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樣錦 卷五 / 秦十六 著

回答: 十樣錦 卷四-1 / 秦十六 著畫眉深淺2009-06-10 22:38:35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不速之客①

永寧十九年三月初三玫州

上古所定三月第一個巳日為上巳節,而因初三多逢巳日,遂後以三月初三為正統節時。

上巳節自古便有釁浴水濱祓禊之俗,最初還有專職的女巫司管此事,即《禮》所書:女巫掌歲時祓禊釁浴。祓,是祓除病氣和不祥;禊,是修潔、淨身;釁浴,謂以香熏草藥沐浴。此節祭祀主要是要通過洗濯身體以除去凶疾。而發展到後期,專職女巫自然是沒了蹤跡,祭祀也並非節日慶典的主體了,沐浴、采蘭、嬉遊、臨水飲宴等綜合性活動才是民眾所熱衷的。其中要說風雅,自然首推曲水流觴。

丁午河畔原有前朝所遺九曲流觴水道,後又由鄉紳們幾度出資修葺翻新拓展,又置石案石墩,現在已是頗具規模,玫州城尋常士人欲借節景聊抒感懷的,往往自帶褥席酒菜,祓禊之後便相聚於此,把酒吟詩,時流歡笑。而大戶人家到底講究些,踏青嬉樂等活動是一個都不能少,若要飲宴自然還是回歸宅院之中,於流觴亭內從容坐了,美酒佳肴擺上來,再悠哉悠哉調素琴閱金經。

年府的流觴宴設在下晌,開席時辰幾經推算,訂在未時一刻(下午一點十五),既是特特擇的吉時,也是把春遊時間與客人留出來----剛好遊玩歸來,歇歇腳,午飯晚飯一起解決,順便吟詩作對寫寫春遊感想,抒發下熱愛自然的情懷啥的。

當然,定這個點兒也是給主人家年諒同紀淙書攜帶兩府家眷出遊留時間。

丁午河畔除了山花爛漫芳草如茵之外,其實談不上什麽好風景,但這上巳節特殊,還是有些亮色,----“明眸皓齒。看江頭、有女如雲。折花歸去。綺羅陌上芳塵”。

因著上巳節原還有一個古老的習俗,《禮》雲:“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即是公然讚許男女互贈信物私定終身甚至野合。上巳便約等於情人狂歡節。後來與時俱進,朝廷弘揚貞節風化,這項目也就免了,隻留下一個春嬉變種----“拜高”,即是婦人拜生育之神祈福求子。

盡管如此,但玫州民風開放,上巳節的春遊仍等同於青年男女歡樂會,現下放眼望去。紅男綠女嬉戲遊樂毫無避諱禁忌,執柳捧花相攜而行的也不在少數,有些人的開放程度讓新人類夏小滿同學也咋舌不已。

車裏同坐地年諒同學卻是無心賞風景,這幾天他正因著年壽堂那破事而糟心。若非昨兒下晌收著家書----會試放榜。九爺年誥再登榜首,他今兒簡直連出來地情緒都沒有。九弟離“三元及第”越發近了,他忽而感慨起來。覺得像是某種理想在兄弟身上延續下去,這心裏方透亮了些。

他一邊兒無意識的擺弄著滿娘放在他掌心的小手,一邊兒琢磨著家裏亂七八糟的事。

年壽堂,守了一天兩宿,到底沒一點兒動靜;衙門那邊,隻探得送走了一批琪州的捕快,旁的消息竟是半點也無。案子擱置著,鋪子封戒中。府衙滿口官腔說的都是與案情無關的廢話。方先生也糊塗了,不知道府衙在拖什麽。但有一點是清楚地,若侯廉孝竇煦遠等的就是年家上門求和,那隻要邁出去這步,便落了下風,----這是胡家所不許的,也是年諒無法接受的。

年諒麵上也拿官腔回應,卻是同胡元慎商量了,一並遣人往京裏去。解決事情也許不需要複雜而極端的手段,但若有人自作孽,那便不可活。

家外麵沒動靜,家裏麵可是熱鬧。年諒到底招了吳栓父子來問,好麽,這父子三人帶著一群掌櫃執事進門就呼啦啦統統下跪,吳栓甚至是從輪椅上滾下地的,場麵那叫一個火爆。年諒第一次感覺到廳裏配置的接待員忒少----這都不夠攔著他們的,他張口說了聲快扶起來,幾個小廝全上去了卻仍是手忙腳亂不夠使,拉起這個跪下那個,拉起那個這個已是磕頭山響。

年諒倒不言語了,坐在主位上冷冷看起熱鬧,直看到一個小廝鬢角急出了汗,而因跪在角落裏而無人理會地兩個小夥計額角實實惠惠磕出一片青紅,這才抬手摔了個茶盞到地上。

好瓷聽音兒就知道。

“嘩”的一聲,那叫一個脆,當場就把眾人都鎮住了。

年諒借著片刻的肅靜揮了揮手,這才一個個都立正站好了。

再問事情經過,吳栓是一直養傷沒管事,自然什麽也不知;吳萇說當日與一藥材商談生意,不在鋪中,也是不知;至於那些“親曆險境”的當值掌櫃、夥計,全然不再像案發當日同青櫻說地那般“唬得緊了語無倫次”,這會兒條理清晰言辭生動,一個個跟說書先生似的,唾沫橫飛舌尖蓮花朵朵開。

說什麽幾個匪徒持刀而入,上來就殺了個小夥計,把眾人震懾住,然後拿刀架脖子上依次捆了手腳堵了嘴巴丟在一塊兒。匪徒們似乎不識藥物,散藥未動,隻包了兩包袱成藥,然後把櫃上錢匣子裏幾十兩散碎銀子以及眾人身上值錢的東西統統擄走了。匪走了眾人也是動彈不得,虧得一個執事因有事要過來找當值掌櫃,這才報了案,繼而衙門接了手。

講著講著,有人說得激動了,手也跟著比劃起來,大約是見年諒沒反應吧,還特地擼胳膊秀了下擦傷、刀傷和腕上被繩索捆綁勒得淤血青紫痕跡,驚險程度倒似比滿娘遭遇地更甚。

最後報賬,說當著官爺麵盤的,鋪子損失銀兩成藥折算後攏共五百零六兩四錢又三百七十文,掌櫃夥計身上財物損失折銀一百一十兩。兩個買藥的客人被搶財物折銀十二兩八錢又二十三文。

年諒瞧著遞來的單子上那有整有零的錢數,聽著說還有客人,心裏歎了口氣。圓的好啊。合情合理。那是下晌最熱地時辰,玫州城大部分人家都是歇午覺,客人不當多,而有兩個客人比沒有客人顯得更真實。

他嗯了聲,卻忽問道:“還有買藥地客人?沒聽衙門地人說呐。”目光一直緊盯著吳萇和當值掌櫃地臉。

吳萇本半低著頭,聞言眉梢動了動,微微翻眼似是想去抬眼看主子爺,然很快又轉為皺眉。撇頭去看那當值掌櫃。後者的臉色卻白了些,麵上惶恐多於驚詫,接收到吳萇地目光,頓了頓方連聲道自己不知道衙門怎麽回事,但當時確實有兩個買藥的客人,“都是尋常人家,一個三十許,留著小胡子。來抓藥的。還有一個上了些年紀,頭發都花白了,一路咳嗽著來瞧病的……”年諒已是心裏清明。

“上了年紀,怕是駭著了。持葛,回頭去打聽,送些銀兩過去。不要損了年壽堂仁義地名頭。”他無意繼續追究。將計就計順著他們的話,向持葛交代一番,結束了這場問話。

執事夥計都好說,主要是現在缺乏一個能取代吳萇的人。內提,吳薺,身份夠,資曆不夠;外調,等請示了祖母再等人到。指不上是幾月了。如果不嫁青櫻。隻能先讓配藥上的年來頂一陣子。----然年跟了他小十年了,他再清楚不過。管管藥草還成,內外都抓起來,做不到。

缺人呐,能攔著這群“暴徒”下跪的仆從缺,能取代這群“精明鬼”的執事也缺,他頭疼起來,開始後悔自己從京裏帶人帶少了。

上午還想著缺人,下午人就來了,可是,他更頭疼了。

韋棣從崖山莊趕回來了,同來的,還有尹檳並十五個男丁。尹檳笑得憨厚,隻道:“聽著凶險,怕爺這邊缺人使喚,特特先領了十五個手裏有兩把子力氣做事又妥當的與爺。”

他還沒尋思什麽,就隻聽尹檳又道:“要是年壽堂下麵有軟蛋地,這些人也能頂上,撐個攤子。”

狼子野心。他覺得掛在嘴角笑都有些僵了,隱隱聽見自己的後槽牙在微微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最終,還是笑下去了。一群狼。外麵的狼盯著算計,家裏地狼扯著內訌。是狼,都TMD是狼。

尹檳這個莽夫能做出這樣明顯的愚蠢事來他一點兒也不奇怪,隻奇怪,這件事尹迅老爺子是什麽態度。尹老爺子不會犯這種錯誤。莽夫說老爺子不知情,果真如此嗎?

尹迅,可是祖母最放心的大管事。臨來玫州前,祖母曾言……

身旁地女人嗤笑一聲,打破了年諒的沉思,他低下頭問她:“滿娘,笑什麽?”

他的滿娘笑得花枝亂顫,空著的那隻手抖著指了指窗外。

哪裏有消費市場哪裏就有生意人,河畔邊許多拎筐挑擔的商販穿梭於遊人之間,兜售鮮花首飾以及各種吃食,夏小滿所指正是一個買花的女子,應春景兒一身綠油油,卻偏擇了朵豔紅的牡丹絹花別在鬢角,罩了半麵頭發,紅綠一映,好不滑稽,偏還搔首弄姿,越發像個小醜。而那賣花的一臉堆笑不住恭維也就罷了,她地男伴也是滿麵笑容頻頻點頭,稱許一般。情人眼裏出西施,半點兒不假。隻是,這審美觀未免忒……

年諒見了也被逗笑了,搖了搖頭,轉眼瞧見她發髻上別地攢珠金薺花----上巳節的習俗是婦人要別薺花,以祈穀物滿倉,富貴人家多嫌薺花低賤,不肯別鮮花,遂以金銀鑄就攢珠裝點,既要討吉利又不落身份。他攬了她過來,抬手推了推那發簪,低聲道:“這兩日光忙著今兒宴席地事了吧,也沒想著添置首飾。待會兒咱們早些回去,往金鋪裏選兩樣下晌戴的……”

簪子尖觸著頭皮,微疼了下,夏小滿偏過頭,拄著年諒的腿撐了身子,歎了口氣。她知道他的意思,她身份在那裏。還得靠衣裝抬抬人。但是她沒興趣當花瓶。況且,這身子壓根不是花瓶的坯子。

想到下午的宴會,她有些煩躁起來,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操持這樣的宴席,前生她一次大型parity都沒組織過,連參加酒會地機會都是一隻手就數得過來;穿越後也隻在年節時參加過幾場年府家宴,還都是跟在二夫人身後低眉順目規規矩矩伺候著,於設計布置上沒太注意過。而執行上則完全是個外行。而且,這也不是尋常吃飯聽曲兒地宴席。

雖然得了紀鄭氏不少指點、紀靈書不少建議,可到開宴後到底還得她一個人照應全局,應酬那些“尊貴人”,心裏總是沒底兒。有些知識,不是書本、電視或者旁人能教給你的,必須得實踐了之後才能真正掌握,至於運用靈活。唔,那要看天分實踐頻率了。

她對自己說誰為誰眼光活著啊,她對自己說不必在乎,可就算再不在乎。出醜畢竟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

想到可能出現的冷嘲熱諷,她心裏越發不耐煩,輕哼了一聲。道:“免了,衣裳首飾合格有什麽用啊?模樣這擺著呢!況且,到底不是那類人,一身黃金甲也沒用。”

他手一頓,笑容漸斂。她也察覺這話味兒是不對,忙扭頭敷衍道:“哎哎哎,不談這個。出來踏青就開開心心的,下午事下午再說。好吧。好吧……”

他自然開心不起來,手指在一排小簪子上流連。並不言語。

她翻了個白眼,懶得伺候了,使勁一撐身子,要掙起來,口中道:“放心吧,我有行頭,不會很給你丟人的。”

他被碾著肉,腿上吃疼,一呲牙,“嘶”了一聲。她唬了一跳,忙斜了身子挪開手,複又伸手過去輕輕撲弄撲弄,略有緊張道:“咋樣,沒事兒吧?”

他沒好氣道:“沒事。”

她呼了口氣,像哄孩子那般繼續輕輕撲弄,臉上卻沒一點兒表情,隻道:“沒事就好……”

他深吸了口氣,一把把她帶到懷裏,箍得緊緊的,惱道:“你惱什麽?”

她瞪他,道:“喂,明明是你惱了。聽你說話那動靜兒!”

他沉默半晌,緩緩鬆開手,道:“滿娘,……這是頭一遭,往後……慢慢就好了。下晌穿戴什麽,隨你的意思吧。請地人多,人雜,若有不開眼的說了什麽,你隻別往心裏去便是了……”

他聲音越發低了,自己也知道這話勸了也沒用。滿娘一直心思極多,從前雖是不聲不語,可人家說的每一句話都往心裏去了,越不言語越是憋悶自己。現在她的話像刀子一樣利了,動不動就亮出來,刺得人心裏難受,可她自己心裏呢?到底還是琢磨了、難受了吧,不然那話裏的怨氣又從何而來。

她撇嘴,哼了一聲,沒言語,身子卻不那麽僵了,倒靠在他身上。好吧。頭一遭,總得有個過程麽。就當鍛煉?好吧……

少一時車停了,小廝過來簾外恭聲請下車,年諒推了推靠在身上闔目假寐的女人,還是別扭著吧,外頭的景兒也不看了,嘴角也耷拉著。他想說話,可她已利落的起了身,伺候他挪下加長地座椅。

於是,他腿沾地的時候又“嘶”了一聲。

她忙攬腰扶肩,問道:“沒事兒吧?”

他勾起嘴角,偏過頭,湊在她耳邊低聲道:“都說了沒事,偏你不信。那就晚上瞧到底……”

說話間暖氣兒吹到耳後脖頸,直鑽到衣領裏,癢癢的。她一縮脖子,嘴角抽了抽,卻隻冷冷哼哼兩聲,臉上沒個反應,耳朵卻是微微熱了起來。

下了車,年諒接過拐站穩了,深吸口氣,向夏小滿道:“走,去請姨母下車。”

雖他平素是拄拐走的,但腿還沒徹底愈痊,有時骨頭接茬處會疼,小腿也會腫,所以以往若是出門,需要走多些路地時候都是帶著輪椅的。今兒他卻執意不肯,堅持要“踏”青。---踏者,用腳踩也,這腳不沾地兒叫什麽“踏”青。

連紀鄭氏也說不過他,隻好兩廂妥協。許他自己走。但不讓他走太遠,不往河邊兒去了,叫人帶蘸了河水的蘭草過來與他祓禊。----古老地祭祀已經被一再簡化,最終隻剩下象征性形式,即是立在河畔,拿蘭草蘸河水撣在身上便算是祓禊禮成。

“累了就回車上。”紀鄭氏一再囑咐,不住重複之前與年諒達成的“協議”。

年諒笑著應著,又道:“出來一趟。外甥怎麽也要陪姨母走上一段兒吧。”

紀鄭氏笑道:“等你大好了,走上十裏地!如今可免了。咱們往河邊兒去了,你且近邊兒的轉轉吧。”說著又拍了拍扶著她地夏小滿,笑道:“今兒這麽個日子,委實不當陪著我老婆子。你也不必跟著去了,且照顧好六郎要緊。”

夏小滿被她推著放了手,再聽這話,有些尷尬。隻陪笑道:“還是伺候好姨夫人要緊,姨夫人高興了,六爺才踏實。”

紀鄭氏笑著搖頭道:“也不在這會子地虔孝。去吧,扶著六郎些。走穩當些。咱們去了。”說著攜了紀靈書,由紀戚氏扶著,帶著一家子人往河邊兒一早叫人置備下的棚子去了。紀淙書在後麵衝年諒抬抬手。年諒點頭一笑,做了個請便的動作。

夏小滿這邊吩咐人拿著蘭草籃子跟著往河邊兒去蘸水去,挑眉道:“六爺要哪邊兒溜達?”

年諒瞧了瞧周遭,道:“實沒什麽好瞧的,聽姨母吩咐,近邊兒轉轉。也如你說地,活動活動筋骨。”

夏小滿本擬站在他身後,然這一轉身。發現本來負責扶著爺地持葛持荊倆小廝齊齊撤了身。低著頭,卻拿眼角餘光掃她。她一時錯愕。再瞧了四下裏相攜相扶的男男女女,哢吧哢吧眼睛,到底還是蹭了過來,攙起他地胳膊。

他已是自己走了兩步,偏頭看了她,頓足一笑,長出口氣,再緩步而行,一邊兒瞧著春景,一邊試圖尋找愉快地話題,道:“殿試在三月初一,不省得九弟如何了。還得半個來月能知道信

她道:“九爺會元都中了,應該沒問題吧。”九奶奶也捎了信給她,曉得她不識字,隻簡單寫了幾句,卻是滿滿透著歡喜。她也是真心歡喜,也是盼著九爺能三元及第的。

“當是。”他亦歡喜,調子都輕快起來,頗為自信道:“叫你備的那份會元的禮,先不必送出去了,等殿試放榜,兩份賀喜表禮合一處給。”

想到賀會元的禮,她又不痛快了。昨兒才接到信兒,今兒又有那個該死的宴席,哪有空備禮!偏他奴隸主一樣,比什麽都急,趕著趕著要備禮。

她嗯了一聲,語氣冷下來,道:“沒備呢。----這不隻顧著準備今兒的宴麽。”

他發覺又提到讓她不痛快的宴席話題上去了,也鬱悶,今兒是怎麽了,怎麽就和這事上了呢,三句半準繞上去。他原本也沒期盼這場宴席,現在隻想著趕緊過去吧,好讓滿娘把那刀子嘴收一收。

他頓了頓,轉口道:“嗯,這陣子螃蟹也下來了,等月望之後最是肥地時候。喜訊一到,就擇上等的,一並送過去。”

她腦子沒轉,順口道:“螃蟹?起碼得四月吧,這會兒有麽?”前世她家就住海邊兒,她記得每年都是五一前後吃螃蟹。他嗤笑一聲,道:“打哪裏聽來的?”忽想起什麽來,道:“我也是忘了。你原同我說過,與姥姥在海邊兒住過陣子……嗯,北麵許晚些吧……”

她迅速抿上嘴巴,又慢慢張開,訕訕道:“嗯……我不記得了。也是聽下麵管家媳婦們誰的說了這麽一嘴……”

比起宴席,她更不願意聽她忘了前塵地事吧。今兒……實在……。上巳,本應該是個讓人歡喜的日子。唉。他見她臉上仍有些別扭的樣子,低聲喟歎,手肘觸了她一下,輕聲道:“原就應了你入夏咱們漁場莊子裏納涼去,現下,等蟹肥了便去。”

可惜了,春光中地夏小滿同學全然不解風情,還在為自家亂說話而後悔不已,隻翻眼望著湛藍湛藍的天空,夢遊一樣道:“哦……”

河畔滿滿是人,嬉笑聲叫賣聲混雜一片,喧囂不堪。忽然後麵一大嗓門的老遠吼了一聲,“六哥!!”

望天的夏小滿同學一激靈,脖筋險些扭著,忙抽了一隻手托住後脖頸子,回頭去看。然人海茫茫,聲源已無處可尋,隻瞧見不少路人同她一樣往後張望著。

“是不是叫你?”她轉過來捅了捅身邊佛爺一樣淡定的年六爺,問道。

“不是。”年六爺壓根沒回頭,臉上褶子都沒一個,雲淡風輕道,“玫州就沒有叫我六哥的。”

她還沒開始為自己的不淡定而慚愧,就聽後麵又是一聲吼,“六哥!年六哥!……六哥,等等我!!”,話音已是近了不少。

她怔了三分之一秒,然後爆笑出來,拽著他的袖子直打顫,牙也抖了,舌頭也抽抽了,隻含混道:“猴哥,等等我!”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2、不速之客②

二師兄的台詞,猴哥,等等我。

夏小滿笑成這樣,年諒哪裏還繃得住臉,雖不知道她說的什麽,卻也跟著咧了嘴,托了她的手,無可奈何嘀咕道:“你莫笑我,這邊熟識的真沒個與我叫六哥的。也不知這是哪個……”

說話間,那邊快步過來一位十七八歲白衣白靴小白臉的公子哥,綾羅纏身,仆從環繞,這天還沒大熱呢,偏手裏掐了把扇子了,也不打開,隻這麽當兵器似的揮來舞去,沒一會兒安穩,少年多動症一般。

夏小滿強收了笑,扮一副賢良淑德樣戳到一邊兒,眼角瞄著,嘴角翹著,原來不是八戒,是小白龍呐。

那位走到年諒跟前,抱拳作揖,極為親熱道:“遠遠瞧著就像六哥,這近了一看,果然是六哥!真是巧了,今兒見著了。”

年諒回禮笑道:“是巧。可原下晌也能見著,----莫非梓魁兄不肯賞臉寒舍小酌一杯?”

那位哈哈一笑,手舞足蹈道:“六哥這是擠兌我!這自來就隻有我怕六哥不讓我去的份

年諒笑道:“梓魁兄言重了。”說著略偏了頭,向夏小滿低聲介紹道:“市舶司提舉瞿大人家三公子。”夏小滿忙福身行禮口稱瞿三爺。

那瞿梓魁於年家的事也知道些,曉得這是年諒二房,打量了一眼,拱手算作還禮,笑道:“小嫂子吧。”又向年諒道:“攜美踏青,到底還是六哥風雅!哎,六哥可別這麽瞅著我,我今兒可不是,原是陪兩位京裏來的朋友過來瞧瞧熱鬧的。……”他似乎才想起來什麽。猛一拍大腿,道:“糟糕,瞧著是六哥便忙不迭跑來了,把客也扔下了,六哥稍待,我去瞧瞧那起子人!”口中沒說完,腳下已啟動,就這樣帶著一幫小廝仆從呼啦啦又往回跑。

夏小滿一腦門子黑線。這位幹嘛的?神經……不大好吧?

年諒笑著搖了搖頭,向夏小滿道:“他許就是這樣性子,先前在胡家見過一回,也是這般火急火燎的。”

夏小滿嘴角有點兒抽抽,勉強道:“真有活力……”>
少一時,這位瞿三爺帶著他的客人過來拜見年諒。走在前麵那一位四十來歲年紀,身材不高,微有些胖。一身淺棕色繡福雲員外服,膚色略黑,八字胡,眉眼尋常。卻是一團和氣;而後麵那位,二十多歲,身材……

夏小滿眨眨眼。這人瞧著好生麵熟哇,好像……

呃……

……啊!!!

和煦的春風吹啊吹,她卻是倒吸一口涼氣,直接凍僵在當場。

這TMD不是……原版地舊情人姚庚麽。

前麵那位中年男子道上就知道是京中年家了,見著年諒便是躬身施禮,歡喜道:“見過六爺!原來三爺說地朋友是六爺您呐!嘿呦,這京中誰人不聞少舉人年六爺呐,在下雖也在京。卻一直無緣相見。未成想在這兒幸得遇見!”

