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豌 作者:步微瀾/醉貓/唱詩班的小囡

  第35章

  秦昊接到家裏電話拖延了近兩日才回家,不確定老頭子的怒火飆升到什麽程度。前後盤算了番措辭,才下車進門。長期生活在淫威下,饒是他做了心理準備也有些發悚。
  踏進書房,秦仲懷的專職秘書向他做了個安撫的表情,掩門離開。他老子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他一番,不掩挑剔。鷹瞵虎視之下,他站在門口不敢擅動,等老子收回視線,他才緩步踱進來。
  “你長行市了,夜總會爭風吃醋,惹是生非,好勇鬥狠!知道現在到處盛傳的笑料是什麽?”
  秦昊開始尚以為陳婉的事被捅到老子麵前去了,聽說隻是關於洪建學,心下大定,安之若素地在辦公台前麵的椅子上坐下。“爸,你要有辨明是非的眼光和能力,你兒子用得著爭風吃醋?不定是有人別有用心煽風點火,故意製造矛盾。”
  秦仲懷冷哼一聲:“我還輪不到你來教訓。空穴來風其因有自,你要象你兩個堂哥那樣,別人也沒有煽風點火的機會。”
  提起兩個堂兄,秦昊不易察覺地撇了下嘴。
  秦仲懷打老花鏡上抬起眼,“怎麽?不服氣?你說你出了校門晃了這幾年做了幾件正經事?老二在部委裏是青年才俊,老三在地方上也有起色,就你,和社會青年有什麽區別?”
  秦昊換了個姿勢繼續聆聽教誨。
  “還是那八字:老實做人,踏實做事。再給我聽見什麽混賬事情你自己打包回去找你爺爺。”秦仲懷斂容肅目,片刻才說:“馬上要換屆了,給我安分點。”最後幾個字又添了幾分嚴厲。
  “換屆?林書記確定要退了?”秦昊來了興趣。
  “唔,人大。”
  “那他的位置?”
  秦仲懷臉一板,沉聲喝道:“沒你的事,少給我添亂就行。”
  “我能添什麽亂?我是替你擔心,這消息一出,不知道多少魑魅魍魎出來上串下跳。”
  “你收斂點比什麽都讓我放心。”秦仲懷虎著臉說。
  秦昊直到睡覺前仍然琢磨著這個消息,他早就預料將有一番龍爭虎鬥,哪一次人事變動不是一次重新洗牌的過程?洪建學他老子對一把手位置虎視眈眈許久,這一次給他上去了絆倒洪建學的事可就棘手很多。老頭子做政治工作太久了,說話滴水不露。不過,“你收斂點比什麽都讓我放心”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很值得玩味。
  他想起洪建學那憋孫樣心裏搓火,如果不是因為那孫子,陳婉能恨他到這地步嗎?
  陳婉。
  他仿佛仍能感覺到她在他懷裏掙紮的僵硬與綿軟,還有她抿嘴仰首竭力吞淚的倔強表情,她失魂落魄遊蕩在上海路上的背影,她握著刀柄側頭橫眉怒目的樣子,一一浮現在眼前,最後定格在她在他身下時空洞虛無死寂的眼睛……
  小環山的夜風吹進他的心窩裏,涼得他心痛。
  陳婉死命擦拭著身體,恨意發泄在手上。她這兩天洗了不知多少次澡,那股靡淫的味道像是深入毛孔拭之難去,縱有衣物遮擋,仍自覺形穢。全身皮膚被她搓成蝦仁般,指尖泡得起皺方才罷休。
  進了自己小屋,隱約可見藏在床單下那兩個袋子一角,抬腳把它們往裏麵踹進去。脛骨撞上床沿,疼得她吸一口氣,捂著腿連連低聲咒罵。
  “姐?”小宇在外麵問。
  “沒事,看你的書。”她不放心,坐在床上掀開單子又看了一眼,確定已經被她踢進床下最角落。那個死人丟下兩個袋子在馬路牙子上,說給她幾天時間好好想想,然後上車揚長而去。想什麽?如何哄他高興?簡單,再砍他一刀就是了。
  話是如此,事隔兩天,她已失去了揮刀相向的勇氣。那天乍醒時的驚駭與悲憤不可怕,可怕的是後來,他壓製著她的反抗挺身而進的那一刻,那種所有一切皆被摧殘被碾壓被粉碎的絕望。不隻是身體,還有意誌。她掩麵盤腿坐著,不敢再繼續回想。或者殺了他才是解決問題、彌補創傷的唯一辦法。可是,拿她一條命填那個垃圾一條——太過不值。但如果不這樣的話,方存正……她把臉埋進腿彎裏,一籌莫展。
  舅媽在房門前問說:“小婉,已經睡了?存正來了,在外頭和你舅說話呢。”
  陳婉渾身一僵,想說已經睡了,猶豫著還是應了一聲,披了衣服出來。
  店裏坐著的幾個街坊正笑著打趣方存正:“小婉大姑娘了。老二你可要抓緊些。”
  方存正訕笑著,問她:“回來了也沒給我電話?”
  “手機摔壞了。這時候了你不去帝宮?”
  “吊脖子也要先透口氣。上個星期你回來我在外麵沒見著,這次再不見又要等下個禮拜。”
  “你們出去找地方聊。”舅媽抿著嘴笑,推著陳婉,“多晚回來也不怕,舅媽給你留門。”
  站在巷口,方存正問:“想去哪兒?吃夜宵?”
  她搖頭,“想喝酒。”事實上,她希望酩酊爛醉一場,讓她在醉裏逃避,隻要可以不親眼目睹自己未來的幻滅過程就好。
  方存正意外地挑眉,猶疑地說:“那去帝宮,我打電話叫猴子留間房。”
  她歎氣,望向清水河上的銀光,說“算了,去純陽觀坐坐。”
  純陽觀裏岑靜無聲,依稀看得見正殿祭台上的微微紅光。她忽然興起,指著偏殿頂上一角問:“那裏還能上去嗎?我記得有次六指在上麵發酒瘋,對著月亮幹嚎。”
  方存正莞爾,“你還記得?都幾年前的事了。來,看看騎牆塌了沒有,沒有塌我舉你上去。”
  顫巍巍站在牆上,他托著她的腰,她攥住挑簷一角先爬上去。他嗬嗬笑著說:“你在上麵等我,我記得下麵屋裏有酒。我去拿,管保你喝個夠的。”
  他再上來時提著幾聽罐裝啤酒,“隻有這個。”
  陳婉抱膝坐著,接過來輕啜了一口,麥香混著苦甘的味道緩緩入喉。“這個就好。”對著清水河深吸一口氣說:“在這裏住得久了,連清水河也不覺得臭了。”
  “那是你聞慣了。”
  他們當風而坐,她長發未幹,被吹起幾絲撫在他麵上,他抓住那幾縷把它們捋回她耳後。出神中的她猛一驚,回眼見是他,象是鬆了口氣,然後尷尬地笑笑。“心情不好?”方存正不解地問,“今天怎麽笑的這麽難看?”
  “有嗎?”她掩飾地扯扯嘴角。
  悵然望著前方的清水河以及河對岸拆成廢墟的西街,緩緩啜著手裏的酒,半晌才問:“老二,你說三年,三年後洗手不做。三年可以賺多少錢?將來打算做什麽?”
  “將來?沒想過。”他撓撓腦袋,“我這號的,不做這個真想不出還能做什麽?至於多少錢,總要夠老婆本吧!現在這世道,房子車子,將來養兒子,沒個幾百萬在手上抓著不叫有錢人。”
  “幾百萬你不早有了嗎?帝宮那麽大,應該有那個數了。”
  “做碟子賺的錢不是正路,放銀行裏始終不放心,也沒多少利息。換成酒水走一次賬就不一樣了。你放心,帝宮開業幾個月還沒虧過。”
  ……
  “碟子那裏不能停了不做嗎?或者直接轉給六指猴子他們?”
  “我是想撒手不理來著,不過生意才鋪開,人手又不足。我想著等帝宮的本錢都賺回來了,城關的廠子就撤。你聽到什麽風聲了?”他眼裏有絲不安,“六指和你說什麽了?”
  平白害了人家……淡然的語氣有恃無恐的笑……陳婉驀地一驚,抱著膝蓋側臉盯視方存正反問:“你說呢?”
  “你別信六指和你胡咧咧那些。賀瘋子眼饞我們來錢的門路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接了對麵西街的拆遷工程,以為就能把手伸進我們城西來,也要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他抱了誰大腿我還沒打聽清楚,光憑他手下那幫二進宮的,我還沒往心上放。”
  不是那個人開始動手腳了就好。陳婉心下稍安,隻是屋頂上的風一陣冷過一陣,透進心底的涼意滲上來,手腳冰冷,總覺得心緒不寧亂如結麻。再想起那個罪魁禍首……靜靜地俯瞰河水在淤泥擁集的河床上起伏,湧起衝動也想象六指那樣放肆地對著月亮嚎叫,一吐胸中的悲鬱。
  “五一長假沒有計劃去哪裏玩?”他轉移話題問。
  她搖頭。
  “想不想去小棲霞?聽說山裏開了個新溫泉度假村挺不錯。”他眼中有絲渴切,在她懨懨搖頭時倏然幻滅。見她把手上的空啤酒罐用力拋進河裏,又打開一罐,不由皺眉。“別喝了。”
  她置之不理,兀自對著月色淺酌。眼角閃亮,像是凝了一滴淚。
  “你喜歡我什麽?”不要說是我的樣子,現在我恨這個。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才說:“不知道。大概是幹淨?”
  她聽見最後那兩個字,蜷縮的身體在風裏戰栗起來,滿布裂紋的心象承受不住最後的一聲輕歎,嘩然墮地。
  “冷?”他注意到她的顫抖。
  她隻是凝噎搖頭,不敢吐出一個字。
  “你恐怕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不是後巷救你那次。那時候你還沒桌子高,抱著個洋娃娃站門口那塊空地上看我們踢球。”見她終於提起興致,他得意的笑,“你不記得了吧?那時候門口這一塊還沒鋪水泥,都是土沙地。你穿條裙子,和手上娃娃的裙子一個花的。旁邊的女孩們玩過家家,你一副瞧不上眼的樣子。我們的球飛過去,你躲了一下,沒站穩,摔在地上。我去拉你起來,你看了我一眼,大概嫌我髒,自己起來了。然後拍拍手上的土,看了看我的鞋。我那雙球鞋還是我哥剩給我的,露了半個大腳趾頭。那一眼看的我心裏可酸了,再看看你的,摔了一跤還那麽幹淨,連襪子邊都是白的。”
  “胡說八道。我哪裏會那麽拽毛!”
  “今天晚上可算看你笑了。”方存正望著她,也笑一下又繼續說:“是不是我拉你起來的我忘了,不過就是覺得幹幹淨淨的和我們不一樣。後來問人才知道你媽媽帶你來看舅舅的,鞏家的小孩。再後來又見過你幾次,都是躲得遠遠的看一眼。褲子總是太短,鞋子不是髒就是露頭,不好意思讓你見著。總覺得,”他頓了下,“和我們不是一路的。”
  他說的這些她從不曉得,隻是記得小時候確實有條裙子和布娃娃上的裙子是一個花,是媽媽用一塊布做的。她想象他那時候的樣子,一個自卑羞怯的小男生,努力縮腳企圖把大腳趾藏起來。再細細回味這幾年他給予的照拂和嗬護,衡量自己無力償還更覺罪孽深重。一時間酸楚不可自抑,月光下他殷殷切切的目光不忍卒睹。她吸吸鼻子,扭頭望向清水河上的一片銀光。
  他目注她的側影低聲歎了口氣,明顯感覺剛才那一刻分明靠近了些,卻忽地又飄遠了。


  第36章


  他喜歡她的幹淨,她白皙的小臉和小白襪子對於少年時的他來說代表無法企及的世界,沒有窮困和掙紮的世界;他喜歡她的純淨,纖塵不染的眼睛沒有泥淵深陷的他熟悉的貪婪與暴虐;他喜歡她,雖然距離遙遠,但是每一次貼近都讓他心弦微顫,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他低聲歎了口氣,打開一罐啤酒,學著她的樣子對月淺酌。
  風裏挾裹著隱約的男人嘶吼與陣陣狗吠,方存正循聲望過去,是陳婉家的方向。“又是誰家夫妻打架。”他捏扁手上見底的空罐,問她:“要不要回去?太晚了。”
  她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攀著他的肩膀爬回牆頭。從牆上跳進他懷中時,長發撫上他的臉,柔軟處在他胸口摩擦。他屏著呼吸,未及思考已經俯下頭,捕捉到她的唇。她瞬時僵硬,然後在他手掌滑向她後頸時綻開唇瓣,他腦中閃電霹靂而過,將滿滿的喜悅照得透亮。下一秒,她卻用力推開他,向後踉蹌兩步站穩在牆根處。
  他深吸一口氣,心裏的喜悅一絲絲消散,無力捕捉。訕訕地想開口說對不起,她從陰影裏出來,“回去吧。”她低垂著眼,看不清表情。雙手插在衣兜裏,連拖手的機會也不給他。
  各懷心事走到巷口附近,兩人同時停下腳步,同時發足狂奔。飯館前聚集了一堆街坊竊竊低語,看見他們兩個頓時都住了嘴。陳婉白著臉,進了飯館門口看見翻倒的桌椅櫃台,碎裂的酒瓶碗碟以及滿地酒液中的幾汪血跡,幾乎癱軟在地。
  方存正攙著她的腰,掃視一圈,正待發問,遠處警笛大作,警車上旋轉的紅光依稀可見。
  “小婉,你舅已經被送去醫院了,你舅媽和小宇都跟去了。”
  “我們聽到聲響出來的晚,給那幾個青皮先溜了,沒抓到人。”
  “……帶刀子的,有紋身,幾個都是平頭。老二,是不是你們的人?”
  “一起送去醫院的還有西街的兩個,已經找人通知家裏去了。”
  “……這叫什麽事!沒王法了!”
  陳婉腦子裏嗡嗡作響, “是哪家醫院?”自己的聲音被淹沒在七嘴八舌的話語裏。方存正大喝一聲,她才聽清自己的第二次發問。拜托了隔壁劉嫂子幫忙看門以及周圍街坊應付警察的調查,她和方存正往最近的醫院找去。
  舅媽和小宇不出所料坐在紅會醫院的急症室門前,裏麵兩個街坊鼻青臉腫的在包紮傷口,還有兩個被推進了手術室,其中一個是舅舅。舅媽泣不成聲,小宇強自鎮靜道出始末。原來今天晚上飯館裏的幾個除了舅舅和前街的廖叔叔外其他幾個都是西街的街坊,馬上就是強拆的最後期限,固守在西街的幾十戶們也不指望最後期限前能有什麽轉機,今晚是在館子裏喝酒順便發發牢騷。陳婉和方存正走後沒多久,就來了七八個青皮,手持鐵水管一輪猛砸。店裏的幾個都是青壯,當下互相扭打起來。那些青皮大概也沒料到店裏人多,朱雀巷的居民向來彪悍,一時見討不了好,又驚動了鄰裏,帶頭的馬上喊撤,有兩個扭打的青皮脫不了身,於是掏了折疊刀。好在後來趕到幫忙的人其中一個有車,才及時送到醫院來。
  “那幾個青皮長什麽樣?”方存正問。
  “我出來的晚,人多又亂,沒顧上仔細看。不過都是平頭,有幾個紋身的。帶頭的穿黑背心,外麵套了個褂子。”
  盡管小宇語焉不詳,方存正已經猜出來個大概。陳婉她舅當過兵,遇事沉穩幹練,又愛幫人,在朱雀巷一帶威信很高。這半年多來帶著西街的代表們上訪申訴,想是早被人盯上了,今晚是明顯的報複和殺雞儆猴。拆遷是板上釘釘的事,他是晚輩,不好多勸阻什麽,不過曾經和陳婉交代過,讓她和她舅舅說別參與進去。照小宇描述,八九成是接了西街拆遷工程的賀瘋子的手下。那幫二進宮的,狠起來別說捅刀子,殺人都不用閉眼。今天幸虧店裏人多,不然隻有鞏家幾口的話,後果堪虞。
  說話間,西街幾戶的家人也趕過來,急診室裏亂哄哄一團糟。
  “舅媽,來的急沒有帶錢。醫藥費……”陳婉驚魂初定,想起這個問。
  “我回去取吧,也不知道夠不夠。”舅媽抹幹淚說,“還是送我們來的那人先墊上的,先把錢給人家。”
  “何嬸你坐著,我車上有,我去拿。”方存正說,“這老晚了也不好讓人等。”
  “送你們來的人呢?我先去謝謝他。”陳婉問。
  小宇指了指,“在走廊頭,說這裏氣味不好聞。”
  陳婉越走進越看清走廊昏黃燈光下的人影越是不敢相信,“你怎麽在這?”她瞠目問說。
  秦昊目送方存正大步走出急診室,才把視線轉回來,對窗戶外頭方存正的背影揚揚下巴,說: “你怎麽和他在一起?”
  “是你送我舅他們來的?”她眼裏滿是質疑,“你怎麽會在我家?怎麽這麽巧?”
  他不說話,隻是盯著她,眼神愈見陰鷙,好一會才低聲問:“你什麽意思?”
  這個人喪心病狂的做出什麽事都不奇怪,她呼吸逐漸急促,沒法不懷疑。“半夜三更的你怎麽會在我家出現?又怎麽剛巧遇上我們家出事?又這麽好心送我舅舅舅媽來醫院?你搞什麽鬼?是你做的是不是?威脅方存正還不隻,你還來害我舅舅!”她握緊拳頭,壓抑著漸漸湧起的不齒與憤怒。
  他被她連聲的質問激得額角青筋直跳,凝目望她半晌,怒極反笑說:“你是在懷疑我?是,我害了你舅,找人打了他,還站在旁邊看笑話。然後又發神經把他送到醫院來,怕他丟了命。”笑完又壓低聲音繼續說:“你小說看多了還是有妄想症?我害你舅做什麽?對我有什麽好處?我還想問你,半夜三更你不在家,和方存正去哪兒了?”
  “你別管,我問你打我舅的是不是你找的人?”
  他睡不著,輾轉反側腦子裏全是她,電話響了十多次都是“你所撥打的用戶……”,鬼使神差地兜到她家門口隻想望她一眼,隨便聽她說句什麽話,好叫一顆飄來蕩去被搓揉得七零八落的心有個著落……聽見她家異常的響動,他第一個反應就是進去幫忙,他去圍堵最後那個拿著折疊刀的青皮流氓時差些也被捅了一刀。來醫院的路上,他還沾沾自喜總算有了表現的機會,她終於可以知道他也有好的一麵。可是最終換來的是他們的雙雙出現,並且同樣的遭遇,在她眼裏,方老二就是英雄救美的俠客,他就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他怔怔看著她,良久說不出話。明明她是他的了,但是他體會不到一絲滿足和快樂,象是掬起了一捧水,卻隻能無奈地看著從指縫裏寸寸流失貽盡。那種力不從心的虛無感浸透了整個人,那種隨之而爆發的不甘不忿充盈激蕩,濃鬱激烈得讓他害怕。
  “你心裏是想我承認的是不是?這樣就更能驗證我是個混賬垃圾人渣,這樣你就能進一步鄙視我討厭我惡心我?”
  他逼視她,不容她移開視線。陳婉心神恍惚,不知道是因為他眼中熾烈的火焰,還是因為他激憤語氣下隱藏的一抹自傷。她緩緩鬆開拳頭,“不是就算了,醫藥費你墊的?我明天還給你。現在請你離開行嗎?”
  她等不到他的回答,隻有籠罩著她全身的陰鬱眼神,陰鬱而又灼熱。他看似很隨意懶散地靠著走廊牆壁,她敏感地察覺到鬆弛的姿勢下是緊繃的準備隨時躍起的張力。
  “你怕方老二看到我?”他側頭望向急診室大門,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已經看到了。”
  “秦少?”方存正很快抹去臉上的驚訝之色。
  秦昊站直了身體,在睇見陳婉一個深呼吸時,嘴角的笑容擴大了幾分,握住方存正伸來的手。“真巧,你怎麽也在這裏?”
  “朋友家人在醫院。”方存正問詢地看向陳婉,在她避開視線的同時心裏莫名一緊,於是直接問說:“你們認識?”
  “不認識。”陳婉搶先說,“他就是送舅舅來醫院的人。我才道過謝。”
  秦昊聞言揚揚眉,皮笑肉不笑地對方存正說:“原來是幫了自己人。”
  方存正客氣的笑容立時帶了幾分真誠,“真沒想到,太謝謝您了。”
  陳婉在心裏歎了口氣,扯扯方存正袖子,打斷他們的寒暄說:“把錢給人家,太晚了,讓人早點回去。我們還要過去等舅舅出來。”
  人家,我們。秦昊臉上的笑意一寸寸消失,胸臆間的哀涼一寸寸濃烈。他的目光停駐在她的手上,呼吸鬱結。去年春節,他們在某家醫院初見,也是在急診室裏,她這樣拉著方存正的衣角。今年,又是如此。她永遠站在方存正身後,永遠站在他的對麵。



  第37章

  等到淩晨三點多,鞏自強才被送出手術室,肋骨骨折,最危險的是脾髒破裂,腹部積聚大量淤血。幸而送院及時,否則失血過多很難避免呼吸衰竭以至死亡。
  轉到觀察室後,陳婉勸舅媽和小宇先回家。家裏滿地狼藉要清理,第二天還要有人輪班看顧舅舅,另外分局的劉叔叔也打了電話來說明天要來做筆錄。
  心緒平定下來,才意識到又要麵對經濟上的困窘。她知道舅舅舅媽已經為他們姐弟存好了學費,剛才沒仔細問方存正交了多少住院保證金,想來存的那筆錢是不夠的。而且舅舅一倒下,飯館勢必暫時沒法做生意……
  這二十年,擁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人世之苦已嚐大半。即使再有什麽驚濤駭浪,她相信終究也能邁過去。隻是,堅持到最後,會不會麻木?會不會甘於淪落?會不會全然的絕望?
  ……
  她頹然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渾然不知她對他的影響。他滿懷怨憤地去到停車場,又滿懷怨憤地折返。站在走廊的陰影裏,看著急症室門口的一家四口。方存正低頭和她說著話,絮絮安慰著,然後揉揉她弟弟的腦袋。他們象是一家人,而他這個局外者,本該適時離開,卻邁不開腿,身體某處越是糾結成團,眼睛越是緊迫不放。方存正隻是他們家鄰居而已,有什麽資格跑前跑後?有什麽資格扮演他們家的中流砥柱?
  但是所有的不甘不忿在看到她頹喪背影的這一刻煙消雲散。
  音樂響起,不知道誰發神經夜半來電。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遠離狐朋狗友的圈子似乎很久時間了,秦昊慌慌張張將來電按掉,音樂仍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回響著。在她站起來看向他時,他以為又將再次麵對她的厭憎,反射性地心下一凜。
  她隻是很疲憊地撫著額頭,慢慢走出來。
  “這裏不能用手機。”她把門掩上。
  “我關了,現在關。”她難得的沒有指責沒有任何感情的語調讓他很不適應,磕磕巴巴說完,隨即按熄電源。
  “謝謝你,送我舅過來。”她在聽見醫生說幸好送院及時時第一次對他萌生了少許感激。
  ……
  他張口結舌,意外之餘是莫名的尷尬,“那個,他怎麽走了?”他想起來,於是問,“怎麽讓你一個在這裏守夜?”
  他語氣中些微的慍怒讓她皺眉,強壓不快解釋說:“他送了我舅媽回去還來的。你怎麽還沒走?”
  他省起自己沒有絲毫立場指責,臉上訕訕地說:“回去也是睡不著,所以還是在這裏等等好了。”
  她在長椅中坐下,困倦襲來,手掌壓著幹澀的眼睛,重重地歎了口氣,然後抬眼問:“你究竟想怎麽樣?”
  究竟想怎麽樣?
  他也問過自己,但是不確知答案。很早以前是知道的,想親近她、擁有她象以往任何一樁香豔情事。他沉浸在糾纏追逐中時妄以為隻要能得到她必然滿足,可是事實截然相反。他蠻橫地介入她的生活、用最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得到了又如何?他仍舊惶惶,充滿了不確定。這種陌生的無法掌控的情緒令他不安,令他困惑,令他有些害怕,令他更急於抓住她以緩解那種害怕。
  “知道這樣糾纏很讓人討厭嗎?對我做了那些事,我沒法告你,沒法討回公道,我認了。你何必還要拿他來要挾我?”她神情委頓,連聲音也沒有了以往的洶洶氣勢,“他又沒得罪過你,你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麽?你離我們遠遠的好不好?我求你了,你別再來打擾我們好不好?”
  她徹底放棄尊嚴哀求,他掉轉頭,無法正視那對殷殷渴望的眼睛。刹那的心軟讓他呼吸一滯,想到將來沒有她,想到她以後或者會和方存正在一起,隻覺得有隻無名巨掌撕扯著他的心,劇痛難忍。他強自壓抑心神,沙著嗓子問她:“這時候了,你還護著他?”
  “不是護著他,是覺得他很無辜。他和你不一樣,你們這些人從小錦衣玉食沒吃過苦,他小時候連雙新鞋子都買不起。他做的事情是不好,可他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辛苦掙來的,他走到今天付出的代價你沒法想象。他和我們的事情無關,你為什麽一定要拉他進來?你都已經……我了,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是,他是不滿足。他記得他完全占有時她忍痛的表情,他幾乎想終止虐掠最後依然是重重的傷了她,他承認自己手段卑下,但是毫不後悔。按照她的性子,他如果選擇象方存正那樣默默守候與奉獻,恐怕他們一生都沒有交集的機會。他不後悔,他一遍遍地重複給自己聽。隻要給他補償的機會,他會好好對她,比以往任何人都好的對她。
  他眼神深邃莫測,居高臨下睨視她許久,才語氣平靜地說:“不滿足。我要的不隻是那樣。”
  她眼裏遽然而起的火焰幾乎能穿透他,然後逐漸黯淡,化為一絲火苗最終熄滅。“我如果不管方存正死活的話,你真的會那樣做?”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無力而空靈。
  她的話像是觸及了他的心,那一處徒然一震,幾乎難抑衝動想為自己辯護。可一番掙紮後,他繃緊臉,望向走廊盡頭決然說:“會。你知道我是什麽人。而且會做的很徹底。他那個廠子不小,一時脫不了手。你也別想著通知他轉移,轉了也沒用,帝宮在那擺著。別忘了,我曾經說過,帝宮某個角落隨便丟一兩包粉很容易。”
  她良久沒說話,最後啞然失笑,說:“我是不是掃把星?誰對我好一點一定會有些三災六難的。”
  她彎起的嘴角上掛著的嘲諷和失意讓他心口一堵,惻惻而痛。
  “你的不隻是那樣是什麽樣?說明白點好嗎?一次兩次、三次?多少次才能滿足你的……”她嘴角彎成弧形,似乎覺得此刻無比好笑,“我要問清楚。”
  多少次?他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一時間愣住。他隻是想在她身邊,不管她喜歡的人是誰,他喜歡她就夠了。“三年,跟我三年就行。我們兩好好處,該給的我一樣不會少。”他聽見自己說,有三年的時間軟磨硬泡,足夠讓她重新認識他、重新了解他,隻要她願意給他機會,他有自信能彌補之前的一切。
  “三年。”她喃喃重複。
  是誰說的:“給我三年時間,我把那些都慢慢轉給猴子他們。三年你也畢業了,到那時候你給個機會給我讓我好好追你,行嗎?”
  類似的話為什麽聽起來全然相反的感受?她在心裏冷笑,曾幾何時她羨慕蔣小薇,甚至把她當作奮鬥的目標,後來對那個女人的行事準則產生懷疑的同時也有些不齒。可是世道輪回,她不齒別人,殊不知自己也要走上相似的路途。
  “三年後你放過我,放過他?”
  如果三年後她還是不原諒……,他暗自咬牙,拒絕相信那種可能,“說到做到。”
  “我信不過你。”她嗤之以鼻。
  “那你說怎麽樣?”
  “我要你發誓,發毒誓!”她眼神咄咄逼人,周身不管不顧的凜冽之氣。
  “至於嗎?我拍胸脯保證過的事還沒有反悔過的。”
  她冷笑,“我信誰也信不過你。你不發誓也行,大不了一拍兩散,魚死網破就是。你去舉報方存正,讓他吃牢飯;我去市政府省政府門口訴冤,告不倒你也要把你的臭名廣告天下。”
  他們四目相投,靜靜地對峙良久。
  原來她恨他如此厭他如此。乍悟之下,他呼吸幾乎停滯,怔怔凝視她眸中流光,喃喃應說:“好,我發誓。不過你呢?你能答應我再不見方存正?還有,能把我們的事告訴他讓他以後死了那條心?別誆我他是你鄰居什麽的,他什麽心思瞎子也看得出來。”
  她眼中的哀婉稍縱即逝,淩厲之色瞬間恢複,“我答應,我會和他說。”
  他緊抿住嘴,心頭掠過某種陌生的感傷,似喜還悲,形容不出其中百種陳雜的滋味。結果看似達成,為什麽他沒有想象中的喜悅?接著苦笑一下語聲艱澀說:“皇天後土,我秦昊在此發誓,三年後絕不再對陳婉方存正和他們的家人朋友再做糾纏和任何不利的行為。這樣行嗎?”
  “不夠。如果違背今日之誓言,讓我龜齡鶴壽,長命百歲。但是眾叛親離無歸依之處,淪落潦倒終生。”
  “用不用發這麽毒的誓?我受報應了真能讓你高興?”如此滑稽如此戲劇的場麵,他幾乎要拂袖而去,隻是沉溺在她星眸中,兩條腿如有鉛墜,半分不能動彈。
  “我當然會高興,做壞事的人有報應為什麽不該高興?我恨不能現在就看到你有報應。”她語聲很輕,但是其中的怨毒如暗潮洶湧。
  “如果違背今日之誓言,讓我龜齡鶴壽,長命百歲。但是眾叛親離無歸依之處,淪落潦倒終生。”暮春的夜晚,他遍體生寒。那寒意滲透四肢百骸,象是在裏麵生了根,重重密密地滲進了骨髓。


  第38章

  夢裏浮光掠影地一遍遍回憶前塵舊事,連小時候蹲廚房裏幫媽媽剝蒜頭的事都夢到了。在夢裏還有白床單下舅舅魁梧的身軀,漸漸幻化成媽媽孱弱的身子,鼻子上罩著氧氣,艱難地吞吐著,自己紮著羊角辮站在病床邊,隻會嚶嚶地哭。那時候是幾歲?時間太久遠了。
  醒來時,枕頭是濕的,眼角還有殘淚。
  清晨舅舅麻醉藥藥性過去睜開眼睛那刻,她和方存正同時站起來。舅舅也不知是否看清楚了麵前的人影,眼皮打開數秒,又闔目昏睡過去。視線與方存正相撞,她馬上心虛地移開,總覺得他半夜回來後看她的眼光帶著征詢與探究,惴惴的,暗自擔心他看見了什麽。
  後來天大亮,醫院裏人聲漸沸時,舅媽拎著兩袋生活用品進來,眼裏都是血絲,想是一夜沒合過眼。“我叫小宇照常上課去了,不能耽誤他。廚房裏做好了早餐,回去吃了好好睡。”
  方存正習慣了晨昏顛倒的生活,毫不見疲態,隻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她望向車窗外倒後而去的景物,想明白之後心中便微瀾不起。他看見什麽聽見什麽猜到什麽,都不重要了。所有的發展早已偏離了既往的軌道,塵埃落定,無可挽回。
  車到巷口停下時,她抬眼訝異地問:“你不回家?”
  “我還要回帝宮和唐會看看。”見她隻是哦了一聲便準備下車,他攔住她推車門的手。胸口起伏許久,想問什麽終究還是強行忍住,隻是說:“晚上我來接你去醫院。”
  “不用了,你顧著生意吧。”
  “沒事,有猴子他們看著我放心,反而是你,一個女孩家守夜我放心不下。醫藥費什麽的也別擔心,揀好的用。”見她張口準備推辭,接著說:“當我還鞏叔的情,當年要不是他和你舅媽嘴上省些下來周濟我們家,我和我哥早被我媽丟進清水河裏了。”
  他每次幫忙,總是拿這個作幌子,顧及她的自尊,怕她拒絕。她記得自己努力地平複著心底泛起的酸澀,點點頭。但是開了車門又關上,躊躇了片刻決意挑明,問他:“你剛才真正想說什麽?”
  方存正深吸一口氣,最終忍不住說:“我出電梯的時候,他進隔壁電梯。秦小五。”
  她看向方向盤上他骨骼粗大的手掌,捏緊了又放鬆,如此重複。暗歎口氣,說:“你不問我是怎麽回事?”
  “你昨晚已經騙我說不認識了,我再問還能問出什麽?”他揚揚拳頭,狠狠落在她車座後背上,震得她身體微顫。“那我現在問你,你們什麽關係,給我個明白話。”說完又遲疑,小心翼翼道:“隻是一般的認識是不是?”
  “你心裏明白不是。”她低垂著眼,怕他輕易看出她在說謊。“認識很久了,覺得他很適合。”
  “他很適合。”方存正喃喃重複,“那是誰和我說跟我平實安穩地過日子也挺好的?是誰答應過給我三年時間的?說完話轉頭就忘了還是一直在逗我玩?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沒文化、做的事不是正道,你沒那個心思就別給我希望別哄我開心!”
  “我沒有哄你玩逗樂子的意思!”隨著他音量逐漸提升她也忍不住大聲辯白,觸上他剜人的目光又倏然避閃開。
  他大掌托著她下巴強行把臉轉回來迎向他,臉上閃過一絲厲色,“和我說你不喜歡他,你們不是真的,你不喜歡我才找他來拒絕我的。”
  她吸吸鼻子,回視他眼睛,擲地有聲地說:“是真的,我喜歡他。”
  “喜歡他什麽?有錢?家裏有權勢?長得帥?”他放下手,轉眼又托住她的後頸搖晃著,眼裏掙紮著眷戀和傷痛,“我不信,你不是這號人。你要是貪那些東西我們早在一起了,和我說你不喜歡他!說給我聽。”
  她被他搖得頭疼欲裂,揮手一把撥開,“是真的,我要說多少次?我喜歡他喜歡他喜歡他!”
  驟然而來的安靜淹沒了狹小的空間,他鼻息粗重,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轉身望向車窗外。好一會才問:“昨晚,在純陽觀裏你是打算和我說分手的是不?”
  她分明看見了他眼中轉瞬即逝的銀光,但還是強自鎮定淡然回答:“我們沒有開始過,又何來分手?”
  他如遭痛擊,張大嘴想說什麽,接著又合上。不停地點頭,最後才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說:“我明白,是我,一直是我不爭氣,明知道不可能,還一直騙自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屏著呼吸一遍遍在心底重複著。他粗糙的拇指抹上她臉才意識到眼淚滑到腮旁,“哭什麽?你這樣我又會誤會你心裏有我。”
  “對不起。”她壓低嗓子壓下那抹哽咽。
  “他對你好不好?那個人……你要看清了,別傻乎乎被人騙了。”他笑得太難看。
  “對不起。”
  “回去吧。一宿沒睡,我不該這時候說這些的。今晚要是、要是有人送,我就不來了。”
  對不起。她抹抹再次濕潤的眼角,蜷縮在床側。腦海裏閃過另外那個人不可一世的樣子,閃過去年春節方存正在他們麵前前倨後恭的卑微,恨意發泄在手指上,指甲深陷在掌心。
  閉上眼又是方存正強作的笑臉,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為你好。
  方存正自那天起沒有再出現,隻是偶爾托六指送些東西來。在舅舅被轉到高幹病房後,連六指也絕了蹤影。
  舅媽滿意地四處打量,問說:“存正這些天怎麽不見人?這孩子真是想不到,朱雀巷裏就數他最有本事了。”
  舅舅倚著床頭,不太高興地說:“花這個冤枉錢做什麽?普通病房不一樣?”
  “普通病房我和小婉守夜不方便,這裏和普通病房一個價,為什麽不住?又不用看小護士的臉色。說來說去還是存正有本事,認識的人也是有本事的。不是他的朋友介紹,哪裏有這待遇?小婉,前天帶院長和主刀醫生來的那個年輕人叫什麽?”
  陳婉麵色微變,暗自慶幸背對著舅舅舅媽。“好像是姓秦。”那個人沒有通知她自作主張給舅舅換了病房,她隻能托辭向舅舅舅媽解釋說是方存正的朋友。她明白天底下的規律,一定會有無數個後續謊言替第一個圓謊,時間問題而已。想及自從認識他開始自己的生活就偏離了軌道,那個秦字說出口連她自己聽起來都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慌忙掩飾說:“舅,先喝湯。羊肉湯燉了一天,足夠火候的。”
  “不指望我們小宇將來象人家那樣出人頭地,能有人一半也行了。不然憋屈在朱雀巷裏,一輩子受欺負的份。西街那裏已經正式動工了,最後那天有兩戶假裝不在,被人強撬了門進去,所有東西都丟了出來。”舅媽歎息。
  “行了,還說個沒完了你。”舅舅失血多,幾句話已經氣喘起來。勉強喝一碗湯,說:“小婉也別請假耽誤功課,我再養幾天就能出院。存正那兒幫我帶話,他墊上的醫療費晚些我回去了給他。”
  陳婉擰緊了保溫瓶蓋,嘴上應了一聲,心裏明白方存正怕是恨她至深,擺明了不願再見。
  出了醫院大門,那人果然在老地方等著。陳婉停住腳,麵對他的死纏爛打就象深陷在流沙裏,無力而又無奈的感覺纏繞著,自拔不能。
  秦昊接送了幾天,習慣地伸來手接過袋子,若有若無的笑意揚起在嘴角,毫不介懷她繃緊的臉。
  “新車,味道有點大。”他打輪子時說。
  她看一眼散發濃烈新皮子味道的奶油色座椅,撇撇嘴角。“你多久去一次醫院?”
  他不明所以,斜睇她一眼。
  “我是說,你多久去檢查一次身體?”
  他低笑,“放心,我身體有多壯實你又不是不知道。”
  “換車換女人,對你們來說,大概和換衣服一般簡單。”目注他揚起的嘴角一分分垮下來,她回他一個大大的笑臉,語帶諷刺地說:“不需要定期檢查一下傳染病什麽的?”
  他惱火地瞅她一眼,抿緊了嘴。紅燈時才淡淡說:“那部車被方老二砸了。”
  她收起笑容,“別詆毀他,他不會做那樣的事,小人行徑的是你,別把天下人想的和你一樣。”
  “停車場的監控錄像已經看過了,是他的人。你已經和他說過了?他什麽反應?難怪這幾天我在醫院守著一直沒見他人影。”他眼裏恢複笑意,說:“不是他指使的,也是手下的人幫他泄忿,我記得他們叫你嫂子來著。你別往心上放,一部車我還沒看在眼裏,不會去找他麻煩。相反,我樂著呢。”說著拉住她的手,嘻皮涎臉地說,“最近身體是有些不對頭,不如今兒晚上你幫我檢查檢查?”
  她一把甩開他的爪子,咬牙切齒。“去死!”


  第39章

  陳婉凝神細聽身後低沉的呼吸,確定他已經熟睡。
  他的手臂重重地搭在她腰上,她盡量把動作放輕放緩,托住他的手腕放向一邊。然後溜到KINGSIZE大床的另一側,蜷縮起來。
  盡管這樣,仍舊睡不著。
  雖然脫離了他雙臂的禁錮,可這種環境無法讓她感覺安全、感覺放鬆。這是這個月來他家的第四次,和前三次一樣,她知道要默數著一分一秒,等倦意濃鬱到她再強撐不住時才能入眠。
  第一次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踏進這間房時,恐懼隨眼前的鏡像突襲而至。奢侈的羊毛地毯簇新如初,恍眼間是兩個光裸的軀體糾纏的畫麵,身下分明是斑斑血漬。那一秒她象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呼吸幾乎停頓。再一次重溫當日的經曆,再一次在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如果記憶能象膠片一樣可以剪切,她願意付出所有把那不堪回首的一幕裁掉。她衝進洗手間狂嘔不止,秦昊以為她吃錯了東西,蹲在她旁邊撫著她的背。她知道她揮開他的手時,迎目望向他的眼神有多凜烈,那一腔的恨令他往後一頓。
  她不需要他廉價的同情,在他做過那些事後,再多的關切也是偽善。她把他關在門外,坐在馬桶蓋上眺望上海路的璀璨燈海。洗手間有半麵牆是玻璃窗,與浴缸的高度齊平。打開玻璃窗終身一躍很容易,活下去很難。眼角餘光瞥見鏡中自己躊躇怯懦的樣子,“膽小鬼。”對鏡子裏的人鄙夷萬分。
  再打開那扇門,心裏是死一般的平靜,讓她為之震駭的平靜。躺下去時他傾身覆上她,大手襲來遊移在她腰間。她瞬間僵直了手腳,寒毛豎起。秦昊停住手,眯縫著眼細細打量她的表情,她勉力回視,強抑尖叫與跳下床的衝動。
  “我說過上次的事不會再發生。不用怕我。”
  “你再那樣,”肺裏吸入了新鮮的空氣頓時舒暢了幾分,“我也不奇怪。”
  “我是說到做到的人,你慢慢就知道了。”他的手指劃撥著她的頭發,側身躺下時說。
  她還不及回答,他整個身體貼過來,不容她抗拒地摟住她,困住她的手腳。“別扭了,再扭我可什麽都保證不了。”低沉暗啞的聲音裏氤氳的欲望讓她全身一凜,警覺地提防著腰間的手和輕柔地磨蹭著她頭頂的下巴。“睡吧,我可困了,陪你在醫院守夜比打通宵麻將還累。”
  那一夜,她睜著眼,數著他的呼吸到天亮。
  第二次又是如此,隻是前奏多了一頓飯,來到他家後她看書,而他很詭異地一直在另一間房裏看電影。她去洗手間時發現一隻粉紅的新牙刷,再低頭,自己腳上的拖鞋分明也是新的,HelloKitty的貓臉和毛巾架上那條新的一樣。她瞪著並列的粉紅粉藍兩條毛巾足足有半分鍾,最後選擇無視。
  那一夜,他很晚才回房。她閉緊眼睛 假作熟睡,第六感敏銳無比地察覺到他灼人的目光逗留在她臉上。就在她以為自己再也偽裝不下去時,耳邊傳來他低低的一聲歎息,溫軟濕熱的物體覆上她麵頰。她毛孔收縮,意識到那是他的唇。他留連廝磨了良久,然後動作很細致小心地托起她的頭,探進一隻臂彎,象上次那樣摟頸捫腹地貼住她後背躺下。
  第三次,他接了電話猶豫不決地望向她,她側耳聽著,知道是有人約他,當即如逃過一劫般鬆口氣,飛快地將桌上一堆筆記書本往袋子裏一掃,說:“你去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回去。”他揚揚眉,嘴角不易察覺地彎了一下,說:“你們宋教授。你是陪我一塊去見他,還是在家等我?”
  她極力忽視他眼裏的笑意,平靜地反駁說:“我回宿舍。”
  “行,那我順道送你回去。”他想到什麽又轉過身來,“或者約他明天一起吃頓飯?他知道我們的事在學校也能多關照你。”
  她吞回一口惡氣,垂著肩膀坐回原處,“不用了。我就在這看書,馬上要考試。”
  她瞪著他的背影,能想象他臉上的表情何其得意,明知她沒有別的選擇還要誤導她,卑劣小人!
  他回來時已近夜半,拖鞋的聲音一路傳來,漸趨響亮。她往床側躲,隨著放大的腳步聲心裏越加揪緊。他進來時把手上的外套漫無目的地隨手一扔,重重地砸上床。酒氣撲鼻而至,她驟然一驚,想跳下床已經來不及,他雙手伸來一把把她撈進懷裏,臉埋在她頸窩。
  那一刻,全身血液幾乎凝固。
  “怕我?別怕我,別躲著我。”他在她耳邊咕噥,熱呼呼的鼻息挾著熏人的酒氣徘徊不去。“我就隻是這樣抱著就行,隻要在我身邊就行。別把我想的那麽壞。乖乖讓我抱一會,就一會。”
  她如芒刺在背,黑暗裏挺著身子抵抗著戒備著。不知過了多久,他急促粗重的呼吸緩緩平穩。突來的鬆懈後是強烈的疲憊感,三年,還有三年煎熬,她在心裏倒計時。別開臉,把他的頭撥去另一邊,還沒有從他手腳的束縛中悄悄移開,他再次襲過來,無意識地親在她的腮旁。“貓兒,我喜歡你……你不知道有多喜歡。”
  她斥之一笑。
  喜歡?喜歡一個人就要傷害她、要脅她、強迫她的意誌、強 暴她的尊嚴?揚絮之情,何以言愛?
  那一晚如同這一晚般,久久不能安睡,心底無休止地激蕩著無數難以言表的情緒。
  秦昊醒來時下意識地動動胳膊,身邊是空的。他有一秒的驚慌,隨即完全清醒。睜開眼一看,死丫頭果然縮在床腳。“躲那麽遠,翻個身看你不掉下去?”他無奈地象前幾次一樣,把她抱過來,置於懷中。
  她保持之前的睡姿,蜷成一團,兩隻手攏在下巴上。他越看越覺得她象小時候奶奶養的貓,獨立、驕傲、缺乏安全感、不輕易信任;盡管力量懸殊,要維護尊嚴時毫不膽怯伸出爪子;受傷時絕不坦裎人前,自己躲起來縫補傷口。就象現在,據說這種回到母體子 宮的姿勢是最缺乏安全感的一種,他知道她的害怕,也知道她在隱忍著,等恐懼積蓄到最後無法承擔時,她一定會向他揮舞她的爪子。他想起這幾次她半夜的潛逃和早上的黑眼圈,失落若有若無地滑過心際。
  她怕他。頭一晚才發現她是真的怕他。
  那晚,她在他身邊躺下,清新的體香侵襲了他所有感官,每個毛孔都激湧著欲望。但是她驟然的僵硬與眼底隱藏不住的恐懼象狠狠打在他臉上的耳光,他後知後覺地明了在這個房間裏對她做過的那件事情是怎樣的傷害了她。欲望象潮水般湧起,瞬間又回落。
  第二次第三次,他細心觀察後才發現她一直在偷偷打量他,用一種小動物般警惕的眼神,身體也因戒備而緊張,仿佛他一有不軌她會馬上跳起來奪門而出。
  但是這一秒種,她細細地呼吸著,睫毛乖巧地垂下來,安然躺在他懷裏。“貓兒,要不要拔光你的爪子?”他不自覺地輕聲說出來,“拔光了你痛,不拔我痛。”
  她聽見聲音,往他靠過來蹭了蹭。像是在夢裏感覺到什麽,微微張開眼皮。納入眼中的臉由朦朧至清晰,眼裏的緊張也越來越盛。“別怕,我沒動你。”他刻意放緩了音調,可是仍然感覺到她的緊繃。“還早,要不要再睡會?或者我們聊天?”
  她暗吸口氣,不動聲色往外挪,避開腰側滾燙堅實灼人的那處。
  “……早上,早上都這樣。”他有點尷尬,慌不擇語地解釋說:“是正常現象,幾乎每個男人都是。不隻我一個。”
  她不出聲,閉著眼睛假寐。
  ……
  “睡不著了?睡不著我們聊天。”
  ……
  見她不反對,秦昊挖空腦子找話題,“你舅舅好了點沒?”
  她沒好氣了嗯了一聲。
  “聽說已經列為刑事案件了。抓到兩個,供出是誰背後指使的沒有?”
  她睜開眼,似乎奇怪他的消息靈通,瞥了瞥他又合上,過來一會才低聲說:“沒有。”
  “要幫忙就開聲,別抹不開臉。有些事我還是能幫上的。”
  “我受不起。”
  得不到熱烈的回應,他也有些許鬱悶,拈起枕頭上她一縷發絲繞在指尖上打轉。猶豫半晌說:“我就是想幫幫你,沒別的心思。還有,床頭下麵那個抽屜裏有錢,你要用就自己拿。”
  她靜默好久,呼吸由急促至平伏後才語聲艱澀地說:“我不是賣的。”
  他聞言手指捏緊,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你怎麽又想偏了?你們家就一個小店,養四口人,還有兩個是讀書的,能攢下幾個錢?我是怕你舅的醫藥費沒法給,讓姓方的出我也不樂意。知道你不喜歡從我手上拿錢,我才說一聲叫你自己去拿的。”他知道若是給她一張支票,估計她會撕碎了丟到他臉上,所以才迂回行事,誰知她還是不領情。心裏惱她性子強不通時務,語氣不由厲了幾分,說:“你怎麽這麽軸?傲氣能當飯吃是不是?”
  她臉色一僵,咬著下唇凝視他數秒,轉過身給了他一個背影。他後悔不迭,暗自連聲抱怨自己的臭脾氣,正想摟住她細細哄,隻聽她低聲喃喃說:“我除了傲氣就隻剩傲氣了。”


