學生本就沒有什麽積極性的因素,市裏的幾所重點中學就隻有除夕和初一兩天假期。她從放假伊始就開始忙碌,七天的廟會,朱雀巷大街人頭湧湧,多的是食客。從早上睜開眼到淩晨躺下,中間連坐的時間都沒有。雖然來舅舅家兩年多的時間經曆過這種超負荷的繁忙,但是腳還是水腫了,連平時的鞋都隻能半趿著。
  舅媽看著心疼,勸她回後麵休息。她哪裏忍心?小宇對廚房的事情一竅不通,在外麵收錢算帳都有馬虎算錯的時候,光靠舅舅舅媽兩個人操持估計要走掉不少生意,反正一年到頭也就這幾天忙的,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方存正晚上找來的時候陳婉正蹲在院子裏的地上洗著一堆髒盤子髒碗。三九天時,水冷得快要結冰。她肉乎乎一雙手凍得紅紅的象兩隻鹵豬蹄,早就麻木了。
  方存正眼睛掃過她一雙豬蹄手,也蹲了下來。
  “作什麽?”她把他手上的盤子搶回來,感冒還沒好,說話的鼻音很重。
  “洗碗啊。”他拿起另一隻碗放進水裏,理所當然的說。
  “你就別給我添亂了,等會打爛了我還要掃地。”她用胳膊肘推他,“過年了就不用幫你媽辦年貨?”
  “就是來找你一起去的。我媽喜歡吃什麽你比我還清楚。”
  “我沒空。”她見他隨便抹抹碗,有些不放心,拿過來一檢查,果然每一隻都是油糊糊的,碗上還沾著飯粘子,“去去去,沒事自己找樂子去,你洗了和沒洗差不多,害我全部返工。”
  “裝上飯誰能發現?” 他嗬嗬地笑,換來她老大一個白眼。
  “呦,存正什麽時候來的?”舅媽又端了一摞髒碗碟來,腳也沒停,一邊說著一邊進了廚房拿菜,“剛才人多沒注意。今天忙,招呼不了你,別見怪啊?”
  “何嬸,這麽熟了還客氣。”方存正見陳婉舅舅一起跟出來,站直了身子,濕淋淋的手往腿上一抹,然後給鞏自強敬煙,“鞏叔,新年好。”
  陳婉直樂,“你什麽時候學會講禮貌的?”
  方存正麵孔一熱,好在天黑了看不出有沒有臉紅,見陳婉舅舅把煙接了過去,心裏才鬆下來。
  “我剛才聽你說找小婉幫忙辦年貨?”沾了過年的喜氣鞏自強的表情也沒有平日裏那麽嚴肅,甚至還有點淡淡的笑意。
  “是,年前一直忙,顧不上。”方存正在鞏自強麵前慣常的恭謹。
  “沒事,現在也過了最忙的時候了,小婉放假這幾天也夠累的。帶她去轉轉,早點回來就是了。”
  “舅媽!”陳婉喊一聲,怎麽走得開?
  “去吧去吧。”舅媽推她,存正這孩子皮膚黑了點,做的事也黑了點,不然麵前這一對怎麽看怎麽般配。
  陳婉見舅舅沒有反對,把剩下的收拾好才和方存正一起出了門。
  方存正拖著陳婉從後巷穿出去避開正街的擁擠不堪,巷口停了部黑色豐田越野。陳婉見他很自然地開了右側車門,不由一陣發慌,“你偷車!你瘋了,會被人抓進去的!”
  聲音有些大,過路的幾個人回頭看了眼。方存正顯擺的得意感還沒醞釀到兩秒就被她一頭冷水潑下來,氣得頭發都快豎直了,“我就隻有開摩托車的命?這車我新買的!”
  陳婉呆愕。
  “快上車。冷死了。”
  “真的是你買的?”陳婉打量皮椅和電動車窗,猶自不能相信。“開酒吧就這麽好賺?我說了好多次了,宰羊子那事情不能多做,哪天踢了鐵板就麻煩了。”
  “大過年的,說點吉利話好不好?”方存正瞪她一眼,“酒吧那裏我很少去了,都是猴子看著。你也知道猴子眼睛忒毒,啥時候走過眼?我有正經事忙,這輛車就是這幾個月賺來的。”
  “切。”她不屑。“這麽來錢的生意肯定不是好路數。”
  方存正悶嘴不做聲,一會才說。“正經路數?象你舅那樣,一天二十四小時忙得隻有五六個小時睡覺?月底一算帳吃了喝了什麽都沒剩下?”他看一眼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又心疼又是惱怒,“大冷天的手長了凍瘡還要碰冷水?”
  車裏開了暖氣,之前冰冷的手一換了溫度長凍瘡的位置就會癢,他一提醒越發癢得難受。陳婉忍著不去撓,說道:“再辛苦我們吃飯安心,睡覺塌實。”
  “嘴硬。”方存正之前的好心情消失無影,隻覺得胸裏窩著一團火,想找個沙袋猛捶幾拳。過了一會斜睨她一眼,她定定望著窗外一路向後去的街景,他心裏的火一點點微弱下去然後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溫柔,“我們不要一見麵就吵架好不好?過年了你也給我點麵子,別一見我就損我。”
  她好象思考了下什麽,然後轉頭對他一笑,“你別以為我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幫我什麽我都記著。”她臉色一暗,然後又笑,倔強的笑容底下掩飾的悲傷不經意地露出一抹來,“我是很容易滿足的人,能象現在這樣平靜的生活已經感覺很幸福了。”
  “你是女的,想的和我們不一樣。”方存正多少知道點她爸爸的事情,他不會安慰人,隻能把話扯遠,“看見沒?你右麵那棟房子?金盛豪庭。濟城最貴最好的房子,將來我也要買一套,我媽受了一輩子苦了,老了要讓她享福。”
  陳婉回頭,金盛已經被他們拋在車後了,但是遠遠的還能看見一派華燈璀璨。
  “有時候平安就是享福。”她若有所思地低聲念道。
  上海路的商鋪因為臨近過年都推遲了關門的時間,可他們還是來晚了。街上隻剩未散去的人群和一地的垃圾,“怎麽辦?”
  “我明天再來就是了,本來就是為了接你出來透氣的。”
  “順便顯擺你的車。”
  梨窩淺笑,顧盼流光。方存正被她說中心思,也不覺得尷尬,隻盼著自己能再糗些,能再換多點她此時燦爛的笑容。過了一會他用六指聽到絕對會嘔吐的溫柔語氣問她:“想去哪裏玩?或者我們找地頭吃宵夜?”
  “回去吧,好冷。回去我煮夜宵給你。”
  方存正一揚眉,“不要牛肉麵。”
  “以前你天天早上過來吃也沒見你叫過煩。” 陳婉露齒笑出聲,“我燒兩個菜給你。”
  方存正實在沒預料過自己竟然有這樣的好運氣,他聽小宇說過陳婉現在手藝比她舅舅還要好,可是厚著臉皮求了她幾次她都是拒絕,最多煮碗麵給他。當下二話不說,腳下油門一踩,65的時速提到快100。
  “你慢點。”陳婉把安全帶係上,然後又說:“好象是你手機響。”
  電話是猴子打來的,語無倫次地說了好一會方存正才明白顛三在酒吧和被宰的羊子們打起來了,對方好象不弱,現在顛三和幾個兄弟都被抓進了屏陽分局,酒吧裏亂得一團糟,猴子見機先跑了出來給他通風報訊。
  方存正罵了一聲,黑著臉接著打電話給劉叔,劉叔在屏陽分局分管治安,那邊接了電話說正在往醫院趕,被打的那幾個去了市一醫院驗傷去了。方存正約好他在醫院停車場碰頭。
  “我先送你回去。”他和陳婉說。
  陳婉隱約聽到那邊猴子的話,再看方存正臉色發黑,知道出了事。“不用了,我跟你一塊去吧。”
  方存正這時候也顧不得和她客氣,車到了市一醫院,他把陳婉麵前的抽屜蓋打開,陳婉見他解開一個黑色塑料袋不由一驚,裏麵厚厚實實全部百元大鈔。他在旁邊找到幾個大信封,也沒仔細數,掂量了一下手上的厚度裝滿了三四個信封,然後揣進外套裏。
  “很麻煩嗎?”陳婉呐呐地問。要用這麽多錢擺平的事情可不是小事。
  “你也知道劉叔他老公安了,見的事多,可剛才語氣很緊張,我怕對麵真的來頭不小。”方存正手指敲著椅背,照正常程序以及他和屏陽分局的關係,即使抓人也是兩麵都抓,沒道理隻把顛三他們幾個關起來才是。他心裏揣度著,臉上倒不敢露出一絲慌亂出來,怕嚇著她。
  他剛才心係兄弟的安危把旁邊的陳婉給忘了,現在想來不由一陣後悔,不應該帶她過來的。“不如你先打車回去。”
  “現在說這個?劉叔來了。”
  說話間劉成武坐著警車進了停車場,開車的是小李,方存正也認識。
  他先下了車幫劉成武開了車門,劉成武還沒站穩當,先劈頭蓋臉地喝他,“你底下那幫死小子怎麽做事的?眼睛珠子都叫狗叼去了?快過年了你給我安分幾天不行?”說著就拿手上的公事包敲起方存正的頭。
  方存正兄弟兩個被他從小打慣了的,所以隻是涎著臉由他打了幾下出了氣才問道:“劉叔,怎麽回事?猴子去的晚,他也講不清究竟怎麽了,隻說顛三被打了。”
  他一說劉成武更加來火,又照他腦門狠敲了幾下,“被打?打死那東西活該,出來混不把眼睛洗亮點。剛才市局專門打電話來問情況,其中一個是江副市長的兒子,還有兩個更牛逼的你惹不起。把醫藥費準備好,跟我道歉去,顛三那,到最後拘留十五天算他祖上積德了。”

  第 6 章

  陳婉知道不應該參合到方存正的麻煩裏麵去,可是又擔心他隻是一個人,如果對方都不是善茬的話想必是要吃虧。她躊躇了片刻,還是跺了跺腳追上方存正。
  到了急症室,一堆打針的大人小孩之間很容易發現那三個和方存正年紀相當的人,看樣子也就隻有其中一個傷勢重一點,護士正在往他頭上一圈一圈纏紗布,其他兩個坐在旁邊說笑。見了穿警服的劉成武帶著人進來,笑聲噶然而止。
  纏了滿頭紗布的那個衝著劉成武重重的哼了一聲,隨即別開頭。坐在長椅上的兩個一個當即沉了臉一個倒是保持著笑容站起來往門外走,隻是笑裏麵帶著高人一等的譏嘲,似乎麵前就是一出鬧劇。
  陳婉站在玻璃門外等候。沒有重傷的就好,她略微放了些心,可是看著劉叔一邊鞠躬認錯一邊做白臉訓斥著方存正她又有些不好受。頭上帶紗布的那個她有點印象,如果是劉叔說的那樣姓江的話,那他老子就是陳婉爸爸以前直屬上司,分管城建和國土的江文濤副市長。
  她下意識地轉過身,猶豫是不是該先離開,恍惚間差些撞上後麵抱著孩子的少婦,她手上的寶寶大概才打完針,哇哇地哭得極是傷心。陳婉怕撞上他,急忙往旁邊閃避。動作又太快了些,狠狠撞在走廊的牆上,腳上水腫隻能半趿著的鞋子滑了一下於是整個人一屁股坐倒在地。
  隻聽著後麵一串悶笑,然後有人伸出手扶她起來。
  麵前抱孩子那少婦問她“沒撞著哪裏吧。”
  “沒有。”她搖頭。
  方存正在裏麵聽見了外頭的動靜,隻是麵前的人一味糾纏他脫不開身,看了陳婉隻是摔了一下沒什麽大礙這才又放心轉過頭帶上笑。
  江磊其人他早知曉,就是一紈絝子弟,背地裏聽說做過不少齷齪事。這樣的人他一向是敬而遠之,今天就不知怎麽會撞到他酒吧裏去的,邪門的是認識他的猴子偏偏有事出去了,守場子的是顛三那沒腦子的莽漢。
  眼見著對方還是鼻孔朝天的做派,他心裏直罵娘,如果不是有個遮蔭蔽日的爹,江磊在他麵前算坨狗屎!拈死他和拈死隻螞蟻差不多。可是江湖行走他也明白衙門裏的人是不能得罪的,隻求著破財擋災,這件事快點結了有個安生年好過。當下他臉上又堆起笑,對江磊說道:“要說還是我不對,今天不在,下麵人眼睛又給狗吃了,連江少都不認得。這事江少你放心,想怎麽出氣,開口說一聲,隨你怎麽處置。”
  江磊斜著眼從上到下打量他一遍,然後嘿嘿笑起來。“簡單,剛才誰打的我,哪隻手打的就卸哪隻手,誰動的腳就卸誰的腳。不難吧?”
  要我兄弟的手腳也要你有那福分。方存正耐著性子作低伏小半晌脾氣漸漸有些按奈不住,聽了江磊的話他不由得冷笑。他長的魁梧,又練了幾年拳,三九天就穿了件衛衣加外套,輕薄的質地下依稀可見手臂和胸腹虯結的肌肉。此時皮笑肉不笑的,臉上的肉橫起來,江磊看了心裏先怵了。
  江磊本來就是個欺善怕惡的人,要是擱以往方存正這樣賠了小心再補點醫藥費也就算了,可是今天秦昊在旁邊。
  秦昊來了濟城幾個月,他今天才有機會借著路子請秦昊吃飯,飯局散了江磊提議去哪裏再坐會,他本來打算去經常出沒的金色年華,誰知秦昊說來濟城幾個月,天天晚上泡在金色年華早膩味了想換口味,說著就指著唐會的招牌說要進去坐坐。就這樣惹了個無妄之災。
  江磊聽說過方老二是有名的狠主,他也怕沾上個麻煩,到時候這件事是了結了,誰知道哪天一不小心就挨了黑磚。可是今天的主客是秦昊,雖然秦昊沒有象他一樣頭上挨了一啤酒瓶,可也遭了幾拳狠打的。別看他現在站門口沒事一樣調戲著一個女孩,指不定後腦勺長著眼睛盯著裏麵在。
  他怵也要擺個強硬的姿態出來,江磊衡量了一下輕重,於是拍著邊上的桌子吼道,“方老二我知道你名頭響,你哼哼什麽?在我麵前擺譜?今天的事我話說到這兒了,分局裏麵關著的那幾個我是一定要看著胳膊腿腳丟一根在我麵前。不然你以後在濟城開一間酒吧我給你關一間!”他雖然是色厲內荏地說著這段話,沒什麽底氣,不過平時跋扈慣了,吼起來也嚇著不少人。急症室的目光都聚集在此處,幫他纏腦袋的小護士更是差點打翻了桌上的東西。
  陳婉在外麵聽見吵起來,也顧不上撿了她鞋子遞給她的那人,道了謝拖著鞋就踢踢踏踏往裏頭跑。
  進去了見方存正雙眼瞪著江磊,兩個人鬥牛一般,她怕又打了起來方存正以一敵三吃虧,上去扯了扯他衣角。方存正牙都快咬碎了,才沒把手上的拳頭招呼過去。
  劉成武沒想到江磊這麽狠辣,看情況不太對,嘴上打起哈哈,“江磊你先消消氣,今天要說也是我們屏陽分局工作上的失誤,崔局剛才也打了電話來批評我們,唐會已經勒令停業整頓了,另外幾個觸犯治安管理條例的也拘留著。你們放心,工作上的失誤我們一定檢討,不能再有類似損害到群眾人身安全的事情發生。”
  “你姓劉是吧?屏陽分局的?”那個幫陳婉拾鞋子的人也走了進來,望著劉成武問道。陳婉這才發現他是那三個被打的人其中一個,再看一眼又有些眼熟,似乎在今天之前曾見過。
  劉成武被問的莫名其妙,想想崔局電話裏交代的還有兩個比江磊還要難搞的人物,他正色點點頭,不禁替方存正也替自己捏了把汗。
  那人盯了他的警徽片刻,然後突然挑起一邊嘴角笑起來,“我怎麽覺得你說話是在幫這個,”他下巴朝方存正揚了揚,表情很是不屑,“不穿警服我還以為你們一路的。”
  劉成武聞言臉色白一陣青一陣,表情僵硬。這話要是傳到領導那裏——
  方存正被他很沒教養的拿下巴指了指,心裏大怒,聽他拿劉叔說事他反而不能上去動手了,一動手就作實了和劉叔的關係,更何況現在還不了解對方的底細。他隻能生生壓著怒意,雙手捏成拳。
  那人凝視他一會,眯起的眼睛轉向他身後的陳婉然後又回來,嘴角笑意愈甚,“你是在看我?”口吻中滿是輕蔑的威脅,“我姓秦,秦昊,排行第五。你打聽清楚了,還想打架我隨時奉陪。”
  劉成武倒吸一口冷氣,隻覺得脊背上冷冷的。他聽說過新到任的秦副省長有個兒子,加上崔局電話裏交代的那些,再看看江磊對他的態度和他毫不掩飾的輕蔑,聯係到一起——他朝方存正使個眼色,方存正明白他的意思,雖然不甘心示弱,但也不願意給劉叔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他陰沉著臉,說:“今天是我方存正的不對,在這裏先給你們道歉,江少說要胳膊腿,行,他們幾個一出來我就送他們上門。也讓我手下的都長點記性。”話未說完,他眼角餘光掃了江磊一下,江磊被他看得膽寒,心裏隻是叫苦,今天邪門撞上兩個惹不起的閻王。
  秦昊嗬嗬笑出聲,“江磊和你開玩笑的,別當真。我們又不是混道上的,要別人的胳膊腿做什麽?這樣,你把江磊今天的醫藥費給結了,這件事就揭過不提。我才來濟城幾個月,說不準哪天還會去你的場子坐坐,今天也算不打不相識,當作交了你這個朋友。”
  他這話一說,在場的都鬆了口氣。方存正混了這些年當然不會幼稚地以為秦昊真是善良之輩,估計是想著強龍和地頭蛇硬拚起來隻有兩敗俱傷,所以給個台階大家下。門麵上的功夫他也會做,當下拿了外套裏麵三個信封出來,笑容滿麵地說:“秦少肯交我這個朋友我是感激不盡,哪天唐會能再開門營業的話第一個請的就是你,賠罪的酒我一定要敬一杯。”
  秦昊示意江磊的同伴收下,點頭說道:“那就說定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先告辭。”
  陳婉雖然不明白來龍去脈,可也知道方存正惹了得罪不起的人,撞了大鐵板。此時見方才還是劍拔弩張,突然間情勢急轉,一顆懸得高高的心突地落到實處,自己仿佛能聽見胸腔裏的一聲巨響。
  她跟在方存正後麵送他們離開,出了醫院急診部大樓,北風呼呼地直往身上灌。方存正陪他們去停車場取車,她於是縮著脖子走回門裏等。
  “那是你男朋友?”
  陳婉嚇得跳起來,黑燈瞎火的,又是在醫院。回頭一看,原來是秦昊,他說去洗手間,這麽快就回來了?
  “那是你男朋友?”他又問。他低著頭注視她,眼睛漆黑得有如外麵的夜色,呼吸的熱氣似要撫上她麵頰,陳婉的心莫名一跳,急忙退後一步。冷著臉望向他。
  “他配不上你。是男人不會讓自己的女朋友連雙好鞋子都穿不起。”
  她想起剛才他幫忙拾來的刷到邊上起毛的帆布鞋,又羞又怒。這人,不懂得禮貌嗎?還是張揚慣了,唐突慣了,毫不顧及他人的感受?她臉漲得發燒一般,學著他的刻薄語氣說:“是男人不會在背後說人長短。”
  他無聲地笑起來,笑得魅惑,笑得邪佞,好象突然發現了個好玩有趣的物什。
  “你的車來了。”陳婉提醒他,再一次覺得他很是眼熟。
  他眯縫著眼帶著琢磨的味道看了她一會,然後不知所謂地向她點點頭轉身走出門口,上車時他往她的方向望過來,好象又笑了下,她能看見他眼中和牙齒熠熠的閃光,她覺得外麵的北風又烈了些,寒意象是要透進骨頭裏去。
  腦中靈光一閃,她想起來了。這個人,她見過的,那個食肉獸!

  第 7 章

  唐會停業整頓一個月,錯過了春節這一年中最好賺錢的時機。方存正在他“辦公室”拿拳擊手套照顛三腦門上狠狠敲了幾下還覺得不解氣。
  顛三幾個在拘留所過的年,方存正每家都*送去了一筆安家費,該打點的上下也都打點了,顛三在裏麵並沒吃什麽苦頭。都是刀尖上討生活的兄弟,要讓他們覺得沒有白跟著老大,所以方存正向來待下不薄,這點和他哥很象。但是顛三出來要吃一頓排頭是少不了的。
  手套軟而厚,打在頭上並不疼,隻是猴子和六指幾個都坐在旁邊沙發上幸災樂禍的瞅著他笑,顛三覺得有點丟人。嘴上嘟囔著:“三個人有兩個說京話,隻想著是過路的羊,誰知道是過江的——”
  方存正一雙手套衝顛三砸過去,“操,你還有臉了?老子每個月分你的錢少了是不是?還不夠你花?過年前和你們交代過,以後別幹宰羊子那事,把城關那頭的廠子搞好了比什麽都強。你大爺的——”臘月二十七那天難得陳婉答應親手做頓宵夜給他就被顛三攪黃了,他想著自己那天在幾個癟三麵前*****就來火,而且還被陳婉在旁邊看了個清楚透亮。這半個月他從陳家過都是低頭繞路走,陳婉本來就覺得他不幹好事,這下好了。臉都被丟完了。
  他伸腿踹過去,顛三苦著臉硬挨了一下。六指和猴子開始還想著看笑話樂一樂,沒想到老大來真的,見勢頭不對都站了起來。一個抱著方存正的腰,一個擋在顛三前麵。
  “正哥,別氣壞了,那天也是我不對。我不出去陪小麗逛街也不會出這事。”猴子勸著。
  “唐會關一個月,吧台裏的真酒也都給砸爛了,損失全部你出。”方存正打不到人,一拳打在旁邊掛的沙袋上,那沙袋是他專用的,裏麵裝的不是一般的回絲和舊布片而是鐵砂和木屑。沒帶手套打過去手指關節疼得他直抽冷氣。
  “啊?”顛三一聽全部要他賠,臉都綠了。
  “扣你半年的錢算少的了。這半年你哪也別去,老實待在城關守廠子。”
  還好隻扣半年,顛三臉上恢複血色,“正哥你發話,去哪都行。”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又問道:“姓江的那兒,吃的虧我們要不要找回來?”
  “我*操。”方存正甩脫猴子,衝過去幾拳猛揍。顛三嘴裏討著饒捂著腦袋往牆角退,猴子和六指撲上去拉住方存正,他這才作罷。“過年前後天天喊著嚴打,你才出來又想往槍眼上湊?姓江的那裏先丟下,他以後不礙事的話這次我們吃的虧認了。唐會再開業你們就別再搞宰羊牯那門道了,招多點漂亮妞回來摟多點客,正經做生意賺的錢也夠你們下麵的兄弟過生活,往後把心思都放城關的廠子那頭去。”
  陳婉心裏想的沒有方存正那麽複雜,畢竟她和他說過很多次總會踢到鐵板的。她隻是沒想到那天說完了馬上就應驗,不由暗罵自己是烏鴉嘴,為自己過年沒說點吉祥話後悔了好多天。好在事情已經平安度過,唐會關了一個月又重新開張。方存正生意上的損失和打通關節的花費一起有多少她不關心,隻要方存正人沒事就好,他們方家如果兩兄弟都進去了,方嬸嬸怕是眼睛都能哭瞎。
  後來聽猴子說起開張頭一日方存正履行承諾請了賠罪酒,喝得回家大吐。她一愣神,回憶起暗夜裏閃著光的白牙和那兩道緊迫的眼神,她手臂突然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她真正要操心的事情是自己。
  爸爸走了之後家裏的存款不論是否合法收入幾乎全部沒收,這兩年大學教育改革學費漲了很多。她的人生麵對的是第二個迷茫期,上一回她的家崩塌瓦解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時是舅舅給了她一個新家,她不希望把壓力再次轉移到舅舅身上。
  她這次的模擬考試成績下滑的很厲害,事實上她也確實沒什麽心思。令人向往的高校似乎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夢,她的未來無法預期。
  晚自習結束後她和小宇一路往家裏走,已經進了五月,正是濟城一年裏最好的季節。不知道誰家院子裏栽的晚香玉,香氣濃烈馥鬱,徘徊在暮春輕飄飄的風裏。朱雀巷的街燈很昏暗,投照在青石板上一長一短兩個人影。
  “姐,想好了報哪幾間沒有?”
  小宇還是個孩子,沒有什麽事情能上心的。很奇怪,男孩子都這樣,不知道要到多少歲才能真正成熟。陳婉心思遊走著,也沒回答。
  “你的成績我估計幾個名牌大學都能輕鬆進去。不過正哥就慘了,好不容易等你考上大學輕鬆下來,你要去了外省,他可能急得抓頭。”
  她笑笑。“我可沒有打算去外省。”爸爸在的時候一直鼓勵她好好讀書將來考到北京去,可是現在的環境——事實上,她在考慮有沒有必要上大學,因為夏天小宇也高三了,如果經濟條件隻能允許一個人繼續讀書,那麽她一定要把機會讓給小宇。
  “你呢?明年你有什麽打算?”
  “我?”小宇撓下頭,“東大就好。”
  “這一年再加把勁能上更好的。”
  “還有一年呢,不著急。”
  小宇是天塌下來也當被子蓋的懶散性格,陳婉覺得他就是欠揍,有時候舅舅打他一頓鞭策他一下絕對很必要。“一年很快就過去了,你當還是幾歲啊?舅舅舅媽指望你將來找份好工作給他們養老的。”她揮掌打在他後腦勺上,“你什麽時候才能懂事?”
  小宇猝不及防,捂著頭,“有話好好說不行?又動手!”說完又咕噥:“也隻有方存正那個被虐狂才受得了你,換了我早踢你進清水河了。”
  “又混說!你皮癢了?”陳婉追打他,他大聲笑著跑前幾步。
  店子已經關了,進了堂屋,舅舅和舅媽坐在陳舊的布沙發上,少有的沒有開電視。小宇見他父親麵色沉重,揣揣不安地把今天學校的經過濾了一遍,沒發現自己做過有什麽惹怒父親大人的。
  鞏自強一晚上心裏不痛快,想著他姐。他姐從小身體就不好,那時候高中沒讀完就下鄉插隊,認識了一起的知青陳婉的爸爸陳海行。後來兩人回城就結了婚。他姐在個小工廠裏上班,一個月幾十塊,為了供他讀高中為了在職讀大學的姐夫,幾塊錢的加班費也照樣幹到夜深,身體就是這樣拖垮的。後來陳海行靠著筆杆子和會做人在官場上混開了,他姐才享了幾年福卻又去了。鞏自強晚上聽了陳婉班主任說起小婉有不再繼續讀書的打算,他腦子裏舊事一件件一樁樁翻湧出來,隻覺得心口堵的難受。
  “小婉。” 鞏自強喊陳婉坐下。“晚上我遇見你們學校的周老師,她說你這次考試成績很不理想。”
  小宇偷看他姐一眼,陳婉眼睛盯著腳麵,沒有說話。
  “周老師在一中教書十幾年了,他也說你是她少有的有很大期望的學生之一。你——”
  “舅舅,我不想考大學了。我想讀大專,或者直接工作。”陳婉抬起頭說。
  雖然在預料之中,鞏自強乍一聽到她真正說出口還是有些無法置信。
  “你究竟在想什麽?你這孩子,你和我好好說說,無原無故的,最後這一兩個月怎麽突然想到這個了?”
  “我是認真考慮過的,”陳婉頓一下,把這些天腦中思考的重新組織一遍,“讀了大學出來又怎麽樣?還是找工作。舅舅舅媽你們也知道我喜歡廚房裏的活,舅舅你也說過我做菜有靈性,我決定將來朝這個方向走下去,既然這樣,早點開始比晚幾年要好。另外,也能補貼家裏。”
  最後一句話她的聲音刻意小了些,可都還是聽到了。
  “姐。”小宇隱約意識到什麽,囁嚅地喊了她一聲。
  “胡說,你才多大?現在就確定以後的發展太早了,大學一定要上的,不然將來你後悔都來不及。”鞏自強沉聲說道。如果以小婉的成績放棄讀大學,他怎麽對得起姐姐?他鞏自強勒緊褲腰帶也要讓兩個孩子讀書成人。“家裏的生計不用你操心,小婉,舅舅以前是你媽媽在廠裏工作一份工資幾個人花才供我讀完了高中,舅舅不能再讓你為了我們小小年紀就出來工作。學費你不用擔心,舅舅和舅媽這些年也存了些,不夠的話找人再借點或者去找你爸爸單位。明年小宇的學費我們再想別的辦法,西大街那邊已經開始動遷了,估計明年也能拆到這頭來,實在不行,明年就把這房子給賣了。”
  “舅舅!”
  “輟學的事情以後你想也不要想,舅舅是沒本事讓孩子過富貴日子,不過,舅舅不能讓你們沒書讀。”

  第 8 章

  高考的前期陳婉絲毫沒有一般考生的焦慮情緒,班主任讚她有大將之風,陳婉淡然笑著。她的人生早在三年多前就突然逆轉了方向,將來她會在哪裏會做什麽早就不是她能控製的了,她唯一能把握的是盡量把腳下的一步步走好。
  舅舅舅媽為了能讓她好好睡覺,每天晚上七,八點就關了店門,連電視都不敢開。陳婉夜裏躺在小床上,聽著木板那邊傳來的小宇平穩深沉的呼吸聲,想著舅舅那天說的話。舅舅沒有爸爸有文化,說出來的話也不是爸爸那樣一套套的。但是字字樸實而且分外有擔當。
  她從沒有懷疑過爸爸對她的愛,可是——他究竟是為了什麽難言的原因選擇了絕路?他站在九樓樓頂上縱身躍下的那一刻,難道沒有絲毫想過她?沒有想過以後世界上就隻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他怯懦地選擇了逃避,狠心丟下她。如果是舅舅,他會這樣做?
  考場在十五中,方存正送了她過去就在校門外等候。最後一天時,他看見她一臉輕鬆地微笑著在其他人後麵慢慢走出來,他也隨之鬆懈下來,然後覺得繃緊了幾天的肌肉格外酸疼。
  “要不要去哪裏慶祝一下?”他樂嗬嗬地問。
  “回家吧,我舅舅他們等著在呢。”陳婉也抿著嘴,笑說。
  她看著方存正的側臉。他五官並不英俊,但是眉眼中的彪悍平添了許多男性的粗豪帥氣。他也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要和她如何發展,可這兩天半裏,他一直在門外守侯。
  假如按照以前的生活模式長大的話陳婉是不會對方存正這樣的人多掃一眼的,命運的軌跡突兀地改變,她才了解到以往的自己多麽單純,而且妄自尊大的極其可笑。她和春節時在方存正麵前狷狂無禮的所謂“太子”們沒什麽不一樣,隻不過有了個好爸爸而已,沒有了父輩施與的光環什麽都不是。反觀方存正,他們在社會的最底層掙紮,不管將來是否能出頭,他們的生命力都讓人讚歎。
  他們兩個人因為命運的翅膀微扇了一下,運行至一個點上交匯。將來是並行下去,還是各自有自己的方向繼續向前?她沒有愛過誰,不知道愛上人時是什麽感覺。如果象電視電影裏那樣天雷勾地火,至死方休就是愛的話,那麽她對方存正隻是感激,再加上些許疼惜罷了。
  “我是不是變帥了?”方存正摸摸下巴,“你足足看了我五分鍾。”
  “是帥了點,難怪猴子說唐會最紅的那個叫什麽什麽的天天纏著你。”
  “你別聽猴子瞎掰。”他臉都變了。
  “是又怎麽樣?證明你吃香還不好?”
  他咬牙,“要是能讓你吃醋我背個黑鍋倒是沒所謂,沒有的事猴子也拿來你麵前扯淡。”
  “不許說髒話。”她吼他。
  “這個淡又不是那個蛋。”他咕噥著,想想不放心,又說:“真沒有的事啊,你別瞎想。”
  “切。要說不是我帶有色眼鏡看不起人啊,你要找可真不能找你酒吧裏的姑娘。你媽帶大你們不容易,兒媳婦一定要找個溫良賢淑會照顧人的。”
  “象你一樣?”方存正斜睨她一眼,高興的直樂。
  她說完就後悔了,趕緊的撇清,“我不行,我脾氣不好。你問小宇就知道了,他哪天不挨我打?”
  “小宇還說過我是喜歡被人打的類型呢,配到一起了。”他笑眯眯地說。
  “你說什麽?”
  “沒什麽。”他掩飾道。
  方存正明白陳婉以及陳婉的舅舅都不喜歡他的“工作”。他能改,他現在是一步步往能見得光的地方轉移,隻是需要時間而已。好在他們年紀都不大,等她大學畢業了,他掙到錢堂堂正正站在太陽下麵。那時候,誰能阻止得了?“我剛才是問你想報哪兒的學校?”
  當其時還是估分填誌願,陳婉估量自己的考分進東大是勝券在握。東大在全國的高校排名靠前,綜合條件不錯。關鍵是在省內生活成本低,而且能照顧到家裏。“東大。”
  方存正之前還一直擔心陳婉會去省外,四年的時間裏將發生什麽太難預測。如果還是在濟城那就太好辦了,隻要還在他地頭上,放了風箏出去他不怕收不回來。他手指在方向盤上打著拍子,嘴裏哼著歌,“學費別操心了,有我在。”
  陳婉柳眉倒豎起來,“鞏小宇那混帳小子和你說了什麽?我的事情不要你參合,我舅舅會給,不夠的話可以申請助學貸款。”
  “我這兒也放貸款的啊。新項目你該不知道吧,利息和銀行一樣,你要借錢到我這借好了。”
  陳婉不可能在方存正那借錢,骨頭硬得出奇的舅舅更加不會。
  鞏自強斟酌再三,選擇去找小婉父親的單位。
  那時候還沒有實行辦公透明化,鞏自強第一次去國土局的時候守門的攔住他不給他進去,他隻能等到下班時間去家屬區找上次見過的那個管後勤總務的劉處長。說明來意後劉處長一臉無奈說“局裏那時討論過隻是資助到陳婉滿十八歲”,然後又推搪說負責這方麵事情的副局去了南方考察還沒回來,叫鞏自強回家等消息。
  鞏自強於是天天去國土局門口蹲點,過了快一個星期和守門的也混熟了,知道了那個副局的車牌號。星期一一大早遠遠看見那部車過來,鞏自強連忙站在靠大門的正中位置把車擋了下來。車裏的人拉下車窗問怎麽回事,他簡短的把原由講了,然後被請進辦公大樓。
  出來時,他得到保證,國土局負責小婉一半的學費。鞏自強在鐵欄杆旁邊呆立半晌,望向辦公樓的角落。陳婉她爸曾經躺在那個位置,內髒破裂,嘴裏和頭上汩汩地往外淌著血,身體彎成個奇異的角度,眼睛大睜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角。
  鞏自強眼角狠抽了一下,在心裏謂歎一聲,轉頭出了國土局大門。
  陳婉見舅舅帶著莫名的喜悅踏進家門,在舅媽詢問下終於知道舅舅這半個月天天早出晚歸的原來是在為她的學費奔走,她再是堅強也忍不住掉了眼淚下來。她躲回自己小屋裏,趴在床上咬著枕頭一角大哭不止。
  舅媽進來勸解時也是抹著眼角,帶著淚笑道:“小婉,這是好事,就別哭了。好日子還在後頭,等你們姐弟將來讀書成人,有了好工作我們家就熬出頭了。”
  “舅媽,我一定會好好孝順你們的。”陳婉把頭埋在舅媽懷裏嗚咽著說。
  “舅媽知道你是好孩子,有孝心。”舅媽邊說邊拭著麵頰。
  小宇也知道姐姐前段日子打算輟學是為了讓他有繼續念書的機會,房裏傳出來他姐的哭聲象鞭子一樣抽在他後背上,似乎比他爸打過來的棍子都疼。他坐在院子裏的馬紮上,看著小課桌上的課本,手上的筆捏得緊緊的。
  暑假裏鞏小宇再沒有出去遊蕩過,連純陽觀門前的籃球場都不再見到他的蹤影。陳婉和他一樣,整個暑假都在店裏幫忙,空暇的時候就在廚房裏研究鞏家的食譜。
  鞏家有本家傳的食譜。舅舅的手藝是外公親手教出來的,那本食譜他也沒怎麽仔細看過,見小婉對這個感興趣,他就從箱子底把它給翻了出來。
  食譜是老式的線裝書,雖然一直拿油布包裹著,但是紙質泛黃,還有被老鼠啃噬過的缺角,手書的簪花小楷極是端雅秀麗,想來是有些年頭的了。陳婉大喜過望,自拿到書後天天捧在手上研究。隻是其中有些食材她不甚了了,象“蝤蛑”她查過字典才知道是黃甲蟹,“鮑脯”原來就是鮑魚,她更是連見都沒見過。
  舅舅見她沉迷在其中,不由好笑,“咱們居家過日子的都是家常菜,那書記得我以前也看過一兩回,全部是上大場麵的,我們用不上。”
  陳婉抬起頭,長睫毛忽閃下眼中熠熠生輝,“舅舅,將來我賺到錢就可以買這些好東西做給你們吃了。”
  鞏自強大笑,“好,有誌氣。”
  “你們爺倆說什麽呢?這麽好笑?”舅媽進廚房問。
  “小婉說將來做鮑參翅肚給我們吃。”舅舅笑說。
  “什麽包身吃?”舅媽沒聽明白。
  “你也是個土包子。”舅舅取笑她。
  舅媽不樂意,“我是嫁雞隨雞,嫁個土包子也變土包子了。先別打岔,剛才聽周家嫂子說西大街那邊出事了,要不要去看看?”
  陳婉家就在前街,離西大街很近。一家人走出店門,隻見西大街那邊火光騰騰。正是夏季,傍晚了暑氣還沒散盡,陳婉陪著舅舅過去,走近了覺得熱浪更是蒸人。火勢很凶猛,消防車趕到的時候已經竄了四五棟房子。待火情控製下來時,已經將那幾棟房子燒成了廢墟。
  四周人聲鼎沸,現場亂成一片。圍觀的人議論紛紛,有說被燒的是西大街的釘子戶,有說事有蹊蹺一定是故意有人縱火。
  待火被完全撲滅後,圍觀的人也漸漸散盡。空氣裏還彌漫著未散的煙塵和燒焦的臭味,以及人們的無奈歎息。
  失火的人家坐在馬路上守著搶出來的僅有的財物,男人的眼神空洞,女人抱著孩子痛哭。陳婉回到自己家店門,耳邊仍舊回蕩著那個女人呼天搶地的淒厲哭嚎。