瞿梓魁笑著介紹道:“這位是京城陶記車馬行大當家陶連山陶大爺。這位是京城姚記馬行的二少當家的姚庚姚二爺。”

姚庚那邊剛一抱拳,年諒這邊抬了抬手。都還未開口,那陶連山已經是滿臉堆笑,湊到先前,向年諒道:“在下從前雖沒和六爺沒見過,可年家幾位爺在下都是認得的,這個,這個,大爺二爺三爺四爺早年在下都去請安過,五爺七爺那……,咱們常在一處吃酒的……”

他聲音略低了些,陪笑道:“去年臘月裏在下還曾替五爺跑了回腿兒,----阜澤府尹陶大人是在下族叔。”

年諒不置可否的一笑,陶記馬行在京中也有一號,百十來年的經營,土生土長阜澤本地人,而這阜澤府尹陶梁坊卻是地道的西南瑭州人,不曉得這“族叔”從哪裏論地。他也不戳穿,生意人多要找靠山的,也不足為奇,陶連山所提五爺的事,怕就是周家告狀那事,想必是其搭橋引線介紹老五認識的陶梁坊吧。和老五有關係,和他卻不相幹,他想找陶梁坊,可用不著陶連山這等人牽線。

陶連山見這年六爺反應不強烈,有點兒下不來台兒,忽而想起身後的小老弟,忙一拽姚庚,陪笑道:“六爺,那次吃酒姚二弟也是在的。還是在下引薦姚二弟認識五爺的,如今也是熟絡了……小二,快來與六爺見禮啊……”

姚庚極力控製自己不去瞧小滿,忍得這樣辛苦,以至於腦子裏渾渾噩噩的。好在打過來陶連山就擋在前麵,那嘴巴巴地就沒停下,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也沒顯得多失禮,這會兒陶連山一拽他,他忙穩穩心神,露出個笑來,再次抱腕施禮道:“見過六爺。”

年諒一笑,還禮道:“姚二爺別來無恙。”

陶連山一怔,奇道:“原來六爺和小二認得?!嘿,這事叫我辦的!我竟不知,還想著給兩位引薦,哎,這可真是……哎,這個這個,那個,六爺莫怪啊。”

記個把人對年諒來說比十以內加減法還容易,他淡淡一笑,道:“有過一麵之緣,年某自京畿啟程來玫州時,在渡口見過姚二爺。”

姚庚點點頭,見陶連山斜了眼睛,目光裏帶了點兒寒意,忙道:“確是一麵之緣。山大哥,就是送井叔他們往北邊兒去那次,恰在渡口瞧見著五爺,過去招呼一聲,方知是六爺出行。”

陶連山斜眼變成了笑眼,道:“嘿,嘖,瞧這事!那一日我原也要去的,偏聽聞你家三老太爺也去……老爺子那脾氣,我便是不敢了。哈哈。哎,這誰料到。竟失了個早認識六爺地機會。實在……實在……哎,那個,實在……”他措辭半晌才吐出來一句,“實在得不償失,對,得不償失啊!”

瞿梓魁在一旁笑道:“現下認識也不遲啊。”

陶連山忙道:“對,對,三爺說的對!不遲不遲。見著就是有緣!”他頓了頓。略靠近了年諒些,涎著臉,道:“六爺,今兒也算是……唔,奇緣了,在下這次來玫州談筆生意,帶了幾匹好馬過來,若六爺不嫌。在下這就送兩匹過去府上與六爺賞玩賞玩?”

年諒客氣的一笑,道:“陶大當家高看年某了。某體弱,不堪顛簸,從未學過馭馬。賞鑒就更加不懂了。陶大當家好意隻得是年某心領了。”

陶連山手裏最得意地便是幾匹好馬了,獻寶之時卻是忘了瞧瞧光景。聽年諒說了,也見著這位六爺是拄拐的了。腸子開始轉筋,恨自己一時忘形失言。可到底是老江湖了,這臉上笑容半點兒沒變,愣是把話圓回來了,他猶笑道:“哎,是在下糊塗了,舉人老爺都是坐轎子地!”

瞿梓魁扇子一揮,拍了拍他肩頭。笑道:“難得你這心思。其實也無妨。六哥不騎馬,還有紀大哥呢。還有旁人麽。”

陶連山忙陪笑道:“是是是,虧得三爺提點,今兒在下真是歡喜地糊塗了。六爺且留著,慢慢賞玩,若有朋友喜歡,六爺轉贈,那也是……唔,也是……也是一段佳話,對,一段佳話啊!”

夏小滿壓低了頭,既是不想瞧姚庚,也是偷偷使勁兒翻白眼。原來在京的時候,她一點兒沒覺得年諒是高幹子弟,怎麽這一出來,好像這人一下子升值了一般,走到哪裏都有人貼上來送禮。經過竇煦遠和顏如玉之後,她對這種自覺自動貼上來的狗皮膏藥也習慣了,好像送禮是一種基本生存法則。難怪最初年諒收了竇煦遠那麽多東西,眉毛也不抬一下。

年諒這次照例眉毛也沒抬一下,淡淡笑道:“這如何使得。”

“哎,六哥何必見外,陶大當家也是誠心相贈。”瞿梓魁比比劃劃的笑著到年諒身邊,又低聲在他耳邊道:“六哥覺得白收他的不妥,叫他下晌也去赴宴便是了,算給他天大地麵子---左右搭些酒菜罷了。”

年諒瞧了他一眼,心下了然,微一思量,道:“既然梓魁兄這般提了……”瞿梓魁聲音立時放大,笑道:“哎!還是六哥仗義!”又轉向陶連山,道:“陶大當家,六哥也是誠意相交,下晌年府可是有個流觴宴,請地都是玫州城有頭有臉的文人雅士,吟詩作對風雅得緊,六哥可是也邀陶大當家你過去品品佳釀賞賞佳作。”

年諒也道:“陶大當家若是無事……”

“無事,無事……”陶連山嘴角咧到耳根後頭,忙不迭作揖道:“謝過六爺抬舉,謝過三爺美言!其實,嘿,在下是個粗人,也不懂爺們那些東西,可也想著去了長長見識----都說南邊兒詩人大學問,出口成章,嘿,若能見識一番,那也不枉活一場麽……”

年諒笑道:“陶大當家謬讚。年某是個不懂馬地,然今日賓客中必有懂馬之人,想必能與陶大當家談得來,若能得遇一二知己,才是真個不枉。”

陶連山聽得明白,喜道:“六爺實是爽利人!!在下真是恨呐,沒能早些認識六爺!在下旁的本事沒有,往後六爺要是用馬,隻消招呼一聲,在下親自送到六爺手中!”

年諒揮手笑道:“陶大當家客氣了。”

陶連山依舊滿口恭維客氣話,瞿梓魁也在一旁打邊鼓。站在後麵的姚庚卻是覺得臉上連笑也快掛不住了。

得知是要往玫州來時,他就是一僵,他記得分明,那日在渡口那人說的是要往玫州去。

若說刻意為躲她而不來,那不可能。他也不再是十七歲的少年,還分得出輕重。

打正月裏父兄就在為這樁生意奔波,眼見最後一步,大哥染疾病倒,父親又是年邁,外姓人不足取信,家中隻能讓他南下來撐。這關頭他若說個不來。無人可替。生意便全盤落到陶記手裏,父兄先前的辛苦便全是為人做嫁衣,這等事豈能兒戲。

但若說能什麽也不琢磨痛痛快快的來,那他也做不到。心裏到底是別扭的。不是旁地,想著那瘸子……

哎,哪裏那麽巧就遇上了?彼時他如是想。遇上又能怎樣?年六爺若知道什麽,敢動她分毫,他就……

可。哎,怎麽就遇上了?!

一個月前,那人還在椅子上不得起身,現下已是能走路的了。想必……能好吧。而她,倒沒上次見那般神采,低著頭垂著手一副恭順安靜的模樣,一如……從前。她到底……過得怎樣?

不若不見。不見他雖心裏惦記,卻總能往好處想。一旦見了,他想騙自己都騙不住。

但他又能怎樣?他原在心底不是沒咬著口橫氣想那人待她不好他怎樣也要把她贖出來。可見著她了,當初她脆生生地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你能給我什麽?”。是啊。他還能給小滿些什麽?二月十二,秋令已經過門了……

下晌就不去了吧,左右已同那樁生意沒多大幹係。陶連山想再撈些,由他去,他姚庚隻想……

他思量間,那邊已是兩廂作別。

走出老遠,陶連山才陪笑向瞿梓魁作揖道:“謝過三爺成全!”

瞿梓魁笑道:“哎,陶老大這就見外了,你與我朋友要地價錢公道,我也不是糊塗的。總要尋一處與你補回來才是!若頭樁生意便讓你賠了。哪裏還有往後了。你也不必謝我,今兒也是在趕巧兒了。謝老天吧!”

陶連山笑道:“還得說三爺仁義!……”

瞿梓魁扇子一戳他道:“哎,你也要做的仁義才好---可別真個當我六哥真是個不懂馬地,拿孬貨來誑他。”

“嘿,三爺,我哪敢啊!”陶連山忙道:“就算敢得罪六爺,也不敢折了三爺的麵子啊!往後還望三爺多關照生意!”

瞿梓魁哈哈一笑,扇子一晃,敲了敲他肩頭,又往江邊美女堆兒裏遙遙一指,擠眉弄眼道:“這等良辰,就當賞景,賞人。不談生意。”說著擺著扇子搖頭晃腦的前麵開路。

姚庚瞧他走出幾步了,才在後麵輕輕拽了陶連山,低聲道:“山大哥,下晌我便不去了罷。”

陶連山頓住腳,臉上的笑容收了個幹淨,冷冷的上下打量他,道:“小二,行啊,想吃獨食?”

姚庚無奈道:“山大哥想哪裏去了!實在是……都是吟詩作對地,我又不懂,去了也說不上話。索性不去,省得煩惱。”

陶連山自然不信,冷哼一聲,道:“小二,莫要同我耍心眼。這生意,姚家能做,陶家自個兒也能做。凡事多聽聽你叔父們的,別自個兒就拿了主意,到時候後悔,可是沒人替的。”

見姚庚臉色難看,陶連山也不想把關係搞得太僵,這次怎麽說都是兩家合夥,他丟地話雖硬,其實也不盡然。他擠出個笑來,拍了拍姚庚道:“小二,你心眼最多地,會不曉得今兒能去年府的都是腰纏萬貫地主兒,不說手裏那幾匹能賣出一兩倍的價錢來,就是往長遠裏看,像這次這樣地生意,還少得了?南邊兒沒好馬,都得擱北邊兒買,遠了不說,就京中,可也不隻你我兩家馬行。多條門路,便是多條活路----這還用老哥教你?”

姚庚歎了口氣,道:“曉得是曉得。……隻是……想著詩詞便膩歪……”

陶連山心裏冷笑,嘴上卻道:“膩歪個什麽?!喝酒便是!”又道,“老弟,今兒下晌孝敬六爺這馬,咱們一家出一匹---我可是分了一半兒六爺的人情與你。”

瞧著上躥下跳的蛐蛐小白帶著生意人和危險人物遠去了,夏小滿心裏長出口氣,活動一番垂了半晌的脖子,扭頭問年諒道:“你請他們下晌家來?就這樣地……?”

年諒笑著反問道:“何妨?”

無妨。她自然知道不少宴席都是商家交往的平台罷了,古今一般,其實今兒也沒少邀商家。不過,這曲水流觴,到底是場優雅宴會吧----最少聽上去很優雅,這麽來倆馬販子。嘛也不懂。隻兜售馬匹,那搞成什麽了?白瞎了她這幾天的布置也就罷了,主要,還是,咳咳,她這會兒地口號是,珍愛生命,遠離姚庚。

她撇嘴。道:“分明是那姓陶的想借引子賣他地馬,你也是看出來了,還鼓勵他?今兒這宴成什麽了?人家還得以為你是中間人,抽了花紅,當你是那種……”

他笑道:“花紅?且看他們下晌送地什麽馬吧。陶連山既然千裏迢迢從京裏來,就沒有帶駑馬的道理。”

嘿,別說,真算是分紅了!可竇家丟過來的大蛋糕也沒見你接。也沒見你怎麽稀罕馬啊。她挑了挑嘴角,低聲重複道:“兩匹馬……嘿……真行……”

他拉了她的手搭在自己胳膊上,示意繼續往前溜達,淡然道:“瞿梓魁的意思不也明白?”

“市舶司提舉家地少爺比玫州知府麵子還大?”她倒像是竇家代言人了。

“不同。”他搖了搖頭。低聲道:“竇家要合夥。這陶連山不過要借我個地方。”

是這話。性質不同風險也不同。她歎了口氣,借個地方……罷了,席麵毀了就毀了。毀了她倒踏實了,那宴席地事懸在心裏好幾日了,想起來就煩躁。

她勉強擠出個笑容,道:“但願他們別耍滑頭,賣了駑馬給人,回頭這帳卻被算到咱們這中間人頭上。”

他卻笑出聲來,道:“滿娘,你多慮了。陶記和姚記在京裏都不是籍籍無名----你可還記著。當初七弟妹那事。還是你瞧著了馬車寫的姚記,也說城北那一帶車馬行都是姚家地。陶記比姚記大得多。這樣的行口,不會做行騙之事壞了自家名聲的。陶連山是老油子,難能自斷生路。那姚庚,我瞧他倒是個知趣的,進退有度,與旁人不同,想是亦不會做這等事。”

他對姚庚的印象頗好,主要是因為姚庚不像那些上來就死纏爛打的人一樣巴結他……

她是不知道他對姚庚咋個印象,若知道是這緣由,肯定大白眼翻過來----橫刀奪愛,能巴結才怪!!

她這兒隻聽著提七奶奶和姚庚,便就隻哼哼兩聲,徹底閉了嘴,免得牽出來她回娘家的破爛事。

愛咋咋地吧。她磨牙。姚庚也不足為患,哼,她失憶了,失憶了,啥啥不記得!這把保護傘就能抗一陣子。

至於往後……往後再說。雖說現下她同他……多遠,那河邊蘸水地人已回來了,趕過來與兩人祓禊。少一時紀鄭氏紀淙書一眾人也回來了。

紀鄭氏瞧著夏小滿便笑道:“滿娘,來,擇個赤子兒。”她身後,是一個穿著半舊紅褂子的老婦人,頭發花白鬢角卻別一朵小紅花,耳朵上兩個紅墜子,胳膊上挎個罩紅布的籃子,一身喜慶,卻是位“送子”。

相傳,高辛之世,玄鳥遺卵,簡狄吞之而生契,後代帝王立高辛為媒神,稱高,掌管婚姻生育。

由這傳說衍生出這“送子送赤子兒”的風俗。送子必須是子女雙全地婦人,穿著紅裳,於上巳節給虔心求子的女人送“福音”。(當然,同送財神一樣,是要收費的……

那籃子裏是紅線纏繞地泥娃娃和紅殼雞蛋。那胖娃娃也就雞蛋那麽高,穿著大紅肚兜,懷裏抱著石榴和青筍,寓意子孫萬代,腰間拴著根紅線,另一端係得是煮熟的紅殼雞蛋。求子者自擇這麽一組赤子兒,吃了雞蛋,將那雞蛋這段紅線係在自家腰帶上,那仍拴著紅線的娃娃揣進荷包,便是祈福早早受孕得子,並拴住孩子長命百歲。

夏小滿見著煮雞蛋就頭疼,又是這等寓意的,手指尖都冒涼風,卻還得做羞臊狀,半低著頭,飛快的掃了一圈,在老婦人的吉利話聲中,撿了個最小號的雞蛋,頂著紀鄭氏殷切的目光,勉強吃下去,又拴好了娃娃。

紀鄭氏歡喜了,取了紅封遞與那老婦人,連聲道:“借你吉言,盼高大神賜福賜子。”

夏小滿接了茴香遞過來地小茶壺,灌了一口水,把雞蛋渣子都涮下去,臉上陪著笑,心裏卻是默念,不信則不靈。

其實,雖與他無防護同床,但她並不太擔心,因想著他能使青槐受孕,而原版與他夫妻五年都未有身孕,八成是原版屬於不孕體質吧,況且服了那“忘憂散”後,這身子更是內分泌紊亂,估計想懷也夠嗆,她就越發寬心了。

但,孩子遲早會成為問題。

無論有或者沒有都是問題。

在回程地車上,他們偎依著,皆是閉目養神。

他雖沒睜眼,卻似感覺到那個裝了赤子兒娃娃的荷包就在他手邊。他頓了頓,闔目伸手往那邊摩挲了一下,卻沒觸到柔軟地緞子,碰到的是她柔軟的皮膚。他攥了她的手往身邊拉了拉。她微微動了一下,又靜下來,呼吸均勻綿長。他揉搓著她的掌心。

孩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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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姚庚這支股已經跌破發行價了。不是要提溜他出來刺激男女主關係的。特此說明,不接受因為姚庚問題抽我的……(-,抽你沒商量,還管你接受不接受的……)

另,今兒參加婚禮去,設的自動更新,帖子回來回複加精。挨個抱抱。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3、不速之客③

大姑姐出現在年府時,夏小滿和年諒兩位同學剛就宴會著裝達成一致,正圍著個小圓桌吃點心先墊墊底兒。

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們,基本上不要指望在宴席上吃飽飯。這次又是他們做東,年諒那邊許還能好些,夏小滿這邊卻是少不得前後忙碌,實不好說。更何況,這次名是流觴宴,人家那邊把酒吟詩,你這邊胡吃海喝……也忒煞風景。

年諒先也略勸了句“今兒別因著顧忌是主家,委屈自己”,可也知道滿娘心重,哪裏是顧忌主家,說到底是顧忌身份,因此也不想多說,還不如讓她這會兒多吃些實惠。自從那日他同她說了要擺宴,她就不大舒坦,這幾日他糟心年壽堂的事,她糟心宴席的事。白晌他一時提了首飾,到底觸及她心事,麵上是橫眉立目的,心底還指不上多委屈,瞧最後拿出來這身穿戴便知。

夏小滿卻是知道穿了水晶鞋這身板也是個灰姑娘,站在公主群裏,她越把自己往聖誕樹上打扮,越像小醜。靠衣裳抬人反被恥笑,還不如內斂一些。到底是正統場合,她早上再不爽再拌嘴,還是請了年諒做參謀,尋了料子上乘卻款式花紋都不出挑的新衣裳,又擇了幾樣玉質尋常卻做工精細雅致的首飾,穿戴與他看,想要個不寒酸也不張揚的效果。舍了金銀,衣裳瞧著也是尋常,雖算得得體,然她的心思表露無疑,他能說什麽?況且,這會兒就算問他她當穿什麽,他才是顧慮頗多說不上來的,便就隻有讚同的份兒。

聽聞大姐提早過來了。年諒瞧著手忙腳亂撲弄點心渣子端茶漱口的滿娘。笑道:“慢些。不必急,大姐必是來幫忙的,你可鬆快鬆快了。”

幫忙?夏小滿把嘴裏的小桃酥咽下去,垂目漱口。是來指導工作地吧!鬆快?嘿,但願不會更麻煩。這場宴已經夠麻煩地了,希望大姑姐不是提前來找碴的,不然她就離暴走不遠了。

她喊了茴香來幫忙補妝,把自家和年諒的衣裳重頭到尾打理了一遍。兩人這才往前廳來見年諾。

果然,大姑姐是來指導工作的,而且,這見麵就從衣裳批評起。

禮畢,年諾皺眉向年諒道:“這是今兒宴上的衣裳?不大妥當,這身瞧著就厚了,不清爽,裏頭穿厚些省得涼著沒錯。可這外頭的,還是換身淺淡的,這才能襯得人臉色亮堂些。”

大姐老把他當小孩子,年諒一笑。道:“勞姐惦記。隻是這也不必換了吧。”他隻沒說,自家和滿娘青櫻都覺得這件瞧著穩重。

不換豈不耽誤相看?年諾笑啐道:“哪裏話,今兒是府裏頭次請席。你個主人家不得精精神神立立整整的?!你莫懶,去換來。”

說罷又偏頭去看夏小滿,卻發現比她想象得要好,不由暗自點頭,看來,這聰明也不盡是壞地,至少省得自家身份當穿什麽,讓她也省心----若是不省事的穿金戴銀擺譜壞了今兒的好事。那她卻是惱也無處宣泄的;而穿得破爛固然不能壞事了。卻是也削了她的臉麵。

她上下瞧了一番,到底還是說了句。道:“滿娘。素淡了些。既是這等窄口袖子,便別戴這白玉的鐲子了,哪怕帶個翠玉的,也挑挑顏色----也配這一身暗竹紋。”

夏小滿低眉順目的應了聲“是”,心裏也長出了口氣,方才聽大姑姐挑揀年諒時,她還擔心伊轉頭也給自己倆板磚,她倒是扛砸,可這砸完自家還不知道穿什麽衣裳,可就麻煩了,這好不容易她和年諒看法一致……,好在挑剔不多。她福了福身,同年諒一起回房換了。

待瞧著兄弟依著自己意思換了身衣裳出來,顯得人越發清秀俊逸了,年諾這心裏十二分地高興,不住笑著點頭,道:“這才像樣子。”然後才問布置情況。

這夏小滿可準備齊全,布置圖策劃書統統拿出來,一一講與年諾聽,又同青櫻帶著她實地視察。待過了紀府,先去拜了紀鄭氏,紀戚氏和紀靈書也陪著一起轉。年諾走了一圈下來,指了幾處不足,夏小滿都叫小韋嫂子尋人照著吩咐改了。

末了在紀府流觴亭坐了歇腳,年諾瞧著外頭設的長案台,因問道:“倒是思量得縝密,誰的主意?”

紀府宴席分作兩桌,離假山近的積翠亭裏擺地八仙桌,是供上了年紀的夫人們並不愛作詩那調調的奶奶們飲宴用地,桌麵寬闊,倒是尋常;而靠人工湖的流觴亭裏,是依著流觴的規矩,在水渠旁分設小幾矮榻,好叫年輕有文化的“女詩人”遊戲方便。然為了節約空間,那小幾桌麵極窄,放兩個碟子就了不得了,尋常有這節目時,都是放八寶攢盒,雖也放不大穩當,到底盛的吃食多,隻小心些便是了。

夏小滿卻是想到了自助餐模式,便在亭外錄詩的桌子旁邊又設長條案台做置餐台,冷菜果盤點心隨取隨添,熱菜湯品定時撤換,取餐碟子碗統統在長案之下的藤箱裏,那些小姐們的案幾上就放個酒杯茶杯並筷子湯匙,想吃什麽叫身後小丫鬟取了來。既省了地方,也省事----八寶攢盒分菜既浪費又麻煩,還是這般瞧著又幹淨立整。

年諾也是尋思出其中好處,才有此一問。

夏小滿見從她臉上一點兒瞧不出是讚是斥,便開始扯虎皮大旗,陪笑道:“滿娘沒經過這等大場麵,胡亂想了些,大抵是姨夫人教地。表小姐也出了不少主意,那個----著人在竹林後撫琴、隱了人隻現音地主意便是表小姐想的。”

年諾聽是紀鄭氏,便不好妄加評價了,心想料這女人也沒那本事籌謀大事,隻點頭道:“經了此次你便也長些記性,往後你們奶奶過了門,也少不得有用你地地方。”見滿娘還是那副恭順的樣子應聲稱“是”。她也懶得說了。扭頭與紀靈書說話,笑道:“到底還是靈兒想得雅致。今兒詩會靈兒又要拔頭籌了。”

紀靈書眼裏閃著自豪的光芒,口中卻謙遜道:“靈書哪裏比得過表姐家幾位姐姐。”她忽然想起前次在胡家時偶然聽人提到年諾當年的舊作,便笑道:“原聽過表姐一闋《浣沙溪》,可惜了表姐再不作,不然咱們中誰又得上表姐詞句清逸!”

“莫聽她們玩笑。”年諾淡淡一笑,心下卻是唏噓。昔年看不透,小兒女情懷總付情於詩詞曲賦。自得一樂;如今參透了,那些個閑情雅致便就隨著碧水東流去,再提筆,空有一手好字,卻再無佳句,也再無可樂。詞映心景,誠不我欺,這透徹了是喜是憂?