  第40章

  三斤以上的大草魚,頭尾做湯,魚背最肥厚處起肉,去了刺,滾刀切花,拌好漿下了油鍋就是一朵朵金黃的鬆球。
  鞏自強坐在廚房的高凳上,眼睛瞬也不瞬,緊盯著陳婉的動作。起肉剔骨片花,一氣嗬成,不由暗暗點頭。他傷了元氣還沒有完全養好,不能久站,對麵二大爺七十大壽的壽宴本是打算推掉的,誰知小婉聽見,挽了袖子就問:“舅,有錢為什麽不賺?你放心的話,讓我試試?”
  這幾年小婉耳濡目染地跟他學了不少東西,加上愛好這個,人年輕心思活,十多桌酒席小婉擬的菜單裏有三成都是新鮮花樣。這且不提,讓他微微吃驚的是小婉在廚房裏的做派,這丫頭以前也下過廚,也跟他學過雕蘿卜花黃瓜花,什麽時候練出來這刀功的?他知道她比小宇有天份,可不知道到了這程度。
  “行。”他一拍大腿,“那就和對麵定下來,明天舅舅給你打下手。”
  陳婉手上還沾著調漿的麵粉,聞言不自禁地咧開嘴,一顯身手的機會可是渴望很久了。想想又覺得有些沒底,畢竟不是一桌兩桌,想象和實踐是兩碼事。摸了摸下巴猶豫問:“舅,你是不是真放心?”
  “放心。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行家之間隻看眼神和刀的起勢就略知一二。明天記得按照舅舅以前的步驟,別慌神就行。”鞏自強伸手抹去她下巴上的麵粉,“你這丫頭,背著舅舅偷了多少師?”
  陳婉淺淺一笑。
  鞏自強歎氣說:“你一個姑娘家的,小宇又不好這個,咱鞏家傳下來的手藝怕是到我這兒就斷了。哪天有空,舅舅教你幾個大菜。你姥爺那時候說是太爺爺傳下來的宮裏的大菜,我也沒做過幾次,再不教給你們怕我也忘了。”
  小宇捧著一片西瓜,吃得滿下巴都是紅汁,站門口不滿地說:“誰要學那玩意?廚房裏的活都是女的幹的。”
  鞏自強黑著臉,一手拍在小宇腦門上,“兔崽子,你還瞧不上眼?誰養你這麽大?”
  陳婉見小宇小聲嘀咕,撇嘴說:“將來保佑你找個老婆也不會做飯,兩口子天天吃泡麵吧你。”
  “切,不會做飯的第一個篩掉不要。”小宇滿不在乎說。
  這小子從考場出來也是這幅滿不在乎的表情,舅舅舅媽問他考的怎麽樣,他隻說還行還過得去,再問就不耐煩說行不行反正已經考完了。直把舅舅舅媽晾在一邊,心裏沒半點底,慌得一晚上追問不休。
  “我去洗澡去了。”
  “早該去了,踢完球臭烘烘的到處晃。”陳婉捏著鼻子說。
  鞏自強看慣了他們姐弟兩個鬥嘴,隻是笑笑。
  小宇走了兩步又跑回來,奇怪地說:“我們剛才在純陽觀門口見到猴子和六指了。猴子哥點了點頭,喊六指哥,他不理我。姐,怎麽回事?你和正哥鬧脾氣了?分手了?”
  陳婉聽他說到猴子和六指時已經冷了臉,說:“別胡說八道,我什麽時候和方存正好過?什麽分不分手的?”回頭對上舅舅關心的目光,心一沉,也不知道如何解釋,隻是轉過身開始清理案台的東西。
  小宇對她突如其來的一頓排揎有點莫名其妙,摸摸後腦勺望向自己老爸,“那我去洗澡。”
  麵對沉默不語的舅舅,陳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過了半晌等不到舅舅的詢問,主動坦白說:“舅,我和老二,沒希望的。”說完,眼神一黯。自己也分辨不清是為他的人黯然,抑或是為幾年的交情。
  鞏自強拿支煙點上,說:“老二人不錯,仗義,也本事。不過舅舅心裏,他配不上你。舅舅希望你將來找個家底清白的,安安穩穩好好過日子。哪怕夫妻間吵吵架,打打鬧鬧,也比跟著老二擔驚受怕要強。”
  看陳婉刷洗菜板不出聲,鞏自強心裏微動,問:“你喜歡那小子?”
  陳婉停下手,嘩嘩的水流從指縫裏劃過,心底的悵然卻衝刷不盡。想了好一會才低聲說:“應該不算喜歡。不過,總覺得欠了他好多,心裏不踏實。”
  “舅舅知道,舅舅心裏也不踏實。”鞏自強深吸一口煙,又說:“他幫忙墊的醫藥費,舅舅會想法子還他。你和不和他好,都不能弱了咱家勢頭。咱鞏家人再窮,還有個脊梁骨。不能讓人在背後戳著笑話。”
  陳婉聞言咬緊下唇。不能讓人在背後戳著脊梁骨笑話。如果舅舅知道秦小五那個混賬……
  那個放錢的抽屜,他說過她可以隨意拿,但是她出出進進目光掃過去無數次,克製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觸碰。需要錢的地方很多,她怕一打開就抵抗不住誘惑。那是個黑洞,很有可能就此被強大無比的力量吸引進去,無邊際的黑暗裏沉淪至深淵盡頭。
  她不敢嚐試。
  “實在不行,就把這房子賣了。你舅媽說的也對,守著一片瓦有什麽用,住哪隻要有飯吃就行。”
  院子裏的葡萄藤上串串的青紫,再有大半個月就掛紅了。半麵牆是爬山虎,大門被鬱鬱的翠綠掩住一半。牆頭的紫藤開完了就是中間的淩霄,後院的那棵月桂樹每年秋天引了多少小孩在圍牆外攀折?
  “真的賣?”這裏是她的寄居地,但是意義非凡。住了幾年,連地上的磚,牆頭的瓦都有感情。這裏也是她媽媽出嫁前的家,廚房院子中仍然有她媽媽年輕時甩著大辮子四處操持的影子。她不舍得。“舅,你舍得?”
  “有什麽不舍得的。舅舅也想通了,這些是身外物,就算是祖上傳下來的,怎麽也比不上人矜貴。隻要你們姐弟兩個好好讀書,將來出息了,舅舅也算給你爸媽有了個交代。”
  她自己的學費早存夠了,剩下一些估計還能給小宇置點東西。但是還要還方存正墊付的醫藥費,給小宇準備學費。那個有魔力的抽屜再一次於腦海裏閃現,蠱惑她誘引她,當作他對她的賠償好了。接著另一個聲音反駁說:錢,能抵消你受的傷害?消弭你噩夢裏的恐懼?
  “小婉,小婉!電話。”
  “啊?”她回過神,聽見舅媽在外麵叫她,應了一聲,才發現舅舅早已出了廚房,“來了。”
  聽見電話裏的聲音,她心虛地斜瞟一眼在招呼客人的舅媽,壓低了嗓子捂著話筒問:“你怎麽打到我家來了?”
  “不打這我去哪找你?你跟沒線的風箏似的一放就飛。”
  她沒好氣,“有事嗎?有事就快點說,我廚房裏一堆活還沒做呢。”
  那邊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秦昊才說:“我就想你了,怎麽著?我想你還不給了?我們多少天沒見,你數過沒有?”
  她咬咬牙,望一眼舅媽,小聲說:“什麽多少天,昨天早上……”她耳根倏地發燙,說不下去。
  昨天早上她醒來時迷迷糊糊去洗手間,推開門嚇了一跳。大色鬼露出個挺翹的PP站在洗手台前,一手攥著一堆紙巾,一手握著自己的……臉上的駭色不遜於她。她又驚又懼又羞,麵紅耳赤地罵了聲“惡心!”,旋即慌慌地衝出來,身後他扯著喉嚨委屈辯解喊說:“這叫新陳代謝!你懂不懂?”
  “昨天早上?”秦昊意味深長地嘿嘿一笑,“你說把我嚇得以後不能用了怎麽辦?我們老秦家絕了後還不找你算賬?你拿什麽補償我?嗯?”
  “去死!”激烈的語氣嚇得她一慌神,改口低聲喝問他:“別和我瞎七搭八扯個沒完,沒事我掛了。”
  “別,我真有事。”他頓了頓說,“我在你家巷口,出來讓我見見。”
  “我沒功夫。”
  “那我就找上門了啊。”用懶洋洋的語氣說威脅的話,他可算是無賴中的極品了。
  “你……你正常點行不行?這個時候正要開始忙了,我怎麽走得開?”
  “簡單,說你約了同學什麽的,還怕你舅攔著你不給你出門?”
  她掩麵不語,煩躁得想把電話連同他的聲音摔個四分五裂。歎口氣,無力說:“我不想再騙我舅了。”
  他充耳不聞,“謊話說多了就鍛煉出來了,到了臉不紅心不跳的境界你還要謝我呢。出來,我在巷口老地方,十五分鍾。”不等她開口拒絕,說完立時掛了電話。
  她踩準十五分的點,不甘不願上車時,秦昊看看表,心裏的焦灼一掃而空,臉上滿是得逞的笑,“你又不愛化妝打扮什麽的,下次給你五分鍾足夠了。”
  “有什麽事快點說。”一次次服軟一次次低頭,他笑得越是自得,她越加清晰了解自己的無奈與力量渺小。
  “就那事。”他笑得詭譎萬分,“不知道被你嚇得還能不能用,想找你試驗一次。”
  “去死!”
  “逗你玩呢。”他毫不介懷她的惡言相向,掩不住眉宇間的笑意問:“到飯點了,想去哪吃飯?”
  “去死!”
  “吃完飯去看電影?”
  “去死!”她唯一想和他說的話隻是這一句。
  “想看什麽?《臥虎藏龍》?《花樣年華》?”
  “去死!”
  他揚揚眉,然後突然踩下腳底油門,以極速衝向清水河,瞬眼之後陳婉隻聽見尖嘯刺耳的刹車聲,在尖叫準備突破喉間的刹那,車頭貼住清水河的護欄角度誇張地漂移轉向,停了下來。
  她一顆心幾欲狂跳而出,張著嘴大口喘氣,“你神經病!”
  秦昊好笑地看著她,“要死我們一塊!做對同命鴛鴦也不錯。”話音方落,一手拈著她下巴,嘴巴堵住她的喘息,舌尖隨即衝進來,狂放肆意地撩撥著她的。


  第41章

  這一天是這段時間來最快活的一日。
  宴開十二席,好在都是家常菜。冷碟傍晚便已準備好,湯鑊裏汩汩翻滾的熱氣卷著濃香四溢。陳婉臨陣心怯,有些亂了手腳,於是細細地呼吸,一遍遍默念著菜單,腦子裏重溫以前強記下的過程。加上舅舅從旁指點,開席後忙中有序,漸漸入了佳境。
  專注著這一切,身處於初夏高溫的廚房裏,絲絲縷縷紛擾多日的思緒盡數沉澱下去,心靜如水,再無雜念。
  “舅,你還沒養好身體又煙酒不忌的。”
  夜闌人散盡,舅舅仍坐在院子裏的竹椅上,一碟鹽水花生,一碟醬牛肉,半盞黃酒。見她洗了澡出來,招呼她在對麵坐下。
  “行了,你舅媽剛才數落過我,又輪到你。”鞏自強拿過一隻小碗,說:“來,陪舅舅喝一杯。”
  陳婉連忙接過,“我自己來。”
  暑熱方褪,青磚上灑過水衝洗,院子裏稍稍有些風,將頭頂葡萄藤的須蔓揚起。默默對坐著,半晌沒人開口說話。
  那件事發生後,她自覺被生生撕開一半,少女純真安嫻的那一半徹底地死去。偶爾對著鏡子,眉眼裏淩厲的戾氣令她自己也不忍卒睹。現下這一刻的安寧祥和,如此珍貴。
  “舅舅這輩子沒什麽大本事,能驕傲的一是腰板挺得直,堂堂正正。”鞏自強呷口酒,語聲很慢很輕,“一是有個手藝能養家糊口。可心裏總不痛快的是這個手藝也隻能養家糊口用了。”他目光遙遠,像是在緬懷什麽,“你太姥爺他們那輩鞏家飯館多大的名頭?濟城裏誰不曉得鞏家菜?傳到我這代,沒落了。”
  “舅……”
  “舅今天高興,你比舅強。以前就應該發現的,我記得有一年,你說菜粑粑裏麵放蛤蜊,蛤蜊汁鮮、麵坯脆,加上蛤蜊也是便宜東西,後來就照你說的做了。沒想到逢時節就賣的火紅,舅舅那會就應該知道了,你有鞏家的天份。”鞏自強揮揮手,攔住陳婉的話,繼續說:“舅舅今天高興,今天知道,這門手藝斷不了。有你。”
  “舅。”她眼眶發熱。舅舅不輕易褒獎人,說到這個程度無疑是最高的評價。
  “來,跟舅碰一杯。喝了早點睡,今天可累壞了。”
  她放下碗,貪戀這久違的平靜,毫無睡意。
  電話響起時,她跑去前院。喂了一聲那頭沒人說話,倦意和無力感席卷而至,她昨晚和他說過今天的酒席要靠她操辦,脫不開身。難道這人一點兒都不顧及旁人的感受嗎?“別叫我出去了,準備睡了,而且真的很累很累,下個禮拜要考試,我還沒怎麽看過書。”
  “我知道,隻是聽聽你聲音。”秦昊站在前街巷口,依稀可見她家飯館門口一盞昏黃的街燈。馬路上過來一部黑色越野,在不遠處停下。目光所至之處,車窗滑下,他與車裏的人遙遙相望。血液裏猛然充滿獸性嗜血的渴望,靜靜等候期待已久的一刻。“早點睡,我明早來接你回學校。”
  秦昊闔上手機翻蓋時,越野車車窗緩緩合上。那部車駛離他的視野後,他全身斂聚的狂佞暴戾之氣方才散去。
  第二個星期,陳婉拖延至宿舍裏剩下她一個,才提上東西施施然走出大門。“說好不停學校門口的,怎麽又這樣?”她上車時僵著臉問。
  “我這不是擔心你東西多嗎?”見她一路走來,小臉曬得紅紅的,腦門上一層細汗,秦昊伸手把車裏空調調低,“說去宿舍樓下等,你又不給。何苦走這老遠的,一身汗?”
  “你不來我也一樣能回去,寧小雅還打算和我同路呢。”在她心裏,他是唯恐天下不知,唯恐天下不亂,“你就這麽閑?不用上班不用賺錢開飯?”
  “別把我說的跟遊手好閑的花花大少似的,我做正經事時你又見不著。拿著。”秦昊把飲料架上的冰水遞給她,“不是你,誰有這麽大麵子讓我車接車送的,整個一二十四孝男朋友?泡小明星也沒這麽累。”
  他輕狂成性,一時收不住口,話說出來自己聽著也不太對味。偷瞧她一眼,她正望著車窗外,隻能看見半個後腦勺,臉上不由有些訕訕的,不敢再亂講話。
  車上濟海西二線高速,陳婉才抹去臉上淡淡的表情,吃驚地回望往後倒去的收費站。
  “去海陽,我有事要去見個朋友。明早再送你回去。”
  “怎麽不早說?你有事帶上我做什麽?”
  他早預見她激烈的反應,泰然自若地說:“見朋友是順便,主要是去玩。大陽湖的刀魚這時節最肥,也難捕到,中午已經訂好了,我們去嚐嚐鮮。”斜睨她一眼,見她抿著嘴杏眼圓睜地不出聲,想是在腹誹他的先斬後奏,“你說你放暑假要老老實實在家呆著,不能隨便出來,我也答應你了。你陪我去一趟海陽就這麽不樂意?”
  “我已經說好了今天回家。”
  “打電話說你有事留校一天就行了,明天回去。”秦昊一手按出她家號碼,也不看她,盯著前方的路麵問:“你打我打?”
  他能聽見她呼哧呼哧鼻翼吸氣的聲音,知道貓兒又炸了毛。心裏暗笑著,手上拿著電話作勢按下去,移至耳際,卻驀地被她一把搶去。
  他故作驚訝望她一眼,陳婉眼裏的刀光能把他戳幾個洞,“小人!”
  他一邊側耳聽著她對著電話漫天扯謊,一邊偷樂不已。
  秦昊說吃刀魚的地方並不是海陽市內,而是在海陽附近的新港鎮。說到新港鎮,陳婉的消極抵抗略少了幾分,多了些好奇。她記得新港是她爸爸媽媽插隊的地方,隻是不記得具體哪個鄉。進了新港,她有些瞠目。
  “很難相信吧,不比濟城差。荒地上建起來的新城,葉老四那家夥確實讓人不得不服氣。”秦昊眼角餘光打量兩邊的建築說。
  秦昊口中的葉老四叫葉慎暉,三十許年紀,嚴肅內斂,深邃的眼睛顧盼間偶有鋒芒,與秦昊分明是兩個極端。陳婉訝異萬分,總覺得秦昊交際往來的應該是洪建學那等人。
  “四哥,我媳婦兒。”秦昊介紹說,又摟著她肩膀緊了緊,“叫人啊。”
  陳婉被他那三個字臊得耳根發燙,含糊叫了聲,不著痕跡地別開肩膀上的手。
  葉慎暉聽見那三個字,調轉視線重新認真打量了她一番,眼底光芒微閃。但也隻是一瞬間事,隨即對她點點頭,又笑容可掬地對秦昊說:“我說明天就回濟城,你巴巴地跑這麽遠來折殺我?”
  秦昊大喇喇坐下,說:“你當我是為見你?我是為了刀魚來的,一年也就這一兩回,想看你不是三百六十天的事?”
  葉慎暉但笑不語。
  秦昊拉陳婉坐下,“傻站著做什麽?四哥不是外人,不用跟他客氣。”
  陳婉依言坐下,心神還在葉慎暉方才那專注的一眼上,依稀覺得他深不可測的眼底有些意味不明的東西。
  吃飯的地處倚著大陽湖,伸出湖麵數米的平台上隻有寥寥幾圍。坐下沒多久就暴雨傾盆,三個人隻得移進室內,透著玻璃牆能看見新港的燈火和近處湖麵上的漣漪。菜式也是農家菜,都是湖裏出產的水貨,勝在清淡鮮甜。秦昊推崇的刀魚做了兩式,一式清蒸一式清燉。
  秦昊來此的真正目的不在刀魚上。他在葉慎暉的證券投資基金裏占了很大的比重,年頭時葉慎暉與宋書愚已經充分看淡後市,秦昊相信葉慎暉素來精準的眼光與宋書愚的專業理念,但是偌大一筆資金想要高位出逃不是易事,而且關係到朱雀巷後續的啟動與發展,不到他不掛心。
  時至六月中,資金順利回流。眼見周圍人還在往股市裏瘋狂砸錢,不甚唏噓。他們都確定不了後市的發展,但是此時有多瘋狂,崩盤時便有多殘酷。中國的股市是產生奇跡的地方,但是客觀的說,奇跡隻會降臨在少數人頭頂,多數人還是適可而止的好。
  他來海陽還有想法和葉慎暉深入聊一下朱雀巷的未來,即使葉慎暉對之不感興趣,有他這個濟東地產巨頭的援手還是不能或缺的。當然,有些話不能在席麵說,加上對未來幾年股市的感概,他與葉慎暉隻是聊聊風月與舊情。見陳婉不出聲,吃得開胃,秦昊挑挑眉毛問:“真好吃?”
  她微微點頭。
  “我覺得沒你的手藝好。”
  陳婉冷笑一聲,“你又知道我做的菜是什麽味?說不準能把你毒死。”
  “你——”秦昊闔上嘴。有些話說出來太掉價了。比如上個星期天晚上,他以一個豐厚的紅包作代價蒙混進了朱雀巷某個老頭的壽宴中,初時還深恐被人發現趕將出來,後來見和他有幾麵之緣的陳婉舅媽忙亂之中並沒有認出他來,不由心下大定,老神在在地冒充子侄輩,海吃胡喝了一頓。
  “我當然知道。”他不屑與她辯解。


  第42章

  秦昊離席去洗手間的當口,陳婉頓覺再次籠罩在葉慎暉深究研判的目光中,不自在到極點。
  這個人年紀不比秦昊大多少,可城府之深非秦昊能敵。一雙黑黝黝的眸子如深潭般不可測,難辨喜怒。無所遁形之下,迎目相接。葉慎暉似乎為她的勇氣稍略怔了一下,隨即掩去眼底微芒,淡笑問說:“陳海行是你什麽人?”
  他的聲音極為低沉渾厚,語氣刻意的溫和。饒是如此,心神突亂之下,陳婉手中的筷子幾欲墜地。
  她並不以父親為恥,隻是那雙永不瞑目的眼睛早化做心尖上潰爛的一隅,動輒而痛。
  “是我父親。”她低聲回答。
  葉慎暉若有所思地點頭,說:“剛才已經猜到了,你樣子沒怎麽變。”見陳婉疑惑,解釋說:“在你父親的辦公室裏見過你的照片。”
  她神色一黯。過了一會兒試探地問:“你和我父親……很熟?”
  葉慎暉凝目注視她許久,才微笑說:“不算熟,隻是早些年打過幾次交道。”
  這是這些年來第一次有人主動地和她提起父親,雖然理智上說要謹慎小心,可第六感告訴她麵前這人不象是洪建學之流。她心裏有一抹衝動一抹渴望,按捺不住,直接問他:“什麽樣的交道?”
  葉慎暉聞言抑製不住地笑起來,象看小孩一樣的眼神有趣地望著她,說:“你以為是什麽樣的?我們信誠建設隻是小發展商而已。官路商途,各自為政,不相為謀。”
  她哦了一聲,等待他繼續。葉慎暉卻點上煙,再無下文。
  晚間與秦昊談起朱雀巷的未來,葉慎暉回憶起當年的一場惡鬥。那時洪浩林初任省長一職,與一把手林書記暗地裏較勁,濟城權力中心龍爭虎鬥之慘烈不足為外人道。葉慎暉身在局中心在局外,自然比一般人看得更加透徹。當年的陳海行頂頭上司是洪係人馬,反腐倡廉最關鍵的時刻自殺,想來應該是站錯了隊伍,成為被丟車保帥的一粒棋子,政治鬥爭中的犧牲品。
  “這一次,你們家老頭子的壓力不小。洪浩林在濟東省內的關係盤根錯節,不是那麽容易扳倒的。” 這一輪換屆,又是一輪殘酷傾軋的開始。
  秦昊知道葉慎暉朝中有人,隻是到了地方不能不遵循地方上的規則。林書記與葉家關係一直不錯,可馬上要退居二線。葉慎暉想繼續在濟東叱吒風雲,勢必要尋找新的勢力。洪浩林與林書記是對立的派係,葉慎暉自然不能倒戈,那麽,與洪浩林爭奪一把手位置的秦昊的父親秦仲懷必定是不二之選。
  秦昊想起自己幾年前初到濟城,就通過宋書愚的關係結識了葉慎暉。其間交往過程並不刻意熱烈,但是這數年間已成為抵足夜談的好朋友。秦昊表麵上性格輕狂,但涉及實務時萬分謹慎、進退有道,他對葉慎暉最初的示好了悟於心,無非是源於老頭子的影響力,至於性情相投那是後話。此時,不由他不佩服葉慎暉的深心達算和政治上前瞻性的觸覺與眼光。
  朱雀巷西街的工地紅紅火火的,若是給洪建學的恒宇地產挾勢而為,秦昊在東街的布局必然前功盡棄。他思謀已久,先把洪建學推到高處,然後釜底抽薪。隻是這期間需要葉慎暉強大的助力。葉慎暉是商人,在商言商,他有自己的利益訴求。恒宇的發展勢頭迅猛,對葉慎暉旗下的信誠安誠極具潛在威脅,隻有趁恒宇羽翼未豐時一舉剪除掉才能永去後患。
  這是葉慎暉的考量,秦昊心照不宣。他揣摩自己的出發點是什麽?他是睚眥必報的人,初到濟城時洪建學折了他的麵子,他自然要找回來。但是,還有其他原因在心底沉沉浮浮、隱約可見。
  進了空蕩蕩黑乎乎的房間,心中微微失落時,他驀地明白了。
  “死丫頭片子,人去哪兒了?也不打聲招呼。”嘀咕著進了洗手間。洗了澡出來,房間仍是沒有人。不會是自己回濟城了吧?一念閃過,不由著慌起來。死丫頭,全身沒幾個錢,若是半夜坐了不良出租……眼角餘光掃見床頭她的袋子,略微定下心,走去推開陽台門。
  葉慎暉知曉秦昊的品味和愛享受的習性,幫忙定的這家酒店臨湖而建,隻有三層小樓,說是私家旅館也不為過。房間帶陽台,能擺兩桌麻將的寬度,一溜半人高的綠色植物隔開旁邊房間的視線,地板用防腐木鋪就,環境雅致非常。
  驟雨已歇,居高臨下望出去,大陽湖上黑濛濛霧沉沉一片,辨不清天水交界處。隻有隔岸燈火,仿似星光。
  陳婉抱膝坐在陽台長椅上,長發披散被雨後清涼的夜風吹起,動中有靜,宛若入畫般。
  “剛才叫你怎麽不應聲?還以為你出去了。”他在她背後坐下,酒氣上頭,呼吸間是她的體香,薰薰然,醉意襲人。
  她若有若無吟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這段時日以來,她經常這樣,或是滿腹的心事與委屈,低頭認命的表情;或是神情淡淡地,人在心不在的態度疏離。每逢如此,他百萬分懷念當日她舉刀相向怒火中燒的情景,最起碼他能在其中感覺她的怒氣她的存在,而不是現下這般,象籠罩了一層無形的屏障,把他隔離在外。
  他從後擁住她,將她兩隻手握與掌心輕輕摩挲。懷裏的身子一緊,接著不耐地扭了扭,他強擁著不放,知道她最後隻能妥協。“坐這多久了?”
  “雨停的時候。”
  “今天談的事情多,沒時間陪你玩,不生氣吧?”許久得不到回應,他把臉湊近她幾分,自顧自說下去,“回去了我帶你去小環山的療養院,那兒環境好,還能泡溫泉,都是小池子,平日裏也沒什麽人,特安靜。等到了冬天,後山的老梅開個遍,雪地裏泡著溫泉喝口小酒聞著滿鼻子的梅花香,不提多享受。去年——”他的話音到此嘎然而止,想起去年的蔣小薇,耳邊回蕩的是貓兒揮著爪子的譴責:“我要找男朋友也是找身家清白的,你早就沒資格了。”,臉上不由有些愧色浮起。“不如辦了護照咱們去外邊玩,拿本國家地理雜誌,你指哪兒我們去哪?”
  她仍舊沉默,他也感覺自己似乎太過聒噪。停住嘴,心裏莫名焦躁起來,強自壓抑著,越是克製越發象貓抓一樣難受,恨不能將她腦子擰下來,看一眼她究竟在想什麽。
  涼風襲來,徹徹輕寒。
  湖邊的溫度比市區低很多,“別坐了,才下完雨,湖上風大濕氣重,我們進屋去。”他輕聲哄說。
  “我覺得挺涼快。”
  他眉心微皺,強忍不悅說:“那我陪你。”
  “不用陪。”她直接拒絕,“我想一個人清淨會。”
  他頜骨咬緊,語氣不經意有絲不耐,說:“我打擾你了?你打定主意一直跟我這麽強下去是不是?順著我一回就這麽難?”
  她忽地轉身麵向他,臉罩薄怒,一雙明眸光華灼灼,“順你一回?我順著你多少回了?我和我舅舅說了多少謊話了?你還要我怎麽樣?你當我是什麽人?你養的貓還是狗?招招手指頭我就要搖尾巴過去?我也是人,你別把我逼急了!我今天心情很不好很不好,你別招惹我!”話到最後,已是嘶吼一般,帶著一股淒厲。
  秦昊呆愕地看著她,沉默過後,她眼中濕潤起來,霧蒙蒙化作兩行清淚。“欺負人。”
  滿腹的委屈,不甚堪憐。他一顆心立時被搓揉得七零八落得,擁著她低聲細哄:“是我不好,都是我脾氣臭,對不住了。你還記著那事呢?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怕你一直恨下去一直都不敢碰你嗎?你知道我憋的多辛苦?這幾個月心火肝火邪火全憋出來了,所以脾氣不好。我給你賠不是了。”
  陳婉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吸吸鼻子咽回眼中的酸楚,冷著臉澀聲說:“你還真齷齪!”
  “想怎麽消氣你吱聲,再給你捅一刀行不?我強了你一回,或者這回我們掉過來,你強我一次?”
  “你真惡心真無聊真下作真……”這樣一塊扯不爛撕不斷的狗皮膏藥,沒廉恥到極點,又拿他萬般無奈。陳婉越想越氣,說著揮起拳頭不停頓地捶打他胸前,拳拳有力,頭發也憤怒地隨之飛舞起來
  秦昊見她瞬時收淚,又是久違的張牙舞爪的凶悍模樣,忽然察覺到自己竟然泛起一些陌生的快樂,控製不住地泛濫至整個胸臆,嘴角含著笑悶聲說:“繼續打,別打太大勁,累的是你自個。”
  他的調侃聽在耳中,恨意湧動,陳婉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他悶哼一聲,強忍著牙齒陷進肉裏的痛感,威脅說:“再咬,我就咬你了啊。”



  第43章

  “你還咬還咬還咬?”秦昊一疊聲的叫喚,湖邊空曠,怕是傳得四周皆能聽見,“我真咬你了啊!”
  陳婉抬起頭,直著脖子,眼裏盡是挑釁。
  秦昊把領口拉開,肩頭兩排深紅色牙印深陷在肉裏,斜睨她一眼,說:“還說自己不是貓不是狗,瞧你這小樣,跟鬥牛梗似的。隻剩沒咻咻喘氣了。”說著吸口氣狠揉了兩下。“來幫我揉揉。”
  她滿懷的傷慟被他一攪合,所餘無幾。不耐煩地瞪他一眼,站起來往房間走,沒幾步便被他一把扯進懷裏。
  她極力掙紮,幾次從他大腿上起來又被他強捺住。被迫窩在他懷裏,緊挨著他熱得發燙的胸口,臀下他硬實的大腿嚴絲合縫地貼著她,曖昧到極點,“你有完沒完?”
  “沒完,死丫頭片子,哄你一晚上還不是瞅你心情不好想逗你高興?還不領情?還不消氣?”
  陳婉怒目橫眉,鄙夷說:“你別給我裝好心,你打什麽主意真當我傻到不明白?大老遠把我拐這兒來不就是為了……”語音一頓,推攘著他再次掙紮。
  秦昊哪裏放她起來,雙臂箍緊,等她掙紮到沒力才稍稍放鬆些,“敢情你跟我鬧了一晚上別扭是為這個。”他被點破心思,一時有些羞惱,強自掩飾說:“我要真想那個,哪處不行?非要挑這?我用憋幾個月嗎我?說的我跟禽獸似的。”
  她看他的眼光分明就是說你這個禽獸,秦昊難堪不已,窘著臉,半晌才悶聲說:“我答應過再不會逼你,上次你當我發瘋也好神經錯亂了也好,再不會那樣。你不喜歡咱就坐著看一晚上月亮還不成?”
  她眼裏幽幽暗暗的,凝注在他臉上,像是在分辨他話裏的真假。然後繼續掙紮起來,“你先放我下來再說。”
  她說話時吞吐的熱氣搔弄得他脖子癢呼呼的,強忍著某處的緊繃,低聲說:“放你下來可以,不許再咬人。牙利得比得上小狼狗,咬得人生疼。”說罷緩緩鬆開手,綿綿軟軟的身子一離開,頓覺胸前空虛清冷了很多。見她一離開就避之不及地坐去另一端,秦昊心裏滿不是滋味,鬱著氣說:“在外麵坐一晚上也不怕受風著涼,感冒了我可沒空管你。”
  陳婉衝口想說誰要你管,又感覺說出來更象小孩子鬥氣,沒完沒了牽扯個不休。把頭扭過去朝向湖麵,不願多看他一眼。
  過了許久,聽見他站起來的聲音,以為他是不耐煩先進房間,卻不料他走到身後重新坐下來,再沒有其他動靜。隻是坐在身後,隻是靜默著陪她聆聽此起彼伏的夏蟲吟唱、如鼓蛙鳴。
  月上中天,湖麵上清輝泠泠,陽台角落印度榕樹葉上殘雨滴落,斷續有聲,落入心裏,一滴滴盡是失意傷情。
  “貓兒,我們說好的以後好好處。那件事別老掛在心上記恨著,再信我一回行不?”他在身後輕聲問。
  她把臉埋在臂彎裏,過了好一會才微微抬起頭,說:“不記恨你?相信你?任誰遇上那樣的事還能好好和你處?那不是天方夜譚是什麽?每次和你在一起就提心吊膽的,不知道下步會怎麽樣,你會不會又發起狂?都是父母生父母養的都是人,憑什麽你可以隨便糟踐我?你知道有多疼多恐怖?你若是有姐妹遇上這樣的事你能接受嗎?我次次見了你就想大耳刮子抽你,剛才恨不能咬你一塊肉下來吃了。可我不能,我隻能被你糟踐,被你欺負,我沒辦法反抗,可我還能恨你鄙視你一輩子詛咒你……”
  “貓兒……”晚上說起洪建學,他腦子裏全部是她蹲在金色年華走廊上無力自製不停抽搐的樣子,想到如果他大意疏忽那晚上沒有趕到的後果,心膽欲裂。他恨洪建學,但是在她心裏,他所行所為與洪建學有和差異?“貓兒,我是喜歡你,真的喜歡你。那事是我的錯,但我和洪建學不一樣,我是因為喜歡你。”與其說是向她解釋,不如說是寬慰自己,可是這理由自己聽來都蒼白無力。
  她疲倦萬分,也不抵抗他伸來的手臂和擁抱,嘴角顫抖著,竭力保持譏諷的笑,“是,喜歡一個人就要強 暴她。你的喜歡可真偉大。”
  他一言不發,隻是低著頭接受她的諷刺,緊抿著嘴。那日她哀絕地迭聲央求說不要,而他仍舊興動如狂、腦子裏隻有占有和征服。死灰般的麵孔漸漸和此刻她淒婉的笑容重疊,心裏痛得無以複加,“貓,我……”想開口說對不起,喉間卻實實地哽著一塊,呼吸都不暢順。
  動物能將獸性潛藏不發?他讓她相信他,好笑,“你在說笑話是不是?狼不吃肉,獅子能做朋友?”陳婉神情恢複平靜,非常的平靜,說:“我也扛不住了,很困。你要做什麽就快點。”
  時間一直流逝。他把臉埋在她頸窩裏,她對他的敵視與堅忍他心裏清楚透亮。他不在乎。他隻在乎這一刻,她是他的,在他懷裏。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認識她後,自己會有這麽多陌生的情緒。快樂,不舍,心痛,酸楚,憂傷,焦灼,患得患失……每一樣皆激烈得他無法招架難以抵擋,澎湃如驚濤拍岸。越來越不受控製,就像是被什麽東西侵入了,占據了他的心靈他的思緒,左右他的情緒。
  秦昊漸漸從內心的衝擊之中擺脫出來,強行壓抑住心神,抱她起來。感覺到她身體驟然的僵硬,他停住腳,低頭看一眼懷裏的她。背對著月光,陳婉半邊臉籠罩在陰影裏,表情難辨。他暗自咬牙,接著繼續抱她進了房間。
  將她置於床上時,他沙著聲音說:“你說的沒錯,我是沒安好心。我知道你怕我,每次我碰你一個手指頭你就會不停地抖,在濟城幾回早上醒來都發現你躲在床腳蜷著。今天我是特意想換個地方,你怎麽恨我都行,我不能讓你怕我一直怕下去。我保證,這次絕對不會讓你疼。”
  她聞言又是一陣輕顫,指尖不自覺地掐進他後背的肌理中,抵擋恐懼的戰抖。冷聲說:“我知道是遲早的,躲不過去。你也不用假惺惺地充好人。”
  他托著她下巴迎向她不甘示弱強自鎮定的眼睛,“好。”他輕聲應說,語罷毅然決然地低頭吻住她嘴唇。
  陳婉下意識地擰頭躲閃,他不依不饒地緊迫不放,輾轉舔吮,徐徐緩緩地深吻著,舌尖探入她的唇間。感覺到她的僵滯,他也是一頓,隨即徹底地侵入,糾纏著她的細滑,含咂挑弄。她低唔了一聲,抵在他胸前的手抬起來,印在他臉上。細軟的小手覆上他臉頰時,秦昊心頭一喜,下一秒,自己的頭卻被她一掌狠狠推過一側。
  陳婉深吸一口氣,手背在唇上滑過,試圖抹去他的印漬。秦昊見她如此,眼底鬱色愈加濃結,晦暗難明。“貓兒,從開始你就不喜歡我,為什麽?我想過好多次想不明白,第一次在你家門口遇見的時候我也沒做錯什麽,為什麽你一直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半點瞧我不上眼?” 他喃喃自語,似乎並不期待她的答案。
  褪去她上衣的時候,她掩住自己前胸,對上他深幽的眼睛,心立時抽緊成一團,無法自已地輕顫起來。“別怕,我真的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他低頭覆上她的頸子,廝磨著她細白的皮膚,“那次是意外,我沒法解釋。真的是意外。”雙手握住她手腕,輪番親吻她的手背。“貓兒,如果能斷了念想還好了,也不用我們兩個一起受折磨。可斷不了,我斷不了。”
  她死死地閉著眼睛,牙齒緊緊咬著下唇,希望能淡化身體的一切觸覺,將所有感官封閉。可她做不到。她還是能聽見他的話,他印蓋在她拳頭上的親吻,他的體味,腦海裏是隨之而來的憧憧恐怖回憶。
  他的唇順著她優美絕倫的弧線一寸寸緩緩向下,她的峰尖近在咫尺,柔弱如風裏花蕊。他知道下一步會嚇住她,可仍然情難自已,血液奔流欲望呼嘯,使他本能地含住她,體會她柔軟細膩的極致。
  霎時間她驚得幾欲跳起,卻象是自己迎身相送一般,他更深地含住她輕輕用牙齒深吸淺咬。她掙脫開他雙手的禁錮,捶打他肩膀。自覺半分力氣也沒有,對他毫無影響時她捂著臉挫敗地嗚咽。
  “貓兒。”他回身想吻她的唇,急於安撫她的抗拒和震顫。她捂著臉躲避,他的吻細細密密地落在她頸下耳垂間,一隻手已經探入她雙腿間。她如遭雷擊,整個人向後閃躲,隻是被他手臂箍緊了,無處可逃。
  他呼吸急促,心迷神搖之際強自壓抑著,指尖輕輕撥尋。嘴裏低聲喚著她細細地吻著,手指輕輕地揉弄起來。那樣可怕的感覺,陌生的奇異的酥麻和記憶裏被撕裂被劈開一半的痛感交相襲擊而來,一波波地從那處蔓延至全身每個角落。她驚悸萬分,腳背弓起,繃得筆直。緊咬住的下唇隨戰栗而簌簌顫抖,然後她聽見一聲模糊細碎的呻吟,象是她的聲音。她抵禦不住怪異的酸軟與強烈的恐懼,又不齒自己的呻吟,象是在向他投降被他征服,強忍的淚終於滑下來,泉湧一般。
  他低叫她一聲,吻住她。兩唇相接,有她的清香有淚裏的苦鹹有她的委屈她無力的抵抗,他心裏的憐惜濃鬱到幾乎讓他為之顫抖。“對不起,貓兒,對不起。”他第一次向她道歉,二十多年生命裏第一次向人道歉,充滿歉疚、鄭重其事。“對不起。”
  她嚶嚶地一直哭,在他進入的刹那哭音一頓,強抽了口氣,接著發瘋一般扭動、不停捶打他。他粗喘著,炙烈滾燙的呼吸噴在她頸間,“對不起。”他帶著顫音低聲撫慰,“還疼嗎?”
  她指甲掐進他後背的肉裏,他悶哼地忍受著,更加難忍的是相接處一探到底的渴望。
  她躲閃他雙唇誘哄的親吻,隻是自己的豐軟在他掌心被揉捏撫慰,“別再弄了,你快點做完好不好?”她抽泣著央求他,那股陌生的酸酥再次襲來,羞辱萬分。
  “是不是不一樣?”他湊進她頰邊親吻,對著她耳心輕聲問,“忘了我犯渾的事,隻記得這次好不好?我們從今天重新開始好不好?”飽脹的欲望漸漸被一片溫熱的膩滑包裹,頓時意亂情迷,淺抽緩送起來。
  她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的喘息,她的嗚咽融合在一起。世界退散消失,隻有他們兩個,她緊闔著雙眼努力回想上次被粉碎般的痛楚,指下緊抓住對他的恨意。回憶越來越模糊,某處的感覺越來越敏銳,她徒勞地掐著他的脊背,抵禦那一波波漣漪般蕩漾到每個毛孔蝕骨旖旎。


  第44章

  清晨時又是如注的暴雨。砸在玻璃窗上,白花花的水珠四濺。
  秦昊心中竊喜,卻故作感概說:“這麽大的雨,今天怕是走不了了。”
  “又沒落冰雹。”陳婉心裏冷哼。
  掌下的肌膚如絲的觸感,光潔清涼。他滿滿的歡喜幾乎盛接不住,溢在眼角眉梢。在她後頸上連連細吻著,本能地又起了反應。
  她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往邊上移開少許,接著又被他拉入懷中,耳際是他戲謔的笑和熱熱的鼻息。“別跟蟲子似的一直扭。你不亂動,我保證也老老實實的。”這樣的清晨,相擁而臥,靜看雨幕連天,隻覺得人生第一樂事不過如此。“就這樣多好,隻有你,隻有我。”
  “在想什麽?”許久之後聽見他問,陳婉沒有回答。事實上她心中空濛茫然,什麽也沒有想,卻又重巒疊嶂地被層層霧鎖,不知歸路。或者每個女孩子都要經曆這樣的過程?潛意識裏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有著無盡泯滅眾生的萬丈光芒,卻在生命的大開大闔大喜大悲後才恍然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塊極其普通的朽木,和溪邊所有礫石雜草一般無二,麵對如水歲月,默看一溪靜水深流。
  “貓兒,我們還沒有正經聊過天,來和我說說你。想知道你小時候什麽樣子,家裏怎麽樣,上學有多少人追,喜歡什麽討厭什麽……”
  “你不是說不管朋友還是敵人,都要把他底子先淘清楚嗎?問我做什麽?”
  “那不一樣,那是外人。我想聽你自己說。”
  “沒什麽好說的,和別人一樣。”
  “那我說我的給你聽。從哪開頭?”他絲毫不為她的冷淡所打擊,興致極其高昂。停頓片刻,說:“還記得我們頭一回認識在哪嗎?在你家門口。走路貪玩,專往有坑的地處走,每跨過一個水窪,馬尾巴就甩一下,手上好像還端著個藍花大碗。我那會一見,就想起了我奶奶,想她年輕時是不是也這樣,紮著大辮子穿行於巷子裏。忘了和你說,我奶奶也是朱雀巷人,李家的。”
  陳婉記得老輩人提過李家,那是當年朱雀巷乃至濟城有名的大戶人家。整個家族搬走之後,老房子被分劃給好幾家共住。最近似乎聽說李家人又回來了,重金買下了李家大院。
  “我奶奶年輕時可俊,不比你差多少。我爺爺說,那年我奶奶他們文工團隨一野轉戰演出,那可是裏麵最拔尖的一個,我爺爺一眼就瞅中她了。我奶奶嫌棄我爺爺沒文化,喜歡的是團裏上海來的一個創作員。後來創作員娶了別人,她就嫁給了我爺爺。我爺爺等了幾年,那叫一個堅持不懈……”
  “你們家算家學淵源了。”陳婉不小心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
  被她搶白之下,秦昊頗有些難為情,狠狠咬了她耳垂一口,說:“你懂什麽?那叫革命精神,堅忍不拔自強不息無堅不摧,八年抗戰就是靠這意誌打下來的。”又說,“你不知道我爺爺對我奶奶有多好,五七幹校的時候,我奶奶身子熬不住,我爺爺天天早上星星還沒收,趕一個多鍾頭馬車去旁邊的農場給我奶奶端牛奶。”
  他似乎陷進回憶裏,良久沒說話,她問:“然後呢?”
  “然後?”秦昊見她來了興趣,又繼續開講,“我奶奶是我爺爺的克星,我爺爺那麽火爆的脾氣,回了家,我奶奶拿眼睛一瞪,馬上和小綿羊似的。我爺爺不講究衛生,他那輩子人都那樣,又是農村出來的,我奶奶看不慣……”遠至爺爺奶奶年輕時打架打到組織來調解,近到奶奶走的時候爺爺把自己關在房裏幾天。一件件能記得的有趣事羅列出來,語聲隨著她睫毛的忽閃越來越輕。“睡了?”見她眼皮終於合上,他苦笑。“撐了這麽久,終於睡了。你這強脾氣和我奶奶有的比的,她要是還在,不準能把你寵到天邊去。”
  秦昊期望這場雨下個幾天幾夜,最好能把高速路給淹了,可惜到了下午醒來時天已放晴。
  陳婉站在洗手間瞪著馬桶裏殘留的橡膠薄膜狀物體時,秦昊前額的頭發遮住半邊眼睛,迷迷糊糊拖著鞋走進來,張手就要抱她。她凶巴巴地一手按下馬桶上的去水鍵,漩渦消失,抽走他億萬個子孫,暗自禱告最好什麽時候能把它們的主人也一並衝走。
  “你快點,別故意拖延時間。”她推開他出去,留下他對著鏡子笑眯眯地開始刮胡子。
  回程時秦昊自知不能太過張揚,可嘴角就是不自禁地微微上挑。欠揍!陳婉看在眼裏,心下堵著氣,憋足了一路。車進市區,他在藥店門口停下。陳婉不明白他進藥店做什麽,看著他背影消失在店裏,突地回想起上次自己去買藥的經曆。再次重溫當日的無助與淒惶,心裏即時被冷意包裹,冰寒透骨地疼,眼一酸,又想掉淚。
  不知道何時變得如此軟弱?她恨自己不爭氣,擦擦眼角,裝做無所謂地目注著前方。
  “喏,拿著。”他上車時說。
  她瞟一眼他手上的東西,有些出乎意料。
  “昨天晚上才看見你腿上的紅斑,怎麽咬成那樣?我媽提過這牌子,效果特好,不留疤的。”他漫不經心地說。
  陳婉臉上微紅。朱雀巷的蚊子比普通的毒,站廚房裏一晚上能被咬得象葡萄串。她的皮膚又敏感,一抓就發腫,即便最後疙瘩消掉了,也有點淡褐色的印,要過一個冬天才能完全消失。平常再熱她也是穿長褲多,昨晚……腦海裏閃過他低頭一寸寸親吻她小腿的景象……頓時赧顏耳熱地別開視線,手上緊緊攥著他買的藥膏。
  沒到前街,她已經匆匆喊停。秦昊詫異,陳婉說:“以後別停前街路口了,上次被人看見了,傳到我舅媽那裏,我舅媽在問呢。”
  “那你怎麽答?”他好奇。
  “還能怎麽說?說是問路的。”見他毫不掩飾失望,她沒好氣,“我走了。”
  “等會。”他拿出個信封遞給她,陳婉瞬間沉下臉,秦昊連忙解釋說:“你別想歪了。葉慎暉指名說送你的,就是匯星城的購物卡。別往心上放,他一年送出去不知道多少。頭回見,叫他一聲哥,他也該給的是不?”
  她遲疑了數秒,接於手中。
  “唉,你別急著走啊。”秦昊喊說,“就沒話和我說了?”
  “沒了。”
  他一口氣被噎住,想了想問:“放暑假真不能出來?”
  “嗯。”
  “白天也不行?”
  “要看店。”
  “那記著有事沒事給我電話。”
  她敷衍地點頭。
  “那個……方存正沒找過你?”
  她瞥他一眼。
  “我就問問,順口問問。”
  “沒別的我走了。”
  他點頭,指尖敲擊著掌下的方向盤,見她拉開車門,忍不住說:“要記得有空想我。”
  陳婉一觸上他眼中殷切不舍的眸光,即刻垂下眼,淡淡應了聲,提起東西下車。
  他倒是信守承諾,偶爾有電話來,也是問問近況。每每她敷衍以待,他便是一陣欲語還休的沉默。過了不久說回去看爺爺,陳婉聽聞後微微鬆了口氣。
  家裏的房子據舅舅說和中間人談過幾次,價錢比周圍賣出去的幾家略高,畢竟鞏家的宅子靠路邊,保護的也好,不像別家那樣四處搭建。隻是舅舅一直怕上當,中間人又推說買主忙,不在省內,周旋了數次仍舊沒有確定下來。
  舅舅說不急,陳婉心裏明白他是強顏鎮靜。轉眼已經幾個月,傷好了七七八八,欠方存正的醫藥費還一直拖著,那次砸爛的酒水也賠進去不少錢,而她和小宇,再過不久又要開學了。
  何心眉電話打來時,陳婉連連點頭。“就是幫人家地產公司做廣告,幫新樓盤派發宣傳單什麽的。以前高中時和寧小雅經常這樣打散工,錢又多又好玩。就是這兩個月太曬了,你不怕曬黑的話明天過來,還有其他幾個,幾乎都是我們學院的。”
  每年下半年是地產界的旺季,雖然是按日計酬也要比一般的散工錢多。陳婉多了個心眼問是哪家公司,實在是害怕又遇上洪建學那幹人等。何心眉一幅大姐大的架勢,說:“是我老同學親戚家的,放心,拖誰的工錢也不會拖咱們的,明天記得準點來就行。”
  第二日到了地頭才知道是信誠地產的樓盤,想起葉慎暉,馬上記起包裏還有一張卡。何心眉正與寧小雅幾個插科打諢地逗樂,一個說“我有胸!”一個說“有胸有什麽了不起的,我還有鎖骨呢!”“我有蝴蝶骨!”嘻嘻哈哈地互相貶低著對方穿著統一服裝的醜模樣,說著火就燒到陳婉這裏來,何心眉歎說:“如果工錢是按照誰的腿長來定的話,我就沒的混了。全給陳婉好了。”
  話音一落,就有幾個平時看陳婉不順眼的冷著臉,抱著宣傳單吆喝說:“走了走了,幹活去了。”
  寧小雅也抱起一摞子花花綠綠的宣傳單,忿忿說:“你又沒撬過她們男朋友,在學校也是再低調不過了,幹嘛把你當仇人一樣?”
  “別理她們,恨人有笑人無,人都這樣。你越是不在意,她們心裏越不痛快。”何心眉說話常無禁忌,沒想到一句話又給陳婉惹了麻煩,訕訕地安慰她說。
  陳婉淺淺一笑。她嚐的白眼多了,這點小事從來沒往心上放。想起那張卡,於是問起來。
  何心眉接過驚呼:“這麽多錢,你從哪裏來的?”
  購物卡是這兩年才興起的饋贈佳品,早年陳婉父親在世的時候還沒有這麽低調而實際的玩意兒。聽何心眉驚呼一聲,有些莫名其妙,又有點著慌,囁嚅說是撿的。
  “我怎麽沒這麽好運氣?”何心眉哀歎,“大喇喇五千塊。”
  寧小雅一貫仔細,接過手上認真看了看卡上印的數額,問:“會不會是用完了的空卡?”
  “空了一般都會收回的,反正去星匯城驗過就知道了。”何心眉說。
  陳婉沒想過這麽多錢,聽說五千心下一凜。想起秦昊那日說葉慎暉一年不知道要送多少這樣的卡出去,又不由黯然失神。有人高朋滿座,鮮衣怒馬;有人糟糠陋室,荼然疲役。甩了甩頭說:“如果不是空卡的話,不知道能不能換現金,我家等錢用呢。不說這個了,幹活去。”