  第 9 章

  “這群殺千刀的,害了別人家破人亡,賺的錢能用的安心?”舅媽正和周家阿姨聊著剛才西大街的事。舅媽很少口出惡言,象這樣的話說了出來證明已經是氣憤到極點了。“人在做,天在看。遲早會有報應的。”舅媽說完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上訕訕地,看了小婉一眼。
  陳婉強笑一下。
  剛才火災現場時看到的景象仿若三年多前上海路的故事重現,那次的後果比這次還要嚴重,一個被拆遷戶搬出燃氣罐本是打算一壯聲威的,後來不知怎麽引爆了,當場二死三傷。雖然最後調查出結果並且有人為此事件受到懲處,可黑幕重重,真相究竟如何,誰能看得分明?
  她父親正是因為牽扯於其中才最終走上絕路。
  自從父親升上國土局的正職之後家裏是與以往大不相同,但是高檔煙酒那些都是在合理的範圍內。水至清則無魚,她雖然年紀小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其他的並沒有特別奢侈極欲的短處,包括在他自殺後從他辦公室搜查出的現金她都隱隱感覺是出於陷害。真正說不清的是家中茅台酒盒裏藏著的那張巨額存款單,名字確實是陳海行。
  三年多來,她從不相信父親是畏罪自殺。他仕途壯年,前路一片光明,不可能為了些許利益動心並自毀前程。她記得曾見過父親頹然坐在書房裏的樣子,那次她怯怯地走過去問“爸爸,怎麽了?”爸爸頹然低聲說“做人太無奈,做官更無奈。”然後他揚起手,象是要撥開什麽似的,笑了笑,又說:“和你個小孩子說這些有什麽用?”
  她確信他是好人,哪怕如舅舅所說爸爸比較功利善鑽營,他本質上也是個好人,甚至他也想做個好官。
  即便爸爸是千夫所指,全世界都認為他十惡不赦,那又怎樣?他永遠是最疼愛她的那個人,媽媽走了不肯再婚怕她會受丁點委屈的那個人。她站在店門口,迎著盛夏薄暮裏最後那線殘陽微闔雙目,腦中曆曆如昨地浮現爸爸高舉起她的樣子,那時媽媽也還在,她靜靜地站在旁邊溫柔滿足地看著他們,爸爸張揚的大笑,媽媽嫻靜的氣息……
  秦昊站在數尺之外,迷醉的欣賞著這一幕。暮色殘陽,青瓦白牆,四周突然寂靜下來,靜得深沉,靜得他能聽到她鴉翼般的睫毛垂下時劃過空氣的氣流。
  她微仰著頭,白皙的頸項弧度迷人。夕陽斜照在清水河上,金色的波光又反射上來,仿佛有金紅的光芒圍繞著她在跳動。他自十七歲始初嚐女色,見識的女孩和女人多的去了,相較而言她算拔尖的一個。他記得一年前初見時的驚豔,可那時僅限於驚豔。這一刻,他才知道真正的驚豔是什麽,是美得動人心魄,直叫人不敢直視。
  她立於殘舊的老屋前,麵朝著凸凹不平窄仄的石板街和臭氣熏人的清水河,猶如廢墟裏一株絕豔的牡丹,越是背景破敗越是彰顯了驕人的國色。偏偏她對自己的美麗不自醒,她不知道她對男人來說是多大的誘惑,所以益發美得張揚。
  他緩緩走近,她睜開眼睛,見到人影先讓到門邊,習慣性的堆上笑,“吃晚飯是嗎?進來坐。”然後凝眸發現是他,臉上表情一秒中三變,先是驚訝而後眼神躲閃開,不知道是討厭還是基於羞澀,待重新望向他時笑容已經斂去七分,多了三分寒意,“晚上沒有麵吃。”
  秦昊幾乎沒看過她的笑容,剛才那一瞬奇跡般的微笑讓他一楞,隨即又為她豐富的表情而失笑。“沒麵我吃別的,”他盯著她微揚起嘴角,覺得她勉強支撐的冷然很是有趣,“打開門做生意,沒見過還有趕客人走的。”
  她好象哼了一聲。
  秦昊搞不明白她為什麽對他有種莫名的敵意,見他三次,三次都沒有好臉色。其實連陳婉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是因為對所謂“特權階層”的厭惡,還是對他灼灼目光的反感?
  他徑自走進去找了張空桌子坐下,她抿抿嘴進櫃台裏拿了張菜牌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所謂的菜牌不過是張過塑的兩麵有字的紙而已,他也不看,隨口點了兩個熱菜,最後問她還有沒有花生糖火燒。
  陳婉不由用懷疑的眼神掃了他一眼,“火燒下午賣完了,”見他有些失望,她又說:“有菜粑粑要不要?”
  秦昊點頭。
  難怪陳婉會奇怪,他其實來過鞏家的小菜館數次,隻是她前段時間忙著複習,機緣不和並沒有遇見。
  秦昊愛吃,小時候他奶奶常笑話他“小嘴尖尖的,就是個吃貨。”他奶奶是濟城人,是朱雀巷人,家裏幾代經商,當年在濟城算是富甲一方。因為外祖作著德國人的洋買辦,所以家裏一直教化昌明。他奶奶在濟城唯一的教會女子學堂讀書的時候就背著家裏人參與青年救國運動,後來更是滿腔熱血的和幾個同學奔赴延安。
  他小時候經常聽奶奶念叨朱雀巷的一切,純陽觀裏供的太乙真人前的供桌下他奶奶曾經躲在裏麵睡了一夜,因為犯錯怕被外祖爺爺責罰,結果家裏鬧翻了天,丫頭媽子小子們都被轟了出來找人;老槐樹的槐花經常被她們偷打了下來做槐花韭菜雞蛋餅;觀裏的老井水據說拿來洗臉會越洗越白嫩;街頭老鞏家的館子是濟城最頂尖的飯莊子,連上海路的一品香都比之不如……
  奶奶娘家的親戚抗戰結束後都遷去了國外,祖屋也充為了國有。他奶奶一直沒有回過濟城,到老到死都念念不忘朱雀巷。最後那幾年,少女時安然質樸的回憶更加的曆久彌新。秦昊初抵濟城就來朱雀巷尋找奶奶記憶裏的種種痕跡,也是對他孺慕的祖母的懷念與追思。
  他確定鞏家菜館就是奶奶口中的鞏家飯莊緣於那碗牛肉麵牛肉湯,第二次來時吃到的花生糖火燒更是讓他穿越了時光的隧道回到過往的世界一般。他還是黃口稚兒時,時常坐在廚房裏的小板凳上聞著彌漫在空氣裏的甜香,等著油亮亮,金燦燦的燒餅出鍋。奶奶看著他眼巴巴地就開懷笑罵“小吃貨”,一邊說一邊撈起鍋裏的燒餅,拿油紙包好了遞給他。
  秦昊邊回憶著往事邊好整以暇地吹著杯子裏劣等茶葉的沫子,打量著周圍班駁的青磚老牆,被煙熏得發黑的房梁,雜木打就的櫃台後擺著各種啤酒白酒。暑氣還沒散盡,門口高懸的布幌子紋絲不動,他視線隨著陳婉轉移,她開了兩支冰啤酒送去隔壁桌子,大概是熟客,淺笑嫣嫣地和對方說了幾句話。然後她回身走向櫃台,蘭色裙擺翻揚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小腿,可惜他才看了兩眼就消失在櫃台後麵。她拿著一疊紙似乎在算帳,咬著下唇很認真的樣子。黑發掉落一縷拂在麵頰上,她抬起手把頭發捋向耳後,象是感覺到他爍爍的目光,她向他這裏望來。接著狠狠瞪了他一眼。
  秦昊隻覺得心被她那一眼瞪得癢癢的,目光又熱切了幾分。
  陳婉粉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惱,和舅媽交代了進廚房看看,轉身進了後麵去。
  秦昊無可奈何地看著那藍花布簾子揚起又垂下,隻能收拾起七零八落的心情繼續打量殘舊的老屋。
  小飯館夏天的生意要好一點。天氣熱,附近人家沒幾家是有空調的,所以有些爺們就在鞏家的館子裏叫上兩支啤酒兩個涼菜,聊著閑天,頗能打發時間。秦昊坐了一會,店裏已經滿了。他見陳婉把簾子掀起,在後院又支了兩張小桌子,忙出忙進了半晌,端菜上來給他的時候,鼻翼上微罩著一層薄汗。他幻想著撫上她小鼻頭的感覺,手癢癢的抬起又放下。
  “看夠了沒有?”她粉麵桃腮的,連脖子都有一層紅暈。“吃你的飯。”吃完了就滾蛋。
  他嘿嘿一笑,拿起筷子仔細的用紙巾擦拭一遍,“知道為什麽你家生意不好嗎?”
  她本是想離開的,卻好奇地停步。
  “服務員不能醜,太醜倒胃口,但也不能太漂亮,太漂亮都顧著看人去了,誰還有心思吃飯?”
  陳婉氣得臉色由紅至青,斜著乜了他一眼,“你以為人人都長了雙狼眼?”
  發了惱的她更增添了幾分嫵媚,尤其是那一乜,撩人之至。秦昊頓覺魂與了三分,懶懶地說道,“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
  “我們鄉下人,聽不懂。吃完好走了,店小招呼不起貴客。”她僵著臉把話說完。
  秦昊還待再調笑幾句,此時夜幕已垂,店裏幾支大日光燈管照耀下,她眉目中流瀉的冰寒讓身處炎夏的他心神一冷,窒了窒,向來自詡倜儻風流的他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來。

  第 10 章

  經過金盛的時候秦昊見才九點許,車速沒減慢分毫直往父母家而去。省府有個家屬區就在附近,但是位於濟東金字塔最頂端的人物卻都是住在城南的明月湖。身處鬧市喧囂塵埃,卻又獨享一片寧靜清遠,明月湖挨著小環山,從上海路直下出去前門的舊城牆就是了。
  他父親曆來的習慣是九點四十五分準時上床睡覺,他怕引擎聲吵到老頭子又要惹一頓呼喝,便在五十米外停了車沿著林蔭道走回去。幫他開門的是家裏的小保姆,小姑娘來他家做了一年工看到他還會臉紅,半卷著舌頭說著普通話:“您咋這兒黑回來捏?”
  秦昊不由好笑,看著她靦腆的樣子忽地想起那含羞帶惱的一瞪,心裏癢癢的,笑意又是深了幾分,學著她的本地話問:“你咋還不睡捏?”
  小保姆臉更紅了,撅起嘴,“快點進來,冷氣都散了。”
  “我媽他們呢?”
  “叔叔將將的睡啦,阿姨也上樓了。”
  秦昊把手上的東西拎進廚房,他媽聽到聲音已經下來了。石香蘭五十上下,年輕時就是美人,現在也不見老,想是才洗過澡,人未至淡淡的香水味已襲來。
  “你這孩子,幾天不回家了?回來一次非拖到你爸睡覺的時間,早點回來一起吃飯多好。”
  “我這不忙嗎?”他把東西放進微波爐,“看你兒子多孝順,專門給你送好吃的來了。”
  “忙也不見你忙出個什麽名堂。”他媽嗔道,“什麽好吃的?還要我兒子專門送回來。”
  “菜粑粑。”秦昊把盤子拿出來,熱氣騰騰地直冒著香味,他忍不住直接用手先拿了一個丟進嘴裏,然後又拿了一個遞給他媽。
  “我刷過牙了。”石香蘭往後躲,“我還說什麽好東西,就這個。”
  “你試試再說。”秦昊含含糊糊地道,不由分說塞到他媽嘴裏。菜粑粑是濟城的小吃,用豆麵與玉米麵和的皮包著菜餡,以前是勞苦大眾的吃食。但是今天在鞏家吃到的不一樣,馬齒莧的餡,中間包了一小塊五花肉,最妙的是還有一個蛤蜊。蛤蜊的湯汁溢在菜餡裏,浸入脆甜的麵坯中,鮮美得能把舌頭都咬下來。
  “是不錯。”石香蘭頻頻點頭,“哪家的?過些天你爸生日,我還說濟城沒什麽好食肆呢。”
  “旮旯小店。”
  “苗苗,不是我說你,別見天到處胡混,有空多回來陪陪你爸。他是嘴硬心軟的人,也是恨鐵不成鋼,你們兩個鬥倔,鬥到什麽時候去?”
  “媽,拜托,我也一把年紀了,別老是苗苗、苗苗的叫。聽了肉麻。”秦昊倒杯水遞給他媽,“我是想回家啊,我爸一見我就沒好臉色,我還敢回來嗎?熱臉貼個冷屁*股?”
  “說的什麽話!你就不能消停點,安份找個正經事做?”
  “我做的不叫正經事?”
  “直係親屬不能開公司做生意,你要為你爸爸著想。”
  “公司又不是我的名頭。媽。我讀法律的,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嗎?爸不相信我就算了,你也不信我?分寸我會掌握,不會做框外的事兒給爸添亂的。”
  他媽歎氣。“知道分寸就行。早點睡,明天起來陪你爸吃早餐。”
  秦昊回了自己房間平躺在床上,掏出褲袋裏的手機,8個未接電話。查看一下,都是蔣小薇。蔣小薇是他半年來的玩伴,模樣漂亮,身材養眼,無可挑剔的是知情識趣。出來玩就是要懂得分寸,他可沒興趣給自己找個粘人的麻煩回來。不過蔣小薇正常的時候這點做的不錯,喝高了就會偶爾發瘋,今天連續八個電話過來估計是沒少喝。
  他厭煩的把手機扔到一邊的皮椅裏。眼前浮現那破落景象裏的一張豔極冷極的麵孔,一時間有些意興闌珊。死丫頭片子,別的女人都是巴巴的上趕著,就她人五人六的。不過是長得好看而已,也敢登眉上眼的給他摔咧子。
  他習慣了晚睡,在房裏兜了幾個圈坐下來開了電視,看了幾分鍾又煩躁的關上。算算東部的時間估摸著秦瑤已經起來了,於是撥了那邊的電話。
  秦瑤是他大伯的女兒,大他半歲。他和秦瑤可以算是老秦家的基因變異分子,從小到大沒少給老秦家鼓搗點兒亂子出來,秦家這一代五個,除了大伯家文革害病夭折了的大兒子,其他的三個他也就和秦瑤走得近點。
  “咦,邪乎了。這時候給我電話。”秦瑤婚後跟老公住美國長島,鮮少回來。她和秦昊一樣,都是晚睡晚起的人,平常秦昊與她聯係都是折騰到淩晨兩三點後,這個鍾數甚少有接過他電話,不道她奇怪。
  “我已經拖了半個小時了,也要留點時間給你們做晨間運動,按姐夫的體力估摸著半個小時足夠了。”他咧著嘴笑。
  秦瑤啐他一口,“你姐夫出公差,後天才回來。家裏就我一個。”
  “我怎麽聽著有閨怨的味道?這唱的哪一出?琵琶行?商娥怨?”
  秦瑤半晌沒說話。
  “唉,怎麽了?言語一聲啊。真有什麽事?”
  “能有什麽?你姐夫是我手裏的風箏,線在我手上攥著任他飛能飛到哪去?”秦瑤頓了頓又說:“不過,就算是believe,中間也藏了個lie。”
  “行了,別和我玩深奧。有委屈就說。”
  “我能受什麽委屈?誰敢給我委屈?”秦瑤恢複了大嗓門,又是一貫的自信。想起正經事,問道:“晨早打電話給我是不是有什麽麻煩了?”
  “要問你借錢。”
  “多少?”
  “一兩千個。”
  秦瑤炸將起來,“你不是搞了幾年外貿,錢哪去了?吃喝piao賭都花完了?要那麽多做什麽?犯了什麽事?”
  秦昊預期她會跳腳,揉了揉眉頭等她發泄完。“做外貿是賺錢,可你也知道賺的錢都在人家手裏攥著。前段日子宋書愚和葉慎暉他們搞股票基金,我也參了一腳玩。現在趕著用錢,不夠周轉的。不是想著你是我老姐,我會丟這個人?”
  秦瑤沉吟片刻,“做什麽生意?別忽悠我啊,我可知道你老底的,再折騰你也不至於叫窮叫得這麽響亮。”
  “我要買半條街。”秦昊思*索一會還是說了實話。
  “房地產?小五,那個不能沾,二叔現在的位置多少人盯著在。房地產是敏感環節,你別把家裏人都陷進去了。”
  “先別急,聽我說。”秦昊走去小客廳倒了杯黑牌,回來重新拿起電話,“記得小時候奶奶經常提的朱雀巷嗎?我說的就是那……”
  秦昊來濟城近一年時間,第一次去朱雀巷的時候就聽聞了拆遷的事情。那時候他還沒上心,真正起了念頭是在那之後的幾個月。他父親秦仲懷來濟東履任前就知道濟東的水深,省長洪浩林是濟東省人,擁護者眾,下麵的關係盤亙錯雜。省一把手林書記還有兩年就要退休,繼任的人選不外乎兩三個,其中最有勝算的就是省長洪浩林和秦昊的父親秦仲懷。
  自古以來官場升遷的規律,作得一方大員,任內有些政績,任滿後回朝就是部級領導。他父親秦仲懷今年不過五十許,在副位堅持一兩年升上一把手做滿一屆再回北京,年紀剛好。而因為秦家老爺子的關係,洪浩林對這個競爭對手更為忌憚。
  這些是父輩的事情,秦昊懶得理會。他上了心是因為洪浩林的兒子。
  他才來濟城的時候聽從老頭子意思凡事低調,偏偏洪建學就是不長眼色,也不知是聽說了裏頭內鬥什麽的,就是變著法子踩他給家裏老頭子出氣,給自己長臉。秦昊打小在京裏驕橫慣了的,他是三兄弟裏最不聽話最不消停的一個,卻又是秦家老太爺最喜歡最受寵的一個。幾曾吃過暗虧,被人明裏暗裏擠兌過?一來二去,把他真火給撩起來。
  半年多裏,他探明了不少洪家內幕。洪建學的姐夫伍承剛發家始於三年前上海路改造重建,三年來公司規模發展不小,雖然不能跟葉老四的安誠相比,但也算濟東地產界的一條大鱷。這一次朱雀巷也是伍承剛挑頭,負責拆遷的公司和江磊有關,而江磊的父親,江文濤,負責城建和國土工作的江副市長又是洪省長的知交兼忠誠戰友。
  這下好玩的很。
  “你的意思,就是拿幾千個出來出氣找臉子玩兒?”秦瑤聽他一說完就咋呼起來。
  “那小子不開臉兒,沒打聽清楚就來我秦小五麵前放份兒。我不使點大招玩玩兒,人還沒回京,臉先丟出去了。”秦昊慢慢搖著水晶杯,看著最後一小塊冰緩緩化掉,融入金色的酒液裏。“這事兒有益無害,我就當囤地,葉老四不也在南昀湖囤了幾百畝地嗎?現在的拆遷價是一千五一方,我出到兩千,把臨街麵都給買下來,囤個兩三年,還怕不漲到八千一萬去?”

  第 11 章

  秦昊是個商人。商人逐利而為,出於商業化的考量,他敏感的意識到現在的朱雀巷就是一個未曾被人發掘的聚寶盆。
  上海的衡山路是一個相當好的版本,朱雀巷擁有相似的背景和氛圍,唯一缺少的是商業開發的基礎——本地經濟能力的支撐。
  他一年的觀察所得,濟東的經濟發展將會越來越迅猛,對兩三年後濟東GDP的增長相當樂觀。如果那時候啟動朱雀巷的開發,並且把上海衡山路的經濟模式複製過來,將會是一個相當有投資潛力的充滿前景的新商圈。
  秦昊是個做事隻憑喜惡的人,在他眼裏,人無貴賤,社會無階層……全他媽的扯淡!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什麽條件都要自己創造自己奮鬥,窮其一生都未必能挺直腰板的;另一種是與生俱來就已經擁有前一種人耗盡一生才獲得的資格的人。他,就是後者。
  洪建學,這個旁人眼中濟東最大的太子爺對於秦昊而言隻不過是個跳梁小醜而已,他一再容忍不是給他洪建學麵子,也不是給他老子麵子,他隻是不想鬧出什麽事兒讓自己家老頭子心煩。可如今洪建學膽子生毛,妄想騎在他頭上耀威作勢,他再*****那就不叫秦小五了。他不僅要給他作筏子添堵,還要把洪建學從高處拉下來摔得四分五裂!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
  那是他奶奶的祖居地,那裏經過漫長歲月的浸淘,酸腐的發黴的空氣裏全部是曆史的味道,如果因為毀滅性的拆遷將是令人扼腕的遺憾。想起夕陽裏那個傍著吱吱嘎嘎作響的木門的一側身影,怎麽能把脖子仰得那麽好看?他納悶。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思路出溜到老遠。打住打住。秦小五,你又不是童蛋兒,怎麽想個脖子也能想到起反應?
  “可照你所說現在朱雀巷的拆遷已成定局了,光憑二叔的影響你就有把握將行政指令半途夭折停下來?而且濟城行政上屬於副省級市,省裏未必能幹預到地方政策。”電話那頭秦瑤慢慢的也起了興趣,思考了半晌問道。
  秦昊換了個坐姿,“事在人為。”話說出來感覺聲音有點不對,他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這兩年越來越多人注意環境保護和曆史文物的保留修繕,我找人寫幾篇關於朱雀巷曆史印記的文章發到省報市報上,先把輿論造起來。還有葉老四,你也認識的,他在房地產這一塊相當有影響力,讓他去找人吹吹風,敲下邊鼓,這拆遷不停下來也要有所顧忌。”
  “可也不能太明顯。政治上的事總不能太白熱化,那層紙捅破了的話難做的是二叔。”
  “這點我明白。我不出麵,慢慢收,把朱雀巷都收完了還要叫洪建學那小子搞不清楚是誰在背後搞鬼。現在拆的西大街那一頭算是棚戶區,好房子都在前街後麵,等他建他的高樓大廈去,將來他把西大街那邊都建起來了,我這邊按兵不動,讓他站在新樓上俯視一片殘桓敗瓦,賣也賣不出個好價位。”他想象洪建學的表情,不由嘿嘿直樂。
  秦瑤在電話那頭吃吃笑個不停,“你這小子就會裹亂。”笑完又問:“那照你說的樣子,幾千個要白放那裏好幾年,加上將來的修繕費用,老房子要修舊如舊的話比建新房子的成本還高,這塊錢從哪裏來?”
  “那時我的錢不都從股市裏轉回來了嗎?再說了,實在不行就拉葉老四入夥。那家夥,整個一生錢機器,還怕沒資金?”
  “他那麽能,他怎麽不動手?”
  “葉老四和我們不一樣,他爸那事你大概也聽說過,做事比我們小心穩健的多。賺錢的路子多的是,他也講過朱雀巷牽扯的利益關係太複雜,懶得趟這渾水。”
  “那好,這事就定下來。我拿私己給你,不算借,算投資。你要給我一半。”
  秦昊砸砸嘴,“你也太黑了吧?牙縫裏漏點出來就吞我一半去?”
  “嘿嘿,不坑你坑誰?”秦瑤笑道,“還有,樂雅下個月就回去了,你要風流就趕緊了。再過一個月緊箍咒套得實實的,想玩都沒機會。”
  “她會念經,我不會跑?我躲到濟城來她鞭長莫及,奈何得了我?”話雖如此,秦昊還是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秦昊關於朱雀巷的投資就這樣敲定下來,隻是有所顧忌,不能太張揚不能打草驚蛇,隻能一步一步徐徐圖之。
  因為西大街的火災,民怨頗高。雖然定性為意外但拆遷暫時停了下來,隻是街頭掛了個高音大喇叭,天天日裏夜裏宣傳著朱雀巷的規劃前景,四周圍的居民不勝其煩。
  陳婉拿到入學通知書那一天,舅舅擺了近十圍酒,街坊、老師請了個齊。周老師對她沒選擇最拔尖的高校很是遺憾,她卻無所謂,照樣團著臉,笑意盎然。
  東大位於城東,每日往返不便的情況下她隻能選擇住校。新生報道的時候在宿舍裏見到久違的蔡蘊潔,她們兩人俱是一楞神。也就隻是對視了一秒,蔡蘊潔急忙別開臉。陳婉有些黯然,小學初中的同學,當初的玩伴和好姐妹,在對方家裏住過穿過對方的睡衣,交換過各自藏得最深的秘密,包括情愫初萌時傾慕的男生……一夕間,便成了陌路。
  即使所有人都判定她父親有罪,罪不延子,她做過什麽讓其他人這樣避之如蛇蠍?世情冷如水,人情薄似紙。她以為她早已經麻木了,可舊時好友的那一轉頭,她還是感覺被輕視被唾棄。陳婉悠悠一笑,不知道是該憤怒還是該悲懷。
  原來蔡蘊潔也報的金融,陳婉記得她以前總是說想做老師的。這幾年師範生也很吃香,但還是比不上商科出來的發展性強,蔡蘊潔自小就是有名的乖乖女、模範生,想來是敵不過父母的意誌作的選擇。
  東大這兩年隨著社會發展頗為重視商學院的建設,博導和其他任教的老師都是學術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連教學大樓和圖書館都是才落成不久的,所以東大在附近幾個省的高校中居為翹楚,學生的整體素質相當不錯。同宿舍的幾個女孩看衣著打扮都有比較好的家境,陳婉一年到頭就是三條牛仔褲和兩條裙子輪換著,她倒不為此自卑與尷尬。甫入校園伊始,她就告戒自己她和別人不一樣,她們可以遲到曠課、玩遊戲談戀愛,盡情享受輕鬆的大學生活。她不可以,她沒有資格。她的未來掌握在這幾年間,將來是否能有好的工作好的人生,能否回報舅舅舅媽一個安詳的晚年,要看她努力到什麽程度。不僅如此,她也不願意把生活費用的壓力轉嫁到舅舅身上,畢竟明年小宇也要上大學了。
  所以陳婉適應了新的學業後就開始尋找打工的機會。
  然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惱恨自己長了這樣一張臉。
  她在學校公告欄上看到幾份家教的工作機會都被這張臉破壞了,女主人一看見她不是擔心請了個妖精回來就是對長相豔麗嫵媚的她學習成績有所懷疑,張口便是拒絕。三個月之後她才終於在肯德基找到兼職的工作。
  方存正問她多少錢一個月,她沒好氣,想到這幾個月碰壁的經曆她就委屈不忿,“時薪,一小時四塊。”
  方存正抱著拳擊沙袋哈哈大笑,“那我以後可不敢去了,想到我吃一個套餐你要賣命幹五個小時怎麽吃得下?”
  陳婉白他一眼,蜷縮在破舊的沙發裏算著帳,神情鬱鬱,“一個晚上三個小時,算上周六日,一個月也有四百多,除去生活費和日用品,看能不能存一百。”想想又說,“不行,還要找多一份。”她手撐著腦袋繼續挖空心思地琢磨。
  方存正邊抹著汗邊在她旁邊坐下,“和你說了去我唐會做,算算帳什麽的,你嫌我的錢燙手還是怎麽?”
  陳婉看他一眼,沒有說話。錢債好還,人情還不了。方存正的人情更不好還。
  “你那太遠了,回學校不方便。”
  “我管接送不就行了。”方存正毫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你邏輯有問題,請個賬房管接送管三餐,還管什麽?”
  “隻要你肯,我什麽都想管。”他突然正色,“我的心思你還不知道?”
  陳婉咬著下唇,頭扭開一邊,不願意麵對他的問題也無法直視他甚少如此嚴肅正經的眼睛。
  “老實說,我一直在等著你長大,好不容易等到你終於讀了大學了卻又慌得不行。”方存正見她躲閃,方才輕快的心鬱結起來,後悔自己開了頭卻又忍不住繼續說下去,“好象和你越來越遠了。這些天老是想去找你,又不敢。心裏嘀咕著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是不是很多人追。”
  “沒有。”陳婉回臉望向他,方存正平素朗然的眉宇微皺著,帶著不多見的陰鬱。他是好男人,他重承諾有義氣,他是朱雀巷很多少女心目中的天神。如果可以她也想放任自己和他在一起算了,化個濃妝與他招搖過市,生了孩子打打鬧鬧一輩子。可是,那真的不是她想要的。她看他煩躁地抓著短短的頭發,仿佛能體會到一種無力掙紮的痛苦,她遽然有些酸楚泛起來。她還沒嚐過愛情的滋味卻已經模糊地感受到愛中求之而不得的焦灼,她覺得萬分抱歉。
  “你的心思——放棄了吧。”他怒瞪她,她安撫地對他笑笑繼續說,“不是因為有人追或者別的,我沒有想過那些。我有責任,將來要養家要照顧我舅舅舅媽,所以這幾年都不想去考慮那個。”她看見他眼中恢複神采,感覺自己好殘忍,就這樣親手摧毀一個人的希望。“我不是在和你作承諾,你的心思連我舅舅舅媽都明白我怎麽會不知道?我一直是把你當哥哥當異性的好朋友,其他,沒可能的。”
  他緊盯著地麵的一塊方磚,手握成拳,一塊塊肌理分明的手臂肌肉隆起來,裏麵鼓湧著欲爆發的力量。
  對不起。陳婉悵然而念。“我該走了,坐了好一會,我舅舅該著急了。拿了自行車我就回去,下個星期不知道有沒有空回來。”
  她合上門,方走出兩步,身後傳來玻璃爆裂的聲音,空蕩蕩的純陽觀裏輕微的聲響都能傳得很悠遠,那一聲轟然的巨響驚起老槐樹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向蒼茫的空際。

  第 12 章

  陳婉以為方存正會選擇適當的疏遠以捍衛他男人的尊嚴,畢竟對於在道上混的人而言,臉麵甚至比性命都來得重要。不料沒幾日他就受舅媽所托來找她,接過他手上的大大的紙袋,兩人都有少許尷尬,她想說些什麽緩和一下氣氛卻無法開口,隻得沉默。
  他卻笑起來,把她頭上肯記的工作帽往下拉,說道:“好醜。”
  她把蓋住眼睛的帽簷推回去,心中驟然如釋重負,回視他並展開笑容。
  他們互有默契,不敢提起上次的不愉快,但又找不回過去的輕鬆,站在後門對望了半晌直到陳婉發現領班梭巡過來的目光。“我要進去了。”她為難。
  “我等你下班,你要請我吃飯啊,被你氣得幾天沒好好吃一頓了。”方存正揉揉肚子。
  陳婉宛爾,這才是方老二。“你好意思打劫我?”她故意凶巴巴的,話裏帶著埋怨,還是從褲兜裏掏了張優惠票出來,“隻有這個吃不?一個月才一張。”
  “殺了。別說雞我現在牛都能啃一頭。”方存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一把抓過來,走去前門。
  初冬了,他還隻是穿了件黑色的厚絨衣,短短的板寸,露出粗壯的後頸,看起來益發挺拔。夾巷裏的風很冷冽,他連縮下脖子都沒有。
  誠然,有個人默默的喜歡自己,保持著似有似無的朋友與戀人之間的曖昧感覺,確實能滿足不少女孩小小的虛榮。可這一刻,陳婉萬分感激方存正上次的衝動,她雖然有小許被追求的快意,但相較而言更喜歡沒有曖昧的爽利。她是理智的人,知道分寸尺度,既然對他不曾心起波瀾,那何必誤人好意。她也更感激他們能衝破藩籬,還有繼續做朋友的機會。隻希望他能真正放下才好。她看著他背影消失,笑容漸漸淡去,化入下一秒的恍惚裏。
  他邊吃套餐邊傻笑著注視她穿著可笑的工作服和小朋友們低聲細語,一杯可樂泡了一晚上,下了班方存正送她回東大,車在校門口停下時他嚷著說又餓了,指著校門口的羊肉湯館說要進去。
  東大裏幾個學生食堂的出品都很差,反而帶旺了門口一排的食店。陳婉這幾個月在學校來去匆匆的,絕少和同學交際,所以掀開厚實的擋風簾子走進去不由一愕,裏麵滿當當熱鬧鬧的,人頭簇簇幾乎都是東大的學生。這幾年濟城的經濟環境就好到大家都放棄了食堂改館子的地步?
  環顧四周,沒有一張空桌子,她正想開口說換下一間就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循聲望過去看見同宿舍的何心眉,她掂起腳站著對她招手還一邊扯著大嗓門不停喊著讓她過去。
  她一叫,店裏適才的暄噪頓時安靜了不少。陳婉自覺自己在學校裏四點一線,沒有參與過集體活動,沒有和誰交際往來,上課下課都是腳步匆促,殊不知她的大名早在入學頭個月就傳播開了。東大位處北地,佳麗幾乎都是線條突出白皙豐腴的類型。陳婉祖上是南方人,幾代血統南北混雜,兩地優點兼容並蓄。此時此地很多人即使是沒見過她本人也聽聞過東大校花的大名,好奇者有之驚豔者有之竊竊私語者有之。眾目睽睽下,陳婉拖著方存正的手“跋涉”到何心眉那一桌,心裏後悔帶了方存正進來,轉念又覺得也好,不出意外明天估計就再沒人給她遞紙條或是在飯堂坐她旁邊沒話找話了吧。
  方存正觸到她微涼的指尖有些受寵若驚,猶豫了一下還是緊緊的握住。
  在座的有何心眉,寧小雅,還有蔡蘊潔。另外兩個男生一個是信息科學技術院的學長,叫陳劍,一個是本院經管係的師兄劉邵和。他們兩個是學生會的,陳婉對劉邵和依稀有些印象,記得新生入學典禮上見過他在主席台發言。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是學會副主席兼黨支部書記。
  方存正人長相粗豪,舉止也帶些江湖氣,對於眾人毫不掩飾的好奇與驚訝陳婉不以為意。隻是蔡蘊潔的反應讓她有些奇怪,她本以為她會不屑而輕怠。
  男生喝的是本地出品的濟城白,方存正也不客氣,先和他們碰了一杯,然後發了一圈名片。陳婉不知道方存正還有這東西,接過一張,名頭還挺大“唐朝盛世餐飲娛樂公司”。她竊笑不已,問他:“辦公樓怎麽不寫純陽觀?”地址和電話都留得是唐會的。
  “那是總部。”店裏的人聲鼎沸,他湊近了點她才聽見。“總部能隨便讓人知道嗎?”
  何心眉慣來快人快語,揚眉問:“過年我們去唱K有沒有打折?”
  “有,不單止打折,酒水我能送就送,你別叫人頭馬就行。”方存正點頭不迭,陳婉的同學兼舍友,他收買拉攏都不及,“年初三還有個新場子開業,到時候也賞臉過來玩玩。”
  劉邵和似乎聽說過唐會的名字,似笑非笑地問:“不會有進沒出吧?”
  “嗨,哪可能?”方存正喝了兩杯也看不出有沒有臉紅,“我們做正經生意,奉公守法哪能做不地道的事。”
  寧小雅拉著何心眉小聲低語了幾句,何心眉眉開眼笑起來,“真巧了,我們剛才還在發愁呢,現在就遇見你了。”
  何心眉的父親和爺爺都是東大的教授,性格活潑開朗,人緣很好,開學就進了學生會。他們剛才正在討論年末聯歡晚會的事情,學生會沒有多少資金,酒水獎品都要找讚助。方存正算是撞上了,他滿口應承下來,隻要晚會的一應物品上能掛上他唐會和正在裝修的帝宮的名字。
  “算起來不小的數,你真出?”陳婉小聲問他。
  “你們學校的將來出來了就是社會中堅分子,我想賺他們的錢先得把基礎打好啊。”
  “那就先謝謝了,我們回去商量一下這幾天就給你電話。”陳劍是老成持重的類型,說話分外客氣。
  “別說這個,陳婉同學的事我能幫還不幫嗎。”
  何心眉和寧小雅立刻瞅著陳婉樂起來,陳婉也不多做解釋,隻是笑笑。
  回到宿舍,陳婉準備去洗今天的工作服,何心眉憋了老半天,早等不及了,一把抓住她說:“難怪你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還和我們說勤工儉學,原來忙著談戀愛。”
  “就是,上次還騙我們說沒男朋友,死妮子,今天要給我們老實交代。”寧小雅和她一唱一和地。
  連上鋪準備睡了的兩個都俯下半個身子,虎視眈眈的,陳婉跺腳苦笑,“真不是啊,我鄰居兼朋友,給我送東西來的。”
  她回身把方存正送來的袋子放桌上,“那,要吃什麽自己動手。”
  袋子裏是舅舅做的泡菜和醬牛肉,何心眉從旁邊撕下幾條牛肉絲丟進嘴裏,“嗚,好棒。陳婉,你老舅家缺閨女不?我去認親算了。”
  寧小雅用手肘推推她,“不能不鄙視你,從來就沒有立場堅定的時候。”
  何心眉早就忘了剛才的話頭,爪子不停地從袋子裏探進探出,“你放心,我最好收買。明天你也去捧點好吃的來,我就保證以後決不在你麵前說劉邵和那小白臉的壞話。”她口齒不清地接著下一句,“我還幫你把他從蔡蘊潔手上搶過來。”
  劉邵和家裏很有背景,成績也好,在學生會位高權重。一個人若有政治人生的長遠規劃一定要從學生時代開始,所以他在學生會的職位並不是偶然。他在女生裏呼聲一直很高,學校BBS裏關於本校十大才子帥哥的帖子裏屬於他那一貼被頂到3000多去,連寧小雅都不禁心動,老是借著何心眉在學生會的關係找機會和他接觸。何心眉對劉邵和那種白麵書生的類型向來不感冒,取笑過寧小雅好多次。
  她話音方落,蔡蘊潔從外麵走進,聽到自己的名字再看一眼門口站著的陳婉不由一怔。她們兩人在一起時總是有一個人異常沉默,宿舍的人都覺察到這一點,但由來已久,都不好過問原因。今天晚上陳婉到了之後,蔡蘊潔幾乎沒怎麽說話,何心眉與寧小雅也是習以為常。隻是剛才背後說到蔡蘊潔又被本人聽見,當下何心眉就有些尷尬。
  她裝作很忙的樣子倒騰著桌上的紙袋,“陳婉,袋子底下還有東西。”
  說著拿出來打開,是件蘭色的外套,簇新的吊牌還沒來得及摘。“好看啊,給我試試。”她看著吊牌就已經興奮起來,家裏環境再好也隻是個學生,這個牌子的東西平常隻能逛街時看著過下癮,流幾滴口水。說著在褲子上抹抹手,套在身上。
  寧小雅樂不可支,笑得趴在桌上,走進來在床邊坐下的蔡蘊潔也撲哧笑出聲來。陳婉和其他兩個抿著嘴,不好意思太過打擊何心眉。
  何心眉偏胖,又發育的太好,外套穿在身上隻蓋住了三分之二,越發顯得前胸高聳,波瀾壯闊,兩隻胳膊被袖子箍得緊緊的象兩個大蘿卜。“我減肥,我發誓這一次堅持節食。陳婉,以後不許帶好吃的來誘惑我。”
  陳婉但笑不語,何心眉三天呼喊一次減肥口號,早習慣了。
  看著那件衣服她有些不安,方存正在路上提了一下,說是買給他媽媽的,買小了不給換。可現在看來款式顏色都不象是買給中年人的。織件毛衣回送給他算了,她心裏想道,其他的,真是沒有可以回報的了。