她把話轉到旁人身上。笑道:“今兒女客裏不少會真作詩地,---袁家兩位小姐,陳家兩位小姐,瞿家、馬家、沈家……對。還有嶽家三小姐,她你許沒見過,她喜靜。不常往各處去地,應了我今兒過來,她素有才名,寫得一手好文章,你可與她好生切磋切磋。”

紀靈書聽了也是歡喜,不住口的說定要好好討教一番。

她們熱熱鬧鬧聊著,夏小滿立在年諾身後,百無聊賴盯著矮榻錦墊上的花紋。心裏一遍又一遍過著今兒宴會的流程。什麽菜什麽時候上,什麽位置的人多暫到位。琴瑟琵琶如何切換,反複篩看還有沒有漏洞。她覺得自己仿佛得了強迫症,就像身處大考之前一樣,總怕落下什麽。

無意中對上紀戚氏的目光,她雖落了座,卻是插不上話,隻能傻坐著相陪,瞧向夏小滿,也是滿眼的無奈。兩人相視苦笑,又都挪開視線。

聽紀靈書說過,這位也隻是粗通文墨而已,對聯估計會,……能聯詩?罷了,誰也比她強。夏小滿悄悄扭了扭脖子,今兒她是甘當後勤部長吧----紀靈書確實臨時抱佛腳與她補課來著,但一來她沒耐心背,再來,那也不是死記硬背的東西。作詩不是拚圖遊戲,聯詩更是要才思敏捷方可,就她這樣地,古人詩詞還剽竊不全乎,還是藏拙些,別往前湊合了。說實在的,也是不愛去湊合,她還真怕席上滿是傷春悲秋無病呻吟莫名其妙的調子,酸水四溢,讓她鬱悶呢。

之前紛亂煩躁,開始迎賓的時候,她反倒踏實下來了,掛起她的職業麵具,跟所有人裝蒙娜麗莎,“堅強”的迎接各路目光。

事實上,那好奇的、探究的目光著實不少,半數女賓對於年府二奶奶地興趣要比對年府花園酒席的興趣大得多。

玫州社交圈裏的人大抵都曉得年六爺有位二房奶奶操持家務,可就沒誰見過她出席任何宴會----一麵沒見過,反倒是年六爺的親戚姨母表嫂表妹地常見。依規矩,二房這地位也不是全然上不得台麵,況且,若到了能持家的份兒上,應該是個有體麵的,所以許多人都認定那位美貌表妹就是未來地年六奶奶,礙於這層,才不讓那二房出來。

可偏又有人傳出話來,胡家大奶奶要在玫州在與兄弟尋門親事!

說者言之鑿鑿,聽者各有心思。

那些家中沒有待嫁女的八卦婦人們由此推斷----這二房奶奶肯定是拿不出手,六爺這才不愛帶出來,因此這類人大抵是抱了驗證這一猜測準確性的目的來赴宴,佯作賞景,實則看人。

而那些家中有女初長成的,不少心思都活絡起來。年府在京中如何風光自不必提,單說在玫州便有胡家、汪家這樣的親戚,又聽聞玫州最大的藥鋪年壽堂叫六爺得了,鄉下還有一個大莊子,進益可觀,再瞧瞧尋常走禮亦是出手闊綽,如此便知這是一等一的好人家了。美中不足,六爺這身子骨似是……但瞧著拄拐能走,也不算廢地。這綜合條件看來,年六爺比之玫州城適婚青年,還是很有優勢地。

然終還有一事,到底有個二房在頭裏,還是個持家的。所以這些人此番過來便是要看看這二房到底如何。若是個不好相與地。那嫁女的心思怕就要轉一轉了----沒得讓女兒過來就被個側室壓一頭去,而二房又不比尋常妾,說打發了就打發了,一旦得了兒子,往後還指不上怎麽說呢。

這一見之下,無論懷著怎樣心思的,都得到了滿意地答案。

年六爺有一個相貌尋常笑容柔和瞧上去脾氣很好又進退有度老實本分地妾室。

八卦女們不必說,隻容貌一條就能驗明結論。都是暗自得意自家聰明猜得沒錯;而欲求婚配的也滿意,這樣的妾室是所有當家主母的夢想吧,如何不滿意。

夏小滿同學哪裏知道這些人的心思!並且最初她對這場宴會的實質並沒有覺悟,隻當於自己算是持家工作的一個裏程碑,而於年家不過是禮尚往來一場戲罷了。即使這會兒發覺有人在或明或暗的觀察她,她也隻當那是好奇----初次見麵難免得打量一下吧,她不也有打量來賓麽。

玫州民風開放,閨閣小姐也不盡是弱不禁風地。不少話音脆生行事爽利的,特別是商家的小姐,尤顯得伶牙俐齒長袖善舞。但是說到底,富貴人家孩子都帶著點子莫名其妙的自豪感。骨子透著股子傲氣,無親近感。不過,夏小滿收到的鄙夷目光比想象中的少得多了。倒是托了大姑姐的福氣。

在詩題、韻腳、格式都貼出來後,先前一直最為活躍的沈家大小姐便笑眯眯地請主人家起頭三句。年諾雖然首席相陪卻算不得“主人家”,而下帖的是年家,雖兩府合辦,紀靈書卻也算不上“主人家”,這便說的是夏小滿了。說起來詠春的句子算是簡單地,她倒也知道些,若起個頭隻說一句還成。紅樓裏鳳姐說“一夜北風緊”。她可以說“日出江花紅勝火”啊說“竹外桃花三兩枝”麽,寫實寫意但到底沒什麽繁複花哨的修辭。聽來平常,也算合她身份,管著下麵誰聯上聯不上呢。可若讓她說三句,又是限了“七陽”的韻……這陽字韻下有什麽字她都不曉得,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地任務。夏小滿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也不接話,隻等紀靈書救場---一早和她說好的詩詞她擋。原以為她會脆生生的張口來三句砸倒對家,未成想出來拍磚的卻是大姑姐。年諾淡淡笑道:“她不大會作,莫莽撞說出來句不留空處與後人的,倒是難續,還是靈兒起頭妥當。”

胡家大奶奶發了話,又是這等言辭,誰還能駁,夏小滿衝沈大小姐衽斂一笑,客氣道不敢獻醜。

沈大小姐極是尷尬,隻得勉強笑道:“夏姨奶奶過謙了。”

紀靈書應時舉盞打破僵局,笑靨如花,甜甜打了圓場,直說自己心急想先作詩起頭,又問眾人可是要開始了。那些小姐們誰能拆台,都是笑著應了,隻道快快道來。

蓮花杯斟了酒,荷葉托下了渠,酸水也就漫了出來。

夏小滿極慶幸自己先前吃了點心墊底兒,不然這會兒一定酸得吃不下東西去。這詩詞如果寫下來,她瞧著文字還能琢磨琢磨詞句深意,空口這麽一說,聯得又快,加之這席上的美女們一個個都有壓倒李清照之才,十句詩裏九句半屬意識流,她聽得那叫一個月朦朧鳥朦朧……

因此當耳朵被酸水灌滿的時候,她起身告罪,稱怕下人做得不妥當要去積翠亭席上支應一下,匆忙逃離酸水缸,這會兒她寧可立在紀鄭氏身旁布菜,聽著歐巴桑們東家長西家短地閑扯!她覺得還是世俗話題比較適合她。

少一時,年諒和紀淙書過來紀府積翠亭敬酒,夏小滿這才品出這場宴會地味兒來。

年諒既是主人家,又是年少,依規矩是須得來與長輩夫人們請安敬酒的。他這一出現,歐巴桑們原本唰唰夏小滿地目光全部轉移了,統統聚焦年諒。

年諒容貌不必提,換了衣裳確實襯得臉色更好,瞧著養眼,而他又實在有一副好記性,凡見過一麵的人都記得住,今兒所請諸人的資料又早在他腦子裏。因此雖然話不多。卻是每句表示關切的話語都能砸到點子上,丈夫得意問丈夫,兒子得意問兒子,言辭溫和恭維得體,所以很容易就抓住了歐巴桑的心。加之身邊有個木訥的紀淙書反襯,越發顯出他來了。

這就有幾位夫人露出幾分熱絡,讚了園子讚了酒菜又讚年諒學識,還有跟著紀鄭氏親昵喚他六郎地。甚至半開玩笑叫他去指點指點那邊女孩子們作詩。----玫州民風開放,不少世家又連絡有親,此舉不算不合規矩,卻足顯親近之意。

夏小滿借著抬手與紀鄭氏布菜地當口,眯起眼睛悄悄掃了一圈席上諸位夫人的表情,勾了一麵嘴角。上巳節相親會,河畔宅內都一樣呐。哎,她還真鈍。先前竟沒察覺,是女上司競崗哎。心裏稍稍扭曲起來,MD,早說啊。她就不花這麽多心思淨想著宴席搞好了----反正人家是衝著人來的,壓根不管席麵如何。

也不算白忙活。學習了吧。長記性呢----她想起大姑姐先前說的“以後你們奶奶進門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另一麵的嘴角也勾起來了。那笑卻是毫無溫度。

女上司。其實打很早之前她就開始做心理建設了,她信奉隻有無所謂才能不被傷害,況且她總給自己留了十條八條的後路。可不曉得是不是漠視過頭了,先前即便是陸四小姐的婚事逼近,即便是她自己琢磨要把紀靈書弄上位,在她地潛意識裏,這個女上司的存在感始終是相當薄弱的,像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影子----危機意識一直都有。卻一直不強烈。

這一次。她卻是真切的感受到,女上司已經站在門外。好像抬腳就能進來。

這種感覺忽然讓她不舒服起來,她否認這是他們身體關係改變後給帶來的心理改變,堅持認為對待這個問題一如最初對待這場宴席----大考來臨前的心態,怎樣都覺得自己準備得不夠充分。

也許,來了就會好了,這不,開席了也就鎮定下來了。隻是,一場考試而已。

她對自己說。

烏木包銀的筷子穩穩夾住光滑地菜莖,帶著微笑放到紀鄭氏手邊的布菜碟子裏,眼角餘光卻是忍不住飛快的瞥了一眼站在席尾的年諒。

年諒聽了那位夫人地話,還是笑得溫吞恭敬,客客氣氣的應了,補了盞中茶----他因服藥忌酒一向以茶代,往流觴亭去敬酒。不曉得說了些什麽,片刻那邊燕轉鶯啼歇了下去,竹林裏的琴聲也變了調子,他清越地聲音響起,不是評點,卻是即興作詩一首。

積翠亭流觴亭相距一箭之地,一個“懂”字卻把她推出一光年去。他贏得了一片喝彩聲,而她隻認清了一個事實---她早知道自己和他們不是一個星球上的,現在看來,可能差出不止一個星係。

這就是矽基生物和碳基生物的區別麽。她揉揉耳廓,他會娶一個意識流女詩人,然後她就見天聽他們夫唱婦隨說外星話。MD,有夠鬱悶的。她能改造單純的小唐僧,能改造女上司嗎?又或者……

直到年諒他們撤離了,積翠亭席上的歐巴桑還在不住同紀鄭氏誇年諒,少有人提紀淙書,簡直忘了哪一隻才是紀鄭氏的親兒子。

她突然特想笑,可哪裏敢,還得控製麵龐抽抽的弧度,實在辛苦。好在一抬眼,瞧見采菽在不遠處地垂花門前往這邊張望。接上她地目光,采菽便不住點頭示意她過去。她便借口往廚下催菜告了罪轉身過去,進了垂花門拐到一旁。

采菽見了禮,低聲道:“二奶奶,爺讓奴婢帶話與您,竇煦遠拿了侯家帖子來了。侯家人想是不能來了。然你這邊也有個數,若待會兒侯夫人再來,莫忘了昨兒與你說的。”

這次地席並沒有給竇家下帖子,但侯廉孝畢竟是知府,不可能越過他去,胡元慎夫婦的意思也是請了他,還能叫他明白明白輕重。依著年諒和方先生的分析,侯廉孝未必能來,來的極可能是侯夫人,那就要夏小滿這邊隨機應變一些,於是便再三囑咐夏小滿言辭注意,台詞兒就對了好幾遍。現下,雖竇煦遠用了侯家的帖子,可就憑侯夫人知府夫人的名號,門房還敢攔著不讓進不成!

夏小滿點頭道:“知道了。你回去跟他說,這事兒我忘不了,回頭侯夫人若從這邊進門,我著人去告訴他。”

她想到“內憂外患”四個字。然後又否掉。她的內憂,他的外患,各占一頭。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4、不速之客④

打發了采菽走,夏小滿往廚下催了品櫻桃湯上來,也算圓上先前的話。

在積翠亭敬了一圈,再往流觴亭坐下,她盛了兩碗湯,一碗敬了年諾,一碗遞給吃酒吃得小臉紅撲撲的紀靈書。

紀靈書接過來甜甜一笑,口中還說著謝,心神卻都挪移到聯詩那邊去了。她本就是一談到詩詞變興奮,今兒聯詩越發把癮勾起來了,見有思滯不得好詞的,簡直恨不得自己去替了人家才好,又不時與人叨念著,今日定要把“七陽”的韻都用盡了才散。坐在她身旁年諾見這光景,也是忍俊不止。

夏小滿瞧著神采飛揚笑靨如花的小丫頭心裏微微歎氣,這樣一個靈氣逼人的紀靈書,大姑姐不喜歡嗎?絕對沒這回事,從大姑姐瞧這丫頭的眼神就能看出來,和年諒的愛屋及烏完全不同,她這是打心眼裏喜歡的。

她想起原本二夫人說過瞧著紀靈書便想起年少時的女兒,看來紀靈書和年諾許是有相似之處吧。愛你就像愛自己?她心裏搖頭,也許是一種更複雜的情感吧,可就這麽喜歡,到底也沒準備讓紀靈書成為年家長房嫡孫媳,到底還是有了這場相親宴。

是……門戶之見?老夫人覺得紀靈書隻配許給庶孫,年諾也這樣覺得?若真是如此,那再想也無用,她總不能把小丫頭丟到年諒床上去玉成此事。當務之急是……

她還是偏過頭,似是無意卻是仔仔細細的觀察起席間女子來。先篩了一遍,門戶放在首位,商家女排除掉,庶出女排除掉,再挑了餘下中拔尖的幾個列為研究對象,觀察她們衣著打扮言談舉止。並暗暗記住她們下箸最多的食物。推測她們的喜好,準備一回去便整理資料出來。

這當口跑路是不成的,年壽堂的案子還懸著,她跑了,可能轉身就變成通緝犯了。逃犯比逃妾死得還快。

反正,依著規矩,就算今兒就定下娶誰甚至這個月就能下小定,那到大定再到迎娶。最快也是半年後地事。她還有時間……再說,也沒有新奶奶一過門就立時整死側室地規矩,要名聲要臉麵的還得裝三個月呢。

無論如何吧,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資料是一切的基礎。

夏小滿這邊觀察調研做得正熱火朝天的時候,卻見本在那邊調度幫忙的小韋嫂子往這邊來了。小韋嫂子先福身與年諾紀靈書見禮,才在夏小滿耳邊道:“二奶奶,咱們府裏來了位馮老爺並夫人。馮老爺往爺書房說話去了,因馮夫人要見奶奶,爺讓來請二奶奶去濯漣廳相陪馮夫人。”

馮?夏小滿瞧了一眼斜對麵席上坐著的馮家小姐,微微皺了眉。馮夫人也在積翠亭坐著呢,玫州城馮姓隻此一家……

她欠身告了罪,與小韋嫂子一同出了院子。走出遠些,便是連珠炮的問道:“姓馮?是熟人嗎?外地的?你見著了沒?那夫人多大年紀?怎麽……你親自來了?”

怎麽還要見她?要見她怎麽還不來紀府這邊,可是還有宴席。猛想起那個本名舒韻如藝名顏如玉那女人,報姓也不是什麽靠譜地,她突然有點兒不好的預感。

小韋嫂子道:“不是相熟的。許是外地的,馮夫人是西北口音,馮老爺話音兒倒像咱們阜澤的。兩位怕是過了半百,頭發都花白了。但瞧著身子還很硬朗。”

夏小滿聞言舒了一口氣。不認識。不過,西北?好像年諒老爹在西北……

小韋嫂子繼續道:“我是怕小丫鬟傳不明白話。問什麽她們再說不清楚,倒叫二奶奶著急,這才自個兒來的。”

夏小滿笑著拉了小韋嫂子的手,道:“還是韋嫂子心細。我一直也這麽說,虧得有你幫我!”如今,靠得住的也有幾個,若說辦事信得著地,也就小韋嫂子了。

小韋嫂子笑道:“二奶奶說得哪裏話來!”說話間過了私巷到了年府,她笑容微斂,猶豫了一下,輕聲道:“二奶奶,雖是忙了些,你也當顧惜些自個兒的身子……要不,咱們先往廚下吃口東西去?”

夏小滿略有錯愕,隨即笑道:“還是韋嫂子惦著我!也不用去吃,你知道我最嘴饞了,哪裏能餓著自個兒?方才在席上也吃東西了。”

小韋嫂子頓了頓,哎了一聲,滿是笑意,低聲道:“何止我惦著!方才爺從紀府敬酒回來,恰竇四爺來時,爺叫我打發人去傳話,末了聽著爺自個兒念誦了句,頭裏沒吃多少點心,這也不知站了多會子了,窮守規矩,隻勞苦自個兒。----這可不是爺方才過去瞧著二奶奶站著呢,惦著了。”

呃……夏小滿哢吧哢吧眼睛,不知道用什麽台詞好。

小韋嫂子見她愣神,趁熱打鐵,攙扶著她的胳膊,低聲道:“可見爺於二奶奶還是上心的,二奶奶也當多上心才是。二奶奶白晌不是拜了高擇了赤子兒?這上巳拜高最是靈驗……”

又來……夏小滿無奈地瞧了她一眼,又是孩子。女上司轉眼進門,這會兒得了孩子才是找死,算算時日,難道要她挺個大肚子跑路?還是挺個大肚子跟女上司周旋?!到時候女上司要她死再容易不過,甭說別的,就是絆她一腳,都能一屍兩命。

小韋嫂子還待再說,卻見那邊匆忙跑過來個小丫鬟,向夏小滿行了禮,又向小韋嫂子道:“小韋嫂子,前麵有幾位爺喝醉了,失手打了摞碟子,割了手,小韋管家找你拿藥呢,還叫開庫再那些碟子出來備著。”

夏小滿一皺眉,問道:“怎麽打的?打架?誰傷著了?”不會吧,流觴宴都能變成流血宴?怎麽這麽不靠譜?

那小丫鬟一臉苦相,道:“回二奶奶地話,奴婢實在不知,奴婢不是跟前伺候的。是小韋管家叫奴婢來傳話的。”

“我不便過去。你快去看看。”夏小滿忙向小韋嫂子道:“大姑爺方才回去了,六爺這會兒書房會客,紀大爺不是個能主持大局的,真有哪位貴客喝高了,兩個韋管家恐怕都不好說話。這樣,不行先請汪三老爺壓製一二。”小韋嫂子應聲要去,又被她抓了袖子,她又壓低聲音道:“多叫人過去。看著點兒,別叫誰趁亂出幺蛾子,尤其……那個姓竇的……”

小韋嫂子點了點頭,匆忙去了。

夏小滿回頭瞧了眼豆蔻---茴香被留在紀家席上支應了,隻豆蔻一個在自己身邊伺候,心道這娃真不是一般倒黴,上次心理障礙還沒好利索呢,本想著這幾天熱鬧。讓她跟著忙叨忙叨日子充實了心裏踏實了好盡快擺脫陰影,可這兒又出這破爛事,別再見什麽血光又駭著,一回兩回地怕更嚴重了。

夏小滿招手叫豆蔻往身邊兒來。把她地小手拉在手裏好叫她安心,然後不走靠近流觴亭的近路,反拐了個彎。穿小花園子過去濯漣廳。

一路上鳥語花香也無心欣賞,夏小滿滿心隻琢磨著流觴亭裏準女上司地資料,順著一處花障走著時,忽然隱約地聽見一句:“你搞麽子?老子……”聲音頗大,帶著惱怒,然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另一個聲音低沉冰冷而短促,卻因隔著遠聽不太清。

她的頭皮倏地一下。像過電一樣。立時頓住腳,攥著豆蔻的手不由一緊。豆蔻一怔,剛待問,她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她開始心跳加速,四下張望了一下,並無人,當是在花障那邊兒,那麵是什麽來著,她腦子一時錯亂起來,就隻剩下那個典型地南邊兒口音。

……那日劫匪的口音。

鎮定,要鎮定。

她瞧著跟著精神緊張起來的豆蔻,勉強擠出個笑來,想低聲安慰,可是又不敢出聲,那個匪會不會像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一樣,耳聽八方,任何細微的動靜都逃不過他們的耳朵。

不會,不會。那邊兒是兩個大花池,這動靜,隔著遠,跑還來得及。可往哪邊跑?唔……聲從哪來?

她深深吸氣,穩了穩心神,側耳聽了,卻是再無聲息,這心裏越發沒底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發現了,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殺手一樣潛身往花障這邊來,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會有一把尖刀從花障後麵穿過來……

不行,她甩了甩頭,暗罵自己,不要往恐怖片上想,趕緊出園子要緊,然後……喊人。

虧得崖山莊送來十五個男丁,----雖然也許在武林高手麵前那些人就和蘿卜白菜一樣隻有任人砍的份,但,但是,人多總比人少好,今天來賓也多,帶的長隨裏應該有會點子功夫地吧,要有保鏢就最好了……

一瞬間,地圖在她腦海裏格外清晰。往假山去,那邊繞過去,然後東邊兒角上有幾間客房,實際上是給客人上衛生間用的,那邊應該有當值小廝,當時指派過兩個人來著。

她安撫性的拍了拍豆蔻,再次做了噤聲動作,拉著那雙小手,快而輕的一路往假山那邊走去,頭也不敢回。

有人就行。有人就好辦。本來今兒有席麵,人手大抵安排在廚下席上,何況剛才又出了事,肯定都往那邊支應去了,這會兒左近連個人也沒有,等找著人地……

剛才出了事……

她陡然清明起來,不由皺了眉,方才,不會是這倆劫匪混進來搗亂的吧?竇煦遠?……董雷?!她腳下越發快了,腦子轉得也越發快了,這叫什麽事?竇煦遠到底要做什麽?示威?!他不敢作案吧,作案了他能跑得了?今天多少“貴賓”!不敢,他應該不敢……

她正想著,忽然覺得豆蔻在拽她。“怎麽?”她偏頭問。卻聽見……

“……小滿。”不願看見地,就是你姚庚啊!!!

看著扶著假山石站起身的姚庚,夏小滿欲哭無淚了。這TMD什麽命啊。

不過……碰到姚庚也比碰到匪好。遇著人。安全係數就大一些。

想到身邊兒的是豆蔻。她心裏又穩當了些,勉強擠出個笑容,衽斂道:“見過姚二爺。怎麽在這邊兒坐著?”

姚庚是席上喝了幾口悶酒,被年家小廝領著去解了手,走到園子裏忽是胃中攪合,酒菜盡數嘔了出來。小廝要扶他客房去,他嫌氣悶,隻道與那邊假山擇塊平整石頭坐了吹吹風醒醒酒便好。小廝便依言照辦。然後跑去給他倒茶。

姚庚這坐了一晌,歇得差不多了,也沒見那小廝回來,自己回去又恐找錯路,在人家園子裏亂撞總歸不好,正猶豫間,卻忽然見小滿從那邊過來了。

他原本還當自己喝醉了,恍在夢中花了眼。使勁揉了揉眼,那人越走越近,不是小滿是哪個?隻是小滿眉頭緊蹙,臉色不大好。腳下也極快,……並沒有瞧他。他心底歎了口氣,她總不看他。又是那個酒樓上的小丫鬟認出了他。還伸手去拽她。

他扶著山石站了起來,到底喚了一聲,小滿……

她卻笑得勉強,又叫,姚二爺。

姚庚微微闔目,複又睜開,也是笑得勉強,拱手還禮。

他客客氣氣大概說了原委。夏小滿琢磨著。那小廝八成去取茶半路上叫人逮去流觴亭拉架了,這才把姚庚晾在這。

唔……莫非。老天不是耍她,是送了她個保鏢?她猶豫了一下,這保鏢能用不?會不會連累他?還有啊,會不會連累她?!到底從前……哎,沒事她可以說失憶,要讓人撞著倆人一路……搞不好扣上犯了七出,要是被休那最好----她還求之不得,可最大的可能性卻是浸豬籠……

豆蔻在一旁,身子都略有些顫起來。她本就有些精神敏感,而之前因為主子地神經兮兮而越發緊張起來,這會兒見著姚庚,卻是忽然忘了剛才地緊張,隻剩下另一種害怕了----和主子想的一樣,若叫人瞧見怎麽辦。主子是個死,難道她是能活地?