  第45章

  陳婉再次默記了一遍存折上的數額,才小心翼翼地揣回包裏。葉慎暉那張卡以八折價賣給了何心眉,說是家裏換空調還是電視。
  從何心眉手上接過錢時,她作賊般的心虛,又有些自嘲的苦澀。堅持的、捍衛的、倚仗的、賴以維係繼續昂頸生活下去的尊嚴與信念,在卡與錢的交換間蕩然無存。深究到底,沒有秦昊的關係與麵子,葉慎暉不可能平白贈與;深究到底,最終還是間接接受了他的施舍。之前所有的堅持在這一刻看起來極為虛偽與矯情,她與蔣小薇之流,殊途同歸,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
  上個星期日,在樓盤門口見到蔣小薇,一如既往的明麗,不見絲毫憔悴之色。她記得當時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隨即失笑不已。她不是做壞事的人,何須為他人強加於己的罪惡自慚?真正麵對,最需要的應該是質問一聲為什麽?
  從冷得象冰窖的銀行出來,熱浪陡然滾滾而至,地麵淌火一般。迎向正午的日光,她有瞬間的眩暈,拿手遮在額角,擋住炎炎烈日,往樹蔭下避去。
  連續兩個周六日在中山路派單子,揚起的胳膊已曬成小麥色。她今天來的早了些,何心眉說正午時候中山路也沒多少人,確是如此。
  手上的冰水變成溫水,隻有瓶身握起來有些許涼意。“我的媽,怎麽蒸出來的是汗,不是油?”坐在冷飲店門口的凳子上,何心眉不停地以手扇風,“是油還能當減肥。還是寧小雅奸猾,說三點來。早知道我們也拖到四點。”
  “我們找哪裏坐坐?這樣子估計等街上人多也是四點後了。寧小雅長期躲懶慣了,我還真不確定她三點能不能到呢。”她們分幾個商業區派廣告單,陳婉何心眉還有寧小雅負責上海路和中山路。陳婉對上何心眉的目光相視苦笑,不約而同地記起一年級時,軍訓頭一日寧小雅就假裝中暑暈倒的事跡。
  “去商場裏麵溜達溜達去,免費空調。”何心眉決定說。
  “那我們的東西……”陳婉猶豫。
  “多的放這兒,沒人要。我和老板打聲招呼。”
  從商場出來,日頭偏斜,暑氣稍微收了些。何心眉一疊聲地數落寧小雅不講信用,不來連個電話也沒有。“算了,我去中山路路口,你守這條街,早點派完了早點回家。”陳婉也有些無語,三個人的工作量加到兩個人頭上,又是大熱天,任誰都有些不痛快。
  好在沒有了第一日時的靦腆,見了人過來假笑著往人麵前一遞就行。至於轉身後是不是進了垃圾箱那就不是她考慮的了,畢竟隻是博人眼球的商業行為而已。到了傍晚時,街上人多了起來,她眯起眼西眺橘色的夕陽,估摸今天晚上又是要到晚飯後才能回去了。
  眼前的黑影擋住她的視線,她眨眨眼,金光太絢爛,一時有些看不清,手上卻習慣性地遞出去。
  “在這兒晃蕩做什麽?”秦昊眉毛快挑到額頂,一臉的錯愕。說著看一眼手上印刷精幀的宣傳單,眼皮抬起掃過她金黃色短裙下的長腿,臉上隨即布滿陰霾。
  陳婉也是難掩驚訝,不是說回去看爺爺嗎?不是不在濟城嗎?心念未動,已經一把搶回來,說:“沒看見在發樓盤廣告嗎?”她想問問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的事情與她無關不是嗎?“什麽晃蕩?我是正經事。”說完迎向前方走過來的一對情侶。
  他一把拽住她胳膊拖回身邊,“正經事?和我說天天要看店,沒空出來,現在又光著兩條大腿站大街上?這就你正經事?我……”
  陳婉聽見大腿兩個字已經氣極怒極,再說下去不知還會有什麽難聽的,掙開他的手抽起袋子裏的礦泉水瓶子順手砸過去,秦昊急忙閃頭避開。瓶子在半空裏飛出條弧線,落在馬路上滾了數圈才停下,這才看見他的車停在路邊不遠處。
  秦昊掃了圍觀的人一眼,再看看陳婉,小臉通紅,也不知是曬的還是氣的,眼如刀眉如劍般橫掃過來,冷豔無雙。多日不見,此時整個人蕩漾在她豔光裏,刹時心神不屬。定了定神,也知道自己說話過了,人多拉不下臉,於是衝周圍人嚷嚷:“看什麽看?”他眼神犀利,自有一股狷狂之氣,邊上佇足的數個人受不住他的瞪視,轉身走開。他這才回過頭,呐呐說道:“我這不是看你裙子太短了,說的氣話嗎?葉老四的樓盤怎麽找到你了?也真是,發單子就發單子,穿這麽短招人還是招鬼?”
  陳婉見他先行給自己找台階下,也不願在大街上和他多做糾纏,隻是冷著臉扯扯胸前印有樓盤名稱的綬帶說:“我們同學好幾個,都這樣穿!你有事忙你的去,別幹擾我工作!”
  秦昊見她想走,連忙問說:“做到幾點下班?”
  “什麽時候派完了什麽時候走人。”
  “那不簡單?全部丟垃圾桶裏就完事了。”
  陳婉匪夷所思的眼神停在他身上,感覺完全溝通不了,搖了搖頭說:“我沒空招呼你,你自便,該做什麽做什麽。”
  “死丫頭片子,多久沒見,拿這態度對我?”他不滿地抱怨,見她自顧自往前走,連頭也不回一下,氣得也想擰頭走人,終歸還是猶豫了數秒追上去:“給我一半。”
  陳婉停住腳,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你手上的分我一半。”不等她說話,他已經接了過來,“發完了就能走了是不是?你在這兒呆著,我去前頭。”
  陳婉當場石化於街心。夕陽如火,照得她後背大汗淋漓才喚醒了她。望著前方他的背影,想笑又覺得很是詭異,詭異到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派完了手上和袋子裏的,陳婉又回上海路的飲料店裏拿存貨。路上遇見何心眉,何心眉詫異:“這麽快?”
  她不敢說有免費勞工,隻說前頭人多搪塞過去。待走到路口,見有人發足狂奔,她還以為是抓小偷。再看多兩眼,終於忍不下去捂著嘴站大街上哈哈笑起來。
  秦昊的車被拖走了。
  秦昊一邊追拖車,一邊哀怨地想:MD,今天是倒黴的一天。
  他回京裏看爺爺是真,但主要是為了朱雀巷的保護性修繕改造找設計師以及有古建築修繕經驗的技術人員和施工隊。要看設計圖初稿,要估價,他忙得昏頭轉向隻為了能早點趕回來。從機場回到自己住處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就出來找她,誰知出了中山路意外發現街頭吸引了無數目光的長腿美眉竟然是他想了許多日的人。
  認識這麽久她從沒穿過短裙給他看!連睡衣也是最老土的兩件套,包裹的嚴嚴實實,而且還是他家老頭子喜歡穿的藍灰格子的樣式,仿佛顏色稍鮮豔一點就會惹他獸性狂發似的。今天竟然在大街上光兩條長腿給所有路人欣賞!短到躬身就會露個翹臀!
  這也算了,他氣不過的是她情願頂著40度高溫在街上派單子賺那幾十塊錢,也不願意向他開口的驕傲。傲氣能當飯吃?和她老舅一個脾氣,買他們老房子的出價比別人的高了些,不是占了便宜的竊喜而是擔心會不會上當受騙。他們家都一條筋的?
  這也算了,他派完手上的單子轉身就發現拖車。中山路不給停車,那也要看人看車!五個五的車牌,車頭玻璃上貼著無數張通行證的車也有人敢拖?他姥爺的,邪門到家了!
  過了好一會,陳婉才看見倒黴蛋拖著腿泱泱地走回來。那樣一幅被打擊到的沮喪表情與滿身臭汗的狼狽樣子,想到他這號人物也有這一天,她實在是忍俊不禁。“活該!”她笑罵。
  落日餘暉,她身上象籠了層輕薄透明的霞光。記憶裏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他怔怔看著她,萬物都失了顏色般眼中隻剩下她一個。
  一嗔一笑 間,勝卻了人間無數。
  陳婉臉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他的眼神令她一時有些透不過氣,像是寄予了她負荷不了的沉重在心上。她強自收斂心神,低垂著眼回避他目光說:“你有事先回去吧,我也快好了。”
  他象是從魔咒中蘇醒來般,微一愣神,然後說:“我沒事。下午的飛機趕回來的,也正準備去找你。”想一想接著有些窘迫地問:“你身上帶錢沒有?”
  “啊?”陳婉愕然。
  “打電話找人要車啊,車上還有貴重東西。我錢包和手機都在外套裏,剛才丟車上了。”想是問她借錢尷尬無比,他難堪地轉過頭,還嘀咕著說:“給你買的手機也不用,不然我犯得著去找公用電話?“
  陳婉再次有當街大笑的欲望,好不容易才忍住說:“有。”竭力板住臉,故意在包裏掏了許久,掏出五角硬幣一枚鄭重其事地遞給他。在他眼珠快脫框而出時,一本正經說:“打電話足夠用了。”說完想了想又說:“你等等。”
  她再次把袋子掏了個底朝天才又拿出兩個一塊鋼鏰,“給你買水喝。”
  陳婉估計她未來很久很久仍然會記得今天,記得秦昊接過兩元五角時嘴角抽搐不已、額頭青筋狂跳的表情,目注他去找公用電話的背影,她不厚道地再次悶笑起來。


  第46章

  秦昊回來悶聲咕噥說:“買罐可樂都不夠,兩塊錢你也拿的出來?故意寒磣我是不是?”她竊笑不已。
  秦昊看見她嘴角上淺噙的笑意,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即為博得她的莞爾一笑而歡喜,又為失了形象而懊惱,想起她忍笑忍得很辛苦的表情又恨得牙癢癢。心裏尋思著該咬哪裏,眼睛從微紅的雙頰緩緩移至修長的雙腿,每一寸肌膚都帶著淺淺的蜜糖色,每一寸都是下口的絕佳妙處,一時魂蕩神怡,全然忘記身處在絡繹的人群裏。
  陳婉被他看得全身發熱,暗啐了口,繼續忙著挨個發傳單,背對著他仍感覺到兩股光束穿透了薄暮夕陽。
  停下來時,他把水遞給她,“多喝點,老熱的天別中暑了。”
  兩個人共用一支水的感覺太過狎昵,陳婉遲疑著,接過來隻是虛抿了兩口。
  見他拿回去後仰著脖子一口氣喝掉大半瓶,陳婉耳根一熱,心虛地左右瞟兩眼,然後問說:“你還不去取車?”
  “有人送回來。”秦昊看看表說,“說是十五分鍾。交警大隊就靠開罰單拖車敲竹杠撈外快,不知道哪個新來的沒長眼睛,敢碰我的豹子是他點兒背(五個五是擲骰子裏的豹子)。”不可一世的氣焰已經滲進了骨子裏,不經意便在倨傲的語氣裏將本性暴露無遺。這個人無藥可救了。陳婉暗歎一聲,緩緩斂起笑容,抿緊嘴自顧走到街口打算把剩下的一點派完了事。
  秦昊沒有注意到她臉上幻變的神色,追上前問說:“還沒派完?派完了咱找地處吃飯去。我早餐沒吃,中午趕時間也沒吃。”
  “我答應了何心眉請她吃飯,估計她現在也完事了。你另外約人好不好?”
  “你翻遍口袋就幾個鋼鏰,請得起誰啊?何心眉是那個36D?把她叫上一起,幫我傳了幾次東西,我還沒正經謝過她,今天一道請了。”
  將最後一張宣傳單在手上捏成一團,陳婉搖頭說:“我同學和你又不熟,不如你自己去吃飯,我們明天再說?”
  他定睛看她一會,才微蹙眉頭問:“打完齋就趕和尚?怎麽說我也頂著日頭陪了你一下午不是?你是怕你同學看見我?我就這麽見不得人,上不了台麵?”
  陳婉聞言臉上僵了僵,把手上的紙團扔進垃圾桶,扭頭說:“不是你見不得人,而是我們關係太……”齷齪。“你覺得能見光?對你來說無所謂,我怎麽麵對別人的閑話?”
  “我們怎麽了?我們是……”話音突止,連他自己也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斟酌許久才故作輕鬆地說:“都這程度了還要質疑我們是什麽關係,” 他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似乎和方才不一樣,眨眼間難得的融洽和輕鬆一並消失,回味著她之前的淺笑薄嗔,再麵對她現在周身的僵硬和抵觸氣息,捏捏拳頭說:“我們的關係……”
  “你的車送來了。”她揚揚下巴,打斷他的話。
  順著她眼光看過去,果然是。操,來的忒不湊巧!“你等著,我一會就來。你別想東想西的又鑽牛角尖,回來我們慢慢聊。”
  陳婉冷眼看著秦昊與送車來的兩個人談笑焉焉,他的豹子無比諷刺地以示威的姿態停在原位。她歪著頭自嘲地一笑,幫你發發傳單逗你樂一樂又如何?想想他做過的事,陳婉。和他,說是仇深似海也不為過,飲其血啖其肉方能消得心頭之恨的。你怎麽了?就因為他給予了一絲廉價的溫柔?他興之所至的一次幫助?竟然背叛了自己。
  她把胸前的綬帶取下來疊好放進包裏,怔怔看一眼不知說了句什麽然後笑得前仰後合的那個人,轉身離開。
  站在攤子前,聽著何心眉和賣麻辣燙的小帥哥胡侃,她沒說話,心裏亂得理不清。
  “陳婉,吃不吃鐵板魷魚?”何心眉猶豫地瞟一眼隔壁攤子,抗拒不住誘惑。
  “你不怕上火就行。”
  “上了火吃牛黃解毒丸。那你請麻辣燙,我請你吃鐵板燒。”何心眉向隔壁攤子招手,“兩隻魷魚,還有金針菇。”
  “三隻魷魚,每樣多加一份,一起的。”背後有人說。
  陳婉脊背瞬時僵硬成鐵板一塊,聽出是誰,眼睛緊緊盯著鍋裏騰騰的熱氣不敢回頭,暗自期望何心眉暫時性失聰失明。哪知道何心眉已經怪叫說:“桃花眼!什麽一起的,你出錢請是不是?”
  “你挨牆靠壁兒去。36D,哪回見你都是在吃東西,你嘴巴老忙了?”
  “切,不請不許坐這,勞駕你去隔壁。”
  “我請我請,你別把吐沫星子噴我身上就行。”
  陳婉手背在額頭上擦過一層汗,何心眉是典型的自來熟,跟誰都能瞎掰活幾句。可是幫秦昊轉幾次東西就熟絡到這種程度?無語了。
  接過老板遞來的盤子,避開他灼人的視線在何心眉身邊坐下,佯作泰然地對何心眉說:“大熱天吃這個你也不怕長痘。”何心眉推推她胳膊,她抬眼,毫無意外地是一副明顯聞到八卦味道極其雀躍的表情。
  見陳婉無動於衷地拿起筷子,無視她的好奇,何心眉視線在二人之間梭巡,最後停在秦昊身上。“桃花眼,你怎麽會出現在這?這東西你吃得慣?”
  秦昊眼角餘光掃過陳婉,目光摩擦中她迅速閃開。於是把準備說的話吞回去,避開第一個問題說:“還行。喝不喝可樂?我去買。”
  “不用不用。”氣氛很是詭譎,何心眉分明感覺到其下蟄伏的暗流洶湧,哪裏舍得他離開,“這裏有汽水。老板,三支汽水。說真的,我還以為你送了幾次東西沒下文就撤了,原來還有後續?”
  “哪天一起出來正式吃個飯?怎麽也得謝謝你幾次幫我送東西的人情是不是?”秦昊意有所指地斜睨陳婉一眼。
  “不熟。沒必要。”陳婉悶聲說。
  夜色初上,身處在上海路其中的一條陋巷裏,巷子口是老板掛的一盞顏色曖昧的紅燈籠。簡陋的折疊小桌上是簡單的食物,坐在小馬紮上,沒有風,燥熱,依稀能聽見汗水淌過下巴流入衣領的聲音。
  秦昊胸口堵著一口氣起伏不止,背脊間涔涔而落的汗水已經數不清是第幾道。此時已顧不得有她同學在旁,停了筷子,似慍非怒地眼神不離陳婉左右,壓低聲音說:“我說錯什麽話了?叫你等我,連招呼也沒有轉頭就不見人。我找了半條街,不是你們裙子顏色晃眼,估摸我現在已經走到上海路路底前門老城牆去了。老是這樣,有什麽不樂意的直接講好不好?是我的錯我改,你悶在心裏,我猜又猜不透,不是故意難為我嗎?”
  陳婉把盤子裏的豆腐幹搗得稀爛,不用抬頭就能想象何心眉此時此刻張大嘴下巴掉在腳脖子上的樣子。“何心眉,你的魷魚還吃不吃?不吃我幫你消滅掉。”
  “哦,哦,我吃的。你們慢慢說,我慢慢吃。”何心眉闔上張大的嘴巴,低下頭又忍不住好奇地抬眼偷窺秦昊陰沉的臉色。
  他自認今天表現的不錯,而她還是一幅拒人千裏的樣子,隻是埋頭搗弄著盤子,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這個下午,他的心情與身上幹了又濕濕了再幹的衣服一般無二,夕陽裏的輕笑,暮色裏的深顰,無一不左右著他的情緒,浮浮沉沉。
  所有種種,盡數化作無奈地一聲歎息。
  目送何心眉走進東大校門,漸漸消失在視野裏,陳婉想及臨下車前何心眉擠眉弄眼的表情也無力地歎了口氣。
  “坐前麵來。”
  她轉過頭,不期然在倒後鏡裏撞上他的眼睛。
  他待她坐好,眼神複雜地凝視她許久,久到她幾乎承受不住凝滯的沉默時他才調轉車頭。
  到巷口,陳婉想說再見,他卻先她一步開口,語氣裏帶著些孩子氣的委屈和莫名的誠懇,“你傍晚那會說不明白我們是什麽關係。我認真想過了,我自己也不會形容。長這麽大沒試過這種感覺,看見你笑我也想笑,看見你不高興我心裏一樣不好受。你在身邊,不說話我也跟中了大獎似的隻顧著樂,你不在身邊,或者是拿很討厭的眼神看我時,我就覺得心上被戳了幾百個洞似的,北風嗖嗖地在心尖上灌來灌去。這是什麽感覺?我也想鬧明白。”
  陳婉臉色漠然,不發一語,心底卻是迥然不同。第一次被人傾訴這般浪漫的話,不是不震撼的。可惜,可惜出自他口中。她深吸口長氣,提醒自己不要被蒙蔽被引誘,不過是他又一個花招而已。
  但是他眼底真真切切的,分明……
  百煉成鋼。可她害怕自己再倔強再固執,也會象下午那樣不自覺地對他綻開笑容,渾然忘卻曾經的痛和恨,然後——終有一日會放棄所有,化在他掌心裏。
  墮落不可怕,甘於墮落才可怕。
  “以後不要說這種話了,我受不起,給別人聽見也不好解釋。”她對他瞬時沉下來的臉恍若不見,接著說:“我們之間隻是簡單的交換。晚上丟下你先走是我不對,我以後會恪守本分。最好你也能高抬貴手,早點放我一馬。”
  他嘴巴抿成一條線,目注前方的眼神冷冽。
  “我回去了。”她小聲說,很想回家洗個澡,換上安靜的衣服躺在自己安全的小窩裏。
  “等等。”他抹去臉上的鬱色,恢複如常。伸手至後座拎來一隻紫紅的袋子打開,裏麵層層包裹,淺灰色盒子裏是紫紅的麂皮套,掀開是黑匣子,上麵四朵白雪花連接成十字。“自己來。”他把黑匣子遞在她膝蓋上。
  她歎了口氣,自己才說過要恪守本分,那麽現在應該是在打開盒蓋的那一刻適時地作出驚喜的表情,還是遵從本意遞還與他?
  “黑色皮套子裏是說明書和身份證明文件,記得收好了。”等不到她的回應,他伸手啟開表盒,“我估摸著你手腕粗細卸了兩節扣環,你試試。知道你不喜歡華麗耀眼的東西,已經是最低調的款式了。和我手上這隻一模一樣。喜歡不?”
  說不喜歡太過矯情。她再次重重歎了口氣,天下間沒有女人不喜歡禮物,可是她沒有資格,同樣的,他更沒有資格。避開璀璨的鑽石光芒,抬頭迎向他,剛才對他說的那番話似乎對他毫無影響,目光殷殷,隻有急切想獲得承認的渴望。
  “我有手表了。”她摸摸腕間的那塊老梅花,陽剛氣十足的表戴在她手上,越來越順眼,配上白襯衣非常中性化,何心眉讚過好幾次。
  “你那塊我見過幾次,幾十年的老古董了,又不是大牌。不值錢。”
  她眼中倏然一黯,手指摩挲著表帶上的劃痕,象是在溫柔地撫慰自己心上的傷疤,低聲說:“是很多年了,還是我媽媽攢了好久的錢買給我爸爸的結婚周年禮物。他去世的那天還帶著它,以為摔壞了,不能用了,誰知道修了修,換個表麵還能走。人不在,表還在。”說著感覺眼眶發熱,清清嗓子微微一笑,說:“你瞧,你根本不了解我是不是?我們根本不是一樣的人,說那些喜不喜歡的話很無謂。”
  或者兩人已然熟稔,或者她的黯然傷神觸及到他的心,在她說第一句話時他已經了悟自己漫不經意又做錯一次。聽她絮絮說完,他期期艾艾地半晌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這個,放你那裏。”她一層層重新包裹,“我用不上。”
  他幹笑兩聲,“我又說錯話了是不是?你心裏大概又在罵我拿錢砸你,收買你。心裏大概又在罵有幾個錢就能隨便欺負人了?”
  她默然。
  他也默然,很久之後才呐呐說了句“對不起”。忽地想起自己似乎總是在傷害她總是在向她道歉,一時間頹喪無比,“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送禮物不是想收買你的心,你和別的女孩不一樣,我知道靠這些買不到你的心和原諒。可我不懂還能用什麽辦法哄你高興,好像隻會這個。”
  “也沒什麽對不起的,你又不了解我們家的事。隻是別說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了,沒必要。”她拉開安全帶,“我走了。”
  他的視線膠著於她的背影,她匆匆走進巷子進了自己家門,才呼出一口氣,象是終於擺脫了什麽。
  電話響起時,她幾乎驚跳而起。
  “今天,今天我專程趕回來的。”電話裏他遲疑著,似乎把不準是不是該繼續說下去,接著聽見他自嘲地一笑,笑聲裏竟然有幾分落寞。“我今天生日,晚飯、麻辣燙很好吃,還有,下午很高興。你笑起來很好看,比平時還要好看。我沒多的願望,隻想能讓你多笑笑,能早一天忘了我對不住你的事。”


  第47章

  秦昊在街角,幾縷頭發被汗浸濕了,懶懶散散地耷在前額。發傳單的時候他會向對方微笑,如果是漂亮女孩笑容更深些,嘴角稍稍右揚,於是經常有結伴逛街的女孩接過傳單後同時回望他一眼再相視捂嘴而笑。這時,他會對陳婉得意地揚揚眉,帶著些孩子氣的示威。
  任誰也不可能想到無害的麵孔背後是掠奪的殘忍。
  他的獠牙曾經洞穿她的身體。冰冷、尖銳、犀利,直抵最深處。
  “你手臂上的刀疤褪掉了嗎?那一刀已經砍下去了,怎能當作沒發生過?就算你忘了,它總是會不停提醒你的。”那晚的回答曆曆在耳。他們沉默了許久,電話裏隻有對方的呼吸。“生日快樂。”電話被放下的那一瞬,有種晦澀的情緒一點點浮升而起。像是沉睡許久被喚醒了,蠢蠢欲動的,卻又飄忽得無法把握。
  何心眉說:“之前是有點不待見他,嘴巴太壞。不過他那樣的人,大熱的天肯來陪你發傳單,請我們吃麻辣燙,穿幾千的鞋坐小馬紮上,滿地的油也不在乎,我感覺他挺誠心的。你說,如果你們成了算不算現實版的灰姑娘故事?”
  陳婉扯扯嘴角,“你小說看多了,中毒。”她沒有南瓜車沒有水晶鞋,算哪門子的灰姑娘?即便是灰姑娘又有何可羨慕?遇上的不過是個隻重皮相的王子而已。“我們別再談那個人了行不?有些事情說不清。”
  何心眉靈動的眼睛審視她一會,麵色漸趨慎重,然後小心措辭問:“不開心?如果不開心為什麽在一起?你們是在一起是不是?”
  陳婉隻是重重地點點頭。
  看多了電視小說,這紅塵間事,多的是心懷遺憾的女子。委心與之的那人,到最後大多不是委身的那個。她不過是其中之一。隻是,更遺憾的,她的心尚未找到付托之處,便連同身體一起被粉碎了。
  “看樣子快下大雨了。”她委身的那人急步走過來,皺著眉頭望了望天,“你還有多少?”
  “沒多少了。”她揚揚手上的單子,“你先回去吧,我也就這點,發完了就回去。忘記和你說,我今天最後一天。”
  秦昊滿臉詫異,然後笑起來,“終於解脫了?再多幾天我怕我真會憋不住,跑去把葉老四的樓盤給炸了。”說著擰了下陳婉的鼻子,“小財迷,瞧你曬的多黑。”
  大街上!陳婉警告地瞪他一眼,“何心眉她們還繼續做,是我自己辭的。我們家房子賣了,準備搬家,好多東西要收拾。”
  秦昊收起笑容,難得正經地問:“搬哪兒?已經找到房子了?”
  “嗯,印染廠的家屬區。”陳婉衝他遞過來的水搖搖頭,“你回去吧,我也就這一點了。”
  “行了,一樣的話來回說幾遍。”秦昊仰頭灌了半瓶水,擰好了蓋子一把把陳婉手上的單子搶了過去,“剩這點我來。”
  秦昊走到街口的報紙攤,熟絡地和守攤的老板打了聲招呼,把手上的單張全部扔攤上,又遞了張五十的票子。回頭轉向她,拍拍手自得不已地說:“完事,咱正式放假了。”
  陳婉合上嘴巴,立時醒悟過來:“難怪你每次比我快!你這是投機取巧。”
  “什麽投機取巧?他賣晚報的時候順帶夾一張不也是賣廣告?我還給他50塊錢呢。”
  “我、我一天也才五十!”陳婉頓腳不止,這人沒腦子還是錢多了沒處花?
  “你要的話五十萬我也給,要不要?”
  陳婉無言以對。
  “好了,咱別為這個吵架,想想去哪吃飯慶祝是正經。今天不帶你那兩個同學了,她倆在我們沒法說話。”每回他一出現,晚飯就著落在他身上。倒不是心疼錢,而是那兩個太聒噪。“先跟我回去拿車,再晚點就下起來了,這場雨不小。”說著看看天就來拖她的手。
  “我手心全是汗。”
  “那又怎麽著,我也是。你臊什麽?你看街上哪對不是拖著手的?”
  走到金盛不遠處,滂沱大雨已經開始從天上往下倒。秦昊拖著陳婉跑快幾步,到了金盛樓下,兩人已經濕了半截。他伸手一掌抹開她臉上的雨水,拇指摩挲著她一麵臉頰逗留不去,帶著誘哄的語氣低聲問:“我們先上去換衣服?”
  一陣風卷著疾雨襲來,陳婉往裏連退兩步。抬頭目注他眼底意味不明的笑意,不由暗哼一聲,還沒開口就已經被他半拖著進了金盛大堂。
  “雨大不如不出去了,就在家做飯?”玫瑰金的電梯壁上反照著他們的影子,依稀能看見她側臉的紅暈。他一時情難自製,低頭親上她粉紅的耳朵,“想吃你做的飯,很久了。”
  “有監控看著呢。”陳婉稍稍歪過頭,嗔怒地瞟他一眼,“真的隻做飯?”
  “唔,能做別的更好。”電梯門打開時他低笑著先走出來,避開後背上粉拳的捶打,“還不出來?等我抱你是不是?”他拿腳抵住電梯門,一把拖她進懷。
  進了自己家再是按捺不住,扣住她後腦湊近粉唇深吻下去。輾轉吸咬、翻攪挑弄,強忍多日的欲望決堤一般,象是回到少年初嚐情事時的瘋狂。
  朦朧中他的手沿腿間遊曳而上,探入短裙裏。陳婉低唔反抗的聲音在他口裏化作一聲呻吟,他的吻更是深了些,盡根探入,與她的舌尖糾纏不休,而她抵在他肩膀上捶打的拳頭不自禁軟化為掌。
  她以為自己快要窒息而亡的那刻終於被放開,呼呼地伏在他肩頭喘息。
  “笨死了,連換氣也不會。”秦昊輕笑,“再來一次我教你。”
  陳婉發惱地擰著頭避開,“你別亂動,我要洗澡。”
  他戀戀不舍地抽出她臀間的手指,俯首對著她耳心說:“一起好不好?”
  “去死!”她推開他,接著停佇在房間門邊愕然失語。
  秦昊倚著門,下巴擱在她肩頭環視房間一圈問:“喜不喜歡?隻是換了家具窗簾而已,以前的顏色看煩了,我趁這幾天你沒空上來換個顏色。這灰紫色看著素淨,裝修師傅說很多人喜歡。”
  不止是他說的那般。整個房間,幾乎變了個樣子。陳婉抿緊嘴,定定看著地毯的那隅。忽地別開臉,不敢再睹。
  “不喜歡?”他猶豫問說。“金盛沒人賣房子,不然咱另外換一套。或者換別處?”
  “你不用這樣的。”她胸口悶窒非常,深吸口氣說:“表麵上怎麽遮蓋也沒有用。事實就是事實,你懂不懂?”
  他臉上的期待與熱切瞬間消失,木著臉低聲說:“我懂,我隻是……”
  “我去洗澡,不說了。”她低頭進了洗手間,關門的那瞬傳來一聲悶響,他狠捶了一拳在門上。
  他似乎憋著一股暗氣,不住地挑弄她,極盡誘惑。陳婉將身下的床單揪緊成團,與他對抗、與自己的身體對抗。可他的雙手與親吻在她身上密密的撫慰著,每到一處便點燃一處。她死咬著枕頭一角,漸漸有些抵受不住。“貓兒,你放鬆點兒。繃得太緊自己也沒趣味。”
  趣味。哪個混賬說的與其反抗,不如享受?“你若是被哪個男人奸了,你也能享受趣味?也能變同性戀?”不說還好,說到趣味陳婉羞憤難當,腿上用力掙脫,險些踢上他的臉。
  秦昊堪堪避開,手掌鉗住她腳腕,望住她啞然失笑,“你跟何心眉那兩個丫頭在一起學壞了。”說著吻上她腳踝處,斜乜著她問:“真的沒感覺?”他舌尖沿她小腿一路向上,一路低聲問:“真的沒感覺?”
  陳婉閉上眼,他舌尖所到之處即時又酸又癢難辨難挨。連血液也像是被點燃了,通體火燒一般,“不要親了。”話說出來少了八分厲色多了幾分哀求的味道,聽在自己耳裏更覺羞愧。她捂住自己臉,隻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然後聽見他說:“現在求饒晚了。”
  他話音落時,她如遭雷殛。他舌尖探入她最隱秘處輕輕撥尋著,然後抵住那一點挑弄起來。那一刻心跳幾乎停滯,隨即驚悸地狂震起來。“秦昊,你……” 無數感覺紛至遝來,她抓住他頭發,羞辱萬分地拚命合攏雙腿。“你欺負人。”話音逸出化作嗚咽陣陣,“你欺負人。”
  “貓兒,我隻是想讓你快樂。”他襲上來親吻她腮旁的淚珠,然後不由分說地強吻住她的嗚咽,指尖依舊狎戲不休,直至那一處黏滑如油,她控製不住抬手緊抓著他的背脊,輕顫著,幾乎化成一灘水,他才挺身進入。
  他心跳如雷,在耳際轟鳴。眼前的她麵染紅霞,眼皮開闔間流轉生波,舌尖她的味道纏繞不去,心迷神搖下猶自強忍著,知道她沒經過幾次,尚未能完全接受他的飽脹和太激烈的衝擊。
  她死咬著下唇,額前沁出薄汗,一隻手茫然無措地托著他肩頭,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枕頭一角。他密密的抽聳,手掌仍舊不停撫摸著,掌下腴如凝脂、滾燙似火,漸漸難以自持,一次比一次猛烈。
  他眼底的火焰如焚似荼,她閉上眼不敢對視。但是隨著他排山倒海的進迫那酸軟的感覺更加敏銳,一浪高過一浪,堆壘在某處,每一回被推湧就以為自己即將崩潰離析。
  當第一聲哭喊逸出喉間時,她自己也被駭住了,殘音嫋嫋,是自己的討饒。她怔怔地望住他,他粗喘著,眼底被欲望暈染得暗昧幽深。“輕點。”她輕哼細喘,“輕點。”
  他越發肆意淩虐,連連疾刺狠挑。緊繃的弦突地斷了,她腦中空濛一片,雙手摟緊他頸項死死纏住他抽搐起來。“秦昊,我恨你,恨死你。”她失聲而哭,埋在他頸間顫抖說。


  第48章

  豆大的雨珠砸在窗戶玻璃上,默契地配合著他進出的節奏。陳婉被他一次次拋上浪尖,無力可抵,神誌不清地掐緊他手臂,啞著嗓子迭聲說不要。
  “貓兒,再忍忍,馬上就來了。”他大掌托住她下巴如癡如狂地親吻,喃喃說:“要不夠你。怎麽也不夠。”
  她整個人被他攔腰折起,雙腿彎曲壓在自己胸前,最隱秘的位置暴露在他視線下。陳婉羞不可遏,揮著手還未及阻止,他已經握著她腰臀又是大肆淩虐起來。
  閃電於窗外破空而過,她玉白的皮膚染了一層胭脂色,兩片唇瓣微微分開,輕顫著,含含糊糊地說著“我恨你”。秦昊停下來,凝視她迷亂的眼睛,手指伸入她長發裏用力托著她頸項,用盡所有的熱情狠狠吻住她吸咬。她的指尖陷進背上的肌肉,被刮扯的痛感比不上心裏的。“貓兒,多恨點,把我恨進你心裏去。”說著收起笑,伴著一聲響雷再次挺身,貫穿置底。
  全身癱軟,渾無著力處。窗外雷聲滾滾,暴雨肆無忌憚地嘩嘩往下傾倒,狂嘯奔流的血脈逐漸平複。
  “別睡,我叫了披薩。”他洗了澡出來,沐浴露的清香滌淨空氣裏綺靡的味道。
  “我很累。”陳婉閉上眼睛不願多話。
  秦昊半躺在她身側,細致小心地幫她理順糾結的長發,然後將她摟緊一些,“那也等吃了再睡,空肚子睡也睡不安穩。”見她隻皺著眉尖不說話,想是還在為之前生氣。低笑著手探進被子裏握住她一團豐軟,“發脾氣可以,不理人可不行。”
  陳婉翻個身,晾個脊背給他。
  秦昊暗自咬了咬牙,探過手去把她身子扳回來,陳婉不耐,胡亂揮開手臂抵擋,“你煩不煩?之前折騰我半晚上,現在還要折騰?你讓我清淨會行不?”
  秦昊臉上被她手肘一撞,火氣也上來三分。一隻手扣住她手腕,一隻手托著她腰打橫把她抱在腿上,“我折騰?我折騰?我好心當驢肝肺了我,我低聲下氣分分秒秒的哄你我容易嗎我?給我坐好!”
  陳婉被他禁錮在懷裏半點扭動不得,隻能拿雙眼睛恨恨地剮著他。
  她臉上紅潮尚未褪盡,越發顯得瞳仁黑黝黝的,象能看進他心裏去。怒意不由盡數化為灰燼,腦海中浮現她嬌弱不堪婉轉求饒的模樣,“我們多久沒在一起了?一時把不住邊,是我錯。”細細地啜著她耳垂,一麵輕聲哄著她說:“弄疼你了是不?讓我揉揉。”
  “沒臉沒皮的,別碰我。”她避開他的吻,避不開他四處梭巡的手指。
  秦昊嘿嘿笑著,收回手,“這不就是了。不樂意就吱聲,愛怎麽發脾氣都行。悶在心裏你不好受我看著也不開胃。別把我當色狼,要是你願意好好和我聊天談心,我情願不動你。”
  陳婉冷笑,“你還真會往自已臉上貼金。這會開始假裝聖人了?”
  他凝神細看她嘴角的嘲諷,想起方才狂喜時被澆涼了心的那三個字,心中鬱結難解,也笑了笑說:“我心裏跟明鏡似的,知道你是死心眼,橫豎這輩子是討不了你歡喜的了。你愛恨就恨吧,恨我到心裏到骨子裏恨得一輩子忘不了我也行。”
  他輕鬆語氣裏的沉重令她心裏一酸,別開臉說:“我恨的是我自己。”她恨自己軟弱可欺,恨自己甘之若飴,恨自己發出的每一聲低吟每一次喘息。
  秦昊眼中掠過一絲意外,“傻貓兒。”他托著她下巴把她臉朝向他,用不容辯解的語氣緩緩說:“你沒有半點錯,全是因為我。我自問不是好人,但也沒做過惡事,對你那是頭一遭。不過我沒後悔過,重新來一次,該做的我一樣會做。之前多少次你不是一直看我不上眼嗎?不做我們永遠沒機會在一起。你恨我手段卑劣也好、恨我泯滅天良也好,別恨自個。有怨氣隻管衝我發,隻要不離開我怎麽都行。”
  他眼中眷戀之意坦露無遺,陳婉心弦微震,顫聲輕輕說:“害人害 己,何苦呢?”
  方才的溫存纏綿一一在眼前掠過,秦昊綻開嘴,衝她朗朗一笑說:“我覺得值。你不喜歡我我喜歡你就行了。”見她神色一黯,忍住突至而來的酸楚,低聲說:“想睡就睡會,外賣送來了我再喊你。”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他不在乎。他捫心自問真的不指望什麽,就是象現下這般長長久久地兩人廝守在一處就行。悲傷怨恨痛楚……總有一日會被時間洗淘得沉澱下去,總有一日守得明月。
  二十多年的歲月流逝去,細算起來珍視的片段裏大半有她。腦裏心坎上一時是初見時朱雀巷的清晨她一回眸的純淨;一時是她死咬著牙拚死抵抗他的倔強;一時是上海路她失魂般遊走的背影;一時是夕陽裏淺笑薄嗔的嬌憨。黑暗裏他凝神傾聽她綿長的呼吸,臉上的表情隨記憶的碎片而變幻。
  陳婉醒來時外麵仍舊電閃雷鳴,辨不清時間一時有些著慌。客廳裏電視開著靜音,廚房門口透出一縫橘光。她推開門,抽油煙機下,秦昊手持鍋鏟正巧轉過身對著她。
  “怎麽不多睡會?現在也才10點多。”注意到她的目光,他視線轉回自己手上,迅即微窘地把鏟子丟回鍋裏。“新聞上說是三十年一遇的暴雨,披薩不來了,咱們自己做飯吃。”陳婉走過去,瞅瞅鍋裏,笑意突然湧起,竭力想保持冷漠的表情,可嘴巴怎麽抿也抿不住。
  秦昊看看鍋,臉上窘意更甚,“冰箱裏啤酒多,沒菜,隻有幾個雞蛋,米還是我媽上次來剩下的。我們做蛋炒飯。”
  她點頭,“是挺象蛋炒飯的。”
  “什麽叫象?本來就是好不好?”他不樂意地瞟她一眼,舀出半勺遞她嘴邊,“嚐嚐。”
  陳婉立時搖頭。
  他望著她半晌不說話,有點打擊到的表情,呐呐收回手,“我應該等你起來再做的。”說完把勺子扔回原處。
  不知是屋外的風還是突然冷卻的氣氛,陳婉心中陡然一凜,然後莫名地軟化。拿起他的勺子試了一口,抬眼間是他忐忑的樣子,笑容緩緩泛起在嘴角,心裏卻有些無以言訴的酸悵。“還不錯,就是雞蛋老了點米飯硬了點味道淡了點。”
  他緊繃的下巴和肩膀明顯鬆懈下來,靜靜看她一會然後咧開嘴笑起來,接著擰住她鼻子凶巴巴地說:“死丫頭片子,擠兌我?”
  陳婉揮掌拍開,“手上全是油和雞蛋。”
  “大廚第一次出手,敢擠兌我?膽子生毛了你。”他得意洋洋地問:“咱們開飯?”
  陳婉沒好氣地瞥他一眼,“還要加工一次。”
  紅酒配蛋炒飯大概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晚餐,最起碼對他來說是。當初朱雀巷的驚鴻一瞥,從未想過能走這麽遠。即使中間有失落不甘,但與此刻圓滿的喜悅相比算得了什麽?他無法掌握的感情也一點點地積攢著,逐漸清晰起來。
  “貓兒,就這樣到老好不好?”他怔怔注視她。
  “啊?”被他的雀躍感染了,卻又被這句話嚇住了。陳婉抬起頭,旋即陷進他眼中的深潭。笑容逐漸泯滅。“我該回去了。雨下小了。”她木著臉把桌上的盤子收起來,“再晚回去不好解釋。”
  “我是說真的。”
  “我不想吵架。”
  “我是說真的。”
  她轉過身定定回視他,“我不要。我不要委屈自己一輩子,我不要把把自己所有的浪費在一個不相幹的人身上,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會鄙視自己一輩子鄙視自己。我不要和你在一起,就算是現在也不想。”
  他視線不離她左右,目光專注堅定地讓她心悸戰栗。她極力在內心搜刮對他所有的恨意武裝自己,生恐被他的目光穿透自己冷冽的盾甲。
  她仰著頭,以一種睨視的眼神看著他。細細的脖子,帶著清高的驕傲。他憶起她曾經以這種姿勢睨視著他,然後低頭抽出刀,重新抬起眼時,眼角藏著一滴淚,卻倔強地懸著遲遲不墮。他憶起前些天拿到資料時雙手的抖震,之後想及她帶著父親自殺的陰影獨自生存時的心疼,想及那樣殘忍地肆虐她身體與心靈時腦中瞬間的空茫。
  人性本惡。從小到大,他見識過各色人等的各色麵孔。他自以為自己一顆心銅牆鐵壁般刀槍不入,卻忘記了每顆心都有柔軟處,總有一種力量直擊柔軟,讓你心疼,讓你甘願心疼。
  胸口裏盤桓終日如迷霧般揮不去散不盡的那團在刹那間消散豁然。他站起來,眼見她警惕地後退一步,不自禁地有縷溫柔,酸酸的溫柔泛起,迅速地蔓延至五髒六腑。
  “我剛才是說著玩的,試試你,別當真。”他安撫地衝她笑笑,“我們的約定我還記著。等你畢業的時候……”
  等你畢業的時候……


  第49章

  等她畢業之日,便是解脫之時。
  方存正如果一心向好,有三年的時間足以從泥淵裏拔身而出;如果隻是哄騙她,那麽她也沒有必要再寄予關心,該還的、該感恩的她已經盡了力。
  希望身邊這人履行承諾,她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假如他背信……
  陳婉斜睇一眼,秦昊目注著前方雨幕下的路麵,堅實的手臂與下頜,淡然自如的姿態。她看不透這人,他曾如孩子般地對她微笑,無害純良;他曾不遺餘力地摧毀她僅有的,猙獰凶猛。最可怕是剛才,他眼中寒星微芒,閃爍的究竟是什麽?他如往常般地笑著,可那笑容讓她害怕,她若有所覺他在謀算什麽。
  感覺到她的目光,秦昊回過頭。“冷?”他看見了她的那個寒噤。
  “還好。”陳婉掩飾說。
  他探手過來握住她的,似乎預知她將掙脫,沉實有力地握著。“手指這麽涼?會不會感冒了?”
  她指尖在他溫熱的掌心裏逾覺冰冷。假如他背信……真要麵臨無路可走的那一天,她可以去南方。那時小宇行將畢業,舅舅舅媽正當盛年不需要太多的照顧。她有一雙手一張畢業證書,足以活下去。既然被擊碎了仍舊有呼吸,那麽同樣可以把碎片拚湊起來、拚湊回完整的她。
  “家裏有沒有藥?夏天感冒了可不是一天兩天能好的。”
  “有。”
  秦昊早習慣了他們之間一問一答的聊天方式,不以為意地接著問:“定了哪天搬家?賣房合同簽了後不是給一個月寬限期嗎?這麽著急搬做什麽?”
  “我舅舅收了錢不好意思再拖,而且已經找好房子了,沒必要占人家便宜。”陳婉頓了頓,側頭奇怪問說:“你怎麽知道給了一個月搬家期限?”
  秦昊聞言望她一笑,說:“都是一個月。”
  “那可不是,我們家後麵那個院子隻給一個星期就叫搬。”可能是買房子的那人心眼好吧,舅舅隨口說了句飯館不做了還要去找工作,那人說親戚的廠子食堂缺采購,給了個電話叫舅舅去試試,去了一看還真要了。
  秦昊抿抿嘴,“心眼挺好的。這年頭好心人不多了。”見她懇切地點頭讚同,他心頭大樂,快意洋溢在嘴角。“你家那房子好好收拾一下很不錯,賣了可惜了。算起來吃虧的是你家。”
  陳婉臉上掠過一抹悵然。若不是還舅舅的醫藥費,若不是遲早麵臨拆遷,若不是對方給的價碼高……
  秦昊瞥她一眼,捏捏她手指輕聲說:“別發愁了。這兩年要整護城河,西街又在起房子,住那又吵又髒。將來整好了,掙到錢再買回來就是了。”
  陳婉隨口應了聲,知道幾無可能。
  車裏隻隱隱有雨珠敲打在車窗上以及雨刮劃過玻璃的聲音,秦昊猶豫許久問:“葉老四家的樓盤要不要去看看?約個時間我們……”
  “不用了。”尖銳的拒絕劃破車內的靜謐,陳婉凝視左右移動的雨刮,好一會才又說:“我是不通時務的人,你說過的。將來,我想幹幹淨淨地離開。”心裏知道是自欺欺人,拿了葉慎暉那四千早已經不幹淨了。
  她的回答在預料中,輕輕一劃便是楚河漢界涇渭分明。秦昊無聲地笑了笑,以前從不知道送人禮物也需要資格二字,如今……她小小的腦袋頑固非常,或許隻有這樣才能邁過生命真正的傷痛,在絕望中重塑更頑固的自我。陳海行,他默念一遍她父親的名字。下頜不由自主地抽緊,強忍住深究的欲望。
  “我說了不用送,一把傘遮不了兩個人。”雨巷裏她掃一眼他濕透的半邊肩膀,似怨還嗔。
  街燈昏黃,若明若暗的光影中她眼晴比傘外的雨幕更清澈純淨。他心裏湧現出一種歡喜,純然的、隻是因為她的存在。可歡喜之餘又有些淡淡的憂傷,她近在咫尺,心卻遠在天涯。他滿腹話語想傾吐出來,無奈難以啟齒。
  “貓兒……”
  她詢問地望向他。
  秦昊輕咳一聲,左手接過傘柄,右手擁她進懷。感覺到她的僵硬,他收緊臂彎,“別躲我,我隻是抱抱你。”
  她漲著臉,“我家門口。”
  “就抱一會。”鼻息裏是她的馨香,怦然的脈博如滔滔拍岸之浪。他想問她有什麽特別的?無時不刻地撩撥他的心,令他不顧輕重地傾注所有,令他所行所為如同傻瓜。“貓兒……”可他隻能一遍遍喚著她,拿自己那份狂躁蠻橫地在體內橫衝直撞的感情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天後,陳婉腦中仍象倒帶一樣不停重播那個擁抱。
  “姐?”小宇把風扇調大一檔。“天熱還惦記著省電,你瞧你臉紅的?”
  陳婉低頭掩住臉上可疑的紅色,把手上的書捆紮好,“你少說風涼話。家裏忙得亂糟糟的你還去打球!好意思不?”
  “這不在幫忙嗎?”小宇胡亂把書疊好一摞,“以前這課本賣了算了,占地方。”
  “那可不行。這都是紀念品,將來老了給你兒子看看你有多糟糕,瞧,還在書上畫機動戰士。”
  小宇嘿嘿一笑,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一眼,然後才問:“姐,這幾天你怪怪的。是不是因為我考上了你想去的學校,有點生氣?”
  “胡說八道,我哪有?”
  錄取通知書到的那天,舅舅露出少有的開懷笑容,舅媽喜極而泣,一家人興奮雀躍,這小子隻是摸摸腦袋大咧咧說了句“不就那回事?”
  陳婉替他欣喜之餘確是有少許神傷,那個學校……如果她去年去了帝都,或者一切都不會發生,命運仍舊在以往的軌跡上。她撥撥頭發,甩開腦中無稽的念頭,順手抄了本書敲在小宇腦門上,鄙視說:“混小子,考完了問你怎麽樣,還假裝無所謂。天天晚上聽你睡不著在床上攤煎餅,糊弄誰呢?”
  小宇咧著嘴笑起來,“我那不是擔心考的比你好,怕你吃醋嗎?”
  “我吃你的醋?少來了。”陳婉目光收回於手上,不由張開嘴。敲小宇腦門的是本舊式的工作日記,紙皮封麵上的幾個大字再是熟悉不過。心一酸眼一熱,忍不住把淚滴在紙頁上,馬上又慌慌地拿衣角去拭。
  “姐。”小宇呆愕。
  陳婉手背抹過眼角,衝小宇顫巍巍笑一下。“是我媽媽的日記。搬家時我以為舅舅當廢品賣了。”許是被舅舅夾在舊書裏一起搬了回來,今日竟然失而複得。
  “姑媽的日記?”小宇見她哭鼻子,一時手足失措,故意插科打諢說:“給我瞧瞧。看看姑媽怎麽和姑父談戀愛的。”
  陳婉將本子摟緊,心裏也明了弟弟的善意,把臉上的淚擦幹淨才笑笑說:“不給,你老老實實把書都捆好。我忙了一上午了,去歇會。”
  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翻開頭一頁,成串的淚珠又是強忍不住。圓珠筆和模糊的鉛筆字跡,記錄的是媽媽的知青歲月,有和爸爸互相激勵的錚錚話語,有偷了誰家的雞蛋的趣事。幼時爸爸將之視若珍寶,還曾經開玩笑說等她滿十八歲時才送給她,或者留給她當嫁妝。她抹抹臉上的淚漬,小心翼翼將日記的折角推平,壓在枕頭下。
  晚上家裏擺了十二桌,都是街坊鄰裏。這半年多時間,接二連三的有住戶搬離朱雀巷,在座的街坊推杯換盞之餘都有些感懷惆悵。
  舅媽在廚房門口念叨方存正剛來過,酒也沒喝一杯就推搪有事離開。陳婉抹一把額頭的淋漓大汗,躊躇數秒接過舅媽手上厚厚的紅包,“舅媽,我去去就回。”
  出到巷口才看見方存正和六指的背影,她拔腳追上去。六指看見她習慣性的喊了聲嫂子,話音方落立時尷尬地瞟一眼方存正,“正哥,你們聊,我去車上等。”
  數月不見,竟是相逢如陌路。
  陳婉見方存正不發一言,自己也有少許窘促,看了眼他明顯消瘦的麵頰,低垂下頭。心中是歉疚抑或傷懷?無以捉摸。“我舅媽說,太大禮了。”
  他掃一眼她遞來的紅包,徑直掏出火機點燃煙,這才說:“小宇也算我看著大的孩子,也是我們朱雀巷最出息的,那是我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撇得幹幹淨淨一清二楚?連你舅也是,住院費我不收,他又送去我媽那兒了。”
  陳婉收回手,靜默良久,想道別時他突然開口問:“你好不好?我見過你幾回,有幾回你在他車上……”方存正腦中晃過他們交頸纏綿的景象,心中劇痛,話音滯了滯,“還有一回在中山路,他怎麽讓你做那個?”
  “發傳單是我要做的,和他無關。”陳婉低聲解釋。“你還好嗎?”
  方存正點點頭。原來是他多管閑事,自嘲地笑著說:“還行,就那樣。”他深吸一口煙,夜色裏火星微閃,他眸中光華一瞬而滅,“開始時有些不忿氣,還問過自己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現在想來以前可真荒唐,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你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跟著我這種混子能有啥前途?換了誰都不肯。所以,我也不怨了,開局就拿了副臭牌,怎麽贏得了人?他對你好就行,你也別覺得有什麽對不住我的,好好和他過,自己多長點心眼。”
  “老二,別做那些事了。為了你媽也好為了自己也好,早點改行行不?”
  方存正避開她哀婉的眸光,把煙蒂彈進清水河,“哪有那麽容易?我就跟這河似的,早汙了。”