  第 13 章

  濟城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不大,落地即融。白色的粉絮被呼號的北風卷入衣領裏,寒氣帶著濕意刺骨錐髓。陳婉打著哆嗦,車頭搖搖晃晃的堅持著回了東大。東大近濟城東郊,溫度要低一些,路上積了薄薄一層雪粉,濕滑無比。
  疾風又是一陣狂嘯,車頭沒把穩,就這樣翻了下來。自行車是舅舅用了多年的男式,很高,摔下來著實痛。她嚐試把壓在腿上的車移開,想站起來,一側的手肘和膝蓋痛得她直冒冷汗。
  她覺得好累,要考試要打工,每天最晚一個睡覺,最早一個起來,披著衣服坐在床頭聽著其他人的夢囈溫習功課。她體力透支幾乎到了極點,最無望的是這樣的日子還要堅持幾年。好累,精、氣、神仿佛被生活磨礪得幾近虛無,機械化的重複著前一日的程序,宛如被抽空了所有一樣。
  她坐在地上捂著臉,不知道多久,感覺到指縫的涼意才知道竟然淌了淚下來。
  一個女孩坐在冬夜空曠的校園馬路上是相當詭秘的,抬頭時那雙噙滿了淚的眼睛似乎充滿著攝人心魄的力量。宋書愚被自己的“豔遇”駭住了,疑惑著是不是聊齋裏的小倩重生,本來打算要幫忙的話噎在喉嚨裏,看她緩緩站起來才回過神。
  “沒事吧?摔著哪裏沒有?”他下了車才覺得今天晚上很冷,風象刀子似的掃過臉。問出聲又覺得是廢話,見她去扶自行車他急忙上去幫她一把。
  “謝謝你。”
  “你住哪棟宿舍,我送你。”車鏈條掉了,這麽冷的天校園裏也沒什麽人,讓她一個推著車走回去可不安全。他也不等她說話,走去後麵開了X5的尾箱。
  看她猶豫,他自信受到微弱的打擊,“你放心,我不是黑山老妖,不會抓了你吃掉。”
  她微揚了下唇,夜色裏一雙黑瞳如寶石般散發著幽深雋永的光。隻要你不是小倩就好,宋書愚頭皮有些發麻,還是強定心神上去接過她手上的自行車丟進後廂裏。
  “哪個係的?”
  “金融。”上了車才覺得臉上的淚漬更加冰冷,她拭下眼角,為剛才情緒失控而窘促。
  宋書愚點點頭,對她沒什麽印象,估計是一年的新生。記得有個人也是這樣,眉顰蹙而欲啼,抬目凝睫卻又顧盼流光,隻是少了幾分豔色多了些許嬌憨。去年那個人也坐在他旁邊,同樣的愁色如蛛絲般密匝匝地糾纏在眼底,今年元旦時再聚,當初的愁容被躍於唇角的幸福取代。宋書愚很明白,那幸福意味著什麽。
  車裏音響放著吉田潔《祭》裏的熱風,熱烈激揚的太和鼓回應著電子打擊樂,潮水般排空而至。他順手關掉,車廂裏宏大的聲場突兀的結束,更覺得如窗外的梧桐樹夾道般岑寂。
  下車時陳婉再三道謝,看見X5的尾燈消失在轉角才意識到忘記問他名字。
  東大給宋書愚安排的宿舍條件相當不錯,新樓且帶了裝修。國內的高校帶著中國人特有的崇洋之氣,在國內苦讀四年,考個國外的名校,在學術報刊上發表幾篇引人注目的論作,回來不是教授也是副教,比考研留校混個講師再慢慢往副教之位攀爬要迅捷的多。
  當然,宋書愚在東大的位置並不僅隻依靠光鮮的履曆,他的《實證金融》《貨幣金融學》以及選修課《投資銀行》在學生中間因為獨特的教學方法和視角都是相當有口碑上座率很高的熱門課程。
  房間一直開著暖氣,他脫了外麵Burberry經典的格紋大衣換了一套運動裝出來。書房裏除了上到天花頂的書架外,空蕩蕩的隻擺了張瑞典Gothenburg扶手椅和他親手攢出來的一套音響。他對HIFI的喜好到了發燒的程度,今天晚上卻半點興致都欠奉。
  秦小五回京大半個月,消息全無。Vivian沒膽子上天入地尋人,今天把電話撥他這了。他想想按下小五號碼。
  “你小子,風花雪月的惹了蘇州史讓我來給你結帳?”
  那邊麻將聲呼啦啦的,秦小五象是喊了個人替腳,走開兩步莫名其妙地問:“怎麽了?還當你想我了,大老遠的專門打個電話來嗆我?”
  “你的蔣小薇關心你歸期呢,電話都找到我這來了。”
  “切,我當什麽事。年底了尋思著法子要錢呢。女人,給兩兒好臉色就蹬鼻子上眼的,長行市了!”
  宋書愚聽他語氣不善,把音響關到最小聲,“好象被誰搞了一把又沒搞爽的樣子。誰得罪你了?”
  “煩。”那邊頓一頓,“我是不是就陪女人逛街的命?回來幾天天天逛,也不嫌腳疼。”
  他輕笑,能讓小五耐著性子陪逛街的可沒幾個,“陪未來老婆shopping是榮譽啊,別人還沒那資格。”
  秦小五罵了句粗話,“打住啊,老婆這名頭可不能隨便安置。我還想瀟灑幾年呢。”想了想又問:“你過年在哪兒過?咱們合計合計,去三亞曬太陽打兩場高也好,遠點去馬而代夫。”
  “我還沒計劃,到時候看。”
  “那行,我也就回來在老太爺麵前點個卯,年初一就回濟城,看見我大伯那兩個能當十大傑青的兒子就暈菜,懶得應酬。到時候喊上葉老四,我們哥兒幾個湊一起樂樂。”
  “葉老四去年忙得腳不沾地的,一個月有二十天在外頭,誰知道他有沒有空?”宋書愚沒預料元旦葉慎暉也去了江寧,總覺得他和小眉間的和諧之外還有些讓人琢磨不透的什麽。想到那年無辜挨的幾拳頭,他眼中閃過一絲憂慮的陰暮。
  “哎,我說,托你打聽的事辦了沒?”
  宋書愚回過神,楞了一下,然後笑起來,“你就消停點吧,左擁右抱的還不夠?人家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到你這好了,弱水三千,瓢瓢都不放過。有空多哄哄你們吳樂雅,早點娶回來是正經。哪天東窗事發,看清楚你真麵目,老婆長翅膀飛咯,你哭都沒處哭。”
  “別介,還擠兌我呢?我那點貓膩你以為她不知道?她那叫揣著明白裝糊塗,等我哪天犯了傻娶進門,新帳舊帳攢一塊兒算。”秦小五搞不明白吳樂雅幹嘛對他情有獨鍾,小時候穿了白裙子就往他家跑說是要作五哥哥新娘,把兩家大人哄得樂樂的。怎麽看他上頭兩個傑青都要比他入得眼,她非要著了魔一樣黏糊著他不放,搞得家裏人全部把她當作未來的小五媳婦。
  他可不愛白沾人便宜,對這個內定的未來老婆一向侍侯周到,隻是拿放大鏡在他身上從頭發絲到腳趾毛都找不出一毫的愛意來。他不是浪漫的人,從來對愛情沒什麽憧憬,夫妻、男女對他而言不過是伴侶關係,唯一的區別是床上還是床下。遲遲不入吳樂雅溫柔的陷阱更不是因為還沒找到真愛,而是還沒玩夠。對他的若即若離吳樂雅也不生氣發惱,象是勝券在握一般,知道他遲早歸航時要進她的港灣。
  女人的心思還真是難捉摸,秦昊腦中滑過夕陽裏那一側身影。小半年沒見也不知道她好不好,連鞏家的館子沒了她出品的菜式也少了些味道。
  “你要打聽的事我可沒心思幫你張羅,顧著你周邊的脂粉還不夠?手都伸到我們學校來了。”小五說的那個絕色他沒見過,今天晚上倒是遇見了一個,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我也沒拉皮條的癖好。”
  “我有那麽不堪嗎?就是問問。” 聽說就在東大,可他總不成象個楞頭一樣守在東大門口吧,想問宋書愚打聽卻同樣找不出由頭。難道問她成績好不好?多不多人追?住哪棟宿舍?打聽到什麽又能如何?可心裏就是有一小處癢癢的,總想知道關乎她的消息,哪怕一丁點也能舒緩想到她時貓抓一樣的勾扯。
  死丫頭片子,才多大點兒,跟妖精似的。他憤憤地在心裏罵著。

  第 14 章

  這個場子非常非常沒格調,蔣小薇挑剔的眼光環顧一周,回到跪侍於地毯上的公主躬身時露出的半邊白臀上。VIP房太少,房間也沒有金色年華敞亮,侍應的製服暴露無品,不象金色年華的有種欲拒還迎的曖昧挑*逗。
  可房間裏的男人們相當吃這一套,她已經捕捉到幾束如炬的目光在那個遞接酒水的房間公主前後來回掃視。
  “怎麽找來這兒了?濟城的好場子都滿座了?”她也知道不可能,金色年華的王胖子為他們這夥人長期預留著幾間空房。
  “你小五哥說朋友新場子開張,專門來捧場的。等會小五來了你可別折他麵子。”
  “小五什麽時候有個品位這麽差的朋友?”蔣小薇撇嘴,早知道今天不穿這件水貂背心了,浪費她近兩個小時打扮的時間。“樓底下全部是小妹妹,全身上下不知道值不值一百塊,也樂得顛顛的。”
  帝宮其實相當不錯,占地麵積也很大。一樓中間有個T字型的秀場,圍繞秀場一圈的是橢圓的吧台,其他的位置是舞池,小吧桌和DJ房,卡座和VIP房間在二樓,分東西兩宮。帝宮走的是酒吧迪廳結合KTV的路線,和金色年華純夜總會的形式不一樣。消費門檻低,人客自然魚龍混雜。
  “我倒覺得不錯。”沙發裏座的一個笑著說道,“多少錢的衣服有什麽所謂,脫下來有身好皮肉就行。”他話一說完,就被身邊的女伴嬌嗔了一口。
  其他人聞弦歌而知雅意,深有共鳴的一起笑起來。濟東第一納稅大戶濟西煙草的公子接著前個人的話頭說:“剛才上來時是瞅到幾個不錯的,第一次發現我們濟城也有這麽多美女。”
  “發現目標就掄足了勁上,這可比金色年華的有挑戰性。”
  金色年華的小姐多數是做打包出街的營生,連房間公主也偶爾兼職客串一把,時間久了無趣,所以站在二樓看看地下青春四溢隨著音樂扭得起勁的少男少女,無不有種躍動的興奮。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蔣小薇暗罵。
  她喜歡金色年華,每次仰著脖子進去時蔣小薇就有種得意感,偶爾顧影自憐時也會和自己說都是賣的,誰也不比誰高貴。可每當看見小姐們使出渾身解數被男人們上下其手蘑菇一晚上才拿到幾張打賞,那種淺薄的得意還是會油然而生。今天來到這兒她有點著慌,下麵大廳裏無數十幾二十的女孩,她即便穿著皮草拿著香奈兒晚裝手包也抵不過樓下的一眾素麵朝天青春無敵。
  認識小五也一年多了,那混蛋跟油浸過似的,一句承諾一個肯定的詞都沒有。興致來了哄哄你,沒心情了人影都不見,除了她其他的脂粉也沒斷過頓。她再次自欺的想:畢竟帶出來見朋友的還是她。念畢,回過頭,一班男女正在討論男性的處*女情結,“齋聊有什麽意思?喝酒!”說著先仰頭幹了一杯。
  “還是Vivian爽利,來,跟哥幹一杯。”
  帝宮沒有陪酒的小姐,今天都是自帶女伴,場麵有點靜,難得蔣小薇鬧將起來,其他人自然一起起哄。正熱鬧著秦昊終於進了門,他是主人,遲到罰三杯跑不掉。秦昊海量,先喝了三杯,又被鬧騰著和Vivian喝了個交杯。這才坐了下來問迎接他的帝宮經理:“你們方老二呢?這都幾點了,還不見他人?”
  方存正手下的人都是江湖氣十足的青皮混混,能堪大用的隻有猴子一個,帝宮開張前額外招了兩個做管理。今天18間包房的客人無一不是萬萬不能得罪的,猴子嘴上逢迎著說著道歉的話,心裏急得毛炸炸的,背上汗幹了一層又冒一層。
  不光他急,底下一樓守門的六指也急。
  帝宮趕著初三開張,白天黑夜24小時裝修,老大熬了幾個通宵下午說回去睡一會,八點前就回來,現在都九點了還沒見人。方存正有個習慣睡不夠時脾氣大的嚇人,猴子和六指互相推搪,誰都不敢打電話捋虎須。眼見裏麵的人已經爆滿,六指招呼了一半看場子的堵著門口,出一個才放一個進去。
  正急得跳腳,遠遠看著幾個女孩手拉著手正在人堆裏往前擠,其中一個不是陳婉是誰?
  陳婉下午接到何心眉電話約了一起逛街,舅舅家生意越來越好,年底時請了個幫工,她還在猶豫已經被舅媽推了出來。何心眉和寧小雅過年拿的紅包比她厚實得多,不用完不盡興,一直到華燈初上才在她打工的肯德基坐下,隔著落地大玻璃正看見對麵帝宮新張的廣告牌。
  寒假前的聯歡晚會因為方存正要做的是娛樂場所的廣告,學校不給批,方存正也不介意,還是遵承諾送了幾大箱飲料和幾套能作獎品的好譯通。何心眉對方存正很有好感,直說陳婉好命,找到個仗義守諾的君子。填滿了五髒廟,何心眉想起方存正答應過請她們玩,於是提議去帝宮看看。
  寧小雅也是貪熱鬧的,自然附議。帝宮就在上海路和府前路交界,沒想到是這樣的景況。門口堵了一堆人都不給進,有幾個氣盛的看著堵門的一排麵無表情的彪型大漢隻能罵罵咧咧的往地上吐口水。陳婉還在擔心她們能不能擠進去,何心眉已經一馬當先在前麵開路了。
  六指激動得遠遠的就在喊“嫂子”,迎上去先把手機遞給她讓她打電話。方存正迷迷糊糊中聽到她的聲音,還以為是在作夢,正想問好些天沒見是不是想他了,突然清醒過來,一看表慌得翻身跳下地,夾著電話和陳婉說:“睡過了,你等我會,先別掛電話。”一邊撈褲子穿上。“你在哪?我先去帝宮,回頭找你。”
  “我在帝宮啊。”陳婉還有些莫名其妙。
  方存正更不敢耽擱,掛了電話拿著車鑰匙就往外衝。
  “嫂子,你可是救了命了。”六指說著帶她們進去,被堵在外麵的人堆裏就有人鼓噪開罵起來。何心眉和寧小雅竊笑,“嫂子,謝謝了,沒你我們也是站外麵等的份。”
  陳婉被她們打趣的無地自容,再解釋也是越描越黑,隻能縮著脖子跟著六指走。
  穿過帝宮仿似時光隧道般幽深的入口通道,推開包裹著皮革的厚實的隔音門,滾滾的熱浪人聲伴著動感的節奏撲麵而至。帝宮的四壁和地麵用了大量的鋼化玻璃和鋁金屬,頭頂吊滿八角水晶燈,音浪由遠及近傳至四壁又返回擁擠的人群裏,地動山搖。
  她們幾個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景,看著舞池裏搖動的人影,怕是沒兩千也有八百。陳婉覺得拉住自己的兩隻手濕濕的,想來何心眉寧小雅也是和她一樣,既緊張又興奮。
  上了二樓,猴子也迎了上來,“嫂子,對不住了,沒空房間,臨時騰了個卡座先將就一下,一會有房再轉好不好?”
  “行,沒有我們在下麵也可以,下麵還熱鬧。”
  “那可不行,讓你們坐下麵正哥不抽了我的筋?喝什麽?果汁?”猴子問。
  “啤酒!”何心眉先叫起來。
  “喝什麽酒?”寧小雅不依,“你上次吐了我一身。”
  “來這裏喝汽水果汁?你幼兒園出來的是不是?小朋友,你讀中班還是大班啊?斷了奶沒有啊?”
  陳婉見她們開吵,捂著嘴和猴子說一半啤酒一半橙汁。
  九點半是show time,首先表演的是花式調酒,一起四五個男生穿著統一的製服,每人手上三四個酒樽齊飛,進而互相在空中交換,到最後玩起了噴火,引發T台下麵的美眉尖叫連連。
  何心眉和寧小雅再也忍不住,圍在卡座旁邊的玻璃欄杆上觀看還嫌不過癮,兩個人牽了手下去。
  一隊俊男下場後接著又是熱血沸騰的音樂,三個舞娘循次出場,上身是包裹得極其密實的男式西裝,下麵卻是網眼襪露出長長的腿來。方扭了下腰,下麵已經又一陣尖叫聲起,口哨不絕。
  “還不錯吧?”
  陳婉看得入迷,聽到問話才知道方存正不知何時站在她旁邊。音浪滔滔,他湊得很近,她扭過臉時,嘴唇差些擦過他的。她有些窘,看著他嘴角的得意隻能胡亂恩一聲算作回答,別開發熱的臉繼續往下望。
  下麵的人或坐或站,遠處能看見一排儀器後隨著鼓點擺動身體的DJ,T台上的三個舞娘正瞬間解開西裝外套丟下甩在腳底,露出裏麵前後開叉至腰臀的黑色緊身衣,圍觀的人漸趨瘋狂,不約而同地隨著T台上的三個媚惑的身體尖叫扭動。
  “很棒!”陳婉讚歎不已,舞蹈是藝術的一種,自有其魅力,但沒想過女性的身體舞姿能把這種誘惑力發揮到極至,“今天算開了眼界了。”
  方存正和她挨得很近,一起看著下麵的沸騰,過了一會才說:“都是錢作怪。重金請來的她們怎麽會不賣力?”
  她不喜歡他的論調,可是此刻也不可能與他爭辯,她隻問:“猴子找你一晚上了,見到他沒有?”
  “剛才睡過時間了。我先來看看你再去應酬,今天18間房裏的都是認識的,轉一圈下來不知道要喝多少。”他望向對麵東宮的VIP包廂區,意外看見秦昊目光灼灼的目注著這裏,方存正微笑地與他點頭打招呼,秦昊卻冷著臉。他不由得頭疼,今天開業,作主人的他卻遲到,等下不知道要陪多少笑喝多少酒。
  “去吧,賺錢重要,還要給你媽買大房子呢。”陳婉取笑他。
  “你還沒有讚過我!誇我一聲我就走。”
  她不明所以,奇怪地望向他。他指指脖子,原來他今天戴著她織的圍巾。本打算織件毛衣還他的人情,可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最後隻能拿圍巾湊數。沒想到他拿它當做寶一樣,室內溫度高,他又是怕熱的人,戴著也不怕捂出痱子來。她悶笑,見他象幼兒園急需老師誇獎的小朋友一樣殷殷期待著,不由有些感動,順手幫他理了理,“很好看,很帥。”

  第 15 章

  何心眉和寧小雅玩瘋了。她們本有些怯場,可帝宮燈光昏暗,偶有射燈掃來也隻是一瞬即過。這樣的環境,被熱血沸騰的音樂包裹著,脈搏隨著鼓點震跳,周圍都是瘋狂扭動的男女,一會功夫兩個人已經徹底放開。
  陳婉被何心眉拖下來扭了幾下,還是覺得不好意思,退在一側角落看著她們熱情如火地隨著強勁的節拍舞動。
  空氣象耳邊轟鳴的音樂一般熱切,她額角已出了一層細汗。抬手拭了一下,腰間突地被雙大手從後握住。她嚇得尖叫出聲,回身試圖推開那人。射燈交錯,紅男綠女穿梭的背景前是那張半年多不見早消失在記憶裏的臉。
  樂音滾滾,她的尖叫並不引人注目。之前因為燥熱脫下了外麵的厚外套,隻穿了件貼身的毛衣。她腰細,剛好一握,他一雙大手卡得實實的,怎麽也掙不開。她抬起手推他的胸 膛,秦昊手間一緊,她幾乎要撲入他懷中,姿勢更加曖昧。
  她抬頭,他咄咄的眼神包裹著她,黑瞳裏帶著邪妄的笑意。大概喝多了,酒氣熏人,夾雜著陌生的男性體味。陳婉讓他一看,心裏就有些亂,再感覺到近在咫尺的他侵略性十足的鼻息,更加發慌。她拚命掙脫,他雙手箝得越緊,甚至貼住她隨著音樂慢搖起來。
  “神經病!”他貼著她小腹那一處熱力驚人,她又羞又怒,迸發了全身的力氣手腳並用掙開,一舉把他推向後麵的牆壁。
  她在或坐或站的人群裏穿梭,想要離開這裏去到安全的地方或是遇見讓她安全的人。她們之前把購物袋和手袋都存放在方存正的辦公室裏,她依稀記得辦公室是在DJ房旁邊的通道進去,過了存酒的倉庫就是了。她暗自期望方存正在辦公室裏,或者猴子六指,任誰都好。
  走進過道,他從後麵追了上來,一把扯住她,她重重地摔向牆壁,後背撞得砰然一聲。她還沒來得及推攘,他已經襲了過來,整個人壓住她,粗壯的大腿抵著她的,然後箝住她雙手反剪在身後。
  “我喊人了!”背後的牆壁與外麵地動山搖的音響共鳴著微微震動,他緊貼著她的身體有節奏地摩挲著。她望向稍遠處綽綽的人影,再回頭迎向他,莫名的慌張。他微笑著,那淡然的笑容下似乎有些盡在掌握的危險味道。“叫啊,誰看著我們現在的樣子都會以為是按捺不住情*欲的男女。”他越發起勁,說著按照躍動的節奏重重地壓著她旋轉著胯部。
  她隱約知道小腹處那團堅硬火熱是什麽,慌亂羞恥和憤怒從心裏蔓延至眼中,“神經病,你喝多了。”
  懷裏的她柔若無骨,臉頰漲得緋紅,唇色嬌豔象點了蜜、泛著光,昏暗不明的光線裏眼中兩汪水色流蕩,絕豔無雙。他心裏閃爍著不可捉摸的衝動,湊近她,呼吸掃過她麵龐耳際,想品嚐一口唇下的如雪肌膚,卻又象麵對一件珍寶不忍觸碰。“你說,我要在這裏辦了你,方老二會怎麽樣?”
  背後有侍應穿過通道進去拿酒,他更加貼近她,覺得他們每一寸都無比契合。“把方老二喊來,我們試試。”
  “滾~!”她在他身下扭動嚐試掙脫,每用一分力他便回應幾分,手腕快被他箝斷了一般。“滾開。神經病,混帳王八蛋……”
  她用盡她知道聽過的所有的罵人詞匯,他眼裏閃過一絲意外,然後嘿嘿笑起來,“我還當你一直不待見我是因為害臊,原來也是個傍家。你就別跟哥哥拿喬了,傍著方老二有什麽好?錢沒錢,勢沒勢,二樓坐著的隨便一個都能玩死他。”他再次用力把她死抵回牆壁,在她耳朵上舔了一下,感覺到她一顫一僵,他覺得硬起的那部分下一分種就要燒起來,“老實說你做一次全活兒多少?開個價,哥哥我有求必應。”
  她氣得發抖,每次震顫都感覺離他溫熱的呼吸又近了一分。
  他等不到她的回答,舌尖在她耳中曖昧地打著轉。他喜歡她的反應,懷裏的身子似乎軟了些,輕顫著,連呼吸也急促起來。他稍微放鬆了手上的力道,舌尖誘哄地從她可愛的耳廓滑下。
  他想親吻她白皙的頸子,他一直琢磨的那一弧優美的曲線,今日終於就在他唇下……下一秒,他已經被她用力推開。迸裂而出的惱恨和憤怒象是把她分割成兩瓣,未及思考她已經一巴掌揮過去重重摑在他左臉上,“無恥,你無恥!”她的聲音與指向他的手指一起顫抖,全活兒是什麽她大概能猜到,長這麽大從未有過的羞辱感蔓延全身充盈至每一毛孔。
  天底下敢動秦昊的也就隻有他老頭子,迄小犯了錯老太爺不舍得打他,挨揍的是他兩堂兄,吃排頭的是他爸。秦仲懷要教訓兒子還隻能背著人,不然老太爺要發火,老婆要哭鬧。算起來秦昊真正挨打的次數屈指可數。一耳光過來,他有些發怔,酒也醒了大半。
  他從十七歲破處跟著一幫狐朋狗友玩過多少花樣?現在的世道物欲橫流,有誰會嫌鈔票紮手的?不管出來做的小姐還是剛出道的小明星,每個女人都有個價位,隻要出得起錢就能玩得盡興、玩得暢快、玩得理所當然,他還從沒見過什麽堅貞不屈的烈女。見陳婉還站在原處,兀自抖個不停,眼裏冒的火似要吞了他一般。他怔怔地瞅著她,捉摸不透她是還在繼續拿喬抑或是真的被冒犯了。
  “你——”話沒說完,前麵通道口衝過來幾個大漢,秦昊知道不妙,打量一下後麵退無可退,幹脆衝上去迎著第一個人掄上拳頭。
  陳婉沒想到一會功夫已經充滿變數,平息一下怒火看過去,原來是六指帶了人過來。“嫂子,你站一邊,這小子紮手的很,別傷到你。”六指知道上次唐會被砸場子的事情,其中一個狠角色就是麵前這個人。聽到吧台的小李說嫂子被人欺負了,他立時喊了幾個人一起過來。見到是秦昊他也就楞了楞神而已,管他有多紮手,在他們地頭欺負他們當家嫂子那不是叫板嗎?
  “別打了,六指,停下來。”陳婉看他們拳拳帶風,不由擔心出事。
  “拖他進酒庫。”瞧不出來這小子還挺生猛,好在他帶了幾個人來,不然還製不住。六指怕引起騷亂惹了大廳裏注意影響到生意,回頭看了一眼和他徒弟們說。
  “嫂子,這小子八成故意的。剛才在V8房灌了正哥大半瓶百加得,連冰水都沒兌。正哥才躺下,他就竄出來了。”
  秦昊被推倒在酒庫正中一張吧椅上。冷靜下來衡量情勢,他也沒什麽懼的,該擔心後果的反而是對方。隻是雙拳難敵四手,他已經挨了幾記狠的,不想妄動再吃眼前虧。所以一邊鼻孔淌了縷血出來,他也不擦,坐在那裏拿眼睛望住陳婉。她看過來時,他正在回味嘴巴上殘留的她的觸感,剛才沒有認真親下去他有些懊悔。對上她的視線,他衝她笑笑。她擔憂的神色刹時被惱恨代替,俏臉一板,怒衝衝別開頭。
  他的肆無忌憚勾起六指的火氣,“死小子,長了雙賊眼。”說著過來對他肚子又是兩拳,秦昊痛得跟蝦子一樣躬起身子。他的痛楚多少有些誇張作大,偷眼看見本來站在門口的陳婉跑進來拉住了六指,不由一樂。又怕臉上的笑容被她發現,順勢捂著肚子埋著頭看他麵前的一對腳,估計她穿多大碼的鞋子,猜想脫下襪子後五個小腳趾是什麽樣。
  陳婉自然料不到這時候秦昊還有許多猥瑣心思,她親眼見過劉叔和方存正在這幫紈絝子弟麵前是怎麽作低伏小以保平安。方才被羞辱的憤怒還充盈著,可是她隻能抑製,告戒說不能給方存正添亂,不能給他惹禍上身。他遊走在邊緣地帶,正如這個混蛋所說他們隨便一個人都能玩死方存正。
  她把六指扯到門邊,問他:“你正哥呢?”
  “第一間房就高了一半了,”六指指指微闔的門,“就裏麵那小子灌的。一圈堅持下來已經頂了量了,連猴子也躺下了。正哥堅持走了一圈,現在在上麵躺著,剛才喊他喊不醒。”他忙了一晚上,嗓子嘶啞著說。
  “喊不醒就算了,”方存正不知道這事最好,陳婉躊躇一會,才又說:“這事不能鬧大了,不然你正哥繃不住。裏麵那人可能也是喝高了——”
  她還沒說完,六指急起來,“嫂子,這事就這樣算了?正哥的臉丟了,我們也白混了。”
  “那你說怎麽樣?”陳婉語氣不由厲了幾分,“把他狠揍一頓丟到門口去?明天都在這裏等著消防檢查以後不用做生意了?再說了,我怎麽丟你正哥的臉了?我又不是你正哥什麽人,要丟臉丟我自己的!”說到最後音量大起來,眼裏的委屈化作幾點晶瑩。
  六指囁嚅著嘴,“我不是那意思,嫂子,你別生氣。我真沒那意思。”
  “不想場子倒,不想你正哥有麻煩,今天這事你別和正哥說,交給我處理。”
  六指沉鬱著臉,招手喊了裏麵的人出來。待陳婉進去後,他掩上門,留下小許空隙,和其他人在門外守侯。
  “我又沒奸了你,至於給我一耳光嗎?別那樣瞅著我,好象不共戴天似的。”
  她極力壓製著滔滔的心緒,胸*脯起伏。發現他的目光從她臉上下移來到胸前,她差些憋不住。無賴、無賴。“你有完沒完?”
  他貪婪的目光轉回她臉上,眼中的火苗漸漸黯淡,透些平靜出來,平靜得令人心悸,“商量出結果沒有?”
  想來和六指說的話全被他聽到了。
  她受了他的輕薄羞辱,可現在她還要央他不要記恨,大人大量放他們一馬,她要磨損尊嚴保全平安。弱肉強食,就是這個世界的生態規則,如她父親如西大街無家可歸的那幾戶般就是規則下的犧牲品。難怪他笑,換作她,如果也可以隨意踐踏別人的自尊,她大概也可以笑得這般肆意、笑得不可一世。
  “他們脾氣粗,你大人大量。”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貌似感覺很有趣,眼皮不瞬地盯著她費足了力氣說完十個字。然後輕笑出聲,“消防檢查算什麽?你說——”他故意停頓一下,開心地觀察她漸變的臉色,“如果被人發現這裏的廁所裏有包500克的粉……”
  想玩,他有無數花樣,隻是一件已經足夠分量讓她倒抽口冷氣,他嘿嘿笑起來。外麵的六指似乎想破門而入,陳婉急忙退後把門抵住,寒聲問他:“你究竟想怎麽樣?”
  他摸了下鼻子,血凝在人中處,他慢慢地刮了刮。“其實也沒多大點事。”想起剛才她說不是方存正什麽人,他臉上笑意堆起。她以為他又想到什麽卑鄙的招數,眼裏警惕之色更甚。“你到底想怎麽樣?你也有母親姊妹,你能容忍她們隨便給人非禮輕薄?今天的事我當你是喝醉了,你也有良知的是不是?這件事情誰先不占理,我想你也明白。”
  他鄭重地點頭,狀似讚同。她暗自鬆了口氣,“那這件事情就算了好不好,他們打你也是因為看不得自己姐妹被欺負。”
  她語氣溫婉,帶些央求的味道,他不禁再次點頭。“你要是打算去驗傷,我喊六指陪你。”想起方存正上次陪的錢,她一陣心疼,猶豫著說:“要多少錢我們出。”
  “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她說她不是方存正什麽人,可她為什麽護著他,步步為他考慮?他不爽同樣是男人,她的態度卻有若天淵。
  她微愕,隨即點頭道:“真的。”破財能擋災就好。
  “那你是他什麽人?”秦昊問。
  陳婉怔住,不明所以。
  “你剛才說你不是方存正什麽人,那你為什麽護著他?”
  她認為沒必要和他解釋。但是他語氣與目光皆咄咄逼人,似乎有不問明白不罷休的意味,她沉吟一下回答他:“我鄰居,哥哥,還有好朋友。不過這些和你無關。”
  他眼中亮光轉盈,化作喜色,一邊嘴角揚起,無聲地笑起來,“我要說,和我有關呢?”