瞧見豆蔻地哆嗦,夏小滿完全誤會了,她這會兒隻按照自己的思路走,隻當都是怕匪。匪比姚庚還可怕。這是她地結論。於是,她迅速做出決定,然後盡量讓笑容自然一些,道:“竟把客人丟在這裏了,是下人不省事,回頭我罰他們。那個,現在我領姚二爺出去吧。”

豆蔻聞言腿都軟了,可知道主子性子,也不敢勸。

“這……”姚庚猶豫一下,雖然她說得客氣,行事也是客氣,可若真叫人撞著他們一路,他沒什麽,怕是害了她,“不大妥當吧,還是小……唔,夏姨奶奶你先去吧,再著小廝來接我便成。”

他第一次改口叫“夏姨奶奶”,苦水從胸腔一直滿到口腔,臉上爬滿苦笑,隻用極低的聲音道:“還防小人口舌。”

夏小滿心裏也歎了口氣,就這樣,她還利用他當保鏢替死鬼?她想張口說那好我先走了,可忽然想起來,把他留在這,萬一叫匪殺了……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她終於開口,道:“走吧,我帶你出去。”她又補充道:“快些,我還有點事

她走在前麵,百褶裙忽閃忽閃的,腳下極快快,想來是真有急事,可到底還是為他領了路。姚庚頓了頓,瞧著周遭沒人,那個丫鬟又顯然是心腹,才低聲喚道:“小滿……”

她腳下壓根沒停,隻挑音道:“……嗯?”

他道:“你……一向可好?”

他在後頭,當然不曉得她地表情可以用七竅生煙來形容。夏小滿這個氣啊,她這邊精神高度緊張,一直提防著不定從哪裏出現的匪,他那邊還問廢話!然又不好發作,隻道:“挺好。”

她臉上分明都是愁容。他雖這麽想,卻也不好說什麽了。半晌才說了他一直想說的話,他道:“小滿……秋令,二月十二過門的……”

然而她腳步依然沒有任何停頓。隻道:“哦……”好像那是不相幹的人。

他心裏歎氣。她準備把夏家統統忘了?

實際上,她卻是腦子沒在那上,沒反應過來。忽然意識到,夏秋令不是原版她妹嗎?!她翻了翻白眼,自己真是腦子不轉筋了。

那個女孩啊,跟她說姐我想過好日子。

如今,進了姚家,是過好日子了。二月十二過了門……

哎?她頓住腳。扭頭瞧了他一眼,道:“二月十二?”今兒才三月初三,新婚燕爾就出來工作?是敬業啊,還是……“商人重利輕別離”。

好日子……嘿……

姚庚見她突然回頭,唬了一跳,也頓住腳,見她眼睛都立起來了,也不曉得說錯了什麽。訕訕的張了張嘴,複又合上,隻瞧著她。

她嘲諷一笑,終呼了口氣。道:“沒事。”待轉身,還是忍不住嘟囔了句,“也別隻想著生意。”

他一時錯愕。完全不明白她說的什麽,隻好應了一聲。

沉默間出了院子,她徑自走著,他瞧著周遭都不眼熟,不是來路,也不知道她要往哪裏去。小滿方才分明是生氣地模樣……

他皺了眉,想了想,才道:“小滿。我並非……唔。實是這次是同南邊兒有生意,要從這兒走海船。才來玫州地……”

夏小滿挑了挑眉,牽了嘴角,這不是要解釋為什麽棄新媳婦於家,卻是要解釋不是故意來玫州的嗎?當日在京畿太平渡,今日在丁午河畔,他都能做到“不認”,方才又算是為她著想,不肯跟著出來,他待別人如何不必提,於她,算仁至義盡了。

得,她這兒也就別端著架子擺譜了。

她長出了口氣,想把話題調鬆快些,道:“走海船?我還以為運馬是你們騎在頭馬上領隊,後麵馬群就跟著跑呢。”她從前見過雲豬牛羊的柵欄貨車,卻實想不出古代運這些家畜怎麽運,馬車拉馬……聽上去跟繞口令似的,走海船,她不知怎麽倒想起黑奴船來了,順口道:“這是往哪兒去還要走船?遠渡重洋呐。”

於是話題非但沒輕鬆起來,反而凝重了。他自悔多嘴,吱唔了一聲,道:“也沒哪裏。”

夏小滿聽他動靜不大對,也察覺自己說錯話了,事關商業機密吧,她居然還問人家這個,白癡麽!她回頭歉然一笑,道:“哎,我就隨便問問而已。”

他勉強一笑,穩了穩神,道:“……也不是近地方。”到底沒說。

再無言語,出了夾道,往左走過穿堂便是濯漣廳,她安全了。夏小滿鬆了口氣,瞧著那邊穿堂門上立著個小廝,便喊了他過來,道:“這位爺淨手出來走迷了,恰好叫我遇上。你去領他到流觴亭宴上去。”

那小廝垂手應了,又請姚庚。

當著小廝,姚庚也不敢使勁地瞧她,可又忍不住不瞧,終還是強忍著,抱拳施禮道:“謝過……”

夏小滿也認真福身一禮,卻是在心底謝他這免費保鏢護航,口中客氣道:“不敢當,姚二爺客氣了。”

“夏姨奶奶”他不肯再叫,“姚二爺”她卻叫得自然,客套又疏遠。

姚庚自嘲的一笑,直了身,再仔細看她一眼,末了道:“你多保重……”

她笑眯眯的,依舊那調子,回道:“姚二爺保重。”姚庚收了笑容,點了下頭,扭身跟著小廝去了。五步,十步,他拳頭微微攥起,到底回了下頭。

她卻早已過了穿堂自去了。

空蕩蕩地夾道,連片衣角也沒有。

夏小滿一進門,就瞧見客位椅子上站起一位夫人,看貌相五十有餘,若說六十怕也有人信,頭發已是斑白,皮膚鬆懈而有著較深地紋路,但眼睛亮堂堂的,身材維持的不錯,果然是小韋嫂子說的身板硬朗。

“馮夫人?”夏小滿衽斂陪笑道:“那邊席麵忙著,來的遲了,讓夫人久等,還請見諒。”

“是老身冒昧來訪,攪了二奶奶,還請二奶奶見諒。”那馮夫人像是在笑,卻也看不大出來,確實北方口音,爽朗洪亮。

“馮夫人客氣了。快快請坐!”夏小滿忙讓座,又叫小丫鬟奉茶上來。待自家坐穩當了,才笑問道:“馮夫人此來是……?”

那馮夫人一偏頭,身後一個瘦弱的丫鬟提了一個中號食盒上來,撂在桌上,福身而去。夏小滿瞧著納悶,見馮夫人也不看口,隻看廳上眾人,她猶豫了一下,才揮手叫侍立的丫鬟都退了出去,才做了個請地姿勢。

馮夫人親自起身,提了那食盒放到夏小滿這邊,揭開蓋子,滿是榧子類地堅果。她挽起袖子,夏小滿眼尖,瞧出她胳膊皮膚白皙緊實,和手上的褶皺全然不符,忽而警覺起來,第一反應從椅子上躥起來,立到一旁,眼神在馮夫人和門之間遊曳,微喘著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二奶奶聰敏。”馮夫人話音裏透著笑,臉上卻依舊沒有笑容,手下一翻,堅果堆裏露出幾顆渾圓光潔地珠子,她道:“但我無惡意,還請二奶奶寬懷。我與外子此來,是特特謝過二奶奶和六爺的救命之恩。”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5、不速之客⑤

“救命”二字一出口,此人身份昭然。

她猜的沒錯,這女人和劫匪是一夥兒的。

可,劫匪和誰是一夥兒的?

當她發現自己猜對的時候,就開始後悔跳起來早了。都是叫匪嚇的,一旦發現不對,逃就成了本能反應。

“救命?”夏小滿臉上抽抽半晌才抽出個笑容來,竭力讓自己的聲音不打顫,勉強道,“馮夫人弄錯了吧?”

就劫匪的事,她琢磨過無數次,怎樣想都覺得是圈套,無論是故意給年家下套兒,還是年家隻是一石N鳥中的一鳥,實質沒有太大區別。那麽,現在這一手報恩,是不是圈套的一部分?

這會兒她應該鎮定,裝糊塗,也不能露半點兒口風,這樣才能不落下口實,跳起來豈不顯得心虛?

可都起來了,這會兒再坐下,也是萬萬不能了。

“錯?豈會有錯!二奶奶不是認出了什麽,怎會如此行事?”那馮夫人笑著掃了她一眼,一隻手挽著袖子,一隻手在榧子堆裏翻著,把藏匿其中的珠子一顆顆撿出來,口中道,“二奶奶贈藥之恩,外子與我銘感五內。特備薄禮一份,還請二奶奶不吝笑納。”

贈藥?呸。是劫藥!

這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聽說過,打劫了之後回頭還送禮感謝您配合的,沒TMD聽說過!!>

而且“贈”藥這說辭,本身就是個套。

這是身處盤絲洞,到處都是網,句句都有套兒。

夏小滿幹笑兩聲,模糊掉她跳起來的事實,隻含混道:“馮夫人說的什麽,我倒糊塗了?是年壽堂?我們年壽堂既然是藥店。救死扶傷就是本分。如何敢當這謝,馮夫人還請收回。外頭可還有席呢,馮夫人既然來了,就一同出去喝杯水酒……”

她說著,腳下微動,還是不能留下,指不上下一句是什麽,周旋越久越容易出事。跑出去再說,再想法子圓。眼角餘光瞄著門口,頭一次恨自家廳大,離門這麽遠。這麽跑肯定是沒人家練武的身形快,百分百跑不掉,要喊人呢,那還差在速度,自己人沒進來呢。先被劫持成人質了。或者……

她一雙手瞧瞧抓緊椅背,心裏掂量著,若像電視裏演的,掄椅子擲對方。對方閃躲時候,她就奪門而出……

唔,是玄乎點兒。但成功與否就看老天成全不成全吧。總不能束手待斃。

可她輕輕抬了下椅子,才發現----這也忒TMD沉了!。不由氣得心裏大罵,該死的年諒,搞什麽柏木家具,這死沉死沉的,砸人倒是實在,一砸一個半身不遂,可前提是也得掄得起來啊!>
……年諒!

她忽然想起來。這匪是組團來地。那位馮爺在和年諒對話!對話多久了?!小韋嫂子來紀府找自己地時候,那邊就已經進了書房了。到自己這一路走回來……

年諒沒發覺破綻。還是……年諒已經被劫持了?

然後他們按兵不動,等著她上套?

目的呢?套話?栽贓?

馮夫人瞧了一眼夏小滿因用力而骨節盡顯的手,眼睛笑得彎彎的,道:“二奶奶不必憂心,我不會武,也不會加害與你。”

信你?夏小滿暗哼了一聲。難道你是阿朱?會易容不會武功?

馮夫人取了一條絲帕,慢慢擦淨了那些珠子上沾的堅屑沫,攤放在桌上,悠然道:“二奶奶,明人不說暗話,外子為奸人所害,虧得二奶奶慈悲大義贈藥救命。血竭、末藥、熊膽能與我們五斤,足見二奶奶是大心胸大手筆。如今我拿來這些小物什,不是藥錢----說藥錢那是辱沒了二奶奶的好心,自然也不是買命錢----性命無價,不過一點兒謝儀,聊表愚夫婦感激之意和敬慕之情。”

話越發直白,還是緊扣“贈”藥。夏小滿掃了一眼。六顆龍眼大的珠子一字排開,閃著溫潤的光芒。

珠、玉不比金銀,基本上都沒有固定價格,看產地,看品質,看也“量”----大塊整玉料可以雕同質成套地物件,自然就貴;珠子也一樣,如果這六顆珠子大小、色澤都相同,那就相當值錢了。可雖然看得東西多,但這麽大顆的珠子仍不是容易得的,所以就算等級不高價格也不會低。

這麽大的餌,釣的什麽魚?他們值當釣一回嗎?

“南夏煒州的玉山果。”馮夫人拿出個錦袋,把珠子裝好,放在食盒上層,不再提,反撚起一個榧子,道:“這是都是貢品,要往宮裏進上的,可不易得,味兒極正的。二奶奶坐下嚐嚐。”說著自己退回原來位置,撣衣襟坐下,還是一副知禮地客人模樣。

夏小滿吸氣再吸氣,緩緩道:“都說了我當不起。馮夫人還是收起來吧。若是想謝年壽堂----交給六爺才是。”

馮夫人聞言歎了口氣,道:“不省得二奶奶防的什麽。我一再說,此來為謝救命大恩,無它。我輩自有道義,有仇必報,有恩必報。恩將仇報的事,非俠義所為。”

這話沒得讓人惡心。報恩,打劫還講究什麽報恩?拿刀逼著人提藥還報恩簡直是諷刺。夏小滿的手再次扣緊椅子,冷笑一聲,似是而非道:“小女子常在深宅,也不懂夫人說地那些。若說防,原也是防被人刀架脖子拿東拿西罷了。深宅之內,不知俠義如此這般。”

馮夫人目光閃爍,盯了她半晌,一笑道:“手下弟兄多有得罪,二奶奶提防於我,也是人之常情。也足見二奶奶睿智機敏。”她頓了頓,道,“然我卻不能責我弟兄。因若彼時是我。亦會如此。怕是二奶奶也會如此。且問二奶奶,如何與他們取藥了?聽聞,二奶奶曾想自盡,因著帶了兩位姑娘出來,怕她們受累,這才應了回來取藥;又曾言同歸於盡相迫我弟兄,拚死也要護府裏周全。二奶奶既有所護之人,當能體諒我輩欲護人之心。----我欲救外子,別說架個刀,便是殺個把人也是尋常事。我這些弟兄亦然。”

試圖自盡……,純屬誤會。那是她一不留神撞刀口上了。RZ。夏小滿額角抽抽起來,捧吧,這樣她倒成犧牲自我力保全府的英雄了。

說這麽多,道理還是有的,比如她夏小滿若真想救誰。確實也會不惜殺人,她從來都不是什麽謙謙君子,但這並不代表她可以換位思考到“你為了救人殺了我,我還得死地心甘情願”的地步。到底她是受害人。她怎麽體諒?!將心比心也是有限度的。

年壽堂還死了個夥計呢,怎麽算?

得,也別算了。人家台詞肯定更冠冕堂皇,那是叛徒啊,是我替你掃清了叛徒啊!回頭沒準你還得感謝人家咧!

謝恩就是個笑話。偽善。或者壓根是陰謀。

夏小滿恢複了蒙娜麗莎的笑容,堅持不認賬,道:“馮夫人地話我越發不懂了。我見識有限,不若……夫人地話,我轉與六爺聽吧,到底怎樣。也得是我家六爺做主不是!”

馮夫人歎了口氣。微闔了眸子,道:“二奶奶似有顧慮。不肯認我們。這也無妨,施恩不圖報原是二奶奶高義,知恩圖報是我們的本分,我們識得二奶奶便是----東西既送了,就沒收回的道理。待會兒外子會親自過來與二奶奶謝恩,便請六爺那邊收了罷。”說罷抬眼瞧了一眼桌上茶盞,淡淡一笑,道:“可否討二奶奶盞熱茶吃。”

夏小滿琢磨著她話中深意,是要綁了年諒過來?忽聞要茶結束談話,求之不得,忙揚聲向外麵喊道:“采芑,換熱茶來!!!”

熱茶換上來就變成了品茶會,馮夫人再沒提旁地,默默吃茶,偶爾讚上一聲好。夏小滿應聲笑著,心裏裝滿了今天亂糟糟地破爛事,不住歎氣,再這麽下去她不心衰也非早衰不可,忒傷心髒和腦細胞。>
又兩三盞茶功夫,那邊來人報說馮老爺要走,請馮夫人出去。馮夫人站起身,淡笑告辭,轉身便要走,桌上那食盒看也不看。

夏小滿才不管那個,起身相送時喊豆蔻提了食盒跟著一起出來。馮夫人麵皮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混不在意的樣子,也不知道麵皮下有無動容。

馮家人從西角門走,車已經停在二門外,年諒並馮老爺也在這裏相侯女眷。

馮夫人先一步走出來,與馮老爺交換了個眼神,隨即向年諒衽斂為禮。夏小滿也跟著向馮老爺行禮,眼角卻瞄著年諒,瞄著他臉上表情,瞄著他身後是自己人還是敵人。年諒瞧著並不是高興地模樣,雖也笑著,卻無笑意,可再見著持葛持荊一幹小廝戳在哪裏,神色正常,她心裏到底踏實多了。

剛直起身,那馮老爺向前一步,抱腕作揖道:“老夫馮友士謝過二奶奶大恩。”

夏小滿忙閃開身不受他禮,慌忙望向年諒。年諒略點點頭,口中圓道:“馮老爺客氣了,婦道人家不諳事,不敢當馮老爺一謝。”

那馮友士爽聲笑道:“六爺才是客氣。”說著回頭又道:“老二老三。”

他身後過來兩個漢子,是那日的兩個劫匪,自然和夏小滿那日見地模樣全然不同,相同的隻有口音和眼神。可現在這樣又誰知道是不是本來麵目。出來混,總要多一張臉應付通緝吧?

兩人都不是很情願的拱手道:“先前多有得罪,年奶奶恕罪。”

聽著那個南邊兒口音,夏小滿還是忍不住一哆嗦,隻聽年諒沉聲道:“滿娘,時辰不早,送馮夫人上車吧。席上還得支應。”

她心裏一鬆,隨即大爽,可轉而又擔心匪徒當場暴走,待瞧著年諒一臉深沉,像有準備,又覺得很有主心骨,便壓根沒理會還在行禮的人,笑著應了一聲,扭身請了馮夫人,又喊豆蔻拿上那食盒。

還抱腕低頭的兩個人就被晾在那裏,那陰沉臉的老二臉色愈黑,而那性子躁的老三猛抬起頭,瞪圓了眼就待開口怒罵,忽聞馮友士咳嗽一聲,他強咬住牙閉了嘴,額角青筋暴起,連帶臉上橫肉也是一陣抽搐,處於暴走邊緣。

馮友士看也不看他們,卻指著豆蔻要放在車轅上的食盒,道:“六爺,無論如何,這點麵子不給嗎?”

年諒掃了一眼,點頭道:“馮老爺客氣。諒愧受了。”又喚:“滿娘。”

夏小滿應聲叫豆蔻拿了下來,笑向馮夫人道:“家裏點心粗劣,和夫人這匣子比不了,也就不拿出來獻醜了。就此別過。但願後會無期。”那個“無”字說得快而含混。

馮夫人卻是聽得分明,瞧著夏小滿半晌,想說些什麽,終搖了搖頭,道:“今日多有叨擾,告辭。”撂下車簾。

馮友士那邊踏鐙翻身上了馬,動作利落身手矯健。他在馬上抱腕向年諒道:“六爺若想通透了,不妨來找老夫。”

年諒隻拱了拱手,道:“不遠送。”

馮友士一笑,催馬帶著一行人護著車駕離去。那帶口音地漢子落在最後,持鞭回頭狠狠瞪了年諒和夏小滿一眼,到底呸了一聲,才一揮馬鞭隨著去了。

夏小滿緊張的神經才略鬆弛下來,掃了一圈周圍,瞧著豆蔻手裏那食盒,快步走到年諒身邊,攙扶著他往回走,低聲道:“那食盒裏東西你知道了?”

年諒卻順了她的手在掌心攥緊,道:“你無事吧?”

“沒事。”她長出了口氣,也扣了四指攥住他的,他地手總比她的熱。“就是嚇了一跳。沒想到這群人還能來。你那邊沒事兒吧?”

他鬆了口氣,攥得愈緊,道:“無事。先前不知……後又不得時機知會與你,倒累了你。”

她一笑,道:“我還怕你被他們劫持了呢。”說著也不待他問,簡單複述了一遍經過,又道:“不知道搞什麽鬼,我怕她詐我,死沒認賬。那不,食盒也叫我提溜出來了。----你剛才讓收,知道不知道裏頭是……”

“知道。”他緩緩道,隻攥皺著眉頭,卻沒有提那馮友士與他說了什麽。

她等了半晌沒見下文,也不便這裏追問,方才送別時他半點麵子不賣匪徒,想來也不是吃虧了,便回身吩咐豆蔻提那食盒送回主院房裏,又吩咐各人忙各人的去,才向他道:“我回紀府那邊兒去了。也過來半天了。”

他先點頭,又拽她道:“先往廚下吃口點心吧。”

她一笑,道:“我在席上也沒幹聽詩!催菜時也叨了兩

他也笑,道:“那便好。----也罷,這麵也快散席了。”

她想起這邊流血事件,忙問道:“哎,剛才這邊兒怎麽回事,不是那群匪搗亂吧?”

他提起來就沒好氣,道:“不是!還不是那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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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抱歉,上午單位突然停電斷網。更鬱悶地是又卡了,還沒碼完。吐血啊。萬幸是本子有電池,不用拖到晚上踩點兒。阿彌陀佛。

中午吃飯跑出來尋地方發的,帖子暫時不能回了,下午來電再回複加精,挨個抱抱。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6、局中人①

“多數人死於貪婪”。

陶連山就是這多數人裏的典型。

席間都是大家公子爺,聲、色、犬、馬,哪一樣能落下,還有正經幾個是懂馬的,玩得極明白。大秦南方沒什麽好草場,也不出好馬,有錢的便是從北邊兒捎馬過來,因著需輾轉千裏之遙,一匹頂級好馬甚至千金不止。所以不少人對陶連山帶過來的馬上了心。

陶連山求“財”若渴,又怎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張嘴講起養馬相馬來滔滔不絕,又是曲意逢迎,巴結所有問他打聽馬的“大人物”。

恰就有這麽兩個十足的馬癡就一處相馬問題發生口角。陶連山這老油子夾在中間,一來也是誰也不敢得罪,再來,也是存了貪心,想哄高價甚至最好能賺兩家的銀子,便不思拉架,還一味在中間吹鼓攪合。

其中一個邱家少爺是出了名的弄性尚氣之人,喝了些酒,犯了強勁,也合著陶連山倒黴,這邊兒剛安撫了他一句那邊兒又去巴結對家,他便衝著陶連山來了,一把揪過來就往餐台那邊猛推。陶連山也是沒反應過來,當然,便反應過來也不敢還手,這一下跌出去,絆倒個墩子,撞了高幾,其上放著的一摞取餐碟子稀裏嘩啦跌落下來,砸了他一身,被碎瓷傷了幾處。

年諒咬牙道:“瞧著陶連山像個明白人,竟也是個蠢的。表哥不省事,瞿梓魁倒是拉了一回,邱翟壓根不理會,還是汪三叔壓了陣。端著輩分把袁冠明邱翟兩個劈頭罵了。這才消停了的。”

夏小滿撇撇嘴,無聲無息做了個“活該”的口型。心道叫你不思量周全攬這瓷器活兒,出事也是自找。

“那會兒我還在書房,瞿梓魁過來找我叫馮友士的人攔了,怕是又鬧了個沒臉兒。我這才出來。還沒見著。”他斜了她一眼,沒瞧見她地小動作,但見她那表情料她是想到先前所說出事要賴他們這中間人怎麽辦。便道:“這事兒,和咱們不相幹。席上都曉得陶連山是瞿梓魁領來地,也是瞿梓魁與眾人引薦的。”

上躥下跳的小白龍和……馬販子。這組合,嘖。夏小滿極不厚道的露出個沒心沒肺的笑容。

很快,她卻是笑也笑不出來了。

年諒略歎了口氣道:“聽韋棣道事出時那姚庚沒在席上,回來撂了幾句場麵話倒是漂亮,邱翟那邊也順氣了。若是當時這人在,許就沒這場亂子了。”

夏小滿沒吭聲,今兒給姚庚領路那事在腦子裏轉了一圈。權衡一番。她果斷決定,自首。她自己說,還可以有選擇性地說,十句話裏有一句是真話就行了,領導都會信,這樣再從誰嘴裏進到年諒耳朵裏都不會有毀滅性效果。

“嗯。那會兒我擱園子裏碰著那姚二爺了呢。”她道:“伺候的小廝把他撂那裏了人就沒了,他在園子裏迷路出不來,還是我領出來的,道上逮著個小廝就叫送過去席上了。”

年諒嗯了一聲。道:“虧得你碰上。也虧得是他。若是貴客豈不怠慢。家裏這些人也當約束約束。”

他語調平平,像交代尋常事。但她心虛啊。到底有點兒不放心,眼睛一轉,道:“哎,也沒什麽,到底是個尋常客人麽,再說聽那姚二爺順口提這次是貨要從這兒走海船才來玫州地,也不是常來常往,這終年不見的,怠慢了就怠慢了吧。”

若哪一時他查出來什麽,她也可以解釋,一早告訴你人家從玫州走貨才來的,和她沒關係。

可他的關注點卻不在哪裏,他一怔,偏頭認真瞧她,問道:“貨從這兒走海船?”