  第50章

  陳婉把存了一年的錢取出來分給小宇一半,兩姐弟在小屋裏推攘了好一會,小宇才接過,“姐,我去了馬上先找零活。和你一樣。”
  “你以為那麽容易?人生地不熟的。這錢去了先衝飯卡,看見有便宜的手機買一個。省錢也別省嘴,這麽瘦女孩子不待見。”這小子眨眼已經比她高了一個頭,瘦得象條竹竿。“賣房子的錢是舅舅舅媽的養老本,不能亂動。你缺錢的時候隻管找我,我給你匯過去。”
  小宇點點頭,躊躇半晌才呐呐說:“正哥說明天不來送我了。姐,你和正哥,真的沒希望?”
  眼前浮現方存正點燃煙時的火苗,猶如她當初的心動,轉瞬消失在夜色沉幕中。
  她點點頭。“早點睡,明天趕火車。”
  陳婉暑假裏戰戰兢兢,生恐開學後流言在校內光速傳播,背後無數曖昧的交頭接耳。好在何心眉與寧小雅還算守信,她擔心的情況並沒有發生。隻是回係辦見到宋書愚的刹那,他研判的眼神中深藏的惻隱之意令她驚慌失措。
  她指責秦昊背信棄義,加之回校前因為她堅持要找兼職而他以極其粗暴的態度立時否決,她心存芥蒂,一言不合之下當即下車,自己回了宿舍。
  “得,你還怕傳新聞,這下我代替你成緋聞女主了。全校的人都看見有部超跑以10公裏的烏龜速度在校內馬路上追我。”何心眉對一旁竊笑不已的寧小雅無奈地攤手,“南院那群女生估計這會全部在宿舍裏嫉妒得抓頭發。”
  陳婉忍笑著拿了本書翻身朝裏。
  “你就別假裝鎮定了,陳婉,你不想知道他和我說什麽?”
  “還能有什麽?這幾天翻來覆去的不都是那幾句話?”
  何心眉把蘋果咬得哢嚓有聲,“問我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瘦,有沒有找到活幹,有沒有在我們麵前數落他,送來的東西你碰過沒有。我以前說他嘴臭,現在推翻之前的話。他是又臭又瑣碎,碎碎念個沒完。對了,他叫我聯邦快D,娘的,幫他送東西搭鵲橋還不落個好。”
  寧小雅大笑出聲,陳婉也是雙肩聳動。書是看不進了,翻過身來對何心眉說:“不用理他就是了,他那種人越搭理他越來勁。”
  何心眉呱呱叫:“我不是為了你們好嗎?看他那小樣,我心裏酸酸的,有點不落忍。”
  “陳婉,你也給他個台階下吧。”寧小雅也同樣說。
  “不懂得尊重人的人,沒必要尊重他。”陳婉再次翻身向裏,對她們的慫恿不為所動。
  在別人眼裏,她可能是個刁蠻女友,恃寵而生驕。有誰知道她心中的惶惑?旁人隻見他的油滑玲瓏與放狂恣肆,隻有她親睹親曆過他的猙獰可怖。他鉗住她下巴輕描淡寫的語氣錐心刺骨的威脅,他溫暖的懷抱帶著生澀與不確定,他吞吐的話語懇切的眼神……無數記憶的碎片在腦海裏並置、重疊、放大、回轉,一一重現。一個人怎麽能如此多變?怎麽能如此截然?讓她無所適從,讓她懷疑眼前的歡騰熱鬧隻是虛華。
  再見時,餘怒與怨憤未消,從心底蔓延至眼中。坐在嘉城的西餐廳裏,她把麵前的牛排鋸割得噌噌有聲。
  燭光裏秦昊抬眸微笑,“你不是屬牛的嗎?怎麽跟牛有仇?”
  “你才是屬牛的!”陳婉沒好氣。
  “知道為什麽帶你來這兒吃飯?”秦昊掃視周圍一圈,調轉視線時一副陰謀得逞的自得表情,“知道你尋著機會就要跟我吵,這麽多人看著,你發脾氣也能忌諱點。”
  陳婉冷哼一聲。
  “還生著氣在?這都多少天了?看我幾乎天天在你寢室樓下站崗的份上你也給點麵子成不?有多大的事?宋書愚找上門來問我,幾十年的兄弟了,我能不說嗎?他也幫你出氣了,一酒瓶子CEI過來,差點沒把我腦門砸穿。”見她仍舊死擰著脾氣,連眼皮也不抬一下,秦昊不由也有些著惱,“你想想我們的事能瞞多久?在這吃飯的人說不準就有你同學老師,你覺得能一輩子不見光?”
  “你的意思是不如說給所有人聽是不是?所有人在我後麵指著笑話我,你很高興是不是?”
  “你這麽激動做什麽?宋書愚又不是你什麽人,他知不知道有什麽關係?”秦昊斜睇一眼旁座好奇的張望,肅著臉沉聲問說:“你別和我說你暗戀他?”
  “你胡嚼什麽?神經病!是你不守承諾在先,你答應過我不告訴任何人的!現在多少人知道了?是不是打算明天就告訴我舅舅,告訴我全學校,讓我以後沒法見人?”
  “我確實希望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恨不能現在出去站大街喊一聲‘陳婉是我的’。我能嗎?”他吸口氣,明顯是在壓抑克製。片刻後壓低聲音接著說:“我天天偷偷摸摸做賊似的,車要停兩條街外,電話要等你傳呼,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做過你不樂意的事了?哪一次不是由著你性子來?”他語調緩慢,越說越透著三分委屈,“我就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角色。做鴨子的也比我幸福。”
  陳婉見他人高馬大卻是一派楚楚可憐,不由撲哧一笑,笑完又後悔,恨恨罵了聲憊懶貨。
  燭光微動,她一笑 間花容綽約,秦昊目定神移,一時忘了該說什麽。灼灼目光下,陳婉不自在地低咒一聲:“賊眉賊眼的真的很討人厭!“
  他微微一愕,隨即無聲而笑,笑容悒悒,不見歡喜。“貓兒,我們幾天才見一次,別老是吵架好不好?我明白你的委屈,你說去找兼職我不也沒攔著你嗎?我心裏有多不樂意?為了什麽?不就是不想和你吵。”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做不到玉碎,但是瓦全之下她也有自己的掙紮,她不甘心被他任意搓磨。
  晚上臨睡時,她把身上襲來的手撥開,“你先睡,我再看會書。”說著往床側移了移,就著燈繼續看起來。
  “別看了,早點睡,你答應明早陪我跑步的。”他一隻手伸過來抽走她的書,一隻手滑至她腰間。
  陳婉怒瞪他一眼,不甘心地搶書,他卻站直了身子,把手舉得老高。幾次不成功後她暗自著惱,“走開,我今天沒叫鴨子。”
  秦昊半身立直,滿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她。
  陳婉情急之下說錯話,赤顏赧麵懊惱不堪。卻聽他悶笑出聲,笑聲未逝突然把書丟到牆邊一角,掀起上衣脫下來,精赤著上身揚著嘴角說:“報酬已經付了,我們要有職業道德。你叫沒叫都要做的了。”
  “你胡說八道什麽?”陳婉羞惱難抑地站起來,卻被他長臂伸來拉回去摔在他身上。“神經了,又開始發瘋。”說著用力撐開手將他推去一旁。
  他長笑聲起,雙腿疊住她的,身體再次襲壓而至,“快點,我還要趕下一場,對麵1802房的梁太太等著我呢。”
  陳婉躲著他湊近的唇,好氣又好笑地罵:“神經,你正經點好不好?”
  四目相對,他倏然止笑,眼底的促狹被專注與嚴肅取代,“我很正經,很正經的想親你。”他的唇淺淺地印上她的,“貓兒,”他再次淺嚐而止,“和你在一塊很快樂,說不出的快樂。”
  她心弦顫動,在他吻下來的那一刻,雙手猶豫了數秒,終於還是輕輕攬住了他的肩膊。
  日子沉實而平靜,或有爭吵或有摩擦,但是依然依循著慣有的軌跡,平滑地向前流逝。
  陳婉感覺自己真正成了大人,似乎是安然與以往了斷,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卻又似乎在簇新的自己心靈最深處,潛埋著原來的陳婉。
  大二多了專業課,她仍舊是兩份兼職,去他家時多數是看書。經常在抬頭揉揉發脹的眼睛時捕捉到他關注的目光,他會對她揚起一縷笑,回頭繼續看電視。而她,則要凝視他的背影思忖許久。
  她依然會半夜不自覺地滑向另一頭,但總被沉睡中的他撈回去,裹緊。有幾次夢見爸爸媽媽,或許是她的低泣吵擾了他,他半夢半醒地摩挲著她的後背,哄她入睡。
  他習慣晚睡,卻努力配合著她的作息,早上惺忪著眼爬起來送她回校。他不知怎麽弄到她宿舍所有室友的手機號碼,知道她在校內的行蹤,甚至知道她在圖書館時又收到一封夾在書本裏的表白信。
  他經常兩地奔波,她從不問他在忙什麽,但是每次下飛機一定會給她電話或短信,每次回來也是。
  他們也吵架,為她不肯動他的錢、為她不穿他送的衣服、為她不肯見他的朋友,他說他也有他的驕傲,卻會拿那種無奈而疼愛的眼神看著她,主動和好。
  靈魂似乎分裂,一半會在獨處時提醒她:不要被虛假的溫柔剝蝕磨耗掉你的自尊,陳婉,記住你受過的傷害!一半會在對上他邪魅的笑眼時誘哄自己:隻要一點點,隻要在腦海裏浮光掠影地留下一點點記憶的碎片和溫柔的幻像就好。


  第51章

  倚著廚房外小陽台的欄杆,能看見人民廣場上蕭索的草坪。天很高,在這個角度看來蒼穹宏闊,不象從朱雀巷重重的馬頭瓦間透出的一方淡藍,隻見其空朗,不見其廣博。
  廣場一角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在玩滾軸旱冰,銀鈴般的笑聲隱隱在風裏。陳婉看一眼料理台上攤開的書,“青春是冰做的風鈴,隻聽見清脆的聲響,卻看不見正在漸漸消融。”記得書裏有這句話。
  她若有所思地淡然一笑。
  昨天和秦昊去參加葉慎暉父親的葬禮,她靜佇在一側,細細打量主人家的一個女孩。與她相仿的年紀,隱沒在人群陰影中,黑色的衣服愈顯膚白如紙,眼神空洞。她細細打量,象是獨立於眾生外凝視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數年前,她應該也是如此,人在、靈魂卻飄搖至某個遙遠處,與自己,與自己的痛苦和悲愴對抗。
  總要經曆這些的。她在心中默默說。成長總要付出代價,總有無奈、苦悶、哀傷、絕望之處,總有青春被歲月消融殆盡的那一刻。
  廚房門推開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瞬際將視線投向玩旱冰摔倒於地仍舊嬉笑著的孩子們。那一眼已經將他的疲態納入眼底。
  昨天從殯儀館出來又趕去醫院。六指電話裏說方存正後背被砍了一刀。“正哥躲得快,不然被開山刀劈開兩半了。”她心膽俱裂,六神無主。
  秦昊卻說:“他有兄弟有家裏人照顧,你去能幫得上什麽忙?擺明了借機賺同情分。”
  “你說的是人話嗎?”她當時聲色俱厲。
  秦昊臉色頓時黑如鍋底,不發一言。
  去到病房前顧不上他與六指大眼瞪小眼,眼紅頸粗的對峙,望著病床上俯趴著的方存正,聽見他平順的呼吸,陳婉一顆心總算歸於原處。
  “賀瘋子眼紅咱們場子生意好,打開張起一直鼓動正哥和他合夥在場子裏賣藥丸。正哥說我們不做那個,多錢也不做,他又變著方子說自己負責出貨,每月我們抽頭也行。正哥又推,賀瘋子沒再說什麽,不過梁子一年多前就因為這個結下了。”猴子猛吸一口煙接著說:“捅傷鞏叔又逮進去的那兩個不說老實話,道上的誰不曉得就是賀瘋子的人,拆西街的也是他。手伸的忒長了,我們城西的再不動手,以後大家都不用混。這半年砸了他的狗場,折了他幾個人。賀瘋子另外又不知道得罪過誰,被翻了老底出來,原來他以前在自己老家有案底的。這一搞,兩道人搜刮他,狗急跳牆了。今天下午正哥收了唐會的帳準備去帝宮的,還沒上車,就被他斜剌裏衝出來,砍了一刀。幸虧正哥躲得快。”
  “照我以前說的,雙管獵槍一轟哪有這事?”顛三粗著嗓門說,聲音在走廊裏回響,值班的護士露了個頭馬上又瑟瑟縮回去。
  “你小聲點。”六指低聲警告說,目光掃一眼靜立在不遠處的秦昊,意有所指。
  “沒和方嬸說吧?”陳婉問。“那個賀瘋子抓到人沒有?”
  “賀瘋子賊精,我們發散了手下兄弟滿城找他,看這兩天有沒有消息來。方嬸那兒沒敢說。嫂……”六指又是回視秦昊一眼,頓了頓才又說:“電話是我做主打的,正哥這半年過的什麽日子你不知道,我心想你來了他好的快點。”
  陳婉聞言扯扯嘴角笑笑,“沒事,我這幾天都會過來。”
  回程的路上秦昊仍舊不置一詞,抿緊了嘴,眼中寒火投在她身上比夜裏的秋涼還要透骨。洗了澡躺上床時,他並未象以往那樣伸出手臂給她枕著擁住她,而是保持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
  陳婉不明白他有什麽好生氣的。她幾乎已經放棄了所有,難道還不夠?還要她怎樣?關燈時秦昊終於轉身朝向她,不待他伸手過來,陳婉先一步往床側移開。隻聽見背後粗重的呼吸起伏,僵持了片刻,他終於隱忍不發重新躺下。她凝望他背影數秒,把被子扯上肩膀,感覺不到分毫暖意。
  就像現在。
  “陽台上風大。”聽見他沙啞的聲音心裏微微一鬆,驚震地發現自己竟然在等他開口說話。
  她回身望過去,秦昊站在廚房正中間,還沒有刮的下巴有淡淡的青影,眼裏是一夜未眠的疲倦。“陽台上風大,進來。”他又說一遍。“燉的什麽?”
  “黑魚湯。”她打開蓋子翻攪了幾下,對他臉上山雨欲來的陰霾視若不見。
  “不去上課?”
  “請了假。”
  “一夜不睡,然後請假一大早去市場?這湯鍋也是早上出去新買的?”他冷笑,“他倒是好福氣。”
  陳婉把瓦罐蓋好。“你不喜歡我用你的廚房,明天我可以回舅舅家。”
  他重重把手上的水杯放到料理台上,擰著眉頭看著她,沉著臉說:“我不喜歡的多了。”陳婉聽見他放杯子時重重的一響,心裏已是警報迭起,還未及反應已經被他一把拉進懷裏,下巴被他大掌死死捏住,語不成聲喝他:“你放手!”
  “我不喜歡的多了,不喜歡你睡覺給個脊梁骨我看,不喜歡他們叫你嫂子,不喜歡你瞅著他眼裏淚光盈盈的可憐樣,”他推她到料理台邊抵住她的拳打腳踢,疲態褪盡,眼中寒光冷冽,沉聲問:“你有沒有為我做過一次飯?你有沒有那樣看過我?陳婉,我問你,你喜歡的人是他是不是?”
  陳婉被他捏住下巴,嘴裏唔唔有聲,手上拳頭砸在他背上對他渾無影響。
  “你怎麽能那樣看他?他在你心裏那麽有分量?他受點傷你心疼成那樣?”憤懣的火焰在他心底燃燒了一夜,此時壓抑不住幾欲破體而出。她怎麽能那樣看他,用那種哀婉的憐殤的眼神?“難怪我能拿他要挾你,難怪我做到什麽程度你都可以不動心。我以為你沒心的,原來你心思全部在他身上。”
  陳婉左右擰頭,仍舊擺脫不開他手掌的鉗製。這一刻,表麵的和平終於崩潰,所謂的溫柔正如她預料的不過是虛假的幻象,她傻乎乎地在期待什麽渴求什麽糾結什麽掙紮什麽?
  她向後探手,摸到一個鍋鏟順手狠狠砸在他腦門上。下顎輕鬆的同時,一縷鮮紅從他額間淌下,流至頜骨處,“做人不要太過分了。你要感激的是他。不是他,我會和你在一起?方存正對我好,從來不求任何回報。包括我拒絕他的時候,他也沒對我說過一句傷人的話。你別跟他比,你沒資格,你連他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
  秦昊眼裏隻有一抹紅色,依稀能看見她倨傲的表情。妒恨、憤懣、悲涼……種種情緒紛至遝來,驚濤駭浪一般,無所適從之下連連點頭,心中如同針紮斧斫,嘴上語無倫次地說:“我比不上他,做再多事情我也比不上他。”
  他眸中的火焰令她噤若寒蟬,她害怕再次被吞噬被浸沒,強自鎮定地安撫他說:“不說了好不好?我要去醫院,你也一起,你在流血。”
  他大步跨前搶過她手上的保溫瓶,“哪裏也不準去,想著你們倆淚眼相望在我麵前演孔雀東南飛,我膩味的慌。”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就算是普通朋友我去醫院裏看看有什麽不行?”
  “誰都行,他不行。”他專橫地吼說。
  “走開。”陳婉撥開他去關火,卻被他攔腰抱住,她手臂伸過去想推開他,順手撥倒了爐上的湯罐。碎裂聲起時,右腳麻了一半。
  “把燃氣關了。”陳婉見秦昊呆愣著,退後一步啞著嗓子說。
  他蹲下來,惶惶地挽起她褲腳,急巴巴問:“燙著哪兒了?給我瞧瞧,別動,讓我瞧瞧。”
  麻木過後是鑽心的灼痛,“走開。”
  他任由她撥打他的手,不管不顧地托著她腳踝。好在有拖鞋擋住一半,饒是如此,仍舊吸了口氣。“送你去醫院,家裏沒燙傷膏。”
  陳婉木著臉,忍痛推開他站起來。“我自己去,不勞你大駕。”
  秦昊雙手後撐著,沒有倒地,站起來在褲腿上抹抹手上的湯漬,神情委頓,期期艾艾叫了聲“貓兒”。
  陳婉自顧走進洗手間,開了涼水對著腳麵衝洗。“貓兒,對不起,貓兒?”……她怔怔注視那處滾燙發紅的皮膚,對他在門外一疊聲的輕喚置若罔聞。
  她挽著褲腳一瘸一拐走出去時,秦昊頹然跪坐在地板上,對她的開門聲與腳步聲恍若不覺,思緒不知飄向何處。待她打開大門,他才仿若從夢裏驚醒般一跳而起,追上她拖住她的袋子,“貓兒,別走。”陳婉對上他眼睛,他眼底的悔意與哀傷竟然令她心中為之一痛。“走開。”她搶回自己的包,與之廝打。用盡全身力氣,像是在噩夢與現實的邊緣間奮力掙紮。
  電梯門無聲息的開啟闔閉,秦昊與陳婉兀自在自家門前扭打成團,隨即聽見一聲象是發自母獅子喉間的嘶吼,陳婉眼角餘光掃去,何心眉高揚兩條肉乎乎的胳膊,手上拎著兩隻巨大的超市購物袋向秦昊撲來。陳婉不及開口,白影一晃,滿當當的袋子砸在秦昊腦門上,忌廉蛋糕掛在他半邊肩膀,蛋糕上的牛油果片貼在他臉頰處將墜未墜地懸著,水果滾得滿地都是,一隻香梨滾到電梯門邊,宋書愚嘴角抽搐,麵肌極其扭曲地站在當處,眼也不瞬地注視著麵前詭譎的一幕。


  第52章

  一團混亂。
  陳婉曾經聽說過年中一件趣事。寧小雅前任男友的現任女友與她現任男友的前任女友是同係同宿舍的閨蜜,吃完宵夜雙方在校門口巧遇,對方同仇敵愾,極盡挖苦諷刺之能是。寧小雅被羞辱得全身發戰,何心眉按捺不住火氣,上去就給了其中說話極惡毒的一個大耳刮子,直把對方抽的辨不清東南西北。如此彪悍的盛景,陳婉因為錯過了,很是扼腕了一番。沒想到護犢子的何心眉今天再次發作。
  撿完滿地的水果,進了客廳關門坐下時,何心眉仍舊柳眉倒豎,想是看見陳婉走路一瘸一拐的,以為秦昊施暴,“瞪什麽瞪?別以為吃你一點東西就被你收買了。不甘心的話我全部還你,去我家馬桶裏掏去!”
  秦昊扛不住她譴責的眼神,低咒一聲:“女人難養!”
  宋書愚剛巡視完廚房裏的狼藉,聞言又是掩不住的笑意,“我瞅你是樂在其中。你們兩個,打架當情趣是不是?”說著也不理睬何心眉的眼刀,勸秦昊:“先去換衣服,出來慢慢說。”
  陳婉偷瞥秦昊一眼,大概鍋鏟子邊角劃破了皮膚,血已經停了,臉頰隻有一條紫紅的印漬,肩膀上糊著乳白的忌廉,狼狽到極點。不小心被他捕捉到自己的目光,她心口突地一悸,別開臉。分明感覺到四目相對的那瞬,他神情黯然。
  兩人的糾葛無法向外人道,陳婉隻是大概解釋了腳上的燙傷是無意。可強忍的委屈仍然形諸於外,逃不過宋書愚犀利的眼睛。
  宋書愚臉色少有的肅然,隻是在何心眉說聽聞陳婉不舒服請假,恰逢宋書愚有事上來找秦昊,所以一道來探望時,才笑笑說:“她是無聊兼好奇心作祟,順便打我秋風,你不見買的東西都是她愛吃的?連蛋糕也說是減肥成功,要獎品鼓勵,還點名要嘉城的。”
  何心眉嘟囔著蛋糕都變炸彈了。陳婉聽清楚後莞爾,問她:“下午有沒有課,我和你一起回去?”
  何心眉坐直了詢問地看宋書愚一眼,又扭頭問陳婉:“現在?”
  陳婉堅定地點頭。
  她們站起時恰逢秦昊換了衣服出來,見要走,怔怔問說:“還是要走?”
  陳婉再次點頭。
  “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她極力漠視他眼底的一抹哀懇,“不用了。我冷靜一下好一點。”混亂過去,她情緒早就平靜下來。隻是一團心火堵著心口,梗在喉間,胸中悶漲難安。
  她婉拒宋書愚送她們回校,是想向何心眉傾吐。半年多來,壓抑克製掙紮……在何心眉象小母獅子般向秦昊撲過去時,突然燃起欲望將自己潰爛的心扒開,悉數坦於人前。
  就坐在公車站台的長椅上,一件件一樁樁,細數起來,從第一次見麵起,她與秦昊,竟然糾纏了近兩年時光。她以為自己會當街哭嚎,可是一滴淚也未曾落下,即便是敘述到血淋淋的那幕,語氣也是淡然的,象旁觀者娓娓講述一段不關己的故事。
  何心眉站起坐下,重複無數次。臉色隨故事中每一次起伏的波瀾而變,時紅時白,手掌握緊又放鬆。最後念念不已說:“告他!告他!”捏實了拳頭在空氣裏揮揮,咬牙切齒說:“我以為他隻是不夠穩重,沒想到人品……人渣!”
  陳婉看著麵前不知第幾部公車發動起步,悵然重複說:“告他?最近的新聞看見沒有?新上任的那個?也是姓秦。”
  何心眉頓時泄氣,罵了一句粗話,重新坐下來。忿忿說:“那個蔣小薇,我早就說過不是好人,一個女人帶著孩子,還能住那樣的房子,從頭到腳的名牌。就你實心眼,還當她是自己奮鬥回來的。”
  “我怎麽知道?平時說話做事很為你分憂解難替你著想的樣子。”陳婉強笑,“前兩個月陪那個人去打壁球還遇見蔣小薇,上下打量我一遍,很同情的表情。我一想起身邊躺的人不知道沾過多少女人,就有點惡心。他的手在別的女人身上停留過,嘴……”
  何心眉驚跳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他還有出去胡搞?”
  “我不知道,我不確定。我算什麽?對他又算什麽?他不過當我是……哪天或者厭了,或者就解脫了。”陳婉隻是搖頭,“現在我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麽?人性?公平?道德?”
  何心眉佇足凝視陳婉半晌,輕聲問:“怎麽不哭?哭出來痛快點。”
  陳婉搖搖頭,“哭不出來了。回想一下,我也沒哭過幾次。時間久了,象是麻木了,象是淡化了。”頓了頓,忽地有些哽咽,“可是很害怕,這半年多,每次他對我笑,對我說話,我都很怕。我明白他在示好賠罪,可他越是好,我越是膽戰心驚。總覺得沒那麽簡單,不知道哪一天又變臉。我小心提防著,甚至是故意刺激他,想看看能不能戳破所有的假象,看看哪個是真實的他。就象今天,終於把他火性激起來了,終於說服自己他真的是個大爛人了,可是又失望,失望到沒法形容。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對他還有什麽好期待的?有什麽好失望的?看見他難過,我應該高興才對,又有什麽好難過的。我真的是瘋了。”她喃喃自語,越說越無邏輯。
  何心眉呆怔無語,街頭秋風瑟瑟,涼意幾乎沁進心裏去,“你別和我說你愛上他了。”
  陳婉一時辨不清話中淺顯的含義,抬頭望去,何心眉眼中的同情如槌心之箭,刹那間穿透她的盔甲,血液當即凝結,腦中空濛。良久才澀聲說:“不可能,他那樣的人,我怎麽可能愛上他?我嫌自己活得不耐煩了嗎?”
  “她那樣的人,我為什麽還上趕著不放?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自以為是的清高,脾氣擰,說話不饒人,不高興臉冷得象冰,眼神涼進你心窩裏。為她做再多也落不了好,偶爾給個笑臉,一句話不對轉眼又變。”秦昊目注沙發上陳婉習慣坐的位置,像是在與之對話。苦笑一下低聲問:“你有什麽好?”
  “別一副委屈麵孔!看著你我一點不難受,想著人家好好的女孩給……多少年交情,我當你是貪玩,沒定性,真沒想過你能做出那號事。我意想起還幫過你我悔得腸子都青了,不是助紂為虐嗎?若是不合適早點分,別再累人累己。”
  “分?你當我沒想過?”秦昊心中掙紮不已,“你和我說怎麽分?她不搭理我,不待見我,吵架冷戰,我難受我憋屈。想到哪天放她走了,我更難受,心裏跟刀子刮一樣,連肉被割開肉絲斷掉的聲音自個都能聽見。我放低了身段見天哄她高興,由著她性子,就是圖她能笑一笑,能忘了我犯渾的事。我和她說,不喜歡我沒關係,我喜歡她就行了。騙得了誰?連自個也騙不過去。每天都在盼著她能喜歡我一點,隻有一點就行,我知足。可我做再多,比不上人家一小手指頭。我就恨怎麽不能早點認識她,我若是也住她家隔壁,多少也能喜歡我一丁點。我……”
  秦昊突然止聲,像是被噎住,眼中的哀色隱約可見。寤寐思服,要的不過是她真心一笑。“我,我看她笑一笑,和我溫柔細聲地說幾句話,我覺得活著有滋味。哪怕每次的快樂都要拿成倍的辛酸來換,值。我……”
  宋書愚靜默不語,臉上微微有些動容。待秦昊急促的呼吸回複正常後才緩緩說:“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不快樂,你能隻顧著自己高興?”
  秦昊眼中乍然閃過一抹堅決,“我總能找到哄她高興的辦法。”
  宋書愚暗歎一聲,“你們是兩隻刺蝟。”他的驕橫與她的驕傲是各自的刺,一日不拔掉,便一日不消停,“小五,不把身上刺拔掉,挨得近點就會紮得她血淋淋的,滿身傷。想想自己做的事,你說為了她好。問問自己,你是以她需要的方式對她好,還是以自己想當然的方式?”說完見他神情複雜,猶疑不定,不由再次喟歎一聲。“起來,找地方坐坐去。悶在這也沒用。”
  秦昊的自語低不可聞,“拔刺。我心窩子都掏給她了,還有什麽刺?”
  宋書愚咬牙正色,“你怎麽喜歡她是你的事,人家不是勢必要回報。什麽都按你的意思來,隻會適得其反。你腦子愛糊塗了?這都拎不清?起來,找地方吃飯去。”
  秦昊不置可否地站起身,出門時瞥見廚房狼藉的地板,“方存正對我好,從來不求任何回報。包括我拒絕他的時候,他也沒對我說過一句傷人的話。你別跟他比,你沒資格,你連他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他手臂僵硬地把門闔上,心中悶痛難當。


  第53章

  “今天沒來。”何心眉掀開窗簾一角,回頭報訊,惹得寧小雅也好奇地湊個腦袋過去,往前兩天那人佇足的位置張望。
  “晚修你們不去?”陳婉問。
  “你不去?他人不在你還躲著?”
  “我腳疼。”陳婉倒不是推脫,腳上的水泡已經挑破放出水液,但還是麻麻的,特別走動時關節牽扯到創口更是火辣辣的灼痛。
  “今天怎麽不來呢?陳婉你心也太硬了,這麽冷的天由著他在底下站著,也不給個台階下。”寧小雅正在熱戀中,恨不能全世界和她一般幸福,對何心眉的一聲冷叱不以為忤,繼續說:“老天爺不幫他,如果昨天晚上下場雨,我就不信你還坐得住。”
  “你以為每天都在上演言情小說?”何心眉翻翻白眼,挽著寧小雅胳膊和陳婉說,“那我們走了。”
  寢室裏重歸寂靜,陳婉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書又丟下,欠身俯望窗外。寂寞的路燈下不見他孑然的身影,風掃過,卷起幾片枯葉。她回身拿外套披上,有些怔忡。這件衣服什麽時候帶回校的已經沒印象了,曾經還被舍友譏諷過是仿版。指腹摩挲著外套上的格子紋,她無聲苦笑。再是壁壘森嚴,他仍能尋縫索隙地滲透進她的生活。正如她抵死禁錮自己掙紮的情緒,亟亟欲逃的,卻終究是逃不過。
  方存正那天旁敲側擊地向她打聽秦昊。“我記得帝宮才開業那天的事。你囑咐六指別告訴我,他倒是聽你的話,一直沒說是誰,隻說是喝醉酒的客人耍無賴。砸了秦大少的車回來才老實承認,怪自己沒有早點和我通氣。說怕我脾氣不好惹了秦小五,惹上大麻煩;說如果他早告訴我,你也不會和那個人在一起。”
  門外何心眉正發揮著極大的好奇對六指頸間延至衣領的刺青尋根問底,語聲朗朗。陳婉手上剝著橘子,靜坐著聽他繼續:“認識這麽多年,我還不知道你?強驢脾氣,認定了的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我早知道又能怎樣?是不是我的、命裏注定。不甘心也罷,怕你上當也罷,站在我的立場不能說話,越說越錯。”
  “那現在說這個做什麽?”她強自笑著,紛雜的情緒平複如初,卻被他幾句話又撩撥而動。
  “我怕他欺負你,這段時間打聽了不少事。他有個女人知道不?那女的還有個孩子,瞞得可嚴實,派人跟了好些天才發現。”
  陳婉把掰開的橘子遞給他一瓣,仰著臉淡笑說,“我知道。”
  “你別以為我背後上眼藥,我是擔心你實心眼被人糊弄了玩。”方存正猶豫了下,還是張嘴接過去,“金色年華的老謝和我熟,這你也知道。秦小五以前是他家常客,說句公道話,這半年多他可是修身養性,幾乎絕跡了。”
  “你想和我說他是個好人?”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前段時間有幫外省客在金色年華玩,XX省的。掛的是秦小五的帳。”
  陳婉不解地望住他。
  “我在市局的哥們也去了,同一個係統的。”方存正含住半個橘子,語聲含糊地說:“你還不明白?賀瘋子那個省的。那之後沒多久就正式開始抓捕了。”
  “你的意思是……”
  方存正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陳婉遲疑說:“我不知道他的事,照說他和那些人應該不會有牽扯和利益上的糾紛。”
  “我也鬧不明白。賀瘋子抱了江磊大腿,這一年趾高氣昂的。江磊你知道?那年在唐會打架那個。接了西街的拆遷工程更是不知道自己爹是誰了,江磊上頭是洪家,照理說秦小五他們這些公子哥不是一個鼻孔出氣的嗎?怎麽會窩裏鬥?”
  陳婉眼前晃過洪建學那張陰笑的白臉,頓時遍體生寒。緊了緊外套掩飾說:“他們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我們怎麽能理解。你別多心,說不準是湊巧。”
  “不到我不多心。若是沒有捅傷你舅舅的事情我還真不會往深處想,鬧了這一出我又想起年中的事來了。你舅那次進拘留所,我托了多少關係都沒法放人,最後怎麽放的,為什麽獨獨放你舅一個出來?”方存正在道上浸淫多年,謹慎小心是安身立命之本。他文化不高,但是舉一反三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如此說來,陳婉也不由回憶起那時確是心存懷疑,畢竟她身邊能幫上忙的無非是老二和秦昊,隻是當初那份疑惑被舅舅回家的欣喜快慰衝淡了。
  她心悸難安,再想想猶覺不信,恍惚一笑說:“你別把他想的那麽高尚,他如果是為我做了這些,一早就得意洋洋地告訴我了。”舅舅確實說過是因為接了一通放人的電話,可是無論如何她也不信秦昊會默默地為她做這些,“那時候我們還沒開始呢。再說了,就為了我舅舅被人捅一刀,他去找賀瘋子麻煩?動那麽大陣仗?還得罪他們圈子裏的其他人?太幼稚了,我不信。”
  “信不信暫且不管他,賀瘋子的事我會一直關注著,怎麽說也要找回來,這一刀和你舅那一刀不能白砍。秦小五那兒,如果真是他在裏麵攪混水,我倒也放心了。最起碼他肯護著你,壞也壞不到哪去。”方存正沒有再繼續話題,遲疑數秒又問:“腿怎麽了?剛才進門時像是不怎麽利索。” 他極力掩飾仍然有一縷關切透出眼底。
  “不小心燙到腳,沒大礙。別說這個了。”陳婉的語氣裏有一絲倉惶,“讓人不放心的是你,想想你媽和你哥。別越陷越深了好不好?把碟子生意轉了,找點正當活。”
  “那個容易。帝宮生意不錯,我把賀瘋子料理了,騰出時間來隨時可以轉。”他側了側身,想是拉扯到背後的傷口,痛得呲牙咧嘴的,“說到洗白,年紀越大越知道沒那麽簡單。”
  陳婉暗自歎息,不知道這種無力頹喪的日子還要延續多久。悵然站在窗前,目無焦點地望著風裏翻揚的數片枯葉。三年,對於今時今日的她,那三年之約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她曾經幻想苦挨之後仍然有重塑自身的機會,可是,她驚惶逃避的,究竟是對他的恐懼?還是自己日漸萎縮的靈魂?
  她被這個問題折磨了數日,答案昭然若揭,可是仍然不敢妄加觸碰。
  寒潮中的濟城。風大,吹起漫天塵埃,她捂住臉,終於坐上出租。車輪滾滾,滑進夜色滑進她越來越按捺不住的心。
  等到電梯門開啟時,陳婉已經雙腳發麻,連傷口的痛也不覺得。宋書愚微愕了一下,接著又用力托住秦昊半邊身子。“你怎麽在這?小五剛才鬧著去學校找你,去了沒人。”
  扶著跌跌撞撞的秦昊入屋,把他丟上床,他仍舊夢囈般嘀嘀咕咕地說著話。“你腳傷著不方便,我去拿。”宋書愚聽陳婉說去拿熱毛巾,先她一步進了洗手間。
  陳婉將毛巾覆上秦昊發燙的臉頰時,被他一掌推開,“別給我動手動腳,我有媳婦兒的。”他厲聲吼說,雙眼也倏地睜大,被痛楚焚燒得布滿血絲的眼珠定定地看著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瞳孔裏的人像,怒煞的眼神漸趨溫柔,“貓兒,是你。”說著偎過來,拿臉蹭她的腿一遍遍說:“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是我錯,我惹你生氣。我以為你不要我了,都是我的錯。”
  陳婉尷尬萬分,赧紅了臉掃一眼似笑非笑的宋書愚,把秦昊推開一邊,“喝二兩酒就這熊樣,做給誰看呢?”
  宋書愚咳嗽一聲,“有你在這看著他,我也放心回去了。”見陳婉想起來卻被秦昊不依不饒地摟著腿不停喚著她,抿嘴強抑笑容,“不用送了,我會關好門。”
  宋書愚似乎不知從何安慰,佇足許久才又說:“一麵是我幾十年交情的兄弟,一麵是公道正義,我還真不知該怎麽選擇。不過,這幾天看他也憋屈的很。不敢替他說請你原諒的話,隻是……”
  陳婉牽強一笑,何嚐不明白?換作誰也理不清這紊亂。
  “貓兒,是我錯,我不應該惹你生氣。”待宋書愚走後,他仍然枕著她的腿,臉埋在她腰腹間絮絮重複著之前的話,“我對不住你,我贖罪。我對不住你,我惹你生氣。”
  她托住他的腦袋,凝噎失語。過了一會悄聲問:“你老實和我說,上回你回去看爺爺,是不是冒充何心眉哥哥說我拜托了你給我弟弟送電腦?”
  秦昊眼神混沌,目無焦距地望住她。
  陳婉見他不明白,又重複一遍,“我弟弟的電腦是你送的?”
  他含糊地應了聲。
  陳婉心神一顫,繼續問說:“年中是你幫忙,放了我舅舅?”
  他像是清醒了幾分,“我也不想,可看你著急我難受。貓兒,別怪我多事,以後你不樂意的我不做,你愛做什麽我幫你。不要不理我就行。不要不要我就行。”
  “蔣小薇呢?你們還在一起?蔣盼不是你的孩子是不是?我猜不是的。”
  秦昊囁嚅著嘴,眼神迷惘,似乎是在極力回想。“那誰?很久沒見過了。貓兒,膈應到你了是不是?如果知道能遇見你,我……”
  “那賀瘋子……”
  她未說完,他再次埋住臉,低聲喃喃。腹部是他的呼吸,熾烈灼人。陳婉撥開他頭發,卻被他抓住手。她怔怔地由著他死死握著,心中惻痛。這無法羈絆的感情,不堪折磨的感情,令自己自厭自棄的感情,沉重得難以負荷的感情……


  第54章

  肆虐了一夜的北風在清晨結束,可溫度似乎更低了些,空氣清冷幹燥。陳婉披衣起床時,秦昊稍稍側了側身。臨急塞了個枕頭過去,馬上被他裹進懷裏。她不由有些好笑,抿著嘴看了半晌他眉舒安然的睡相,恍然間又感覺方才滑過心中的那抹塵埃落定後的滿足感很是無稽。
  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以往被啤酒占據的雙門冰箱裏擺滿了食材和零嘴,她手指一一拂過,想象他單獨去買這些東西時的表情和心情。
  恒久以來,腦海裏充斥的是噩夢般的記憶,心底滿溢的是怨毒與忿恨,眼裏是不甘心與決絕,她已經忘懷以喜悅的眼睛看世界的感覺。不是沒有感動的時候,可她回避著那種牽扣,故意忽視他的努力與善意,放任自己沉湎在仇恨裏,輾轉不休。
  或者她與他不象電影小說敘述的那樣如詩如夢般的美,或者邊走邊痛、最終一路步向深淵,可胸臆間那團莫名的火苗已經燃起,沉沉靜燒著,似乎下一秒便將燎原。
  橘色的燈光,暖烘烘的爐火,香米粥汩汩地冒著乳白的泡,她捧著熱乎乎的牛奶,心底再一次升起奇異的滿足與淺淺的快樂。
  秦昊進來時,她正在將焯水蒸熟的海帶切絲。停了刀,四目交投,幾乎溺進彼此的眸中。他別開臉望向翻滾的粥,想問什麽終是強忍住,走過來蹲下挽起她褲腳,細細觀察了一會說:“象是有些感染了。你要買東西怎麽不叫醒我?跑來跑去的,什麽時候能好?”
  依然是以往不容違逆的語氣,她第一次認真地審視他的眼睛,責備後是隱藏不住的切切關懷。往日驀然而起的對抗之心已不複在,陳婉低聲說:“我沒有出去買東西,就在冰箱裏翻了點海帶和銀魚幹出來,涼拌配粥吃好不好?”
  他微啟嘴巴,有些呆愕。緩緩站起來問:“你問我?”
  陳婉好笑,“我還能問誰?”
  “我以為……”秦昊囁嚅著說,“以為你送去醫院的。”
  “那個我回我舅家再做。”陳婉咬咬下唇,躊躇說:“我,前幾天的事是我疏忽了,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
  她言外的道歉之意讓秦昊腦中瞬間短路,好一會才呐呐說:“我沒什麽,真的。是我多心了。方老二是你朋友不是?你一向對朋友掏心掏肺的。我的意思是你隻管做,做好了我去送,別跑上跑下的,傷還沒好。”
  陳婉默默凝視他片刻,抿嘴一笑,“粥已經好了,我要熗鍋,你先出去。吃完早餐就要走了,我上午還有課。”
  如花笑靨映照著晨曦曙光,他一時間神為之奪,直到東大門口仍不掩慶幸的喜悅。
  “你別笑得跟智商80似的好不好?”陳婉在他頻頻相顧中薄嗔。
  “貓兒,”他收起笑容,試探地握住她的手。表白、道歉、懺悔……他張張嘴又合上。
  她被他深邃的目光籠罩著,辨不清其中深意,又無所遁形。心弦微顫著回握住他的手,“我有話想問你。晚上有沒有時間?”
  他鄭重地點頭,然後忽地調侃說:“昨天晚上還沒問夠?還有什麽問題?”
  陳婉愕然,又有些不安,“你裝醉?”
  “我再醉也有印象。”他見她神色複雜不敢再打趣,“但我保證每句話都是真的,我秦小五還不屑於騙人,更不會騙你。”
  陳婉還在信任與否定間徘徊,猶疑著,卻聽他低聲問:“能抱抱你嗎?”她還未推拒,已經被他小心翼翼攏入懷中,“謝謝你昨天回來,貓兒,謝謝你。”
  他溫熱的呼吸暖熱了她的心。何心眉看不慣她懶洋洋饜足的樣子,“你爭氣點好不好?對那樣的人……”話未說完已經被寧小雅搶白過去,“何心眉,你快點談戀愛,才囉嗦完我又抓著陳婉不放。你再不去談場戀愛就成老姑娘了。”
  何心眉氣結,“你想說什麽?說我心理變態?”
  陳婉含笑聽她們兩人象早春的麻雀似的爭執不休,何心眉的意思她懂。可人間聚散離合事,是悲劇抑或喜劇,不去嚐試誰知道將來?
  晚上他堅持幫她上藥膏,動作溫柔小心。腳架在他腿上,看著他呼呼往傷口上吹氣,陳婉微窘地縮縮腳。
  “疼?”
  她搖搖頭,視線不離他左右,若有所思。
  “不是說有話要問我嗎?我都準備一天了。”他故作輕鬆地笑笑。
  諸多疑問盤桓於心,話到嘴邊卻難以啟齒。
  “你放棄權利的話別後悔,我可是有問題想問。”
  陳婉微怔。
  “我一直自認做的還不錯,可從來沒認真想過你需要的是什麽。”他定定地看著她,“貓兒,和我說怎樣才能讓你開心?”
  陳婉抿緊微顫的嘴,想說話接著聽他惶急地補充說:“除了離開我之外。”她不由啞然失笑。思忖片刻說:“我沒和你講過我爸爸媽媽的事,還有我舅舅舅媽。我媽媽和舅媽都不是文化人,在你們眼裏甚至算是底層,但是善良通達。她們的男人包容她們種種不如人處,眼裏隻有她們的優點。他們的感情是世界上最樸實的那種,走累了可以舒服地坐下來,肚子餓了有碗熱乎乎的蓋澆飯,就那樣順理成章。他們就是對方的椅子和飯。”她語帶憧憬,“從小到大都有叔叔阿姨讚我長得好,成績好,說我一定能出息。可我真沒什麽企圖心。我要的也就隻是一把椅子和一碗飯而已。你問我,怎麽讓我開心?你給的從來不是我要的。”
  秦昊不發一言,細細回味著,許久之後才無聲一笑,笑完又是沉默。他這二十多年恣肆放縱無拘束,盡可能地不去背負什麽承擔什麽。可她在心裏的份量逾趨沉重,沉重處卻又匪夷所思地柔軟,無法割舍,無力抵抗。
  “貓兒,讓我試試。我不確定能不能做到你的椅子,給個機會讓我試試。”
  她側頭想想,不知是在審視他還是在審視自己的內心。“好,我們試試。”


  第55章

  春節時,秦昊照例回京。
  他期待陳婉與他同行,“陪我回去看看老太爺,住上兩天我再送你回來。放心,我爺爺比誰都好相處,再一聽到你濟城口音,想起我奶奶,不知會喜歡你到什麽程度。”
  陳婉頭皮發麻,敬謝不敏。
  秦昊還要再勸,陳婉拒絕說:“你自己答應過我的,我不樂意的不會勉強。記得嗎?尊重!尊重!”,他之前設想的種種威逼利誘在那兩聲振聾發聵的“尊重”裏不戰而潰,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尊重,尊重。那我尊了你,你啥時候重重我?”
  陳婉乜他一眼,沒好氣說:“你省點俏皮話。”
  他獨處時總在揣摩那似怒似嗔的一眼。記得某年夏天,在她家那灰蒙蒙的飯館子裏喝著劣質的茶水,端詳她靜坐捋發的模樣,也是被她這麽乜過來。眼神清冽如冰,盛夏裏涼得他一悚。可現在這三九天裏,回味著與往昔不同的神情,暖得周身毛孔鬆散。
  老太爺不乏讚許地說他比以往沉穩了,言下頗有些感喟。秦昊自己明白是因為什麽。對於未來,他越來越明確。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幸福是什麽。
  在他心裏,她就是他小心嗬護守候的疆土。因為確定,故此沉著。
  “你笑眯眯地想什麽來著?”吳樂雅五指張開在他眼前晃晃。
  秦昊答應過陳婉初二就回,卻被他媽勒令多留幾天,本就不耐。吳樂雅堅持要一起回濟城,他更是黑了臉。“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天天念著玩?”她比陳婉還大幾歲,論起斯文嫻靜差的多了去了。“一年學費加生活費幾萬英鎊,你也不替你爸想想。老老實實早點回去讀完你的碩士不行?”
  吳樂雅撇撇嘴,“你不老實下來,我怎麽老實?我一年才回來兩三次,和你見麵的機會屈指可數,我容易嗎我?”說著扭過臉望向窗外白絮叢叢的雲層,“濟城能有什麽好玩的?不是因為你在那,誰愛去?何況是媽媽請我去的,我也不好推辭。”
  “打住,您別拉我下水。我說過一萬回了,咱倆沒關係。”往日沒牽沒掛的時候就不願被她套上,更不用提現在了。“還有,我媽是我媽,你也有你自己的。別張開嘴亂叫,給人聽見誤會。”
  吳樂雅嗤之以鼻,“誤會?叫了十多年了,現在誤會?秦小五,你什麽時候開始變正經人了?道貌岸然的。”
  “和你說不清。”秦昊頭疼。在稱呼的問題上他不厭其煩地糾正過吳樂雅無數次,屢教不改的錯誤最後仍然著落到他身上。女人大抵是如此,所以孔老二說唯女子難養。也就隻有他家陳婉,懂事知分寸,沒人比得上。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看在吳樂雅眼裏,又是重重一聲冷哼。
  秦昊想告誡她女孩溫柔點嫻雅點,欲言又止。猛然醒悟在他的理念中,陳婉已經成為衡量其他女性的一把標尺,溫柔的嫻靜的獨立的傲氣的,說的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
  他臉上笑意愈深。
  吳樂雅眼底陰雲密布。
  在父母家吃了晚飯,秦昊冒著小雪溜出來。倒後鏡裏是吳樂雅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追出來在門廊處不停頓足的身影,他狡黠一笑,油門直踩到底,把她甩在夜色裏。
  老舊的印染廠家屬樓在雪夜中看起來不似平日裏那般醜陋,層層燈火點燃的是各家平實安穩的幸福。看見一抹灰色從樓道裏拐出來,四下張望了番才急步走來時,他揚起嘴角。幾乎能聽見她腳下踩雪的簌簌聲,能體會到心髒在等待許久之後,因為她的出現而緩緩鬆弛舒展的愉悅。
  “不帶手套。”他低聲責備,說著將她兩隻手揣進懷中,“捂捂。”
  他貼得太近,胸口太燙。陳婉忸怩著,想抽回手又被他強按回去。“不知道雪下大了。你才回來怎麽不在家好好休息?”
  “想你了。”他的視線停駐在她發紅的耳根上,親吻她的欲望鼓噪著,躍躍欲試。
  陳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抽回手。聽他含笑戲謔說:“才多少天沒見就生分了?和我說,想不想我?”陳婉白他一眼問:“你好好說話行嗎?”
  “行,知道你麵皮薄,想我想得心都疼了也打死不說的脾性。”他厚顏調侃。“去哪兒?去小環山看雪好不好?”
  陳婉為難,“我偷偷溜出來的,不能太久。”
  “那好,我們就在這兒看雪。”他欠身把她座椅放低,臉湊近她的,數著她忽閃的睫毛。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真的不想我?”
  “就一點。”陳婉擰頭躲避他火辣辣的眼神,猶豫著抬手伸出小指,比劃著第一個關節位,“這麽點。”
  他佯怒,鼻孔裏冒著粗氣瞪視她數秒,眸中怒色漸漸消散,化作兩團喜悅,突地咬住她小指,含著細細吮吸,舌尖輕輕打著轉。陳婉如同被下了定身咒,傻傻地看著他戲弄自己的指尖。
  目光摩擦處,便是旖旎鄉。她醒覺而收回手的下一秒,再次於他唇間迷失。
  十指相扣,坐看翩飛的雪片染白了馬路,塗抹上老樹。靜謐無聲中有暗流緩緩湧動。
  他堅持送她回家,昏暗的樓道裏陳婉尷尬地解釋:“都不肯分攤共用電費,從搬到這來,樓梯沒亮過燈,你小心。”
  秦昊心中一緊,“以後晚上我都送你到家門口,沒我在的時候喊你舅下來接。這半夜藏個人……”話音未落,已經踩著什麽,一聲悶響,接著又是呼啦啦一片。身邊樓道拐彎處堆得高高的黑影坍塌一角,定睛仔細看,蜂窩煤半拉半拉地躺了一地。
  陳婉更加尷尬,“用煤比較便宜,煨湯燒水都劃算,這裏的住戶幾乎……”
  “沒事沒事。”秦昊迭聲說,握緊她的手邁過滿地殘骸拾級而上,“小聲點,我出門急沒帶錢包,等會誰來找我賠錢,我沒錢給。”陳婉抿嘴淺笑,兩人做賊般悄悄走過。
  上到頂樓轉角,秦昊停下來。“這兩天我家應酬多,過幾天給你電話。”她在他難隱歉疚的語聲中微微點頭,上去又折返,悄聲囑咐了一句:“少喝點酒。”
  秦昊凝目注視著她,嘴角緩緩溢出一縷笑,“不是在你家門口的話,真想狠狠親你一下。”陳婉關上屋門時,拿冰涼的手壓了壓雙頰,灼熱的溫度幾乎燙著了掌心。
  家裏租的是小二房,客廳更是窄仄得勉強夠擺張沙發,小宇回家就睡在沙發上。陳婉回來時舅舅已經睡下了,舅媽還坐在客廳的小凳子上追問小宇學校的詳情。見陳婉紅著臉回來,舅媽不由奇怪:“跑上樓梯的?”
  陳婉使勁點點頭,“不小心撞翻了302的煤堆,怕被發現。”說罷心神一動,恍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能把謊話說得麵不改色。
  “302的劉姨是不太好相與。”舅媽在這裏住了半年多,仍然不太習慣,“同學回去了?這大雪天的還出門,也不怕父母擔心。”說完又有幾分好奇,“小婉,和舅媽說,是不是男同學?”
  陳婉麵對舅媽和小宇炯炯的四道光束更加不敢作答,含糊地應了聲。
  “大姑娘了還害臊!舅媽還一直琢磨著人家讀大學好幾個男朋友換衣服樣的換不停,我家孩子怎麽會沒人追?真是談朋友了不怕和舅媽講,你舅舅是老古板,舅媽不是。隻要人品好家庭不複雜就行。”說著歎口氣,“老二就輸在複雜上。”
  陳婉蹲在舅媽旁,“舅媽。”
  “不說這個。說說你那男同學……”
  “舅媽,隻是普通同學。真的沒有什麽!”陳婉站起來,急急撇清,“我先睡了。你們聊。”背後還傳來舅媽的笑罵:“你這孩子,臉皮這麽薄!找婆家是正經事!”
  人品好家庭不複雜。
  陳婉掩上門,暗歎口氣。
  人品。家庭。
  論人品,他……論家庭,她家昏暗的堆著蜂窩煤停著自行車壘著舊家具的樓道和玫瑰金色的電梯壁能當鏡子用的大堂地板,對比何其鮮明?
  她早就說過了,他們不是一個世界。
  正月裏,陳婉再次體會到什麽叫距離,什麽叫鴻溝。
  秦昊說幾個熟絡的朋友小聚,她像以往一般推拒。他苦著臉,“那就我一個?說好了都帶女伴的。算了,糗就糗吧,上回被36D砸了滿身蛋糕,你最敬重的宋老師也不是沒見過。”
  “演戲逼真點,偷看我表情會露餡。”點破詭計之後,他訕笑不已。陳婉終是有些不忍,“宋老師也去的話……”
  到了日子他來接她時看見她往常的裝扮不由一愕,“過年買給你那套呢?”
  “不習慣,穿上又換下來了,鞋跟也太高,我站不穩當。”見他微微失望,她正色說:“又不是遛狗,一定要把我打扮成那樣?”
  語氣中突起的冷冽,肅穆的表情,全部是她不悅的特征。秦昊不慌不忙地幫她係上安全帶,“穿什麽都行,怎樣都好看,就算隻套個蛇皮袋子也比別人強。”
  “去死!”陳婉反嗔為笑。可到了地頭著實有些笑不出來。眾美環飼,滿目琳琅。秦昊如遊龍入海,顧盼生風地牽著她四處與人寒暄。她呐呐地逢人點頭,感覺眾目睽睽下的自己儼如突然被聚光燈捕捉到的鄉下老鼠。
  這不是她的世界。