  第 16 章

  “我要說,與我有關呢?”
  說那話時他淡淡的笑著,深邃的眸子裏的專注卻似乎在暗示這不是一句玩笑。
  陳婉自省與那人幾次相遇從未與過一分好顏色,他的笑容痞氣十足,讓她沒來由的慌亂警惕。他不是好人。或者在潛意識裏,她早已在規避他的危險性。
  她回想一年多前的初遇,那時已經萬分討厭他毫不掩飾的純雄性動物的眼神,第二次時他對方存正說“我姓秦,秦昊,排行第五”,語氣何其輕蔑不屑,姿態何其倨傲驕橫。
  膏粱紈絝,不事生產。這次的衝突隻不過是他醉酒時一次消遣娛樂而已,算她時運背不小心給撞上了。
  今晚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雖說當時羞怒交憤,未及思考後果,但現在鬱氣散盡,沉下心來仍感覺那一掌著實酣暢淋漓,痛快無比。那一扇掌摑是他該得的。
  耳邊仿佛回響起那聲脆響,他驚愕不可置信的表情也重新浮現。
  陳婉把頭埋在枕頭裏悶笑不已,暗罵一句活該,給他一耳光算輕的,那樣的無賴真正需要的是回爐再造才對。
  好在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等,今後也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也幸好方存正同樣醉酒。希望六指他們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然以他那樣火暴的脾氣和慣來的保護欲……
  她有些後悔坦承她與方存正的關係,象是在向那人解釋什麽。天知道他沒有任何資格,她也毫無理由,難道是被他的眼神蠱惑了?
  被蠱惑的似乎不隻一單。她的手指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劃弄腮邊的枕套,溫熱的鼻息,濕滑的舌尖,臨走時他的臉一步步逼近她的,遮蔽住頭頂的燈光,逆光的他五官模糊隻剩下兩束漸趨熾烈的火焰。她心跳如雷,屏息著,暗暗捏實了手掌做好了再給他一耳光的準備。他的呼吸卻劃過她,側過一邊,伸手扭開她身後的門。她獨自站在門裏,努力平伏著和驟然傳來的排山倒海的音響一般狂跳的脈搏。
  如同現在。
  “姐,還沒有睡著?”小宇隔著牆板含糊問說。
  陳婉收回不自覺捶打枕頭的手,胡亂應了聲。死混帳,神經病,變態……她拉起被子捂住腦袋,希望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他,希望他最好能從地球消失掉。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秦昊當然不可能消失,春節期間他沒有在鞏家館子出現的原因是因為他和宋書愚去了三亞。
  這段時日他精神異常萎靡,宋書愚設賭注時他心思在別處,等到發現自己落後9杆時已經到了第17洞。當下振作起來,到18洞時已經扳回2杆差距。最後上到果嶺也就是一個6英尺左右的保帕推杆,拿下了那一推堪堪輸掉4杆。
  宋書愚見他怏怏不樂。“至於嗎?也才40個。”秦昊球藝比宋書愚高幾班,在他手上拿四杆下來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佳績。
  “沒意思,回去。”回到酒店更是不悅——吳樂雅坐在大堂裏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指甲。
  宋書愚對他擠擠眼,他雙眉皺起,站在當處也不過去,問她:“你來這兒幹嘛?”
  “還能怎麽?天涯海角的來找你啊。”吳樂雅嘟起嘴問:“我耽擱你們什麽了?打完18個洞準備去打第19個?”
  那是秦昊一班朋友經常說的渾話,宋書愚好笑,“你還是姑娘?這話說出來也不害臊?”
  “切,就許你們做還不許我們說了?”嬌嗔望他一眼又轉向秦昊:“大老遠跑來給個好臉色看行嗎?”
  往常她的嘟嘴皺眉、種種小女兒態是相當得秦昊受用的,今天卻有點不耐,“明天我們就回去了,也不知道你來做什麽。”走了幾步回頭又問:“定了房沒有?”
  吳樂雅笑眯眯跟在後麵,“我知道你住套間,分我一間房就是了。”
  宋書愚一邊往電梯走一邊調笑說:“放心,你五哥哥不收留你還有你宋哥哥。”說完就挨了她一個爆栗。
  “換件衣服去吃飯。”秦昊付了行李生小費,隨即把門關上,拎了球袋準備回自己房間。吳樂雅被晾在廳裏不停跺腳,“爺爺在家裏發火,說你年初二就溜號,我是問過媽媽才來的,不是奉了聖旨來看管你,誰樂意坐幾小時飛機?媽媽電話裏說你們星期三才回去,我不管,你要給我安排節目。”
  秦昊衣服脫下一半,探頭出來吼她,“別亂叫,爺爺、媽媽都是我的。有你什麽事?”
  “你——”吳樂雅瞪眼。
  “女孩子斯文點,什麽18個洞19個洞,也說得出口。等會下去時順便把證件帶上再開間房,孤男寡女住一起不方便。”
  “呦,什麽時候變道德典範了?”話雖如此,吳樂雅還是有點竊喜。以秦昊的道德標準從來不染指於她是否代表她在他心裏與眾不同的地位?
  確實與眾不同。秦昊貪玩但不濫玩,與吳樂雅熟稔到連她用什麽牌子衛生巾都知道,再稍進一步怕是不夠24小時就要被套上婚姻的枷鎖。玩了這麽久,什麽是不可以觸及的底線他相當清楚。可這幾天來,他的心思一直在遊戲規則的邊緣徘徊。要玩得開心暢快首先要兩相情願,可為什麽他感覺自己象溺在水裏一般,看見那死丫頭片子鄙夷相視,他就會有種衝動想不管不顧地拉她下來?
  靠!冷水如柱敲打在他背上,雙手撐著牆捏握成拳。他無非是喝多了點,小小冒犯了她一下,至於拿那樣的眼神看他嗎?至於給他一記嗎?他那晚借著酒意讚她長得好看,她卻象不小心踩著狗屎似的厭惡無比地說:“可惜我對以色侍人沒興趣。”靠,哪個女人不是借著青春貌美能賺多點賺多點?就算不為錢也是為了別的利益。說到底又是個惺惺做勢拿喬擺款的悶騷貨。
  女人,隻要投其所好還沒有不上套的。姥姥,他秦小五縱橫情場十多年若是連個丫頭片子也拿不下來他跟她姓!
  陳婉自然不知道那個肉食動物的宏偉大誌,突地打了個寒噤還以為自己穿少了。她向來怕冷,來例假時更甚,麵白唇青的,方存正看她一眼,進裏屋拿了件自己的厚外套給她披上。
  方家嬸嬸待她如自己閨女,吃頓晚飯而已足足張羅了一下午,上桌時還客氣著說手藝不如陳婉舅舅。看著麵前一對璧人,老大若是沒進去,現在恐怕連孩子都有了。想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家裏才能齊齊整整吃頓團年飯,眼中淚花打著轉。
  方存正也是早上才從濟西二監探完大哥回來,心情鬱悶壓抑。見他媽偷偷抹眼睛,暗歎兩聲又強笑。
  陳婉如坐針氈,六指是個嘴巴不牢靠的,方存正象是已經聽到什麽風聲,今天數次旁敲側擊都被她借故搪塞過去。食不知味地撥了一碗飯,幫方嬸嬸收拾好飯桌她便告辭出來。
  方家在朱雀巷後街,走過幽深的長巷轉出去就是朱雀大街。方存正刻意放慢了步子配合她,兩人並肩沿著灰黑的牆根往前。清水河在靜夜裏泛著暗綠的幽光,冷冽的空氣中總是帶著揮之不去的酸腐味,她聽見鴿哨破空而過,柔韌而不絕,抬起頭尋找那群歸家的羽翼。
  他握住她的手,“看好路。”帶她繞過石板的坑凹,手中卻實實攥緊不放開。
  她為什麽會對他感覺抱歉?為什麽有小小莫名的遺憾?手明明被他牽著,心卻悵然飄得好遠?“到了。”她低聲說,脫下他的外套遞回給他。發現他衣領處露出的圍巾,她心裏一緊,“我進去了。”
  “等等。”
  他猶豫,她心慌。
  “鞏叔那裏,最好能提醒他一聲。”方存正欲言又止,躊佇片刻才又接著說:“我聽到風聲,西大街那邊的拆遷賀瘋子沾手了。他是要錢不要命的瘋狗,連我也要讓他幾分。和你舅舅說,別參合西大街那邊拆遷的事。”
  陳婉住校幾個月並不太清楚家裏發生了什麽,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本以為他會問起年初三那晚,不料是關於舅舅。
  他拍拍她頭,“放心,沒多大事。提醒鞏叔一聲就好了。”
  她急著進去問個明白,胡亂點了點頭,“我進去了。”
  “還有,”他等她回頭才又說:“以後有什麽事情別自己扛著。”
  “你、知道了?”她望向他,他眼中糾結著複雜的情緒,大手由她後腦移向前托住她的臉,“我是男人,”他的掌心粗糙,緩緩摩挲著她的麵頰,“沒道理讓女人在前麵擋著。”
  “對不起。不讓六指告訴你是不想給你惹麻煩。”
  她攀住他的手,他停下來,低頭俯視,目光鎖住她的,“以後別再做那樣的傻事。”
  他的脈搏在她食指下瘋狂的跳動,她想點頭卻動也不敢動。他們的臉相距太近,稍一移動便會雙唇相觸。她感覺自己在他的凝視下雙頰發熱,手心冒汗。 當他熱切的呼吸終於撫上她發幹的唇上時,她已經猶如被催眠一般。她模糊聽到他歎息一聲,然後他的唇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印在她的唇上。
  那一聲歎息轟然如雷,伴著她腦中狂響的心跳聲,劃裂她混沌的意識。於雙唇相觸的那一刹那,她惶惶然後退兩步撞上了身後的木門,然後站直身體。
  方存正撫觸她麵龐的手無力地滑至腿邊,嘴巴抿得緊緊的。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才找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張口試圖解釋剛才那一秒的沉迷,他也同樣窘迫的咧嘴一笑,搶先一步說:“早點睡。”
  她不發一言,站在屋簷的陰影裏回望他。他滿腹失落卻很平靜,很認命的表情。她情願他暴怒跳腳指責她不解風情,也不願意看見他背負一次次被拒絕的落寞。 “早點睡。”他又重複一遍,表情自然了很多。
  “你也是。”
  “我還要回帝宮。”他苦笑,他是生存在黑暗裏的人,這個鍾點才是他工作開始的時分。
  “那就早點回來,少喝酒。”
  “快進去吧。記得明天穿厚點。”他催促。
  陳婉拿出鑰匙開了門,緩緩把那瞥寂寥身影掩在身後。

  第 17 章

  朱雀巷百多年來的大戶或寥落破敗或兵亂時流離異地,剩下的人苦苦經營也是一朝得意便馬上抓住機會早早遷離此地。
  環境惡劣生活窘困造成的夫妻不睦親子不和在朱雀巷裏比比皆是,象舅舅舅媽這樣的夫婦在街坊鄰裏中一直是讚頌的範表。他們雖不能說鶼鰈情深,但也相敬如賓,夫唱婦隨。這一個春節,表麵上如同往日,若不是方存正提醒,陳婉還沒有發現舅舅與舅媽間冷戰的蛛絲馬跡。
  舅舅舅媽在人前遮掩,直接開口自然問不出什麽名堂。陳婉惟有熬到晚間問小宇,小宇抓得頭皮象雪花翻飛也答不出個所以然,男孩子本就粗心,隻記得年前的一晚父母房間傳出來幾聲爭執而已。
  去年夏天的火災後,西大街那邊的拆遷迫於壓力已經停了下來。接著省報市報接連有文章闡述濟城的曆史,並且把朱雀巷作為代表指出了古建築的修複保護對城市發展人文建設的重要性。
  若不是報紙的催穀,生活在朱雀巷幾十年的人們還不知道自己居住的前庭後院有這樣的魅力和意義。偶爾一抬頭,屋頂、門廊,種種浮雕裝飾無不美輪美奐,隻是被後來圍砌的院牆,搭建的廚房雞舍淹沒在雜亂中。盡管如此,前所未有的自傲情緒在朱雀巷的居民心裏高漲起來,就連今年的廟會,來遊覽參觀的人流也比以往多了很多。
  本以為拆遷就這樣偃旗息鼓,但是年前西大街的地塊突然被劃給了恒宇地產,據說年後就要正式動工。恒宇地產三年前在上海路的劣跡,朱雀巷的這些升鬥小民也有聽聞過。隻是火災在前,劃地在後,誰也沒有把兩件事情聯係到一處。
  方存正一提,陳婉不能不緊張。
  他口中的那個賀瘋子——六指顛三他們閑聊時講起過這個濟城道上的風雲人物。賀瘋子是外地人,開遊戲機室起家,濟東曆來民風彪悍,作為一個外來戶紮根坐強自然有他的道行。陳婉對他有印象是因為顛三曾經說過賀瘋子喜歡鬥狗,濟城近郊有個狗場,每到周末便開設賭局,參與著眾。一個喜歡暴力遊戲的人,性格一定有他血腥殘忍的一麵。見微知著,賀瘋子的名號從何而來無法考詳,但是這條瘋狗連顛三那樣打架不怕死的渾人也要忌憚一二。
  方存正說賀瘋子要錢不要命,陳婉畢竟不諳世事,她不明白那些黑道的人物怎麽會參與到房地產開發中來,而舅舅又怎麽會和拆遷有關?
  寒假在忐忑的心情裏度過,回到學校陳婉著急著要找份兼職。之前肯記的工作因為寒假要在舅舅家的小飯館幫忙所以暫時辭了,位置早被人頂去。陳婉心急火燎的,皮膚向來不需要保養的她鼻頭冒起老大一個暗瘡,何心眉總算心態平衡了一些,瞅見她的暗瘡就悶笑。
  “你就別幽怨了。”何心眉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鏡子,“我一年365天有一大半是戰‘痘’歲月。放心,才一顆,長啊長啊就習慣了。”
  “你還咒我!我指望這兩天要出去找兼職呢,怎麽見人啊?”
  “你有個正哥哥還發什麽愁?他那開一瓶酒就夠你一個月生活費了。”見陳婉不出聲,何心眉繼續追問:“你們究竟到哪一步了?二壘?全壘?”
  陳婉想起那夭折的吻,麵上微紅。
  何心眉懶洋洋躺回去,嘀咕道:“不說拉倒,本來還打算介紹個工作給你的……”
  話沒說完,陳婉已經跳到麵前,“醬牛肉和你換?”
  何心眉閉上眼睛。
  “無骨雞爪。”
  眼皮顫動了一下。
  “何心眉……”陳婉哀鳴。
  “吃的沒興趣,我減肥。”
  “你狠。”她咬牙切齒,“你不讀新聞係浪費了,沒見過你這麽有娛樂精神的。”
  何心眉睜開眼,嘿嘿直笑,“有娛樂精神不是我這樣的,應該是回來頭一天就大眾傳播:據可靠消息:濟城目前最大的豪華KTV老板娘是東大金融係200——”
  陳婉連忙捂住她的嘴,望向宿舍外的走廊,其他人還沒有回來,“就一個吻。”
  何心眉坐直了,瞪大眼睛問:“你誆我?怎麽可能?那天都喊誰嫂子來著?”
  “信不信由你。”
  “還以為有什麽桃色內幕,完全沒吸引力。” 何心眉躺回去,“我的醬牛肉!我的雞爪!我不管,你剛才自己答應了的,桌上那堆有一半要分給我。”耍完賴又問:“你的正哥哥怎麽這麽不爭氣?我聽他說你們認識很久了。”
  “認識久又代表什麽?不來電就是不來電。”她回味過方存正溫熱的唇劃過她的感覺,也回味過那瞬時的混沌,與其說是被催眠,不如說是未經人事的好奇以及不知所措。
  “也是。”何心眉歎氣,“我初中的好姐妹,小雅也認識的。初二就有個學長狂追她,還鬧到家長那裏去了,結果追到現在也沒追到手。愛情這玩意,說不明白。說是沒感覺,感覺究竟是什麽?”
  “等你哪天愛上了你告訴我。”
  “我?那你慢慢等吧。或者我突然穿越回唐朝大概就有戲了。”
  陳婉倚著床柱輕笑。其實何心眉的胖並不是臃腫的那類,珠圓玉潤,再加之胸前飽滿,相當煞眼球。隻是她被人嘲笑的多了,連看待自己也成了批判的眼光。
  笑完正欲開口幫她攢點自信,寧小雅興衝衝的進來喊她們去上選修課。陳婉奇怪問:“不是大二大三的先選嗎?輪得到我們?”
  “旁聽不行嗎?”寧小雅眉眼生風,“是我們東大最年輕最最最最有號召力的教授,我等這一天……”
  話未說完,何心眉呻吟一聲拉過被子捂住頭,翻身向了床裏。“我不奉陪了,睡覺。”
  寧小雅和她同出同進慣了,哪裏依她,死拖活拽的把何心眉扯起來。去了階梯大教室,時間還早,但已經坐了七八成。何心眉苦著臉,“不如回去吧。”陳婉和寧小雅走在前麵,寧小雅回頭瞪她一眼,陳婉心想來都來了,聽下也無妨,跟著寧小雅找好位置。何心眉無奈的也在旁邊坐下,後座的一位學姐問:“何心眉,你們來做什麽?大一就選了《投資銀行》?”
  何心眉委頓著身子,還未及開口,寧小雅先說:“我們來預先聆聽教誨。”她說的一本正經,卻掩不住雀躍之色。後座的學姐好笑的調侃:“又是一個醉翁。”
  寧小雅紅著臉,“在座百分之八十的和我們一樣。”陳婉不明白她們打的什麽機鋒,等宋書愚在嗡嗡的竊竊私語聲中走進來時,她才恍悟。
  氣質清朗五官俊逸,難怪今天這麽高比例的女生在座,難怪寧小雅要說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目光掃視一周,在她們的方向略微停駐了數秒,陳婉突地覺得有些眼熟,仔細一回想才記起是那個送她回宿舍的人。
  寧小雅斜著身子低聲問:“看到沒有?剛才是不是在對我們笑?”聲音裏壓抑不住的驚喜,何心眉往底下縮了縮好象冷哼了一聲,“又開始發花癡了。”
  台上那人環顧一周,等徹底安靜起來然後微笑說道:“我沒有點名的習慣,不過也要遵循東大的慣例,今天抽點一次。”說完拿著單子慢悠悠開始念人名。念到何心眉時,陳婉詫異地與寧小雅對望一眼,回頭見何心眉還在魂遊,四周目光齊刷刷的掃過來,陳婉拿手肘輕撞一下她。
  何心眉懵 懵 懂懂地抬頭,然後跳起來:“到。”周圍一片竊笑,宋書愚心情很好的樣子,嘴角輕揚,拿著單子示意說:“隨便點的,不用緊張,請坐。”
  何心眉忿忿坐下,寧小雅已經出離憤怒了:“你報了這門課?”
  “沒有。”何心眉委屈地說。“別看我,看你的帥哥去。”
  金融專業課程要求較強的數學功底和縝密的數據分析能力,不過這堂課因為運用了很多實例舉證聽起來毫無往常的枯燥。陳婉興趣盎然,隻是對何心眉的反應感覺奇怪。台上越是朗朗而談,她就越懶散。按照往日不遜色於寧小雅的好色程度,何心眉今天的表現太令人費解了。
  一下課,何心眉象淺塘裏的遊魚入了江一般,跳起來拉著她們從後門出去。寧小雅頓足說:“我還有問題沒請教呢,你慌什麽?”
  “好奇怪。何心眉,你今天是對男色免疫了還是欠了債?”陳婉問。
  後麵宋書愚已經大踏步過來,揚聲喊:“何心眉同學,請等一下。”
  何心眉心虛地避開寧小雅和陳婉探詢的眼神和周圍下課的同學好奇的目光,麵無表情的望向他。宋書愚也不介意,帶著親切可掬的笑容走近前,“對了,這兩位同學——”寧小雅搶先說:“我叫寧小雅,宋老師,你的課講得超讚!”滿臉的崇拜。
  宋書愚微微點頭,清清朗朗的眼睛望向陳婉。“陳婉。”她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在這裏為那晚他的援手而道謝。他聽見她的名字目光一凜,接著頗有深意的仔細打量了她一下。她回了一個微笑,估計他也認出了她。
  “宋老師,”何心眉把這三個字念得惡狠狠的,“沒什麽指示我們先走了。”
  “等等,何老教授今晚壽宴,何教授沒時間來接你,讓我順便搭上你。晚上六點半,二教門口等我。”
  “我自己坐公汽!”何心眉仰著脖子,和他很熟嗎?爺爺七十大壽他去湊什麽熱鬧?
  “隨便你,我隻等五分鍾,過時不候。”他懶懶的說,目光從她木無表情的臉上往下移,嘴角依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何心眉不由自主把胸脯往回縮了縮,漲著臉怒目瞪著他。
  “六點半,記好了。”宋書愚對陳婉她們點了點頭,哼著歌轉身離開。
  “稀罕!”何心眉喃喃自語,接著問:“他唱的什麽歌?聽起來好熟?”
  “廣告歌。”陳婉和寧小雅異口同聲,“陽光牛奶。何心眉,別急著減肥,先把胸減了吧。”

  第 18 章

  何心眉麵善嘴甜,人緣極好。她介紹給陳婉的兼職是從計算機係的學姐那裏輾轉得來的,據說學生性格驕橫頑劣,半年時間已經換了四五任家教。
  陳婉揣揣不安地和學生家長約好了時間,去到濟城這個頗有名氣的高尚小區。站在玄關處,那小女孩聽見媽媽喊她名字,不情願的走出來,冷著張小臉。
  “盼盼,來見過陳老師。”
  小女孩一口唾沫噴在腳前的楓木地板上,轉頭回了自己房間,關門時砰然巨響。
  “蔣盼!”女孩母親大聲呼喝,然後回頭對陳婉苦笑,“被她姥姥姥爺寵壞了。我也不懂怎麽和她相處。”
  “小孩子都這樣。”陳婉言不由衷地恭維:“再任性的孩子也是天使。”說完自己惡寒了一把。
  做母親的大概都是目障,見陳婉善解人意,眼中的挑剔立時斂去幾分,多了幾分親熱,招呼陳婉進去坐。“要說我還算你學姐呢。”陳婉瞪大眼,她淡淡笑了下,說了幾個教授的名字,問起近況。
  陳婉初始還有些局促,漸漸放鬆了下來。細細打量蔣小薇,妝容精致衣著華美,舉止文雅無可挑剔,實在不象是個8歲女孩的母親。聽她自我介紹說任職於濟城最大的廣告公司,再觀察家裏的裝潢陳設,陳婉暗自為自己鼓勁:這就是她的榜樣。苦讀幾年找份好工作,再勤勉努力些,有了自己事業基礎,也能為舅舅舅媽創造個這樣好的生活環境。
  “我工作忙,應酬也多,在家裏的時間少,也沒有多少機會和女兒相處,”蔣小薇一邊說,陳婉一邊點頭表示理解,“盼盼去年以前一直在我老家和姥姥姥爺住,被寵壞了。我們溝通機會少,她又是剛換了新環境,所以脾氣很暴躁。之前的幾個女孩子就是受不了盼盼的刁蠻性格才辭了的,我預先說給你,你也有個準備。”
  “沒關係,我過年前在肯德基打工,天天對著小孩子,所以你放心。”陳婉急忙說。她自忖耐性好,應付小朋友也有經驗。再頑皮乖戾也終究隻是小孩子,更何況待遇優厚。不過由始至終不見蔣小薇提起男主人倒是有點古怪,但這畢竟是人家家事,陳婉也沒有何心眉那種孜孜以求的精神。
  於是就這樣定了下來。正式開始之後她才體會到前任之苦,蔣盼或是關了房門不給她進,或是不停喊餓,一會要吃這個一會要吃那個。陳婉也不著急,被關在外麵她就坐在地板上念童話書,念得繪聲繪色,念到房門悄悄開了個小縫;把她當老媽子吆喝也不生氣,廚房裏的活計她做了幾年的,小點心層出不窮,天天花樣翻新。一兩個月下來總算是把小家夥的心收了一點來,肯正正經經地和她說上兩句話。
  何心眉聽她抱怨了幾次,直替她報不平:“你堂堂大學生被人家拿來當老媽子使喚當保姆用啊?換個家,咱不做了。”
  “哪家給這多錢?我立馬換!”見何心眉啞口無言,陳婉歎氣:“老媽子就老媽子吧。小孩挺可憐的,從小沒爸爸,連媽媽也幾乎天天不在家。一百多方的房子安靜得跟鬼屋似的,看到她就想起自己。以前我爸爸在的時候他一忙就把我鎖屋裏,怕我從窗台上掉下去,連窗戶和陽台門都關的嚴嚴實實的。家裏有點響動就怕是鬼來了或是進了壞人,那種孤獨和害怕你們這些父母雙全的蜜糖寶寶體會不來。”她在雇主家隻見過她們母女的相片,盼盼的父親對於小丫頭來說更是禁忌話題。陳婉大致猜到幾分,對小盼盼無比同情、對蔣小薇同情中又有些欽佩。
  “就你好心,把你當奴才用呢。”寧小雅嘀咕說,“那女人聽你說那樣,指不定就是個小三。”她一說何心眉也連聲附和:“不然她怎麽住得起那樣的房子?濟城的房子可不是白菜價。還有,那小孩指不定就是和哪個大款生的。”
  陳婉嗤一聲笑出來:“拜托,別誹謗我的榜樣啊。那可是我們東大的學姐。”
  “東大怎麽了?你以為了,和宋書愚那班人混的可沒少過東大出來的。哪兒都有走捷徑的人。”何心眉不齒說道。
  陳婉交際麵狹窄,對社會的形形色色了解不多,自然沒有置喙的資格,隻是狐疑:“你怎麽說起宋教授就含槍夾棒的?他究竟怎麽你了,對他那麽大成見?”
  何心眉打鼻子裏冷斥一聲,遲疑了片刻才和她說:“那人眼睛貪色、嘴巴貪吃、動作猥瑣,總之就不是個好東西,你別被他外表騙了。把你安排到係辦,還能安什麽好心?大尾巴狼一條。” 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一句好似耳語般。
  陳婉還是聽見了,不由好笑,“你真的是有成見。我都去了一個禮拜了,沒覺得象你說那樣啊。反而覺得老宋很有魅力,學識好專業性強一股書卷氣,難怪那麽多粉絲。寧小雅把BBS上他那個帖子都頂到要封樓了。”
  寧小雅兩眼精光直射陳婉而來:“小婉婉,還說你兩耳不聞窗外事,原來你也知道那個帖子啊?老實說,你是不是也動了春心了?”
  陳婉“呸”了一聲,“你發騷拉我下水做什麽?把也字去掉。你不是愛劉邵和愛得天昏地暗的,怎麽又戀上了老宋了?”
  寧小雅哀怨地說:“宋教授那樣的翩翩濁世佳公子,不能褻玩讓我遠觀一下不行嗎?”
  “又多了個腦殘的。書卷氣?濁世公子?我隻聞到狐臊味。”何心眉嗤之以鼻,“看人要看本質懂不懂?不說了,打飯去。晚了紅燒排骨就隻剩湯汁了。”
  新年開了個好頭,先是找了份報酬豐厚的家教,接著宋教授介紹了在係辦打雜的活,幸運的光輝終於照耀到陳婉頭頂上。蔣盼確實很難纏,脾氣孤僻暴躁;係辦的活很瑣碎,泡茶搞衛生接電話,有時候打演講稿,做做文字整理和校對。這一切她甘之如飴,特別是月末有餘錢能存進銀行時,心情愉悅得堪比溫煦的春光。
  她和宋書愚默契地沒有提及初雪那一晚,對她來說那滿手的淚漬隻是弦繃緊到極限時的一個顫音,聲波微弱的震蕩了一下就在空氣裏消逝,不算得什麽。但是他車中彌漫的沉默的溫暖在那一刻彌足珍貴,又怎麽是一聲“謝謝”便能替代的?
  何心眉說看人要看本質。宋教授那樣一個學曆高人品謙和,笑起來還有些孩子氣的男人,哪有何心眉描繪的那般不堪?她是不懂欣賞,一葉蔽目。隻是,陳婉很困擾: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怎麽會認識秦昊那樣的人渣男?
  她記得才去係辦沒兩天就接到那人電話,開始隻是覺得有些耳熟,也沒往心上放,答了他一句:“對不起,宋教授現在有課,方便的話請你留言。”
  那人輕笑了一下,低聲說道:“秦昊。秦始皇的秦,昊天穹蒼的昊。就說秦昊找他。”
  她心裏突地被什麽撞擊了一下,電話那頭的尾音仿似夾雜著灼熱的呼吸撲麵而至。靜默了一會,那邊問說:“你叫什麽?”
  “你管不著!”她第一反應答。
  “東大的學生素質下降到這地步了?連基本禮貌都不懂?看來是要和宋書愚談談了。”
  “……陳婉。”陳婉顧及自己的工作隻能乖乖作答。她能想象他洋洋自得的表情,惱恨每次交鋒自己都屈居劣勢,陳婉兩個字被她咬碎銀牙,念的惡形惡狀。
  他對她的語氣置之罔聞,繼續裝模做樣地說:“哦——,看來你不認識我,你新來的?”他早知道她的名字,想及這是第一次互相正式介紹,總算是開了個頭,心裏不由一樂。
  陳婉不理會他的搭訕,繃著嗓子說:“如果您與宋教授相熟,請您打他手機也行。我們也忙,就不耽誤您寶貴時間了。”話音剛落,也不顧對方在那邊大聲說了什麽,馬上把電話放下。
  她不待見他,那是意料中事。秦昊猜想那邊的她一定象隻炸了毛的小貓般盯著電話兀自發著狠,心情頓時大好起來。順手按了宋書愚的手機號,那頭亂糟糟的,象是才下課。“動作還挺快的,你小子,夠義氣啊。拜托你的事這麽快幫兄弟辦好了。人情我記著。”
  宋書愚初始一楞,然後反應過來,笑著說:“別當我是馬夫,我可沒興趣給你們扯紅線。我幫這個忙又不是為了你,聽說她家境不好,學校也該照顧一下。”
  秦昊咂咂嘴:“啥時候弄了個光環罩頭頂了?在我麵前裝耶穌?”
  宋書愚笑罵他一聲,然後問:“接下來怎麽樣?看樣子是好女孩,你悠著點,不行就撤。”
  “我幾時有攻堅失敗的記錄?老秦家沒有撤退這兩個字,要是老太爺知道我隨便就撤退投降,還不把我腿給打折老?”
  宋書愚聞言皺了皺眉頭,他知道小五的脾性,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這是全天下男人的劣根性,在小五身上尤甚。他腦中浮現那晚陳婉香腮凝淚的模樣,有些後悔把陳婉介紹到係辦來,又有些僥幸,希望不會影響太大。於是問:“就有個電話你就滿足了?”
  “當然不了。”秦昊躊躇滿誌,“她不沒手機嗎?最起碼現在我能找到她,先聊聊天熟悉下,然後再約出來喝喝咖啡什麽的,送花送禮物,女孩喜歡的不都是那個套路?玩浪漫的招數我也是行家,不過一直沒有發揮的機會。這次小試一下牛刀,你就看著我手到擒來吧。”
  “你別最後把刀子割自己身上了。”
  “讓我挨刀子那人還沒出世呢。”秦昊輕蔑冷笑。

  致歉信與請假條

  

  第 19 章

  秦昊最近有點憋悶。
  他前些天還在宋書愚麵前誇下海口,牛刀小試必定手到擒來。可這把刀握在手裏比劃了幾日,就是無從下手。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的手段他見識的多了,不管一夜偷歡還是逢場作戲,隻要有欲望有目的想在他身上刮點什麽下來,他總是見招拆招,遊刃有餘。可現今卻象握了把軟刀子,渾身不著力。
  以他的經驗,那樣一個青澀果子,真正吃到嘴裏也沒什麽滋味,又酸又麻的說不準會倒足了胃口。可就是有點不順氣。他開始還琢磨著那澀果子沒見過什麽世麵,不能太著急了嚇壞她,放低了身段天天給她電話,瞎七搭八、沒話找話的套近乎。可她一句“忙”,瞬間就扣掉他一半的話音;或是捏著嗓子假裝旁人,裝模作樣的說“找小陳啊?她不在。”當他弱智還是白癡呢?
  他自忖沒得罪過她啊!就是那晚上借著酒意一親芳澤,不也給她討回公道了嗎?他挨的那頓拳打腳踢若不是給她麵子哪會那般輕易就揭過去?而且左臉上還頂著偌大的五指山在住處足足躲了兩天沒出過門。他都不計較了,她還端什麽架子?
  死丫頭片子!
  想著,手象是有了自己的意識,握著方向盤就拐進東大的校區。
  撞上宋書愚探究的目光時,他臉上難得露出絲尷尬表情,頗有些掛不住,於是掩飾著說:“沒啥事,上次攢的局兒你也沒來,想著有日子沒聚過了,來找你去哪搓一頓。”說著打量起宋書愚的辦公室來。
  宋書愚嗤笑不已,說:“找小的吃飯還需要勞您大駕親自來接?”邊收拾桌麵上的東西邊打趣他說:“別探照燈似的四處掃了。這老晚了,人還在?早去食堂打飯去了。”
  秦昊訕訕地轉回頭,好在臉皮厚,也看不出是紅是白。裝作不經意的問說:“東大食堂的飯菜怎麽樣?不如我們也去試試?”
  宋書愚呆滯了數秒,胸 膛起伏著忽地就抑製不住爆笑出聲,指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秦昊眼珠瞪起,羞惱難當,衝他作勢一腳踢去。宋書愚邊笑邊閃避,好一會才止住說:“去食堂吃兩塊錢的飯?難為你了。”說著又是一陣悶笑,“難得你秦家五少終於肯紆尊降貴體察民情,這話怎麽沒給你家老頭子聽見?不準他老淚縱橫說:小五終於出息了。”
  “靠,你有完沒完?”
  宋書愚止住笑,正色說:“再幫你一次也沒什麽,隻是再勸你一回,碰釘子就算了,外麵可你意的多的是。你想好了,在外麵怎麽玩我管不著,別折騰到我這來,弄個爛攤子出來我沒法收拾。”
  秦昊手叉在褲袋裏,倚著半邊窗,用一貫的吊兒郎當的語氣說:“我能怎麽樣?不就是找機會約她吃頓飯嗎?總不成把她拎上飯桌給‘卡擦’了?”想及宋書愚突然的嚴肅,他扭頭望向窗外銀杏樹上初春新發的嫩綠枝芽,喃喃道:“也就一青不溜丟的丫頭片子,我能上了心?就照你說的,不行就撤。”
  話是如此,見到那人時卻是不自覺地揚起嘴角。MD,天生麗質就是天生麗質,穿件破爛兒也比別人都好看。
  陳婉離遠見到他,故意落後了何心眉與寧小雅幾步。電話裏一直躲著他,但也有預感終有一天他會出現在東大。隻是這時刻來了,還是有縷慌亂在心頭掠過。
  陳婉本來不打算來的,何心眉接到老宋約吃飯的電話時也是說不去,奈何寧小雅豎著耳朵眼睛死盯著不放。何心眉回了寧小雅一個呲牙咧嘴的表情,才懶洋洋地對著電話說:“你又安了什麽心?年才過,你又來拜?有你這號的黃鼠狼嗎?”
  宋書愚也不生氣,大咧咧地回她一句:“長輩照顧一下小輩不應該的嗎?過年你爸還和我說要經常教育你,照顧你,有機會你要珍惜……”
  何心眉平白矮了一截,不爽很久了,見他還拿話擠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正想摔電話,寧小雅已經半路劫了過去,問起碰頭地點。說完衝何心眉嘶吼:“幹嘛不去?我天天吃大食堂,腸胃都吃寡了。有機會沾點油腥,你們誰也不許說不!”
  何心眉揉揉空落落的肚子,也有些心動。她倆以前還經常點菜吃,和陳婉熟絡了之後為了照顧她麵子,幾乎絕跡於小食堂。想著這半個多星期的白水煮青菜和自己可憐巴巴的腸胃,激動地衝寧小雅和陳婉揮拳說:“那就都去!吃光喝盡!搶錢搶糧搶女人!”
  陳婉隻當是宋書愚一個,沒料到秦昊也在。放慢了腳步,就想著找理由推搪了開溜。何心眉卻一把拉住她小聲嘀咕:“我還說吃他個傾家蕩產,寧小雅個笨蛋怎麽找校門口的四川火鍋啊?吃到何年何月才能吃窮他?怎麽也該是魚翅海鮮才對。”
  “那,我們先回去?”陳婉見那人帶著笑不錯眼珠地盯著她,不自在到極點。聽何心眉抱怨頓時如獲大赦般,馬上借機問。“現在趕回食堂應該還有菜。”
  何心眉翻個白眼說:“現在說回去?來都來了,管他什麽先混個飽。”說著摸摸額頭上新出的幾顆痘,先她一步走進去。
  店裏隻坐了半滿,宋書愚預先叫了湯底,知道何心眉能吃,生料滿滿的擺了一桌。
  本來極愛鬧場的何心眉今天異乎尋常的安靜,陳婉鮮少主動和人說話,更不用提旁邊的秦昊了,連眼神都欠奉。隻有寧小雅巴拉巴拉個不停,從昨天宋書愚的課到學校的花邊新聞,最後說到她們宿舍的趣事。講到這個,在座的兩個雄性起了興致,宋書愚揚著眉毛,很有點鼓勵的味道。
  陳婉見寧小雅再繼續說下去,怕是把她們宿舍的黃色笑料也連鍋端上了。心裏一著慌,桌下的腳朝對麵踢過去,正巧撞上何心眉踢出的腿,兩個人痛得呲牙不止。她急忙閃開,又狠狠踩在旁邊秦昊腳上。
  秦昊當她是故意泄憤,腳上雖痛,心裏有些歡喜:總比不冷不熱地對他要強多了。笑咪咪地撈起鍋裏涮好的黃鱔條放她碗裏,還分外殷勤地說:“這個補,鱔魚清明前吃最好。”
  陳婉踩到他時已經慌慌的抽回右腳,小心翼翼並攏起來。誰知他打蛇隨棍上,左腿在她小腿邊似有似無地蹭了兩下,惱得她把下麵椅子往何心眉傍邊又挪過幾分,側臉怒瞪他。火鍋溫度高,她剛才吃了辣,腮若桃花、唇如櫻點,益發顯得雙眸流光、清澈冰寒,秦昊心神不屬,隻覺得生起氣來也是可愛的。
  陳婉被他癡癡看著,臊得臉上熱剌剌的,小聲罵了句:“沒臉沒皮沒家教。”
  “你踢我做什麽?人廋骨頭硬,撞得我好疼。”何心眉揉著飯桌下的腿。
  “沒想踢你,想踢寧小雅來著。”
  “那死妮子,回頭好好收拾她。” 何心眉抬起眼望向對麵,“熱情過度,忘乎所以。”
  陳婉竭力忽視右邊強大的存在,漫不經心看向對麵,“小雅還說餓,也沒見她怎麽動筷子。”
  “嘿嘿,她現在哪顧得上肚子?在心儀的男士麵前大逞口腹之欲是非淑女行為——寧小雅語錄第四條。好辣,媽啊,我的痘痘明天又要多幾個。” 何心眉狂抽冷氣,邊細聽寧小雅向宋書愚谘詢英國各大名校邊低聲調侃。
  “抽風了,畢業去英國。前天是誰叫嚷著畢業馬上嫁人來著?”何心眉提醒寧小雅。
  “畢業還有好幾年,誰能確知未來?我的理想多著呢。”寧小雅警告的眼神掃過何心眉:再敢揭我老底……再麵向宋書愚時已經又是笑麵如花,“宋老師,我一直以為英國是霧沉沉的天氣,小雨陰鬱連綿。給你剛才一說我也想去了,如果有一天能成為你的校友就太讚了。再講講你在London Business School的趣事好不好?”
  何心眉做個發冷的表情,宋書愚看見莞爾一笑,繼續侃侃而談。
  “有追求是好事。”陳婉這次幫寧小雅,“至於搶白她嗎?”宋書愚口才好,連她也聽得興致昂昂的。
  “恩,追求。想追求猥瑣男才是真的。我覺得他們還挺配的,都能裝。小雅花癡裝純情,老宋猥瑣男裝玉樹臨風。”何心眉停了筷子在碗裏胡亂攪了攪,咕噥說:“現在她連必殺技都使出來了,手撐下巴,脖子抬高45度角,雙眼發射崇拜的炮彈。如果是卡通版,周圍一定畫滿粉紅色泡泡;如果是韓劇版,接著會一邊拋媚眼一邊情深款款喊一聲:‘歐巴’。”
  “撲哧。”陳婉笑完捂著臉一輪咳嗽,雙目凝淚埋怨地望著何心眉。
  她鼻腔和嗓子眼嗆進辣椒油,火辣辣的,眼淚唰唰的流。聽見邊上人說“喝口水。”也顧不了許多,湊著嘴邊的水杯猛喝了一氣,抬頭才意識到端著水杯的是秦昊的手。她連忙避開他緊張的神情和她止住咳嗽後他眼中明顯的釋然,不好意思笑一下,對其他人解釋說:“嗆著了。”回想剛才就著他的手喝水……見鬼了!她今天為什麽要出現在這兒?
  “不愛吃辣早說啊,換鴛鴦鍋就是了。擦擦嘴。”說著遞張紙巾。
  陳婉極力抵禦著想對他翻白眼的衝動,很熟嗎?說話用這樣的口吻和語氣?左側的何心眉好奇心早已被勾扯起來,埋頭問她:“進門時就覺得賣相不錯啊,不比猥瑣男差,就是眼角往上挑,相書上說那叫命犯桃花,又是個花心大蘿卜。你認識他?”
  “不認識。”她心亂如麻,心目中肆意囂張的秦昊今天突然顛覆形象,多了些殷勤體貼。她實在適應不了,難道是傳說中的性格變異?轉移話題和何心眉說,“快點吃,我7點半還要去學生家。”
  “校花就是不一樣,不認識的也有人憐香惜玉。”何心眉悵然而歎,偷偷望過去正對上秦昊的笑眼。心虛地扯下嘴角回了一個笑容,然後手肘推推陳婉,說:“唉,人家遞東西給你。”
  陳婉順著她眼神望去,說話功夫秦昊已經涮了一碗葷素放她麵前。她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不用了。自己燙的好吃點。”
  從進門被她當作小透明也就算了,做小伏低好意殷勤也是連番被拒絕。他幾時這樣服侍過人?秦昊心裏不是滋味到極點,想發作還是吸了口氣咽回去。隻是拿眼睛刮著她,恨不得把她掰開兩瓣看是什麽材料打作的。待想起該說些什麽,陳婉旁邊那個36D已經站起身,訕笑著接了過去,還說:“謝謝啦,剛才還說火鍋不過癮、燙的還沒吃的快呢。”大爺的,你是存心給我添堵來的?也不怕36D吃到36E去?