她心裏忽悠一下,說錯話了?!必須一瞬間做出判斷,不能卡殼,她艱難的點了點頭,道:“他順口這麽說的,我也不知道……”

他嗯了一聲,兀自思量。

她瞧了他的臉色,開始轉移話題,道:“呃……那個領路的小廝,其實也許不是散漫沒規矩,丟下客人自己跑了。剛才小韋嫂子過來叫我時,有人來報出事,我怕是竇煦遠出幺蛾子,才和小韋嫂子說多帶人去盯著。我後來琢磨,那領路的小廝可能那會兒被叫走地,才耽誤了領路差事吧。”

“嗯?……哦。”他最初思量自家地,沒注意聽她說了什麽,聽了竇煦遠這名字才仔細起來,末了一笑,道:“你心思縝密,是當防他些。”

她剛寬心一笑,他卻又問道:“那姚庚說的真是貨要從玫州走海船?”

她又懸心了,但絕不能含混,她點頭道:“是這麽說的。”

他嘴邊掛起個諷刺的笑容,她的心髒就開始往嗓子眼躥,腦裏一片混亂,各種數據奔湧,CPU占用率百分百,眼見死機,結果,他說了句和她完全不相幹的,----他冷笑道:“好個瞿老三!私相回易。”

AMD,早晚被嚇死。

夏小滿翻著白眼,把心咽回肚子裏。哢吧哢吧眼睛,忍不住問:“思想回憶?”那是啥?年同學麻煩你不說詩詞時不要說火星話好嗎……

年諒好一番解釋,她才明白過來,卻是傻在當場,那意思是,走私。

“瞿家私相回易?”年諾一時錯愕。

流觴宴結束後,送了客人走,夏小滿、紀戚氏帶著一幫管家媳婦兩下張羅收拾場子,年諾則往年府來,和弟弟私談今天宴會情況。

年諒點了點頭。

年諾皺眉道:“哪裏來的消息?當真?”卻未待年諒回話便歎了口氣,道:“這也難怪。”

她撂下茶盞,提起這話來也帶著點兒惱意,道:“還不是十七、十八這兩年朝廷接連遣派欽差往沿海巡視海防鬧的。”又問他,“你在京裏也當知道些吧?”

年諒點頭道:“略有耳聞。可也聽說是今上要提拔潘剿潘大人。才放他下去熬個資曆、豎些威信,並不是要真查什麽……”

“就是這話。”年諾歎道:“誰不知道潘剿要高升了?這一路上各州相迎,銀子流水似的,唯恐不夠誠意。這明麵上地花銷雖也不少,然幾個衙門一攤。各家不過萬八千兩罷了,算不得什麽。隻是,這私下地冰敬、果敬卻是折了不少人地家底。”

“海防本就連著市舶司。而市舶司又是出了名兒地肥缺---都知道那些腰纏萬貫的海商們常來巴結著,多少人眼熱呢,那一位上麵豈能放過?瞿源寧能不加著小心?”她的聲音低了些,道:“都說瞿家這兩次孝敬出去十萬兩雪花銀,依我看,二三十萬不止,這才把瞿源寧這提舉位置鑄得磐石一般。”

這個數字等同於大秦中原地帶一個中等縣一年的稅收,便是見慣了官場禮尚往來地年諒也不由動容。

年諾的聲音有些冷,道:“海商是富。是巴結。可不是傻子,萬八千兩罷了,幾十萬兩,誰會與他填這個窟窿?有這銀子都不若推旁人上位,怕還能省些。”她頓了頓,又緩聲道,“我原見瞿家現在依舊呼風喚雨,隻當還是有些家底的,卻未曾想。原來是生財有道。”

“有道。膽子大罷了。”年諒哼了一聲。道。

年諾擺了擺手,道:“你莫左性。這原也沒什麽。沿海、邊關,回易地多了,不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罷了……”在她心裏,走私是犯法,可也算不上天大的罪。也是默認的潛規則----貪汙還犯法呢,當官的又有幾個不貪汙的?!

“姐,”年諒繃了臉,沉聲道,“你可知他回易的是什麽?”

“玫州能產什麽?”她隻淡淡的笑。

瞿家也不是沒背景的,也不是沒腦子的,既然敢回易,肯定做得滴水不漏,便是天下人都知曉了,也別想查出半點兒實物證據來。沒證據,那就什麽都不算。

年諒盯著姐姐地眼睛,道:“馬。”馬?!”年諾地瞳孔驟然收縮,眼底一片漆黑。

馬不賣南夏。違者,斬立決。

“當真?”年諾一字一頓的問道。“這樣的事兒不可偏信道聽途說。”

年諒猶豫了一下。滿娘從不騙他,他信她。況且,滿娘壓根連走海船意味著什麽、回易是什麽都不曉得,這話絕對不會說謊。隻是,這是掉腦袋的事情,姚庚這樣一個精明商人,豈會隨便就同外人說了?

姚庚在詐滿娘?意圖陷害瞿梓魁?不至於,他年諒非官非吏能把瞿梓魁怎樣,跟他的滿娘說這話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要麽就是……姚庚壓根不知道馬賣與誰了,說出來也是無心之舉。嗯,當是不知道的,不然陶連山還敢跑來他這邊酒席上兜售馬匹!

走海船。北方的馬,要賣北方早賣了,隻能是賣往玫州以南;而正當生意,北方諸港都能走,何必非是玫州?玫州往南,除了瑾州港,便是南夏了,往瑾州又何須走海船……

隻有私相回易才能全部解釋通。瞿梓魁就是拉纖的,還幫著處置相關手續。

這點陶連山和姚庚會想不到?

或者,商人逐利,其膽量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年諒終是點了點頭,正色道:“當真。”

年諾臉上微微顯出失望來,闔了眼睛,緩緩歎了口氣,半晌才道:“可惜了,他家二娘我看是極好地。年紀是略大了些,可人也穩重端莊得多,不似那小地毛躁。---方才你也看到了。我也私下問了瞿夫人的意思,瞿夫人也是極願意同咱們家結親地,也想早早過門----到底年紀擺著。隻待過來問問你的意思,若也中意,我便往家裏去個信兒,請祖父母、大伯父斟酌。合適便就下聘。這年底前就能過門。唉,你這邊家宅安穩了,我也就踏實了……”

年諒手指擺弄著茶盞,頭也不抬,隻道:“姐。回易馬匹……”

“唉……”年諾長歎一聲,道:“委實可惜……”她再中意瞿二小姐也沒用,再不將回易當回事也沒用。這個風險她不能擔,絕不能給弟弟找一個隱患。

剩下的那些人家,都或多或少……不那麽可心。

她揉了揉額角,偏頭問弟弟道:“你今日……可有入眼的?”

夏小滿收拾完兩個宅子,回房把那食盒裏地珠子取出來,箱子裏鎖好,然後叫茴香取兩個雕花匣子來,分裝榧子。年諒方才吩咐,榧子給大姑姐裝些去。不必提誰送地、多高品質雲雲。隻當孝敬的就好。她這尋思著也給紀靈書拿一些去,小姑娘也是喜歡這些小零食的。

收拾妥當,剝了顆榧子吃,貢品果然不一樣,“香”就一個字!而且,不單她愛,就是六條也是極愛的。

今兒人多,沒把六條放出去,怕這廝脾氣壞。不禁逗。再被惹毛了,啄了人就不好了。便隻關在她房裏。六條這些日子自在慣了,被關得氣悶,情緒不高,夏小滿逗它它都帶搭不理的,直到她拿出它最愛地堅果,它才大牌的偏頭看了看,一副不大情願的樣子踱過來,叨了一

遵照它正常生氣被哄好後擺譜地慣例,應該是像個君主一樣昂起它高貴的頭,表示一下這“果實尚合朕意”。然而這次它意外發覺這比尋常吃的好吃一百倍,於是也顧不得“皇家體麵”,顧不得擺譜,甚至忘了自己還當是在生氣,低下頭長喙起落飛快,把夏小滿手裏的果仁兒都吃光,然後又非常不矜持的跳到一旁碟子裏,伸喙去啄。果殼堅硬,可哪裏啄得開,它啄了幾下就放棄了,又跳到夏小滿近前,也不裝君主了,哢吧著一雙黑珠子可憐巴巴瞧著她。

夏小滿哈哈大笑,今天的鬱悶掃掉了不少,然伸手去剝榧子的時候,忽想起一事。榧子因為有“西施眼”,算是堅果類裏最好剝的之一,而像鬆子,不開殼的她這牙口根本咬不動,榛子更不必提。當初同九奶奶嗑鬆子,她還想著設計一個開堅果地鉗子,批量生產家居必備小工具。

現在,可以實現了,淩二會做金銀器,估計鐵器也行!

她越想越高興,都忘了手裏地榧子了,直到六條不滿的啾鳴一聲,她才醒過神來,忙剝了幾個仁兒丟過去給它,不管它歡天喜地的示好,撲弄撲弄手就喊茴香拿筆墨來,她要先把設計圖大概畫出來,再找紀靈書修修邊

這邊兒圖紙初稿還沒搞定,那邊兒小丫鬟就來報大姑奶奶要回去了。夏小滿看著滿手墨跡,愣了三秒,忙躥起來洗手去----MD,都是剛才畫興奮了,沒注意衛生,好在沒整袖子上去,那邊催的緊,洗把手還來得及,再換磨磨嘰嘰換衣服,估計大姑姐那眼神直接讓她成急凍人。>
也就是匆忙了些,手沒洗幹淨,當她向大姑姐雙手奉上那匣子榧子時,大姑姐盯著她指上一片淡淡墨色愣了三秒。

是今天受刺激了要真心做學問了,還是做做樣子與她和她弟弟看?年諾垂了眼瞼,揮手叫人接了匣子,又側頭去看弟弟,半晌才道:“自家多注意身子。”登車而去。

夏小滿不明所以,送走了大姑姐,扶著年諒回房,問他道:“大姑奶奶不喜歡榧子?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不會吧,年諒個做兄弟的應該知道她的喜好吧?唉,如果早知道大姑姐不喜歡就不給了。其實她並不很在乎大姑姐高興與否,主要是,她心疼那榧子---白瞎了那好吃的東西啊……>
“不相幹。”大姐不是不喜歡榧子,怕是因著他的婚事堵挺慌。他歎了口氣,掰著她手看了那塊墨色。

她縮手道:“墨。沒洗幹淨。”

“哦,練字?寫什麽了?”他問。

“呃……”她哢吧哢吧眼睛,小聲嘀咕道:“……畫了個鉗子……”

呃……他也哢吧哢吧眼睛,無語了。

果然不是一個星係地。導致躺床上之後。某事不大和諧,把夏小滿弄得不大舒服。

白天姚庚的事,女上司地事,匪地事,讓她也鬱悶來著。但是下晌想著開果器這營生,她心情就大為好轉,想著他缺乏這麽一個情緒轉移點。於是即便不爽也沒與他置氣,還算配合來著。但事畢之後,她翻身下床拿水擦身,與他擦時還是小心眼地特地下手重些,作以報複。

他歇著乏,想著自家的事,沒在意她那點子小動作,然她挪他腿時,關節疼了一下。他不由“嘶”了一聲。

“你今天腿可疼了好幾回了。白晌在車上時就是。”她揉了揉他的痛處,道,“要不明兒尋大夫來看看?”

他搖了搖頭,想起馮友士說的話,心愈沉。

……馮友士道:“……我不是大夫,不懂看病,但走江湖的,斷胳膊斷腿是家常便飯,中毒也不必提。故而這接骨、解毒就是保命地手藝。分筋錯骨手常練。我這雙眼睛,看人骨頭斷不會錯。……六爺這腿。沒遇上好大夫,叫人接錯位了。尋常大夫肯定看不出來,這骨許是摸都摸不出來的,我卻隻肖瞧六爺走上幾步便知。……”

那日他跌了一跤,便是不省人事,並不知誰醫的他。醒來後,才聽她們道,宮中淑妃娘娘遣了禦醫來與他醫治地……

她丟了手巾在盆裏,把帳子掩好,一邊兒叫小丫鬟進來抬了水出去,一邊兒扯了被把兩人蓋好。

他看著她半闔著眼睛打著哈欠,伸了手攬她過來。她的身子軟綿綿的,帶著微微的涼意,一雙手落在他身側,卻拽著被角,在他身下掖好,天兒已是熱了,她還是這般,生怕他凍著。他的手順著她的腰臀一路滑到腿上。

……馮友士道:“……六爺放心,拆骨重接便可,敷上秘製膏藥,兩個月,保你行走自如。……六爺可是信我不過?賢伉儷可是救我一命,我輩中人,豈會恩將仇報?且說,六爺你自家便沒覺著腿不舒坦?我說的可是有錯?……”

他的腿什麽狀態,他自己心裏最清楚。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起初他身子虛,坐都費勁,腿好得慢些也有情可原,但如今快四個月了,他現在身子已是大好了,這腿卻仍不利索。似是強些?拄拐不大吃力,可走遠些便是又疼又腫,房事時偶爾扭著壓著也會疼上一晌。大夫來瞧了,也沒個所以然,還隻說他身子弱,叫莫心急,好生靜養……

“滿娘……”他手裏揉捏著,輕輕喚了聲。

“嗯。”她昏昏欲睡,伸手扒拉他一下,道:“癢。”

他也想腿好,然……

……馮友士道:“……這樁買賣六爺不虧,賣與誰家不是賣?六爺放心,這事我做得絕對幹淨,不會染著六爺一點兒。無論買賣成不成,我先與六爺治腿,六爺腿好了,也就信了,彼時再談也不遲。……”

這生意……

“滿娘……”他又喚。

“嗯。聽著呢。”她有些不耐煩,又去拍他手。

他的手挪到她腰上,道:“最晚初六,咱們去崖山莊,這兩天準備準備。”“誒。”她答應著。想起年壽堂那邊還封著,竇煦遠今兒又來了,他還沒說做了什麽,頓了頓,到底問了句,“那年壽堂呢?”

“年壽堂無事了。明天安排年先接手,叫他帶一帶吳薺。青櫻還是以內管事名分去幫襯。……方先生那計,再看看吧。”他道,“家裏留韋楷,持葛也留下幫忙,外事有方先生。還是帶韋棣走,他對崖山莊地賬還明白些。”

她抿了抿嘴,道:“吳萇……怎麽安置?”

他搖了搖頭,道:“他不是樂意和藥材商談生意?叫他談去。店裏地事交出來,他管外事。”

拜托,外事才是最重要的吧?她翻了個白眼。想了想。也對,這是藥店,不是藥廠,零售為主,所以內事為主吧。

沉默半晌。他深吸了口氣,道:“竇煦遠,來問了輪椅。如你說的。竇家想做輪椅生意。但還提瓷器。”

嗯?她本來挺困的,這下可精神了。輪椅,耽誤了一個月,不曉得還有市場沒有。和竇家合夥兒做輪椅?還是……賣圖紙?後者可能沒什麽賺頭,現在玫州城裏可有兩家店是會做地,隨便塞點兒銀子,不愁弄不出來。最初那家……還是吳萇地老丈人。

她想到這點,忙推了推他,道:“你想和竇家合夥?吳萇的老丈人家是木匠。會做輪椅的……”

他卻是在想馮友士的話。闔了眼,道:“我想置產。”

嗯?她一時愣怔,知道他心情不好,但是這置產地話又是從哪裏來地?想娶妻,先置產……?她歎了口氣,捅了捅他的臉頰,半晌道:“你想開鋪子賣輪椅?”

他想要一份年壽堂和崖山莊之外地產業,全然自己掌控地產業。哪怕這個產業名義上算作是年家的,有七成紅利入官中。他需要一些自己的東西。自己的根基和……退路。他點了點頭。

她思量半晌。把思路捋的比較順溜了,才開口道:“有個法子。把這些人都能用上,我想了個大概,可能也不是很縝密,回頭咱們再商量,你先聽聽行不行。”

見他點頭,她道:“咱們去收了吳萇老丈人家鋪子,讓吳萇去當掌櫃的----這不就把他從年壽堂摘出去了,理由也說得過去。然後這家鋪子隻做輪椅。輪椅這東西不像藥,你開鋪子就有人走來買,前期還得找人去推銷……唔,我是說,知道了誰家可能需要,上門去賣。咱們現在缺這個牙人。”

談到缺人問題,他頭又大了,徑直埋頭到她頸窩。

她捅了捅他,道:“在聽哈,那我繼續說,咱們沒牙人啊,所以,咱們可以隻輪椅出來,叫竇煦遠去賣----竇煦遠做冰做了這麽多年,人手齊全,肯定有賣東西的門路了,會比咱們自己賣得好。咱們或者是一開始就先把貨全賣給竇煦遠,那麽竇煦遠再賣多少銀子就和咱們不相幹了;或者竇煦遠從咱們這裏拿貨去賣,賣出來咱們抽幾成利,這麽算。”

她頓了頓,道:“關鍵是,這樣,咱們和竇煦遠就不是一夥兒的關係了,是賣家和買家的關係。竇煦遠等於一個二道販子。等咱們有自己地門路了,或者闖出名聲了,二道販子換誰不行,想不用竇家就不用竇家。”

他認真想了下,道:“我一時想不太透,容我斟酌斟酌。”他把她往懷裏帶了帶,唇舌又落在她鎖骨上。

她掐了掐他後頸,道:“還有,既然說到這兒,我還想和你商量個事兒。回頭我和表小姐各入點兒本錢,也起個鋪子,做些小家什。”

他頓了頓,隨即嗯了一聲,道:“先前也說了,隨你。”

她地開果器啊,想想就激動,就算不為賺錢,自己用也方便啊。

“其實,咳,我說其實哈,我們那個師傅金玉木雕都能做,手藝很好,你這邊輪椅上雕花鑲嵌的細活兒也可以交與他做。”她腦子裏粗略盤算了下,道:“這塊剝出來,等於外包,成本高了,利潤少了,往京裏官中交的錢就少了。而實際上這塊兒成本是咱們小鋪子的利潤,說到底還是在咱們手裏。裏外裏,就是和京裏官中分紅利時,咱們多得了。”

他聽著她繞口令似的算計一通,抬起頭嗤笑一聲,在她臉上輕啄一下,道:“管家管的倒是越發會算計。既說了是你的脂粉錢,便是你的,多多少也是你得。”

這個晚上他第一次笑出聲來,心裏敞亮不少。可尋思起往後的事來,終是悶悶。末了,他歎了口氣,道:“滿娘,那珠子,既然是馮友士謝你救命之恩地,你便留著吧。也不必往官中入賬。……與你添些首飾脂粉。你若想做本錢,也隨你……”

她盯著他眼睛看了半晌,輕輕嗯了一聲。往後……

他有妻子。她有銀子。

也好。有了本錢,她就可以開鋪子,做匣子,做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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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十萬分抱歉,非但天黑了,而且……再拖陣子估計天就亮了……甩汗……

卡了,結果寫一寫又多了,又不想切割,就一口氣發上來了。

今天這點兒了,估計再寫不了幾個字了,所以,我想說……明天地更新也早不了了……而且,我也不敢說天黑天亮啥的了……人品負值,極不靠譜,抹眼淚……(-,挨抽宣言)

趴,這就是命啊,大哭,我咋就是踩點兒地命呢……

灑淚爬走……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2、局中人②

永寧十九年三月二十五,年家六爺帶著二房奶奶夏氏一行三十人前往玫州府鄉下崖山莊。這比年諒最初想的初六就動身晚了將近二十天。

他原打算的不錯,想著把事情、要求都交代下去,就由著他們做去,不等結果出來就先往崖山莊去----新鋪子那邊,左右自己於生意也不大懂,留著也白搭;年壽堂又是已與年青櫻布置好了的,也無需他親臨。加之,崖山莊的賬目已經拖了好一陣子了,越早攏出來越好,也好有個打算,況且,還有一樁生意壓著,他現在需要全麵了解崖山莊物產情況。

然事不遂人願,支個鋪子自然不是那麽簡單的事,許多事下麵人隻有張羅的份兒,也不敢拍板,事事都得拿來與他最後定奪,初四初五兩日哪裏處理得完。想著是自己的產業,他如何撒手不管?隻得留下。因著先前就有顧慮怕滿娘一人壓不住場子,後又有尹檳主動送人過來的事兒,他越發不能讓滿娘獨自先去,所以一眾人便都留下,等著鋪子的事利落了,再一起走。

未成想又有幾樁事出來,一耽擱便是這麽久。

原是初四一早,年諒便將吳家父子叫來府裏,趁著年壽堂沒解封禁,吳萇左右也是無事可做,以此為借口,要先與他些旁的事做----便是收個木匠鋪子,要他去做掌櫃的。

起先聽年諒和顏悅色的說想置產,收個木匠鋪子時,吳萇立時躬身陪笑道:“爺英明!雖說玫州的木器不如州,可到底州遠著呢,定上樣子再拉過來。水陸運費花銷大。又不知多少麻煩在裏頭,到底不如本地的便宜,----這營生極有賺頭。州的師傅不好請,瓚州地卻是容易,瓚州仿州手藝是仿地最好的。爺若這麽想,不若咱們請些瓚州師傅來,小的還算認得幾個瓚州的朋友……”

當日年壽堂事出後。六爺拒不見吳家父子在內的所有管事,任誰心裏都是打著鼓地,吳家父子更甚。好容易挨到了六爺召見,那個一向溫吞和藹的六爺卻是半點麵子不給,素來少受人大禮的他竟是陰沉著臉,冷冷地看著他們磕頭磕到額角見血,眉毛都不皺一下,末了那個茶盞砸下去,清脆的聲音入耳驚心。不少人方曉得六爺不是那等好性兒的人。

雖事後六爺還是開口“栓叔”。閉口“吳大哥”的叫著,卻總讓人覺得沒熱乎氣兒,不踏實,今兒六爺相召,吳家父子都是陪著十二分的小心,見他有笑模樣,便料想是昨日府裏上巳宴擺得好,爺才歡喜的,忙不迭順著他撿好聽的說。好持續這份歡喜。吳萇這聽了六爺要什麽。更是獻計獻策不遺餘力。

年諒聞言笑道:“我就知能者無所不能,吳大哥果是那無所不能的。找你來商量便也是為的這樁。我聽聞。你丈人也是做木器行地?”