  第56章

  望穀,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省療養院坐落在小環山中。所謂“望穀”就是麵向峽穀的意思,穀間一條溪流橫穿而過,後山上確如秦昊曾經描繪的滿山老梅。
  暗香在蕭索的風裏浮動,樓下是一溪靜水深流。
  秦昊說隻是幾個相熟的小聚,耳聽著落地門裏傳出的喧騰,陳婉想著“小聚”兩個字,抬手撫了撫前額。
  “躲這裏來了?”
  抬眸是宋書愚的笑容,陳婉立時站直了,有些局促。“宋老師。”
  “看風景?” 宋書愚俯瞰窗外,隨即深吸一口氣,精神一震般。將手上的杯子遞給她,“要不要來一杯?酒精能讓人放鬆。”
  宋書愚手中兩杯酒,顯然是專程出來找她的。陳婉接過馬天尼抿了一口,遲疑地問:“我看起來很緊張?”
  “背挺得比軍訓還要直。”
  陳婉不好意思地笑笑。裏麵的男男女女無外乎誰家公子小姐、誰家親友故交,應對間她盡量保持不卑不亢。盡管如此,對於他們來說,她仍然是個異類。
  “其實不用太緊張,他們隻是好奇心太過。小五突然間修身養性不問風月,很多人接受不來。這大半年時間關於小五的流言可不少,甚至連艾滋的傳聞都有。”見陳婉瞪大眼,宋書愚莞爾。“別給他聽見,會抓狂。”他向她擠擠眼。
  陳婉竊笑不已。緊繃的肩膀也隨之放鬆,撥弄著酒杯裏的櫻桃,緩緩說:“我倒不是緊張,隻是感覺格格不入。她們議論的人我不認識,討論的東西我不懂。象被隔在透明的玻璃罩外麵。”依照她的脾氣,她會選擇退場,隻是見秦昊今天玩得痛快,她不忍拂了他的興致。
  宋書愚微微頷首,“適應需要過程。兩個人在一起,就是互相適應互相妥協的過程。”
  陳婉沉默。
  “我說過在你們兩人之間不知道應該選擇什麽立場,”宋書愚沉吟著,似乎在審度措辭,“對每個男人來說,一個好女人就是一座學校。小五這半年多的改變幾乎都是因為你,遇上你是他的福氣。自私地想,我還是選擇站他那頭。隻是,要委屈你了。”
  所謂旁觀者清,通透的往往是局外人。陳婉不置可否地一笑。
  “小五在感情方麵隻是遲鈍了些,他不是傻瓜。他總有鬧明白的一天。”宋書愚像是有穿透內心的能力。“還不明白我會一棍子敲醒他。”
  “敲誰呢?”陳婉與宋書愚同時後轉,秦昊倚著門似笑非笑地,“躲這裏聊天,把我晾在裏頭。難怪我一直輸,原來有人咒我來著。”
  “胡說什麽?”陳婉啐她一口,“裏麵烏煙瘴氣的,跟賭場差不多,我們出來透口氣。”
  秦昊上前擁她入懷,順手把她身後半啟的窗子合上,“站在風口上也不怕感冒。”旁若無人地咬著她耳垂說:“難怪我連摸了幾把都輸,一扭頭,人不見了。”說完抬頭問宋書愚,“不進去玩幾手?”
  宋書愚戲謔地對他們連連眨眼:“行,我閃,我還有點眼裏見兒,不會誤了你們倆的好事。”
  陳婉掙不開箍在腰間的手,麵紅耳熱地目送宋書愚的背影消失在門裏,這才回頭瞪了秦昊一眼:“哪有你這樣的?來了就趕人。”
  “我不高興怎麽著?和我聊天不見聊得這麽痛快。” 秦昊就著她的手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我吃醋了,需要安慰。還有,偷偷溜出來是不是該受罰?害我輸錢也應該賠償點什麽。”
  陳婉眼見他耍起無賴,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新鮮的縱容感,斜睨他一眼,問他又有什麽花招。
  秦昊隻是挑挑眉也不出聲,牽著她的手沿防火梯走下去。
  “人還沒散,等會有人找你怎麽辦?”樓上依稀傳來喧嘩聲,陳婉有些不放心。
  “別管他們,由著他們鬧,我們自己玩。”秦昊沒穿大衣,下了樓北風一撞打了個激靈,借機將她摟得更緊。“不輸幾手不放我走,那幾個心眼忒黑。”
  望穀的後麵依山一排連棟小別墅,進了房間秦昊就開始脫衣服。陳婉呸一聲:“就知道你沒存正經心思。”
  秦昊精赤著半身,嘴角噙著笑望住她,“要不要我幫忙?”踢掉褲子便是一個餓虎撲食,陳婉被他壓在床腳動彈不得,勃發賁張處提醒她從年前到現在,他忍耐到了極限。她承應他的輾轉啜吮,在他唇間低吟,他探起身時,她眼神仍有些迷離。
  “我在外頭等你。”他蜻蜓點水般再次吻過她的唇,氳氤著欲望的嗓音暗啞,“快點,嗯?”
  陳婉踏出後門立時滿眼驚讚。一側是溪水上遊高陡的山石,一側是滿目香雪海。秦昊泡在空曠的溫泉池裏,目光灼灼地不放過她每一個表情。“把浴袍脫了下來。”他誘哄地說,眼裏滿是期待。
  陳婉四下看看,抵不住徹骨的寒意,猶豫中解開束腰的帶子。萬籟俱寂裏他突然爆出一陣狂笑,胸膛起伏著,周圍水波蕩漾。他遊過來,伏在她腳邊仰起頭,一臉研究的表情,“還好,我本來以為你會穿著羽絨服下水的。”陳婉作勢踢他,被他閃開,忍笑哄著她說:“沒見過這麽忸怩的,把內衣脫了。包裹得這麽嚴實,不知道還以為是去潛水。”黑色的防寒內衣從頸子包到腳脖子,不象潛水衣象什麽?
  “不要,有人看見醜死。”露天席地的光裸著,她接受不來。
  “才過完年,這裏沒人,有人也不敢隨便亂闖進來。”他唬起臉嚇她。“再不下來我動手了喔。”
  陳婉下水時別開眼睛不敢與他對視,“坐我腿上來。”他低啞的聲音極盡魅惑,托在她腰間的手掌比溫泉水更加灼熱,直抵身體最幽深處。冷冽的風送來馥鬱梅香,她肩頭輕顫,偎緊了他。
  風過處,老梅枝椏上的殘雪窸窸窣窣地落下,墜地的聲音若有若無地縈繞在耳邊。
  天地悠然。
  “這麽好的景致被圈起來不給人欣賞太浪費了。”她歎息。
  “好也是因為有你在,沒有你,我看著也平常。”
  “又耍貧嘴呢。”陳婉微闔雙眼。記憶裏他提過這裏,往年陪他的是誰?將來又是誰?隻聽過年年歲歲花相似,對他來說,可有歲歲年年人相同?
  “不高興?”秦昊察覺到她語氣裏的疏離,扳正她的臉,“別騙我,你情緒不高的時候我也會心神不寧,一試一個準。”
  “是不太高興。”她不可能不介懷他們之間的距離;她也不高興晚飯時他接的電話,不高興他接電話時閃避的眼神。“被迫聽了一晚上的流言蜚語小道新聞,中間有意無意地提到蔣小薇的名字兩三次,然後十多道目光掃向我,個個嘴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換了你,你能高興?”她頓了頓,吐一口濁氣繼續,“這些天電話一響,要避開老遠才敢接。你一貫天王老子也不看在眼裏的,避忌成那樣,至於嗎?”
  語聲戛然而止,她怔怔望住他,心裏一陣陣後悔。她曾經想過,輸盡所有也不能輸掉驕傲。可是指責背後,不正正彰顯了她內心的動蕩不安?在她期望一個解釋一個交代的那刻起,已經輸掉了驕傲的資本。
  水氣如薄霧氳氤中,她小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因為溫泉的熱度還是因為憤懣。秦昊臉上有幾分窘促,幾分尷尬,靜默片刻才開口:“電話不是蔣小薇打來的,是一個世交叔父的女兒……”他手臂發力,禁錮住她逃離的欲望,聲音卻是截然相反的溫柔,“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的,最近來濟城玩,昨天才走。接電話避開不是因為要顧忌她,是因為你。你太敏感,我怕你胡思亂想,沒想到還是讓你誤會了。”
  懷抱中繃緊的身體緩緩鬆懈下來,他的心仍懸在喉間。舉起一隻手托住她臉頰,表情非同尋常的嚴肅,“蔣小薇——我想我欠你一個解釋,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吞回去。我們之間快樂的機會少,每一秒都是珍貴的,我不敢破壞。”電影電視裏那些浪漫,他總認為是胡編出來騙傻瓜的。如果知道世界上真會有一個人能完滿另一個人的生命……
  他小心翼翼的語氣、殷切期待的眼神軟化了她內心驀然而起的刺角,陳婉埋首在他頸間,輕聲說:“我們隻是說試試能不能好好相處,我沒資格要你的解釋。”可時間越久,想掌握的越多,也越不確定。問題是,要確定什麽?
  “誰說你沒資格,誰說你沒資格我和他急!”他情急地揉揉她腦袋,“死丫頭片子,你腦子裏想什麽呢?”
  陳婉默不作聲。想得太多,想來無謂。
  “我知道你今晚上情緒低落,以你的脾性一定看不慣我們這圈子的做派。可不管是好是壞,我想把自己端到你麵前。這是我的一部分。”
  “我明白的。”一個人的性格可以完善,但是生活背景很難改變。她不會妄自尊大到以為自己有能力令他拋開過往的程度。
  “明白就好,其實我盼著你也能把你的全部都告訴我。”
  陳婉一笑,“這又不是真心話大冒險,交換秘密的遊戲。何況,我還有什麽事你不知道的?”
  他知道的是不少,但是有些事情他希望能親耳聽她傾述。那代表一種信任一種托付。秦昊見她隻是微笑,不由歎口氣,低聲說:“象電話的事你悶了幾天了?以後有什麽不痛快的別膈在心裏,說給我聽。指鼻子罵我也行,抱著我狠咬也行,是我的錯我改,是誤會我們可以解釋……”
  陳婉撲哧一笑,仰起臉,“沒事找罵呢你?說得我象潑婦一樣。”
  “那我身上一堆疤是誰留的?手臂上是刀傷,肩膀頭是牙印……”他指著手臂上的白痕,饒有興味地逗弄她。
  “潑婦配無賴,你賺大發了。”她悻悻說,說完想到個“配”字,不由耳熱。
  水霧蒸騰,她全身泡成蝦仁一般的淺紅色,嬌羞地瞟他一眼,星眸流光,撩人之至。秦昊心旌搖蕩中仍維係著一線理智,“貓兒,我說的是真的。將來不確定會怎樣,能確定的是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會和你一塊,站在你身邊。我相信我能做到,但更多的是需要你也相信。”


  第57章

  秦昊明白陳婉對他們這個圈子的厭惡,正如當初對他的厭惡。在她心裏,他們這個圈子,溫情脈脈下隻是赤裸裸的利弊權衡。這種觀點稍微有些偏頗,可也有一定道理。他在其中二十多年,最是清楚不過。隻是再不喜,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是渾噩之外,他何嚐不想做點事業出來?
  當初對朱雀巷的投資一部分出於意氣相爭,一部分源於最大限度地追求利益的本能,但是,當朱雀巷的古建築區域規劃設計圖稿終於送到他手上時,之前的種種已然不重要。
  這兩年,他時常流連在朱雀巷縱橫交錯的數十道陋巷間,徜徉在曆史的空氣裏,所有的精雕細刻處幾乎都銘在心上。對照著圖紙,無數美輪美奐的碎片在腦海裏一一浮現,交錯疊置,最後組織成一幅絕美的遠景圖畫。
  朱雀巷,對他來說,已不僅僅是生財的渠道,更是一個夢想。
  年中,恒宇地產在朱雀巷的樓盤正式竣工,可惜從開售伊始因為城西地塊走向不明朗、因為清水河的疏通工程尚未完結、因為附近整體的商業環境居住環境未完善,恒宇的銷售成績並不理想。
  秦昊很是有些幸災樂禍。正如他預計的,站在恒宇宇越嘉園48樓的洪建學,俯瞰眼底一片殘垣敗瓦笑得委實難看。
  入了冬,情況才有些轉變。濟城地鐵一號線經過調研勘查通過專家審評,並且終於獲得發改委批準,不日即將動工。消息一出,洪建學心頭大石落地,中山路地鐵沿線的新舊樓盤指日升價,宇越嘉園也在其中。
  可惜,他沒有見到秦昊麵上詭譎的笑意。
  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秦昊要的就是洪建學膨脹的野心。
  宇越嘉園良好的銷售勢頭令洪建學逐利之心更甚,恒宇準備再收購朱雀巷東街地塊時卻遇上無形阻力,隻能退而求其次,買下葉慎暉信誠建設名下囤積的近一半的南昀湖土地,打算大展拳腳。
  如此,洪建學已經把自己置於明處。而秦昊,仍在暗處窺伺,數年前的布局終於邁出了第一步。之前西大街的毀滅性拆遷,輕率地破壞城市曆史印記,已經遭到媒體的攻擊與詰責。越來越多人意識到人文精神的重要,包括相當一部分高層。此時,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悄然現身,開始了東大街臨街麵的幾家老宅的修繕工程。
  秦昊不急。時間、情感的經曆已經把他洗練得沉穩洞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已不是往日的秦昊。朱雀巷恢複舊貌不是一兩天的事情,需要大量的時間與資金。資金,他有,葉慎暉有。時間,和守候陳婉一樣,他有一輩子。
  “又是一年了。”何心眉趴在桌上哀歎,歎畢將臉枕在書頁上,靜靜望向長桌的彼端。
  陳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另一邊是一對男女,男生低聲對女生講解什麽,眉目還帶著大一新生特有的青澀。女生的目光卻偏離了書本,悄悄投注在男生臉上。
  冬日午後陰翳的天色因為這一幕而平添幾分燦爛金光。
  陳婉拿筆頂頂何心眉,“羨慕?”
  何心眉調轉臉朝向她,“有什麽好羨慕的?愛情這條路,前麵的人摔得頭破血流,還有數不清的人緊隨其後絡繹不絕。我隻是奇怪這個而已。”
  “也不用太悲觀,你隻是沒有遇上對的人。”上個月何心眉在寧小雅的勸說下終於鼓起勇氣接受了某男的追求,卻在第二次約會時慘遭襲胸。以何心眉的脾氣自然是忍無可忍,短暫的戀情以何心眉被奪去初吻、某男被膝蓋頂胯告終。
  “那個猥瑣男我壓根就沒在意,我是想到你們心裏不好過。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嗎?為什麽每個人都不快樂?”
  何心眉的老同學似乎是因為感情的挫折離家出走,一年不知所蹤;寧小雅和男友象很多人一樣玩起了校外同居遊戲,如果吵架也算磨合的一種的話,那他們是日日在磨合;至於陳婉自己,更不用說了。
  陳婉收回嘴角的笑意,“別胡思亂想了,考試要緊,還有小論文你也一個字沒動呢。等會回宿舍我把我找的資料都給你。”
  “今天星期五,你住宿舍?”
  “嗯。他出差沒回來。”
  “你們這叫什麽事?說是夫妻沒有結婚證,說是情侶沒有愛情,說是陌生人又住在一起。你就沒什麽打算?就這樣白白給他玩幾年?”
  陳婉深吸一口氣,緩了緩胸間突如其來的刺痛才說:“不要說那個字好不好?很,很難堪。”
  何心眉悶聲不語。過了一會忍不住又開口:“我知道你喜歡他,可這樣不清不白的會害了你的。”
  陳婉翻翻書,聽見何心眉歎氣,不由也歎息一聲,猶豫說:“前幾個月,他有提起過他父親生日,然後有說要不要一起去吃飯什麽的。我沒答應。”
  何心眉明顯來了興趣,坐直了問:“為什麽不去?”
  “去什麽?以什麽身份?什麽名義?”
  “也是,怎樣也應該是先去你家才對。”何心眉喪氣說,“搞不明白男人的腦袋是什麽物質構成的,他究竟在想什麽?說他是個混蛋,有時又挺為你著想的。說他是好人,偏偏做了那種喪心病狂的事。說他喜歡你,但又似乎沒把你當一回事,連個交代都沒有。”說完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住陳婉,說:“你又是個悶嘴葫蘆!換了我,幹脆直截了當問個清楚。”
  何心眉是小事糊塗大事聰明的人,句句話切中要點。可問個清楚?無論答案是什麽,都不是她能承受的。陳婉笑笑,“等畢業再說吧。過一天是一天。”
  何心眉呲牙,帶點惋惜地罵說:“陳婉,你已經被他磨礪得不像你了。”
  陳婉悵然回首,許久後才帶著一絲從記憶力遊蕩回來的恍惚笑意應了聲“是”,重新把目光投向手上的書。
  是被秦昊磨礪還是被生活?命運?陳婉突然對自己有些不齒,無數人詛咒命運,但是命運其實是原諒自己墮落的最爛的借口。說到底,她就是個矯情人兒。一方麵貪戀他的寵愛,肆意享受著;一方麵卻以審慎的態度批判的眼光看待發生的一切。說到底,她沒有絲毫安全感,從說試試看的那一天,已經預見了前路的黑暗。
  元旦後的一天,陳婉在宿舍午睡,接到秦昊的電話。他在滿地黃葉的路旁來回踱步,一臉的焦灼,見她慢悠悠地走來神情很是不耐,“說好了讓你收拾幾件衣服,衣服呢?”
  “你總要說明白什麽事吧。”電話裏他語焉不詳的,陳婉來不及問已經被他率先掛掉。
  “算了,到了再說。”秦昊伸手拉開車門,“機票訂好了,還有一個小時多點,現在趕去機場來得及。路上你給學校電話想個由子請假,家裏也是。”
  陳婉第一次見他如此倉惶無措,聽見機場兩個字也有點著慌,“究竟什麽事?你先說明白不行?”
  “我爺爺住院。中風。”秦昊的爺爺有糖尿病性心髒病,去年葉慎暉的父親也是因為中風去世,同樣是春節前後,他一聽見消息即時五內如焚。
  陳婉半個身子進了車裏,又鑽了出來。一時間進退維穀。
  他對她的遲疑懵然罔覺,催促說:“先上車啊,沒時間了。有話路上慢慢講。”
  陳婉莫名的慌張,強定了神輕聲說:“我不能去。”
  他瞬時怔住,“為什麽?特殊時候委屈你陪我走一趟行不?請你低一次頭屈尊一回這麽難?”
  陳婉語塞。
  “知道有糖尿病的人中了風有多危險不?死亡率是一般——”秦昊臉色由白至青,眼底銀光忽閃,喉結梗動,沒有再說下去。
  “如果真的——真的到最後一步,我再趕去好不好?說不準等你回到家,你爺爺已經好轉了是不是?”他呼吸急促,鼻翼微微震動,扶著車門的手青筋暴起。陳婉有些不忍有些心軟,亂糟糟的理不清頭緒,不知該怎麽辦。
  “真不去?”
  陳婉本能地搖了搖頭。他鎖住她的目光帶著窒息的壓迫感,陳婉張口想解釋,他卻揚手看看表,“那我走了。”她看他走向駕駛座那側,喊了他一聲,卻欲言又止。
  秦昊打開車門時停下來,隔車相視,她一臉的惶然不安,他將方才心中那不能遏阻的怒氣一寸寸壓下去,但是又有一股無力感升騰而起,自覺狼狽不堪。“如果是最後一麵——”他雙手緊握成拳,數次捏緊又放鬆之後才神色頹喪地說:“算了,到了我給你電話。”
  陳婉默然點頭,眼見他尾燈絕塵,她撫順被風吹亂了的頭發,無由地,有抹苦楚浮上心頭。



  第58章 柴米

  每到生命轉折處,總會特別掛念父母。
  不需要他們有遠見卓識,隻渴望一杯溫熱的茶一句暖心的話,以他們的人生智慧指引她走正確的方向。可她隻能孤身作戰,一路摸爬滾打地過來,錯對與否唯有靠直覺靠本能選擇。
  那天下午,本以為他會失落失望進而怨氣滿腹,秦昊出了機場就打了電話來報平安,實在讓陳婉有些意外。接下來連續兩日沒有聯絡,她在忐忑中度過。考試在即,完全沒有心思在書上。她回去金盛,洗汰拾掇,以忙碌紓解焦躁。直到華燈初上,才煮了碗麵慢慢吃起來。
  鈴聲響起時,她一筷子麵掉回碗裏,湯水濺起幾滴在下巴上,也顧不得擦,抓起桌上的手機就按下了接聽鍵。
  “在哪兒?”他聲音比往常沙啞,想來是沒怎麽睡過覺。
  “在家。不是,在你家。”另一頭默不作聲,陳婉解釋說:“我沒事上來收拾收拾屋子。”細想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獨自來金盛,難怪他不能置信。
  “這個時候才吃飯?”他似乎聽見她抽紙擦嘴巴的聲音。
  陳婉應了聲,然後便是沉默。“你爺爺……”
  “還好,算是搶救及時,不過還昏迷著,看接下來幾天情況怎麽樣。我現在在醫院,估計又是一夜。”
  “那就好。”陳婉長籲口氣,稍覺輕鬆。“吃過晚飯沒有?”
  “吃過。”
  兩個字之後又是隻聞呼吸聲。卸去了心頭上千鈞重負,可是仍有無形的壓力跨越空間傳遞過來,她不知如何安慰如何解釋,靜默許久說:“那我掛了,你自己也小心身體。”
  “別。”秦昊情急地攔阻,低聲說:“別掛,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就算是不說話,聽著你的呼吸聲,知道你在旁邊也好。”
  他簡單的話總會出其不意地直擊心靈,陳婉死咬著拇指抵禦怦然的心跳。
  兩個人,相依相偎著,卻各自營築著各自的希翼。
  如今隔著千裏之遙,靜寂中,卻反而有種靈魂溝通的契合。
  怎麽言說這忽遠忽近的距離?
  “我,那天有點亂了方寸。總覺得我奶奶沒見過你,很遺憾。如果我爺爺也……所以也沒考慮多的。其實你說的對,你來了也幫不上忙,亂哄哄的我也顧及不了你。這個時候來處境會很尷尬。”
  她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對方一示好立時自我檢討,再一次難以判別她的拒絕是對是錯。“我也有不對,我——”陳婉想說其實她也很彷徨,她也想去想站在他身邊。可是他們是什麽關係?如果連自身都解釋不通的話,如何理直氣壯地向其他人解釋?
  “這幾天夜裏沒睡,一遍遍想我們的事。還有一年多你就畢業了,我看起來篤定,心裏一點底也沒有。你還會不會和我一起?到時候我拿什麽借口繼續下去?每回我媽來,你總是避開。我說帶你見見父母,你也拒絕。我知道你臉皮薄,你不同意我也不敢再提。我爺爺病了,我想著也算是個機會,沒想到弄巧成拙。”
  見麵。以什麽理由見?他想當然地計劃著,但是從沒描述過他們的將來。他甚至沒有說過……他隻說喜歡她,他的喜歡能維持多久?
  這些話說出來與乞求他施舍憐憫無異,她指甲狠狠撓著桌麵,將無法言述的盡數吞回去。
  “貓兒,還在不在?”他困頓地問。
  “在。”她惘然答。
  “早點睡吧。看書別看太久。對了,你一個在家記得把門反鎖上。”
  掛電話時,模糊聽見一聲歎息。陳婉不確定是否出自幻覺,記憶裏,他不是會歎氣的人。
  春節前秦昊回來將濟城的事情處理完又匆匆回京,再見已是十五之後。明顯的瘦了,下巴尖削。他死命箍實雙臂,象是要把她嵌進胸膛裏。陳婉心裏湧出一股歡喜,單純的隻為見到他而歡喜。她忘記身處在家屬區門口,緊緊回擁他,“你沒有生我的氣是不是?”
  “怎麽會?”他說著緊隨著一陣巨烈的咳嗽。“我是真的走不開。”
  “感冒了?”她伸手觸碰他的額角。“是不是發燒?”
  “沒事,咳了兩天了,快好了。”
  她喜歡的孫燕姿在唱“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陳婉低聲哼著,每次側臉對上的都是秦昊的微笑,路燈延綿後退,光影明暗交替,投影在他臉上。他悶咳,然後問:“老是看我做什麽?”
  “好像很久不見了,好像好陌生。”
  秦昊若有所思,“那就好,我們真能從陌生人重新開始就好了。”
  她心神微動,反握住他的手,他回眼望來,舒眉展唇全是喜悅。
  “爺爺好不好?”
  “好,天天吼著說要吃紅燒大排紅燒肉,罵我們都是不孝順的東西,合夥虐待他。”
  陳婉抿嘴偷笑,秦昊將車在路邊悄然停下,用力摟住她,深深地吻著。她屏住呼吸應和,他的體溫、耳邊的音樂、車外昏黃的街燈,悉數銘印在躁動的心裏。“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他們相識到現在一幕幕在心上依次流淌過,像是在這個吻裏輪回了幾萬年。
  第二天早上陳婉幫舅媽在路口賣完早餐,撥通電話後響了很久秦昊才接起來,說話含糊不清的。陳婉放心不下,上去金盛,秦昊果然在發燒。
  她推他起來去醫院,他像小孩子一樣扭著身子往床裏躲。陳婉發毛,用盡力氣扯住他胳膊往外撈,卻一個趔趄被他拖進懷裏。
  “陪我睡會就好了,真的,昨晚上如果不是你要回家,在這陪我我絕對已經好了。”
  陳婉好氣又好笑,“你姓賴的是不是?發燒也賴我?”
  “隻要不去醫院怎麽都行。我已經聞了一個月消毒水味了。”他的表情很是委屈。
  牛高馬大的個子窩在她懷裏撒嬌的情景還真不多見,陳婉無奈說:“那我去給你買藥。”說完腰上的手勁大了點,掐得她有點疼,聽他迷糊地嘀咕著不能放她走,她細聲說:“你輕點,我不走。我就去樓下買了藥,馬上回來。”
  薑湯薑可樂退燒藥輪番上陣,到了傍晚終於退了燒。陳婉打電話回家托辭說在何心眉家過夜,然後捧著粥回到他床前坐下。吃完粥一抬頭間是他高燒後發亮的眼睛,她隨即湮沒在灼灼光芒裏。
  “貓兒,我們結婚好不好?”
  一句話猶如洪水猛獸,陳婉呆愕地望住他,心中駭然。亟亟欲逃地站起來說:“你燒昏頭了,我去給你盛碗粥來。”她衝進廚房,佇立許久才平複心底的狂瀾。
  夜裏,他繼續昏睡,她默數著他的呼吸,細聽北風呼號。她看遍他臉上每一寸毛孔每一條細紋,手指在他心眼的位置輕輕打轉。是不是真的喜歡我?能不能保證以後都不傷害我?能不能時光倒流,以陌生的麵孔重新來過?
  清晨他醒來,她還在酣睡。皮膚白裏透著粉紅,兩片唇瓣象嬰兒一樣微微張開。他撐起半邊身體看了她許久,世上沒有比這更真實的幸福存在。
  早上他連聲咕囔說不要喝粥,陳婉被他磨得沒辦法,隻能穿上大衣拿了錢夾準備下樓。
  “去哪?”
  “我去市場。”
  “我也去。”
  他絕口不提昨天那句話,陳婉在如釋重負之後有些莫名的失望,同時又懊惱不堪。瞪他一眼,“外頭雪還沒化,我又不是去超市,是去上海路後麵的老菜場,你也去?”那地方滿地的汙水和泥濘,不用想就知道說出來他絕對搖頭。誰知他連聲答應,真換了衣服陪她出來。
  路上還有薄冰,“我還有點用處的是不是?”他樂嗬嗬地說,挽著她的手,托著她一邊腰怕她摔倒。
  老菜場裏,秦昊好奇地四處張望,隨著陳婉遊走在一排排紅綠青黃間。她蹲下挑魚時,他佇足在她身側,聽她用濟城話與人討價還價,端詳她愉悅的笑容。
  吃飯時,他眼巴巴地望著她麵前的酸辣海蠣子疙瘩湯,“為什麽我沒有?你讓病人吃青菜,你吃海鮮?”
  陳婉哭笑不得,“你要忌口,等你好了,五塊錢三斤的海蠣子隨你吃個飽。”
  “我喝了一天粥,嘴巴淡出鳥毛了。”他不滿,“我把魚湯分你一半,你把酸辣湯分我一半。”
  陳婉招架不住他無辜的眼神,“受不了你,拿碗來。”
  他心滿意足地率先開動,眼裏是得逞的笑。
  這一瞬如柴米夫妻居家度日般平凡、踏實,她從未想過能從他那裏獲得的感覺,如同空氣般不經意地吸入胸腔裏。他尋縫索隙地,滲透進的不止是她的生活,還有她的心。如果這是愛,為什麽愛會讓人畏縮怯懦?
  “貓兒,知道我想生病想了多久嗎?”秦昊停下筷子,“那回我們吵架,你給方老二送湯那次,我就在想,換了病了的是我該多好。”
  他臉上如願以償的快慰是真的,“傻氣。”
  他笑得敞亮光明,憨憨得,她心中暖意油生,感覺得到自己心裏的刺與不堪負累的那些在他憨實的笑容裏柔軟、淡化、消褪無形。


  第 59 章

  秦昊不是傷春悲秋的人,但也格外討厭濟城濕漉漉的春天。隻是有伊人巧笑倩兮地說:“春天多好啊,有馬齒莧做餛飩,有香椿炒蛋,有槐花餅,還有楊花蘿卜,等一年也就這兩個月。”他對著那兩汪春水的眼眸,除了點頭唯有點頭。
  廚房的陽台向西,午後的陽光透過她新買的紫藤花紗簾照進來,隱約能看見陽台上她種的九層塔和指天椒。料理台上的骨瓷盤子裏還剩幾顆楊花蘿卜,表皮沁了水,染得盤底紫汪汪的,象幅淡彩水粉畫。
  他倚著門邊,不知是第幾次興起成家的衝動。
  上午和宋書愚在樓下會所玩了幾局斯諾克,心不在焉地還被宋書愚嘲笑他成了居家過日子的老爺們。他倒是想,可也要人點頭答應才行啊!
  他求過婚,他當時沒有燒昏頭,可陳婉的反應……她怕,他何嚐不怕?婚姻從未被他列入個人計劃裏,僅僅打算玩到一定年紀需要社會認可的時候身邊誰趁手就娶誰。在那之前,他壓根不想背負什麽責任。
  可是,一切都變了。原來責任這樣東西,不是主觀能拒絕的。到了對的時候,遇上對的人,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原來人總要承擔點什麽才能走得踏實、走得穩當。
  令人焦躁的是目前一切陷於僵局。他不敢再提,她故作鎮定的表情下的惶然沒躲過他的眼睛。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害怕自己小心守護的一方疆土隻是空中樓閣。
  他和宋書愚發牢騷說:“不行就來硬的,哪天我媽來堵著我們倆了,死丫頭片子不認也要認。”
  宋書愚一球清杆,回頭一副無奈表情,“你別又犯渾。你爸你媽的態度你沒摸清,貿貿然的,不是讓陳婉難堪?”
  秦昊聞言不語。他媽上來金盛無數次,陳婉雖說是躲著,但是衣服什麽的總是有跡可循。他媽是什麽人?不聞不問的態度擺明了就是不把這事放在眼裏,那又如何?“他們什麽態度我不操心。我活了快三十年了,唯一一次想結婚,唯一一次想和誰過一輩子。別人,我沒放心上。就算我媽攔著怎麽了?拿張結婚證就是9塊錢的事。”
  宋書愚望他半晌,失笑說:“我有時候還真服了你一根筋到底的脾氣。吳樂雅你說清楚了?人家可是等了你好幾年。”
  “打住。她可不是等我好幾年,她是等三十以前有沒有比我更好的出現。我是渾,可我不傻。和她說過無數次咱倆沒關係,還這樣時遠時近地走著,誰心裏不是明鏡似的?那是把對方當候補隊員呢。”去年吳樂雅已經堅持要和陳婉見麵,秦昊一句“那要看你嫂子願不願意”把她氣得直咬牙,今年她畢業回國,秦昊想起她眼高於頂自我自為的性子和一貫的行事風格,頗有些頭疼。
  宋書愚相當理解地拍拍他肩膀,“兄弟,任重道遠。”
  “站門口做什麽?”陳婉的嗔怪把秦昊思緒拉回來,“有空不幫忙?”
  秦昊走過去,幫她把洗好的碗碟收起,“我說下回菜多放點鹽。”
  她停下手,“今天的不合你口味?”
  “不是,是別做的太好了。那兩個吃貨,吃上癮了見天往我們家鑽可不是個事。”
  陳婉莞爾一笑,“宋老師幫了我多少忙?何心眉又是我最要好的,我也沒別的可以謝他們,偶爾做幾個菜有什麽?”
  “那不相幹。累著你不說,還不長眼色。剛才不是我開趕,估摸他們現在還在外頭吆喝著要吃要喝,把我當夥計使喚。”
  “那天天光我們兩個膩著你也不嫌煩?”
  “煩什麽?說起來我們今天還沒膩過。”秦昊說著就動起手來,抱了她上料理台上坐好了,立時以唇相就,挑撥開她唇瓣,含弄吮吸,直到她嗚嗚喘著氣低哼時才放過她。
  “別鬧了,大白天的。”陳婉撥開胸前的爪子,白他一眼。顧盼間星眸流光,秦昊一時無以自製,湊著她耳心問說:“就在這試試好不好?”
  “瘋了你。”陳婉麵紅耳赤地掙紮著要下地,卻被他攔腰抱了個滿懷。
  “行,不答應這個,答應別的。”他撥開她頭發托起她的臉,鄭重其事地說:“約個時間帶我去你家見見你舅舅?”
  陳婉刹那僵住。
  “三個選擇,先見你舅舅;或者先見我父母;或者誰也不見,我們直接去民政局。”
  陳婉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如果我挑第四個呢?”
  他嘴角微揚,忽然在她鼻尖上輕啄一口,“看樣子有進步,上回說我燒糊塗了,這次還行,沒生氣。你不嫌我煩,我就每天問一次,問到你點頭為止。”
  他嘴上說笑,眼神卻無比正經。陳婉望進他眼底,心頭微顫。“你知道,那代表什麽?”
  兩個人對對方的喜歡到了一定程度會不會就是這樣,想用一種方式將幸福延續到永遠?她沒說過喜歡他,可他現在已經能令她笑進眼底笑進心裏,是不是就代表喜歡?“知道。”
  陳婉指尖在他肩膀上劃弄著,沉默良久。“等我畢業了再說好不好?”
  秦昊凝視她數秒,然後咧開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行。不過要蓋個章才算數。”話音一止便低下頭噙住她雙唇。“貓兒,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不?”
  “別這樣叫,”他的熱氣呼呼地搔弄她耳側,她一陣酸麻,“何心眉說肉麻。”
  “別理她,這叫情趣,她懂個屁。”說著貼緊了她,粘吻成一團。
  她招架不住探進上衣裏的魔掌,小腿憑空踢打著,嘴裏咿唔有聲。直到兩人緊密相觸時才恢複了一線理智,“出去,你沒帶那個。”她越掙紮包裹得他越深入,飽脹的感覺無遮擋地緊貼著她的柔軟,每動一分便一陣震顫。
  “這時候叫我出來不如殺了我。安全期,我算過的。”他掌下細細的揉捏撫慰,情動不可抑,“我最後放外麵。”說著抽口冷氣,“別動了,夾斷了你以後用什麽?”她仰空揚著兩條粉腿,嘟著被他吸啜得殷紅的嘴唇。聽她發惱地說他壞,表情苦樂難辨,可愛到了極處,他再是忍耐不住,堵住她的嘴巴,猛力大肆侵伐起來。
  “混蛋。”陳婉抬頭見何心眉一臉的不解,這才意識到自己痛罵出聲。撫著發熱發燙的臉掩飾說:“好冷。像是感冒了。”
  何心眉最近迷上了一個女性論壇,天天在裏麵扮演知音姐姐為人指點迷津,以糊弄人為樂。聽見陳婉說冷,隻是順手把窗子關了,眼睛又回到電腦前。
  “十一真不跟我們去?”寧小雅瞪完天花板,翻身問陳婉說。
  “不去了,我在家看書。”寧小雅她們參加的社團組織國慶去登山,陳婉也不是沒興趣,隻是事先約好了秦昊。想到那個人,她心裏煩躁。這半年他越發肆無忌憚,家裏幾乎所有地方都是他們戰鬥的疆土。昨天晚上在浴缸裏他收不住火,結果半夜兩個人吵完架一起出去找藥店。陳婉越想越覺得他是故意的,越想越是恨不能咬他一口。想問問是不是男人都這麽混賬,周圍僅隻寧小雅一個谘詢對象。她瞥一眼寧小雅陰鬱的臉色,話到嘴邊又作罷。
  “還看什麽書?馬上就實習了。”寧小雅悶聲說,“你不用擔心,秦大少估計幫你安排得妥妥當當的。擔心的是我們。”
  寧小雅的話不無酸意,陳婉倒沒往心上放。小雅男友家在省外,如果最後不能在一個城市工作,異地戀的未來慘淡。將臨畢業,小雅備受煎熬。“你別擔心,實在找不到我們開飯館,我掌勺,你掌櫃,趙國治跑堂,何心眉站門口挺胸招客。”
  這是她們經常說的笑話,寧小雅轉憂為樂,哧哧直笑。何心眉啐說:“膽子生毛敢拿我開涮?陳婉你和秦大少在一起學壞了,他天天在家教你練銀劍是不是?”
  陳婉想起昨天晚上的綺靡,臉一紅,“不搭理你們,我繼續看書。”
  國慶假期,秦昊卻爽約。陳婉敏銳地感覺到他言辭閃躲,隻是淡淡應了聲“隨你”就掛了電話。他緊接著又撥過來問:“是不是不高興了?”
  “你說呢?”陳婉顧忌廳裏的舅舅,走進自己房間才說。不知何時起兩人已經親密到這程度?僅憑聲波,已能察覺到對方的情緒。“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被欺騙的感覺、被人玩弄於股掌間的感覺、試探著交出一顆心時被背叛的感覺,層層裹挾而來,呼吸幾欲凝滯。
  “我不是故意騙你,我,”他著急,“吳樂雅來了,他們博物館和省博物館國慶辦聯展,你別誤會,我不是要陪她,是有些事要處理。”
  陳婉想了一下才記起那個妹妹,傳說中的青梅竹馬,在英國讀名校學藝術的美女。強克製住無由的驚慌,低聲問:“既然是妹妹,你直說好了。躲躲閃閃的我還以為怎麽了。”
  秦昊當即語塞。沉默由電話那頭反饋過來,陳婉一顆心緩緩跌進穀底。
  “沒什麽特別的,我就是擔心你誤會。”
  “怎麽會?”陳婉強笑,“那你多陪陪她。我趁有空在家看書,12月六級考試呢。”
  “真不生氣?”他猶自有些不放心。
  “不生氣。”陳婉勉強掛著笑容。走出房間,舅舅問:“是同學?”她點頭的刹那,笑容幾乎碎裂開來。


  第 60 章

  夜裏下起雨,陳婉偷偷潛進廚房。
  洗手準備幹活時才發現一雙手抖個不停,堅持著把和好的麵和調好的餡拿出來,坐下的時候兩條腿是軟的。
  她不知坐了多久。
  “尊敬的省委省政府省紀檢委……”
  腦中閃過爸爸的聲音,整個人似篩糠般再次戰栗起來。數年來在心底盤旋不去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在這個讓她尚算安定完滿的世界幾乎崩塌的答案前,蔣小薇、吳樂雅、秦昊的真實內心、她的妒意與自傷……不值一提。
  晚上為了平複焦躁的心緒,她翻開母親的日記本細細品味父母的雋永深情。這兩年多來,生活被學業和秦昊占據著,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細讀媽媽的日記。不時低念出聲,不時會心一笑。日記到他們婚前止,大概是因為婚後的忙碌中斷了日記的習慣,但從頭到尾讀下來像是經曆了一遍他們的青春。
  掩卷後仍然睡不著,不經意地拿起又翻了翻,對著台燈陳婉赫然發現背麵的幾張凸凹不平,迎著光明顯地有刻劃的痕跡。她用指尖摩挲,辨不出具體字跡。靈光一現,找了支鉛筆,斜斜地塗抹上去,白紙漸漸變成鉛色,父親的筆跡慢慢呈現出來。
  “尊敬的省委省政府省紀檢委,尊敬的各級領導:本人以黨性與生命莊嚴起誓,以下陳述全部屬實……”
  臉上冰涼,她手背抹了抹才知道全是淚。
  我爸爸不是壞人。她發狂般極欲打開窗戶對著全世界嘶吼宣告,越是抵抗這種衝動身體顫抖越甚。終於知道了答案,如果不是爸爸孤注一擲前的遺言,恐怕在歲月流逝裏她也會漸漸相信假象。原來爸爸不是不愛她,他在兩難的境地雖然選擇了要對自己的錯誤負責,可是仍然想到要保護她,知道她年紀小,承受不起殘酷的現實,所以把一切隱藏起來,靜待她長大後發現。原來他不是一句話沒有留,他說:“對不起,我的小寶貝。在最後,隻能向你道歉向你母親懺悔。”
  爸爸,爸爸……
  她拿什麽為父親正名?她該怎麽做?誰告訴她,她該怎麽做?
  燈光昏暗,鍋盞安詳,任窗外蕭索的風卷進殘雨,她坐在狹小的角落開始動手壓包子皮,攬餡,將頂端旋成花擺好在小蒸籠裏。周而複始地重複著,以一種沉默的力量對抗頻臨崩潰的絕望。一籠兩籠……層層往上。
  舅舅進來時,看見兩排高高的蒸籠很是有些驚愕。“幾點起來的?一晚上沒睡?”
  “舅……”她開口時突然哽咽,燈光下,雙鬢白霜,不經意中舅舅已經老了。她將滿肚子話咽回去,“睡不著就起來了。”
  鞏自強看了眼她臉上的殘淚,洗了手也搬了張凳子坐下,一邊揉了揉麵一邊問:“聽你舅媽說有要好的男同學?晚上來電話吵了嘴了?”見她不出聲,繼續說:“舅舅不是老古板,有好的帶回來看看,有委屈別藏著掖著,舅舅給你出頭。”
  陳婉點頭,難受到了極處是作悶作嘔的感覺。
  “你和你媽一個脾氣,你媽也是這樣,再不痛快也是一個人強撐著。在外頭吃苦受罪,回家從來不吭聲。她的病也是,早去醫院,說不準還能多活幾年。”
  “舅……”
  “別和你媽學,憋壞的是自己身子。有事和舅舅說,舅舅幫你。”
  說?不說?以舅舅嫉惡如仇的脾氣知道後恐怕是無休止的上訪。照父親遺書所講,他一共寄出兩封檢舉信,應該都石沉大海,不然的話最後也不會選擇絕路。如此,現在更加沒有倚仗的情況下,他們家是否承擔得起難以預計的後果?舅舅舅媽已入暮年,小宇剛剛踏進人生,舅舅腹部還有一條駭人的傷疤,那封信足以顛覆現在平靜的生活……
  陳婉哽聲不停點頭,望向舅舅斑斑白發,終究把所有的吞了回去。
  賣完早點推了車回家,她站在窗前眺望樓下。前麵的樓擋住視線,但她知道秦昊應該還在街角的車裏。賣早點時已經發現他人在車裏,凝望她的一舉一動,她一顆心懸蕩在崩潰邊緣,無暇顧及昨晚的妒意和怨怒。
  忽然有種衝動有種渴望,象海水漫過堤岸。分明是不值得信任的人,這一刻最想見到的,竟然是他。
  “怎麽會在這?”她站在車門邊問。
  他伸手撈她上來坐好。“睡不著。算算時間你也快起來了,所以過來看看。沒想到你在幫你舅媽賣早點,這麽冷的早晨,怎麽不多睡會?”
  他如果不在意,為什麽會在黎明時刻默默在街角看著她?如果在意,為什麽會刻意欺瞞?她想不明白,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觸目所及是窗外淒淒怨怨的秋雨,她無可救藥地渴望他的溫暖。
  “知道你在生氣,手機一直關著,看見我在這裏也裝看不見。不過我還是等到你下來了不是?貓兒……”
  陳婉打斷他的話,“抱抱我好嗎?”
  秦昊望住她,從未見過她怯怯的無助的樣子,一時手足無措。試探地張開手,她已經投進來,窩在他懷中。軟軟的身子微微戰抖,象是在哭。他撥開她頭發,果然半邊小臉濕漉漉的,更是慌的六神無主,“你別哭啊,有事好好說。是生我的氣是不是?是我不對,我不該騙你。我隻是覺得吳樂雅沒什麽好說的,她跟我們沒關係。我昨天也不是為了她,是因為我媽……貓兒,咱不哭了好不好?生氣你打我就是了。”說著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拍。
  陳婉隻是不停搖頭,無處可宣泄的巨大的絕望,壓在胸口。從啜泣到嚎啕,隻有這樣才能紓解一點點幾欲崩裂的疼痛。
  秦昊心神大亂,迭聲自責:“好好的怎麽掉起金豆子來了?都怪我,打這兒起以後什麽事都不瞞你了行不?不哭了,哭得我心都揪起來了。”
  他的安慰勾起她無以言說的悲傷,益發不可收拾。
  懷中柔軟的身子不停戰栗,那種熟悉的痛惜的感覺綿綿密密地浸入毛孔裏,透入四肢百骸。時間流淌,秦昊沒有再勸,手掌緩緩地撫著她脊背,直到她停了哭聲,隻餘抽噎。
  “家裏出什麽事了?”
  陳婉搖頭。
  “瞧著都變花貓臉了。呦,還魚吐泡。”他將她鼻涕噴出的泡抹掉,見她尷尬得想笑,嘴巴張開卻又撇下去不由心裏一酸,“怎麽了?有什麽大事?不能和我說嗎?”
  她還是搖頭。
  秦昊強捺住突起的不被信任的焦慮與沮喪,故作輕鬆一笑後說:“那是因為我?因為吳樂雅?哭得天地失色的,我能把這當作是吃醋不?”
  “你別逗我了,我沒事,隻是想起爸爸媽媽心裏難受。像是今天才突然發現世界天昏地暗的,什麽都沒有了。”
  “胡說什麽呢?不還有你舅舅,還有我是不是?”
  他托著她的腮拭淚的掌心溫厚有力,陳婉抿緊嘴,再次泫然。
  “你也一夜沒睡?黑眼圈都出來了。”他揉揉她腦袋,表情嚴肅地說:“昨天是有原因的,臨出門時我媽扯住我談大事。人生大事,婚姻大事。我說老大不小的,是該結婚了。人都挑好了,就等她一句話呢。”
  他省略的應該還有很多,陳婉無暇他顧,陷在他嚴肅專注的眼神中,堅強的盾甲脆弱不堪。“真、真的結婚?”生命裏似乎有個敵人叫“厄運”,伺伏在她的未來,隨時準備著予以重擊。她提防著戒備著,唯恐失去幸福。好累。哪怕是枯草不是浮木,這一刻,她也顧不得了。“真的結婚?”
  他的沉默讓陳婉有數秒的惶然,接著看他彎起嘴角,象是從驚愕與激動中擺脫出來,倏然間整個人煥發一層光芒。
  他望著她笑了許久,才握著她手掌置於唇邊親吻著,視線不離她左右,沙聲說:“真的結婚。貓兒,嫁給我?點頭給我看,不用說話,隻要點個頭。”
  陳婉在他熱切的眼神中忽地惶遽萬分,卻聽他說:“知道我等今天多久了?天天跟蕩秋千似的,一邊是幸福一邊是害怕,蕩來蕩去的,不能自主,永遠落不到實處。”
  原來他也有同樣的感受,患得患失的,不安的心被折磨得惶惶欲碎。
  她像是被催眠般輕輕點頭。
  他瞬時狂喜的表情如雷殛般穿透她的心髒。
  他吻她,激烈地吻她。她回吻,用同樣激烈的方式。死命咬著他的嘴唇吮吸他的舌頭,死命地,想抓住點什麽、想證明什麽。這樣的吻,從未有過。
  她知道很多年後都會記得此時此刻,記得被幸福震懾時的如夢如幻。