  第 20 章

  車內外的世界是同一個,但為什麽從車窗看出去,所有的景物如同虛幻?影影綽綽的街燈和車龍被拉長,在淡墨色的夜晚裏劃出光弧延綿拖後。
  同樣自覺很不真實的還有車裏的陳婉。
  她從火鍋店先行告辭準備回宿舍拿她的自行車,走了一半車道上一輛車從後麵斜插過來,停在她麵前。盡管前座的人沒下來,她對車主的身份毫無置疑。沒有本校通行證的車輛一概不許進出的東大校區,她認識的人裏麵有誰能這樣視門禁如無物?
  夜色初降,正是散步的時間,校園主幹道上來往的人很多。或者是因為她是金融一班的陳婉,或者因為他的座駕太過招搖,探究而叵測的目光把她作了飯後矚目的焦點。她暗自歎了口氣,打起精神拉開後車門,坐了上去。
  “你坐後麵做什麽?到前麵來。”秦昊扭過半個身子,滿臉的不樂意。見她不動如山,更是臭了臉,“你當我是司機?”
  “按禮貌是該坐前麵,不過我覺得和你在一起保持距離好一些。不行我就下車了。”貧民區小老鼠沒見過大場麵,但是到這一步再不懂得對方的花花腸子,那她也太笨了。既然躲不過去,不如正視麻煩。
  秦昊揚眉淡笑,如何心眉所說微挑起的眼角側麵看來自有風流,“你怕我?”意識到這點似乎讓他很高興,“怕我你還上我的車?不怕我把你拐去賣了?”
  “我舅舅可以找宋老師要人,你不怕給他添麻煩的話。”陳婉用指節輕叩車窗,提醒他:“你擋著道了。”
  秦昊冷哼一聲,嘀咕了一句“司機”什麽,還是轉向對麵車道。
  一路上,她盤算著怎樣幹淨利落地斷了他的念頭。
  過去的二十年生命,年幼喪母,然後父親離奇身故。當然,和很多人不幸的經曆相比實在當不了“苦難”二字,隻是由繁華至蕭條的家境讓她比同齡人提早意識到人生的需要和該走的方向。她不勢利但很實際,而且貪求安穩痛恨意外。
  特別是現在這種意外。
  “你走錯路了。”陳婉皺眉。
  “沒看前麵堵著嗎?這鍾兒數不可能塞車,沒準又是交通事故。你不怕趕不急?”他從倒後鏡裏打量她一眼,“怕我賣了你?幹幹瘦瘦跟猴兒似的,斷斤算也值不了幾個錢。”
  見她不搭理他,沉默了數秒,秦昊又悻悻說:“你後麵有個袋子,自己拿,買給你的。”說完又補充:“放了幾天,看見就煩。”
  陳婉回頭,後座與車尾玻璃之間擺了個鼓鼓的購物袋,再轉過臉時冷笑已經克製不住地溢出嘴角。
  秦昊睇見她眼裏濃濃的譏諷,微弱的失措感從心裏一閃而過,“你倒是打開看看啊。”
  互留情麵婉轉拒絕的想法被她拋置一邊,從倒後鏡裏抓牢他小心翼翼的窺探,冷笑蔓延到心裏去。
  “說話啊,不說話我怎麽知道你喜歡什麽?”他打破車內凝滯的岑寂。
  她收回笑容扭頭望向窗外,她應該屬於車外的世界,他們不應該有所交集。“我喜歡你別找我麻煩。”冷淡疏離的語氣會否激怒他她完全不作考慮,“我對你買的東西沒有半點興趣,對你也是。不如象上次那樣問我開價多少好了,我要的價錢你給不起。”
  他象是憋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才低笑兩聲,然後恢複沉默。死寂的空間裏似乎每顆空氣微粒都沾附著他壓抑厚重而遲緩的呼吸,陳婉故作鎮定地繼續僵直著背,手指死命掐著牛仔褲的褲縫。
  平常半個小時的路程今天如同南極至北極。到了蔣盼家的小區入口,她瞬間放鬆的同時才發現自己屏息了許久,重新呼吸到空氣的心髒愉悅地平複了緊繃的神經。
  “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了,不值得。”她努力保持笑容, “謝謝你送我。”
  下車才走了幾步,一股極大的力道從後突掩而至。她未作提防,往後踉蹌了幾步以為快摔倒時脊背砰地撞上秦昊的車身。然後他整個身子襲上來,毫無表情的麵龐一步步放大,直到鼻尖幾乎相觸。
  他借著數米外小區入口的路燈細細端詳她,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梁還有弧度優美的唇形,黑黝黝的眼睛圓瞪著,跟鹿似的難掩驚恐。無可否認,這張完美無瑕的麵孔讓他色欲熏心,讓他今天象個童蛋子似的患得患失。
  “現在慌了?剛才跟我裝冷淡裝高貴那會兒怎麽不慌?”手下的細腰隔著衣服仍能感覺觸手柔軟細滑,他惡劣地撚了下,突然想起上次在帝宮時同樣旖旎的觸碰。
  她細白的臉上染了一層羞憤的粉酡,扭動著身子試圖從他懷裏掙脫開。
  “橫豎你軟硬不吃,我還用給你上臉?管你樂不樂意,我就是辦了你又怎麽樣?”他加大幾分力氣,她卻停止了掙紮,滿心嫌惡地緊迫逼視他,一句一頓忿恨地說:“來啊,就在這!你有膽子就做!”
  她頸下衣領裏露出的皮膚都是潮紅色,胸脯微微起伏著,鼻翼輕聳,方才眼中驚惶的神色完全被決不妥協的兩團火焰取代。他一時有些不忍,鬆開少許手臂的箝力,小心拉開他們身體間的空隙。
  “你不是要做嗎?我都不怕你怕什麽?”她嘲諷地笑,“你是人物,你有權有勢有錢,我一個小老百姓拿什麽敢跟你鬥?你搖搖手指尖,我應該感恩戴德爬過去舔你腳趾頭才對;你願意要我我應該回家燒高香拜祖宗才是;難得你紆尊降貴賞臉請我吃飯,我明天該去廟裏還願;多少人修幾輩子也修不到的福氣啊……呸,我惡心死了。”
  說著她發狠推開他,他卻恍若不知,隻是凝目注視她激憤的眼睛,鐵青的臉肌肉緊繃,湧動的戾氣幾欲噴薄而出。良久才輕輕問:“至於嗎?討厭我到這種程度?”
  “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她深深呼吸,等待新鮮的空氣緩慢將激烈起伏的情緒安撫如常後才又說:“我們不是一類人,請你以後自重。還有,請你不要打電話或者找別的機會,我沒有那福分。”
  他腦中有片刻的空迥,接著了悟地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帶著輕蔑嘲弄的味道,慢慢說:“別恃著張臉張牙舞爪的,你不愛玩,愛玩的多的是。”
  “那就最好。我們總算達成共識了。”她毫不留戀地甩發離開。秦昊心裏象被什麽剜了個大洞,涼風出入冷颼颼的,回過神時她的背影已快消失在小區門口。
  “等會。”他在她身後招呼,打開車門,拿出那個袋子走上前遞給她,“是手機,電話卡裏已經衝過費用了,能用一段時間。你不要我也沒處放。”
  她雙手攬住自己的袋子隻是搖頭,“你的東西我要不起。”
  他收回伸出的手,看了眼手上的東西,神情有一絲倦怠,嘴角浮起自嘲的笑意。“這樣……”說著揚起手臂,那袋重物沿著拋物線飛向街角的黑暗。
  是否想象力作崇,為什麽她總覺得他那束被街燈拉長的影子寂寥落寞,自嘲的笑容下還隱藏著其他的什麽?分明是她想要的結果,心裏卻空落落的,更讓她心神不寧的是她不知道這種空茫所為何來。
  陳婉心緒遊離,蔣小薇腳步聲近了才恍然回悟。“蔣姐。”她站起來。
  “坐,沒事,我今天回來的早,進來看看。”蔣小薇撫摸著蔣盼的頭發,從上到下審視女兒作業本上的字體,滿意地微笑著對陳婉說:“不錯,我女兒脾性急,也隻有你降的住她。連字寫的也比以前周正了。”
  蔣盼置若罔聞,隻是稍微別了下頭避開媽媽的手掌。陳婉見多了這對母女的疏離,暗自歎謂一聲,對蔣小薇說:“盼盼還是很聰明的,就是貪玩了些。”
  蔣小薇點點頭,望向陳婉的眼神莫測高深,淡淡說:“漂亮的女孩子沒什麽靈氣,有靈氣的性格高傲不合群,象你這樣的倒是少有。”
  陳婉被她誇得不自在,微紅著臉不知如何作答,蔣小薇淺淺一笑,說:“你也別不好意思,長相天生的,難得的是後天養成好性格。學校應該有不少男生追你吧。”
  見陳婉紅著臉搖頭擺手,蔣小薇笑了笑又說:“有也是正常,換了我是男人,我都動心。嗬嗬,不打趣你了,我出去給你們端宵夜。”
  她離開後蔣盼明顯地放鬆了緊繃的肩膀,陳婉安撫地對她笑著,順手理了理她的頭發,問她:“怎麽不叫媽媽?沒回來時眼巴巴地豎著耳朵聽著門口的動靜,回來了又不理人。”
  “她不稀罕我叫。”小丫頭低垂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
  “傻氣。哪個做媽媽的會不稀罕自己女兒?不愛你她會照顧你,擔心你學習不好,怕你餓了一回來就去做夜宵?”話是如此,陳婉也不太理解這對母女的相處方式。當她第一次聽說蔣盼從來沒有和媽媽一起去過遊樂場、公園,甚至超市飯店時,她覺得萬分不可思議。相處多了,她漸漸了解蔣盼的乖僻性格隻是為了掩飾不被母親需要的惶恐不安,她們母女再沒有溝通的話,隻怕盼盼的性格越來越走向極端。
  她覺得有需要找個機會和蔣盼媽媽談談。

  第 21 章

  宿舍太吵雜,其他人上網玩遊戲看電影,或者和異地男朋友聊天長期抱著電話不放,陳婉大部分空餘時間隻能在圖書館躲清靜。
  她前段日子向何心眉谘詢獎學金的綜合考評標準,何心眉幾句話幾乎扼殺了她全部希望,“你?沒戲!第一你不是班幹,第二各種活動你參與度不高,第三參加過什麽校賽拿過什麽獎?沒有?那就沒機會。”
  陳婉本來計劃著拿了獎學金添上自己存的錢足夠交下學期的學費,倘若有多的還能幫補弟弟小宇,聽何心眉語氣決斷,當即苦了臉。寧小雅幫她出主意:“你不是在係辦幫忙嗎?多去係主任麵前晃晃啊,混個臉熟。你成績一貫拔尖的,隻要有人幫你說說話,拿個二等三等的完全沒問題。”
  她不自許清高,但也獨善其身慣了,於是息了念頭。寧小雅說她成績拔尖,其實這大半年忙於打工,已經耽誤了不少課業。雖然離期末考還早,眼下不努力的話考前辛苦的還是自己。
  中午的時候就開始下雨,連綿至傍晚才收了雨勢。潮濕的空氣夾雜著泥土味和圖書館裏特有的紙墨香,靜謐安瀾。她心情為之舒展,待旁邊有人坐了預先幫何心眉她們占的位置,也是微笑仰臉,說:“不好意思,這裏有……”
  笑容凝固在嘴邊。旁邊那人漆黑的眼瞳緊盯著她,不遑他瞬。
  她別開臉,佯作鎮靜繼續看書,手指卻不由捏緊了指下的書頁。
  她垂目思索的樣子充滿靜態的美感,頭發象是才洗過,隨便在腦後紮起一束,黑發下的耳朵在燈影裏剔透如玉。他之前的躁悶不知是被周圍靜謐的氣氛撫慰了還是被濕潤的空氣浸沒了,隻是覺得就這樣不說話看著她也是好的。
  她如芒刺在背,哪裏能集中精神繼續在書上?胸口象是堵著一團,煩躁羞惱不耐兼而有之,理不順抹不掉。過了半晌先忍耐不住低聲喝問:“你來這做什麽?很閑嗎?天天往東大跑。”
  “我來找宋書愚。”他打量四周的環境,回避與她指責的眼神相觸。
  鬼才信!“你找錯地方了。”
  “是。”他坦承。
  ……他毫不猶疑的回答倒是把她的嘴給堵上了,再說下去攀扯上她逃避的話題更加無謂。
  “該翻頁了。”
  “啊?”她抬起頭。
  “我說,你看這一頁看了十多分鍾了,該翻下一頁了。”他好心提醒,若有若無的笑意在嘴角。
  ……不是該翻頁,是該砸上他腦袋。
  “我讓你心煩意亂?”他低聲嘲笑她。
  “心煩不意亂。你貴姓?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她言語中的冷厲疏離讓他滿心的嘲弄消散如灰,興致頓失,想立馬站起來離開又有些不舍,不受掌控的被她牽扯著的感覺更令人煩躁。“敢情我是送上門來給你糟踐的。”他雖然是自語,但是聲音著實大了點,帶著氣,也不知道是氣她還是氣自己。
  眼角餘光瞥見周圍聞聲梭巡而至的好奇目光,她不由著了惱。板著臉收拾好桌麵的東西,再不肯多說一句。走到圖書館外麵才對尾隨而出的他發作起來:“你有完沒完?我以為我們說的很明白了。知不知道越是這樣越是讓人討厭?”
  “方老二就不討你厭?黑社會混子,長得跟沙袋似的,除了打架有力氣其他有什麽好?瞧你天天板著臉的正經樣兒,說起謊來眼皮都不帶眨的。什麽鄰居哥哥好朋友,哄我哄的可歡實,見了人跟貓似的,也不嫌膩味?”昨天晚上他們兩個在東大門口黏糊了足足十多分鍾,走時她還一步一回頭頻頻回首。在他麵前唱十八相送呢?靠!
  “關你什麽事?你管的寬!”說完她一愣,怔然問:“你跟蹤我?”
  他僵著身子站在那裏,一言不發。她說不出的厭煩與挫敗,良久才語聲微弱問他:“你究竟想怎麽樣?”
  她似乎問了一個連他自己也不確知答案的問題,他隻是站在那裏以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睨視著她,沒有說話。入夜清涼的空氣帶著雨後的潮濕和不知名的植物清馥彌漫在沉默的兩人間,耳畔隻有遠處過路人依稀的腳步聲。
  她也憧憬愛情。在圖書館裏見到那些捉對坐在一處偶爾相視一笑,眼神交投時的溫暖;或是飯堂裏擠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惟恐天下不知、囂張的甜蜜,她間或會失神會悵然,不是不羨慕的。可風花雪月要以物質生活的安穩富足做前提,虛無縹緲的愛情何嚐不是一種奢侈品,昂貴到她無法負擔。
  即使負擔得起,對象也絕對不會是他這種人。
  “那天我已經說過我們不是一類人。你們玩的遊戲我玩不起,我求你了,無聊找別人去好不好?我相信出了東大的門,願意配合你的人多的是,你何苦拿我來逗弄?”
  他抬起手似乎想摸她臉頰,她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躲閃開。
  “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做了什麽呢?每次見了我跟見了鬼一樣。”他冷笑, “我哪點比不上方老二?他一個混黑道的和你就是一類人了?”
  “他是混黑道,但底子比很多人幹淨。我問你,如果……是如果,我們在一起的話,我是你的第幾任?10任?100任?”她好奇的問,接著右手指向圖書館,“知道我的同學是第幾任嗎?幾乎都是第一任,很有可能也是最後一任。秦昊,我要找男朋友也是找身家清白的,你早就沒資格了。”
  她第一次喚他的名字,旋即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把他打壓到最低如腳底塵埃。沒資格,沒資格。他心裏一遍遍重複這三個字,臉上浮起一貫的倨傲,咧開嘴笑說:“得,你太瞧得起自個了。找你就是玩就是逗悶子就是作消遣,什麽找男朋友?你當我是找女朋友?找鏡子照照去……”她雙眸流瀉的冰寒和鄙夷越來越濃鬱,濃鬱到他心尖幾欲為之顫抖,在他停頓的空隙,從她齒縫裏迸出兩個字:“垃圾。”
  有一瞬間的驚恐,以為秦昊要打她。他眼中的獰色象兩團控製不住的火苗。陳婉不甘示弱,按捺著逃跑的衝動回視他。她見過他邪佞不可一世的樣子,受過他無賴肆無忌憚的騷擾,這是第一次見到他這般凶悍的表情。他在生氣,她屏住呼吸,知道他在生氣。過了許久,他眉間眼底漸漸被一層陰翳籠罩,沒有多看她一眼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再一次留給她一個蕭索的背影。
  陳婉一直揣摩“垃圾”兩個字是不是太過分太傷人了?她如願以償沒有再見到他,那張陰沉沉的臉和孤單單的背影偶爾在心上閃過,隨之總會有些空落落的,總覺得差了一聲抱歉。
  清明的時候請了假和舅舅上山,方存正做義務司機在山下等著。看著她沿階梯恍恍惚惚走下時急走了幾步迎上去。她勉強對他笑了下,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平常的日子她盡量保持陽光,但是每年的這幾天怎麽都阻擋不了記憶象潮水般鋪天蓋地的席卷整個心。她也放任自己沉浸在回憶裏,搜羅腦海裏所有關於父母的景象。每一絲每一縷都是他們在她生命裏存在過的證明,她不能忘記了。
  晚上和蔣盼講解著作業時,看著小姑娘忽閃的眼睛,自己眼窩忍不住有些濕潮。停頓了半晌才說:“對媽媽好一點,愛她就要說出來,不然會遺憾一輩子。”
  她以為小姑娘不會明白,實在低估了新一代的理解力,蔣盼問:“為什麽會遺憾?”
  她微怔,是,蔣盼還有未來很多時間補償。她是完全沒有機會了。
  蔣小薇回來時還早,她這段時間聽從了陳婉的建議,應酬似乎少了很多。蔣小薇打量著她,眼中的深意讓她一凜,她還在莫名其妙,蔣小薇已經笑說:“怎麽瘦了這麽多?和男朋友吵架鬧別扭了?”她說功課緊,睡眠不足。蔣小薇笑笑,沒有再說什麽,回了自己房間。
  第二天,蔣小薇打電話到宿舍,她以為又是因為出差什麽的讓她臨時去幫忙,蔣小薇說請她吃飯,並且已經在學校門口等著了。
  她大概才下班,很職業的妝容,與晚間她的煙視媚行相比又是另外一個模樣。
  去的地方是濟城一間五星酒店的西餐廳,記得去年陳婉生日,方存正還提議來這裏幫她慶生。她那會兒嘲笑他“你會用刀叉?”方存正不樂意,反問她:“你就會了?”說完抓抓頭發說:“算了,牛扒生不生熟不熟的,也不好吃,我們實惠點,吃大排。”結果帶上小宇去了文湘路的一品大排館,吃到三個人直搓肚皮。
  桌麵上鋪著白色的漿得挺括的桌布,裝蠟燭的玻璃小盞極是可愛,遠處的人交談是喃喃低語,水晶杯碰撞的聲響悅耳清脆。收回好奇的目光,才發現蔣小薇一直抿著嘴在觀察她。“讓你見笑了。”她搓搓桌麵下的手。
  “第一次來?”
  她點頭。“家裏環境不好,所以……”
  “和我一樣,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蔣小薇了然點頭,指尖在紅酒杯的杯沿上輕輕打轉,“你應該比我聰明懂事,最起碼不會象我一樣未婚先孕,而且傻乎乎的把孩子生下來。”

  第 22 章

  蔣小薇每每回憶自己不堪的狗血人生就覺得像是在重溫三流言情小說的劇情,其中的差別是其他的看客掩卷後不過丟擲一旁,而她要用一生的幸福作為年少輕狂的代價。
  蔣小薇的父母隻是一間半死不活的小廠子的工人,家庭因素,她對學業從來沒有上過心。從小知道自己漂亮,小嘴甜甜的總能從父母的同事和街坊那裏哄到些好吃的。再大點,美麗更加演變為成長過程中的利器。作業沒做沒關係,自然有男同學代勞;考試成績差沒關係,不回家就不會被父親揮舞著掃帚追打,自然有人請她吃東西打遊戲機。
  這一切從高一開始逆轉。她愛上了同年級的一個男生。
  對,是愛。不是喜歡。
  她為他堅持每晚上自習課,隻為了下課時能和他說一句話,多看他一眼;她為他斷絕校外所有聯係,潛心讀書,隻為了學業上和他的差距能拉近到可以容忍的程度。她知道他有喜歡的人,和他在一個班,他們經常坐在一起,為一道題的解題方法和答案爭論不休。她癡癡站在窗外窺視,幻想自己是那個和他爭執,最後落敗挨了他一記爆栗的人。
  她從各種渠道接近他,象個偏執狂一樣執拗的堅守自己可有可無的存在;又象是患了收集癖,她收集關於他的所有,任何瑣事包括他的小習慣都不放過。
  她堅信她的美麗和無私的愛終有一日能感天動地,她的偏執在高三那年得到回報。
  他向那個女生表白被拒,轉而投向她。
  他們並沒有戀愛,隻是比以往友誼更近,經常一起上學下課。她終於有資格坐在他自行車後座招搖出校門,或者並坐在校門前的小店外共享一盒冰淇淋。他不厭其煩地幫她補習功課,說是希望她也能考上好學校。她偷偷歡喜著:這是不是代表他對她的將來有共同的計劃與安排?
  高三臨考前的緊張壓抑像是催化劑一般催熟了校園裏部分半明半寐的戀情,他們是其中一對。考前的某一晚,她把自己獻給了他。像是一種宗教儀式,莊重而聖潔。她的靈魂,她的心,她不能自抑的燦爛愛情,她付托了對未來無比美好的期盼。
  他被數一數二的學校錄取,她名落孫山。送他踏上向帝都而去的火車時,她發現同車的是他一直暗戀且表白不成功的對象,他們考入了一間學校。嫉妒和對未來的不確定吞噬了她,隨之而來更大的打擊——她懷孕近三個月了。
  身上那塊肉有一半是他的,他卻百般逃避推脫,甚至懷疑指責。她站在離家很遠的公共電話前緊握著話筒,卻握不住他飄渺的話音。從此,再不聯絡。暑假時的種種似乎隻是盛夏酷暑裏奢侈的一個甜夢,當她保護著微隆起的肚子和父親的掃帚抗爭時,那個甜夢幾乎透明得快要碎裂消散。
  她要生下來,她要讓他後悔,終有一天,他會回來祈求她的原諒,痛哭著在她腳下懺悔。而她,將捍衛她僅存的自尊,對命運冷笑。
  她回鄉下住了大半年,再回家時,手上抱著蔣盼,肩上的書包裝滿尿布和課本。
  父母是老實人,一輩子謹小慎微的做事做人。母親曾經跪下哀求她去醫院,父親當初甚至起過殺了她也不能丟蔣家臉麵的念頭。可是中國的工人階級總有一種對無望生活的堅韌耐力,在送她去鄉下親戚家時他們已經沉默地接受了她的選擇。
  她選擇複讀一年重考,然後請了半年重病假,最終以她追尋愛情時同樣的執拗考上了東大。她沒有錢沒有依靠,隻有自己。她從大一就開始打工,偶然的機會做了平麵模特,畢業時已經買了房子,並且在熟悉的廣告行業找到工作。
  “那個男人呢?”狗血的人生更加煽情,陳婉抹了抹滑落腮旁同情的淚水,更多的眼淚又即湧出。
  那個男人……蔣小薇目光投向遙遠處。那個男人畢業後留在帝都,兩年後終於贏得美人歸,娶的正是他高中時暗戀的對象大學的校友。現實極其可笑,他在人前是愛情堅貞的典範,在她眼中不過是個始亂終棄的人渣。她調轉視線望向陳婉,說:“那個男人從帝都回來,一直在濟城。他未娶,我未嫁。我們偶爾還有見麵,算是朋友。”
  “怎麽能這樣?”陳婉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盼盼的存在嗎?他應該娶你,給你給盼盼一個家啊!”
  蔣小薇臉上浮現悵然的神情,曆盡滄桑後的淡然看在陳婉眼中,心裏更加平添同情和激憤。蔣小薇淡淡一笑,說:“他和我同年,還沒有到安定的年紀。男人,總是玩夠了才會向往家庭。”說完一歎,又道:“他從心裏抵觸已經有了孩子的事實,家世又好,將來結婚的對象一定是長輩安排的,門當戶對的那種。所以我盡量不帶盼盼出去,如果被他家裏人知道盼盼的存在……我隻能守候著,但願能守到他肯安定下來接受我們母女的那一天。”
  陳婉義憤填膺,說:“不是東西!還有這樣無恥的人?幹嘛要守著他,你有好工作,能養活自己和盼盼,完全可以再找個好男人,找個真正珍惜你的。”
  蔣小薇似乎被她激烈的情緒感染了,眼中有明顯的掙紮,搖擺了多日的心緒再一次傾倒向良知的一方。過了好一會理智重新戰勝情感,才又說:“我愛他愛了十年,沒有那麽容易說放棄就放棄。”
  “你……”陳婉無語。她沒有機會嚐試愛情,這種奉獻所有甚至摧毀一切也不管不顧的愛情根本不是她所向往的。她無法理解,但是心痛,心痛蔣小薇這樣美麗的女人,盼盼那樣可愛的女孩因為一個沒有責任心的男人而沉淪在無望的守候裏。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和你說這些吧。”蔣小薇喝口咖啡接著說:“前些日子我很早回家,有一次看見你和一個男人在小區外麵爭執。”
  陳婉記得是哪一天,聞言咬住下唇。秦昊應該和蔣小薇所說的那個男人是一類:花心,沒有責任感,遊戲人生。所幸她拒絕了秦昊,所幸她很理智,沒有對那種人抱有什麽天真的幻想。
  “離得太遠,我也沒看清楚,我猜應該是個很高很帥的男人吧。是你男朋友?”她看得何其清楚!她何其了解秦昊那種人!小五雖則不是她的所愛,但是是她的利益所在。陳婉長得太好太豔麗如一朵任何男人都急切擷取的鮮花,她要防患於未然,她要保護自己和女兒生活足夠的安定。
  “不是。”她堅定地搖頭。
  “你別誤會,我沒有其他的意思。隻是覺得我們很象很投緣,盼盼也很依賴你喜歡你,所以才多句嘴。我們女人要學會保護自己,我就是個不會保護自己的反麵教材。遇上太帥的或者家世好的男人,要留個心眼,不能輕易上當。”傻姑娘,遇上任何人都要留個心眼,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與幫助。
  “我明白的。”陳婉如同遇見知己一般,“我舅舅舅媽供我讀書不容易,我沒有什麽想法,隻希望快點過完這四年,找個好工作。將來能象蔣姐一樣,不對,能有你一半的能力就夠了。”
  “傻姑娘,我有什麽能力。”蔣小薇不置可否的笑一下,眼睛望向才踏進西餐廳的幾個男女,然後說:“對不起,看見熟人,我過去一下馬上回來。”
  蔣小薇的熟人裏有一個陳婉也認識——江副市長的兒子江磊,認出他的同時陳婉朝座位裏麵的陰影移了下。蔣小薇似乎提到她,那幾人向她這邊望來。
  陳婉挺著背,暗自期望他們不要過來坐一起。接著又好笑:本來就燈光昏暗,看不真切。再者那次為了酒吧的事情和方存正去醫院,那一麵江磊似乎對她並沒有印象。就算是記起她是陳海行的女兒又怎麽樣?時隔數年,她再不是當初無助淒惶的小姑娘。爸爸的死因疑點如雲,真要麵對,開口質問的人是她。
  蔣小薇過來重新坐下,向她解釋說:“做我們這行,認識的人多,應酬起來也煩。都是不能得罪的人物,剛才那兩個,一個是江副市長的公子,一個是洪省長的公子。要是隻是公子哥也就罷了,偏偏洪建學是恒宇地產的幕後老板,我們公司的廣告大客戶,得罪不起。”
  陳婉聽見恒宇地產,心中一動,想起朱雀巷的拆遷。視線掃向那幾人的桌子,除了江磊還有個麵白如玉帶著金絲眼鏡的男人,那人正往這裏看來,眼光相觸,陳婉急忙回頭避開。聽到蔣小薇帶著少許鄙夷說:“這些公子少爺,不是父母的關係,能有這麽些個能耐?幾年前誰聽過恒宇地產?還不是強拆了上海路一堆民房?一千塊強收來的地建起商業樓轉手翻幾倍十倍的賣,壟斷下的暴利。他們享福了,上海路死了的那家人算什麽?”
  陳婉聞言,手腕微震。強自鎮靜地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回碟中,仍舊有些灑了出來。定定神,假裝不經意地問蔣小薇:“看他們那桌談笑風生的,關係很好的樣子。”
  “當然了,都是穿一條褲子的,有個管城建的好爸爸還有做不了的事情?江大少拆,洪公子建,坐地分贓。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也不關我們小老百姓的事。”