吳萇心裏翻了個個兒,臉上依舊笑得恭敬,道:“是。小地丈人就是會點兒木匠手藝,有個小鋪子傍身養老。爺可是要問木器行的事?小的這就去將丈人請來回爺的話……”

年諒擺手道:“可是他自家鋪子?我思度著,還是兌個知根知底的妥當,不若就你丈人蘇家的吧。”

吳萇是做夢也沒想到年諒是這個打算,腦子沒轉過筋來怎麽勸,年諒那邊已經開始布置任務了,說左右年壽堂一時無事,收購鋪子就由吳萇去談,收鋪子不過是換個東家,包括蘇老丈在內工匠是全部留下,年家雇傭;不光要兌蘇家的鋪子,還要把一直包攬年家木器生意的牙人張掌櫃那鋪子一並收了。

吳萇這砸到腳麵上的下巴還沒收回來呢,又聽年諒道:“吳大哥丈人家自不必提,與張掌櫃也是相熟地,這新鋪子地掌櫃的非吳大哥莫屬,往後還得吳大哥多上上心。”

吳萇那推辭地詞兒還沒出口,最驚人的一句從年諒嘴裏翻了出來。他道:“回頭盤了鋪子,圖樣叫人與你送去。這頭一批,便先做幾樣輪椅出來。左右他們都是做熟了的,---衝這,也比兌旁家的好。”

衝這,也不能叫這兩家木匠有一個落到別人手去。

“爺……”吳萇艱難的吞了口口水,道:“小的於這木器並不懂行,怕萬一誤了爺的生意……”

一旁的吳栓曉得這是要削兒子的權了,沒想到六爺手這麽快,這麽絕。眼下,雖說兒子卸了差事,自己腿傷好了還一樣是這年壽堂大掌櫃的,但是將來呢?

尹檳帶了人來的事他也知道,也是咬著牙的恨,也是暗自揣度著曾經的師父尹迅尹大管事的意思,在玫州沒有主子的時候,尹大管事是可做得七分主的,現在有了主子,怕也能當得三分家,對主子的影響絕對不能小覷。

無論如何,他現在必須說點兒什麽,可剛開口想著圓場兩句,卻被年諒攔住。

年諒臉上笑容微斂,向他父子道:“吳大哥的能耐我最是清楚的,看不錯,吳大哥莫要自謙了,這事兒就交給你了。年壽堂這邊,栓叔你不用惦著,還是養傷要緊,你早日康複也好早日幫我。我瞧著薺兄弟已是行事了,便讓他學著拿起來鋪子裏的事吧,曆練曆練便也是可獨擋一麵的掌櫃了,現下呢,先由年,嗯,還有青櫻,幫襯他一

吳栓瞧了瞧臉色難看的大兒子,又看了看臉上歡喜又茫然的小兒子,再抬頭望著仍微笑著卻目光犀利的主子爺,心裏翻了幾番,終是無聲無息的歎了口氣,陪笑道:“謝爺惦著那不成器的二小子,還費心栽培於他……”

“栓叔說這些便是遠了。”年諒打斷他,隻道,“我瞧薺兄弟是極好的。---隻年輕罷了。曆練曆練便是了。”

吳栓吞下苦水,臉上掛著甜笑,忙點頭稱是,又喊吳薺來與年諒磕頭謝恩。

年諒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原也不是在征求意見。而是下達命令,如今吳家父子識趣,那是最好。

吳薺忙過來恭恭敬敬地跪下。實實惠惠地磕了三個響頭,心裏極是歡喜。自幼再怎樣努力,在家人眼裏也事事不如哥哥,誠然自認比不了哥哥十分,可八分總還是有的,這入了鋪子卻隻能做些瑣碎事,哥哥卻是人所敬仰的少掌櫃的,八麵威風,這心裏不是沒窩著。

如今可算遇到伯樂了!他磕頭每一起身都仔細看著六爺。滿心隻道。還是爺慧眼!

竇煦遠每想著同年家做生意,總是會先表現些“誠意”出來,大抵是他的誠意作用吧,衙門駢四儷六冠冕堂皇地文書出得倒是速度多了,初六一早年壽堂便解了封,隻是緝凶的告示貼了許久也沒逮著人,案子不算了結,年壽堂損失也沒個官方說法。

那殉職的小夥計撫恤銀子一早發了,年壽堂地家業也不怕折損“匪徒搶去的”那點子銀子。也不與衙門糾結。隻是解封之後。內部盤點是必要的,就由年、青櫻帶著人去執行。

兩人皆是無視於前堂櫃台藥櫃邊角之處偶然可見的幾滴暗紅色疑似凝固血跡的物質。隻關心藥物,前台後庫細細對了一遍。前台藥材數都同當值掌櫃報上來的單子對上了,後庫裏三七、末藥等等都在,卻是少了一斤多熊膽。

雖隻是七八十兩銀子的事,但無論有心隱匿還是查賬不細,都是瀆職的罪過,被攆出去都是應當的。然六爺寬仁,又體諒適逢匪患店中慌亂掌櫃地一時失察,不予深究,隻將那日相關之人盡數貶職。或是內部提拔,或是從府裏和崖山莊裏抽人頂上。

當值掌櫃並一幹夥計有苦說不出----說了更是死罪,隻能自認倒黴,灰溜溜地下崗。

吳栓聽聞亦是無話可說。吳萇心裏倒是踏實了----爺這火兒出去了,事兒也就過去了,這般動作表示爺到底還有顧慮。有顧慮就行,有顧慮就有底下人的活路。

他這邊蘇家和張家鋪子收購工作還算比較順利,既是年諒壓根沒給他可以不成功的機會,“我要鋪子”就是死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便是硬著頭皮也得上,也是他有心討好爺,以示自家辦事能力。再者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到底了得,又一端是至親,一端是好友,幾經說和,兩家鋪子便是沒費多少銀子就到手了。

年諒原擬初六即走,再拖竇煦遠一拖,等到第一批輪椅做出來再論,然鋪子各處細節敲定就拖到初六之後,年壽堂又解封,他親自處理了那群夥計的下崗問題,便又接見了來訪的竇煦遠。

竇煦遠也不是傻子,先聽年諒仍不肯做瓷器生意,便是心下不快,再聽輪椅是這麽個合夥兒法,臉色就開始往青黑上轉。造椅子的鋪子不在自家手裏,雖是和冰一樣,可以“買了賣”,利潤豐厚,但年家卻是說把自己踹開就踹開,到頭來還是與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來的!

他婉轉提出要入夥木匠鋪子,年諒卻道那是“年家合族的鋪子”,不便請外人幫本錢,隻肯同他簽一個售貨合同,時限還是一年,美其名曰為了雙方便宜。

他臉色愈發難看,隻有瓷器生意那樁才是他想要地。輪椅這樁算得什麽,還受這等盤剝……

然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勢,又想,隻要有貨在自家手裏,拆了研究研究也就能仿出來了,往後是賣年家地貨還是自家的貨還不是他說得算!再看初三上巳宴那場麵,年家找誰賣都行,現在自己不簽,便是錯過,東西到不了手,年家這條線也是徹底斷了。罷了,賣年家個麵子,先把生意拿過來,賣上一年半載,待玫州地事穩當了,再慢慢踹開年家就是。

再三揣度,竇煦遠到底簽了合同。成了年家木器行的首位輪椅經銷商。

這些天夏小滿也沒閑著。便是忙活她的鋪子。召了紀靈書,搭了年諒出去尋他木匠鋪子的順風車,滿城溜達了一圈,因著資金到位了,便不必費心省錢。就定下一間位置不錯但門臉不大地店麵。

她想租,年諒地意思卻是買。資金是到位了,她也不差錢。但是買了鋪子又帶不走,回頭脫手也困難,哪有留著銀票在手裏輕巧便捷!但不曉得年諒同學是看中那鋪子風水好還是有升值潛力,執意要買下來,大有“要不我買下來租給你”的架勢,她哪裏能說自己的小九九,隻好認了。

前生今世,終於有了一張寫著自己名字的房契----那個世界房價太高,她獨立供養不起。又一直沒遇到適合結婚的對象。便隻租房子住。如今她自己付了房款,房契上沒寫年夏氏,用地是夏小滿。他見了也沒說什麽,隻笑了笑,無論她叫年夏氏還是夏小滿都是他的人,他對此事的理解是,她想留她兒子,不,他們地兒子。既然如此。他有什麽可計較的。

淩家夫婦自上次知道年壽堂出事後,還以為夏小滿說的生意再無指望。心裏說不惋惜是假的,也不是差錢,就像紀家兄妹極愛讀書一樣,淩二也是一個不摸那些雕刻工具便渾身難受的匠人。未成想沒出幾天,夏小滿便帶著好消息登門,鋪子有了,又依著原來說的請他們搬家過去鋪子後院宅子住。淩家夫婦又是驚喜又是感激,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這三兩個月大起大落太快,宛在夢中一般。

看著新鋪子匾額上“琳琅閣”仨字,夏小滿也如在夢中。這是她前世就有的夢想,有閑錢的時候,開一個什麽好看什麽好玩就賣什麽的鋪子,就叫“琳琅閣”,如今倒在這裏做了女老板。

有了官方支持果然就不一樣,夏小滿想私自幹時,是十分頭疼人才問題地,掌櫃夥計木匠統統都缺,現在年諒一點頭,方先生那邊便幫著推薦人選,尋了一位姓鄧地掌櫃,那鄧掌櫃又帶了幾個夥計過來。而年諒又由著夏小滿從他新收購的兩個木匠鋪子裏選了兩個小學徒給淩二打下手。

如此鋪子便是起來了,剩下的隻是市場問題。匣子是主打產品了,設計就交給了紀靈書。堅果鉗子也叫淩二試著做了,幾經調試,終於應手了,開果十分方便,年諒也是大讚。淩二又開始照著夏小滿的思維試著給那鐵家夥上鑲金嵌銀,擬做不同檔次的賣與不同階級。

此外,夏小滿又推了點兒新設計出來。因某日在淩二家時,見著小不點兒淩慶拿個竹馬自家玩得不亦樂乎,她靈感突發想做些小孩子的玩具。

滑梯因為高度原因也不是絕對安全的,攀高架更不用提,秋千哪裏用她做!蹦床啊、迷宮城堡之類的也不現實。她就想起自家小時候有過的那種三個輪子地小自行車。沒有鏈條地,不需要考慮太多的動力學原理,也沒太多技術含量,又好做又實用。想到了玩具車,便是一下子打開了思路,還可以做滑板車給大一些地孩子,還可以做手推嬰兒車、嬰兒學步車給嬰幼兒。

她想到這些,便是越發高興,沒事就和紀靈書湊到一塊兒,她口述,丫頭繪圖,然後先拿去與淩二商量可行性,敲定最終圖紙,再給年諒過目,以確定是否由木器行投入批量生產。她的琳琅閣太小,沒法進行大批量生產。

年諒看著那些都是與小孩子的玩物,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隻得強笑,轉移視線,問她道:“這些圖紙與吳萇,你放心?輪椅到底是舊圖,他原也知道,這些卻是新的。”

夏小滿道:“也因著我鋪子做不了大量的。交給他也沒什麽,醜話先說在頭裏,就告訴他這些圖就由他保管,他守好了,如果在我們的東西沒做出來時,市麵上就先一步出現了,不論是工匠傳出去的,還是夥計傳出去的,一律算在他頭上。讓他自己掂量著辦吧。其實這些和輪椅差不多,想仿製太容易了,防不勝防。咱們隻能靠著一開始那股新鮮勁兒大賺一筆,所以咱們要防也就是有人搶先一步。賺了那筆去。這麽逼吳萇也為的這個目的。再往後,仿製的出來了,肯定跌價,他偷賣不偷賣圖紙其實與咱們影響都不大了。”

年諒笑道:“吳萇怕是沒好臉色了。”

夏小滿也笑,又道:“現在咱們需要一個商標……唔。我是說,一個標記,讓天下人看著這個標記就知道是咱家的東西。比如我們就準備在匣子上打上琳琅閣。你這鋪子。打年記?我叫表小姐琢磨畫個漂亮地印去。”

“至善齋吧。”年諒略一思索,道,“止於至善。”

圖紙是夏小滿親自交與吳萇地,果然那般與他說了,而吳萇的臉色果然像染料鋪子一樣---黑紅青白紫,五色斑斕十分好看,陪笑時眉梢嘴角都是抽抽的,看得夏小滿心裏大爽。

鋪子合同全部利索了也到了月中,年諒同學那可憐的滿娘又逢生理期。再次行經不止。

大夫照樣說脾虛。她照樣能吃能睡。她說無礙能走,他聽她的才怪。想想她畫地那些與小孩子的東西,他自是牢牢按著她,非要延醫問藥診治妥當了才罷。她不知道他想的和她不是一個星球地事,隻嫌他嗦,可人家打著“吃藥是為了你好”的招牌,又不好反抗,就吃藥一事,她就沒反抗成功過。便無比鬱悶的灌了多日苦藥湯。

她這身上上才走。那邊又逢袁家太夫人猝死,年諒少不得去袁家走禮道惱。裏外裏又耽擱了兩天。

袁太夫人年近七十,但素來身子硬朗,飲食也無禁忌,那一日跟著跟著兒媳、孫媳院子裏賞花,說笑之際,不知怎的便突然厥了過去,再沒醒過來。

袁家一片大亂,找了多位大夫都沒瞧出死因來,有說突發中風的,有說邪祟衝撞的,還有說年事過高小恙累成大患一朝發作的。前者後者都還罷了,邪祟之事又叫袁家驚惶一陣,請了不少“高人”來祛,以保家宅平安。

雖然都沒個說中毒的,老人家那光景也不像中毒的,可家裏家外仍有不少閑話出來,袁家幾位夫人在推卸責任彼此指責時,素日裏地矛盾一並迸發出來,爭鬥也就從台下搬上台麵。原瞧著高門大戶詩禮之家,如今太夫人頭七未過,卻已是吵著分家,這體麵廉恥統統不顧了,那便是高高院牆又能攔住什麽話音兒,沒半日功夫整個玫州城都曉得了。

夏小滿聽著這信兒,覺得八成是心梗,她熟識地叔伯輩就有人死於此病的,說是早上起來還一點兒事沒有,正吃著麵條,兩口沒下肚人就堆委下去了,老伴唬了一跳,再過去看,人已經沒了,送到醫院說是突發心梗。這病就一點,快。瞬間人就過去了,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袁太夫人這症狀便極像。

但是大家族中,這事兒又誰說得好?她轉而又想起年家來,不曉得年老太爺老夫人百年之後,這些個人怎麽個鬧法。

年諒去參加了一回喪禮,也是感觸頗深,回家來關在書房裏半日沒言語。隻想著在袁家碰著大姐時,她與他說的那些話。

她道:“你的心思我原也知道些,論我本心,也想你立業成大事,來玫州,我隻有歡喜。然今日也是感懷,咱家祖父祖母也是這等年紀了,說句不孝的話,一日沒一日的。你不止是家中嫡長房長孫,祖父待你也素與旁人不同,真是當眼珠子一樣,這層自己也當省得。咱不論旁的,且看著祖父吧。若二老百年之後,你想怎樣都由著你,現下……莫等子欲養而親不待……”

胡家大老爺去世時,年諾已是見識過親戚嘴臉了的,如今再看袁家這般也不過再看一場鬧劇而已。一則心裏想著,虧得先前袁太夫人沒回應婚事,倒不是這分家之事----其實即使分家了袁家在玫州地麵上也是首選地聯姻之家,卻是袁家要守孝三年,誰又耐煩等她家。再則便是因著袁家,和弟弟要置產之事,想到了自家老人。

那個家什麽樣子,她也再清楚不過,可便是這般,也……總有可看之人吧。

從城裏到崖山莊需要小半天地路程,因著也不趕時間,天兒又熱,一早啟程時車行較快,日頭高升便就慢了下來。晌午在路邊歇腳打尖時,本來被年諒留在家裏的長隨其藎騎快馬趕來,送來了上午才從驛站取來地京裏書信連同一份邸報,說是方先生讓送的。

年諒拆了書信一一看了,再看邸報,臉上晴轉多雲,先前出發時候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夏小滿斜眼瞧了,心裏納悶,卻也不好多問,隻加快了手中扇扇子的頻率,幫著降火。

他看了她一眼,拍了其中一封到她身旁,道:“家書。喜事。她哢吧眼睛,喜事?這哪裏有喜的樣子?!既被默許了,便拿起那封信來看,跳過諸多華麗而無用的詞句,發現中心思想真就兩個喜訊。

第一條,九爺殿試中了探花郎。

這算是喜訊,中了就是喜訊。但是九爺和年家人一直都是奔著三元及第去的,這沒中狀元,喜悅自然大打折扣。

第二條卻是,五小姐三月二十二出閣。

嫁給陸紹虞。……果然是高興不起來的。

她把信還了他,無言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兄弟,世界不符合你的想象,難道你能大喊一聲陸紹虞不是好東西不要嫁?哪裏有你這個叔伯兄弟說話的份兒呢。況且還有個神棍在中間攪合。----信裏寫的,之所以這麽快成親,是因為玉仙觀餘真人應邀替他們占的良辰吉日。初十才占,卻說一年之內就三月廿二這個日子最宜這二人成親,旁的日子都叫他說出一篇子話來,左右是不夠吉利。

她以為餘真人又是來騙錢,又或者是三老爺急著讓女兒出閣----到底是十七歲的姑娘了,因此也不好說什麽。他卻知道不是那樣。

二月裏皇上動手拾掇禦史台,朝中局勢便混亂起來。吏部李容調任禦史中丞之後,不少目光不止盯著禦史台的缺兒,也盯著吏部補李容的缺兒。這麽個時候,有小禦史參吏部尚書郎殊勝、吏部侍郎陸西原,收受賄賂、私售官缺、結黨營私。

那便是年諒給郎家陸家下的料。

朝中人可不管那小禦史到底是正義感膨脹跑來揭發,還是受人指使做了槍,甚至不管到底有沒有這回事,隻要有利可圖便會大做文章。皇上念舊情,郎家有老太妃餘溫保著尚不太懼。陸家又有什麽?

他算計了陸家的尷尬處境,卻沒想到,處境尷尬的陸家會用這麽卑劣的法子抱上年家。

雇傭一個神棍。速成一樁婚事。拒絕任何變數,迅速捆上年家。----五小姐的婚期原在下半年,如果上半年陸家一直搖搖欲倒,依著三老爺的性子,退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一個庶出的五小姐許是拖不動年家。

那麽,還有一個舊盟呢,死去的陸家三小姐與年家嫡長房長子的那一個舊盟。如今替換為陸家四小姐,所差的也隻是一個長輩的點頭。

年諒攥緊了邸報。上麵寫著皇上下旨要分招各州重臣回京述職。西北理州的大老爺年崴五月間便會進京。

當初是年崴同陸西原定的兒女親家,這等時候年崴回京,陸西原會……他挖了個坑,可陷進去的到底是獵物,還是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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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抱歉,送來晚了,天又黑了……大哭……TT

然後還得說句欠抽的話,明天有事,如果下午五點之前還沒更新……那就是俺還在外頭……那就是……俺還得請假一天……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8、局中人③

崖山莊地界內並沒有高崖,倒有三座小山包,連耕地帶山地數百頃,為了照看地方便,佃戶住的並不十分集中,山前山後分成四五個小村落,而主莊園座落在相對較矮的兩座山之間,地勢恰是北高南低,視野開闊許多。

許是為了顯示宗室氣派---到底是郡主陪嫁莊園,許是為了物產進出方便,入莊的大道拓得極寬,又是修得極為平整,堪比玫州城內上等官路,馬車行駛其上快捷而平穩。

三月二十五下晌,崖山莊大管事尹迅帶著兒子並莊內有頭有臉的執事幾十號人吃了午飯便迎出幾裏遠,在道口相侯少主人年六爺的到來。

年諒才打車上下來,這邊已是烏壓壓跪倒不少人,夏小滿扶著年諒下了車,借錯身往他身後去的檔兒小聲在他耳邊嘀咕道:“跪得真快。”

當日年諒初來玫州,這群人在渡口相迎時,也是撩衣服作勢要跪,而後被年諒攔住。如今倒好,年諒這還沒下來,那邊已是麻溜兒跪下了。那日年諒同年壽堂管事人發脾氣的事有人原原本本的學給她聽了,眼下看看,這一群估計也是有所耳聞了吧,這迅速的下跪動作是為發威的HelloKitty學“虎威”所攝?

年諒斜了夏小滿一眼,忍不住一笑,扭回頭板了臉,一邊兒道是都快快免禮,一邊揮手叫小廝持荊持蘞搶步過去扶住顫巍巍要下跪的尹迅。口中直道:“我這腿不利索。走不快,都快去扶了大管事。豈敢讓大管事行大禮!!”

尹檳本是一旁扶著父親的,卻被父親一把推開,待到持荊持蘞過來,尹迅也隻肯讓這兩人扶。理也不理兒子,轉向年諒道:“老奴教子無方,愧對老太爺老夫人。愧對六爺,原當往府裏謝罪……”

年諒已是拄拐走到近前,親自扶了他,笑道:“大管事這是什麽話!我是不懂了。----這大熱天的,大管事何必親自出來!下晌日頭毒,咱們莊裏敘話吧。”

尹迅忙道:“是,是,是,老奴糊塗了。這邊熱……”

年諒一笑。吩咐道:“持荊持蘞,扶大管事到我車上。”說著回頭與夏小滿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往後麵跟小韋嫂子一車去了。

尹迅一臉惶恐,再三推辭,滿口“折煞”,到底被請上了年諒的車。

年諒順車窗瞧了眼尹檳,先前就注意到他走路有些跛,被尹迅推開時候還有些站不穩,因笑問:“尹管事也是。身子有恙還出來作甚!也上車吧。”

尹檳臉上笑得尷尬。訕訕道:“小地不敢。爺先請。小地前麵與爺開道。”

尹迅在車內鐵青著臉,低聲向年諒道:“爺莫要理那孽障!到莊裏再還請爺開堂罰他!”

年諒哂然一笑。道:“大管事言重。我倒是糊塗了。成,那便回去再論。”

主宅在莊園中心位置,整個宅子比玫州城裏年府紀府兩處加一起還大些,因著崖山莊常年沒有主子,便是一直空著,定期叫人打理。先前知道年諒要來玫州便是大清大掃了一遍,又在幾處改建了暖壁地熱,此後雖年諒一直沒來,卻也是天天拾掇,這會兒看來極是立整,又是暮春,花紅柳綠,賞心悅目。

廳上落座奉茶。因著夏小滿也要一同看賬,少不得和這些管家打交道,便也沒避諱,在年諒下首墩子上坐了。

在車上尹迅幾次想說事兒,都叫年諒打岔過去,這會兒年諒瞧了老爺子還是要說道說道的樣子,便是淺淺道了幾句辛苦,笑著打發了眾執事下去歇著,隻道有事再分找人詢問。

這群人退了下去,滿廳隻剩六爺心腹之人,尹迅起身施禮道:“爺這是與老奴留著體麵,然老奴實是對爺不住……”說著立起眼睛,斥尹檳道:“孽障,還不跪下領罰。”

尹檳垂著頭,一言不發,站起身勉強跪下,當是腿疼難耐,膝蓋觸地額角已隱隱見了汗。

年諒也不叫起,卻笑道:“好端端的大管事這是為的哪般?”