  第 61 章

  這個世界應該沒有女人會注視自己的婚戒而不微笑的。陳婉也不例外。
  三顆鑽石並列,秦昊說代表前世今生來世。
  她但笑不語。
  “寧可信其有。你不嫌膈手我還想找鑲九顆的。”他對她的不置可否有點撓頭,“真不喜歡?不喜歡那等我們正式結婚的時候買獨鑽的。”
  “沒說不喜歡,我本來想著簡簡單單一個圈的就好。”
  他這才鬆口氣一般,“那再買就是了。”
  一起還有隻手鐲,用螺絲上緊了,他笑眯眯地把專用的螺絲刀收好。“這回算是把你給套牢了,雙保險,看你能跑哪去。”
  他沾沾自喜的,頗帶點孩子氣,陳婉好笑不已。
  那天的一時衝動尚來不及後悔,他已經四處嚷嚷開來。戒指不知道什麽時候準備好的,未來也早在他計劃裏,連見他父母的日子也確定下來。
  “你別操心,安心讀你的書,別想著實習什麽的四處跑。工作的事交給我,畢業我們就舉行婚禮。”他擁緊了她密密地吻,“我們兩個算真正在一起了是不?結婚,生孩子,娶兒媳婦,抱孫子,聽起來這活法兒不錯。”
  “服了你了,能想那麽遠。”
  他抓緊她的手掌一根根吸吮指尖,“貓兒,你不會半路變卦的是不是?”
  被他嚴肅的眼神包圍著,陳婉遲疑難決。他這些天一副展望未來的雀躍,看在眼中,她微微心動。他有刪繁就簡的能力,也有一股子萬事不放在眼裏的神氣。在她需要一棵大樹支撐時,嫁給他,應該是個合適的選擇吧?
  可是,一切恍惚似夢般。
  就這樣把自己的未來交付給這個人,是否太過輕率?
  他甚至,連愛也沒有。
  “元旦見了我父母,然後去你家?過年和我回去拜望爺爺?沒多久你就畢業了,我要把手頭上的事早料理好才行,還有房子也要操心……”
  聽他絮絮念叨不停,急不可待的樣子,陳婉在心裏歎氣。“你真這麽有信心?你家……”舅舅會有什麽反應她不敢深想,僅隻想及他家的門檻已經足以讓人卻步。
  “別胡思亂想的,我父母也就平常人,一樣兩隻眼睛一個嘴巴,不會吃了你。”話是如此,秦昊也有少許不安。十一吳樂雅來時,他母親的態度格外親切,向來不多過問他的事情的習慣也隨之打破。他不得不揣度其中的原因。在他說已經找到可意的人後,他媽沒有太多意見,似乎有些默許的成分。長輩沉著緘默的態度應該令他安然才是,可一顆心惴惴的,總覺得不太對勁。秦昊掌心緩緩摩挲陳婉的背脊,“你什麽也不用管,交給我行了。我像是等了一輩子了,隻要你肯點頭,別的什麽我也不懼。”
  車進了警備森嚴的明月湖南畔,陳婉跌宕起伏的情緒反而沉澱下來。最糟糕的事情都發生了,還能有什麽?
  秦昊的母親一看就是玲瓏剔透的人物,握著陳婉的手時笑得極為親切和藹,“我兒子果然好眼光。”斜睨一眼在旁無比得意的秦昊,對陳婉說:“苗苗脾氣暴,和他在一起處這麽久難為你了。”
  苗苗?陳婉望向秦昊,暗自發笑。
  “行了,媽,我都多大歲數了?老那樣叫。”秦昊一臉窘色,“進去裏麵說話。”
  坐下後不外是問些家庭情況,陳婉早有心理準備。隻是在說到自己年紀時,秦昊母親意味深長地拖著嗓子說了句“那還小。”目光掃過她指上的戒指,說起了其他。陳婉心頭突跳,秦昊漸漸有些不耐,“我已經和你們報備過一回了,還要重複一次?爸還沒回來?”
  石香蘭笑容微斂,嗔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平時多忙,多大的人了還沒定性?就一會也坐不住?”說著望向陳婉解釋:“小五爸爸事情多,平時回來的晚,中午我還提醒過他,應該不會等多久。照說在外麵見麵比較正式一些,不過小陳你也知道我們家環境,不方便。”
  陳婉連連點頭中,石香蘭聽見小保姆開門的聲音站了起來。陳婉隨即起身,手已經被秦昊握實捏了捏。抬眼是他安慰的笑,她心下稍安。
  這樣的客氣已經超出她的預期,可是笑容背後的疏離與矜持比直接的拒絕還要讓人瑟縮。
  回家的路上,秦昊低哼著歌,一派閑適。“我說的沒錯吧,我媽我爸都是易相處的人。我爸是嚴肅些,平常對我也是僵著臉,不會笑的那種。不是特別對你一個。”
  陳婉低低嗯了聲,麵對他的輕鬆雀躍無言以答。
  “還鬱著臉?”下車時他問:“別想些有的沒的給自己添堵,想想回去怎麽和你舅舅說,約個時間見麵才是正經。”
  陳婉點點頭,推開門想下車,被他一手拉住,“忘了什麽了?”說著側過臉。
  她微笑,在他臉上輕啄一口。他眼中喜悅的光彩耀人,她心中怦然而動,“你說過,不管什麽時候都站我這邊是不是?”
  “當然了,你是我媳婦兒我不站你這頭站哪兒?”他說得理所當然,見她俏生生的立在車旁,聽見媳婦兒三個字雙頰微紅,羞不可抑,不由大樂:“上來,坐回來,我們研究下你該叫我什麽?”
  陳婉啐他一口“沒正經的”,轉身就跑,直到樓梯口仍不解臉上的潮熱和心中的悸動。
  回到家裏先撥通了何心眉電話,何心眉果然已經著急得跳腳,連聲問“怎麽樣?”
  “就那樣,說說話,他爸爸回來一起吃飯,然後坐一會去他房間看了看,就回來了。一般見家長都是這樣是不是?”
  “我不是問這個,是他們家裏人的態度。老宋說秦大耗子的媽可精明的人,我怕你別吃什麽暗虧。”
  “怎麽會?他家人很和善也很客氣。”客氣得距離遙遠。“說到我家的情況臉上表情也沒怎麽變。”
  “那就行。”何心眉明顯鬆了口氣,“那種人家應該是很客氣,很過分禮貌的吧,畢竟都端著身份。你就好了,畢業就嫁人,我是畢業就失業。羨慕死我了。”
  陳婉失笑,“你羨慕什麽,前些天還陰陽怪氣的罵他來著。”
  那是因為他對不住你,現在他肯給個交代,雖說還不解恨,但也算在往好處發展。”
  “可給個交代就代表喜歡和愛嗎?”陳婉悵然問。
  何心眉沉默,過一會問說:“那事,你還耿在心上?”
  “沒有。”陳婉搖頭,“想了也無能為力,所以偶爾想到那裏去了就轉移注意力,讓自己慢慢忘了它。我隻是不確定就這樣了?將來就和他一起了?”
  “你是婚前恐懼症是不是?喜不喜歡他你自己不知道?照我說,喜歡他就上,管他家裏人如何,你又不是和他爸媽過一輩子。”
  “可結婚不是兩個人,是兩個家庭的事。如果他家人不滿意……”
  “你別杞人憂天了,還沒到那步。何況如果真有問題也要看他秦大少的態度,就當做是考驗,不過關就讓他滾蛋。”
  陳婉輕笑出聲,然後低聲鄭重說:“何心眉,我真的喜歡你。”
  何心眉象是有些感動,靜默數秒,故作驚訝地嚷嚷:“千萬不要,我對同性沒性趣。”說著自己先笑起來,“別胡思亂想了,看他平常牛氣哄哄的,有事你丟給他扛著就是了。”
  秦昊同樣知道有些問題隻能自己去麵對,他一路故作輕鬆就是不想令陳婉察覺到什麽。回到家見父母坐在小客廳裏說話,他抿緊嘴,一言不發也坐下。
  “剛才我和你媽統一了一下意見,小陳人不錯,看起來斯文有禮貌。不過年紀太小了點,性格人品還有待觀察。現在談結婚早了些,也不太適合。” 秦仲懷喝口茶站起來說:“你們母子聊著,我先回書房。”
  秦仲懷走後,秦昊重新坐下來。知子莫若母,反過來也一樣。他母親笑容後潛藏的挑剔能瞞過陳婉,瞞不了他。“媽,爸的意思是?”
  “你爸爸總結過了,不合適。人是好姑娘,但是不適合你,不適合我們家。”
  “有什麽不適合的?爸也說小婉斯文有禮貌,要長相有長相,要學曆有學曆,懂事知分寸,我還沒見過比她強的。”
  “才說兩句你就跳起來做什麽?”石香蘭瞥他一眼,見兒子坐回去才平心靜氣說:“我和你爸爸沒有門第之見,小陳外在條件確實不錯,但是不適合。從進門就看出來,拘謹,沒有大家氣,我不是挑剔,你可以拿她和你兩個堂嫂比較一下。”
  秦昊無語而笑,“誰家女孩第一次見家長不拘謹不怕醜的,媽你是存心挑刺呢。如果不拘謹不害臊自來熟的你還會說人沒家教。我那兩個嫂子?看見有好處眼珠子不錯地盯著不放,是大家氣派!她們連小婉一手指尖都比不上。”
  “胡說什麽?”石香蘭少有的臉色驟變,“這話給你大伯家聽見象什麽樣子?”見秦昊沉默下來,才又說:“她才多大點?大學沒畢業,什麽都沒定下來。用不用急著結婚?戒指都戴上了。”
  “媽,我上回已經說過了,急的是我不是她。我要是不抓緊點……”
  “不抓緊點怎麽樣?飛了?小雅等了你多少年?我看著她大的,從小一門子心思在你身上,你這孩子豬油糊了眼睛,怎麽好壞不分?
  秦昊開口想說這事和吳樂雅完全無關,接著聽他媽厲聲冷叱:“別和我說什麽懂事知分寸,自尊自愛的女孩不會婚前和人同居。”
  那天的一時衝動尚來不及後悔,他已經四處嚷嚷開來。戒指不知道什麽時候準備好的,未來也早在他計劃裏,連見他父母的日子也確定下來。
  “你別操心,安心讀你的書,別想著實習什麽的四處跑。工作的事交給我,畢業我們就舉行婚禮。”他擁緊了她密密地吻,“我們兩個算真正在一起了是不?結婚,生孩子,娶兒媳婦,抱孫子,聽起來這活法兒不錯。”
  “服了你了,能想那麽遠。”
  他抓緊她的手掌一根根吸吮指尖,“貓兒,你不會半路變卦的是不是?”
  被他嚴肅的眼神包圍著,陳婉遲疑難決。他這些天一副展望未來的雀躍,看在眼中,她微微心動。他有刪繁就簡的能力,也有一股子萬事不放在眼裏的神氣。在她需要一棵大樹支撐時,嫁給他,應該是個合適的選擇吧?


  第 62 章

  激憤羞慚後悔……兼而有之,堵在心上,極欲辯解但是說不出一個字。秦昊胸膛起伏不停,聽他媽繼續語氣平緩但堅定地說:“你媽還沒老,腦子也沒懵。從小你個性獨立,我也是一直放任著,沒多管你。你和她同居這麽久,我說過什麽話?每回上去看,衣帽間裏一排排新衣服新鞋,吊牌還沒取,一件抵得過人半年工資。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貪慕虛榮……”
  “衣服都是我買的,不關她的事……”
  “我當然知道是你買的,以她家的條件買得起?這也就算了,你們這一代價值觀和我們不同,兩廂情願的事情我不幹涉。不過這樣的女孩子,你還想娶進家,別問你爸爸的意見,我這個向來慣著你的首先就不同意。我和你爸是開明人,家裏根本不需要攀附誰,能錦上添花最好,不能也沒所謂。隻希望你找個懂事的知書識禮的會體貼人的,或是象你兩個嫂子那種在事業上能幫上你的。小陳樣子長得是不錯,可越好看的花越難養。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她這樣一個愛慕虛榮行為不檢點的女孩能和你共富貴,能不能和你共患難?”
  貪慕虛榮、不知檢點,聲聲敲打秦昊的耳鼓,轟轟做響。加諸在陳婉身上的抨擊,此刻聽來與自己遭受到羞辱一般無二。氣極之後反而是異常的鎮靜,“媽,我想你誤會了。我和小婉在一起是我主動,她從來沒貪過我什麽。就算是現在,她隻要放假有空,一樣會幫她舅媽在路口賣早點,一樣是家務活不落下。她家裏困難,從沒開口問我要過錢和東西,我有時候想幫她的忙也被她直接拒了。包括結婚也是,我提了快一年了,她才終於點頭。這樣本分的女孩被我遇上了是我的福氣,你們誤解她……”
  “你能確定她不是欲擒故縱?現在的姑娘們心眼可不少。”石香蘭搶白說,說罷端起茶杯,杯蓋撞擊杯沿的清脆聲音在沉默的空氣裏回響。她看一眼額上青筋暴跳,臉色陰沉的兒子,歎氣說:“我和你爸爸的意思是先不急,緩個一段時間,了解了解。她如果真心喜歡你的,又年輕,等個一年兩年的有什麽不行?”
  “我明白你和爸的打算,一個‘拖’字把我們拖散是不是?”
  他的執拗不可理喻,石香蘭被激出三分火氣,“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渾?你們還年輕,誠心想一起過日子的我和你爸爸拆得散?我就不明白小雅可愛大方的你不要,要個不知根底的,你是被人長相迷住了是不是?”
  “誰說不知根底,她是什麽人我認識她四年多了我不清楚?你們還不了解她就先把她人品否定掉,你們知道她自己賺學費生活費?你們知道我十多二十萬現金擺在家裏她連眼角都沒掃一下?”之前宋書愚曾告誡過,在父母麵前盡量有商有量,不能讓父母將怨懟轉移到陳婉身上。可現在急怒攻心,再是遏製不住,“吳樂雅是天仙都好,不是我要的。我就認準陳婉一個,這事我渾到底了。”
  他媽沉默許久,顯然也是在壓抑什麽,克製什麽,最後才問:“那你知道她父親是誰?她父親的曆史遺留問題你也清楚?”
  秦昊深吸一口氣。他就知道上次認真講明白和陳婉的關係後父母不可能沒動作,想必是把陳婉三代查了個遍。“我清楚,我比誰都清楚。小婉主動跟我提的。我不覺得他爸對我們會有什麽影響,人都不在了,醜聞也過去好幾年了,能有幾個人記得?”
  “幼稚。我們家攤上個那樣的親家,對你爸爸有什麽影響我相信你不是不懂。人言可畏。”石香蘭再次歎息,“算了,你如果堅持要結婚,我們也攔不住。小陳人怎麽樣,我們也是通過側麵了解到的,接下來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深入了解後如果真像你說的那麽好,我和你爸爸不會反對。”
  母親的妥協非但不令秦昊感覺輕鬆,反而更添無形壓力。關於陳婉的父親陳海行,他把話說死了是陳婉主動坦言,底氣之不足隻有自己明了。極力忽略她對他的不信任帶來的困擾,還是按出陳婉的號碼。
  她埋怨說不敢睡,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
  秦昊想象她小臉藏在被窩裏偷偷說話的樣子,困擾和煩躁被一種踏實的幸福感悄悄取代,“和我媽談我們的事,把時間給忘了。想起你好的地方,說了個沒完。我爸媽讚不絕口的,一直誇你呢。”
  她像是抿住嘴在輕笑,接著問:“真的?你沒騙我?”
  “你對自己沒信心,也不能侮辱我的眼光啊。我喜歡的人錯得了?”
  秦昊仍舊是慣常大大咧咧的說話方式,陳婉這才放心說:“那可能是我想多了,總覺得你爸媽不是很喜歡。現在才稍微踏實點。那我先去睡了。”
  “等會。就沒什麽話要和我說?以前不肯說的現在總能說了吧。”秦昊靜候著她的反應,急促的呼吸聲依稀可聞。
  “說什麽?”她問,隨即啞然失笑,“你不就是想聽我說那句嗎?翻來覆去的折騰我。”
  “你知道我想聽的是什麽?”早在得知她父親是陳海行時便期待能有獲得她信任的一天,能夠親耳聽她訴說過往。時至今日,他們之間總有一層霧靄藩籬。他不知何時能有資格獲得她的信賴。
  秦昊聽她低聲嘟囔了一句“喜歡你”,握著電話久久沒出聲。
  盡管不是他此刻期望的,但辛苦經營到今天終於有了回報,一時悲欣莫辨,百感交集。“我也是,你想象不到有多喜歡。”他對著那頭的消逝的音波說。
  元旦過後,秦昊對陳婉諄諄誘導:“別臉皮薄,經常去我家坐坐。人和人不都是靠多見麵多聊天才能相互了解嗎?將來就是一家人,早點了解比以後慢慢磨合不是更好點?”
  聽來也有幾分道理,陳婉沒有再拒絕他的邀請。
  第二次去他家時,秦昊去洗手間,陳婉坐在秦昊媽媽身後看她們打麻將。她不懂這些消遣,如坐針氈,打了聲招呼說去廚房幫忙。走到小客廳門口,聽見桌上一個阿姨悄聲問:“是小五對象?長得可俊。”
  秦昊媽媽幹笑兩聲說:“是苗苗同事而已。”
  然後是眾人若有所悟的笑聲和搓牌聲。
  陳婉灰心。是她太過幼稚,雖說知道他家門檻高,可多少也有些僥幸心理。再加上秦昊口口聲聲地說父母開明通達,也就輕信了。原來是這個傻子在兩頭做掩護。
  和舅舅說了沒?年前我在濟城,時間隨你舅舅方便,哪天都成。”回去時他問。
  陳婉以沉默作答。她嚐試過幾次想和舅舅講,每每話到嘴邊又止住,總感覺時機不對。此時無比慶幸,否則豈不是要舅舅和她一起承受別人的輕怠?
  “在想什麽?魂飄哪去了?”秦昊撥弄兩下她的腦袋。
  “我說……”結婚是她主動提起,現在打退堂鼓會不會太不厚道?“我說,遲幾天行不行?舅舅這段時間不太舒服,我沒機會講。”
  “不舒服?怎麽了?老傷口?”
  陳婉點頭。說謊是他教的,如今麵不改色地用在他身上,很是諷刺。
  “那具體什麽時候?”他緊迫不放。
  “年後再說好不好?”
  相處日深知道他是粗中有細的人,外表恣情放縱,內裏精乖細巧。見他一直不做聲,陳婉明白他是想到什麽。一路沉默著回到家門口,他才問:“你怎麽打算的?老老實實和我說。”
  陳婉何嚐不想知道該怎麽做?那天的衝動,是因為風雨飄搖裏貪戀他的顧惜和溫柔,想牢牢抓住;還是出於真心的愛與托付?
  裹足不前,是因為害怕遠處迷霧後的深淵,抑或深信自己沒有他人的好運?
  她愛不愛他?答不出來。如果不是愛,為什麽想到要退還他的戒指,心口就一陣陣抽痛?如果這是愛,為什麽愛會讓人膽小怯懦?
  “年後再說好不好?你也勸我要和你父母多相處,老實講,我明白你們這種家庭,要接受需要時間。我舅舅是真正的明白人,如果你父母能同意,我想我舅舅不會有太多的意見。”
  他楞住。
  “你爸爸媽媽不喜歡我是不是?”
  秦昊捏住她的手,陳婉疼得皺眉,他這才意識到放鬆開來,“我媽趁我不在的時候和你說什麽了?”接著小心翼翼問:“是不是她自己去找過你?”
  陳婉有點想笑,“你說什麽?你媽還會拿一捆錢來砸死我?叫我和你分手?又不是演電視劇。”笑完鄭重說:“真沒說什麽。你也知道我,有時候是笨,但是察言觀色的能力從小就練出來了。”


  ˇ第 63 章ˇ

  吳樂雅無視秦昊鐵青的臉色,好奇地向車外張望,“她就住這裏?很舊的房子了。”
  前方的人影逐漸清晰,他心跳如初。半個月沒見,隻知道她感冒發燒,不知道她瘦成這樣。“你既然打定主意不下車,那就少說廢話。坐後麵去,” 秦昊一拳砸在她靠背上,“聽見沒有?叫你坐後頭。”
  吳樂雅笑笑,跳下車時恰好與陳婉站了個麵對麵。秦昊見勢頭不好,急急地跟著下來。卻見吳樂雅伸出手,輕飄飄“嗨”了一聲,“我是吳樂雅。”
  陳婉很是震驚的表情,顧不及看秦昊,闔上微張的嘴巴也伸出手,“陳婉。”說完目光投向秦昊,滿是詢問。
  “過完年一起回濟城的。”秦昊解釋,“我媽說她呆家裏悶,叫我帶她出來玩。”一路而來,幾次叫吳樂雅下車,吳樂雅狗皮膏藥般粘在座位上。他忍耐到了極限,當下也沒好臉色,拉開副駕駛車門哄陳婉坐上去。
  吳樂雅見秦昊自顧自走過去另一邊,頓頓腳,悻悻開了後車門。
  “我聽五哥說你比我還小,小幾歲?”
  “什麽你你你的,叫嫂子。”
  初始慌亂的心平複下來,陳婉欠過半邊身對後座一臉不高興的吳樂雅說:“叫名字好了。”然後轉向秦昊:“你妹妹是客,你當主人的別陰著個臉行嗎?”
  秦昊聞言微笑,伸手過來握了握她的。
  吳樂雅聽見客與主兩個字,抿住嘴,視線從他們交握的雙手移向車外。陳婉看在眼裏,笑意微漾地對秦昊說:“電話裏也不說有客人,那就別去看電影了?去哪裏走走還好。”
  秦昊連連點頭,“那去小環山。山上的大元寺香火旺,你也正好去求求神,今年能嫁頭好人家。”後麵那句顯然是對吳樂雅說的。
  吳樂雅怎麽會聽不出他話裏的擠兌,打鼻子裏哼了聲,嘟起嘴撒嬌說:“我今天穿著高跟靴子,崴了腳五哥你背我?大冷的天我也不想往山上跑。你們本來是打算去哪就去哪,不用顧及我,照原計劃就行了。”
  秦昊在京時聽陳婉說想看指環王,再三叮囑等他回來一起。到了地頭,他先去買票。吳樂雅望著他背影,神色變幻,跺了下腳追了上去,攀肩膀挽胳膊,無比自然。陳婉扯扯嘴角一笑了之,轉身靜靜瀏覽牆上的海報。
  進了影院,吳樂雅堅持要坐秦昊旁邊,秦昊黑著臉把她扯起來丟去左側的位置,自己在中間坐下。陳婉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兩個糾纏,想到他們這樣打打鬧鬧地從小到大,不由為他生命裏自己缺失的那些歲月酸惻。
  銀幕上的大製作萬分精彩,銀幕下的毫不遜色。影院環繞的立體聲中是吳樂雅隱約的鶯鳴燕語,稍有驚恐處便往秦昊懷裏躲,然後象意識到什麽似的對陳婉不好意思地笑。黑暗裏瞳仁微閃,陳婉知道那是挑釁的光。
  出來後看見秦昊山雨欲來的麵色陳婉才略覺心安,他去拿車時吳樂雅緊了緊大衣領口,用極為遺憾悵惘的語氣說:“五哥變了,以前他從來不去電影院的,嫌髒嫌亂嫌吵,更不用說買一堆零食了。五哥變得……”
  後麵的詞不用說,陳婉已然明白。世俗?低層次?無非是類似的話。她看著自己的腳尖,突然笑起來,抬頭迎上吳樂雅困惑的眼睛,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吳樂雅精致妝容的臉上笑意頓斂,有絲陌生的快意漫上陳婉心頭。
  上車時吳樂雅顯得有些意興闌珊,秦昊說先送她回家,她賭氣問:“你們去哪裏?”
  秦昊怒極反笑,說:“我們半個月沒見麵了,現在去親熱。你也要跟著?”
  吳樂雅被噎住說不出話,陳婉麵紅耳赤。
  “那送我回家前先去那個什麽醬香園,出來時媽媽交代說買點醬瓜,爸爸這些天胃口不好,晚上說吃粥。”
  “我說你那稱呼和你交代過多少次了?什麽爸爸媽媽的?你的還是我的?避嫌你懂不懂?任誰聽見都不好。”
  “有什麽不對?我叫了幾十年了,爸爸媽媽沒反對,你得瑟什麽?”
  秦昊看一眼垂眉斂目的陳婉,火氣無可遏製,“我得瑟?我被冤了幾十年了……”
  “我才冤了幾十年了!我打小什麽心思想法……”
  尖銳的擦地聲起,陳婉被急刹車甩向前,又被安全帶扯回來。隻能見一聲“滾!”定眼看去是秦昊漲紅的臉,粗壯的頸子上青筋勃發。“滾!”
  再探後是吳樂雅嚇呆了的臉,想是沒見過秦昊暴怒的模樣,下嘴唇顫抖、眼淚珠子在眼眶裏直打轉,很有三分梨花帶雨的柔美。
  陳婉未及反應過來,秦昊已經下車,伸手開了後車門。“下來。”
  吳樂雅往後躲,嘴裏喊著“不下就不下。”手臂卻被秦昊大手抓住整個人向外拖。
  ^
  年前到年後,去見她舅舅然後一起回京拜望爺爺,籌措的計劃沒一樣能實現,年中結婚的打算一個不小心就將是鏡中月水中花。更難受的,一頭是父母對他們關係輕描淡寫渾不著意的態度,另一頭是陳婉若即若離虛實難辨的疏離,膠著的局麵裏似乎隻有他一個在努力在用心。再加上他媽有意無意的將他與吳樂雅安排到一處……
  秦昊克製著壓抑著,可越堅忍爆發的欲望就越強烈。“給我下來!站好了別往我身上靠。”秦昊把她身子扶正,“這一百你拿著打車。一下午我是受夠了,你愛哪哪切。以後別在我麵前裝傻充愣亂鼓搗事,有你好瞧的。”說完頭也不回,徑直回了駕駛座。-
  馬路上圍觀的車輛一部部重新發動,倒後鏡裏吳樂雅哭喪的臉逐漸消失。陳婉想笑,又感覺太不厚道,抿緊了嘴死憋著。
  “會不會覺得我太絕情太狠心了?”秦昊悶聲許久才發問。
  陳婉搖頭。如果他拖泥帶水粘糊不清的,那她再無存在的必要。
  “就知道你生氣,電影院裏一直不說話,小臉板得和我初中班主任一個樣。老實說,是吃醋了不?”
  她乜他一眼,“誰生氣誰吃醋了?我當看戲呢。我死板板的,不會象她那樣撒嬌,正好看懂了學兩招。”
  “開頭我也是忍著,我媽交代過的,又是十多年感情,不好太落她麵子。”他右手探來握住她的捏了捏,“可如果太過份,讓你難受了,我怎麽也得讓她不好過。你別怕我就行,打死我不會那樣吼你。”
  陳婉回握住他的手,沒有說話。
  回到金盛,大門一關她先摟住他脖子狂吻。突如其來的激情迅雷般在他腦中橫掃而過,她第一次主動吻他,以一種徹底的、毫不掩飾的姿態。秦昊心跳突止,回複的瞬間他用力抱緊懷中人,偏過頭反吻住她。
  他以為自己知道對她的想念有多深,可再次品嚐到她唇舌的觸感,才知道思念遠遠不夠。
  “想我了?”他抱著半裸的她往臥房走,如雷的心跳伴隨她斷斷續續的吟哦。“貓兒,睜開眼睛看著我。”他緩緩進入時用一種虔誠的渴求的語氣說。
  發根處是他有力的手掌,懷抱裏他的身體強壯到足以為她遮風避雨。陳婉定定看著他,四目相投,其間的火花似乎比身體交融時所點燃的更加深入心靈。
  這一刻,她恍悟自己是愛他的。"
  “我弄疼你了?”他停住不敢動,“別哭別哭。”
  手掌滑過臉厐為她拭淚,陳婉側頭吻他的掌心。秦昊低低地哼了一聲,埋首蓋住她的嘴唇。她死死地摟緊他,迎向他最激烈的探尋。
  秦昊回到明月湖父母家時眉眼間不掩喜色,開門的小保姆對他歪著嘴做了個鬼臉,他停下口中低哼的歌,豎起耳朵聽了聽裏麵的動靜才進去。
  站在小客廳門口往裏望,吳樂雅坐在沙發上怔怔對著電視,眼睛腫得象兩顆大水蜜桃。
  “呦,哭到現在?幾個小時了?累不累啊你?”
  吳樂雅扭過頭來,眼中毫無平日光彩。
  秦昊冷笑一聲,開口準備說話已經被他媽從身後推了個踉蹌。
  “我以為你風花雪月的忘記家門在哪了。”石香蘭拿著冰袋走進去,吳樂雅眼裏又開始泛起淚光。
  “你還知道要回來?”
  “我當然回來啊,我還想看看這位——”秦昊拿下巴往吳樂雅指了指,“看看這位公主怎麽告狀的。從小就會玩這把戲!你蓮藕心眼長那麽多,怎麽不見長腦子?”
  “我是沒腦子,還好奇想看看你捧在手心裏的是什麽人物?也不過如此。”吳樂雅冷笑。
  “什麽人物——”
  “都住嘴。”石香蘭厲聲嗬斥,“小五你懵了心了?小雅人生地不熟的,你把她丟大街上?她出門追你時跑得急沒帶錢你不知道?這樣的天你讓人一姑娘在外頭一路走回來,越發混賬了!”
  “我給了她一百塊錢叫她自己打車的。”秦昊怒瞪著吳樂雅,大有不老實說話就把她生吞活剝了的氣勢。
  “我都被氣懵了,回過勁錢都不知道被風吹哪去了。你們兩個人影早不見了,我不走路我有什麽辦法?”
  “你不會打電話?不會打車到門口下了喊人來給錢?我還說你是故意詆毀呢,整個下午你存心搗亂當我是傻子?你讀幾年書越讀腦子越短路了是不是?我和你嫂子是你能……”話未說完,已經被他媽一耳光呼扇過來。秦昊頓了頓繼續說:“我和你嫂子誰也破壞不了。”側臉朝向氣得發戰的石香蘭:“媽,我和小婉說好了,過些天就去看她舅舅,等她畢業我們就結婚。民政局大門朝哪個方向我認識。”


  第 64 章

  秦昊以前告訴過她,無論任何時刻他都會選擇站在她這一方。
  甜言蜜語不足為信,但是當他真正如此選擇時,陳婉的感動不能用言語描述。
  她說回去馬上找機會和舅舅談,秦昊撫摸她下唇的手指停住,呼吸沉重,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然後低聲問:“這回真下決心了?”
  陳婉鄭重其事地點頭。
  他眼中光芒轉亮,盛滿喜悅。
  她止不住會心的笑。
  可春節假期剛過,當紀檢委專案小組登門時,她知道將會再次食言。
  “小婉,你跟我進來。”舅舅臉色陰沉地把專案組兩名工作人員送出門後對陳婉說。
  陳婉看一眼慌得手腳無措的舅媽,抿緊嘴跟舅舅進了房間。
  “剛才你說的是真話假話?”
  陳婉低頭盯著腳尖,再抬頭時臉色堅毅,“信是真的,爸爸的和我寄出去的,都是真的。騙他們不是我寫的是因為不想給你們惹麻煩。”
  “你這孩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鞏自強震驚地站起來吼。“這麽大的事不和大人講?”
  “沒想到他們會找上門來。”陳婉又重新低下頭,使勁摳著指甲,老老實實坦白說:“我寄的匿名信,我想著應該不會有事的,就算猜到是我,也沒有證據證明。後來信寄出去很久沒動靜,我還問人探過口風,我以為又和爸爸以前那樣沒人管,幾乎死心。想不到拖幾個月他們才找上門來。”
  鞏自強緩緩坐下去,“你爸爸的信呢?還是把原件也寄出去了?”
  “我沒那麽笨!寄的是複印件。原件我這就去拿。”
  再回來時舅媽也進房間,把信交給舅舅,陳婉在床沿坐下。
  鞏自強視線越往下,神色越平靜,看到結尾已如死水般。把信遞給陳婉舅媽,他哆嗦著抽支煙出來,卻幾次打不著火。陳婉連忙接過火機,幫舅舅點燃。
  “什麽時候找到這封信的?”
  “去年十——”陳婉深吸口氣,將大致經過複述遍。
  舅舅悶頭抽煙,顫抖的手指漸趨穩定。但是看完信的舅媽眼裏包著淚,張口想說話,淚水已經止不住。“這叫什麽事什麽人啊?這不活活逼死人嗎?”
  陳婉見舅媽流淚,再克製不住眼中的酸意。隻見小肩膀抽動卻不聞聲,鞏自強看著更加心如刀絞,“你哭什麽?你長輩呢。小婉,你也別哭。哭解決不辦法,我要想想事怎麽處理才行。”說著又重新燃支煙,陷進複雜的心緒裏。
  許久後鞏自強抬頭,“這事我相信有償還公道的一天,不過不能急。小婉,信你妥善保管好。今天來的人既然是專案組,那就是已經立案。他們旁敲側擊的想要原件,有可能秉公辦案,也有可能是別的。我們要慎重,這信一交出去就什麽證據也沒了。所以要給也一定要給信得過的人。”
  陳婉不停頭。
  “還有,件事不能隨便和人說。不到有轉機的那就不能逞強,你舅舅活幾十年,憑著一股血性,連你也護不周全就太對不住你媽媽爸爸。”
  “舅……”
  “你這孩子,”鞏自強歎氣,“你還沒把我們當家人?這麽大的事情,自己擔著。”
  “我怕給家裏惹麻煩……”
  “你和你媽一樣的驢脾氣。這樣的事能不和大人商量?惹了麻煩怎麽了?再大的麻煩也有舅舅給扛著。以後再不能這樣了,聽到沒有?”
  陳婉頭。回了自己房間,按出秦昊的號碼,思量許久又一個個消掉。想了想,撥通方存正的電話,能夠毫無保留地付托信任的朋友似乎也隻有他。
  方存正去年年底將一攤子做碟子的設備廠房全部盤給了別人,電話接通時正在帝宮對酒水帳,“還沒開學?”
  “快,還有兩天。”上回見麵拜托方存正幫他打探消息,畢竟他人麵廣,三教九流的認識的人多。“上次的事……”
  “你等等,我進辦公室說。”
  聽見重重的關門聲,陳婉才重新開口:“今天有人來找……”
  她將大概複述遍後,方存正才說:“你舅得有道理。那封信不能隨便交出去,那是唯一的本錢,能不能幫你爸翻案就靠它。這事是不是真能查到底,還要看上麵的態度。上頭有動靜,我們多多少少能聽到風聲,到時候再做決定也不遲。再不濟,到最後沒辦法可想的時候,大不拿著信往高處走。”
  “我想幫爸我爸翻案不太可能,畢竟他也有錯。我隻是希望能讓其他更壞的、逼死我爸爸的人也受到懲罰。”
  ……“哭了?”
  “沒有,就是鼻子塞。”
  他沉默著,過了會小心試探:“這事怎麽不問問他?他想知道內情比我們容易。”
  “我不敢。”陳婉抽抽鼻子,“我怕影響太大,他們家……”方存正大概不知如何安慰,陳婉能想象到他坐在辦公桌前抓腦袋的樣子。“沒打算和他說,隻是我們家自己的事,把他家也牽扯進來的話,麻煩就大了。”
  “我明白,我們不找他,有我幫你呢。有什麽風吹草動的,我第時間和你說。”說著突然想起什麽,“春節前我忙著盤廠子給人,還真有事忘記了。賀瘋子被抓了,年前嚴打的時候抓到的,那家夥跑到南方去混兩年。早段時間帶批貨回來,進濟東地麵就被逮著了。這事,會不會和你爸的事情有關?”
  “不可能。我爸怎麽會和黑道有關?”陳婉想不通其中關鍵。
  “你想啊,賀瘋子一貫和江磊那幫人走得近,鞍前馬後的……”
  “我明白了。”陳婉一點即透,“是不是從他那裏審到什麽,和江磊他爸有牽扯?”話音顫抖,顆心咚咚直跳。
  “你先別急,這事不能急。我也隻是猜測而已,我們看準了再走下一步。”似乎連方存正也聽見她如雷的心跳,慌忙勸阻說。“賀瘋子要是真的判下來了,進了裏邊我不玩死他?”
  “我知道。謝謝你,老二。”
  “別客套了,聽不慣你的客氣話。我們做不成……反正,任何時候還是朋友不是?”
  朋友。陳婉我默默頭。
  開學後,宿舍樓裏明顯比以往清靜不少。找到實習單位的幾乎都離開了宿舍,有門路沒門路的也都是混最後半年。何心眉泡在宿舍裏上網睡覺,陳婉與她作伴。
  “你家耗子呢?”何心眉最愛陳婉舅舅做的鹵菜,見陳婉遞來猶豫半秒鍾還是接過去。
  陳婉把其他東西丟床上,躺下來歎氣,“和我慪氣呢。送了我回來說了聲再見就走了。”舅舅近段時日強打精神,一夕間老幾歲,家裏愁雲慘霧的,沒一聲笑。叫她怎麽和舅舅提結婚的事?偏偏又不能向秦昊表露半蛛絲馬跡,隻能拖延著過幾天。他以為是她再次膽怯猶豫推搪,剛才神情黯然,像是連發作也無力了。
  陳婉想想他剛才欲言又止垂頭喪氣的表情,心裏酸痛。
  “你倆……”何心眉含著五香牛肉搖頭,“我現在連勸也懶勸了。好的時候蜜裏調油的,不好起來跟仇人似的。這種戀愛太傷神,真像寧小雅說的,不傷筋動骨不蕩氣回腸就不叫愛情?”
  “那你來場柔情似水的來給我們見識見識?”
  “免了。我自己過得挺好。”她舒服地歎息,“現在就等我媽的消息,我還想多讀兩年,我家西太後不樂意。說書讀多嫁不出去。那好,我就聽她的,等西太後給我找到工作,我就混吃等死地享清福。”
  陳婉莞爾,坐起來收拾床上的東西。
  “你呢?你家那個怎麽說?”
  “他不是保險公司就是銀行,總之是輕省工作就行。我沒多問。沒有也沒什麽,我自己找就是了。或者真的開個館子,想開館子想瘋了。老二手上有點餘錢想開酒樓,問我願不願意幫忙。你別說,我還真有動心。”
  “哇哢哢,那就精彩。”何心眉很有煽風火看熱鬧的激動,“黑道大哥與貴胄公子火拚,欲知鹿死隨手,且看……”
  “行了你。我隻是心癢癢的,又不會真答應。”陳婉白她一眼,“小雅不知道怎麽樣了,上回她找到實習單位,趙國治反而沒有。”
  說完還在低頭收拾,門砰地被撞開。寧小雅慘白著臉走進來,腳步虛浮,陳婉一看急忙上前扶住。寧小雅已經強撐不住,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陳婉身上。
  “何心眉,來幫忙。”
  何心眉一腳把凳子踢開,扶寧小雅躺下去。寧小雅看清是何心眉,“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第65章

  陳婉特別羨慕校園裏的戀愛,因為彼此賦予對方的是最純淨的心。如果磨合成功,相依相戀一世,那就是高原與風,冰川與水,世上最完美的搭配。
  可是大家都說,初戀成功的機率太小。
  早在半年多前,小雅和男朋友已經矛盾重重。因為不舍與趙國治分開,連家人讓她出國的計劃也擱置一旁,專心找工作單位,為自己為趙國治。到頭來,所有努力成空,趙國治決定回家。對於寧小雅,他攤手,“看還有沒有緣分。”
  陳婉被寧小雅的失落頹喪的情緒感染,加上她和秦昊一波三折的,春寒料峭,在眼中是隆冬的肅殺之氣。
  年後秦昊一直在忙,陳婉隻知道他和葉慎暉一起做房地產項目,沒有過問其他。她覺察得到他的煩躁不安,猜不透他是因為工作還是因為父母的阻撓,或是因為他的推諉。
  晚上被他逗弄的象貓一樣哼哼時,被他一巴掌打在屁股上,陳婉睜開眼睛,“疼!”
  “我比你還疼。等你來個來個電話說一句解釋的話,從中午等到現在。你是存心氣我是不是?”
  中午和方存正吃完飯無巧不巧地遇上他進門,秦昊一行十來個人,也不方便多說,打了聲招呼,陳婉就拉著方存正落荒而逃。“說話就說,你的手別亂動。”她往後躲,她如影隨形地跟來,“就隻是吃頓飯而已,你和別人吃飯我也沒計較過。我和他隻是朋友,有什麽好生氣的?”
  “哪能一樣?他一天不結婚我一天放心不下,你一天不和我結婚我更放心不下。”
  “那以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好了。”她說著自己先樂起來。“你輕點,咬疼我了。”
  他抬頭,強自壓抑著,黑色的瞳仁因怒氣格外閃亮,沙聲對她說:"你究竟怎麽想的給我一句老實話。一天天往後拖,”手掌用力拖著她腰間,陳婉感覺得到掌下的積怒。“我全部人通知過了,你是打算不告訴你舅舅直接跟我去拿結婚證還是打算半路變卦走人?陳婉,你要敢變卦,我,我......”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怎樣,隻是一想到她中途毀約,心已經跟裂開了似得。
  “我沒有,我也是認真的!”他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她,讓陳婉有些忐忑。“你爸媽到現在沒有一個準確的回應,我舅舅心情不好,天天臉色黑得像鍋底,我怎麽說?下個月!我保證!我發誓!”
  手臂摟著他頸子,扁著嘴,哀哀婉婉地,這樣的請求他沒法拒絕。“那好,你說的,下個月。下個月再不行,我一口把你吞進肚子裏省事。”臉埋在她濃密的頭發裏,深嗅著熟悉的味道,狂人的背後是唯有自己才明了的恐慌。“我對什麽都有信心,唯獨對你沒有。以前你多驕傲啊,看我的時候連眼皮也不屑抬一下。多難才到現在這樣?”為什麽老覺得是做夢?怕一覺醒來,又回到從前。又像有個倒計時器在腦子裏,每跳一下心也跟著慌一次。
  以前......陳婉發現快忘了三年前,崩潰前的哀求,穿透身體的痛,把手機砸向牆壁時那聲嘶嚎......身上有些發冷,手臂下意識地抱緊他。“不說這個啦好不好?都過去了,過去了。”
  他似有似無地點點頭,用盡全部力氣回擁她。
  不動筋傷骨不是愛。
  我這輩子愛這一遭足夠了。
  寧小雅每次吵架和好之後總這樣講,可惜當日眼中濯濯清輝已不複見。哭累了,罵累了,眼睛定定望著床頂,灰白似一片塵埃。
  陳婉把化驗單攥得緊緊的,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坐在旁邊的何心眉不停咬手指甲,想必她腦中也在重複著趙國治的話,表情惡狠狠的。趙國治在電話裏說:"我也沒辦法。”然後像是良心發現加了句:“如果......我可以請假趕回去,錢也好說。”
  陳婉冷笑。消蝕了的青春、純真,對愛的憧憬,還有無辜的生命,拿什麽來彌補?幾時才能治愈?
  越想心越痛,那種痛深切如刀,淩遲所有希望。
  “快三個月了......''她打破死寂的氣氛,知道殘忍,還是殘忍地輕聲說;"要做決定了。”
  骨肉的生、或死,對女人來說,大概是世界上最痛徹骨髓的抉擇。淚水淌下小雅眼角。
  “我覺得不能要。”何心眉把手指咬的光禿禿的,再次說:“小雅,再不舍得也不能要。”
  寧小雅抽緊下顎抿緊嘴拚命點頭,手卻在自己肚子上輕微摩挲。
  “別傻,想想將來,還有好幾十年呢。趙國治那個賤人叫他去死,你將來一定會比他過得好的,相信我。”
  陳婉想開口,鈴聲忽響。接完電話從外麵走進來,看看像幾乎死掉一半的寧小雅,眼眶一熱,對何心眉說:“秦昊他媽說在外頭逛街,想起我來了。問我有沒有課,說找我聊聊天。”
  何心眉嗬嗬地笑,笑得有些神經質地說:“該來的總要來的。要不要先跟你們耗子說一聲?”
  陳婉沉吟一下。“不用了,我應付得來。”
  何心眉把陳婉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穿漂亮點,打個勝仗。”
  推開包房門時,何心眉的話言猶在耳。“打個勝仗!”陳婉給自己鼓勁。
  秦昊母親見了她,笑容可掬。“這是濟城唯一一家有粵式下午茶的地方,小點心不錯,你等會嚐嚐。”
  茶是菊普,陳婉站起來欠身斟茶。明知道對方來意不善,偏偏一副慈母模樣,她唯有見招拆招。寧小雅那會怎麽說?“英國貴族範兒,禮貌中帶著濃鬱的高人一等的矜持。”結果被何心眉搶白:“別胡咧咧了,就是一假惺惺的笑麵虎,被你形容的那麽好聽。”
  想起這個,陳婉微笑。
  “難怪我們小五說找到你是他的福氣,這樣一幅好模樣,我們家那傻小子不動心才怪。”
  是說秦昊被狐狸精美色迷惑了?陳婉笑笑,靜等下文。
  “說我們小五傻,還真不是假話。我兒子怎麽樣,我最清楚不過。從小頑劣乖張,可心眼不壞。小錯不斷大錯不犯的那種,就是脾氣急,一個不順心就使擰。能降得住他的人沒幾個。別隻顧著聽我說,我一說起兒子來沒完。來試試這蝦餃。”石香蘭頓了頓轉移話題問:“馬上畢業了吧,找到什麽工作了?”
  “正在找。”
  “我建議銀行號,和你專業對口,又穩定輕鬆,說出去也體麵。按你的家庭環境來說,能完成學業,再找個好工作,將來奉養你舅舅舅媽,一路過來,也夠辛苦的。”
  陳婉咬住下唇,沒有接話。
  “我聽說小五前段時間托了他一個世伯,請人幫忙在分行裏安排個位置。這孩子,任性慣了,很多事不愛和我們長輩商量,他爸爸為他暗地裏利用家裏關係很不高興。我以前對你不太了解,後來聽說了不少,我和小五他爸爸說,小陳是個好姑娘,如果進去了能努力工作、踏踏實實做人,憑真本事吃飯也沒什麽。”
  “伯母,我想你誤會了。秦昊幫我找工作的事情並不是我拜托他的——”
  “是也沒關係,那孩子愛幫人,況且你們處了幾年了,幫你找份工作也不是什麽大事。他老子隻是氣他不出聲偷偷摸摸自己去找人,其實直接和我們說了,我們做長輩的怎麽會不幫忙?”
  “伯母,你們誤會了。事實上,等論文命題下來了我會自己找。而且我們家前兩年賣房子還有一筆錢,我舅舅一直打算開餐館。將來找不到您說的那種體麵工作,我也能靠自己吃飯。”
  石香蘭停了筷子,“那也是最壞的打算不是?人往高處走,換到哪個時代都是真理。我聽說你年年專業考第一,年年拿獎學金,這麽聰明,如果回到家裏以前的那種環境生活不是埋沒了?”
  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她攀高枝、利用秦昊往上爬,陳婉壓住心頭火,說:“伯母,我記得上次在伯父書房裏看見一個條幅,印象很深。‘居廟堂之高,須有山林氣味。處江湖之遠,須有堂廟經綸。’秦伯伯那樣的人也心懷自然,我想富貴榮華這樣東西不是每個人必須的。我也一樣,能過好生活沒有人不向往,但是比較下來,安穩平凡的日子更實在。”
  石香蘭微怔,隨即置之一笑,“說是那樣說,努力工作,踏實做人,可這最本分的事情有幾個人能做到?象我們家小五,也是眼睛長腦門上,畢業時他爸爸已經幫他鋪好路,他不願意,結果磕磕碰碰到現在。話說回來,小五是一根腸子到底死心眼的人,很容易被利用 操縱,他如果進了事業單位我也提心吊膽的。”
  陳婉死死捏住台下自己戰抖的手,定睛看著對方。“伯母,秦昊是不是容易被利用的人,認識他四五年,我很清楚。”
  “再清楚也沒我這個當媽的了解他品性。“石香蘭審視的眼光不離她左右,許久後說:“我不兜圈子了。所有人,包括小五,總誇你堅強自立,可你的行為與其他人稱道的剛巧相反。你認為我們做父母的該怎麽看?怎麽評價你的自立自愛?”
  “伯母,我不明白您的剛巧相反是指什麽?喜歡秦昊就是不自立不自愛?如果是這意思,你把他看得太低,把你們家的地位看得太高了。”陳婉呼吸急促,深吸一口氣說:“別人眼裏看的是他背後的光環,我眼裏看到的隻有他。他的家庭背景父母祖輩的地位和他傻乎乎的笑,對我巨細靡遺的關心一樣,隻是他的一部分而已,對我來說,甚至還沒有他傻乎乎的笑來得重要。”
  “既然不重要,那就聽我一句話話,你們不適合。小五天生要背負一些責任,我想你們不太明白這種責任的必須性。我說了這麽多,不想提及你父親,可不得不提。政治上的錯誤不能犯,錯了汙點會跟隨一生。我們家一貫開明,沒有門當戶對的封建思想,但是家世清白是首要條件。不然的話,對小五,甚至對他爸爸都會有影響……”
  陳婉腦中嗡嗡響,一時隻看見對方嘴皮上下嚅動,已經辨不清到底說什麽。打場勝仗回來,好像是何心眉說。她深呼吸,慢慢將體內那股濁氣呼出去,聽秦昊媽媽說:“人性我了解,生存是第一本能。小陳,你很聰明,我知道你……”
  她騰地站起來,顧不及桌上筷子翻滾下地,竭力保持鎮靜說:“伯母,你想說的我大致明白了。多謝你沒有提什麽條件以分手為代價,至於合不合適的問題,我喜歡的是秦昊,想嫁的是他這個人。換過來,我想他也一樣。你覺得我家世不清白,可以找秦昊談,如果他也讚成你的看法,認為我令他蒙羞,請他站在我麵前告訴我,我不反對分手。我還有課,先走一步。”
  


  第 66 章

  進車位時速度太快,衝出輪擋,險些撞上牆。
  頭一回知道什麽叫恐懼。真相近在眼前,沒有觸碰的勇氣。刺耳的餘音在地下車庫裏回響,秦昊呆怔著坐了一小會才回過神,把車倒出來,離開金盛。
  夜裏再次回來,帶著薄醉微醺。見到她的那一瞬,說不清是什麽情緒。“不是說今天有事不過來嗎?”
  “送小雅回家就順便上來了,找找資料。”她揉著眼睛說,“去喝酒了?”
  秦昊無聲點頭。
  “晚上電話裏說在家?”陳婉惴惴不安地問。
  他再次點頭,站書房門口與她對視數秒,突然別開臉,“我去洗澡。”
  以往這樣,他會進來抱抱她,糾纏一個吻。醒過神,陳婉對空廖的房門苦笑。
  下午回校,何心眉聽她複述一遍經過,張開嘴巴好一會才合上,說:“你練了令狐衝的獨孤九劍?遇強則強?”
  她也是這般苦笑說:“總有一些底線是不容侵犯的。我說的話會不會很過分?”
  “不過分。我隻是沒想到你平時寡言少語的……”
  手撐著額頭,再次回想下午的每個細節每個字,如同今晚重複的無數次。或許她冒犯了他母親的尊嚴,那她的尊嚴與驕傲呢?在殘酷的現實麵前,蒼白得不堪一提?
  走進房間,站在浴室門口,聽著嘩嘩的水聲。他那句“不管任何時候我都站你這頭”回蕩在耳際,似乎還能輕嗅到望穀溫泉裏拂過發梢的山風送來的飄雪落蕊殘香,可他鄭重的表情、嚴肅的眼神已經消失了。
  陳婉放下推門的手,回身拿了外套想離開,躊躇中又重新坐回床沿。
  水流如注,掀起酒意壓製的狂躁,秦昊一遍又一遍回憶這個下午。
  下午接了電話回去,知道父親逢主動來找,必定是有大事,隻是沒預料大到幾乎能摧毀心底所有。
  老頭子說話方式習慣性的先抑後揚再抑,一上來說起葉慎暉,又讚他這幾年在葉慎暉身上學到了三分穩重練達。
  秦昊暗笑,他年頭年後忙得焦頭爛額的,有一半是葉慎暉功勞。南昀湖地塊賣了一半給洪建學,那小子躊躇滿誌,一心想撈個盆滿缽溢,拿到地上馬的全部是高端高檔住宅項目。葉慎暉黃雀在後,手上握著南昀湖最好的地塊作安居計劃,定位普通市民,小戶型簡裝修,預計價格將低於洪建學百分之二十。目前一切在信誠屈指可數的幾個高層掌握中,等五一正式開盤時,秦昊能想見洪建學知道預售價後崩潰的表情。
  他笑是因為幾年的籌劃終於到了快揭盅的時刻,也是因為葉慎暉。那隻老狐狸,算盤珠子劃弄得比誰都響。一個安居計劃,既撈到政治資本,又能套出大筆資金,還賣了個人情給他,順便折了洪建學銳氣。一石四鳥,不可謂不深算練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幾年你少了和狐朋狗友交往還是有好處的。”秦仲懷取下眼鏡置於桌麵,人往椅背靠去。“擇友如淘金,沙盡不得寶啊。”
  交錯在腹間的雙手青筋暴露,眼中精光斂去,頓現老態。秦昊和父親並不親近,行事疏懶的他樣樣入不了父親法眼。年紀大了明白契小沒什麽是值得父親驕傲的,也逐漸能理解父子慣來的疏離。瞥見父親不經意間露出的疲憊,才恍覺為人子的不孝。“爸——”
  “去年十一後,省紀委收到一封匿名檢舉揭發信。限於組織紀律,具體內容不能向你透露。”秦仲懷緩緩說道:“匿名信兼複印件,字跡模糊,不具備法律效率和立案要求。但年前一個被抓捕到的在逃犯,審訊中供認有人為黑社會充當保護傘。兩件事情關聯很深。本來與你無關,但是牽扯到的人和你有關。”秦仲懷坐直後眼神緊迫盯住兒子,“我隻問你,小陳有沒有向你透露過相關細節?”
  秦昊心中巨震。強捺住驚濤駭浪,思忖下鎮靜問說:“沒有。什麽事和她有關?和她父親有關?”
  “年後一直在做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全力配合調查——”
  “爸,你們的意思是——信是她寄的?”秦昊勉力自持,維護說:“不可能。有這麽大的事,她不可能不和我商量。她爸爸的事情我知道很久了,如果是和她爸爸有關,早幹嘛去了?再來,有可能寄信的人多了,她舅舅、她爸爸的同事……”
  秦仲懷揚揚手,止住秦昊的話。“信是由東大附近的郵局寄出的。”
  秦昊詞窮,沉默許久仍辯白說:“不會是她,她不可能有事不和我商量。”
  “小昊。”他父親沉吟片刻,“小陳掌握的她父親的遺書是關鍵,裏麵透露她父親自殺前曾經向組織遞交兩封檢舉信,結果石沉大海。如果情況屬實,性質是非常嚴重的。她態度的不配合為調查工作帶來很大阻礙,叫你回來一是問問你知不知道內情,再者是提醒你。我剛才說過擇友如淘金,不僅是選擇朋友,終身伴侶更是如此。”
  秦昊全身緊繃,警覺的眼神望住父親。
  “你的婚事,我沒有表過態。小陳踏實努力,這點我很欣賞,但是對她的動機存疑。年輕人行事衝動,我能理解,不過希望你不要盲目,遇事審慎分析。結婚的事多考慮考慮。”
  “動機?爸你的意思是小婉是利用我?”秦昊覺得很是可笑,“如果利用我,為什麽不告訴我,找我幫忙?那不更直截了當?”見父親不置一詞,隻是靜靜看著他,秦昊收了笑,忽地感覺心底一絲絲涼意冒上來,“不就是時間上剛巧對著了嗎?我和你們說要結婚的時候剛巧她寄了信出去。這有什麽?”
  “你也不小了,判斷力不要被感情蒙蔽。”
  秦昊與父親對視良久,血脈奔騰下全身滾燙,隻剩下一顆心逾覺冰涼。
  熱水澆灌不出一絲暖意,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外麵,他不敢觸碰真相。
  開門時她正好準備敲門,兩人都嚇了一跳。秦昊聽陳婉呐呐說了句“洗澡洗這麽久,怕你有事。”他扔掉拭發的毛巾,開口就說:“去打電話給你舅,明天我去你家。”
  陳婉呆愕,“為什麽?不是說好下個月嗎?你媽媽回去和你說了什麽?”
  他腦子懵了一天,不知道她後一句什麽意思,注意力全在她的拒絕上,冷著臉拿了自己手機遞給她,“自己打,我看著你打。約好時間見了麵,下個星期我們去拿證,婚禮等你畢業了辦。”
  他臉色陰沉,語氣冰冷。許久不見他這種模樣,她打算坐下和他好好談談的想法一掃而空,隻餘惶遽。
  “看著我做什麽?要我幫你按號碼?”激憤之氣在她冷冷的瞪視中幾欲噴薄而出,秦昊搶過電話準備撥號,見她喊了聲“你發什麽瘋”接著來搶,舉高了手慢慢說:“我瘋不是一兩天了,從認識你就瘋了。我管你是人還是披了張畫皮的鬼,我娶你娶定了,說我瘋我也認了。”
  陳婉怔住,回過味立時抿緊哆嗦的雙唇,說不出話來。
  秦昊馬上心軟,低聲說:“結婚好不好?貓兒,別在拖我了,隻要結了婚什麽事都沒有。”
  “你什麽意思?什麽是人是鬼?什麽認識我就是瘋了?把話說清楚。”
  我還想問清楚,你答應結婚有幾成是真心的?”他笑,笑聲艱澀,“我就知道沒那麽好的事,就知道做了錯事要受懲罰。行,沒關係,什麽我都不計較,隻要能和你一起,能結婚就成。”
  “你什麽意思?”
  “結婚,隻要結婚,隻要你肯一直裝下去,裝成和我一起高高興興的樣子,你想怎樣都行,想做什麽我都幫你。還不成?還不成我掏了心掏了肺都給你。”
  濁氣攻心,陳婉胸口起伏,幾次開口又合上發不出聲音的嘴,轉身拿了外套想走被他扭住手,“你還沒給你舅打電話。”
  “你喝多了,我當你今晚說的是醉話。”對峙良久呼吸平複後陳婉輕聲說,見秦昊微微闔首不止,神態間頹喪無比,心下一酸,“明天再說好不好?我先回去,有話明天慢慢講。”穿上外套準備拿自己的包時,聽他在後麵問:“我做了這麽多,你究竟有沒有動過心?哪怕一成也好。”
  她倏然轉身,冷著臉回問:“我有沒有動心你不知道?”
  “我以為我知道,原來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為什麽一再推脫婚期,為什麽要借著考我問我濟東省公檢法的事,為什麽十一突然說答應和我結婚,為什麽答應結婚又不提條件,甚至到了現在為什麽還不和我說你父親的事,要我從我父親那裏聽到。”
  一連串的為什麽,陳婉如遭雷擊,聽到最後 一句時,已經止不住顫抖,遍體生寒。
  秦昊軟塌塌地抵著門,眼中渾不見一絲情緒,就這樣看著她很久才說:“我以為我能不在乎,和自己說了一晚上說沒關係,可還是在乎。你可以不喜歡我討厭我,為什麽要利用我?”
  