  第 23 章

  朱雀巷的拆遷從去年就傳出風聲,一場火災後暫時偃旗息鼓,直到年前因為恒宇地產的介入,拆遷工作正式開展起來。
  這幾年濟城城市發展極其迅猛,遠在城市邊緣的安置房根本消化不了龐大的被拆遷戶,補償的費用太低,想在市內購置商品房對於朱雀巷居民的經濟條件來說唯有合家舉債一途。
  朱雀巷一帶都是老居民和工廠職工,本來居於陋室也叫做有瓦遮頭,即便有些家庭夫妻二人同時下崗,做點小買賣也能顧上一家生計。可是遮頭的瓦掀了,就要麵對吃住兩個問題,無異於雪上加霜。所以朱雀巷的居民一直虛與委蛇,采取拖延的辦法和地產公司對耗著。
  四月中旬,市裏開拆遷動員會,“城市建設是大勢所趨,犧牲一小部分人的利益在所難免”,隨即朱雀巷西大街每一戶都收到拆遷通知,5月1日前必須完全拆除。
  強製性行政指令的結果是西大街的所有居民聯合起來,爆發了濟城曆年最激烈的一次警民對峙。
  陳婉接到舅媽電話匆匆告假趕回家,未走到前街就被人潮和拒馬攔阻著。馬路已經被封鎖了,根本過不去。近千名警察,其中不少是手持警棍盾牌的防爆警排成幾堵人牆;鐵馬,狼犬,消防車上架著驅趕人群用的高壓水槍,遠處有紅十字會的救護車嚴陣以待。人牆的對麵是幾千居民,其中不少東大街趕來聲援的,舉著大幅標語沉默而肅殺地對峙著。
  陳婉記起有條小巷子能兜回前街,於是又奮力從圍堵著看熱鬧的人群裏擠出來。朱雀巷一帶有無數的冷巷穿插其中,她16歲時差點遭遇強 暴,對其有陰影,今天卻是顧不得了。
  走到對街,赫然見到馬路牙子上停著那部張揚的車,那個討厭的人影懶洋洋的斜斜倚著車身,雙手抱懷專注地遠眺著對麵,渾然不顧周圍零星散落的人群對他好奇的張望。
  陰魂不散。陳婉暗咒一句,打算從他後麵繞過去。秦昊卻早睇見,微側著臉凝視了她數秒,象是在猶豫著,然後低頭和前座的司機說了句什麽,接著向她走來。
  她避無可避,當下停住腳。再加上心急火燎的,語氣萬分不客氣,問他:“你怎麽在這?”
  “看熱鬧啊。這麽大的場麵可難得一見。”接著又問:“這時候你不在學校,跑回來做什麽?”
  他語帶諷刺,嘴角也是譏誚的笑,陳婉以為他是笑朱雀巷的居民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心裏更添幾分忿恨,和他多說一句都覺得是廢話。也不回答,掉轉頭往一戶人家旁的山牆角走,穿進去就是一條隻容兩人過的小道。
  秦昊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冒犯了她,見她又擺出張神憎鬼厭的晚娘臉,一口惡氣湧上來堵在心口,想回去車裏,腳卻隨著她的步子一並進了巷子。
  西大街不拆除,東大街的住戶就永遠是觀望的心態。秦昊這半年多隻收了東大街幾座院子,還不是靠前街馬路的,非常不順利。洪建學的恒宇遲遲不入局,就無法打破僵勢。前段時間他授意父親秦仲懷係下人馬向市裏提交了一份地鐵帶動沿線經濟商圈的調研報告,老頭子知道了沉聲罵了句“胡鬧”,語氣倒不十分嚴厲。濟城是副省級城市,省裏發揮的作用很小,報告提交上去之後獲得的關注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秦昊可沒什麽為濟城做貢獻的宏偉大誌,他隻是從旁敲下邊鼓,讓洪建學那小子加快動作而已。他的引君入彀之計可謂成功,市裏方把地鐵建設計劃列入議案,恒宇地產已經躍躍欲試起來。朱雀巷在濟城西端,由西向東的主幹線內,真是上馬地鐵,這個地塊前景非昔日可比。
  秦昊今天來現場確實有看熱鬧的心態。洪建學手段狠辣他總算見識到了,建築麵積和拆遷補償評估沒有經過雙方磋商,一紙通知單方麵決定,不鬧事才怪。他不是正義感無限膨脹的人,從個人利益出發,他倒是希望那小子再毒辣點,早點把西大街那邊拆掉早點動工,這樣他東大街這邊也能渾水摸魚。
  陳婉不明白他跟在後麵作什麽,心裏記掛著家裏,行走如飛。他亦步亦趨的在後麵,轉了幾個岔道也沒把他甩開。
  遠遠已經聽見前街那處鬧哄哄的人聲,陳婉發力跑了起來,自己家飯館門口掛了個明晃晃的大銅鎖,想是舅媽和小宇都出去找舅舅去了。她繼續往前街跑,人聲越來越鼎沸。陳婉一顆心被急促的呼吸提到嗓子眼,怕是前麵已經鬧將起來。
  朱雀巷的大部分居民非常理智,靜坐期間刻意在雙方隊伍間保持了幾米的距離,但是也有鬧事份子向警隊裏丟擲石頭塊。於是警察手持警棍衝進居民中抓人,居民揮著拳頭掙紮反抗。局勢越來越亂,謾罵和詛咒聲飽含著憤怒,狼狗的咆哮獵獵在耳。
  陳婉看不見舅舅舅媽在哪裏,滿眼都是湧動的人頭,心一急,就往人堆裏紮。秦昊見局勢開始有控製不住的跡象,哪裏容她再參與進去,一隻手握著她胳膊把她往回拖。陳婉死命掙紮,拳打腳踢的,“走開,你放手!”亂發飛舞掃到他眼睛裏紮得生疼,他發狠把她拖回屋簷下,吼道:“想死啊?人這麽多,亂起來踩都踩死你!”
  從沒見過他如此猙獰的表情和狠厲的語氣,陳婉楞了一下,“我舅舅……”說話間帶了縷哽咽,秦昊心裏一軟,平時張牙舞爪的她遇上事也隻知道哭而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放軟了語氣哄她:“亂哄哄的,你這會進去能找見人?你乖乖站在別動,我去找。”
  他也不知道怎麽就這麽輕易地被鼓動了,話音一落想起她那聲“垃圾”,不由咬緊了牙。見她聞言猶疑地點了點頭,眼巴巴地看著他,低聲罵了一句操,轉頭擠進攢動的人堆。
  人力在國家機器麵前渺小如塵埃,強弱懸殊,人群簇擁最緊密的中間位置經過一輪激烈的衝突後漸趨平靜,憤怒的吼叫和警犬的狂吠聲漸漸息弱,隻有警笛長鳴。陳婉終於在後退的人潮中發現舅媽,高懸起的心稍略放下,衝過去拉住舅媽往路旁的屋簷下躲,“小宇呢?舅舅呢?”
  “小宇和我一起去找你舅,走散了。你舅……”舅媽性子軟,一輩子沒經過這種事,神情呆滯,說著就流眼淚,“你舅被抓起來了,抓了好幾個。”
  說話間秦昊灰頭土臉的過來,“抓了9個帶頭的,你舅也在裏麵。”
  “和他說過多少次別管人家的事,他不知道中了哪門子邪,說什麽同氣連枝,唇亡齒寒,拆完西街就輪到我們,從冬天開始帶著西街的人到處上訪。我多說幾句,你舅又怪我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我不是為了他為了家我什麽時候和他紅過臉?”舅媽呐呐自語。“他說隻是上訪隻是帶著人靜坐表示下,誰知道今天鬧成這樣。”
  “幼稚!”秦昊在旁冷哼一聲說道,“這樣的事情不抓幾個帶頭的殺雞儆猴,這裏的人什麽時候能散開?靜坐,找幾個便衣進去喊幾聲口號扔幾塊磚頭就有抓人的借口,那叫有法可依、正常執行公務!你想坐也坐不住!要抓的人早就定下來了,你舅沒事上什麽訪?把自己往槍眼上堵?”
  “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我家的事情輪到你管?”陳婉早已方寸大亂,他用詞尖刻,聽起來象是風涼話一般逆耳到極點,看見舅媽淚眼婆娑,心裏更是著急,窩的一團火忍不住就衝他發泄起來,“我舅舅幾十歲人了,幼不幼稚你沒資格評價!”
  “你……”秦昊被人群推擠了半個多小時,本就不痛快,難得做件好事不僅連個謝字都沒有,還被她一輪搶白。鐵青著臉,下巴抽搐著,被她氣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陳婉見他直了脖子,不甘示弱地睜圓了眼睛回瞪。
  舅媽搞不明白這個說話底氣十足毫不婉轉客氣的陌生人是誰,擔心著自家男人也顧不上仔細盤問陳婉,憂心忡忡地對陳婉說:“你舅是被警車帶走的,存正那孩子不是認識公安局的人嗎?打個電話叫他幫忙問問,看能不能把你舅保出來。”
  陳婉再三思考,也沒有別的辦法好想,點點頭和舅媽說:“那我們先回去打電話,小宇估計找不到我們也先回家了。舅媽,你先別急,我舅又沒犯法。最好能把其他幾戶也召集起來合計合計,人多力量大。”
  陳婉沒有多看秦昊一眼,挽著舅媽的胳膊先行一步。秦昊站在身後跟上去也不是離開也不是,再次低聲罵了句,然後扯開喉嚨問:“方老二認識的人有我多?有現成的菩薩你不拜,你是不是笨蛋?”
  陳婉聞聲僵了僵,放開舅媽的手,上前幾步走近他,“剛才你幫我找舅舅,謝謝你。”
  他握拳冷笑,“聽你一個謝字可真難。”
  “心裏一著急,忘記道謝了。”她垂下眼,再抬頭時讓幾乎沒見過她笑臉的他猛一愣,“今天謝謝了。不過再給你添麻煩就不好意思了。”如果不是那一刻慌亂忡忡沒了方寸,她怎麽可能接受他的幫助,承他的情?“你說的對,我確實是個笨蛋。”
  秦昊冷眼睨視著她客氣但疏離的笑容,一團濃霧從心裏最深處升起,抹不掉揮不散,堵著呼吸。耳邊高音大喇叭還在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你們已經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


  
  第24章 真實

  陳婉後來曾經看過一篇報紙的社論,回憶起這一日的情景淚流滿麵。
  “沒有什麽可以把人輕易打動。除了真實。人們有理想但也有幻象,人們得到過安慰也蒙受過羞辱,人們曾經不再相信別人也不再相信自己。好在歲月讓我們深知‘真’的寶貴——真實、真情、真理,它讓我們離開淩空蹈虛的烏托邦險境,認清了虛偽和欺騙。盡管,‘真實’有時讓人難堪,但直麵真實的民族是成熟的民族,直麵真實的人群是堅強的人群。”
  聚集的人群曾經也一擁而上,試圖把舅舅那幾個被抓的人搶回來,奈何抵不過警械與高壓水槍的攻擊。站在飯館門前能看見前街一部分,一張張憤怒無助,麵對冷漠和傲慢隻能壓抑到極致的麵孔在眼前閃過,高音喇叭裏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拆遷政策,幹澀的聲音在天際回響。進步需要犧牲,但是有些人永遠體會不到被犧牲者的切膚之痛。
  方存正從城關鎮匆匆趕回來時,恰是人潮散去的時刻。
  陳婉問:“怎麽這麽快?”
  “六指早就打電話給我了,你幹嘛去了?有事也不找我?我早點回來的話,你舅能進去嗎?”方存正不滿。
  她沉默,舅媽上來解圍說:“先吃午飯吧,折騰了一上午都餓了。”
  “何嬸,路上我給劉叔打過電話,他是屏陽分局的,市局的事插不上手,不過答應了幫忙問問情況,看找誰好辦事。市局裏也有幾個兄弟,我下午再去找找。”
  “我也去。”小宇端著飯碗說。
  “舅舅那裏我們去跑,你回學校去,已經耽誤半天時間了。”陳婉說。小宇馬上要高考,可不能有半點分心。
  “就一天能耽誤什麽?我也是這家的男人。老是把我當小孩。”小宇食指擦過唇上的須毛,不樂意地說。
  方存正一掌拍在他後背上,把小宇打得差些撲倒在飯桌上,嗬嗬笑著說:“你小子,不錯!是個男人樣。”
  午飯後再次接到劉叔電話,舅舅九人中放了一個有心髒病史的老頭出來,其他八個青壯已經轉到第三拘留所。違反治安管理條列,全部處以十五天行政拘留。
  陳婉一上車就問方存正:“拘留所會不會打人的?” 這句話在舅媽麵前她忍了好久。
  方存正腦子裏閃過拘留所肮髒牆壁上的血手印,扯了扯嘴角,“法治社會,怎麽可能打人?也就是關幾天。”見她愁容滿目,眉尖緊蹙,右手不由自主伸過去握住她的,說:“幾個拘留所都有熟人,已經打過招呼,不然也不可能叫我們去送吃的和衣服。你就別擔心了。”
  厚實的手掌傳來的溫暖讓她心頭一熱,他安慰似地用力緊握了一下,然後留戀地緩緩放開。她反手抓住他的,他側目相視,眼中火花一閃,然後傻乎乎地笑起來。
  她甩開他的手,嗔道:“傻笑什麽,看好前麵的路!”說著已經紅了臉,尷尬地望向右側窗外。
  拘留所有特定的探視時間,也不能送傳食物。沒有方存正的關係和打點,按規矩起碼也要四、五天之後才能進去見舅舅。舅舅還好,神色如常的沉穩,隻是犯了煙癮,有些許委頓。條理分明地交代陳婉家裏晚上要鎖好門,飯館先停幾天生意,不要累壞了舅媽。
  出來時天色已暗,拘留所灰蒙蒙的外牆離遠看起來醜陋無比。“放心了?”方存正見她笑得勉強,又說:“等這幾天風頭過了,我再找人想辦法保鞏叔出來。”
  “謝謝。”陳婉低聲說。
  “別和我說這個,不愛聽。”方存正點支煙,“讓我抽兩口過個癮再走行不?”
  她點頭,片刻後忍不住問:“什麽時候把煙也學會了?”
  “事多,心煩。”說完猶豫了一下,“你不喜歡我就戒。”
  你不喜歡我就戒。
  他為她做過多少事?十六歲的那個沒有星星的晚上救過她,第二天還找到那兩個青皮抄家夥把他們打了個半死;後來他放了話出來,她儼然成了城西的大姐大,朱雀巷的妹妹們看見她,眼睛裏嗖嗖的都是嫉妒的毒箭;他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罵人跟罵孫子似的,在她麵前一個髒字都不敢說,有時候不小心帶出來了,瞅著她的慚愧眼神象個知道自己犯了錯的小朋友;還有以前沒進東大還在家裏的時候,他幾乎天天早上來吃她煮的麵,天知道他晚上在酒吧裏耗了多久才等到天亮……
  目無焦點地注視著路上那排光禿禿新種的法國梧桐,心裏的問話不自覺的就脫口而出:“你說……我們要是在一起會是什麽樣?”
  方存正一口煙氣嗆進肺裏,一陣咳嗽。陳婉手臂伏在車窗前埋住臉竊笑不止,問說:“反應這麽大?嚇著你了?”
  他黝黑的臉上現出少有的窘態,說:“比睡醒了看見關二爺站在我床頭還嚇人。”然後正色問:“你說真的還是哄我高興?”
  “不知道,就是問問。”她低頭玩自己指甲,過了一會才停下說:“以前有想過,如果和你在一塊,把頭發燙成鳥巢,胡亂紮著,穿著睡衣打24圈麻將,兒子女兒丟旁邊隨便給個玩具作伴。心情好的話等你回來侍候你吃喝;心情不好,你要是幾天不回家,就殺去帝宮逮著你又哭又鬧問你是不是有了新歡……”
  方存正哭笑不得,“做我女人就那樣?”
  “你那些姑娘不都那樣?”
  “都那樣你見我喜歡上誰了?”他皺著眉。“這麽多年你……”
  “以前想的時候覺得打死都不要過那種日子。”她掐斷他的話,“現在倒覺得沒什麽不好的。象我舅和舅媽那樣,沒多少錢,沒什麽甜言蜜語,日子平實安穩的過,未嚐不是一種幸福。”一蔬一飯,一鼎一鑊間的相知相守才是真正的愛情吧……
  方存正把煙丟去窗外,沉默著,表情平靜分不出喜怒,良久才開口說:“如果是今天以前,聽見你的話我能高興的跳起來。今天出了這事,我沒法高興。別動氣,”他凝目注視她瞬時黯淡的眼睛,繼續說:“剛才你和你舅說話時,我就一直在想:如果裏麵坐的是我,你怎麽辦?我做的那些破事你都知道,說不準哪天出事捅漏子,真那樣,不把你急死,也把我心疼死。”
  “老二……”
  “給我三年時間,我把那些都慢慢轉給猴子他們。三年你也畢業了,到那時候你給個機會給我讓我好好追你,行嗎?”
  行嗎?怎麽不行?她倚著車窗輕輕點頭,眼裏不知是淚還是對麵過來的車燈反光。
  “我保證不讓你燙頭發學打麻將,也不會給你機會捉奸,也不用生那麽多,一個就夠了,兒子女兒都行……”
  她嗤笑出聲,揮著拳頭作勢打他:“誰要跟你生!”
  “剛才誰說兒子女兒的?”方存正身上挨著她的粉拳,嘴巴咧開笑得得意無比。


  第25章 血腥

  正是暮春時候,一夜間院子裏的那株老根葡萄綻開幾簇小白花,油綠的葉子上掛著露水。不知道誰家的貓蹲在山牆頭,見陳婉出來,甩了一下白色的大尾巴,轉身消失在微啟的晨曦裏。這樣寂靜清新的早晨和昨日的咆哮喧騰相比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陰鬱的心情似乎被澄澈的空氣過濾了,陳婉伸了個懶腰,等待對麵二大爺家畫眉的第一聲脆鳴。
  昨晚忙著應酬登門的四方街裏,送走所有人後又是一夜沒睡著,想著小宇還要上學,幹脆爬起來給小宇做早飯。她相信舅媽也是一夜難眠,還是再請幾天假在家陪舅媽算了,突然又醒起昨晚應該是去蔣盼家輔導功課的日子,昨天亂了一天,把這個事情給忘了。拍拍自己腦袋罵一聲,邊開了廚房的門,把爐灶下的封口打開,換了個蜂窩煤上去。
  聽見有人拍外麵的木門,她怕吵醒舅媽,急忙跑出去抬起門閂。“誰啊?等等。”
  “小婉,是舅舅。”
  陳婉張大嘴,果然是舅舅,手上還提著昨天送進去的袋子。反應過來後喊說:“先別進來。”衝進廚房,用盆子裝了幾塊爐膛的煤出來放在舅舅腳底,“舅舅,從火盆上跨進來。六指顛三他們從局子裏回來都這樣,消災去黴氣。”
  鞏自強好笑,依言邁了過去。“你舅媽呢?”
  “還沒起來呢,昨天估計一晚上沒睡。我去喊,舅媽知道你回來一定樂壞了。”陳婉捂著嘴笑,高興得直跳。難怪一早晨葡萄花開了。
  “別喊了,等她睡。我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喊小宇起床,這時候了還有賴床的毛病。”
  “那我先去做早飯。”
  說話間舅媽已經聽見響動披了衣服出來,也是驚喜不甚,又滿心詫異地問:“存正那孩子不是說還要幾天嗎?說在風頭上,送錢人家也不敢要。”
  陳婉站在廚房門口停住了腳,她也是聽方存正說等幾天風頭過了再想辦法。
  “是不是他後來又托了誰?”舅舅說,“說是昨天晚上就來了通知放人,半夜也沒車回來我就在裏麵睡了一晚上。”
  “那其他人呢?”舅媽問。
  舅舅聲音聽起來很是消沉,說:“就我一個。等會吃了早飯,我還要去那幾戶家裏坐坐。”
  “鞏自強,你還顧不顧這個家了?我昨晚上一夜沒合眼知不知道?”舅媽發急,生恐又惹出什麽事端來。
  陳婉搖下頭,舅舅是拿了主意不會輕易改變的性格,舅媽再和他吵也沒有用。隻能歎口氣進了廚房。
  給蔣小薇打電話道歉的時候陳婉有些忐忑,怕因為不守信而被責怪。蔣小薇豁達地說:“猜到你可能是家裏有什麽事,來不及通知。也該買個手機或者小靈通什麽的了,聯絡起來方便。”
  昨天方存正把自己用的手機丟給她,說是方便聯絡,隻是還來不及通知所有人號碼。陳婉喏喏答著說抱歉。
  蔣小薇接著又說:“我還正想找你呢,有人托了我幾次,說想請你吃飯。你猜猜是誰?”
  陳婉不明就裏,想不出是誰。
  “上次遇見的洪大公子,洪建學。”蔣小薇笑得促狹,說:“你這丫頭,長了張好臉沒有半點好臉色,洪大公子說那天在嘉城衝你笑了幾回,你連掃都沒掃他一眼,很不是味。”電話那頭半晌沒回應,蔣小薇停了笑,“托了我幾次,我也煩了。不愛去我就回了他,不過話說回來,多認識幾個人也沒壞處,將來畢業了找工作也容易些。就是一頓飯,大庭廣眾的,他也不會拿你怎麽樣。”
  陳婉握著話筒的手掌心微微冒汗,回頭望一眼正在和舅媽說話的舅舅,沉吟片刻說:“我去。”
  名士閣的一樓根本沒有就餐位,整個大廳布置成室內的園林,漢白玉橋下是流動的溪水,溪頭的太湖石旁栽種的青竹鬱鬱蔥蔥。去到二樓的包間,早就坐下了幾對男女,聊天嬉笑,好不熱鬧。
  那次因為蔣小薇說起恒宇,她隻是打量了洪建學一眼,但是那一眼卻刻進了心裏。這個和上海路拆遷有關和爸爸自殺有潛在關係又準備拆掉朱雀巷的人,叫她無法不印象深刻。她不天真,掩埋真相的往往是無窮的紛亂的層層黑幕,何況事隔多年,一頓飯毫無意義,根本無從探究什麽。
  有些聲音,盡管你親耳聽見,有些事情,盡管你親眼目睹,但是那並不代表真實,真實的隻有心的感應。對父親堅定的信賴讓她萬分不忿和疑惑,壓抑了數年,有機會探尋真相,她決計不能放棄,假如要付出代價……
  她也絕對絕對不能放棄。
  名仕閣的菜式無非就是魚翅鮑魚,陳婉沒吃過,但是食譜上看的多了,也不覺得如何出奇。洪建學見她儀態從容,金絲眼鏡裏流露出一絲意外。她這種年紀的女孩或另類或溫順,能做到從容大度的倒是鳳毛麟角。
  “洪公子今天破費了。你是我們公司的衣食父母,這頓飯按理是我請才對。”蔣小薇說。
  洪建學微笑說:“我隻是喜歡名仕閣的環境,這些東西估計你們都吃膩了。燕鮑翅是富貴東西,泛濫就變成惡俗。”地方上的衙內慣常乖張跋扈,隻是洪建學在生意場上浸淫了幾年,裝假作秀是會的,今天又刻意掩飾著不能唐突佳人,所以用詞自我感覺文雅不少。
  “也就隻有你有資格說這樣的話。”蔣小薇星眸微轉,乜了他一眼。“我們小人物哪裏學得來將富貴當惡俗。”
  “你是捧我還是貶我呢?我是怕陳小姐把我看俗了,所以先自踩兩腳。”
  陳婉見提到自己,停了手上的包銀筷子。她少和人應酬,不知道場麵上的話該怎麽說才有分寸,隻是笑了笑便作罷。在洪建學眼裏,與桌上其他被男伴哄得嬉笑怒罵風騷百態的女孩又是一番不同的風景。
  席間談起昨天的新聞,昨晚電視上關於朱雀巷的鏡頭隻不過是一晃而過而已,小道消息在民間流傳了不少。“那幫刁民不嚇不老實,昨天抓了幾個,今天乖乖來簽合同的有幾十戶。”洪建學淡定的笑容下是盡在囊中的自得,“市裏開會說了,誰和政府過不去,政府就和誰過不去。來簽合同也算他們識相。”
  其他人紛紛附和,有的談起昨日衝突的熱鬧景象更是眉飛色舞,渾不知當事人的切身之痛。
  陳婉一口翅饌梗在喉嚨裏,之前的濃香似乎化作淡淡的血腥,欲嘔難咽。撥弄著手上的湯羹輕聲問洪建學,“這樣讓那些人將來住哪裏去?”
  洪建學詫異地望她一眼,然後笑起來,說:“市區裏多的是商品房,該補償的錢給了,他們住哪裏不是我們考慮的問題。Vivian隻說你品學兼優,還沒說你心眼軟。你是學經濟的吧,應該知道市場經濟要適應商品經濟發展的需要,局部利益要為整體利益讓步的道理。”
  陳婉心裏冷笑,她倒是想知道整體利益中的整體是指哪部分。
  洪建學不太願意和她探討這個問題,把話題岔開,問起陳婉的學業。陳婉不卑不亢一一作答,洪建學興致盎然問她有沒有想法到恒宇實習,陳婉心裏一動,笑說:“我才一年級,離畢業還有三年呢。”
  洪建學見終於勾起她的興趣,大感快慰,掏出名片說:“畢業前多接觸社會有益無害,有時間來公司找我,了解一下正常的運作和職能對你將來有好處。”
  陳婉避開洪建學的手指接過放回袋子裏,然後拿出不停作響震動的手機,對洪建學嫵媚一笑說:“出去接個電話。”
  闔上包間的門,不由暗呼一口長氣。
  她對今天洪建學的邀約有極大的防備心理,來前央求何心眉隔一個小時給她一個電話,這樣假如遇上不好的情況也能趁機及早脫身。其實也沒多久,隻是如坐針氈的,早就不耐,“終於打來了,我怕死你給忘記了。”她不迭的抱怨。
  何心眉象是在吃東西,含含糊糊的說:“怕什麽,一頓飯又不能把你給吃了。我是為你好,如果是桃花運,可要抓緊機會。”
  “,爛桃花才是真的。”陳婉頓足。“好了,我也準備閃人了,謝謝你電話,明天帶吃的給你。”合上手機翻蓋,抬眼間走廊裏一群西裝革履的人從麵前緩步走過,她想閃回房間已是不及。
  難得看見那混賬正裝的扮相,倒是人模狗樣的。他和旁邊人低聲說了句話,踩著大理石地麵反射的水晶燈的耀眼光芒一步步踱向她。陳婉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心裏一凜,滿是戒備地仰臉望向他。
  “你怎麽在這?”他語氣咄咄逼人,像是詰問。
  “吃飯的地方當然是吃飯了。”她轉身準備進房間。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看見她手上的電話,臉上一僵,瞪視她的眼神陰鷙。緩緩開口說:“吃飯?我倒要看看誰這麽大麵子請得動你!” 語氣尖銳諷刺,說著就要推包間的房門。
  房門先他一步被打開,“小婉,電話打這麽……”蔣小薇話未說完,臉色驟變,隻是幾秒鍾的功夫又換上嬌媚的笑容,“小五哥!”


  第26章 齟齬

  “小五哥!”
  秦昊狐疑的眼神在她們兩人間梭巡,最後停在陳婉臉上,“你們認識?”
  “你見過我的學妹?”蔣小薇也是驚疑的表情,“小婉,這個就是我說的……秦昊,我叫他小五哥。”說著意有所指地向陳婉擠了擠眼,看見陳婉臉上浮現出驚駭和不可置信,笑容於是更加燦爛。
  “我……我先進去了,你們慢慢聊。”她早就預想過秦昊這類人的無恥,卻怎麽也無法想象秦昊會是蔣小薇故事中的男主角。人至賤則無敵……陳婉強抑心裏的震驚,慌不擇路地撥開蔣小薇推門進去。
  門打開的一瞬,秦昊已經看清席間眾人,麵色愈添陰翳。凝目注視蔣小薇半晌,倏然一 笑,說:“又玩介紹女朋友換交情的勾當?你拉的皮條還嫌少了?有興趣怎麽不去做媽咪?”
  笑容在臉上一寸寸瓦解,蔣小薇吸了口氣沉聲說:“你那票朋友我也沒少介紹,早不見你說什麽?”
  秦昊嘴角勾起,抬手輕輕摩挲她耳垂上雙C字樣的耳環,俯下身子。
  蔣小薇繃緊的心弦一鬆,微啟著唇,吐氣如蘭迎向他。他卻側著臉,在她耳邊低聲說:“你明知道我和洪建學的關係還要摻和進來?和我掉腰子你還不夠段數,那些個破事不拆穿你不代表我不知道。別自以為聰明,我捧得了你上天,也能把你摔回原處。”說完把麵色灰白的蔣小薇丟在門外,大步走了進去。
  在座的男人幾乎都是相熟的,知曉洪建學和秦昊之間的齟齬。酒酣耳熱之時見了他進來,盡管不少人心裏詫異,但還是團起笑臉站起來。隻有洪建學端坐在首座,微微揚了揚眉,對身邊人說:“喊服務員加座。”
  秦昊也不客氣,對眾人一笑,拉開陳婉旁的椅子坐下,大喇喇說:“別介,我就坐這,挺好。”說著搭在陳婉椅背上的胳膊滑下來,籠住她的肩膀一緊,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溫柔聲音說:“寶貝,對不起,我來晚了。”
  看見洪建學麵色一沉,秦昊心中得意。顧不得掌下陳婉的僵硬,視線環顧一周落在洪建學身上,笑說:“今天這頓記我賬上,洪哥,難得聚一次,你們誰也不許跟我客氣啊!”
  洪建學站起來,拿過桌上的酒樽,手上往秦昊麵前的杯子斟酒,眼睛端詳他懷裏僵直著身子木著臉的陳婉,問:“認識?”
  秦昊詢問的表情望向陳婉,也問:“沒和洪哥說過咱們的關係?”不待陳婉憤然開口,接著對洪建學說:“她就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想腳踏兩隻船,其實是少見世麵臉皮薄。是不是,寶……”
  話未說完,陳婉手肘狠狠向他肋骨撞去。秦昊悶哼一聲,痛得皺起眉頭,托住陳婉下巴,說:“死丫頭,不就是在家吵兩句嘴嗎,給我來狠的?想謀殺親夫?”想到每次為她好卻不被感激,心裏窩火,手上不由捏重了幾分。
  陳婉痛得眼淚欲流,拍開他的手,罵說:“精神病院沒關好門?怎麽又放了你出來?”抬頭間,一席人皆做目瞪口呆狀,想是把他們看作了當眾打情罵俏。再望過去,蔣小薇背靠牆壁,臉色灰敗慘淡。陳婉本就羞憤難抑,念及蔣小薇付出十年的愛情、沒有感受過絲毫家庭溫暖的盼盼,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低頭說句“對不起”,不忍再睹,拿起座位上的袋子落荒而逃。
  秦昊嘴角噙著笑意,目送陳婉出門後也站了起來。他與洪建學身量相等,四目相投,誰也不肯掉開視線落了下風。一時間,劍拔弩張,凝滯的空氣幾乎彈指而裂。其他人不敢貿然上前勸解,隻能屏住呼吸靜觀其變。
  秦昊舉起桌上的杯子,敬向洪建學,說:“洪哥,我們哥幾個沒幾次坐在一起喝酒的機會,今天難得,先飲為敬。”說完仰頭一幹到底,然後笑看著洪建學同樣喝完一杯。在場眾人稍微鬆了口氣,但是接著變故突起,所有人來不及上前攔阻,秦昊已經抄起桌上的酒樽砸向洪建學。
  酒樽撞向洪建學身後的牆壁,女人的尖叫伴著落地的脆響,水晶瓶碎裂,連著酒液飛濺開來,滿房間酒香四溢。
  秦昊斂了笑,陰著臉對強自鎮靜的洪建學說:“想叫我看上的女人陪酒,也要看喝不喝得下去。”
  其實在帝都,象秦昊這樣的第三代是不敢太過囂張的。無數雙眼睛緊盯著,誰敢給自家老子找麻煩?所以派係之間的傾軋隻限於暗處。到了地方,雖然局限性少了些,但是象他們這種出身“紅色家庭”的孩子,從小耳濡目染的是講政治講陰謀陽略,沒人會傻到把自己的弱點端入明處授人以實。
  他今天是氣急了,所有的不甘不忿兜足了勁往洪建學身上發泄。所幸當時還有些理智,要給雙方老頭留個台階,不然照他的準頭,洪見血今天不見血真是愧對他名字!
  出了名仕閣,仍有些餘怒難平。眼角的餘光一路掃向馬路兩側,尋找罪魁禍首的影子。
  陳婉慢了一步,隻看見尾班車的屁股沒追上,想到要打車,好一陣心疼。秦昊發現她時,她在車站正低著頭扒拉著袋子數散票。
  “上來!”秦昊見她隻是一抬眼,視若無睹地又低頭繼續,不由又是憋了一口氣,“和你說話呢。”
  她清清冷冷的眼神堪比初上的月華,由他麵上掃過,象是不認識他一般,他沒來由的心下一慌。卻見她招了招手,坐上前麵的出租車絕塵而去。
  秦昊惱怒地捶了下方向盤,罵一聲,還是追了上去。
  到了朱雀巷前街路口,他也分秒不差的停車。陳婉目注出租車拐出街口,然後回身望向他。街燈昏黃,仍舊能看清她冰寒如三九天的潭水般的眸子。他追上來想和她說什麽早忘記了,明知道惹她討嫌,可還是忍不住。哪怕是被她冷冷看一眼,也覺得心裏湧潮似的一波波的歡喜一浪浪的難受。
  她靜默地看了他一會,掉頭離開,他不由自主地又追了上去。她聽見尾隨的腳步聲,堅持走了十多米終於咬著牙回頭,他立時也停住腳,全身所有毛孔收縮著,戒備地等待她的低聲咒罵和嫌惡的表情。
  她沒有說話,麵色也是冷淡平靜到極致,他反而更加恐慌。“我送你到家門口就回去。”
  她把下唇咬得沒一絲血色,然後歎了口氣,說:“你要是有時間就對蔣姐好點,她過得那麽苦,你忍心?”
  既然陳婉和蔣小薇認識,那麽想必也知道了他和蔣小薇這兩年的苟且。秦昊想起她曾經問過第幾任的話來,慌忙解釋說:“蔣小薇現在和我沒關係,就算有關係今天也算了結了。你要是不放心,我現在打電話和她說。”


  第27章 蓮花

  陳婉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明明過了穀雨,頭頂卻象有驚蟄的雷聲滾滾轟鳴。她白天疑惑舅舅提前被放出來的事情,還猜想過是不是他,畢竟認識的人中隻有他才有這個能力。心裏隱隱的有些感激,特別是想起昨天人潮湧湧時他眼中的情急。她還暗自幫他找借口,或者他以前的無賴潑皮處是習慣所然,本性如此。可是今天晚上卻深深被駭住,天底下竟然有這樣寡廉鮮恥,泯滅了良知的人物,她總算見識到了。
  “你還真是……無恥!”她咬牙切齒地說,既替蔣小薇不值,又為自己被這樣的人追求而惡心。
  她沒有好臉色沒有好聽話,這些在預料中。可是送入耳裏,他還是如同上次被斥為“垃圾”時一般的感受,全身肌肉僵硬,五髒六腑仿佛打了個結,連呼吸都無法順暢。這種感覺令他困惑令他不安而且令他瘋狂的想砸碎些什麽。他再次選擇以彼之道還於彼身,“無恥?垃圾?還有什麽?人渣?”隨著他突揚的音調,不知哪家院子的狗狂吠起來,“你好得到哪兒去?跟著洪建學混的都是些什麽貨色?今天陪飯明天陪酒後天還不陪上床?即當*****還要豎牌坊,有心想賣……”
  臉上火辣辣的挨了一記,打人的那個氣得渾身發抖,哆嗦著嘴巴說不出話。秦昊見她如此,心尖上莫名的快慰然後是莫名的空洞,無邊無際襲上來荒涼不甚,嘴角牽強地扯起,笑著繼續說:“有心想賣早點出聲,我給個好價錢你。”
  她恨極怒極,撲上去想撕爛他戲謔的笑意。他反而欺身向前,電光火石間握住她揮舞過來的兩隻手腕,用力一拉,把她擁入懷中。她奮力掙脫,指甲在他臉上劃過,鞋尖踢向他脛骨。他抽緊了下巴,臉上是絕然之色,再次鉗住她雙手。這次他用足了十分力氣,她痛叫出聲。急促的呼吸就在他頸間,月色裏蒼白的臉剔透如玉,壓抑的叫聲入耳後另有一種勾魂的纏綿,他本能的箍緊了雙臂,低頭堵住她的嘴。
  她腦中突然的空白,所有的反應能力象是被抽空了一般,唯一有知覺的是他燙人的嘴巴。然後血液回流,她狂亂地在他懷裏掙紮起來,嗚嗚出聲。
  他用盡全部力氣都似覺不夠,恨不能把她烙進胸腔裏,溶在一處。蠻橫地用力抵著她的後腦,不讓她後退和來回扭動。心跳如鼓,脈搏如雷,奔騰的血液急切地尋找著發泄的方向,隻有再貼近她一些才能紓解失控的感覺。他伸出舌尖意圖撬開她的唇瓣,接著一陣劇痛,他強忍著,趁她咬他的間隙,探了進去。下唇流著血,涔涔滲入唇齒間,鐵鏽腥味抵不過她如蘭如麝的芳香,他尤覺不夠,侵入更深,尋找著她的。
  然後,又是一陣忍受不住的劇痛,他悶哼著放開她,舌頭像是被咬斷了似的,滿口的血液濃腥。
  月光裏,她兩汪眼波幽幽暗暗,嘴角觸目驚心地沾著他的血,麵色令人心悸的平靜。他身體某處似乎被她的平靜揪緊了,後背冒出一層冷汗。他忍著痛想開口說話,她卻被駭得後退一步,然後醒覺什麽似的,拔腿飛奔,一眨眼功夫,消失在前街的拐角處。
  第二日,秦昊吃了三頓稀粥。胃裏的饑餓感還能忍耐,難忍的是心裏的空洞,象是丟了什麽再也找不見。煩躁了一日,晚上約了宋書愚出來坐坐。
  “不像你性格啊?清吧也來?”宋書愚滿眼都是疑惑,打量著四周說。
  秦昊習慣性地抿口酒,酒精燒灼著創口,疼得他卷起舌頭抽冷氣,不是宋書愚坐在身邊隻怕立馬跳將起來。
  “喝酒也能嗆著?”宋書愚奇怪。
  秦昊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宋書愚借著晦暗的燈光瞅著他,樂起來,在自己臉上比劃著說:“被貓抓了?不像貓爪子印啊。”
  秦昊沒好氣,“行了,想說被人抓得直接說就是了。”他說話不太利索,宋書愚楞了楞,然後爆笑出聲。見秦昊越來越窘,也不好太過,強撐著把臉繃住,最後還是控製不住神經,哈哈大笑,手握成拳捶打著吧台。
  秦昊掛不住,黑了臉站起來想走。宋書愚很是艱難忍住,拉他重新坐下。問說:“感情你也有腳底下拌蒜,掰不開鑷子的時候。誰這麽光輝偉大?不會是我猜的那個吧?”
  看秦昊鬱悶地點頭,宋書愚斂了笑,說:“上回不是說了嗎?人家沒意思就撤,沒的害了人。”
  秦昊照顧著舌頭,小心翼翼地說:“我哪知道?不看見也就算了,看見就把不住自個,送上門給她糟踐。潑心潑命為她好,人家不承情!”說著不自覺地灌了口酒,醒悟過來已經不及,眼角餘光瞥見宋書愚嘴角抽搐,哼了一聲,說:“你煩不煩?跟娘們似的,想笑就笑。”
  宋書愚笑得肩膀顫動,過了一會才止住問:“對人好會被咬了舌頭?”
  “她不激起我脾氣,我至於嗎?”秦昊忿忿,“送她新手機人家不要,要二手舊的;被她氣了一天,晚上還是找人撈她舅出來,人家連個屁都不放;請她吃飯,推三阻四的,洪建學那丫的一叫就現人影了;喊她幾聲寶貝是想讓洪建學忌憚不敢下手,她當我占她便宜。我是無恥下賤,洪建學那丫的比我賤一百倍!她什麽眼神?會看人不?”
  宋書愚恍然,說:“說你擂了洪建學一酒瓶子就為她?”
  “靠,不為她為誰?腦子裏養金魚了,也敢和洪建學那號人吃飯。丫的滿肚子花花腸子,不是怕被捅到老頭子哪裏去,我打他到肝兒顫。”
  宋書愚默然,秦昊也有些意興闌珊,搖著酒杯半晌沒說話。酒吧的駐唱婉轉低廻的聲音飄蕩在空氣裏,愈加愁腸百轉似的。秦昊鬱悶難當,好一會才說:“她若是和那個青梅竹馬鬧騰也就算了,幾年的感情咱比不得,他媽的,好好的和洪建學混什麽混?看上他什麽了?”
  “小五,你喜歡上她了。”宋書愚扭頭端詳他數秒,總結出來。
  “狗屎!”秦昊跳起來,感覺自己反應過了點,重新坐回去,說:“可能是喜歡,誰叫她長的好看?我喜歡的人海了去了,我還喜歡安吉麗娜朱莉呢!我是受不了別人不待見我,那死丫頭片子哪天對我笑笑,說不準我還不喜歡了。”
  說著,掏出手機瞄一眼,扔給宋書愚,說:“你幫我接,打了一天了也不嫌煩。”
  宋書愚接過電話,說了兩句,問秦昊:“蔣小薇說想見你……”
  秦昊頓時沉了張臉,思忖了片刻說:“喊她來,有些事和她說清楚,該了結了。”
  一支煙的功夫,宋書愚已經望見蔣小薇出現在門口,發現他們後款步行來。宋書愚和她笑了笑,對秦昊說:“我避嫌,你們慢慢聊。照顧好自己的臉,別等會惹急了這個,左邊也被抓傷了。” 然後如花孔雀般拿著酒杯晃去其他桌。
  那隻狐狸邪魅的一笑中似乎藏了點不懷好意的味道,她心下一緊,坐在他讓出的位置上半晌沒有出聲。秦昊懶懶散散地靠在吧台邊,低垂著眼皮乜了她一眼,視線又回到駐唱歌手黑色裙子包裹的曼妙身材上。蔣小薇還在解釋和直接認錯之間權衡徘徊,他突然低聲問:“我們認識多久了?”
  蔣小薇驀地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心算了一下,說:“還有一個月兩年。”
  陳婉根本不敢再踏進蔣小薇家門。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後,她的位置萬分尷尬,再見對大家都是一種折磨。她有少許自責,畢竟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也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如果時光有可能倒轉,她絕對會避開那個人出現的每一處,絕對不會和他有一絲一毫的糾葛。
  可是接近二十四小時了,不管她怎麽逃避,不管之前她用毛巾狠狠擦拭過多少遍,嘴裏似乎仍殘存著他的血腥氣和全然陌生的味道,在在提醒她二十四小時前發生的那一幕。
  她在蔣小薇樓下徘徊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發麻。最後決定,如果蔣姐在,她會解釋;如果蔣姐不接受她的解釋,她可以放棄這個工作。不論她有多麽歉疚,昨天確實是因為她的存在才導致蔣姐受到那個混賬的傷害。
  蔣小薇開門時她飄忽的心神被拉回來,側耳傾聽著蔣小薇的腳步,心中再次忐忑不已。蔣盼抬頭望了她一眼說:“陳姐姐,你真的談戀愛了?”
  陳婉被唬得一愣,接著好笑說:“小孩子知道什麽談戀愛?”
  蔣盼切一聲,很不滿意自己被低看,說:“誰不知道?電視上都這樣,走來走去的,坐不定。臉上一會紅一會白。”
  陳婉莞爾,揉揉她腦袋,突然很想問她心裏的父親是什麽形象,腦中閃過那混賬揚起一邊嘴角的無賴樣子,即時打消了念頭。說:“你自己做作業,我和你媽媽有幾句話說。”
  蔣小薇坐在床腳,眼神渙散,肩膀象是承受不了打擊似的垮下來,無限的疲憊和悲涼。當年誰不是蓮花一朵清華濯濯?誰又比誰矜貴半分?她自認夠醒目夠聰慧,遊刃於男性主導的社會中,不輸色於任何人。但是,她驕傲自信的一切在這一刻如此可笑。她選擇風度從容地謝幕,突如其來的恨意卻是洶湧無比。天下男人都是一般的黑心,前一刻耳鬢廝磨,後一刻還不是棄若敝屣?