尹迅道:“回爺的話,這孽障目無主子,未經爺應允便擅作主張帶人去州府,給主子添了麻煩,當嚴懲不貸!老奴原當翌日便去府裏請罪,然身子有疾,既恐再與爺添膩歪,又聞爺一二日便能過來,故此沒動身,隻等爺來。當日老奴先打了這孽障十杖記下十杖,不是僭越做主,是罰地他忤逆父親----那事也是未曾知會老奴的;今日便請主子以家法重罰,切莫饒他!而老奴,為人父,教子無方;為管家,大意失察,實是罪過,也請爺一並責罰。”說著再次要跪。

年諒忙叫持荊道:“快扶了大管事!”又笑道:“大管事言重了。尹管事是為的我好,帶人來與我解困,何罪之有?”話是這麽說,卻隻衝著尹迅,小廝們也站得溜直,沒個過去扶尹檳地。

尹迅抓著持荊的胳膊勉強撐了身子,又是憤又是愧,額上起了青筋,眼角沁了水漬,話也說得顫了,道:“爺是與老奴留著體麵。然老奴愧對爺呐……”說著忽而緊兩步過去,一腳踹過去,口中罵道:“這孽障!!”

尹檳猝不及防被踹得身子一歪,牽動腿傷痛處,一手撐地,一手去撫腿。尹迅自己也是一個趔斜,好在被持荊扶住,他大口大口喘著氣,眼睛轉紅,恨恨罵道:“你這孽障!老頭子這條命早晚要被你連累了去!你作死你自去,莫要累了老頭子一世名聲!”

尹檳收了手,伏地磕頭,話裏帶了嗚咽,道:“六爺。小的罪該萬死。事有莽撞。然小的實是一片忠心為的主子著急啊!聞訊小的就慌了神,是未及與大管事通稟商量,便就先往府裏去了。小地願受罰,然小地忠心可鑒呐爺……!”又微偏頭,向尹迅道:“大管事息怒。是小子不孝,大管事千萬保重身子,方才能起床的……千萬息怒……”

年諒忙揮手。依舊笑得溫吞和藹,道:“大管事、尹管事,實是言重了!尹管事忠心一片,何罪之有,更談不上個罰字!大管事息怒,我倒要替尹管事求個情,尹管事到底是為了我地事急火攻心亂了分寸,方越了大管事行事,這事出有因。又非本心忤逆。大管事且饒他一遭吧。也多保重身子才是!持荊,還不快扶大管事坐下!”

尹迅猶沒順過氣來,被持荊攙扶著,大口喘息,聞言瞧了一晌年諒,忽而推開持荊,撲通跪下,因著用力過猛,身子前蹌。勉強拿手撐住。便即額頭觸地,顫音道:“爺……老奴……”

年諒心裏一頓。忙起身,抓了拐緊著往前走,夏小滿唬了一跳,轉瞬曉得他地意思,忙跨步出去相扶,這會兒年諒身後的小廝也搶步過來,一眾人扶著年諒緊走到尹迅跟前。

年諒雙手托著尹迅地胳膊,卻扶其不動,他歎道:“大管事這是作何?折煞小輩了!我原是當尊一聲尹爺爺的,奈何你隻不肯,怕你不自在放才棄了這稱呼。現下還是叫這一聲尹爺爺,你叫小輩如何擔得起這等大禮?我腿上有傷,不得還禮,尹爺爺是挑我不肯還禮才不肯起嗎?”

尹迅翻手抓了年諒的手,隻道:“老奴豈敢!爺……老奴……老奴這……”

年諒又長歎一聲,聲音低沉道:“尹爺爺打理崖山莊四五十年,嘔心瀝血,方使崖山莊有今日麵貌;走前祖母又與我言,萬事有尹大管家如今,尹爺爺這是不信我?”

“爺……老奴……”尹迅攥緊年諒地袖子,嗚咽著,再說不出話來。

最終尹迅還是執意要依著家法責打尹檳,年諒反倒是替著減免,最終又打了二十杖,抬了人下去。年諒又叫人扶尹迅回去歇著,道是明日再理賬不遲。

瞧著眾人走出去,夏小滿扶了年諒回去更衣,因問道:“你信了?”

年諒挑眉道:“信了誰?”

夏小滿撇嘴小聲道:“當然不是尹檳。信尹檳,哼。”那真是見鬼。尹檳是個魯莽的家夥,實不擅長演戲。而尹迅,她也看不透。他瞧著比吳萇真摯得多,可薑是老的辣,他道行也比吳萇深啊。

尹迅老爺子麽。年諒回想幾次見他的情形,心裏一歎,口中淡淡道:“那要看他信我不信。”

未進內院,便有小丫鬟跑來回話道是管家媳婦們都後麵等著二奶奶訓話。

夏小滿搖頭道:“也沒什麽話,明兒一起說吧,今兒先歇歇。叫小韋嫂子她們也歇歇。”

小丫鬟應聲下去。

方才路口相迎地都是男管事,以尹檳媳婦尹張氏為首地管家媳婦們便沒跟著去,隻在莊內相侯。匆匆見了一麵,這二奶奶就同爺一道前堂廳裏接見管事們了,管家媳婦們便在後堂議事廳裏等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與小韋嫂子等府裏過來地人閑話,試圖套出些二奶奶的秉性來。

這等了好一會子,小丫鬟來傳了二奶奶地話,眾人也就散了。尹張氏原就惦著丈夫地事,一打聽,又是被打了,忙不迭往家裏去。

剛進了門,就見尹檳床上躺著,那一張黑臉都變白了,口裏罵著擦藥的丫鬟,直叫下手輕些,她便極是心疼,忙接丫鬟手裏藥膏,坐到床邊與他塗抹,眼裏汪著水,卻是咬牙道:“憑怎的,還有多少年的勞苦功高在裏頭!他小小年紀,怎的就這麽狠的手?!”

尹檳罵道:“閉嘴,你知道個P!哎呦,我說你TMD下手輕點!……不是他,是老爺子還不依不饒的!”

尹張氏聞言手下一滯,尹檳立時疼的大叫,直罵:“你TMD要老子死啊?!”

尹張氏也不是好性兒,這一惱。又狠狠按了下。然聽了他大喊大叫又是心疼,便是又揉了揉,恨聲道:“老爺子可是糊塗了?!素日再不待見,你不也是他親生的兒子?便是一百個不如意,也沒個讓親兒子死地道理!”

尹檳哼哼兩聲。也不言語。

夫妻倆正說著,隻聽外頭遠遠傳來咳嗽聲,又有小丫鬟喊著請大管事安。尹張氏忙站起身。扯過被來給尹檳蓋了,抻抻衣襟,抿抿鬢角,往外頭來。

尹迅在門口站了,等了片刻,見兒媳婦出來行禮,略一點頭,並沒言語,徑直往裏頭去。尹張氏挑著簾子。咬著嘴唇。頓了頓,到底小聲說了句:“老太爺,老爺可是傷得厲害呢……”忽然見尹迅目光犀利地目光射過來,她素來最怕公爹,從不敢當老爺子麵囂張,後麵地話便是再不敢說,隻請了尹迅到裏間,吩咐小丫鬟上茶,自家便退了出去。

尹檳瞧著父親臉色鐵青。隻道:“爹息怒。是兒子不孝。”頓了頓,又有些惱意。道,“然兒子也說了千八百遍了,兒子確是一片好心。怎地如今六爺都信了,爹倒仍疑心親兒子!”

尹迅也不端茶,也不坐,冷笑一聲,道:“蠢東西!當我老糊塗了,你打的什麽主意我會不知?你又真當六爺是什麽都不知?我且告訴你,今日是六爺給我留了臉麵了!你便是不認吧,也與我聽好了----主子就是主子,沒輪到你說話做主的份!你要想算計主子,不用六爺收拾你,我頭一個不饒你!”

尹檳心裏哼哼,嘴上猶委屈道:“爹,怎的你就不信兒子!”

尹迅不理,道:“你最好給我夾著尾巴做人,別看六爺年紀小身子不好就想出什麽幺蛾子,六爺那少舉人不是虛名!你作死不要緊,別連累了尹家一家子忠良名聲!”

尹檳冷了臉,隻咬牙道:“爹,我是好心。真是好心。

尹迅冷冷道:“收了你那好心壞心,給我記住本分”說著拂袖而去,臨出門,又回首道:“蠢東西!你又當吳栓是傻地?”

門簾摔下,腳步聲遠去,尹檳盯著擺蕩的珠簾,使勁咬牙,忽覺得身上又疼,便是闔了眼又哼哼起來。看著熱鬧,每個人的笑容背後,卻又都帶了些旁地東西。

次日起,這些旁的東西就迫不及待的露頭了。

年諒拿了莊子耕地的賬簿冊子去查糧倉,夏小滿則被分配去看看家禽家畜。夏小滿先在後堂集合了所有媳婦子,簡單交代了幾句場麵話,然後帶了相關人往後莊雞場去了。

打田間經過,夏小滿隨口提了幾句產糧多少何時播種之類的話,不過是閑話罷了,旁邊一個年輕的媳婦倒是上心。

因那媳婦是丫鬟出身,有幾分眼力見有幾分膽色,也是湊得比較靠前,見夏小滿身邊的尹張氏沒有說話的意思,便壯著膽子陪笑道:“回二奶奶的話,玫州地肥,尋常年份下等田一畝也能出三四石,好年景上等田至少出六七石。占禾地話能更多些,雖諢名叫百日黃,但裏頭卻有六七十天就能熟地,好時候能種三茬,隻是打的米吃著沒烏早、六月白、紅桃仙那些個味兒好。還有就是這邊水好,去年冬天沒怎麽下雪,南邊兒幾個州都旱了,隻咱們因有丁午河,莊裏引了水渠,不怕旱的,便還是如常,也沒耽擱春種。”

見夏小滿頻頻點頭,她也高興了,又近了兩步,因是識字的,更想顯一番自家不同,便陪笑道:“若說下秧子的時節,奴婢背與二奶奶聽啊,《農書》裏是這般寫的,這二月驚蟄節、春分中浸稻種,三月清明節、穀雨中種稻,四月立夏節、小滿中秧早稻……哎呦……”

她話沒說完,忽被扇了個耳光,又被一推,跌倒在地,滾了一身灰土,還沒醒過神來。尹張氏已在那邊掐腰跺腳指鼻子罵道:“作死啊!二奶奶的名諱也是你叫的?給你臉了吧。沒個尊卑……”

那媳婦“哎呦”大叫時正在夏小滿耳邊,也嚇了她一跳,翻眼去看,見是尹張氏一張臉作滿月圓,血盆大口張張合合唾沫橫飛罵得起勁兒。

她冷冷瞥著。早從崖山莊過來府裏的人口中聽說過尹檳媳婦母老虎地威名,昨兒打了尹檳,想必伊心裏一定不痛快。----接風宴上就是笑容勉強,言辭閃爍,她沒愛搭理伊罷了。如今伊可是當老虎上癮,碰著誰都伸爪子?彈壓想上位地也就罷了,還想給她夏小滿立規矩不成?那就看看是誰與誰立規矩吧,她嘴邊挑起個冷笑,掃了一眼小韋嫂子。

小韋嫂子方才就看不過眼,早待說話了,礙於夏小滿在。也不知她心意。不好僭越,見夏小滿那臉色那眼神,便重重咳嗽一聲,冷冷道:“尹嫂子倒是知道尊卑規矩地,在二奶奶麵前便大呼小叫起來了?”

尹張氏合上嘴時下巴嘎吱嘎吱直響,扭過身來,擠出個笑,滿月臉硬擠成月牙彎,道:“這小娼婦著實可惡。張口閉口叫二奶奶名諱。我也是氣不過,嘿。也是我管教不嚴,所以現在給她教訓,這二奶奶也當能體諒……”

小韋嫂子冷著臉,道:“尹嫂子也說規矩,是,家有家規,主子沒在,高一等地管家媳婦倒可教規矩管下人;可這主子在,主子還沒發話,哪輪到媳婦子教訓下人了?這是誰家的規矩?年家的規矩,尹嫂子當是熟知的吧?!”

尹張氏臉驟然變回滿月,連眼睛也如蛙眼一般圓,大聲道:“韋嫂子也知道規矩,難道這小娼婦叫二奶奶名諱是應當地?教訓也教訓不得?”轉而不理小韋嫂子,直接向夏小滿,甚至隱隱帶了問罪的語氣,道:“二奶奶,你看這,我是護著二奶奶的,韋嫂子倒是衝著我來了,這怎麽個事兒啊……”

夏小滿嗤笑一聲,也不理她,慢悠悠轉向捂著腮幫子垂頭退在一旁地那媳婦子,問道:“那位嫂子,你可知剛才哪個詞兒說錯了?”

那媳婦子咬了咬唇,帶著哭腔,隻道:“回二奶奶的話,奴婢是無心的……”

夏小滿道:“你且說方才哪個詞兒錯了。”

那媳婦子哭哭唧唧道:“恕個罪說……立夏……是二奶奶姓氏……二奶奶,奴婢實在冤枉,奴婢實是無心的……”

“連姓也不得說了?”夏小滿嘻嘻一笑,扭頭向尹張氏道:“尹嬸子太小心了,這邊知道我名字的有幾個啊,她哪裏是有心的!再者,小滿就是個節氣,不叫小滿叫什麽?我也是小滿那天生的才叫了這個,難道還因為我叫了,這節氣就得改名了不成?那我不也得跟著改了?哪有那麽多忌諱!”

聽夏小滿這般說,尹張氏勉強抽了抽嘴角,語氣依舊不善,道:“二奶奶大度。那是我想左了。但依著規矩……”卻因為蠻橫慣了,不善掩飾,臉還是圓鼓鼓的,冷笑從心底偷到臉上。

夏小滿隻作不見,打斷她,慢悠悠道:“我曉得,尹嬸子是心裏惦著尹管事,心裏急,這才容易發火的。我有時也這樣,說起來六爺身邊丫鬟多去了,都是妥當地,但這不是親手伺候吧,總是惦記著,怕缺這少那地,便總是急,火大。這將心比心,我豈能讓尹嬸子也受這煎熬。所以這幾日尹嬸子就好生回去伺候尹管事養傷吧,不必跟著我四處走了。左右我這兒也沒多大的事兒,她們都是辦事兒辦老了的,你也不用操心,等有不明白的,我再打發人去問你。”

這話入情入理,正常人聽了就算不滿也無可奈何,便是表忠心說工作比家人更重要堅持要留下來,那她也還有更煽情的說辭非打發走了不可。

而她這次遇上的不是正常人。

尹張氏一怔,隨即明白過來,臉似冷月寒,不管不顧直言道:“二奶奶是攆我?”

夏小滿心裏大樂。這綿裏針練得久了,便依舊笑眯眯道:“呦,這什麽話!別說我,就六爺也不好說這話啊。我是體諒尹嬸子的心情,叫尹嬸子去好生照顧尹管事呀。尹嬸子是心裏急。又想左了。”

小韋嫂子又在一旁接口道:“二奶奶好心體諒尹嫂子,尹嫂子也不謝一句?還要忤逆惹二奶奶生氣不成?這是什麽規矩!”

夏小滿不待尹張氏張口,便道:“哎呀,尹嬸子就不必操心惦著我了,我說沒事就沒事。行。就這樣了,你這就回去吧。走,咱們走吧。”說著帶著大夥兒人就往前走。

昨兒聽說尹檳挨打。今兒又見二奶奶又輕飄飄幾句話剝了尹張氏的權,原常受尹張氏氣的這些管家媳婦們都是心裏叫好,巴不得二奶奶再狠些,徹底收拾了她才好。而局勢也明晰了,誰還會搭理尹張氏,二奶奶說了個走字,大家抬腳就跟著走,留下個尹張氏站在原地幹瞪眼。

尹張氏險些氣炸了肺,當然舍不下臉來去陪小心挽回。能強忍著不大罵出來就不錯了。小聲嘀咕咒罵實不過癮。心裏憋屈地難受,她便使勁跺跺腳,扭頭就走,----MD,非回家關起門好好罵個痛快不可!!

這往養雞場去地一路上,先是有人試探著不輕不重地批了尹張氏兩句,大家小心翼翼地瞧著夏小滿的表情。見這位二奶奶始終和顏悅色的,便有人開始大著膽子數落起尹張氏的不是來。

然後,我們地二奶奶夏同學依舊保持著蒙娜麗莎的麵容。偶爾會心一笑。卻一言不發,隻聽不評。

然後。這些人像得到鼓勵一樣----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想著左右也是說了,說一句也是說,說十句也是說,這口水就如山洪暴發,噴將出來,洶湧不絕,讓夏同學心下不住惋惜---要不是衝著她噴而是衝著田噴那就省得澆水了。

當然,這也讓夏小滿同學迅速掌握了尹張氏的全部情況、尹檳地部分情況和莊子裏可能存在的管理漏洞情況。

對付女上司需要收集資料,對付下屬同樣需要。八卦的力量是無窮的。夏小滿同學對著太陽眯縫起眼睛,拿著從前看文的經典台詞暗自感慨了一下---“八卦,你是照亮我生命的太陽。”

崖山莊的雞場養雞千餘隻,也細分到產肉雞和產蛋雞。舍間管理和現代化養雞場沒法比,還處於自然放牧、將下蛋時人工趕攆的時代,但比夏小滿想得還是要好很多。

“食雞和角雞,味俱肥美,遠勝旁的,家裏這兩種養得多些。往年給京裏送,都是送這兩樣。”那個挨打地小媳婦甘盧氏介紹道。

她原是尹迅妻子盧氏買地丫鬟,因買來時就是識字的,打小便跟著盧氏幫讀賬本謄賬本。因是拐子拐來的,早沒了名姓,盧氏便讓她跟著自家姓了盧。盧氏去世後,這批丫鬟便也沒留,她就被許給了管事甘,成了管家媳婦中的一員。

她既不是管養雞的也不是管稻田的,但因著原就比旁人懂得多,又是有心人,什麽都知道些,今日二奶奶一問,她積極回答,倒顯出她淵博來了,正經管著養雞的管家媳婦倒退避一旁。眾人瞧著心裏都是不快,然二奶奶剛收拾了尹張氏,這會兒誰敢出頭作死,都不過在心裏磨牙罷了----這小蹄子真是因禍得福了,入了二奶奶的眼。又多少人暗恨剛才尹張氏那嘴*****怎麽沒落在自家臉上,平白失了個出頭的機會!

“那是柴雞,二奶奶瞧它,多小!身子也輕,也就一二斤,也是身輕吧,還能飛能上樹!”甘盧氏伶牙俐齒一路介紹。

“真有能上樹地啊!”夏小滿是很想讓它表演個試試,可惜周遭也沒樹,況且這麽說出來實在不太著調。>
“嗯。能飛。”甘盧氏陪笑道,“回頭奴婢取隻給二奶奶送去樂樂。”又道,“您別看這雞小,最能下子兒地,還能愛抱窩,養這就是為的下子兒孵子兒。”

說話間到了一片棚子,一群婦人正在裏麵把籃子裏新撿地雞蛋分門別類往大些的藤條筐裏碼,見著夏小滿一行人過來,忙都停下一邊兒撲弄衣裳蹭手的,過來與夏小滿見禮。夏小滿笑道免了,叫該做什麽做什麽去。不用管她。

那群婦人都是熟練工人了。單手便能拿三個雞蛋,一雙手起起落落,極輕極快,未見一個雞蛋在她們手裏碎掉的,少一時就碼好一平筐。雞蛋分類也較細。不同雞種的蛋固然要分開,紅殼白殼也分開,大地小地也分放不同的筐。夏小滿不由頻頻點頭,倒是合理。

“二奶奶,這個不能碼太高,太高太沉也容易碎……”管養雞的媳婦見夏小滿仔細看那裝雞蛋的柳條筐,總算得空插了一句嘴。

夏小滿點點頭,卻是想著旁的。

雞蛋托。

節約空間就用雞蛋托。

沒有塑料也不是問題,她見過一種紙質地雞蛋托。估計是爛紙漿加漿糊再塑形烘幹的,因為是紙殼性質的,承重沒問題。而托本身重量很輕。兩三百斤地雞蛋,紙托隻占八九斤,搬運上比塑料的不知道省力多少!

造這個呢!這個可比旁的都算有技術含量的,比如紙漿和漿糊的添加比例,成型模具,烘幹時間7788的,這麽個配方、工藝,沒內鬼,旁人一時半會兒學不去。又是成本低廉。推廣卻快。而且也可以上升到高檔級別。比如好好包裝一下金貴的雞蛋,像原來紀鄭氏給年諒的那種神奇的錦蛋;或者。幹脆做金托兒金蛋,裝飾品麽……

唔。裝飾品麽……俄羅斯彩蛋。

夏小滿同學又興奮了。不能走複活節路線,有了道家佛家就夠了,大秦朝不需要基督,她也創立不了基督,就走……送子地路線!

那赤子兒不是雞蛋上纏個娃娃麽,咱就整雞蛋裏裝個娃娃!!!做漂亮地金蛋銀蛋,設個機關,裏頭裝個娃娃,匣子就是是蓮生貴子也行,是仙鶴送子也行……;陶瓷的也很講究,做坯子時候放進去那是不可能了,一燒就成灰兒了,但是可以先做兩個一半兒的陶瓷蛋,然後想法子鋦到一塊兒去,還叫瞧不出來的,然後買家打碎陶瓷蛋,裏麵露出個金娃娃----這種還可以像前世一度賣的挺火的“希望珍珠”那樣,娃娃做個其中八種的,福祿壽喜占全乎了,購買者壓根不知道某一陶瓷蛋裏裝的是什麽東西,要的就是運氣和驚喜!

夏小滿臉上地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燦爛。

那管雞場地管家媳婦見二奶奶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尚不明所以,但因著自己剛說了話,二奶奶就“欣喜”了,到底還是心情愉悅地,斜眼瞪了甘盧氏一眼,心道總算搬了一局回來。

年諒打外麵回來,一路上琢磨著米糧的事,因打發人去看夏小滿回來沒,片刻,他的滿娘乍著雙手進了來,進屋先找盆洗手,道:“什麽事叫得急,我撂了筆就過來了。”

年諒端了茶灌了兩口,笑問道:“又寫什麽……”忽而想起他的滿娘與旁人不同,便是哂然一笑,自覺改口道:“又畫什麽呢?雞鴨鵝?”

夏小滿扭頭一笑,兄弟,真是越來越了解我了。她直起身,擦了手,笑道:“畫雞蛋……”這話咋這別扭,達芬奇麽?。於是又添了一句,“還有雞蛋托……”

不是同一個星係的兄弟哢吧哢吧眼睛,再次無語。了解行為不代表理解思想。他依舊聽不懂她說的嘛。

夏小滿打發他更衣,簡單的說了個大概。年諒還是不甚了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夏小滿叫人拿了個小口盅並一個雞蛋來,將雞蛋半身坐進盅口,指給年諒看,道:“這般放雞子兒穩當,也不容易打,立著還比較節約空間……唔,我是說,省地方。然後一層一層這樣放,又穩當,碼多高都行。”

“倒是個巧的。”年諒笑道:“難為你怎麽想到的。隻用木托怕是沉的,又得耗多少料子。”

夏小滿幹笑兩聲,道:“也是下麵媳婦子說了幾句旁的,提了個醒兒,我自己琢磨琢磨,估計還行。不用木頭,用紙糊。這樣的紙托兒就輕巧了,成本低,用處還大。”

“紙?”年諒皺眉道:“紙能擎住雞子兒?”

夏小滿笑道:“你那寫字的宣紙當然不成,紙也有硬的啊。你想想表小姐給的那個厚的浣花箋!淘了紙漿,再熬些漿糊,混一起,照模子出型,就成了。當然,我也就這麽一想,回頭具體還得試著看。”

想到紀靈書,她忽然一拍大腿,道:“州產紙不是!我倒把這個忘了,回頭叫姨夫人那邊回州聯係一下,在州設攤子,成本更低!”