  第 67 章

  “利用你?”陳婉呐呐重複,順勢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幾乎癱軟。他母親下午才貶斥過她利用她的心肝寶貝,想不到晚上再次聽見這兩個字。可笑莫名,又可悲不甚。陳婉啊陳婉,你想依靠的是棵大樹,可悲的是抓到了一根浮草。
  “我父親——”停頓,她將哽咽吞下,“以前不說,是因為關係沒到那一步。後來……我父親的自殺很醜很丟人,十幾歲開始看人白眼,連親戚也笑,說我爸爸風光的時候沒幫過他們,話外的意思死了活該。隻有我舅舅收留我,可我舅媽有時候和街坊說起來,也有些瞧不起。貪汙受賄,老百姓看不起正常,我心裏不甘心,可也沒辦法。隻能人前人後,避開這些話題。在你麵前,在何心眉他們麵前,都一樣。十 一的時候不經意發現爸爸遺書,才知道真相。有段時間他不經常回家,我那時候小,不懂,以為是忙。他其實是和單位裏一個女同事好上了——”
  她再次拚命呼吸,強忍心疼繼續說:“那個女的有丈夫,有家庭有孩子。當時上海路改造,拆遷費和實際發放的數額相差很大,中間的錢全部進了——”
  “恒宇地產。”
  陳婉點頭,知道他在聽卻半點不想看他,“一係列的文件是我父親簽名,出自誰的授意?受到誰的威脅?”她強忍眼中的濕熱冷笑,“洪建學管建,江磊管拆,拆不了的賀瘋子趕人,賺錢容易得像往自家舀水一樣。事發後我爸爸辦公室裏搜出來的現金是他的好處費,我爸爸一直猶豫想上交又不敢,牽一發而動全身,自從他偷偷寄了檢舉信又沒動靜之後就知道上麵一連串的人。可他害怕,人家不怕,人家有證據。反腐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查到了他,所有的全著落到他身上。那時候才知道家裏還有張一百萬的存單,人家連銀行劃款的記錄都做好了。他不跳樓怎麽辦?在裏麵幾十年還好說,一輩子心裏是對我媽媽的歉疚,和白白擔上的罪名冤屈,怎麽過下去?”
  她視線停駐在地毯一角,秦昊悔恨交加,蹲下來伸手想握住她的。她驀地抬頭,“我利用你?利用了你什麽?我有叫你幫我?我有讓你利用你爸爸你們家的權勢幫我?”
  她眼厲入刀,秦昊無所遁形下一顆心被她戳刺得七零八落的,語聲遲滯問:“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不和我說?”
  她瞬時發笑,笑中藏淚,肩膀抽說:“說什麽?你們家已經瞧我不起了,還要送上一腳隨你們踐踏?還是說求你們幫幫我,給個機會讓我利用一下?好不容易逮到個台階能往上爬啊,我不爬不是傻了嗎?”語氣極其諷刺譏誚,“我是傻了,我怎麽能相信你?怎麽相信你這樣的混賬還有真心?我還傻乎乎對你媽說我眼裏看到的隻有你,我眼睛瞎了,沒看見你的狼心狗肺!”
  “貓兒——”
  “閉嘴,我不是你養的畜生。你才是畜生,我把心給了你這個畜生!”話音一止,她騰地站起來,抽起自己的包越過他身邊。他猝不及防,醒過神來追上兩步,攔腰抱著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傷到呼吸無以延續時,全身反而爆發無窮力量,她奮力掙脫開往門口衝,“秦昊,你可以去死了。”
  “別走,你聽我說兩句。”他再次撲過來,箍實了任由她怎麽掙紮也不放。“對不起。”
  “你說過多少次對不起了?”她抬頭時淚流滿麵,“秦昊,你捫心自問,你對不住我多少回?我就是鐵打的,也經不住你的折磨。就這樣了好不好?分手好不好?”她哀求。
  他頓時象被丟進冰窖裏,不敢再說一個字,隻是強擁著她,越來越用力。
  “放我走。”她再次掙紮,“別抱我,我惡心。”作嘔作悶,她不想再看他一眼。
  “不放。你答應過嫁我的。”
  她像是聽見天大的笑話,笑得仰起頭,嘶嘎的聲音回蕩在夜色裏淒厲絕倫。
  “對不起,貓兒,求你。對不起。”他惶然失措,不顧她的閃躲,捧著她的臉狂吻臉上的淚,鹹澀的味道比不及心底的,“當我今天晚上發瘋,你剛才也說我喝多了。對不起,我一聽我爸說事情和你有關而我半點都不知情開始,我就亂了。再想到去年你結婚的時候剛巧你——”
  “誰都可以冤枉我瞧不起我,你不行!誰和我說永遠站我這邊?做不到就不要隨便承諾。”她厭惡地拿衣袖擦拭臉上的痕跡,手指銀光忽閃,她怔怔看了幾眼,發瘋一樣把戒指往下擼,然後一把扔出去,“去你的戒指,去你的真心,你不配。”
  秦昊慌慌張張去撿戒指的當口,她向大門跑,開門時猛地被他從後推上。一對上他狂躁的眼睛,塵封已久冰冷的記憶象背後冰冷的門板一樣襲上,她曾經被這樣抵在門背上,緊隨其後的是……
  不能放你走,我知道你這樣走就不會回頭了。”他低沉的聲音裏隱藏的堅決令她心裂魂喪,知道那代表什麽。當他說完對不起隨即吻住她的時候,陳婉怕得幾乎要墮地。
  意識模糊地知道他在吻她,幾乎不用呼吸地糾纏著一個吻;知道衣衫鬆褪,肩膀有涼意;知道他喃喃地一直在說對不起在說抱歉。如果之前還有激憤有怨怒,這一刻,心死如灰。
  “你還想再來一次強奸?”她抓住唯一一抹理智問他。
  “陳婉,那個家夥瘋了?我剛才回宿舍差點被他抓到,見了我象見到仇人一樣,好在我跑得快。”何心眉象龍卷風一樣衝進來說。
  陳婉把手機重新關機,丟進袋子裏才說:“剛才打電話回家,舅媽說他上午去我家了。我舅不在,好在他沒在我家發瘋,不然嚇壞我舅媽。”接連幾天躲在何心眉家,連寧小雅也陪著一起過來了。
  “有什麽事好好談談,躲著也解決不了問題。”寧小雅擔憂地說。
  談?和那個人已經沒什麽好談的了。那晚她問他那句話時已經決定了一切。他想必同樣清楚,那一刻麵如死灰。
  她衝進洗手間嘔吐時,他連一個字也不敢說。她蹲在馬桶邊,推開他遞來的紙巾,說:“你讓我惡心。”他當時灰敗的臉哀絕的眼神讓她今天想起來仍舊又恨又心痛。
  他緩緩跪下的動作和他說她利用她時淡漠的語氣一樣,將是她終生的記憶。他默然凝視她許久,改蹲為跪,一隻腿單膝著地,接著,是另一隻腿。伸手試探地想抱她,又收回去,眼神是無望中煥發的那種迫切渴求,“原諒我。”
  那一瞬,她幾乎心軟。
  陳婉撫把臉,掌心濕漉漉的,對上寧小雅和何心眉憂心忡忡的目光說:“沒什麽好談的,都過去了。”拿起袋子問,“是不是快到時間了?我們該走了。”小雅定了去醫院的時間,這當口正是最心痛難忍的時候,讓她為自己操心陳婉也不好過。
  到醫院送了寧小雅進手術室後,何心眉焦躁不安地拿出手機問:“又是他的電話!一路十多個了。真不接?”
  陳婉平靜的表情刹時崩裂,抿住嘴對自己冷笑。還在期待,她竟然還會對他有所期待!“心眉,幫我和他說,我們在醫院。隻說哪裏,別說為什麽。”她無法相信此時淡然說話的是自己,令人心悸的平靜,隻有死死捏住小雅病曆的手指才透露出真實的情緒。
  何心眉猶豫不決,對上她乞求的眼神點點頭,按了接聽鍵。
  秦昊出現時,陳婉遠遠看著他四處張望尋找,頃刻間血液回流倒灌,心痛得無以複加。腦中閃過的是生命裏和他一起時所有的快樂瞬息,伴著痛伴著心酸,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以為前麵將見到一線曙光,可是,除了失望隻有絕望。
  從今天開始,這一切,要連皮帶肉滴著血,全部割舍掉。
  他大步流星過來時,她顫巍巍站直了迎向他。
  “病了?”他顧不得問其他,僅隻兩個字下的關切已經讓她眼中泫然。
  陳婉搖頭,“剛做完手術。”
  他像是恍惚意識到什麽,臉上血色頓失。定神看了看周圍的女人,猶覺得不敢置信。“陳婉,你胡說什麽?”
  陳婉此時蒼白的臉已不需作假,揚揚手上的一疊東西,慘然一笑說:“九個星期。你問問何心眉,估計已經有小腦袋了。”
  何心眉儼如石化般,凝固在陳婉身後。
  秦昊眼神在兩人間穿梭,最後停滯在陳婉身上。眼中由驚疑到激怒到憤懣,然後所有的漸漸淡去,如同火焰熄滅僅剩灰燼。“一定要這樣?”他無法遏製顫抖,連話音也是斷續的。
  陳婉感覺不到分毫報複的快樂,強笑說:“不好嗎?我恨你入骨,這下你恨我入骨。我們兩個扯平了,也能順理成章分手了。”
  他聞言晃了晃,隻有叫她名字的力氣:“陳婉——”
  “別說了,陳婉,別胡說了,好多人在看呢。我們回家再說。”何心眉在後麵發狂一般拉扯她的衣袖,陳婉一把甩開,定定看住他:“這回能徹底分手了?”
  他一直不出聲,所有圍觀的人,遠處佇足的人,視若無睹。眼中隻有這個眼神怨毒的人影,象回到幾年前某個同處醫院的夜晚,她也是這般看著他,同樣的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的眼神。“你也直恨著我?”與其說是疑問,倒不如說是對自己的回答。
  “你才知道?我以為那些已經淡化了遺忘了。你對我好,好到我守不住自己的心。可你多厲害啊,我端出一顆心的時候你順手接過去扔地上踩幾腳?你憑什麽?憑你家的那幾張臭臉?憑你家權勢熏天?憑——”再說這些完全無意義,“你走,走的遠遠的,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婉,”他一臉哀絕,悵然注視她良久。“我們還有三年的約定。”
  “三年。還差兩三個月而已,你還能做什麽?繼續傷害我,繼續讓你媽一遍遍來和我說我家境卑賤人品低下,隻會利用她的寶貝疙瘩,攀高枝作鳳凰?別忘記你自己發的誓,眾叛親離,潦倒淪落一生。”
  那一晚相似的寒意,象地獄裏的寒意,密密的生長的藤蔓般蔓延全身。“我從開頭就錯了。三年前我就錯了是不是?讓我拿一輩子來贖罪,我落魄潦倒我心甘情願。貓兒,”他費足所有力氣才能開聲說話,語聲粗嘎得不似自己,“我情願眾叛親離,潦倒一生,隻要有你在旁邊。”
  她幾乎要心軟,淚水無聲從他眼中淌下來時幾乎要心軟,麵對驕縱的狂傲的恣情狷介的如今低下頭,期期艾艾地哀求的他幾乎要心軟。
  “那孩子呢?你不恨我?”她shiwei一般揚揚手中的化驗單繳費單,竭力做出殘忍的笑。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湧泉般滑下,“我們還有機會。”
  陳婉咬緊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血腥。胃裏翻江倒海的,恨不能立時將被痛絞的五髒六腑全部嘔出來。她僵硬地站著,僵硬地說:“沒有機會了。從你打心眼裏看不起我的時候你已經沒資格做我孩子的父親。回去也記得和你媽說,我沒資格做她孫子的母親,如她的願了。”
  圍觀的私語,逐漸放大,在腦中嗡嗡轟鳴,然後模糊、消失,隻剩她冷寂的聲音。心底有個聲音不停重複說搞砸了,他不停點頭向那個聲音承認,他搞砸了一切。
  有一種東西是你必須仰望的,象懸在蒼穹天闕,隻能遠觀。可他憑著狂熱的愛強摘下來,因為知道是自己妄取的,益發用盡嗬護,小心謹慎,結果仍有疏漏。
  從開始就錯了,從開始就搞砸了。他萬念俱灰,一步步後退,步履漂浮,眼中隻有漸小的人影,最後消失不見。
  寧小雅出來時,神色委頓,麵白如紙,mazuiyao性未過,意識還有些模糊。見兩人眼神呆滯,她強顏歡笑說:“別都哭喪個臉,這不沒事了嗎?”
  何心眉抹抹臉,帶著鼻音說:“沒事,大家都沒事。”說著看一眼發怔的陳婉,悄聲問說:“會不會太殘忍了點?”
  陳婉哦了一聲抬頭,眼神迷惘,接著明白了何心眉說了什麽,扯扯嘴角輕聲說:“心眉,你知道嗎?受一次傷,心口痛一回,痛完了心就會硬一點。這樣一點一點一點,心會越來越硬,最後就變成鐵石心腸。所以有人說,不願意對人殘忍,就唯有對自己殘忍;不願對自己殘忍,就要舍得對人殘忍。可我覺得,對人殘忍和對自己殘忍是一樣的。”
  三人同時陷進沉默,寧小雅品味著她的話首先放聲大哭,何心眉本就眼淺,站一邊開始流淚,陳婉回身擁住寧小雅,強忍了多日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抱頭痛哭嚎啕。
  一次比一次堅硬的心,再也無法柔軟了。
  


  第 68 章

  “媽,你和小婉說了什麽?”
  “能說什麽?聊聊天,問問學xi工作。”
  “真隻有這些?”
  “你怎麽了?媽說的話你也不信?你媽是說話不知分寸的人?”
  “那什麽叫家境差人品低下?”
  “……這不是事實嗎?別說我帶有色眼鏡看人,環境差那是天生的,怨不得人,自己可以改變。但是改變生活不能靠手段,她認識你的時候多大?十九?二十?小小年紀——”
  “……第一次,是我強迫她的。”
  “……你這孩子!”他媽臉色驟變,“你被她抓到把柄了?苗苗?!”
  ……他笑出眼淚。“我現在知道她為什麽總說我混賬了。我沒法不混賬,天生的。”
  “終於肯聽我電話了?”
  “……還要說什麽?”
  “看見你坐車回學校了,好在一大早車上人少,還有座位。”
  “……”
  “……今晚上月亮好。”
  “……嗯。”
  ……
  “就說錯了一句話,至於判我死刑嗎?”
  “還要說這個?”
  “我就想不明白,前幾天還好好的。說錯的那句話,你當我犯渾行不?”
  你犯了多少次渾了?秦昊,你還沒長大?你不能和小孩子一樣每回犯了錯,說句對不起,大人就能原諒。……不說了,要睡了。請你也別再打電話來。”
  “別,別掛。你和我說說,有什麽不順眼的都說說。”
  “現在再說這些還有意義?”
  “那不說話,也別掛,陪我看看月亮行不?”
  ……
  “……每回、每回總會說好聽的話哄人高興,做的時候又做不到。每回你總能一手建立點什麽,然後又一手破壞掉。你總有這能力。以前,三年前的時候,我以為已經被你毀了,破破爛爛的,我縫縫補補,還把自己修好了——”
  “貓兒……”
  “你別攔著我,我一次說完也好。不然我也哽得難受。”她抽氣,“你不壞。我以前恨你恨不能你死在我麵前,後來一點點被你軟化,知道你本質不壞。我守著自己的心,守得越來越艱難。可每次往你走近點的時候,就會被你有意無意的推遠。每次我都和自己說你脾氣不好,我脾氣也不好,我讓步我原諒你,可再一再二再三,很累。你大事小事為我操心,我看在眼裏,我感動。象你這樣的人能做到這地步,應該是很難的。可比起來,我也不容易。你知道要對一個自己曾經恨過的人交出心交出信任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每一步都走得膽戰心驚的,怕自己錯了,怕自己又一次被人傷害。到頭來還是……你說結婚,我點頭,我當時心裏多希望是有了個依靠?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不住。從說結婚到現在,你夾在中間辛苦,我應付幾頭也辛苦。在你看來,隻是一句話的小事,在我看來,等於否定了我全部的努力。為了你,你媽媽說什麽我可以不在意,因為是你媽媽,可如果你也象她一樣認為我讓你蒙羞,令你們家恥辱,甚至以為我有其他的目的,我鐵打的心也承受不了。”
  “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了,我已經對這三個字麻木了。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將來幾十年,如果還是這樣,一次次被你有意無意的傷了,然後一遍遍修補自己……我想象不出會有多辛苦。與其這樣,不如早點結束。不是因為你不夠好,是我們兩個不適合。”
  “……對不起。知道你不愛聽,除了這句我沒什麽能說的。”
  “……我掛了。”
  “等會。孩子,孩子是真的?你沒騙我?”
  “……是真的。”
  ……
  “……陳婉,如果能重新來過,我情願一輩子遠遠看著你,也不會做那件事。對不起,陳婉,對不起。”
  “沒有重新來過這種事的。秦昊——”
  “我知道,我明白。我聽你的話……”我知道我對你的愛從一開始就摻雜了愛之外的東西,比如說欲望比如說征服,當初也不知拿陌生的狂熱的感情如何是好。所以總不能讓你安之泰然,總讓你讓我一顆心找不到著落。我知道我的愛配不上你,你應該去找更純淨的感情。
  月亮很圓,眼淚很鹹,心中荒涼一片。
  宋書愚懶洋洋的站姿懶洋洋的笑容吸引不少注目,拖著小型行李箱的空姐們從貴賓專屬通道魚貫而出,偷瞥之下捂嘴與同伴低語。宋書愚恍若不覺,隻盯著出口。看見秦昊時,微微一愕,“我說,我認錯人了是不?這麽大把胡子?靠,你去做土匪去了?”
  秦昊臉上不帶笑意,問:“不是說沒兄弟做了嗎?”
  “我們什麽關係?說斷就能斷?”宋書愚露出個大大的笑臉,一手接過行李一手攬住秦昊後背,“沒回京看爺爺?直接轉濟城的?”
  “濟城事辦完了再回去。”
  宋書愚見他腳步匆匆,也沒點破,暗笑著追上去。
  “秦瑤還好?”
  秦昊點頭,望向車外倒後的景致。“還行,鬧li hun而已。”
  “你這把胡子倒是挺帥,走滄桑路線?”
  “我這個月全泡在菲沙河上遊釣鮭魚呢,又不用見人,知道消息後趕著回來哪有功夫料理?”
  宋書愚揚揚眉,明顯不相信。“一個月胡子能長這樣,那荷爾蒙該分泌多少?”
  “你就別和我東拉西扯了,說重點。”
  重點葉慎暉沒和你說?江文濤洪浩林shuan gui,洪建學被五六家銀行追債,低價套現出逃,恒宇的南昀半灣被葉慎暉連鍋端全部收進信誠建設。你可會享福,事情都給我們辦完了才知道回來。不過朱雀巷我是不會再管了啊,我一人顧幾頭,七八個月短了幾年命。”
  “她,那封信交出去了?”
  “交了,沒她那封信怎麽能辦得這麽利落?交了給葉慎暉,也不知道她怎麽會那麽信任他,關屋裏說了大半個小時話,出來眼淚汪汪的就交了。”
  秦昊眼神一黯,沒有再說話。
  宋書愚瞥他一眼,“別往心裏去,不就一封信嗎?你一老爺們,還計較這個?”
  “她還好不好?”
  你還真磨出耐性了,等到現在才問。還好,就是破腹產而已,寶寶才剛到五斤的樣子,說是孕期沒養好。她可是遭罪,才知道的時候差點被她舅打死,居委會帶著管計生的人上門來抓,頂著周圍鄰居的閑言碎語堅持著,五六個月的肚子仰著頭回校做論文答辯。東大我可沒少幫她說話啊,這人情你可得記著。還有還有,夏天正熱的時候我見她還一早起來幫她舅媽賣早點,白天聽葉輕眉說是接了工廠的釘珠結繩的活兒在家裏做。”宋書愚說完,隻看見秦昊麵朝車外露出的後腦勺,心裏也有幾分堵。“這也不能怪你,你也不知情。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是別人,我根本不想搭理,不想說破,倒想看看十多er shi nian後的笑話。”
  “我們家老太爺狗血淋頭的罵,既然搶了人家閨女,那就該一門子心思對人好,吃苦受罪一股腦全吞了才叫爺們,得了便宜還賣乖。活該!” 秦昊回頭來苦笑。
  宋書愚直到醫院門口才說:“慢慢來,還有希望。”
  “見過有這麽醜的小子?”宋書愚悄聲說。
  秦昊點頭,完全沒注意聽他說什麽。皺巴巴的臉,眼睛緊閉,睡夢裏小嘴很不滿意的撇著。他的兒子。心中歡欣悲傷皆而有之,一時眼眶發熱,喉間哽咽,難以自製。
  “叫什麽?取了名字沒有?”
  宋書愚聽他說話都有些發顫,心裏難受,拍拍秦昊肩膀安慰說:“還沒顧上呢,聽她舅媽喊豆丁。”
  秦昊點點頭,視線不離左右。
  “行了,要不要去看看大人?再不看過兩天就出院了。”
  秦昊目光穿透走廊牆壁,突然別開臉,“不看了。我,我還沒想好該怎麽麵對。”
  宋書愚理解地點點頭,見他再往玻璃房裏張望了一眼率先離開,不由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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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這麽絕情的女人都能寫出來,俺真是邪惡啊!


  第 69 章

  出院的那天,難得的好天,市一住院部樓前有幾株楓樹,華蓋蔽日般的紅。正午的陽光在枝葉中跳躍,滿目金色。
  舅媽喜不自勝,連連說:“我們豆丁腳頭好,連出院老天爺也要開眼。”
  臂彎裏新被子裏裹著的小家夥還在酣睡,五官皺在一起,鼻翼一張一闔。這樣粉嫩的一團肉,在她身體裏用血養育十個月掉下來的一團肉,有了名字有了生命。陳婉迎向溫煦的日頭,眼中酸脹。
  舅媽說孩子是父母上輩子的討債鬼,一點沒錯。小家夥是個磨人精,她分娩時羊水流幹流盡,痛得幾乎脫力仍然不願意出來,到了這個世界又兩三個小時一次不停頓的折騰。小小的身子哭起來驚天震地,肺活量能和大人相比。
  夜裏幾經艱難哄了豆丁重新入睡,陳婉抱著他在房間裏慢慢踱步。臭小子離開懷抱就哭,連舅媽也無奈,說不能這樣慣出壞習慣。她明白其中道理,可小家夥一哭她就揪心的疼。換尿片喂奶時,看見他肉乎乎粉嫩嫩的手手腳腳,她想,所有的,都是值得的。
  當初知道懷孕是在分手後,果然如老話: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連續幾天,她選擇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敢去麵對。直到有一日寧小雅從夢中哭醒,抽噎著說:“我又做夢了,還是站在牆角那裏,嗚嗚地喊我媽媽。”
  她悲從中來,過去握住小雅的手,低聲安慰,最後才說:“小雅,怎麽辦?我也有了。”
  何心眉嚇得幾乎掉下床,懵了許久隻能喊一聲“天……”
  如果沒有親眼目睹小雅的傷痛,她應該是決絕地選擇和他做了斷。可那一刻,她強烈希望生下來。她無父無母,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不適當的時候出現的孩子是厄運,還是老天垂憐?誰能判斷?
  何心眉知道她的決定後,又是望天。過了好一會才說:“你這是自私,為了滿足你自己的需要帶他來這個世界,他將來要受多少白眼?就算你能養活他,以後的教育怎麽辦?養孩子又不是養小狗,給口飯吃就行。”
  她以沉默為堅持。
  寧小雅悶坐了許久才說:“我支持陳婉。雖然我選了應該做的,可是我後悔,一直在自責在後悔,後悔好多天了,我怕會後悔一輩子。”
  何心眉拿她們沒辦法,爬起來拿起紙筆,一樣樣列舉其中的困難,然後丟在陳婉麵前,“你自己看,這是我能想到的,還有我想不到的。”
  事實正如何心眉列舉的那些,想到的想不得的,一單單連續出現,等待她披荊斬棘。
  先是舅舅,當時他怒火中燒,陳婉沒見過舅舅有那樣的表情,抄起廚房的擀麵杖就要抽她,結果被舅媽死死抱住。“明天就去醫院,還有,是誰的?你和我老實說。哪家的王八羔子?老子不活活揍死他不姓鞏。”
  她跪著不出聲,長發拂著臉,遮住地上的淚漬。
  “說話!誰家的?小婉,你爸媽在天上看著,你給我們丟臉不要緊,不能丟你爸媽的臉。”
  “地上涼,你有……可不能跪,起來小婉,起來慢慢說。”舅媽過來扶她起身,她說不出話,伏在地上繼續猛力磕頭,篤篤有聲。
  “小婉,這是不成的。將來嫁不了人,那是一輩子的事。”
  一輩子。她感覺自己已經象過了一輩子了。“舅舅舅媽,當作是陳家的孩子也好,當作是我多了個血親也好,讓我生下來行嗎?我保證將來我自己養,我保證將來——”
  “你這叫什麽話?舅舅是因為不想養這孩子?舅舅是為你好,你一個姑娘……起來說話,跪久了傷身子。”
  舅舅那天之後沒有再催促她去醫院,隻是煙比以往抽多了,除了去印刷廠食堂上班之外又在菜市場找了個臨時攤位,早上采購時一並駝多兩筐蔬菜交給舅媽賣完早點後守攤。她每早起來,瓦罐裏總有舅舅夜裏燉好的湯。
  她越來越寡言,每每看見舅舅抽煙時垂喪的表情和斑斑白發就自責、懊悔,自己的堅持給這個家平添苦痛,她甚至想幹脆去醫院算了,或者問人借點錢,一走了之。但是,當二十周的時候,神奇的胎動神奇地連接她的心跳,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割舍。
  她幫舅媽一起賣早點,一起出攤賣菜,到五六個月時借了何心眉一條蓬鬆的裙子回校。“還行,不大看得出,就當你胖了,有人問就說肚子脹氣。”何心眉總有安慰人的能力,陳婉難得一笑說:“你摸摸,來,怕什麽?摸摸。”注視何心眉眼中驚異漸漸放大,她輕笑,笑完淚盈於眶。
  小雅急不可待,“何心眉,走開,讓我摸摸。”
  “小雅,如果我說要感謝你,會不會很不厚道?”
  小雅搖頭說:“就當做連我的一起活下去了就好。”
  "
  “豆丁,要謝謝你寧阿姨,沒有她,你現在還在天上種花種草閑發呆呢。”陳婉的傷口站久了還有些疼,緩緩坐下時驚醒了豆丁,嘴一癟,就要準備嚎啕。“不哭不哭,吵醒了你舅爺爺會打屁股的。乖哦。”她學著舅媽的樣子,托著小家夥輕輕搖擺。
  舅媽教過怎麽抱,怎樣拿手臂托住後腦。當豆丁第一次被舅媽送到她麵前時她緊張得腦中空洞,拿這軟呼呼的小東西不知如何是好。可真正一抱起來,一切順理成章,似乎是本能,是天性,是心底最角落的土壤裏一顆埋藏了二十多年悄悄萌芽的種子。!
  媽媽,你看見了嗎?我也當媽媽了。
  她倚著床頭迷迷糊糊地睡了會,又被豆丁呼天震地的哭聲吵醒,臭小子臉漲的紅紅的,很不高興。手臂酸痛,把豆丁換過另一邊,舅媽已經睡眼惺忪地走來取了奶瓶去燙。“舅媽,你去睡吧。沒一會就天亮了。”
  “那我再睡一會接你的班,帶孩子是辛苦,熬過這半年就好。唉,這樣坐月子法,會不會落什麽病根的?”
  “舅媽,我沒那麽嬌氣。”這些根本不算什麽,相比較,懷他的時候才叫辛苦。吃什麽吐什麽,躺下來沒有一個安穩覺。後來顯懷,周圍鄰居指指點點,她進進出出時能視若不見,可舅舅舅媽背地裏長籲短歎她是知道的。再接著居委的人衝上門說沒有準生證就要強行引產,舅舅拿著菜刀堵在門口,大有一夫當關的氣勢。
  然後,宋書愚帶著葉慎暉找上家門。他們是為了那封信。
  葉慎暉這個人,陳婉以前聽秦昊說過很多,依舊覺得是有層霧籠罩儼若雲端的人物。她猜不透那封信與他有什麽關聯,但想必很是重要。她謹記舅舅和老二的話,不能隨便給人,不能隨便相信人。可那天,她被打動了。
  他說起年少時光,眼中有和她同樣的自傷和掙紮,他們有同樣的經曆,他們同樣是從灰燼裏重塑的自我。她選擇相信他,但是有條件,一是幫她辦準生證和將來寶寶的戶口,一是不準告訴姓秦的任何人。
  她的話像是觸碰到他某條神經,他看著她,卻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人,眼中悲傷無法言語,最後才像是從遙遠處飄回來一般,神情恍惚問她:“你確定要生下來?一個人養?沒有父親?前麵的困難你認為自己有能力全部承擔起來?”
  陳婉點頭。
  “女人都是瘋子。”他那時忽地這樣說,然後重新歸於一貫的沉靜,“孩子小五也有份的,雖然我和宋書愚對他的一些行為不讚成,甚至是反感,可認真來講,你這樣對他不公平。而且,單身女人帶孩子長大,困難想象不到的多。人還是要順應現實,不要強加給自己一些承受不起的負擔。”
  “你們覺得我很惡毒是不是?或者你們都覺得我恨他,所以找一種方式報複。”她下意識地撥弄手上那隻鐲子,一遍遍繞圈,情緒慢慢平複下來說:“其實你們想多了。我沒想過將來他有一天知道後會後悔會什麽什麽的。我忙著活命,根本沒空考慮那些。就是簡簡單單的生孩子,生我自己的孩子而已。如果將來秦昊能成熟些,或者我脾氣能軟化點,他來看看也沒什麽。但是,這孩子是我一力保下來,是我拿我不多的全部換來的,他姓陳。”
  那之後,她幾乎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關注所有的新聞,老二不甚其煩,“你顧著自己的肚子,有你這樣當媽的?人家都是好吃好睡好好的養。你放一萬個心,有消息我會不告訴你?睡你的覺去。”
  她哪裏睡得著?下午穿珠子的時候,腦袋一耷拉就醒,夜裏背疼得沒法翻身,腳趾抽筋她隻能坐起來默默忍受那種疼痛。
  後來消息傳來,她當時幾乎站不穩。洪浩林和江文濤被雙規是內部消息,葉慎暉電話裏大略提了下,然後說洪建學越境潛逃。在老二那裏確定了這個消息時,壓在心頭多年的重負突然消失了,僅剩一片空惘。
  “舅,是不是真的?”
  舅舅放下電話,“明天我去公墓給你爸媽燒紙,說道說道。你等生了再去。”
  她呐呐點頭,走進自己房間在床沿坐下許久才回過神,失聲痛哭。
  誰說沒公道的?做了錯事終將償還,隻是人已經死了,有什麽用?那個曾經嗬嗬笑著說要給她攢嫁妝,老了就給她帶孩子煮飯的人,早已經死了。
  “舅媽,我好像在尿尿。”
  “哎呦我的老天爺,是羊水破了要生了……老鞏老鞏……”


  第 70 章

  何心眉躬身在搖床邊,很是奇怪,“這才一個月,怎麽變了個人似的?才生下來象個小老頭,這一看,這小鼻子小下巴還真象你們家……你們家的人。”
  “這孩子啊,就是見風長。別看我們豆丁小,這才一個月,已經是大小夥子了。” 舅媽沒聽懂何心眉話裏忽略掉的那部分。
  陳婉剛從廚房出來,莞爾一笑,說:“何心眉,你灰頭土臉的別碰我兒子,先洗洗去。”
  何心眉畢業進了報社,風風火火四處跑,而小雅則已經遠赴大洋彼岸,至於她,豆丁滿月後馬上也要繼續她的人生。
  何心眉洗了手回來,見陳婉舅媽已經出去了,馬上拉她坐下,問:“葉慎暉送的房子怎麽不要?”
  她沉默,最後還是說:“不能要。”
  “你怎麽就一根筋?你以為那是白給的?人都說了是感謝。你知道他們把洪家的搞倒了賺了多少錢?洪建學的恒宇被他們聯手收購,地皮房子幾乎是白菜價。隻南昀半灣去掉銀行貸款能有這個數。”說著拿手比劃了一下,見陳婉隻是笑,不由又著急說:“沒你爸爸的信,他們有這麽容易嗎?葉慎暉什麽不多,錢多房子多,你收他一套房子,對他半點影響也沒有。”
  “我知道你現在跑財經版,有內幕消息。房子的事情我也想過,你以為我不心動?過年時小宇帶女朋友回家,一看我們家環境就皺眉,還好還沒有多問什麽。我舅媽後來心可酸,坐房裏大半天沒出來。小宇說讀完碩士想辦法留在北京,可哪裏那麽容易?將來總要結婚。我這又帶了個孩子,沒臉沒皮的,看了葉慎暉送來的房子怎麽會不心動?可和我舅一說,我舅不答應,說那等於是把我爸爸賣了。”
  何心眉無奈,“你們一家都是這臭脾氣。”
  “嗬嗬,總有辦法想的。”
  “那工作呢?”
  “葉慎暉說在信誠給我留個位置,老二也說想開酒樓,問我要不要幫忙。我還沒考慮好。”
  “那行。看誰家給的錢多就是了。”
  “先不說了,我去廚房。宋老師和老二也快到了,到了就開席。”
  老二和宋書愚卷著冷風進門,“在樓下撞上的,變天了,外頭風可大。”老二邊說邊拎了一大筐雞蛋進廚房,“我媽鄉下親戚幫忙收的。”
  “你一早去城關鎮?這麽冷的天?”
  “我淩晨在帝宮睡了幾小時,剛收好不趁新鮮拿回來,等什麽時候?”
  “上次的還沒吃完,先放著。你陪宋老師坐一會,我這邊快好了。”!
  “你宋老師有你舅和何心眉陪著,我幫你打下手?”
  “不用,你什麽也不會。我要熗鍋了,你先出去坐。”方存正的心思陳婉不是不明白,多年前她出於安定的向往曾經有過刹那的心動,可是現下盡管舅媽一再暗示她也絕對不可以接受。利用他的愛,對他何其不公。熱油彈上掌背,她甩開瞬間的失神。
  人不多,但陳婉用足了心思落足料操辦,比以往在朱雀巷擺宴時的水準尚要高幾層。何心眉碗裏裝著鬆茸土雞,嘴上含著子薑米椒鴨,兀自哇哇叫:“陳婉,你偏心,以前去金盛吃飯沒見過你做這幾個菜。”說完就被宋書愚在桌下踢了一腳,醒過神來偷窺陳婉舅舅的臉色補救說:“老宋,我們在你家做飯,陳婉明顯留了一手的。”
  鞏自強抿口酒說:“其實越簡單的才越考手藝,家常菜才見真功夫。”
  宋書愚若有所思地點頭,忽然問:“鞏叔,你們家的館子不做了,就沒想過再開間?”
  鞏自強有些黯然,“開館子講門麵講人氣,光憑好手藝沒用。現在找個好門麵可不容易。”
  無非是錢罷了。宋書愚默默點頭,想了想說:“其實不妨考慮做私房菜,人氣不用操心,我和葉慎暉人麵廣,帶了客過來憑你和小婉的手藝能留住客。”
  “私房菜?”陳婉和方存正同時來了興趣。
  “不用找街麵,一般就行,隻要出入方便,好停車。裝修素雅點,花不了多少錢。”
  “我可以在報社找人幫忙,副版裏免費宣傳,不花錢。”何心眉興致高昂,“這比去葉慎暉公司上班強啊,隻做晚上的,你還有多的時間照顧豆丁。又不用花太多本錢,隻是個裝修費用。”
  陳婉望一眼舅舅,微微心動。想問詳細點,宋書愚站起來說聲對不住去了廚房接電話。何心眉癟癟嘴,“裝神弄鬼的,估計是新師母。”見陳婉好奇,解釋說:“這段時間一直神神秘秘的,問是不是我們師母,他沒否認。”
  換了舅媽上桌吃飯,陳婉抱著豆丁回房。把小家夥哄睡了,開了櫃子,打最底下掏出個盒子。撫摸灰紫色絲絨麵許久才把表拿出來,一隻是爸爸的,一隻是他送的。不知是因為需要每天上弦而想起他,還是因為想著他才記得每天要上弦。指腹在表背他的名字縮寫上畫圈圈,一圈一圈,百種滋味象漣漪般漾進心裏去。
  送他們離開時,陳婉喊宋書愚慢走一步,“宋老師,你認識人多。麻煩你幫我把這個賣了好嗎?”
  宋書愚看看袋裏的盒子,抬眼望住她。
  “我隻有這一樣能值點錢的。我、住院費,還有平常的,我花了舅舅不少錢了。”
  宋書愚點頭離開,走了幾步又回來說:“真打算做私房菜的話,我問問老葉,他做那一行,找地方輕而易舉。租金你也不用多擔心,我和他談。”上車時,他回頭看一眼,陳婉還站在樓道口,比往年豐潤點,腰背筆直,微昂著頭,象小環山上的一株梅枝。
  送了何心眉回家,電梯繼續向上,打開後毫無意外見秦昊站他門口。“跟了我一路,就知道沒好事。我可是吃飽了想睡覺的啊,你自便。”
  “別賣關子了,你動作快點。”秦昊一屁股坐下,催促說。
  “嘿嘿。”宋書愚不緊不慢開了酒遞給他,進去換了衣服才掏出兩張照片來,“滿月照我可幫你討到了,怎麽謝我?”
  秦昊卻聽不見他說話,視線投在手中,燈光下眸中銀光微閃。“大了好多。鼻子眼都長開了,很像、很像我。”
  “是象你,能把人折騰死。我在她家兩三個小時,就沒見小家夥消停過。一家幾口人圍著轉,陳婉連正經飯也沒顧上吃兩口。到末了我們吃好了,小家夥反倒折騰累了,睡著了。”宋書愚與秦昊相視而笑,眼見秦昊眼中是父親的驕傲光芒,不由暗自喟歎。“名字也起了,陳恪禮。恪己守禮,我怎麽聽都覺得像是在警告你?”
  “行了,你就別拿我開涮了。”秦昊嘴角有絲苦意。“她好不好?”
  “你不是跟了她一個月了嗎?好不好你不知道?”
  “她沒下過兩次樓,遠遠看一眼能看見什麽?”
  “應該不太好。這個給你。”宋書愚進屋拿了陳婉的袋子出來,“說是想賣掉。”
  隻看盒子秦昊已然知道是什麽,摸摸手腕處自己的那塊,她的名字每分每秒貼住自己的脈搏跳動,人卻隻能遙遙相望。“你幫我把錢給她,多少我轉給你。”
  “小五,你什麽打算?就這樣、一直這樣?”
  秦昊杯中見底仍然沉默著,許久後才說:“她恨我到這地步,我能怎樣?強扭的瓜不甜,我遠遠看著她就好了。”
  “和你說過幾次了,孩子是分手後才知道的。她要真恨你,會生下來?”
  “即使不恨我,她也不願意和我一塊。”他窩在沙發最角落,目光哀涼,“拿打掉孩子作分手理由,我明白她的意思。想讓我恨她,恨到生老病死各不相幹,這樣她才有安生日子過。我隨她的意,站遠點好好看著她就行。將來……”將來他不敢想,生老病死,下一句是男婚女嫁。他見過好幾次方存正的車停在在她家樓下,還有一回見他抱著新童車上樓。克製住上去揍人的衝動後是胸口一陣陣的抽痛。
  “家裏人都知道了?”
  秦昊默默點頭,“老太爺劈頭蓋臉來了通電話罵人,我媽沒辦法,說上門賠罪,又被老太爺罵一頓,叫她少摻合。既然一開始不喜歡,不勞駕她喜歡。”他扯扯嘴角,“我也說了,叫她少幫倒忙。不是他們……”他捂住臉,心底苦楚無可遏阻地蔓延開來。
  宋書愚無能為力。
  所有人都懂愛情,所有人都自以為懂得愛情。可是,另一種更珍貴的更奢侈的感情,不問代價的付出,毫無欲望的顧惜,有幾個人能懂?
  “小五,少喝點酒。再喝下去人就廢了。”


  第 71 章

  車越靠近朱雀巷,陳婉的心越跳動非常。何心眉問:“你沒事吧?臉色不好看。”她說沒事。開膛破肚總要傷元氣,這已經一個多月了仍是臉色青白。站久了,傷口仍會隱隱作痛。而且,她沒想到宋書愚說的第二處位置,竟然位於朱雀巷。
  前幾年她還經常回朱雀巷看看老屋,自從方存正搬走,而整條街幾乎都被帷布蒙住大肆整修後,最近一年多兩年的時間,沒有踏足過這裏。隻是前段時間在電視新聞看見朱雀巷的新貌,還和舅舅說沒想到不起眼的舊居能變成這樣子。清水河疏浚工程早已結束,引來的北江水清可見底。朱雀大街擴寬了幾乎一倍有多,一部分以石樁淩於河麵,鵝卵石人行道以櫻樹隔開車道,可以想象幾年後櫻花似雪的繁茂。至於她們家以前的那排排老屋,變化更是驚人。
  陳婉佇足於街口,驚讚莫名。“我一年多沒來,變化這麽大?”
  宋書愚頗有些得意,說:“何止一年多,已經三四年了。隻是修複古建築是巧活費心思費功夫,所以工程進度慢,平常人看不出太大變化而已。”說著下巴往前仰,“已經有部分商家進駐了,酒吧幾間,書店,餐飲,連畫廊也有兩家。”
  何心眉已經拿出小本子置於手中。
  宋書愚嗤笑說:“行了,才當幾天記者就有職業病了?忘記你跑什麽線的了?”
  何心眉聞言有些委頓,收了本子說:“等我換了社會新聞版,這裏怕是早被人寫爛了。”
  “還早,正式招商還有段時間,後麵的一部分還沒修繕完,純陽觀那頭也還沒和宗教局商議好,估計還有個半年一年的才能熱鬧起來。我們先去看看之前說的那家房子。”
  宋書愚站在廊簷下開門時,陳婉臉色呆滯看了看旁邊牆上掛著的寫著“朱雀巷9號”的木牌,以及灰磚牆瓦上垂下的半牆青黃交錯的藤蔓,轉身對上的是何心眉瞠目結舌的表情。定定神,隨宋書愚邁進去。穿過照壁,又是一道門楣。進去後是大廳,旁邊各有一間耳房,透過廳中落地木窗的雕花玻璃能看見中間天井。大廳角落有拱門,出去後便是以前廚房的位置,沿牆根改造成的一排回廊。回廊旁是天井,說是天井倒像是玻璃花房,明池裏依稀有兩尾錦鯉的影子。再向後走,是明顯住家格局,中間一小廳,兩邊各有一間帶洗手間的睡房。中間的小起居室推開落地窗就是後院,老月桂還在,隆冬時節,隻有光禿禿的枝幹。
  “我看了幾家就覺得這裏不錯。前麵的廳擺八九張桌子是夠的,邊上的兩間作廚房、放材料。後麵這裏,可以改五六間包房。這樣的裝修,一碟小炒收個四五十不成問題。地方不大,也不用請多少人,有三五個服務員足夠了。”
  “這裏,是葉慎暉家的?”陳婉眼神從月桂移向宋書愚,不放過他眼中任何一個變化。
  宋書愚絕對鎮定地點頭。“整條街幾乎都是朱雀商投的,投資方是信誠。”
  “可是,這裏是陳婉以前的家啊!”何心眉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廳中回響。
  “不會吧。”宋書愚有絲驚訝,“這麽巧?”
  “宋老師,這樣的我們家租不起,我舅舅以前賣房子的錢已經用了不少了。”
  “應該租得起,整個朱雀巷招商是有優惠的,頭三年合同期租金可以減免一部分。正常的減免之外,我還能幫你再談低一點。還有,那塊表,我已經幫你賣掉了。實在不夠的話,說真的,我一直想問問你接不接受參股,你知道我也算是個饕餮,開個館子……”他摸摸下巴,有些欣羨。
  “就這裏了。”何心眉扯動陳婉衫腳,“老宋肯入股,你還擔心什麽?”
  “等我再想想,心眉,這不是小事。”不是她不動心,可實在感覺詭異。
  “行,那我們先回去,我看你麵色不太好。順便去銀行,我把賣表的錢也給你。”
  去到銀行,讓陳婉再次驚怔。
  “是2000年限量發行的陀飛輪,市價是這個數一倍以上。不過表背後刻了名字,所以價錢抬不上去。”
  宋書愚的表情像是實話,陳婉幾個月前曾經去星匯城裏最大的一間表行估過價,當時給的價格已經足以讓她驚愕了。隻是那人感覺不誠懇,再者,她也不舍得,後來猶疑不定的,才隨之放棄。
  “這樣的話,你舅舅添點,如果願意讓我參兩成股,足夠了。”
  “讓我想想,還有我舅舅那裏也要商量。”
  她儼若在夢中,渾渾噩噩地上了樓,豆丁哭聲震地的才回了魂一般。“你走了沒多久就醒了,玩了一會就開始找你,找不見就開始哭。喂了奶睡了一會又來勁了。”舅媽拿這個霸王龍沒辦法,見豆丁一回陳婉懷抱立時止了幹嚎,不由搖頭說:“還是和自己媽貼心。”
  陳婉好笑不已說:“豆丁,舅奶奶吃醋了怎麽辦?”小家夥兀自砸吧著小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舅媽,舅還沒回來?”
  “快了,我去準備晚飯,你去躺會。前兩天豆丁感冒,可把你折騰壞了。”
  陳婉回房躺下卻睡不著,胸口漲奶,肚皮微疼。她親了口豆丁的小臉蛋,唇下分明是秦昊縮小的輪廓。舅舅審過她幾次豆丁的父親究竟是誰,她強著不答,最後才無奈作罷。舅媽也偷偷問過她,旁敲側擊的說看豆丁的樣子就知道爸爸帥,陳婉也隻是笑笑。
  她知道他不在濟城,去年這時候想必是帶著傷心離開。她苦笑,隻有在自己心上劃一道,才能割舍的,何止是他。有時也會問自己與何心眉相同的話“是不是太殘忍了?”,可不殘忍,未來在極度的幸福與極度的傷懷間跌撞,說不準哪一天仍然會是這種結局。甚至在無數次爭吵失意後,就連短暫的快樂也會充滿不真實感。如此,不如放各自一條生路。
  都說她堅強。她不堅強,她的心不足以應付一次次的整合。很久前她說過,愛情隻是餓的時候一碟熱騰騰的蓋澆飯,累的時候一把穩當當的椅子。她不需要高潮迭起激動人心的愛情,隻要適時的信賴與相互依偎。他承諾過,沒有做到。
  “豆丁,長大後娶老婆要記得,傷了人一次,不要傷第二次,傷了第二次,不要傷第三次。你這喜歡折騰人的小壞蛋,折騰你媽媽沒所謂。愛情,經不起你折騰的。”
  晚上舅舅回來,說到白天去看的兩個地方。陳婉問舅舅當初買房子的是不是葉慎暉,舅舅也不清楚,隻知道是中間人。“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就再等等。馬上春節了,過了年再籌措也沒關係。”舅舅話是如此,可這幾個月家裏停了賣早點的收入,全靠賣房子的老本。陳婉即便今天手上攥了一筆錢,也依舊心下惶然。
  惶惶不定的另一個原因……陳婉打電話給何心眉,讓她找機會側麵問問宋書愚,秦昊,是不是回來了。
  “不會吧,一點消息也沒有。他真是回來還好了,你不方便問,我還想問問他拍拍屁股走了是什麽意思。”
  “別。那也不是他的錯,更何況,是我傷了他在先。”
  “你們兩個。”何心眉歎氣,“誰傷誰?扯不清的糊塗賬。真要回來怎麽辦?豆丁怎麽辦?不如和好算了,為孩子多想想。”
  陳婉笑笑說:“我如果能忍受爭吵複合不停循環的日子,也就不會選擇分手了。何況,已經過去快一年,說不準他的心已經改變了,也說不準身邊有人了。總之,真要回來了,豆丁是姓陳的,誰也別想碰。”
  “別杞人憂天了,你等我消息。”
  何心眉再回電話時,她放下心頭重負,可同時,隱隱的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悵惘。她把不必要的想法拋擲一邊,出去問了舅舅幾號休息,接著又撥通電話,約好了第二次去朱雀巷的時間。
  宋書愚保持平常的語氣說完最後一句再見,按掉電話,揚揚眉,“成了,不成也八九不離十了,說這個星期六想帶她舅舅再去看一次。你現在開始想拿什麽謝我還來得及。”
  秦昊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說:“給你個幹爹做還不夠?”
  “嗬嗬,你先看好你自個正牌老爹的位置再說大話。”宋書愚的話戳到小五痛處,見他神色黯然,開解說:“別想太多,還是有希望的。方存正和陳婉的相處就是好朋友那種,你別多心。”
  秦昊搖搖手上的酒,沉思片刻才緩緩說:“方老二輸在出身上,我輸在個性上。她是喜歡平靜生活的人,仔細想想,老二才是最適合她的。不過,老二做得到的我也一樣能行。”