  第28章

  陳婉站在門邊,目注蔣小薇憔悴的麵容和頹喪不堪坐在床邊的姿勢,眼睛瞬時間熱了。不管時代怎麽變遷,如何進步,女人還是弱勢的一方。賺再多錢也好,職場裏怎樣叱吒風雲也好,還是要個堅實的肩膀依靠。至於所托是否良人,誰又能說得準?一切隻是賭博罷了。
  “蔣姐。”她喚一聲,蔣小薇抬起頭,目無焦距的視線轉向她,陳婉更覺喉嚨哽咽,說不出的難過和歉疚,啞著嗓子說:“對不起。”
  她說對不起,蔣小薇隻是強笑,說:“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我也看得出來,你們是襄王有情神女無意,隻不過他身邊有意的多了,不是這個就是那個。看了這幾年,我也都習慣了。”
  那晚蔣小薇一直神情恍惚,強作笑顏。
  同為女性,陳婉很難理解她的心態。愛上一個人,便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嗎?甘願沉淪至無望的深淵,單方麵沒有間斷的奉獻,究竟是偉大還是愚蠢?
  陳婉周圍的人,以前父母在世的時候鶼鰈情深,甚至情到濃時,偶爾會忽略了她的存在;舅舅舅媽不談情愛,但也是相濡以沫,數十年不變;朱雀巷裏的夫妻多數床頭打架床尾和;即便是曾經聽說過方存正手下的姑娘有賺錢養家養男人的,但那畢竟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她一直認為文化決定上層結構,象蔣小薇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在情字麵前如此的軟弱與不堪一擊,實在匪夷所思。難怪有人說戀愛中的人智商為零,愛這個字真正可怕。
  “那種始亂終棄,見一個愛一個的人渣我是不會喜歡的。”陳婉語氣決斷。
  蔣小薇撲哧笑出聲,說:“這話要當他的麵說可能有效一些。知道嗎?昨天你走後,小五為了你差點和洪建學打起來了。”
  她不知道離開後發生的事情,她不明白秦昊所作所為是出於什麽目的,無論怎樣她也不會相信那樣一個毫無責任心的敗類會關心她的安危。她更無法想象蔣小薇說著自己孩子的父親為了別的女人打架時的感受,表麵上越是雲淡風輕,心裏越是痛苦吧?!沉默了片刻,說:“我見了他是能躲就躲,就是不知道撞了什麽邪,老會遇見他。”
  蔣小薇審視的目光打量了她一會,歎說:“最好是這樣,他那種人不是見一個愛一個,是見一個害一個。我是怕你象我一樣,經不住花言巧語,走上我的老路。我這輩子已經被毀了,很多事也無所謂了。”
  蔣小薇也才二十多歲年紀就輕言一世,愛情的殺傷力真有這麽大?陳婉有些怒其不爭。她問何心眉如果遇見這樣的事情會如何,何心眉直翻白眼,說:“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在我身上!有了孩子也堅決不要,更不用說白幫人家養到八歲了。退一萬步講,為什麽不去告那個男人?驗個DNA找到婦聯去,告到他傾家蕩產當褲子!”接著又好奇地問:“你說的那個人是誰?真有這麽傻的女人?”
  陳婉點頭。真是橫起一條心去告秦昊,恐怕不單隻拿不到贍養費,說不準臉孩子的撫養權都沒有了吧。或者蔣小薇是顧忌這一點,所以為了孩子才一再隱忍。隻不過,這樣的隱忍對蔣盼又何其不公?!
  “那還真是賤骨頭,自己找虐。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痛並快樂著吧。”何心眉不客氣地落了批語,想一想忽然說:“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我們那個學姐,你做家教的那個!”
  “知道就知道,別周圍亂說。”陳婉有點後悔暴了別人隱私出來。
  “切,當什麽大事?現在這社會多著呢,前幾天還有十來歲的在廁所產子的新聞。可憐我一把年紀還未嚐情滋味。”何心眉顧影自憐,裝模作樣地抹了把眼淚說。見陳婉隻是沒好氣地瞟她一眼,繼續看書,不見絲毫同情心,不由得忿忿然道:“知道你吃香,那也不用鄙視我吧!還說好朋友呢?你身邊的花蝴蝶有多的也不見你分點給我們。”
  陳婉好氣又好笑,說:“都是爛桃花,你也敢收?”
  “最起碼帶我們見識見識啊。”何心眉嘟囔著,“去名仕閣吃飯也不早點告訴我,聽說那裏是會員製,一般人還進不去。”
  “也沒什麽出奇的。”陳婉敷衍說。
  “飽漢不知餓漢饑!也不體諒體諒我這個沒嚐過魚翅鮑魚的可憐人。話說,你那天見的是誰?這麽大排場?”
  陳婉無語。洪建學的外型是何心眉最討厭的那種,她總是說麵白如玉,不是大善便是巨奸,恒宇地產在坊間的惡名倒真是不枉她的看相功夫。說實話,洪建學眼神閃爍,躲藏在鏡片後,總覺得是在算計什麽。雖然不像秦昊那般充滿侵略性,但也隱隱的讓陳婉不舒服不自在。與他們那種人打交道無異於與虎謀皮,認識了洪建學又怎樣?有機會進恒宇又怎樣?真能探得什麽內幕嗎?她懷疑自己之前的想法是不是太過天真幼稚了些。
  所以當蔣小薇再次邀請時,她馬上找借口婉拒了。
  蔣小薇有些失望,說:“那天到最後鬧得都不太開心,洪建學當眾丟了麵子,一直耍公子哥脾氣,最近送去的幾個方案都被否決了。今天難得他點頭說有空,還問起你來。上次感覺你們聊得挺投機的,我想著看你有沒有時間,出來坐坐也不妨事。”
  陳婉微微有些不悅,她的歉疚是針對蔣小薇和蔣盼,不代表要為那天的局麵負責,更沒有理由要為蔣小薇的工作負責。當下皺起眉頭,說:“蔣姐,我是真的事先約了人,下次有機會再聚,好不好?”想及在心裏盤桓數日的決定,又道:“蔣姐,那天我說不做了,不知道你有沒有找到人替我?我舅舅家飯館的小工走了,也缺人手幫忙。”
  蔣小薇歎口氣說:“我都沒所謂了,你還把那事放在心上?說起來你也是受害者,蔣姐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你再想想吧,我找人替你也要時間。”言若有憾地繼續說:“我們盼盼難得遇上個合她脾氣的。”
  陳婉確實有些不舍得那個脾氣古怪的小姑娘,猶豫了片刻說:“盼盼知道我的電話,和她說過就算我不幫她輔導功課了,她也隨時可以找我聊天的。”
  世事巧無再巧,晚上熄燈後不久,陳婉就接到電話,是蔣盼。
  小姑娘直哭,陳婉被嚇著了,摸索著穿上拖鞋走出宿舍門,站在走廊裏小聲哄著:“別哭別哭。和陳姐姐說怎麽了?媽媽打你了?”
  蔣盼抽噎了好一陣,才打著嗝說:“媽媽沒打我。媽媽打電話回來,我喊了一聲她就開始哭,還說對不起我,說她不是個好媽媽。”說著又是嗚咽起來:“我好怕,媽媽從來沒哭過。我好怕。”
  陳婉低聲哄她別哭,又說:“姐姐先掛上,再打電話給你媽媽問問怎麽回事,問好了再回你好不好?”蔣盼嗚嗚地應了聲。
  電話響了許久蔣小薇才接,裏麵嘈雜無比,有人高聲放歌有人低語說話,間或有女人放肆的大笑。陳婉準備掛上時,裏麵低低喂了一聲,陳婉才醒悟那一串笑聲出自蔣小薇。


  第29章

  陳婉聽蔣盼說過她媽媽經常醉酒而歸,親耳聽聞蔣小薇放肆的笑聲不由有些惱怒。情感的打擊一定要酗酒才能解脫?一定要把孩子捆在一起償付?養孩子又不是養小貓小狗,給點吃的能活命就算盡到本分。如果是自己沉淪也就罷了,何苦要拖累骨肉?半夜把孩子嚇得哭算什麽?當下冷著聲說:“蔣姐,是我,陳婉。蔣盼在家裏哭,你最好能早點回去。”
  蔣小薇連聲笑著說:“回去?回哪?我還找得到回去的路嗎?”陳婉聽她語無倫次,想是喝多了,沙啞的聲音哀涼不甚,又覺得有些可憐,放軟語氣說:“盼盼怕你有事,在家裏等著不敢睡。
  “傻丫頭,這世上也隻有她會想著我。”蔣小薇低笑,然後嗚咽起來,悶悶的象是捂著嘴在抽泣,然後又說:“她命不好,投胎也沒撿個好人家,跟著我這樣的母親有什麽用?”陳婉在飯館裏見過醉酒的人,知道無法勸解,直接掛電話又過意不去,站在走廊裏聽蔣小薇在那邊又哭又笑,自怨自艾地說了許久,間中還有其他人勸酒的吆喝。然後聽到蔣小薇似乎和邊上的人發起飆,大聲咒罵著,接著又是嚎啕。
  陳婉無計可施,準備掛上電話,那邊突然又說:“幫我喊他來,我有話和他說清楚。”
  “我沒有他的號碼。”陳婉知道那個“他”所指何人,半點不想再沾上關係,隻是勸她:“別喝了,早點回家。盼盼一直在等你。”
  “我要和他說清楚。你別攔我,”蔣小薇帶著酒醉的執拗與決絕,“我在金色年華,喊他來,他不敢來叫他明天等收屍。”
  陳婉覺得無法理喻,掛上電話接著打給盼盼,哄她去睡。
  常有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才認識蔣小薇時覺得她理性能幹,單親媽媽中少有的堅強自立,知道她的過往後又對她抱有深深的同情,方才那瞬間她瘋狂的嘶吼對比著之前盼盼輕顫的哭音,可憐之餘又可恨,恨她枉為人母。
  她是再不想與那些人,包括蔣小薇有所瓜葛,他們的世界她很難理解也沒有興趣深入觀察。直覺告訴她,再牽扯其中,她會惹上她承受不起後果的麻煩。
  她合上宿舍的門,躺回床上。上鋪傳來一聲輕輕的囈語,夜風卷起窗簾一角。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她想到。
  半個小時後,她翻個身,睜開眼睛。
  金色年華是濟城最大的夜總會。早兩年方存正還在唐會那個陰暗的小辦公室裏核對兩份賬單時,還曾經發下宏願:將來能開個金色年華那樣的場子就心滿意足了。六指在旁邊湊趣說:裏麵的小姐隨我抱就好了。博得眾人恥笑。
  金色年華的消費不說普通人,連六指他們幾個愛玩的進去也要掂量一下。陳婉聞名已久,這是第一次來,顧不得打量四周金燦燦一片耀眼刺目的裝潢,逮住一個打呔結的服務生,問清楚了房間直奔二樓。
  她用了半個小時勸服自己,蔣小薇是意誌堅強的女人,要自殺早八年前就應該試過,不可能等到現在。睡你的覺,別管那麽多。但是究竟還是放心不下。蔣小薇性格上有偏執的一麵,不然不會在那個年紀,沒有任何條件支持下,隻是純粹為了賭一口氣就生下蔣盼。這些天她完全不清楚蔣小薇和那個敗類之間又發生了什麽,酒後的癲狂是否證明了她的意誌已經到了爆發的臨界點?
  陳婉閉住眼睛無法入睡,腦子裏象幻燈片似的一遍遍重複著爸爸辦公樓門前水泥地上扭曲的身體。從高處墜下的人內髒破裂,血液是黑色的,會從眼角淌出來,象一抹黑色的淚漬。
  床鋪上像是鋪滿釘子,每翻一次身便有尖銳的痛感深深刺入糾結的心髒。越來越不安,越來越惶然。任何人在瘋狂決絕時的選擇都無法預計,即便蔣小薇那種神經極其堅韌的女人,在長期壓抑下也有崩潰的時刻。
  沿著二樓長長的甬道一間間數過去,站在厚實的隔音門前,再次借著朦朧的燈光仔細看了一下門上的牌號。暗自期望蔣小薇在電話裏報的房間她沒有聽錯,不然就糗大了。她深呼口氣,準備敲門,卻突然勇氣俱失。隱隱傳來的聲浪提醒她似乎什麽地方有些不妥當,放下手,又跑回走廊。
  她沒有那個混賬的電話號碼,想起認識的人裏唯一與他有關係的宋書愚。電話撥過去,問說:“宋老師,能找到秦昊不?”
  宋書愚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隻是應聲問她什麽事。
  “蔣小薇在金色年華,喝多了,說要自殺。你幫忙喊秦昊過來好嗎?”
  宋書愚腦中有半秒的真空,想不通陳婉怎麽會認識蔣小薇。意識到三個人將會碰頭,頗有些幸災樂禍地揚起嘴角。這個時候笑出聲太不厚道,於是端坐正色,語氣很嚴肅地說馬上告訴秦昊。
  陳婉合上手機猶豫著該走還是留下,想到那個混賬一會就到,躁動不安的情緒奇異地被撫平了幾分。於是回到包房門口,推開一條縫,探了半個身子進去。
  她掩住半邊臉,不太喜歡撲鼻而至的味道。尼古丁摻著醇香的酒氣和香水脂粉的蘭薰桂馥,另有一股陌生的甜香,層巒疊嶂薰薰然地蔓延在暖熱的空氣裏,道不明的曖昧。房間很大,燈光昏暗,巨大的電視牆前隻有一對緊摟在一起隨著音樂緩緩移著腳步。U型沙發裏圈坐的人影綽綽,混沌間依稀能分清女人玲瓏有致的曲線。
  “請問,蔣小薇是在這裏嗎?”男人的低語和女人嬌滴滴的媚笑嘎然而止,房裏頓時安靜,走廊的燈光與眾人的視線凝聚在她身上,陳婉很是局促。然後突然一個男聲促狹地說:“請問,你跟哪個媽媽桑的?”哄笑聲中,跳舞的那個男人轉身向她,洪建學笑容可掬,看見她似乎極為高興,說:“你蔣姐說你沒空,還不是來了?她喝高了,在裏麵躺著。”
  陳婉硬著頭皮跟洪建學過去,蔣小薇坐在沙發一邊,半個身子伏在扶手上,高跟鞋想是早被踢飛了,一隻光潔的腳丫蜷在沙發上,一隻撐著地。嘴唇囁嚅著,額間觸手冰涼。陳婉放下心,想開口說告辭,洪建學卻拉她坐下。
  適應了包房裏的昏暗,模模糊糊認出有幾個那天在飯局上見過的,就有人起哄說陳婉遲到,先罰三杯。又有人故意刁難,不待陳婉開口拒絕,已經斟好滿杯放在她麵前。陳婉婉拒說不會,笑鬧聲裏有人說:“喝水總會吧?不都一樣?往喉嚨裏一倒就是了。”
  洪建學半邊臉隱在陰影裏,隻看得清眼鏡上的金絲邊的閃光,身後的女伴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臉湊於一處,曖昧不明地笑著,十足看好戲的神情。
  望著麵前金黃的酒液,知道對方刻意糾纏不懷好意,厭煩地扯扯嘴角。也不搭理其他人的鼓噪,隻是拿眼睛盯著洪建學,說:“我是來找蔣姐不是來喝酒的。”
  洪建學微笑說:“他們喝多了,逗你玩呢。就喝一杯意思到了就行了,喝完了我馬上送你們回去。”見她躊躇,又說:“說話算話。”
  杯裏的冰塊還未完全溶盡,沾著酒液邊緣處泛著細細的透明水珠。陳婉的心思隨著電視屏幕裏忽明忽暗的光線搖晃著,隱約意識到秦昊是不會來的。他那樣的人,既然始亂終棄的事情都做出來了,又如何指望他還有半點責任感?
  事已至此,陳婉反而鎮靜下來。她敢來這種場合也不是無所倚仗,鞏家人都是海量,舅舅在部隊炊事班時一直是拿做菜的料酒當飲料。過年時她與小宇也會敬舅舅喝兩杯,那可是將近60度的濟城白,點了火能燒起來那種,喝下去臉不紅心不跳,她不過是當水罷了。隻是始終是女兒家,量好並不算優點,在外麵決計不敢沾酒的。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量去到哪裏。
  沉吟片刻,知道這一遭跑不掉了,橫下心咬著牙端起酒杯迎向洪建學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進去,一路刺激著,耳邊是眾人拍手叫好的喝彩。半蹲在玻璃茶幾旁的包房公主早遵從旨令又斟了幾杯置於台前,洪建學隔壁的男人起哄說:“原來是裝嫩,來來來,不喝三杯不下場。”
  陳婉見他蓄意刁難,當即沉了臉。“看不出,還有點酒量。”洪建學堆起笑,又拿起一杯遞在她手上,“加了很多冰,和水差不多。慢慢喝,急酒傷胃。”
  陳婉對他假仁假義的笑容報之冷哼,也不多說,隻是將杯子放回幾上。其他人看見馬上說不給洪公子麵子,就有好事的站起來要和她碰一杯,還有人拿來黑色的骰盅要和她比試。陳婉置之罔顧,烈酒入喉,膽子借酒壯了幾分,眼神挑釁地盯著洪建學說:“能走了吧。”


  第30章

  蔣小薇也不知何時醒了,趴在陳婉後背上,露出低開領口間的雪白,頭發掃弄著陳婉頸間,暗香沁人,沙啞著聲音說了些什麽也聽不清。陳婉把她身子扶正,拍打她臉孔,“蔣姐,醒一醒,我們回去了。”
  蔣小薇搖晃著腦袋,隻是不依,眼皮開闔間神色渙散。陳婉窩在胃裏的酒氣突然翻滾起來,強壓了下去,心裏卻是越來越焦躁。沒人出手幫忙的話她扶不起爛泥般的蔣小薇,若是索性拋下她獨自離開始終有些不忍。她躬身把蔣小薇垂至乳前的領口拉上去,蔣小薇忽地手臂揮來,不耐煩地咕噥:“別鬧了,討厭!”
  陳婉製住蔣小薇手腕,胃裏又是一陣抽搐。不知道是什麽酒,像是比濟城白的勁道還要大,她渾身發熱,不覺間已經濕了後背。“蔣姐,醒過來。”
  她徒勞地搖晃著蔣小薇,蔣小薇軟癱的身體不受力,隨之滑向一旁。身後的說話聲嗡嗡的,還有女人的嬌笑。她心裏發毛,酒液伴著胃酸,作嘔作悶的。望向洪建學,與他狀若關切的視線相觸,洪建學笑一笑,說:“看樣子你蔣姐不想動,不如等她睡一會酒氣散了我再送你們回去。”
  洪建學究竟在打什麽主意昭然若揭,陳婉心火如焚,也不給他好臉色,說:“你自己說的馬上送我們走。不用你送了,幫忙扶她下去就行。”
  洪建學也不在意她的指責,接過旁邊女伴遞來的煙,點燃了才說:“那也要她走得動才行。”
  陳婉見他出爾反爾當場耍起無賴,氣得咬牙切齒。血液在酒精的作用下急速湧動,不知是被氣的還是受不住酒意,連心跳都急促起來,隻覺得房裏的音樂近在耳前,象是每一聲都敲進腦子裏,震得人發懵,意識混沌難辨,但是懵懂間卻有些詭異的興奮,神經隨著音樂一跳一跳的,指尖抑製不住地想抓向洪建學蒼白的臉。
  她越想壓抑興奮的神經,手指也越是抽搐,洪建學的臉逐漸在眼前放大,話音飄忽地說:“再坐半個小時我們就走。”濃烈的煙氣噴在她臉上,她連連咳嗽,胃裏又是翻江倒海似的。
  是因為什麽這麽難受又這麽詭異地興奮她不知道,但是視覺模糊意識模糊甚至連時間都有些模糊,周圍的話音逐漸放大,她警覺這不應該是醉酒。她站起來,雙腿幾乎無力支撐,搖晃著用最後一點力氣說:“我出去打電話。”
  聽見洪建學帶著笑說了一句什麽,她辨不清,隻是以極大的意誌力拖著腿、扶著牆一路走出門口。
  蝕骨的倦怠感讓小腿肌肉酸疼而麻痹,她走了幾步再是支撐不住,扶著牆緩緩蹲下。遠離了喧囂的音樂,腦中似乎清醒了些,但是眩暈和作嘔的感覺卻之不去。心裏莫名的恐慌,像是回到數年前那個午後,從圍觀的人堆縫隙中瞥見爸爸不甘不忿而又無奈地望著天空的眼,不自覺的眼淚順著腮邊淌下來,濕了一片;又覺得好好笑,圍觀的人那麽多,卻沒有一個上去幫忙,連她自己也怕的接連退後。看熱鬧就熱鬧點啊,眼神都那麽冷漠多無趣啊!她倚著牆壁嘿嘿笑,不齒這些人,不齒她自己。
  宋書愚雖然不清楚陳婉怎麽會認識蔣小薇,又是怎麽聚在一起,但是看好戲的機會他是決計不會錯過的,想象三人相對份外眼紅的場麵就止不住地偷樂。他們這對兄弟,從小到大,沒少給對方下過套使過絆,純粹是為了讓對方吃癟好玩。所以為了預防秦昊逃避窘迫的局麵,他沒有告知對方電話是陳婉打來的。
  秦昊接到宋書愚電話時壓根就不想理會。他不相信蔣小薇真的有勇氣自殺,那女人愛自己愛所有的物質享受,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多麽美妙,她怎麽可能舍得離開?拿自殺要挾罷了。這更是最令他反感的舉動,隻能說大腦發育不完全,情商弱智。他把電話丟一邊,暗自著惱,怎麽當初會以為蔣小薇進退有度,知情識趣?看來大腦發育不完全的不隻她一個。
  洗完澡,擦著頭發心裏又有些不對味。拿著電話撥過去,響了無數次都是無人接聽。想想還是再走一趟算了,最多再拿筆錢出來擺平。
  到了金色年華,經理賠笑上前說:“秦少,Vivi姐在二樓。還有洪公子也在。”他不清楚內間關係,隻是好意寒暄。秦昊聽見覺得萬分滑稽,蔣小薇和洪建學一起喝酒,然後喊他來救駕?揚著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哦了一聲,跟在畢恭畢敬的經理後麵。
  他還真想看看那一對要玩什麽花樣。
  出來做的小姐喝醉酒是家常便飯,醉酒後有關係鐵的姊妹在客人臨走時好言幾句,即便是不省人事胸口裏也能被塞進幾張紅票;運氣不好的遇見有心耍無賴的客人,小費少拿或者被走單也是偶爾發生的事。
  走廊裏蹲個喝高了的小姐,過路人見怪不怪,連服務生也是視若無睹。所以秦昊直至洪建學包房門口時才省過來不對頭,穿衣打扮不是小姐的味,更令他感覺不對頭的是心尖上那一顫。回過去幾步,撥開頭發,心裏象是被重錘痛擊了一下,連呼吸都斷了。
  陳婉上下牙齒打著戰,手指抽搐,眼神空洞。酒意發散兩腮酡紅,卻都是濕的,嘴角向上挑,淚裏帶笑,襯著無邊豔色,詭異妖媚至極。他指尖隻是輕撥了一下她拂在臉上的碎發,她卻感覺極其敏銳地揮著手臂拍過來,力氣大得嚇人,喉間嗬嗬作響。
  寒意從胸腔深處滲上來,浸透了四肢百骸。這兩年開始有劑量輕的迷幻藥從沿海流通到內陸,渠道輾轉得來不易,市麵上價格奇貴。他貪玩抽過兩次草,知道和醉酒後不一樣的症狀。這一下,驚得心都要迸出來,手上緊握著陳婉的手腕,眼裏是她迷幻的眼神,他繃住全身的神經,殺人的心都起了。
  金色年華的經理不明白發生什麽事,見他蹲在那女子旁邊,以為遇見熟人。隻聽見秦昊陰陰問了句:“洪建學就在前麵那間房?”他隻來得及答聲是,麵前影子一閃,人已過去了。
  洪建學懶洋洋地享受著太陽穴上芊芊玉指的按摩,算算也有20分鍾時間,藥效差不多該發了。正準備起身出門去找人,一聲悶響,包房的門已經被撞開。秦昊卷著風挾著一股狠厲之氣衝進來,洪建學微微一怔,然後笑意若有若無地泛上瘦削的麵頰。還未開口,秦昊已經在他麵前,一拳頭打得他腦袋偏向一邊,身體往後摔倒,仰躺在沙發上。
  眾人驚呼聲起,秦昊一隻腿架在沙發上,一隻腿撐地,雙手揪著洪建學的襯衣領口,把他半身抓起來,隻是問:“你給她下了什麽藥?”
  洪建學見事敗,非但沒有愧疚之色,反是得意無比地擦擦嘴角的血絲,說道:“忘我加K粉,我可是好不容易搞到……”
  忘我已經算夠烈的了,酒裏麵還竟然敢加K粉!秦昊目眥欲裂,心隨意動,右腿彎曲,膝蓋朝洪建學胯下撞去,“的!老子廢了你!”猶不解恨,死命地碾了幾下。
  洪建學仗著周圍都是熟人,料想秦昊忌憚雙方老子的關係和流言的影響不敢當眾太過放肆,沒成想他來真的,躲避不及之下痛叫一聲隨即弓起身子。其他人見秦昊周身裹著暴戾之氣,早就撲上前攔扯。秦昊想上去來第二下已被實實拉住往後拖,耳邊七嘴八舌的勸解和著音響裏震耳欲聾的強勁節奏,更趨癲狂,抄起桌上的酒瓶就衝著洪建學砸過去,“的,搞我的人!老子廢了你這個王八!”
  洪建學險險避開,忍著痛吼說:“你的人怎麽著?你晚點來還不是被我上的命?算她媽的運氣好。”
  秦昊不聽則以,這句話充盈在耳膜處猶如火上澆油,眼裏幾欲噴出血來,發狂一樣竭力擺脫腰間箍實了的幾條胳膊,就要衝上去。沙發上的蔣小薇早被驚醒了,酒意被駭得去了一半,愣愣地坐著,見秦昊如被瘋魘了一般,嘴上喊著“小五哥”,起身過去攔阻。
  “滾!”秦昊把她推回沙發,指著她吼,“老子待你怎麽樣你自己知道,不滿意衝著我來,禍害陳婉你有什麽好?”提到陳婉,省起外麵走廊上的人影,一口氣噎住,再說不出話來。恨恨地踢翻麵前的茶幾,穩住呼吸才又說:“洪建學,你丫的別犯在我手上。”他怒意磅礴,門口圍堵的人群被突變震懾住,見他出來自發讓了條道。他渾然不顧眾人眼光,抱起地下的陳婉就往外走。
  她情緒亢奮,一路踢打著,力道大得他幾乎忍不住要把她丟出去。堅持著把她拋進車裏,她掙紮著要出來,他堵在車門口,伸出食指探進她喉嚨裏,哄她說:“吐出來。”
  她牙齒打顫,受不住癢,狠狠咬住他食指。秦昊痛罵一句,抽出手時已經偌大一排齒痕,皮翻起來,沁出血。“靠。”他一手捏住她下巴,一手換中指進去搗弄,嘴上還在罵:“叫你生個賊擰的性子,見天張吧臉不帶眼神出來,等著被吃幹抹淨。”話是如此,在她吐完之後還是揪起襯衫下擺幫她抹了抹嘴。
  她吐出來老實了許多,隻有腦袋左右晃著,想是難受到極點。秦昊摸了一下她的脈搏,心髒隨著她的脈跳一下下緊抽,速度快得他幾乎數不過來。把她頭扶正了,幫她係安全帶時,聽見她低低的囈語,他凝神細聽,才知道她喃喃叫著“爸爸”。他躁動欲狂的情緒莫名地被撫順了,胸腔裏的某處軟忽忽地象是能掐出水來,拍拍她的臉蛋,把她頭發順平了,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秦昊長這麽大歲數,沒熬過這樣辛苦的夜。去到市一醫院又是量血壓又是測體溫吊鹽水,狼狽不堪地穿著沾滿她嘔吐物的衣服去門口小店給她買水,還要麵對急診醫生譴責的目光。她一會鬧著說熱一會說口渴,後背濕了一層又一層,“再不消停丟你在醫院,爺也不想管了。” 他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泄,隻能恨恨地威脅,瞥見小護士鄙視的眼神,不由縮縮脖子住了嘴。
  她折騰了一整晚,直到血壓降下來後服了鎮定劑才沉沉睡去。秦昊氣喘如牛地把她扛回家,丟到床上。去拿熱毛巾時看見食指上的血痂才想起忘了這一茬,“好在爺打過狂犬疫苗。”他喃喃自語,然後瞅見鏡子裏的自己竟然在微笑,很有些不悅地對著鏡子皺起眉頭哼了一聲。
  幫她換上他的幹淨衣服時,她也隻是略微動了下。秦昊眼裏一片凝脂賽雪,手上是滑膩如玉,連腳踝也是纖細可愛得不及單掌一握,小腹突然抽緊了幾分。“姥姥的,白張了個好樣子,腦子跟漿糊似的。沒爺在,你今晚上躺誰床上還不定。”他低聲罵罵咧咧著,邊把癱軟的她擺好到一邊,被咬傷的手指觸著她臉頰,半晌不舍得移開。聽見她的呼吸漸漸恢複深沉綿長,他才吐出一口長氣,六神終於歸了位一般鬆懈下來。


  第31章

  陳婉醒來時根本辨不清時間,層層的織錦繡花窗簾遮住了整麵牆,隻有一盞昏黃的燈光從嵌在一邊牆壁的地櫃下方透出來。這是在哪?她的恍惚隻有一秒鍾,隨即汗毛倒立,四肢僵硬,因為後頸起伏有序的呼吸,圈在她腰上的沉重的手臂以及緊貼後背的暖烘烘的軀體。
  她全身一個激靈,身後那人磨磨嘴巴,橫在腰上的手略略使了點勁,她的腰臀與他貼得更加緊密,呼吸也重了幾分,吐出的熱氣忽忽地噴在她寒毛豎起的皮膚上。
  ……
  秦昊被驚叫聲嚇醒,他有起床氣,最不耐煩沒睡夠的時候被叫起。呼地坐起半個身子,“搞……”閉上嘴愕然望向床邊地毯上陳婉慘白如紙的臉。她隻套了一件他的T恤,修長白嫩的兩條腿打橫側在一旁。他口幹舌燥,視線移回她臉上,她兩片唇瓣微啟,眼睛瞪得圓圓的,汪汪的水色象是盛不住幾欲墜下。
  “這才幾點?再睡會。”累了一晚感覺才睡著就被吵醒了,他腦子是混沌的,沒有細想便伸手拉她上床。
  她發出一聲尖厲的叫聲,像是受傷的小動物最後的掙紮般眨眼間跳將起來,撲上去掄起拳頭照他腦門一陣好打,嘴裏嗚嗚有聲。好在她折騰了一晚力氣所剩無幾,打在他長期健身的胳膊上跟撓癢差不多。秦昊別開臉閃躲著,連連喝問:“你發什麽狂?大清早的?”她隻是撕心裂肺地叫著,改捶為抓,指甲險險在他臉上劃過。“你消停點。”他耐不住脾氣橫起胳膊往前一推,陳婉整個人向後仰倒在床的另一頭。再坐直了時,雙手捏拳放在膝蓋上,用足了勁,指節發白,嘴裏大口喘著粗氣,像是極力在抑製著什麽,眼裏是無邊無際的哀傷和絕望,愣愣地瞪視他光裸的胸腹。
  秦昊一個頭有兩個大。昨天晚上她終於能放鬆地躺在他床上,毫無戒備地舒展著四肢蜷在他懷裏,他若是放棄了這個天賜的機會末了絕對絕對絕對的後悔不迭。他預計她最少要睡到下午,在她醒來前他有足夠的時間收拾得精神爽利,再把昨晚上英雄救美的事跡稍微誇大一點形容給她聽。可……心裏一個悔啊……他搓搓臉,尋思該怎麽解釋,“我們……”
  她倏然抬起頭,眼裏的絕望之色瞬間放大,絕望至極而生了濃濃的決絕出來。秦昊一愣神間,她已下了地,光著一對腳往門外走去。“去哪?地下涼。”他跟在後麵追問。她走得極快,連頭也沒回。出了廳她四處張望,走過去打開左邊第一個門,“那是書房。”秦昊提醒她。她又徑直往前推開右邊的門,“想喝水吱聲我倒給你行了。”秦昊揉揉頭發,隨她走進廚房。
  陳婉站在櫥櫃邊,秦昊瞅見她精光大作的眼神已是心中一凜,剛開口想說話她已經騰地抽起刀架上一把粗柄剔骨刀,秦昊頓時倒吸一口冷氣,“你別亂來,有話慢慢說。”秦昊全身僵硬戒備著,眼睛盯住她,餘光掃在她握刀打顫的手上。“我跟你解釋……”她驀地扭頭側目相視,滿腔的恨意滿溢在眼底。
  “你拿實了,別摔下來砸了你的腳。”秦昊一步步往後退,涼意從腳底滲上來,蔓延至全身,“你別……”
  她壓抑不住悲憤地嗚咽了一聲,眼裏的淚將墜未墜時,遽然向他撲來。“殺了你,殺了你!”秦昊心下大驚,想往後閃躲,她整個人用盡全力撲過來。他腿上撐不住兩個人的力道,眼見身子往後仰,明晃晃的不鏽鋼刀尖就在半尺前。電光火石間,他摟住她的腰往右微側,兩個人同時摔在地板上,刀刃從他左臂劃過。他驚魂未定,每個毛孔都是冷汗,顧不得手臂的痛感,攥住她的手腕,驚怒交加地高聲威嚇她:“把刀丟了。”
  她死命掙紮,掙脫不開腰間的禁錮,便手腕用力想抽回手再刺。他此時顧不得她痛不痛,掌間一分分用力,“放手!放手!”
  力透骨髓,她痛得眼中的淚終於墜下,一顆顆跟珠子似地滴在他光裸的胸間。隨著哐當一聲,秦昊被扯到喉間的心髒緩緩歸於原位。驚魂初定,人放鬆下來,平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氣。她半伏在他身上,頭發遮住了臉,隻見肩膀的抽動,卻不聞聲。秦昊胸口上濕意滿懷,“昨天你被下了藥了,”他想撫開她的頭發,她偏過頭去。秦昊把她移開一邊,看了眼左臂上的傷口,不深但很長,好在當時避開了,若是往上高兩寸……他一陣後怕。
  他沒功夫料理傷口和地上的血,怕驚動了她,小心翼翼地探過手摸索著,悄悄撿起地板上的刀。“是洪建學丫的沒安好心,藥摻在酒裏麵,你怎麽就那麽傻?”刀尖撞擊在地板上,鐺然輕響。她突地抬頭,淚流滿麵、表情平淡至極卻又絕望至極。見他手上握著刀,周身蠻力又起再次撲過去搶奪,“你們都不是好東西!你們穿一條褲子的害人!你們都不得好死!”
  秦昊見她再次殺氣凜凜,眼中的決絕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他的心火也被激起幾分,“你他媽的知不知道好歹?給你下藥的是洪建學,沒爺在,你昨晚上被他奸了幾百遍了。”他把她推開一邊,站起來把刀丟進廚房,順手把門鎖死了。
  她發瘋一般在他後背上又撕又咬,秦昊心頭火起,一手攬住她腰間,把她扛在肩上,丟進廳上的沙發裏。她一陷進沙發,坐穩了旋即作勢又撲。秦昊一咬牙,掄圓了胳膊一掌呼在她臉上,“你清醒點,爺沒碰過你。”
  她像是被打傻了,呆滯的眼神目注他,連呼吸都似凝住了。他氣怒難當,站在她麵前忽忽喘氣。一時間,偌大的房子裏隻聽見他喘息的聲音,而她,則魂魄不知飄到哪一處。
  秦昊半晌才定下神來,悻悻說:“爺沒碰過你,下藥的是洪建學。昨晚上我去的時候你已經神智不清了,從醫院出來後也不知道該把你往哪兒送,這才帶回家的。”見她一側臉慘白得沒半絲血色,一側臉被他打過發紅微腫,他痛悔自己方才力氣大了點。
  上前蹲在她麵前,她目光毫無焦點,嘴裏囁嚅著說:“你們不是人,你們不是人”翻來覆去重複著五個字。秦昊心裏大痛,摩挲著她的臉連聲輕輕說:“好好,我們不是人,我們都是畜生牲口。”說著難忍心裏的憐惜和悸動,湊過嘴吻在她臉上。她滿是厭惡地別開臉,他的唇於她耳側劃過。
  那一瞥眼的厭惡讓他情緒莫名的陰鬱起來,他徒勞地掙紮,想維護什麽,低聲辯白說:“我沒碰過你,不放心,我們再去醫院檢查一次。”
  她回頭,研判的眼神凝視他,分辨他說的話是否真實,然後目光冷漠地打量他臂上的傷口,說:“你在流血。”
  地毯與沙發血漬蜿蜒,這時才感覺到痛楚。他苦笑。翻箱倒櫃找了小半包邦迪出來,他坐在一旁的扶手上撕開一張往左臂上貼。她見他動作笨拙,悄無聲息地走到他麵前,打開另一張幫他貼上。他眼中隻有她輕巧纖細的手指,那濃濃的悲鬱緩緩淡化消失,淺淺地被一絲絲歡喜替代。若是傷口再長點,邦迪再小點,他們無休無止地這樣下去該多好。
  她吸下鼻子,打量他手臂數秒說:“最好去醫院,這樣傷口會爆開的。別看我,我沒有錢賠給你。”他微微喜悅微微感動,想說隻要你陪我,不說去醫院,哪裏都行。她先他一步又說:“我以前隻在電視上看過欺男霸女什麽的,不知道現在的……我不明白你們這些人怎麽想的,有錢有條件、大把女孩願意和你們玩,為什麽要用這麽下作卑劣的手段。”她語聲哽咽,靜止了數秒堅持說完:“昨天晚上謝謝了。你和蔣小薇什麽關係?蔣小薇昨天是不是為了你才故意害我?這些我想不明白。一開始就不懂你們這類人的心態。吃了這個虧我也知道了,做人不能太善良,不然隻有被欺負的份。以後再不會和你們沾惹半點關係,也請你別在糾纏了。”
  他的喜悅瞬間被抹去,僵著手啞著嗓子說:“我和洪建學不一樣。”
  她無動於衷地看著他,“有什麽不一樣?你們骨子裏是一樣的,恃強淩弱。程度不一而已。如果你不是一直得不到我,或者昨天被害的是你不認識的,我想你可能當有趣的事情看一眼就走了。我現在覺得,你們這些人很可怕,包括蔣小薇在內,冷血、獸性。不過這些都和我無關,大家以後不會再有瓜葛。”
  她的話象是把他拖進淼無邊際的深淵裏,思考和情緒陷於停滯化為虛無,看向她的眼睛穿透她的身體投注在遙遠處。
  她也沒期望過他會回答,兩人對峙良久,她問:“我的衣服在哪裏?”
  “在我房間。”他的聲音像是不是自己的。
  過了一會陳婉走出來時已經換回自己前襟肮髒的那套,隔著數米外相望無語,“謝謝你,”她疲憊不堪,他們的世界他們的思想都是她無法理解的,為什麽一定要把快樂淩駕在別人的痛苦上?不擇手段隻是為了達到目的?包括蔣小薇。她隱隱醒悟昨天的事情並非偶然,是否出於刻意的安排和陷害?她現在沒有腦力去分析,她隻想回到讓自己感覺安全的環境,把昨天所有的惝恍和今天的驚駭全部拋開,好好睡一覺。至於麵前這個貌似頹喪無比,半條胳膊都是血汙的男人她更無力無心應付,她對他沒有分毫的感激,如果不是因為他,她也不會無辜被牽連。“我走了。”


  第32章

  人的劣根性究竟有多少?
  所謂恃強淩弱,小時候的某些事就可見一斑。比如向唐氏綜合症患者丟石頭塊,或者給瞎子帶路專往沒有沙井蓋的路上走,或者逮到一隻貓,很英勇地剁了它的尾巴。這些是先天的。後天再有家庭或其他勢力庇護時,這些劣跡可能會換另外一種形式出現。如果有強大的背景庇佑,而能做到寬濟天下者,那種高山仰止,又有幾何人?
  你們骨子裏是一樣的,恃強淩弱。程度不一而已。
  這句話在秦昊腦海與心靈處 激蕩著,挾著一股讓他透不過氣來的被侮辱被輕怠的委屈,無處宣泄。他自問對陳婉真心誠意,或者曾經為美色所惑,但是到昨晚上,僅僅抱著她沒有任何後續也令他快樂滿足時,他已經後知後覺地醒悟某些地方開始不一樣了。可惜由始至今,她體會到的又有幾分?冷血獸性,她大筆一揮將他劃歸一類。
  陳婉每走一步,秦昊心底的那股悲鬱就添一分,愈來愈濃烈,最後竟然讓身體某處為之顫抖。憤懣隨之而生,象被催生的藤蔓,枝枝葉葉瘋狂地延伸至四肢百骸。到了極限處,反而平靜下來,眼望著她一步步走向玄關,他跟隨在後,先她一步把打開的大門重重闔上。
  他按在門上的手臂與身高的優勢把她籠罩在陰影裏,背對著玄關的燈光,她辨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周身的憊懶狠厲之氣讓她驟然慌張失措。她去扭門鎖上的扶手,他突地把她壓在門上,她看清他眼中那抹獰色,腦中警鈴大作準備呼救時,他已低頭吻住她微張的嘴巴。
  她雙腿被他的緊壓著,雙手被他鐵掌箍著腕處抵在門上,像是被釘上了恥辱架。她隻能扭動脖子躲避,他卻絲毫不給她呼救的機會。如影隨形一味含住她的唇瓣,毫無技巧可言,單純的進攻與肆虐,舌頭探入最底,翻攪著、糾纏著她的。這樣親密的口水交融讓她惡心得想吐,嗚嗚地反抗著,身體每一次扭動都會被他反壓回來,腰腹間灼熱的觸感更是讓她恐懼,於是更加瘋狂地掙紮。
  暴力的攻擊與她的掙紮反抗把他的衝動挑引至極限,他能感覺到腎上腺素磅礴的分泌,愉悅與興奮於脊椎處沿神經一路而上,直至腦際。唇齒間她的味道他如何索取都覺不夠,她僵硬身體下的柔軟更是吸引他,他放開一隻手,從她腰間滑上,罩住她一側豐盈。
  他在感到巨大快樂的同時也嚐到兩唇相接處的血腥,她再次咬了他,並且尖叫起來。他按捺不住洶洶欲望和急需紓解的憤懣,把她舉起來扛在肩上。她頭腳倒置,雙腿撲棱著,掉了一隻鞋,手握成拳也隻能打在他堅實的臀部和大腿上。“你們不是人!秦昊,你是禽獸,你是畜生,你……”她喊叫著,咒罵著,然後一口口咬上他的腰肉。
  秦昊痛得悶哼一聲,反腳把門踢上,甩她上床。她一被鬆開,手腳並用往前逃脫。他伸出手握住她腳踝,用力把她扭動的身體拖回原處。反剪了她雙手一掌握著,一掌探進床墊與她前腰之間,解開她褲鈕。
  陳婉被他重重壓進床墊間,幾欲窒息。側轉頭深吸一口氣,便看見白床單上幾滴鮮紅。他的傷口重新暴開,新鮮的血淌出來,沿手臂蜿蜒而下。他眼中似乎被那縷紅色暈染了,睨視她的眼神倔狠無比。粗重的呼吸纏繞在她耳側,如同咻咻噴吐著鼻息準備擇食而噬的獸類。手腕被他緊箍著近似麻木,雙腿徒勞地踢打他,他的手掌探入她衣襟,遊走著,她一聲聲的嗚咽漸愈破碎。她不想哀求他,可是當那句“求你,不要”背離了意誌低聲溢出時,她羞慚得想死掉。
  他的停頓隻有數秒,然後手掌仍舊尋隙而下,指尖微觸到她的柔軟處。她咬緊下唇,可是仍舊哽咽出聲,“不要,求你不要。”他的呼吸越來越重,熱氣撫在她麵頰上。他的唇在她臉上摩挲,滑至頸間,然後又尋找她的。她急忙把臉藏進床單間,嘴巴能躲過他的肆虐,並攏的雙腿躲不過,他的手指又深入幾分,輕撚慢挑開來。
  她全身每一條神經繃緊,抵禦那陌生的讓她羞恥讓她作嘔的感覺。無以名狀的悲殤與絕望充盈在胸腔裏,橫衝直撞,無以宣泄。那把刀,之前的那把刀,為什麽當時不直接殺了他?
  後背的重壓驟然而輕,陳婉心裏閃過一絲驚喜,翻身跳起來就往門口奔。他長臂舒展,攔腰劫住她,重新甩她進床。她陷進被褥床單間,旋即又撲上來,揮掌相向。他再次箝住她掌摑來的手,從褪至腳踝的衣褲裏走出來,欺身壓至。
  在看見秦昊全然赤 裸的那一刻,陳婉倒吸一口氣,心神俱裂。眼前所有的景象淡化遠去,就連他的呼吸喘息也漸漸飄遠。眼前隻有他的麵孔,不知何時沾著斑斑血跡的麵孔,猙獰可怖。她口中荷嗬作響,發狂一般揮手揮掌揮拳,隻要能打碎近在眼前的幻象。
  他們像是展開一場激烈的肉搏,隻是力量太過懸殊。當他剝掉她身上最後一件時,她弓起腿用盡最後的力氣蹬過去。突如其來被蹬在胸口,秦昊仰麵倒下,摔在地毯上。她借機向門口衝去,卻被地上的衣物絆倒,打了個趔趄也重重摔下去。再想起來時他已經貼過來,全身灼熱得猶如火燒般的身軀把冰冷的她壓在地毯上。
  他輕輕撫摸她一側微腫的臉厐,低笑連連,壓抑著欲望而沙啞的聲音說:“知道什麽叫禽獸?這樣才算。” 說完臉上已經被她吐了一口唾沫,他似笑非笑地,惡意地抵住她緩緩研磨臀部,“清高?驕傲?在我看來女人就是女人。”
  她微腫的那邊臉嫣紅嬌豔,一雙冷然的眸子帶著清淚,撩人至極。手掌所至之處滑膩軟綿,秦昊越是慢慢挑弄越是興致勃動,眼見她滿臉羞憤的表情,身子卻細碎地哆嗦,更加興起,手上又用了幾分力,情不自禁地湊過臉去捕捉她的唇瓣,她哪裏肯遂他的欲念,隻是不停扭頭。
  凝視她怨毒的眼睛,難以遏製的悲涼鋪天席地滾滾而來。明知道繼續下去,她隻會恨他至食肉啖血。可是,那也比疏離、漠視、輕慢要好很多。
  執而為魔,卻之成佛。隻在一念間,便被摧毀一切的瘋狂占據腦中每一寸。
  他進入的那一刻,明顯地覺察到她的幹澀與驟然的緊繃。“很疼就咬我。”他以極大的耐力忍受著同樣的疼痛,壓抑住衝刺的渴望,額角青筋暴突,下顎抽緊,愈加猙獰。
  她幹涸的眼睛已經流不出淚,死命咬著下唇,喉嚨裏隻有一聲模糊而破碎的聲音,幾不可聞。到了這一刻,已經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求生的渴望,隻有靜靜地忍耐著,等待最後的崩潰。
  她眼中的死寂讓他不忍再看,心裏劃過一絲莫名的寒意,象是在抵抗什麽,橫起心縮腰挺臀,腫脹的欲望穿透了障礙直抵她身體深處。
  她蒼白的嘴唇蠕動,殷紅的血絲從齒縫裏滲出,“笨蛋,別咬傷自個。”他捏住她的下顎,吮吸她微微顫抖的唇瓣,恍若不知她的厭棄。密密的吻一路向下,徘徊在她頸間美好的曲線上。他手臂上的血落了幾滴在她兩處豐盈之間,雪肌桃蕊,落櫻點點,他情難自製,埋首含住她一側的花蕾。
  她的僵硬決絕抵擋不住閃電般襲來的陌生而可怕的酸麻,他聽見她逸出一聲模糊破碎的呻吟,頓時如遇秋陽,溫煦快慰滿足,“喜歡這樣?”他低聲問,情 欲充斥語聲沙啞。她咬碎銀牙,極力忽視胸前的折磨和身體裏被割裂的痛楚。他吻向另一邊,輾轉吮吸,舌尖圍繞著打圈。手指探入他們相接之處,撫弄撚挑,“喜歡這樣?”他又問。
  “你恬不知恥。”她唾他滿臉。
  他輕笑,挺身又進了幾分,緩緩抽動起來。她難敵被穿刺的痛楚,被他實實箝住置於頭頂的手狂亂地掙脫著,“別動,越動彈越疼。”他一手按住她的腰間輕輕摩挲,再次開始淺移慢抽。她眼角幾乎裂出血來,瞪視著眼前上下移動的人影,好像身處地獄裏正一次次接受厲鬼對靈魂的鞭笞。
  太過幹澀緊 窒,他也同樣火辣辣的痛,隻是這些微的痛楚與得到她的狂喜相比算不得什麽。這一刻,她完完全全屬於他,他們以最原始最緊密的方式交融在一起。每一次後退,接著每一次急不可待地進入,像是充滿魔力,吸引著他探尋至更深更久遠。


  第33章

  醒來時房間外有人說著話,語聲飄忽,由遠及近由近致遠。她怔怔注視床前地毯上的血跡,有他的、有她的。身上每一處的疼痛就是一處流膿的瘡孔,汙穢肮髒,比起地上的狼藉更加不堪。
  他進來時左臂上已經包紮好,她隻是眼角掃過旋即又投向地上的斑斑深紅。
  他在床前坐下,擋住了她的視線,說:“我把我爸的醫生叫來幫忙,讓他進來看看你好不好?我怕你那裏……撕裂了。”說著手伸過來撫她頭發。
  她避開,“滾。”她筋疲力盡,卯足了勁說出來的話毫無氣勢。
  他的手停在半空,又收回去,頓了數秒說:“那我問他討點藥膏什麽的。”
  “滾。”
  ……
  “我的衣服呢?”
  “我扔了,讓人送了套新的來。換上我們吃飯去,都餓了。”說完她眼厲如刀橫掃過來,他狡獪一笑,說:“要那套撕爛了的衣服做什麽?當罪證?別犯傻了。起來吃飯去,吃完回來再睡。”
  她忽然覺得這一切諷刺至極,麵前的這個人活脫脫一個冷笑話。做了那些令人發指的事情,怎麽可以事後全然的無動於衷,仿似從開始時便置身事外一般?“真的嚇不到你是不是?”她冷笑,“做了犯法的事也不怕?我就不信了,你爹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遮不了天。”
  他坐在床側默默凝視她,眼裏神色變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然後才又說:“做事情要量力而行,別一根筋的犯傻。校門還沒出,你嫩著呢。知道你想告我,知道去哪兒告不?打110?沒用。我把電話號碼都給你,市局崔局的,省廳的,如果不放心怕官官相互的話還有省廳警務督察處的。”
  她瞪著他表情平靜的臉,澎湃的恨意湧上心口,恨不能把他剁個稀爛,白茫茫一片才幹淨。
  “還有證據。精 液毛發,你有齊了?齊了又怎麽樣?昨晚上所有人都見到你是磕了藥的,你說誰會相信一個嗑藥的人說的話?別較勁了,以後好好跟著我,我們好好過。”他伏下身子作勢親她,她滿腔恨意與委屈悲憤,全身顫抖揮手一掌,“無恥。”
  他僵硬的臉離她隻有半尺,硬生生受了一掌,嘴唇抿得緊緊的,半晌才低聲說:“無恥卑鄙下流垃圾人渣畜生。還有什麽?一次說個齊,我也一次做齊整了。不是說我和洪建學是一類嗎?我不做他那一類太對不住您了。”
  他手指在她蒼白的臉上一下下地描摹著,身下的她微微顫抖,不知道是氣怒難當還是因為害怕,臉上倒是強自鎮靜,眼裏幾乎奪眶的洶洶火焰似乎能燒著了他。他一遍遍回味今早最後那刻的狂喜,一遍遍安慰自己,無論她心思在哪,最少人在他旁邊。她不喜歡他,沒關係,他喜歡她就夠了。可是明明他得到了,卻如墮深淵,一顆心,遍野荒涼。
  “忘記告訴你個事。知道方存正開帝宮的錢哪來的嗎?那麽大個場子沒幾百萬拿不下來。”摩挲她臉頰的手指停下來,感覺到她聽到那個名字明顯的抖震,雖在意料中,卻驟然繃緊了手臂。“他在城關那個工廠你知道?濟東和周圍幾個省的盜版碟市場快被他壟斷了,這不單隻,現在還賣壓碟子的機器。根據《刑法》第217條,關於侵犯著作權罪,以營利為目的,侵犯他人著作權,個人非法經營數額在一百萬以上者,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還有第218條銷售侵權複製品罪,等我想想,出校門太久都快忘了,”他對她漫不經心地一笑,闔目思索了一會又說,“未經著作權人許可,非法複製發行著作權人的文字作品、音樂、電影等等,個人違法數額在10萬元以上為情節嚴重者,法定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兩罪並施,不知道是多少年。”
  秦昊說完眼前光影一閃,他反射性地避開,床頭櫃上的台燈被她連線拔起,然後是撞牆墜地的碎裂聲。見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俏臉凝煞,眼中幾欲噴出火來,他心裏似悲似喜,似酸似悵。“不知道他做不做淫 穢碟子,做那玩意兒來錢更快,判起來更重,我記得是十年以上。”
  “你怎麽知道,這些?”她控製不住顫音。
  “不管是做朋友還是敵人,把底淘清了有益無害。”他拍拍她的臉,又摟住僵硬的她在側臉上輕啄一口,“別想著那些有的沒的,也別挑弄他來和我叫板兒,平白害了人家。聽我一句話,以後我們好好過,今早上那事……以後再也不了。”
  她怔怔看著他,難解徹頭徹尾的威嚇與脅迫可以用如此淡然自若的語氣說出來。英俊的臉化變為魔鬼,陰寒之氣從腳底密涔涔滲上來,侵入五髒六腑四肢百骸,激得她不停冷戰。
  “一樣做犯法的事,他就是君子,我就是小人。”他嘲諷地笑,“起來換衣服,我去洗澡,等會出去找地吃飯。”
  “我說錯了,”她在他站起時說,“你比洪建學更不是東西。”
  陳婉神智恍惚地站在金盛樓下,望向天角的一抹斜陽。
  原來隻是一朝一夕,便已隔世。
  她認不出自己現在的位置,刻意沿樹蔭裏走,自覺殘絮敗葉,沒有勇氣迎向橘色的夕陽。走出金盛前的林蔭道,望見人民公園草坪的一角,才知道是在上海路附近。
  上海路人很多,淹沒在其中很容易。她本就隻是一顆沙礫而已,隻是幾乎被挫骨揚灰。走到中山路上,找到車站,她坐在候車亭的長椅上目視一部部擠滿下班人潮的公汽於麵前駛過,腦子裏不停重複他說的那些話,對她做的那些事,他的語氣和當時的表情。象永不斷電的幻燈機一般不停頓地,把大腦當投影幕牆,一個畫麵、又一個畫麵,無間斷地殘酷重現。
  他站在另一角,投眼在她魂魄飄忽,呆滯的軀殼上。
  秦昊洗了澡出來就發現她不見了,大門開敞著。斷定她走不遠,一路尋找直至在上海路發現她淒惶無助的背影,遊魂一樣伶仃可憐。饒是他把心硬了又硬,也化作一灘水。他知道做了那種天怒人忿的事,任誰也不能原諒。沒所謂,他有的是辦法把她綁在身邊。隻是,死丫頭,你性子這麽烈,不是苦了自個嗎?
  見她終於上了回學校的車,他沒猶豫也往人堆裏擠。上去後找不到散票,隨意扔了張,再尋找,她被淹沒在簇簇人頭裏,直到公交搖搖晃晃到了東大附近,車裏人漸稀疏才又重新看到她。
  他突地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下一秒意識到很是無謂,又有些失落。她一直目視窗外,癡癡地,不暇他顧。他情願看她握著刀殺氣凜凜,也不願見她這般失魂落魄。雖然心底有個細小的聲音提醒他:你做錯了,做了一件足以否定一生的錯事。可是他竭力無視那個聲音的存在。他情願相信她的失魂落魄源自威脅到方存正,任由酸悵而痛的感覺滿溢心胸。
  回到宿舍時,幾乎所有人都在。何心眉見了她的臉色嚇了一跳,“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陳婉,你昨天不回來,怎麽連個電話也不打?今天逃了一天的課,我們的電話打爆了你也不接?還是寧小雅幫你請的假,說你發燒去醫院打點滴去了。究竟怎麽回事?再不回來我們真想去報警了。”
  陳婉無力應酬,強笑說:“是嗎?我看看。電話沒電了。”
  “怎麽回事?跟鬼似的,出什麽事了?你舅舅又被抓了?寧小雅別扯我袖子。”
  “沒事。隻是不舒服。你們去打飯?”
  她們應了聲,寧小雅問:“幫你也順便打了吧。”
  陳婉搖頭,躺回自己下鋪,“你們去吧,我不餓。”說著拉上簾子。想起電話又萬分不情願地下來找充電器。
  “我幫你吧,”說話的是蔡蘊潔,陳婉一愣,她已經接過電話幫她插上電源,又說:“看你的樣子快暈過去了。要不要含幾顆糖?記得小時候我貧血,你總是偷家裏的糖給我。”
  陳婉扯扯嘴角,牽強地笑笑說:“不用了,謝謝你。睡一覺就好。小時候的事,我都忘的差不多了。”
  蔡蘊潔聽她說忘得差不多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不易察覺地僵了僵,然後說:“那你睡,我也去打飯了。”
  陳婉待宿舍人走空了之後,拿起充著電的手機。未接電話幾十個,多數是宿舍和何心眉的號碼,看見蔣小薇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恨意再次洶湧。她刪除掉那個刺眼的號碼後又撥出方存正的,愣愣看了許久又把數字一個個按掉。
  別想著那些有的沒的,也別挑弄他來和我叫板兒,平白害了人家……
  她咬緊下嘴唇,抵禦心底怒吼的咆哮的砸碎一切的瘋狂憤恨與絕望,直至嚐到嘴裏血腥的味道。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懦弱與無能,第一次知道自己賤如草芥。
  她再次撥出方存正的號碼時,電話響起來,陌生的號碼。“到宿舍了?電話開機了?吃點東西好好睡……”
  她聽到一聲吼叫,像是動物絕望的咆哮,像是出自她的聲音,然後手機被摔上牆壁,四分五裂,支離破碎,猶如她的心,她的身體。


  第34章

  陳婉做了一夜的夢。有回憶中的片段,她能聞到廚房裏媽媽的溫暖、還記得窗台那盆指天椒結了小果子;也有離奇的,爸爸媽媽在船上,她在岸邊,望著那抹帆影越飄越遠,她跳進海中,似乎又遇上漲潮,她一次次被推回岸上,一次次跳回去,徒勞地不知疲倦地甩著胳膊向前遊……
  天未亮時,她坐上往公墓的頭班車。
  那塊合穴是媽媽走時爸爸定的,當初預留了他自己的等待百年後,料不到沒有多少年就用上了。位置挑得很好,近於山頂,朝向正東,每天能看見旭日初生。她怔怔看著碑上的黑白瓷像,第一次怨怪爸爸:怎麽就隻買你們兩個的啊?那將來我去哪?走的時候就打算不要我了是不是?有人欺負我也不管是不是?
  盆裏的灰燼被風卷起來,迷進眼,她越擦越痛,掌心濕了一片。委屈地捂著臉嗚咽,隻是一哭不可收拾,胸腑裏的慟殤盡數悲號而出。
  下山時,她頂著一對紅腫的眼睛。哭了,喊了,發泄了,又如何?不能逆轉不能改變,下山的還是她一個,要麵對的也隻有她一個。
  經過市區時,她下車找到藥店。漲紅著臉閃躲著目光問有沒有事後藥?店員莫名地看著她,她再次囁嚅著問:“事後避孕藥?”她含糊地說出那兩個字,避開店員會意的笑。
  在旁邊的小店買了支水把藥服下,坐在店前的長凳上茫然看著街上匆匆的行人和穿梭的車輛,眼前是一派盛世繁華,唯有她心裏酸楚寂寥。
  回到宿舍,聽聞有人來找過她,她哦了一聲徑自收拾鋪位的東西。何心眉拉著她衣袖到走廊,四顧無人才低聲說:“昨天晚上那個,又送了一堆東西來。還問昨天晚上送來的夜宵你吃了沒有。我沒敢和他說是我解決的。然後又問你電話為什麽不開機。究竟怎麽回事?他在追你?他是老宋的朋友,要不要我先去問問老宋他人品怎麽樣?”
  人品。陳婉心中鬱結,聽到這兩個諷刺的字眼幾乎失聲大笑。
  “不用理他就是了。我先回去了,你和老宋關係好,再幫我去係辦請一天假好不好?”
  “你這兩天不對頭,翹課翹兩天怎麽說的過去?還有,我和老宋沒關係。”何心眉在後麵嘀咕。“誰和那爛人有關係!他那個朋友估計也好不到哪去,說不準也是個大爛人。”
  陳婉在心裏應了聲是。
  朱雀巷西大街已經拆了多半,隻剩十來幢房子孤零零地兀立在瓦礫堆裏。強拆令的最後期限是五一,還有兩天時間,這裏將會停滿翻鬥機,叉車鏟車,在機器轟鳴中一切將歸於塵土。
  舅媽坐在空蕩蕩的店裏拍蒼蠅,“有錢不整整這清水河,開春沒多少天,蒼蠅跟螞蝗似的,一群群的。”啪幾一聲,又一個蒼蠅陣亡,“那頭搞得烏煙瘴氣的,連帶著我們這邊也沒人吃飯。半個月了,生意不見好。”看一眼低頭不做聲隻顧著抹櫃台的陳婉,嗔道:“你這孩子怎麽又瘦了?學校夥食不好將就著也要吃飽。去裏麵叫你舅煮碗麵吃,別管這裏了,抹了也沒用,一會功夫又是一層灰。”
  “舅媽,我不餓。等小宇回來一起吃。”
  “小宇今年開始懂事了,回來二話不說就進房溫書,半夜才熄燈。”舅媽笑眯眯地。
  “那就好。現在辛苦,將來出來做事了就知道還是值得的。”
  舅媽望著她歎了口氣,坐下來說:“讓你進東大委屈你了。小宇我也沒多大指望,也能進東大就行。再熬個幾年,你們姐弟兩出來工作了,我和你舅算熬到頭了。”
  “舅媽,別說什麽委屈不委屈的,我也沒覺得東大有什麽不好。小宇能考上更好的大學就讓他上,男孩子將來有個名氣響亮的學校作背景好找工作。”陳婉擦酒瓶的手停下來,她該去找兼職了,蔣小薇那裏還有半個月工資,那是她的辛苦錢,可是去找那個女人……
  “前幾日和你舅說把房子賣了算了,這樣小宇和你的學費都有了。大不了以後租房子住就是。”
  “那店子怎麽辦?”
  “你舅和你說法一樣,我說他有手藝可以去別家飯館掌勺啊,我也可以打散工。他悶頭不說話,後來才說不舍得店子。”
  “外麵租房子價錢也不便宜,舅媽。而且這裏說要拆遷,誰會買我們家房子?”
  “後麵幾家都賣掉了,價錢比拆遷補償的高。我去打聽過了。”
  “又嚷嚷賣房子,鞏家住這過百年時間,說賣就賣?”舅舅掀開簾子進來,把手上的碗放櫃台上,“把這個吃了,早上的活腦子,燉了一天了。”
  “舅,留給小宇。”
  “他的那份在廚房。”說完又衝老婆說,“這裏拆不拆沒準的事,有功夫操心把廚房裏的活做完去。”
  “拆到眼皮底下了還叫沒準?該省心的是你,別成天和西街的人一塊,被人攛慫著鬧事。槍打出頭鳥知不知道?你胳膊再粗能擰得過大腿?”
  “你……”
  眼見又要吵起來,陳婉轉移話題問:“不是說要拆嗎?怎麽還有人敢買這裏的房子?”
  “誰知道。說不定人家有後台的,買了將來找門路把拆遷費抬高點,賺一手。”
  “不用說了,沒拆到我屋上的瓦就堅決不賣。生意再不好也是自家的店。”
  晚上的飯市時間也隻有寥寥十數個客,做飯館的不怕賺的少就怕客人少。新鮮材料過了一夜能糟蹋一半,那都是錢。舅舅指望西大街動工了之後能好轉一些,畢竟建房子的民工也要找個地頭喝口小酒。
  見天色晚了,送走稀稀拉拉幾個客,陳婉站門口按熄一半的燈管。節約已經養成了習慣,積攢的每一分都是摳下來的。燈滅時看見門口的人影,她的心猛地揪緊,毛孔收縮,僵立著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你還敢來這?滾!”
  “我找了你一天,好好說話行嗎?你家打開大門做生意,趕客象什麽話?”他作勢抬腳要進來。
  陳婉回頭看看空落落的店堂,心慌意亂地祈禱舅舅舅媽千萬別在這時候出來,堵著門口衝他說:“你走,別進我家來。”
  “我餓了一天,找地方吃飯也有錯了?”他笑得極其惡劣。
  “你不怕我舅舅打瘸你兩條腿你就進。”
  他凝目注視她虛張聲勢的恐嚇表情,有恃無恐的笑容在嘴角,片刻後說:“我還真不信你會告訴你舅舅,你倒提醒我了,不如趁這機會挑明了也好。”
  “……滾。”
  “行,不給我進那我在前街馬路等你。半小時,你不來我就再找來問你舅舅討口飯吃。”他抬眼看看通往院子的藍布門簾,突然正色說:“你舅舅出來了。”
  陳婉心下大震,扭頭一看,門簾紋絲不動,哪裏有舅舅?隻聽見他一聲聲得逞的笑。
  “無賴。”
  “我滾了。前街路口等你。”
  “無賴!”她衝他的背影喋喋詛咒。
  “這算什麽?嫖資?掩口費?賠償金?”陳婉冷笑,保持一米的距離,看著他手上的兩個袋子。
  秦昊看看表,才20分鍾。死丫頭片子不經嚇。他心情大好,也不在意她的語氣,說:“就一點藥材,給你補身子的。還有就是手機,36D說你手機被分屍了。拿著,”見她不動,又說:“沒電話怎麽行?有事也找不到人。”
  “我能有什麽事?我還能有什麽事?”想起那一幕,情緒激蕩,尖厲的聲音有些顫抖,挾著濃濃的怨毒,“天底下最……”再是說不下去。
  她嘴唇抿成一條線,隻見胸口起伏,淚眼盈盈波光瀲灩,若不是性子倔,怕早就當街嚎啕大哭起來。秦昊心裏針紮一樣難受,斂了笑低聲說:“是我對不住你,昨天犯糊塗發了狂,不行你再給我一刀,嗯?”說著探手想擁她進懷。
  她跳著退後幾步,梗著脖子雙眼望天,好一會才把眼裏的淚意壓回去,恨意凜然說:“你究竟要怎麽樣,把話說明白!便宜你也占了,還想怎麽樣?你吃定了我不敢告你?還想為所欲為?別以為你把方存正拉進來我就怕了你?他和我沒關係!他的死活也和我無關!”
  秦昊往後靠在車門上,目注陳婉不遑他瞬,若有所思地半晌才說:“你要真做的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話,那也不是你了。不擔心他的話你昨天出了門估計就直接去市局報案了。你問問自己,真不擔心?你就不怕他進去和他哥作伴?他們兄弟兩個在濟東道上混了這麽多年,有多少仇家?他哥在裏麵沒吃什麽苦頭是因為方存正在外麵罩著,如果連方存正也進去了……裏裏外外的仇家加起來有他們兄弟兩個受的。”
  她顧不及是在大街上,撲過去要打他。他三下兩下箍緊她的手臂,手腳盤著她的,把她卷在懷裏象個蟲繭似的動彈不了。肺裏的氧氣幾乎被他擠壓貽盡,她用力深呼吸,抬頭隻看見他抽緊的下巴上淡青色的胡呲。“不想看他進去坐,那就想想怎麽哄我高興。”

所有跟帖: 

沉香豌 作者:步微瀾/醉貓/唱詩班的小囡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85488 bytes) () 06/19/2009 postreply 10:50:23

真好看!結局也好,謝謝版主!辛苦了 -佛心- 給 佛心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14:46:31

虐得夠可以的, 把我老眼淚都看下來了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16:50:20

現代版高衙內的愛情故事!! -nana1- 給 nana1 發送悄悄話 (6 bytes) () 06/21/2009 postreply 16:38:18

4啊,男主超別扭, -guaiwolf- 給 guaiwolf 發送悄悄話 guaiwolf 的博客首頁 (109 bytes) () 06/21/2009 postreply 20:59:32

一般寫這類文都是女性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328 bytes) () 06/23/2009 postreply 09:53:35

握手。YY過頭了。 -flink- 給 flink 發送悄悄話 flink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4/2009 postreply 06:38:23

精辟 -常春藤- 給 常春藤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3/2009 postreply 13:21:57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