  第 72 章

  春節前一周,陳婉尚在朱雀巷忙活。後麵的三間大房改小包間,前麵廚房的設備要訂要安裝,廳裏的桌椅掛牆畫,門口的招牌,還有酒水飲料一應幹貨,水電暖氣,全部要在年前準備好。雖說大部分是辭了工作的舅舅在操辦,舅媽也再三告誡她把身子養好了也不遲,千萬別落什麽病根。可關係到她,關係到豆丁的將來,她無法安坐在家。
  廚房收拾齊整那天,舅舅小心地摸摸不鏽鋼專業櫥灶,喉結上下滾動,好久才說:“以前我們用那爐子比起來就是駁殼槍對美式大炮。”
  陳婉好笑,“舅,你天天在食堂見得還少了?”
  “不一樣。這是自家的。”
  正說著話,聽前門聲響,透過窗子看見舅媽大衣一角。陳婉急急出去,舅媽已經抱了豆丁進來,連連嗬氣說:“鬧著要找你,一下午沒安生過。我見今天有點太陽,就打了車過來接你們爺倆。”
  豆丁全身裹得像隻小狗熊,帽子下小嘴癟著,眼眶裏全是委屈。聽見陳婉的聲音,撲騰著小腿尋找著她。
  “媽媽抱,媽媽抱。”陳婉慌忙接過,舅媽想是也累著了,一屁股坐下就開始喘氣。她遞了熱茶過去,舅舅已經開聲問:“你在家呆著就行了,出來孩子招了風又感冒怎麽辦?晚上小宇到家,家裏菜都置辦好了?”
  “好了,沒好我有時間帶小祖宗出來遛圈?這不見天好嗎?”說著掃視大廳一周。“老鞏,沒想到咱家還有這一天。裏麵也妥當了?帶我去裏頭看看。”
  由木天花上吊下一排銅燈,仿明桌椅,印染的藍桌布,冬天微弱黯淡的日光打在仿古地磚上,忽明忽暗。眼前的一切讓陳婉也有些怔忡難信,豆丁已經一拳呼在她肩膀上。她捉住小家夥藏在衣袖裏的小手,放在嘴邊連連親吻,小家夥樂嗬嗬地往她懷裏躲。“媽媽馬上就能賺錢了,豆丁。”
  收拾到傍晚,走前陳婉要穿大衣,剛準備把豆丁交給舅媽已經被舅舅接了去。“我來。”
  豆丁像是有些怕舅爺爺,撅著小嘴不敢擅動。陳婉楞住,這是她舅舅第一次抱豆丁。即使在醫院裏,他也沉著臉,任憑眼中淚光乍現。
  “舅。”
  “舅舅攔不住你,既然挑了這條路,多少苦全咽回去,堅持到了頭就是好日子。”
  “……對不起。”
  “別說這個。今天小宇回來,我們早點回去。豆丁,回去見小舅舅咯。”
  舅舅有力的手臂上上下下搖晃哄著豆丁玩,舅媽在旁連聲埋怨叫他動作輕點,陳婉微笑著跟在他們身後。一路到街口,她臉上的笑容僵住。從對麵馬路飛馳而過的那輛車不熟悉,可車內那人的側臉再熟悉不過。
  他回來了?
  “小婉,你歇歇,我來。”
  陳婉回過神,才發現手上兩把刀已經停下來不知多久。“舅,沒事,我可以。”
  年初八開張。年前葉慎暉擇了開張這一天包下整間鞏香居做信誠高層的春茗宴。十二圍並不算多,但是和葉慎暉秘書謝小姐幾經商討終於確定的菜單裏有幾道菜是連舅舅也沒做過幾回的。陳婉半點不敢馬虎,春節期間比對著家傳的菜譜天天在店裏演練了無數次。
  “在想豆丁呢?你舅媽在外頭照看著,等會人到了也有小宇幫忙。別急,還早,足夠時間準備的。”
  不急。她定定神,看看寫字板上貼著的一張張菜單,再環視廚房一周。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地頭,是她的地盤,總有慰藉她心靈的能量。
  “就該這個樣子,我看你像是失了幾天的魂了。真正的大廚應該有股氣,外頭再亂場,心不能亂。”
  她象回到多年前憑著年少無畏第一次掌廚的那一日,深呼吸,各種食材的味道吸入肺腑,氣韻充足時重新左右抄刀。蒲菜是當季特產,要碎如粉末,雞胸肉要剁得稀爛如肉糜,用蛋清淘洗去渣留下肉汁,爆油加蒲菜翻炒,以奶湯澆頭,入盅滑軟細嫩雪白。翅湯也和平常食肆不同,慢火煨燉,加鮑汁和秘方提煉的蝦油,湯色金黃透亮。連最平常的冷盤毛豆幹也是用牛脊髓烹煮,再用舅舅多年的鹵汁小火鹵了一個上午,足夠筋道。
  宴盡人散時,葉慎暉出現在廚房門前。“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陳婉早知道外頭的反應,聽了這句仍然忍不住鬆了口長氣,隨之是快慰歡欣,滿溢在胸臆裏。舅舅搓搓手才握住葉慎暉的,眉目間喜悅自得皆而有之。
  以葉慎暉的人麵,得到他的肯定,代表他們鞏香居絕對有資格在競爭激烈的濟城飲食業有一席立足之地。
  “這樣不行,要多請幾個人,今天不是從老二那裏借了幾個服務員,根本忙不過來。還有廚房裏也要多請個人打下手,這可都是體力活,天天這種忙法別把你身子熬壞了。”舅媽前後奔走,也是滿臉疲憊。
  陳婉從小宇手上接過已經酣睡的豆丁,“我還行,就是要請個人看著豆丁。舅媽,你們先忙著,我有事出去一下。”
  出了大門,河麵上北風呼嘯,直往脖子裏灌。陳婉緊緊領口,攏住豆丁身上的小被子往街口走。不出所料,那輛看見多次的黑色車子就停在老地方。時間倒流,象是回到幾年前,他憊懶的聲音在耳邊:“老地方等你,十分鍾,過一秒我就去你家找你。”
  車上的人看見她,發動了車向前滑行了幾米,在她停住腳的同時也停了下來。他下車,在寒潮來襲滿目蕭索的濟城街頭。在她眼前。
  隔街相望,她能感覺到他的眼神不舍地糾纏在她身上。過了一千多個日夜,所有的都變了,他看她的灼熱目光沒有變。豆丁像是感覺到她急促的心跳,不安地扭動著,她把小家夥重新往上舉了舉,輕輕拍了拍後背,才緩緩走向他。
  “回來了?”
  他默然點頭,注視她許久才將目光投向她懷中。
  “宋老師和你說了?要不要抱抱?”
  他像是沒料到她會允許,手臂抬起,微顫著,又放下。“睡著了。”
  “沒關係,醒了再哄就是了。”陳婉把豆丁遞過去,“手托著後腦勺,已經會抬頭了,就是直不了太久。小心!”
  她一句小心嚇著他,弓著腰,兩隻大手戰戰兢兢籠著。“還好,還沒醒。”
  他誠惶誠恐的樣子,似震愕似滿足的表情看在眼中,心裏更是酸澀。
  “要不要去哪裏坐坐說說話?”
  “不用了,我舅舅舅媽在店裏等我。什麽時候回來的?”
  “豆丁三天的時候。我,不敢打擾你,怕你生氣。所以……”
  “都瞞著我,不是裝修那天看見你,我還一直以為——過年也沒回京?”
  “沒有。”不舍得離開,“我爺爺也不許我回去。”
  她咬住下唇,萬分清楚那代表什麽。“你們家全知道了?”說著就想抱回豆丁。
  “你別誤會,我沒想過要怎樣。”豆丁離開他懷抱的時候,他眼中閃過一抹痛楚。“就是怕招你討厭嫌棄,我才躲著,沒想過要和你搶孩子。”
  她輕輕拍打豆丁後背安撫著,一邊回頭望,似乎怕她舅舅出來。凝視眼前熟悉的被風吹得紅紅的小臉一時間眼眶發熱,他極力忽視心裏被撕扯的痛感,把那種苦楚一寸寸咽下去,嚼也不嚼。
  “貓兒……”不自覺又叫出聲。
  “我出來——”同時開口,聽他停頓,陳婉才繼續說:“我出來是想和你說句謝謝的。開始以為是葉先生和宋老師好心,又看在你的麵子上,不停幫我。春節前那天看見你,才知道不是那麽簡單。無論你做了什麽,我都謝謝。以前的,現在的,你給過我的,都謝謝。至於我給你的,從不甘心到甘心情願的,不管是好是壞,你忘了它吧。”
  ……
  “看在孩子的麵子上,沒有和好的機會?”
  “從看見你那天開始,我已經考慮十多天了。那時候說分手也不隻是一時之氣,你也知道的。在一起有快樂的時候,但是很多東西掩蓋在快樂下麵,總會爆發,不是因為這也會因為那。我也說過,不是你不好,不是因為你家裏的反對,是我們不適合。就當我們是結了婚又離婚的那種好不好?豆丁有一半是你的,你想他的時候隨時可以來看。其他……各有各的人生。”
  “這是你真正要的?”宋書愚說給對方想要的生活,可是對方的夢想中沒有你的話,何其讓人絕望。
  “我現在挺好,有家裏人幫忙,也找到自己愛做的事,還有豆丁。很滿足。”她說著回頭望望鞏香居的招牌,“我要回去了,手機號沒有變,你什麽時候來濟城什麽時候想豆丁了隨時可以打電話來。”
  “再讓我親親他。”他低下頭,怕胡子紮著小家夥,隻敢虛吻一口,呼吸間是淡淡奶香,眼前酣睡的小模樣逐漸模糊。
  “昊,你也安心過你的日子,不要太執迷了好不好?”
  不好。他望住她漸小漸淡的背影時想,與蒼白的沒有她的日子相比,與晦暗的失去光的日子相比,他情願這樣,情願被痛感燒灼,以此證明心還能跳。
  


  第 73 章

  “陳婉,幸福是自己爭取的。一拐彎一轉頭,沒有了就永遠沒有了。”何心眉含著熱乎乎的蘋果餅說,“有空再烤兩個,不過癮。”
  “一邊去,我給我兒子做的蘋果泥都給你做餅了,我兒子吃什麽?還有,我很幸福。豆丁,是不是?媽媽有你最幸福。”
  豆丁躺在廚房門口的推車裏,肉乎乎的小手指撥弄著車頂吊下來的七彩小魚。聽見媽媽的聲音,適時地綻開嘴,露出世上最可愛的笑。每逢這個時候,就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忘了和你說,昨天晚上洗了澡,小家夥趴床上,自己學翻身,哼哧哼哧費了老半天力氣,小腿撲騰撲騰的,活象隻小烏龜。把我和舅媽笑壞了。”
  何心眉一邊笑,一邊搖頭,“沒救了,你現在就是一二十四孝老媽。”
  “是。”陳婉若有所思看著兒子,“每次抱他在懷裏,軟軟的小身子,咿咿唔唔地自說自話,時不時對你露出笑,心裏就有種軟乎乎的感覺,整個心像是化成一灘水。等你將來做了媽媽就能體會了。”
  "  “那就這樣了?將來懂事了,含著眼淚問你要爸爸的時候怎麽辦?總不是個事。”
  “我們現在也挺好啊,偶爾見一麵,象朋友一樣。”
  “隻做朋友他能滿足?我就不信了。”
  陳婉知道秦昊不會滿足,可他和以往大不一樣。不會再蠻橫地一定要介入她的生活,似乎隻是靜靜地守候著,等待她驚寤的那一刻。但是對她來說,世上有很多東西比愛情更重要,親情、友誼、現實的生活,這種認知在有了豆丁之後更加明確。勸他幾次不要再執迷,他不出聲之後,她對這樣消耗他的時間隻剩萬分無奈。
  “小婉姐,外麵來了一桌客,問現在開始營業了沒有。我說中午不開市,那桌人沒等我說完已經坐下了。”館子裏的小妹探了個腦袋進來問。
  “你先招呼著,我看看有什麽材料。”鞏香居因為都是費功夫的巧菜,開張兩個多月來在濟城漸漸有了點名頭。本地客大多知道他們隻做晚市,想來外麵應該是旅遊或者公務的外客。
  小妹出去了一圈又回來說:“他們說不趕時間,說著衝著我們館子來的,隻要是出名的那幾個菜就成。”
  “你忙吧,我先走了。”何心眉吮吮指尖的芝麻,隨陳婉一起站起來說。“老宋說明天晚上來,留一桌子給他。豆丁,幹媽走了,來,香一個。”
  何心眉一走,陳婉二話不說,將推車置於門口角落,挽起袖子就起爐開火。豆丁對她依賴性很重,最近習慣了放在廚房裏。隻要能看見她的影子,小家夥就能自得其樂,比舅媽抱著不停哄還要乖巧。她偶爾閑下來,看著豆丁玩著自己手指能玩到嘰嘰咕咕地笑,她也不由莞爾。想象他再過幾年會走會跑的樣子,大概也會象幼時的她一樣,坐在小板凳上,幫媽媽剝蒜頭,眼巴巴地等鍋裏的煎餅出爐。
  菜上了一半,舅舅回來,將采買的蔬菜放好就接了她的手,問:“你舅媽呢?”
  “這兩天不舒服,舅媽說去後頭找地方躺會。”
  說話間廚房門口的陽光被陰影擋住,陳婉一扭身就看見有人躬著腰對豆丁揚著下巴逗他笑,身後還有兩個人站在走廊陰影裏。陳婉母性發作,急步走過去的時候已經看到那人的滿頭華發,當即放下心,欠身問:“老先生,是不是找洗手間?”
  那人拄著拐杖直了腰,逆光看不清樣貌,比舅舅稍微矮一點的樣子。象是視力不太好,眯起眼睛看了她許久,聲音很溫和遲緩地說:“豆丁媽媽?我是小五爺爺。”
  陳婉頓時懸起一顆心,回頭看眼滿臉警惕之色的舅舅,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元宵節那天,秦昊的父母登門。道明來意後,舅舅對突然駕臨的貴客隻有三分客氣,七分沉默,不表態不發言。倒是脾氣向來溫良的舅媽,在豆丁被秦昊母親抱在懷裏立刻大哭不止時說:“您別見怪,我們家這孩子,我抱著都一樣會發脾氣,別說不相幹的外人了。”在秦昊父母告辭離開時更是毫不客氣,把他們帶來的禮物全部遞回司機手上,然後關了大門。幹脆利落得令陳婉下巴幾乎墮地。
  秦昊父母離開之後,陳婉避開被□的那一段,道出其他始末。五年間的所有不過是一段話而已,卻已是人世幾翻新。舅舅悶頭許久沒做聲,再抬頭時隻說了一句:“舅舅沒用,讓自己孩子吃苦。”
  當時她耳邊是豆丁不明就裏的壓抑氣氛引起的哭嚎,眼前是舅舅的老淚縱橫,心裏幹幹瑟瑟的,枯涸得流不出一滴淚,“舅,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他也不算壞,是我騙他孩子沒有了他才選擇離開。也不是因為他們家的反對,我們真是性格很不合適。”
  舅舅擺擺手,說:“孩子是我們家的,我們養得起。他們家好與壞和我們不相幹。”
  這之後,舅舅再沒問過豆丁父親的事情。但是今天秦昊爺爺的出現,讓她與舅舅同時起了防備之心
  “我來濟城,是專程來看你們母子的。”說著看看左右,問:“這位是……”
  “秦老先生,這位是我舅舅。”
  秦昊爺爺與陳婉舅舅握了握手,耄耋垂暮,手掌青筋暴突依舊蒼勁有力。鞏自強猜到對方來意,但仍禮貌周全問:“是不是找個地方坐下來談?”
  “小周,你們去吃午飯,不用管我。”老太爺口中的小周也有四十上下,低應了一聲,帶著另一位工作人員進了後麵包房。“我們就在這裏聊天也行,沒外人。”
  陳婉連忙搬了椅子來服侍他坐下,見他視線掃視一周又落在豆丁小車裏再不移開,她過去將豆丁抱來。陌生的氣味陌生的心跳,豆丁乍一驚,癟了嘴就準備哭。
  “豆丁,是太爺爺呢。”她蹲在旁邊輕聲哄著。
  秦昊爺爺沉吟說:“小五子一直說你脾氣象他奶奶,我看比他奶奶溫婉多了。”哆嗦著手掌撫摸豆丁臉蛋半晌才又說:“摸著可真象小五子繈褓時的小臉。我糖尿病,這兩年視力越來越差了,想看清楚點也不成,將來還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小家夥走路說話。”
  “太爺爺身體好,一定能看見豆丁將來娶媳婦。”
  “那也要孩子們孝順,沒有膈心的事才行。這一個個,哪個不操心?特別是老五。”說著就歎了口氣。
  陳婉見話題轉到秦昊身上,沒有作答,隻是把舅舅斟好的茶端了過來。“太爺爺喝茶。”
  “小鞏,”秦昊爺爺倒是不接剛才的話題,轉向陳婉舅舅,“過年小五的父母上門打擾了。”
  “哪裏哪裏。”鞏自強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又不擅客套,說完哪裏就停了下來。
  “我早就和他們說過,孩子大了,由不得大人操心,有麻煩有矛盾等他們自己解決。大人幹涉的多,反而起副作用。當初如果不是他們阻攔,現在我們親家坐在一起,也不會這麽生分尷尬,小婉也不會連聲爺爺也不叫。”
  “太爺爺……”
  “喊太爺爺是你心眼好,還肯讓豆丁認他爸爸。你的性子比小五子他奶奶可和善多了,如果我那樣對她,她早就和我抄家夥了。”秦昊爺爺一副遙想當年的模樣,然後歎口氣說:“所以說,這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的時候我的脾氣比五子還暴,和五子他奶奶磨了一輩子,那感情是打出來的。等人不見了,回想起來,才覺得虧欠她。你們也一樣。小五子我看著他大,也是我最喜歡的孫子,性格可以說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樣。他還小我就說,這孩子要往好處引導,不然做起壞事來,那可管不住。好在後來調皮搗蛋,倒沒有犯過大錯。對你,那可能是他唯一一次作惡。”
  陳婉垂頭一勺勺喂豆丁吃蘋果泥,靜靜地聽著。
  “對不住你的地方,當爺爺的給你賠不是。是爺爺沒教育好。”
  “太爺爺……”她停下來,麵對垂暮老人懇切的眼睛不知怎麽應對
  “那孩子我看著大的,不壞,就是性子燥。這幾年我看著他一天天沉穩起來,一天比一天會想事,我知道,都是你調教的。我和他媽媽也說,娶媳婦要看什麽家世門第?我們家有什麽家世?他姥爺家有什麽家世?不都是洗腳上田拿了幾年槍杆子,僥幸活下來的人嗎?沒有那些,這會功夫說不準都蹲在山窩窩裏挖紅苕呢!有什麽牛的?能把小五子燥脾氣改好的就是好媳婦!所以,這頭婚事,誰攔就是和我過不去。話說回來,小婉,你們相處了幾年,說沒感情爺爺不相信。小五子對不住你的地方爺爺不能說讓你忘了它,不過,有幾年感情在,又有了孩子,五子也在為你改變。你是良善人,原諒他吧。”
  “太爺爺,我已經原諒他了。我也和他說過,他對我好的我都記著,也很感激。秦伯伯和阿姨的態度也是為自己孩子好,所以我沒記恨過。我隻是覺得,我們兩個不適合。”
  “少年夫妻老來伴,適不適合都是磨出來的。我和他奶奶磨了一輩子,沒想過不適合三個字。爺爺多句嘴,小五子是把你揣在心口上,現在這樣,他心窩子空落落的難受勁,爺爺看著更難受。”
  陳婉無力迎視他的眼睛,舅舅臉色鬱鬱,遞了張紙巾來,她接過擦了擦豆丁嘴巴。一時廚房裏隻有爐火的呼呼聲與豆丁舞著小手要拿勺子玩的哼哼。
  “我那孫子,喝酒都喝廢了。這回回去看我,順便檢查身體……”秦昊爺爺老眼裏泛著銀光,“往前沒了小五子他大姑姑,白發人送黑發人。難道還要我……”
  陳婉手中的銀勺子掉下地,哐當聲在腦中轟鳴不止。


  第 74 章

  “爺爺,我想來想去,這法子不行。”
  “狗東西,爺爺為了你老臉都丟出去了,這時候和我說不行?你十二歲偷車往牆上開,硬生生另外開了個胡同口的勇氣去哪兒了?”
  “爺爺,真不行。瞞不了多久,知道我們合夥騙她,更要命!”
  “放一萬個心。爺爺和你奶奶鬥爭了幾十年,哪一次不是靠這一招贏回來的?小婉和你奶奶一個脾氣,都是嘴硬心軟的人。剛才我一說你肝壞了,手上的調羹都掉地上了,臉刷一下全白。這一招沒用,沒哪招能用。”
  “那不一樣。奶奶那會已經和你結了婚了,姑姑大伯都有了,知道你裝病也沒辦法。小婉不一樣,給她知道我們騙她,她轉身就走了怎麽辦?以後我說什麽她會信?”
  “她知道前你趕緊的把證扯了不就完了?我怎麽……你快點收拾收拾,估計她快到了。記得把我帶來的抗癌藥瓶放床頭,那玩意記得當她麵吃,吃多少沒問題,全是維生素。我在朱雀巷溜達,晚上住你奶奶家老房子。你別管我,能留下她到明早上,這事就成了。”
  “爺……”
  秦昊瞪了斷線的電話半晌,認命地翻出老爺子準備好的病曆放進第一個抽屜,將幾個藥瓶堆上床頭櫃子。打量了許久,不順眼到極點,一股腦全部呼喇回抽屜。
  她和奶奶看似相似,都有倔強的一麵,其實內裏大相徑庭。奶奶是天生的潑辣爽利,她周身是後天累就的層層盾甲。他相信百般嗬護著,總有水滴石穿的一天,如果欺騙……弄巧成拙的後果他承受不起。
  他突然想到爺爺說她臉一下子全白了,心裏倒是有些美滋滋的。可當門鈴響起她出現在門口時,望住她沒一絲血色的小臉,再是笑不出來。
  “來了?”他讓了她進來坐下,知道她愛喝檸檬茶,又慌慌張張進廚房拿。
  離開一年有多,金盛這裏毫無變化。陳婉環顧一周,目光投在他往廚房去的背影上,心中悵惘。衝動之下問了他在哪裏就衝上來,路上佇結於心的,隻有他爺爺那句話,隻想看他一眼。可見到人了,反而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說愛情不重要,她告訴自己已經淡忘了曾經。二十四個小時大半被世情占據,她拘管著自己的心。隻有在夜裏,才放任那股深切的想念,化成一縷魂一縷遊絲,跨越無數梗阻苦
  她跟去廚房,從他手上接過檸檬茶,瞥見冰箱裏她愛的巧克力,整整齊齊。她按捺心中的澎湃,啞著嗓子問:“吃了飯沒有?”
  “午飯吃了,晚飯還沒有。”
  她看看牆上的掛鍾才想起沒到晚飯時間,臉上有些訕訕的。
  “豆丁呢?”
  “舅媽帶著。”她細細端詳他,比上次見到他的時候又瘦了些。拉開冰箱另一側的門,半瓶黑方,一支已經見了底的伏特加。不由凝住臉,“你還在喝酒?”
  “我喝了十多年了,戒不了。”他瞅瞅她無奈又氣結的表情,低聲說:“你不喜歡,那我戒,今天就開始。”
  “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是你要顧著自己身體。你老實和我說,是肝硬化還是什麽?爺爺隻說肝壞了,再說就要哭的樣子,我也不敢多問。你老實和我說,究竟是怎麽了?”
  他眼中神色變幻,陳婉更是抓心的疼,定定地凝視他,萬般情緒湧起無法自製,“究竟怎麽了?”
  “沒什麽,爺爺騙你的。你別信他,他看我們不好,想了苦肉計來撮合。真的。”
  “真的?”她呐呐重複,既希望是真的,又不敢輕易相信。狂震的心跳在他嚴肅的眼神下漸漸恢複正常,卻又酸酸軟軟的,無著力處。“爺爺怎麽這樣?”
  “嚇著你了是不是?”她看著他,用那種有些感慨有些喟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看著他。他想問:你心裏有我的是不是?這幾個字在心底盤旋著,蠢蠢欲動。
  她想說些什麽又合上嘴,不自然地別開臉。“沒有就好。我先回去了,晚上還要做生意,豆丁看不見我也要發脾氣。”說著又回首,“酒還是少喝點,顧著身體。”
  他怔然點頭,心中急速晃過無數挽留的理由,卻沒一樣有足夠的信心鼓勵他開口,隻得說:“我送你。”
  下去停車場時遇見金盛保安,對方仍認識她,點頭喊“陳小姐”。陳婉回以一笑,有些感歎:“想不到還有人記得我。”
  秦昊一邊發動車子,邊說:“當然記得,我們哪回不是扭打著上樓,抱緊了吻著下樓,他們看了幾年好戲了。那段時間還問我討過喜糖來著。”話一說完,心中惻惻而痛,斜睇她一眼,也是神色愴然。
  兩人緘默著到了朱雀巷口,她推門時回頭猶豫地問:“為什麽……我已經相信爺爺了,為什麽不繼續?”
  “我見不得你難過。”不是不後悔的,“而且,也不願意欺騙你。”
  “謝謝。”
  “應該的。”他擠出一個笑。
  她象是突然想起什麽,站直了問:“明天,豆丁去打防疫針,你有沒有空?”
  秦昊的假笑在臉上刹時僵硬,回過味,又重新緩緩綻放開來,“有空。”
  “那爺爺……”
  “爺爺沒事,計劃定的是我媽明天陪他去小環山。我真有空。”他搶著說,仿似怕她反悔。
  他眼中倏忽間散發出和他們說好了要結婚那日一般的光彩,有種溫熱的東西漫上陳婉心頭,“那明天早上,你來了給我電話。要早一點,我怕排隊的人多。”
  第二日清晨開始下雨,陳婉抱著豆丁下樓,秦昊已經撐起傘在樓道口等著。
  “長高了,壯實了。”
  陳婉嗔怪地瞟他一眼,“不能說好的,要說不夠胖不夠高。”小家夥見什麽都好奇,欠著身子要摸車上閃閃亮的香水座,“才轉了奶粉,說要開始補鈣了。這段時間吃什麽都開胃,抓到什麽都往嘴裏遞,昨晚還抱著我的腳丫子啃了一口。”她說著就想笑。
  他抿著嘴,止不住唇畔笑意吟吟。
  豆丁的注意力轉到他身上,執著地盯牢了他,微側著頭,研究著。
  “豆丁,是爸爸。”
  秦昊一顆心驀然燃燒起來,顫巍巍伸手過去觸碰豆丁的小手,一隻手指被小家夥緊緊抓住,那種細微的力量象強大的電流般通過他全身,直擊靈魂最幽深處。“豆丁,我是爸爸。”
  “該走了。”她輕聲提醒說,抱住躍躍欲試要把秦昊手指往嘴裏送的豆丁。
  煙雨霏霏,濟城籠罩在暮春的輕霧裏,豆丁仰著脖子,驚訝地注視窗外急速後退的綠油油的樹枝,嘴裏咦哦連連。
  “每天早晨就這樣,我還沒醒,他先醒了,自己在小床上玩,說個不停的。然後趴在小床欄杆上,看見我睜眼睛了,就呱呱地笑。”
  一路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紅燈間歇處,他側臉凝視他們母子,心底是幸福的滿足感,還是感恩的悵懷?他來不及去判斷。
  醫院裏人很多,滿眼是大人帶著各自的寶寶,他們坐走廊上等叫號。豆丁興奮莫名,腦袋扭來扭去,四處觀察,最後視線被旁邊的小美女吸引住,哦哦地不停說著話向人家搭訕。小美女不搭理他時,他惱火地蹬腿。
  陳婉哄得額頭冒出輕汗,啼笑皆非說:“憊賴相和你一個樣。”
  秦昊微窘,“我主動搭訕的也隻有一個人而已。”說著拿了紙巾幫她拭汗。
  陳婉在他掌下的臉頰微熱,隻是幾秒鍾事卻覺得時間像是流淌了一輩子。“是不是輪到我們了?”她這才醒過神,抱了豆丁站起來。
  從醫院出來,豆丁臉上猶掛著淚,忿忿不平。秦昊去拿車的當口,陳婉掃見熟悉的影子,想躲已經來不及。她把豆丁往上舉舉,挺直了背,等待含笑的對方走過來。
  “小陳姐姐!”蔣盼邊跑邊喊。
  對著那樣發自真心的笑顏,陳婉冷不下臉,回了一個笑容摸摸她腦袋,“小丫頭,長這麽高了。”
  蔣小薇緩步過來,“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說著望向豆丁,“這是……”
  “我兒子。”陳婉輕拍豆丁後背安撫著,“來打乙肝疫苗。你們?”
  “盼盼有些發燒。”蔣小薇眼中疑惑、錯愕、驚震淡去,剩下淺淺的同情和道不明的感懷之色,“你也……嗬,真是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她步上後塵?沒想到她境遇窘迫?陳婉竭力保持笑容,“沒想到很久不見,盼盼這麽高了,我兒子也半歲了。”全球華人的自由討論天地'
  “……一個人帶孩子來打針?我送你們回去吧,我去拿車。盼盼,你和小陳阿姨——”
  “不用了,我——”陳婉被後麵的聲音打斷,回頭是秦昊。
  蔣小薇麵容僵硬,擠了一抹笑出來,說:“那就好,我以為是、那行,我們先走了。”
  直到家中樓下,陳婉抱著闔眼淺睡的豆丁默不作聲。秦昊頗有些難堪說:“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我。孩子是我自己選擇要生的,閑言碎語的早就預料到了。隻是施舍同情的人是她,感覺有些別扭。謝謝你今天陪著我們,不然,更難過。”
  淡然的語氣下的堅忍無法忽略,想及一年多來她經受的,他極欲擁她進懷裏,細細安慰。
  她教會了他如何去愛。中間有快樂歡愉處,有心傷神黯處,甚至不知道結局是什麽,最終他們會走向哪裏。但是,總不甘退縮,執著的堅持的,情願點燃自己,在生命裏鏤刻下最深的印記。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像窗外的雨一般,細細密密的,不覺間早已潤進心底去。
  “貓兒……”
  敲打車窗的篤篤聲打斷了他的話,秦昊沒有回頭先看見陳婉臉色大變,低喊了一聲“舅舅。”


  第 75 章

  鞏自強鐵青著臉,手上拎了把夾煤的燒火鉗子,叩擊車窗的聲音異常詭異的平靜有序。秦昊再次回頭看看陳婉,驚魂未定下硬著頭皮開了車門。
  他下車的同時陳婉也踏出來,聽陳婉在背後喊了聲舅,眼角餘光瞥見陳婉舅舅手臂揚起,他認命地闔上眼。闔眼的刹那,光影一閃,黑灰色的鉗子劃了一道圓弧垂下。秦昊這才發現,陳婉舅舅隻是把鉗子拋進了樓道口的一堆蜂窩煤裏。
  全身凜然直立的汗毛緩緩伏倒,聽陳婉舅舅打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上去吃飯。”秦昊轉憂為喜,剛準備跟上已經被陳婉拉過一旁,“你先回去,我和舅舅說明白了,哪天有時間再——”
  “喊他一起上來。”鞏自強站在樓梯轉角處,說完了徑自抬腳往上。
  “那我上不上去好?”他問。
  陳婉咬咬牙,把手上的豆丁遞給他,“你抱著豆丁,舅舅不好動手。”
  豆丁拳頭鬆鬆地放在嘴邊,換了個懷抱也隻是咂了咂嘴巴而已。秦昊這才放了心,隨著她拾級而上。站在她家門口時,她躊躇難安地問:“緊不緊張?不行還是先回去,我和舅舅解釋。”
  “緊!很緊!”他抱著豆丁,掌心濡濕,話也說得語無倫次,“很緊張。感覺像是進了副本摸黑走了很久終於見到了終極大BOSS,血直往腦門冒。”見陳婉很是挫敗的樣子,安慰說:“最多胖揍我一頓,你別擔心,我皮厚,能扛。”
  膽戰心驚地踏進去,廳裏卻沒人,聽見抽油煙機響,陳婉悄聲說:“大概在廚房,你先坐,我進去看看。”
  秦昊畢恭畢敬地站在中間,肩膀上趴伏的豆丁淺淺的呼吸聲在耳邊,小小的重量、全然的信賴,連空氣也似乎沉寂下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油然而生。他仔細打量眼前的一切,隻有金盛廚房大小的廳,一張長沙發,一個小茶幾,一台電視,沒有多餘的裝飾卻幹淨整齊。角落裏是豆丁的推車,電視下的櫃子裏排放著小家夥的奶粉罐。
  這是她的家。
  “你是……”
  他轉頭對上陳婉舅媽驚訝的眼睛,欠了身才想起手上還抱著兒子,躬了一半停住,很是尷尬地喊:“阿姨,哦,伯母。”
  “坐、坐。”陳婉舅媽石化般,見豆丁被陌生人抱著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接,突然醒覺過來,“你是去年來我們家找我們小婉那個,我說了小婉不在還想往裏屋衝的那個!”說著又張大嘴,目光在驚醒了的豆丁和秦昊臉上遊移,“是豆丁爸爸?老鞏老鞏!”
  陳婉站在廚房門口,恨不能把時鍾撥回今早重新開始。舅媽滿臉驚異,嘴巴張得能吞下個核桃;秦昊要坐不坐,半翹著屁股;惺忪睡眼的豆丁被兩人接來送往,張著嘴欲哭不哭的,看見她才終於哇一聲釋放出來。
  她連忙上去把豆丁抱過來,邊哄邊說:“舅媽,是他、是豆丁爸爸。”
  舅媽連聲哦哦中,舅舅從廚房探個頭出來,“擺桌子吃飯,到點該回店裏了。”
  秦昊剛坐下又立馬站起來,四處望望找餐桌。隻見陳婉舅媽進去裏屋搬了個折疊桌出來,陳婉勸說:“舅媽,沒外人,就在茶幾上吃一樣的。”
  “那不行,第一次進門。你也是,怎麽不事先通知下?”舅媽望向秦昊,笑得眉眼彎彎地說:“小秦,是姓秦對不對?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對了,連茶也沒有沏。”
  秦昊諾諾應是,對陳婉舅媽的熱情有些出乎意料,和他爸媽春節來時的待遇太迥異了。他不明所以之下,更是手足失措。惶恐難安地想表現一下卻沒發現椅子在哪裏,隻得悄聲問陳婉。
  陳婉邊哄著豆丁,邊從裏麵拿了幾張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出來,朝他努怒嘴,“拆開來就行了。幫忙拿個餅幹,豆丁的磨牙餅,在電視櫃下麵。”
  陳婉舅媽手上端著茶,站在廚房門前望著他們一家三口,失神而笑。昨天聽說豆丁的太爺爺找了來,又知道豆丁爸爸身體不好,一晚上沒怎麽闔眼。夜裏歎氣和小婉舅舅說:“本來我心裏總以為豆丁他爸爸沒什麽責任心,不是個東西,連他家裏人一起全恨上了。可如果是有病,老鞏,你說會不會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歎完又歎,“真有病的話……我們家小婉和豆丁還真是命苦。”
  小婉舅舅一直假寐不答,她心裏敞亮,多半和她一樣的心思,對豆丁爸爸既恨又有點期望,既希望內有隱情導致始亂終棄,又怕真有大病害他們母子受罪。
  “站門口做什麽呢,端菜拿碗。”鞏自強喜怒難辨。“裏麵有我給豆丁磨的淮山米糊,一起拿出來。”
  坐下時鞏自強朝秦昊抬抬眼眉,“吃飯。”
  秦昊誠惶誠恐,拿了筷子喊了聲“伯父伯母,吃飯。”又低聲問陳婉,“要不要我來?”
  “不用了,”陳婉一手抱豆丁坐在腿上,一手拿著小勺子慢慢吹涼了往豆丁嘴裏喂。偷瞥一眼舅舅的麵色,不敢多說。
  一頓飯氣氛低迷,隻有豆丁吃米糊的扁嘴聲和不滿意的咿唔,秦昊食不知味。豆丁對他來說是天使般的存在,他第一次看見小家夥變身小魔鬼的模樣,想及十多個月來她獨自承受的,愧疚無顏。陳婉欠身拿紙巾時,他先她一步拿到遞給她。“我來抱,你吃兩口。”
  “我行,由著他坐腿上玩就是了。”陳婉抬頭時,對上舅媽的笑眼,臉上一熱,裝作拿筷子避開。
  “我來抱,豆丁,舅奶奶抱你去陽台玩。”舅媽放下碗,對著豆丁拍拍手。又朝向秦昊微笑說:“小秦,你也沒吃兩口。別客氣,就當自己家。”
  “聽你爺爺說,身體不太好?”鞏自強終於發話。
  秦昊立時把才端起來的碗又重新放下,心裏對爺爺哀怨地翻了一百零一遍個白眼,保持正襟危坐說:“隻是酒稍微喝多了些,肝功能有點小毛病。伯父,我已經在戒酒了。”
  鞏自強點點頭再沒說話。
  飯後陳婉進去洗碗時,秦昊把桌子收了,打著幫忙的旗號進去悄聲問:“就這樣了?”
  陳婉乜他一眼,“那你想怎麽樣?揍你一頓才算爽利?我們家擀麵棍就在門後麵,你自己去看看有多粗。”
  他倏然從門後收回目光,呲牙說:“就這樣好。你舅舅很和善,比我想的要和善的多。”打蛇隨棍上地又問:“那我以後是不是能經常上來看看你看看豆丁了?”
  陳婉擰上水龍頭,轉身把碗放進櫃裏。看不見她的表情,他微微失落。
  晚上他對著豆丁的兩張滿月照發呆時,陳婉的舅舅舅媽也沒睡著。
  “我說,那孩子不錯,人長得周正不說,還是個會心疼人的。一頓飯眼睛就在他們母子身上,沒移過地方,看他眼神就知道是疼人的。”
  “還要再觀察。”鞏自強閉著眼睛,許久後再說了幾個字出來。
  “還觀察什麽?這都一年多了,再觀察觀察豆丁會喊著媽媽滿地跑了,到時候管誰叫爸爸?”陳婉舅媽坐在床沿上,憂得眉頭皺一起,“這兩個孩子看起來多登對啊,為什麽分開?”
  “這是一輩子的事,能不多相幾眼嗎?睡覺。”
  那之後,秦昊又上來數次,次次對著陳婉舅舅抹了幾十道鍋底灰的臉食難下咽,仍然鼓足勁堅持著。當他摸清楚折疊桌和椅子放在哪,並且配合默契地每回一喊吃飯就速度擺好桌子時,陳婉舅舅的臉色終於和緩下來。他在濟城時,大多應酬會選定鞏香居,純陽觀的修繕已近尾聲,他常常順路進來,隻為了站廚房邊看她幾眼,抱抱兒子。其實他最期待的是豆丁打防疫針的日子,他們一家三口能象其他人一樣的溫馨圓滿,跨越了那數年的波折離合。但是當小家夥長皰疹發燒那天,看著耷拉著腦袋的豆丁,急得眼睛紅腫的陳婉,那一刻,有沒有結局並不重要。
  豆丁八個多月時,會揮手再見會模仿大人的鬼臉,能發媽媽類似的發音。陳婉第一次聽見,意識到是含糊的媽字時,眼淚如決堤般湧出來,把豆丁嚇得呆愕著不敢出聲。他長了第一顆牙齒,門牙,歪歪斜斜的,但是不妨礙他笑,不妨礙他見到什麽都樂不可支地唔唔有聲。
  在樓下時,他最愛的是別人家的小狗,每次看見了就吼吼地揮著小拳頭要舅奶奶抱著他去追。方存正送了一隻小哈士奇來的時候,他更是興奮,坐在小推車裏蹬著小腿要摸摸。
  秦昊不樂意到極點,“家裏有孩子,養什麽狗?他安得什麽心?送隻玩具的就行了,那哈士奇一對紅眼,和狼似的。”
  “打過防疫針了,哈士奇溫馴著呢,對家人可沒脾氣,怎麽玩都行。我舅說養幾天放店子裏看店。”
  抬了她舅出來,他慣例的不敢多出聲。
  時至七月,濟城熱浪滾滾,樹頭蟬鳴不絕。
  月中時才開始下雨,帶來少許清涼。十七日的晚上下了一夜的雨,到十八的中午又開始灑雨點。舅媽和舅舅買了東西回來,舅媽拍著肩頭不迭埋怨,“這不下就熱得流油,一下就不停。河裏的水都漲起來了。”
  到了三四點的時候,氣象台發布黃色暴雨警告,電視新聞播報說是五十年一遇的暴雨。店裏電話接連響起取消晚上的訂座,陳婉舅媽無奈,“這一下,連生意也不用做了。”
  “在守守。”舅舅說。
  陳婉望望天,“舅,不如你送舅媽和豆丁先回去。我看這樣子今晚上也沒什麽生意了,過路的更不用說。我把帳算算,順便守到五六點看看,實在雨不停就當今天休息算了。”
  他們走後,她帶著服務生收拾收拾廚房,又把包房裏的衛生全部打掃了一遍,雨勢卻越來越大。看樣子隻能少做一天生意了,她站在天井裏,喂過魚食後望向灰黑的天,先放了服務員下班。
  店裏恢複寂靜,她象平常一樣,關好包間門窗,鎖實了廚房裏的幹鮑魚翅。享受這難得的清靜,她沏了壺新茶,打算好好算算這個月的帳。方坐下來,就看見門前黑影一閃。
  “你嚇死我!”她對著半身濕淋淋的秦昊喊。
  “怎麽就你一個?人呢?”他眉間掩不住的焦躁。
  “我舅舅他們帶著豆丁先回去了,我算算帳。”驚恐過後,她又重新坐下。
  “這時候算哪門子帳?河裏水全漲滿了。”
  陳婉循著他的視線望向門口照壁角落,“漫到這裏來了。”丟了手中紙筆,就慌慌的往外跑。
  “你包呢?”秦昊在後麵喊。
  “這時候你管我的包,幫我找東西把水堵上啊,快漫進來了。”
  秦昊大步走過她身邊,淋著雨站在大門正朝街麵,轉身的時候臉色難看到極點,“回去拿你的包。”
  陳婉想看看外麵什麽情況,卻被他吼了一聲:“聽見沒有?”
  說話間,水已經掩至腳麵,她抿著嘴進去拿袋子、關廚房門時,他緊隨在身後,“我去關電閘,你動作快點。”
  她被他凝重的語氣駭住,顧不上問他怎麽知道電閘的位置,鎖好門拉上防盜網走到門口更是被唬了一跳。河水透過車道旁的石護牆的空隙裏淹進來,整個朱雀街全泡在水裏,無數人從他們身邊奔走而過。
  大雨滂沱,黑灰的天幕偶有閃電劃空而過。
  “朱雀街地勢太低。別打傘了,打傘也沒用。”他伸手過來,濕漉漉的緊緊握著她的,“我車就停在巷口,過去看看,打不著火就糟了。”
  一路沿街而下,河水已經淹到腳脖子,到了巷口時,漲上膝蓋。兩人遠眺水裏的車,麵麵相覷。“算了,走路吧。”
  陳婉嗯了一聲,捏緊他的手。
  “別怕,我在呢。”
  “我沒怕,我是想,好在讓舅舅先抱了豆丁回去了。不行,我要問問豆丁怎麽樣,是不是回去了,如果再感冒發燒的話……”陳婉掏出手機,一連撥了幾個都是忙音,更加焦灼。
  他撫慰地捏捏掌中她纖細的手指,另一隻手抹去滿麵雨水,“大概都忙著在打電話。我們往前走到中山路就行了,那邊地勢高,去了那裏再打。”
  這條他穿梭了無數回的路,已變成河道,觸目所及隻有黃濁的泥水。雨越大,水漲得越高越來越湍急,中間幾次陳婉差些被腳下的雜物絆倒,每回他用力拖住她半身時,她抬頭都能望進他黑黝黝的眼睛裏去。
  “謝謝。”她的聲音在雨中雷聲裏悄無聲息地消失掉。
  並不像秦昊所說,往前走水就小點,水已經齊大腿深,滿目是洪流,車輛拋錨,又被水流卷起漂浮,身邊和他們一樣隻知道往高處走的人有幾個被急流衝倒,間或有垃圾箱撞來,引起驚恐聲一片。
  “全部人拖著手,抱成一團往前走。”耳邊的聲音振聾發聵,陳婉抬眼,是她的男人扯著嗓門大喊,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一聲喊畢,所有人自發地向中間靠攏,牽手的,拖腰的,緩緩聚攏成一團。
  其中一個在雨裏喊,“去到廣場那裏就差不多了,那裏有個表演用的高台。”
  其他人應聲相和,此時已屆傍晚七點,天黑壓壓的,四周黑壓壓的,行至十字路口時,幾條洪流衝擊下更是凶猛。他們拖著手堵在中間,撈起幾個衝下來的人。有個人影橫躺著於遠處飄過,陳婉冷得直打哆嗦,往秦昊身上貼去。他手臂死死地攬著她的腰,似乎想把她揉進身體裏,“別看那個。”
  她恍惚地點點頭。
  行到人民廣場才發現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在水裏舉步維艱地泡了一個多小時,幾乎脫力。她被他舉上高台時,見他不上來,她扯住他衣袖,嘶著嗓子在雨裏喊:“你呢?昊,上來。”
  他在她情急欲狂的眼裏看見自己,萬分渴切攬住她的臉死命親吻她直到雨歇盡,“你往裏頭站,我就在旁邊,能撈幾個是幾個。聽話,我等會就回來。”
  她望著他的背影,怔怔說:“記著回來。”臉上早分不出是雨是淚。
  烏鴉鴉的人頭攢動卻隻聞雨聲驚雷,所有人都在驚變中靜默,以一種聽天命的堅忍對抗。
  陳婉站在原處,目注著秦昊離開的方向眼睛瞬也不瞬。初時尚看見他的影子在往高台上拉人,後來竟是再尋找不到。
  他重新出現在她眼中時,她以為已經過去了一輩子。大概又在水裏泡了幾個小時,他在她腳下癱坐下去。陳婉蹲下來,徒勞地用手抹他的臉。他抬起頭,向她綻露一個最開懷的笑,“像是救了不少個,忘記數數了。”
  這一刻,這一刻,這一刻……她用力抱住他。
  “傻笑什麽?”
  “你傻笑什麽?”他胳膊緊箍著她。
  “我說,我們是不是錯過太多了?”
  “……”
  “昊,你說,我們還能不能重新開始?”
  “你覺得呢?”他問得小心翼翼。
  她想想,然後鄭重地點頭。
  他像是被哽住,好一會才又問:“真能重新開始?”
  她再次鄭重地點頭。
  “真可以?”他雙手托住她的臉,似乎想望進她心靈深處。
  “就,就當做我們今天才認識的好不好,以前的我們都忘掉。”他的傷害他的蠻橫他的不信任,在他巨細靡遺的愛麵前,被滂沱的暴雨衝淡、洗刷掉她曾經以為眼淚也洗刷不了的深深埋藏的委屈,當所有的傾瀉散盡,最後流淌從容的,隻有時間隻有他的愛。
  “真的?”他緊緊鎖住她的臉,不放過一絲變幻的情緒。她眼中盈淚,邊笑邊點頭。歲月沉香,記憶裏那個尖刻潑辣的女子消失淡化,她的笑容平靜渾然。
  “當我們初見初相逢。”
  他緩緩揚起嘴角,象多年前在朱雀巷初逢時那般壞笑,“那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秦,單字昊。妞,你叫什麽?”
  “不待你這樣的!重新來也是無賴相!”
  “那好,再來。我姓秦,單字昊。你呢?你叫什麽?”
  “我叫陳婉。你傻笑什麽?”
  “沒。”他胸膛震動,攬住她好一會才止住啞著嗓子說:“貓兒,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愛你?”
  她在他懷裏戰栗,強抑著哽咽搖頭說:“沒有。”
  “現在說不晚是不是?”
  “不晚,永遠不晚。”她靜靜流淚,“雖然我等了好久。”
  雨歇盡,星月沉湮。
  ——完結

  PS:黑色三小時,2007年。此文故事終於2005年,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作者有話要說:
  《沉香》到這裏以灰常狗血的形式完結了,番外會有,會另外開,不V,但是也不確定更新時間。接下來的休整會想到好玩的事情的話就來一段。
  新坑的時間在六月底或者七月初,這段時間會好好看書。
  請各位大大不嫌麻煩的話,請 幫忙加個作者收藏,嫌麻煩的就無視它吧。
  25W字,足足六個月。中間有分歧有爭執,在小五作壞事時,幾乎是一麵倒的討伐。好在,各位大人選擇了繼續,選擇了給小五一個改過的機會,也終於能讓我這個親媽鬆了口長氣。
  從300的收藏到2000+,一個小言能獲得2000人的喜歡,超出預期N多倍。
  話不多說,隻有兩個字:謝謝。
  謝謝。


所有跟帖: 

真好看!結局也好,謝謝版主!辛苦了 -佛心- 給 佛心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14:46:31

虐得夠可以的, 把我老眼淚都看下來了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16:5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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