年諒笑道:“你倒是想著四處開鋪子。州指著姨母打理卻是不能了,姨母不善這些營生,有鋪子也都交予管事了,隻樂意收租子,少操心。----她又是心慈,總減免些也與人方便,也算是自家積善德,心下舒坦。夏小滿笑道:“紀大奶奶也不是個做生意的料,怕將來也隻能是姨夫人這樣。表小姐怕是叫我帶出幾分來了。”想著紀靈書總要回去----紀淙書手一好怕就要張羅回去了,心裏又泛涼,不得不說,就算紀靈書不是鋪子唯一能用的設計師,卻也總比用旁人方便得多,也管用的多。以後要是兩地,交流受阻,這又沒個網絡、傳真的,難道還飛鴿傳書啊!等驛站黃花菜都涼了。

留下紀靈書。她這小算盤又悄悄響起來。嫁掉紀靈書。能使得“隻有她離開紀靈書,沒紀靈書離開她”的份兒的,隻有一個人。她眼睛瞄著年諒,聽著他一邊兒抿著茶水一邊兒道是“表妹比先前可強了,卻也不是個能管這些的”雲雲,心裏翻了幾個個。

門第。大姑姐。年諒本身。三道坎。於是,她還是擱置了,隻笑道:“她多學學也就好了。輪到她當家,不會也會了。哎,也不知道誰有福氣娶了表小姐去。”

年諒混不在意,繼續喝他的茶,順口道:“我原覺得若非三房……十四弟是極好的。後來船上也與姨母提過,姨母卻道不欲找豪門貴胄,免得表妹受委屈……”他想到母親,心裏也是別扭起來,便是皺了眉,不再言語。

紀鄭氏不樂意找年家?!這她還第一回聽說,但也佩服紀鄭氏的見識。齊大非偶。隻是,對於她的“自主擇女上司大業”來說,這是第四道坎了。>
她轉移話題,把今天尹檳媳婦叫她撅了的事簡單說了。

年諒歎了口氣,果不出所料,莊子裏不服滿娘的怕是不少,便道:“今兒打發了她就對了。原也與你說過,莫縱著她們,不然越發拿法人,使喚不動都是小事,怕是欺瞞坑騙的事都出來了。”他頓了頓,又道:“你也留心哪些人是能用的。怎麽擺弄還得再瞧瞧,但還是那句話,備著吧。”

夏小滿點頭道:“我知道。你說過,興許年壽堂還用得上。”

年諒點頭道:“正是。”又道,“今兒瞧著,我這幾天便就是看糧倉了。你多走走,各處攏利索了,咱們呆個五七天,賬清了就回去。還有些旁的事堆著。又,你那琳琅閣不是定的四月初開張?正好回去。等你鋪子也妥當了,咱們就往海邊莊子納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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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懶得拆章了,反正都是一天的事兒,就順下來了……。

從字數上看,這個,這個,勉強算補了前兩天的吧……

迅速抱頭遁逃……





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9、局中人④

一連幾日,不曉得是不是尹迅的壓製作用,尹張氏還真是老老實實的在尹檳床前侍疾,徹底消失在夏小滿的視線裏。可這眼前清淨了,耳邊卻並不清淨。

許多相幹不相幹的媳婦婆娘每日介跑來,諂媚討好又同夏小滿打小報告,告尹張氏黑狀。說什麽的都有,上至挪用錢糧中飽私囊下至雞毛蒜皮碎嘴詛咒都當驚天大案來回,一個個神叨叨的,不曉得是眼線布得多,還是半仙體質能掐會算。更是事無機密,連每一日尹家兩口子關起門來怎麽罵的爺和二奶奶這等事也有七八個人特特跑來告訴夏小滿知道,還一個人說的一個樣,搞得她哭笑不得。

她原是樂意聽些八卦的,為的是能從中得到些有用的信息,卻不是想聽這種無用的廢話。這些人的心態她了解,既有素日積怨,也出於怕反噬考慮----如果不在她這二奶奶走之前扳倒尹張氏,那麽她一走這群人便是加倍倒黴,尹張氏會把這些日子憋的火氣統統撒在她們身上。況且來告狀的每個人多少都是心虛的,自己告黑狀自然也怕別人告自己黑狀,這要是尹張氏不倒,回頭再有人向伊揭發她們現下的行徑……嘿,那怎一個“慘”字了得!

看著這群人蹦蹦噠噠的,夏小滿隻有冷笑的份兒,不曉得她們是低估了尹張氏,還是低估了她夏小滿。尹張氏哪裏有那麽容易被扳倒,而她夏小滿也沒個給人當槍的愛好。她拿尹張氏立規矩年諒能讚,也認為是必要的,然她若想扳倒尹張氏,年諒絕對不會同意----年諒需要尹迅信他。為他效忠。她自然動不了尹家的人。

就說尹檳兩口子揩油的事,夏小滿是絕對相信,在這個位置不揩油就奇怪了,況且又是這樣性子地人。不過,揩油這事就像蟑螂老鼠一樣。討厭而無法被徹底消滅,就看一個“度”了,而且。對於過去式地揩油能否被查出來,那要看家賊們“調賬”這一基本功做得如何了。顯然,尹檳還是下了功夫的,夏小滿細細對了一遍賬,對於有人揭發過的地方更加仔細,依舊沒查到問題。這捉賊可是要捉贓的。

雖沒證據,但床幃之間夏小滿也同年諒提了一句,年諒卻隻笑,道是“若瞧出什麽。且先扣著。自有用的時候”,既不處理也不放過,態度已是鮮明。頂風上可不是夏小滿地風格,況且,說句難聽的,到底揩的是他年諒地油,正主都這麽說了,她揪著什麽,這次便就撂過手了。

至於往後的應對。夏小滿所能做的也就是每月賬查得仔細些。時不時的突擊抽查賬麵和實物是否吻合罷了。她和小韋嫂子這些天基本上把各處都走到了,雖沒挨隻動物挨斤植物查驗。也了解了具體狀況,回來商量了一下,把賬目上不夠詳細的地方提了出來,又製定了往後逐月報賬的流程和需報的賬目內容。再有便是安插線人了,在那些有著強烈扳倒尹張氏**的媳婦子找來時,若有若無的暗示一些話,聰明地一旦發現什麽,自然會想法子來報。

揩油逮不逮兩說,但是知道是一定要知道地。用年諒的話說----自有用著的時候。

這幾天年諒便是一直在盤米糧,從種到收再到賣,統統研究了個遍。夏小滿隻當他要當“莊主”,也沒在意。隻是他好幾次似乎想同她說什麽,到底沒說出來。她是好奇,但也不肯多問,免得問不出來彼此尷尬,不若裝無事吧。

崖山莊純天然無汙染的小笨雞確實好吃,烹炒炸燉蒸樣樣美味,可這日日吃就是黃鼠狼也會膩味,夏小滿吃雞吃到快吐的時候,年諒同學終於完成了他農業博士學業,攜他的滿娘回了玫州城,一同帶回還有崖山莊幾個管事,其中包括甘、甘盧氏兩口子,以及三車崖山莊土產。

回府換了衣裳,先是去與紀鄭氏請安。

夏小滿那邊規規矩矩坐在年諒下首陪著紀鄭氏說話,對麵的紀靈書卻緊著向她使眼色,那長睫毛都要眨掉下來了,那小模樣讓人忍俊不止。

紀鄭氏也察覺了,笑向夏小滿道:“靈兒見天念誦你多少遍。可算回來了,也不拘著你們了,去說說體己話吧。”

年諒在一旁笑道:“滿娘也是見天念誦姨母和表妹的。總想著回來。”

紀鄭氏笑道:“我的兒!你也去歇著吧,晚上過來我這邊吃。”

年諒笑著謝過,夏小滿忙也跟著站起身客氣了兩句,三人一同出來,夏小滿原說盡職先送年諒回去安置了再過來尋紀靈書,不想卻是被紀靈書悄悄拽緊了袖子。小丫頭那一雙大眼睛瞅著年諒,緊著眨啊眨,年諒會意,笑著把滿娘讓出去,小丫頭這才高興了,極淑女地像模像樣地福身謝過表哥,卻是壓不住一臉的雀躍。

目送年諒一行人遠去了,紀靈書高高興興地拽起夏小滿,道:“小嫂子,我可想你了!你可算回來了,走,快去瞧瞧我畫的你說的那彩蛋!”

夏小滿無語了,偏頭調笑道:“到底是想我,還是想我瞧你的大作啊?”

紀靈書狡黠一笑,道:“都想。”又拽她道:“咱們快些走吧。小嫂子車馬勞頓,瞧了也好回去歇著。小嫂子別怪我失禮,實是不叫小嫂子看了我都不踏實……”

夏小滿被她拉著走著,嘴上揶揄道:“還說體恤人知道車馬勞頓,卻又拿話堵死了,讓我回去不得,----表小姐,這可是兩頭堵啊。”

心裏卻忽覺得輕鬆快樂,原本覺得小丫頭又酸又聒噪,這幾天不見,倒還想念了。尤其是在黃鼠狼堆兒裏打滾兒幾天,累心的很。這會兒看到小丫頭純粹的笑容就高興。怕就是聽她念詩吐酸水都會如聞天籟吧……

紀靈書的院子裏,一進門就撞見一餅同誌曬太陽。一餅記性忒好,見著夏小滿調頭就跑,紀靈書提嗓子喊了幾聲它也不回來,還是小丫鬟跑了過去。提溜著脖子抱起來,送到紀靈書手裏。

夏小滿見紀靈書把它抱穩當了,壞心眼的伸手捅了捅它額頭地“餅”。見它呲牙咧嘴地樣兒就大爽,而後笑道:“表小姐可是喜歡貓?下次同我去吧,莊子裏貓可多了。糧倉那邊捉耗子的,一個個身手了得,輾轉騰挪的,這上樹就三躥四躥的事兒!----隻毛色沒那麽正,瞧著沒一餅金貴罷了,一樣的好玩。”

紀靈書笑著捋了捋一餅背上地毛,笑道:“額間雪原也是會捕鼠的。現下卻是不成了。但思魚饜足。不顧鼠縱橫。欲騁銜蟬快,先憐上樹輕。

夏小滿又開始“胃疼”,好吧,想象還是與現實不符,無論怎麽想念這個小丫頭,聽著她念詩她都條件反射的反酸水。不過這次裏有兩句倒是她耳熟地。年諒在莊子裏也說過。

有兩日年諒巡視糧倉回來總一身的貓毛,她替他換衣裳時笑問他可是與貓掐架去了,他卻無可奈何道是最初一時興起,叫人拎了魚來喂貓。後來貓見著他就來蹭著要魚吃。她想起被纏著一身魚肉卷丟進貓群裏的亂馬。笑得前仰後合。他隻搖頭,道是再不能喂貓。她笑他記仇。他就貓兒饞魚,給它吃了魚之後便是不肯捕鼠了。末了又說了這兩句,“但思魚饜足,不顧鼠縱橫”。

這是帶著感慨的,他忽而喟然道,人也是如此,朝中地方皆是。

她素不知他還憂國憂民,隻轉移話題,淺笑說終於知道最初為什麽六條落咱們家了,是他心慈仁厚感天動地、動物緣太好,勾得六條來要穀子,現下又勾得貓來要魚。可說到後來,想起來他還招賊惦記,便是自家也笑不出來了。

這表哥表妹的倒是默契,說貓都能說到一句上去,不湊到一處怪可惜的。夏小滿哢吧哢吧眼睛,還有相似的,小丫頭也是被賊惦記過的,嘿,隻不知是不是也憂國憂民。反正她夏小滿是隻憂自家的。

“莊子裏地雞也是極好地,捎回來些,已叫人給這邊兒廚下送去了。回頭表小姐嚐嚐。”她笑眯眯的轉移了話題。“表小姐叫我看什麽?”

紀靈書忙拉了她進了書房,取了畫稿出來,指著設計的彩蛋給她看。

琳琅閣馬上就要開張,這幾天時間做複雜的金銀彩蛋恐怕來不及,夏小滿隻挑了兩個花樣簡潔但有特色的出來,和紀靈書修了下細節,送去鋪子叫淩二那邊試試看,告訴的不著急要,但最初的務必做精細了,第一批光臨的顧客最有可能成為老顧客,這批人是一定要抓住的。

淩二那邊原是按照手工業地老規矩,每個學徒自己獨立完成匣子地製造、打磨、雕花等工序,最終細活兒做不了的才給師傅做。夏小滿把工作掰開,做了個簡單地流水線,造盒子的隻造盒子,打磨的隻打磨,粗加工雕花的也隻做這個,淩二就管半成品的再加工----雕花或者鑲嵌,最後漆色也由專門的小工來做。年諒的木匠鋪子也是這般叫她分配了一番,於那邊多少還是出於技術保密考慮,隻叫核心技術人員懂安裝,其餘的全部是配件生產。於自己鋪子這邊,就純粹是減輕個人工作量,提高工作效率了。這樣下來,琳琅閣倒是備了不少貨出來,就等開張了。

年諒的木匠鋪子至善齋是走前開張的。年諒對這個其實沒十分上心,因為隻做家具的話鋪子也能賺。他心裏又裝著一票大生意,輪椅這點利潤也不大當回事。結果效果要比他預期的好許多,這次從崖山莊回來,吳萇來報賬,半個月純利已逾千兩。

輪椅,不少人都看年六爺、汪老太爺坐過,那家裏有上歲數老人的便也動心,但因著關係有遠近,不好張口同年六爺討,這會兒年六爺家木匠鋪子做了。買來方便多了。還不欠人情。

嬰兒車之類的還差些,沒那麽多家有嬰兒的消費者,這三輪童車卻是極吸引孩子眼球的。

當初做宣傳時,夏小滿出地主意,在家生子中找了兩個漂亮寶寶。穿得漂漂亮亮地,騎那小車玫州城繞了一圈,當時便勾了不少人來問。而這學堂裏親戚間孩子們的攀比也極有促銷效應。一家小少爺有了,十家八家的小少爺都想著要,所以賣得極好。

而因著胡家在玫州官商兩界的地位,也是流觴宴上年諒做到位了,一時間大商賈都賣年諒麵子,有資本實力的鋪子也就不好立時著手盜版童車開發這塊市場,隻有些小鋪子承攬低價定製,質量上很一般,形不成競爭力。況且“至善齋”一經宣揚變成一種品牌。大戶人家就認這個,不屑於買別家,至善齋便借此大賺了一筆。

有著至善齋地成功在前,夏小滿開始無比期待自家的鋪子開張,從商品擺放到夥計著裝,每一個細節都推敲無數遍,隻等著賓客盈門之時。

琳琅閣開張大吉。

夏小滿設想過無數次生意開張時候的境況,但就算再理智。也隱隱抱有美好希望。每一個想賺錢人都會有地希望----像穿越教材裏女主們一樣一炮走紅日進鬥金數錢數到手抽筋。

但現實就是現實,琳琅閣的遭遇和至善齋恰好相反。

不是所有人都愛匣子。頭三天鋪子攏共賣出去十來個匣子。還包括紀靈書最好的幾個千金小姐朋友友情購物買的。那些小姐雖然也都會畫幾筆圖,但少有興趣濃厚到同紀靈書一樣----想把自己作品變成產品的,所以DIY這條路也沒發達起來。

開果器亦沒有預想的好效果,有錢人家不少都直接從幹果店買去殼的幹果了,而窮人……窮人誰有閑錢吃幹果啊!好在本身開果器也不是很貴,不少喜獵奇的人覺得新鮮,便買回去玩玩,或者幹脆變成了小孩子的玩具。

巨大地落差使得夏小滿有了強烈地挫敗感,最初也想過失敗,但是失敗來臨的時候沒有人能真正心平氣和的麵對。她怏怏的,怎麽瞧年諒怎麽不順眼,心裏多少有些後悔把好創意給了他了。

年諒雖是說了不過問她的生意,但是她生意什麽樣他能不知道?且看她表情他也能知道了,全然不是得知童車大賣時喜上眉梢的模樣。然也沒法子勸,也是因著他既說不過問還咋能問?況且,他於生意全然不懂,也實勸不出什麽來,便是佛雲:“不可說,不可說,說即是錯”。於是也不言語,白晌忙自己的,隻在夜間,她偶爾輾轉歎息時摟過來摩挲後背安撫片刻罷了。

她既不是傻子,也不是木頭,在他懷裏窩了兩天,心裏再別扭,也就不好意思瞧人家不順眼了。

需要尋找一條新的出路。她打起精神來籌謀,零售這麽看肯定是不行了,再這麽下去連夥計都養不活。彩蛋做了一個就讓停了,別再賣不出去,白白熔了金銀嵌了珠玉的。現在需要牙人去拉珠寶店等鋪子地大訂單。

她請鄧掌櫃推薦了牙人,然牙人還沒派出去,就先有人上門下訂單了,便是金玉堂。隻是,如今金玉堂已經不姓任,而姓舒了。

鄧掌櫃雖原不是在珠玉這行做地,但也有不少熟識的,金玉堂易主他也清楚,是曉得這麵上是位舒姓客商地產業,實際上屬於春融樓的顏如玉,便是不敢貿然接單子。瞧著數額不小,便往年府報與夏小滿知道。

夏小滿素來不會跟錢過不去,這種訂單又隻是買賣而已,也不是合夥關係,倒不忌什麽---這是顏如玉自己來了,要是打著別人的招牌買去了,你又上哪裏知道去。不過,伊既親自來了,許是還有想讓她夏小滿領情的意思吧。

可惜了,她不符合顏如玉的想象,她是----東西照賣,情絕不領。無論伊人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麽,她隻按自己的原則走。伊便是束手無策。

夏小滿笑著鬆開了攥緊的單子。吩咐鄧掌櫃,來買東西就賣,咱不歧視任何職業,但除了買賣,旁的一概不理。

金玉堂之後。牙人拉來瑪瑙院簽了一批匣子備五月節用地,夏小滿撥弄撥弄算盤,行。倆月不用愁了,心裏這才緩過來些。

心境不同了,情緒穩定了,這會兒年諒說往海邊兒莊子納涼去,她還算以較為飽滿地熱情回應了,欣然相隨。說起來,她也很久沒見到海了,穿前穿後,裏外裏算來。離開海邊快兩年了。

夏小滿原問要不要請了紀鄭氏一家一同去。年諒卻道還有些旁的事,他們先去料理,料理完了再請姨母過來。她想起那邊還有漁場,許是還有賬要攏,也就不言語了。

夏小滿從小在海邊長大,已經習慣了窗外總懸著一片海,每天見著海時哪裏還有激動感慨?到調去總部。想念的也不過是海貨而已。她始終認為自己對大海沒什麽深刻感情。直到這一刻,嗅著熟悉的腥鹹味道……

這個世界對於她來說什麽都是陌生地。熟悉的,就隻這海腥味了。

如此熟悉,使得她忽然鼻子酸酸的,遊子歸鄉地感覺油然而生。

她的家鄉,海水深藍,天空蒼藍,海天之間有著明顯的界限;玫州的海水則色淺了許多,泛著綠色調,不曉得是不是無汙染的緣故,也清澈明亮了許多,海天相接之處總像漫著迷霧,看不分明。

色澤雖不一,但兩片海一樣的廣闊無垠,瞧著心裏就敞亮,累日的浮躁驟然消失,她全身心放鬆下來。

有海,就到家了。她深呼吸,對自己說。

年諒見她站在車前也不走動,隻癡癡的遙望著海,完全陶醉的模樣,不由哂然,過來拉了她地手往莊子那邊領,又低聲笑道:“回去歇歇乏,往後有地是時候看呢,在莊子裏看海也是好的。一會兒叫年櫓去給咱們打螃蟹去。你不是愛吃?這兒可比城裏的鮮,現出水現做。”

“嗯。”她使勁攥著他的手,使勁的點頭。

他是這麽多天來頭次看到她這麽高興,也就跟著高興起來,笑容和晌午的日頭一樣燦爛。

這邊的漁場帶著個小莊子,和崖山莊主宅沒法比,卻也不小,比玫州城年府宅子還大些,是備著主子們夏天過來納涼用的,建在高崖半山腰上,觀海極佳,其莊名便為“望海”。

漁場管事年櫓也是年家多少年的老人了,將五十地年紀,臉因為常年吹著海風,麵相顯得更蒼老些,身子卻是硬朗,手腳麻利,做事井井有條。年櫓家地,沒有管家媳婦那種氣勢,更像一個漁婦,四十來歲,皮膚黑紅,始終帶著憨厚的笑容,讓人瞧著就親近。

這夫婦倆看著可比尹檳夫婦讓人省心多了,夏小滿這心情就更加愉悅了。

漁場裏根本沒有什麽賬可攏,夏小滿就這麽愉悅地吹著海風,曬著太陽,啃著螃蟹,拋開所有煩惱,過了幾天無憂無慮的日子,然後,生理期如約而至,繼續血流不止。

頭回流血時挺驚悚的,老這麽流啊流啊的,她覺得都流習慣了,什麽感覺沒有了,也啥都不想,大夫說脾虛就脾虛吧,乖乖喝了藥,蒙頭就睡。醒來時,外麵打蟹的不知狀況,又往廚下送了鮮蟹,可惜螃蟹性寒,她經期不能吃,倒鬱悶了好半天。

知道她醒了,年諒同學也過了來,不是來撫慰她鬱悶的心靈,而是帶來一個驚悚的消息。

“明兒馮友士過來。”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先來同她說,可真說了,卻怕她這會兒就開始害怕,便攥緊她的手,予以力量支持。

馮友士是誰?她睡糊塗了,偏頭想了想,忽然警醒過來,“啊”了一聲。

他早有準備,連忙把她從靠背上攬到自家懷裏,摩挲著她後背,道:“滿娘,無事……莫怕……”

她下巴硌在他肩頭。緊著翻白眼。她是才想起來是誰表示下驚訝罷了。若說不怕,其實真見這人,恐怕還是會有些膽兒顫,但是這會兒說起來,要差很多。已經過了那股子談虎變色的勁兒了吧。尤其是上次那群人來,也沒怎麽樣……

哎?那這次來做什麽?“他們來做什麽?”她順口問了出來。然後意識到不對,年諒說他們明天來。他怎麽知道?難道他們還下帖子?!

她怎麽覺得綁架信更符合那群人身份一些?!>
“你莫怕……”他柔聲道,“和董雷竇煦遠侯廉孝的不相幹。我叫他們來的。唔……做筆生意。”

“啥?”她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做生意”這仨字從他嘴裏說出來也不大靠譜了!和匪做生意,那就更不靠譜了!!她很想伸手摸摸他額頭,發燒了沒,怎麽說胡話呢?還是她睡糊塗了,聽出胡話了?!

“叫馮友士幫我瞧瞧腿。他善接骨。”他簡單道。

她嗯了一聲,前兩天房事時他腿擰了,又疼了陣子,這麽下去確實不是個事兒。刀尖上討生活的人會接骨也是正常。隻是……技術可信。人心可信嗎?滿口仁義道德地人多去了,真正做到地又有幾個?誰沒有自己的小算盤!

“許是要……折了重接。”他聽她聲音平靜了,又緩緩道。

她猛的直起身子,瞪圓了眼睛,對上他的臉,道:“啥?你信他?!讓他掰了你的腿?要是個套兒呢?!腿是別地嗎?要粉碎性骨折你這輩子就廢了!”

他瞧著她突突突的說了一通,笑著拍拍她,道:“你莫怕,我自有打算。”他頓了頓。又道:“隻是。要委屈你了……”

她有些心煩,揮揮手。伺候人的事兒就不用提了,隨即想到可能是說房事,耳根微熱,挪開視線,心裏暗自啐了一口。誰知他道:“對外麵不能說是療傷,得說跌傷。……怕是要連累你擔不是了。”

她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若跌傷,伺候地人都得跟著挨罰。原版怎麽死的,不就是看守不利讓爺摔傷,這才被抓了當小白鼠麽。

他看著她臉色難看起來,心裏歎氣,扶了她胳膊保證道:“你且安心,我斷不會讓姨母、大姐罰你。正好你……唔,葵水……便就在屋裏歇了,我自出去,回頭叫持蘞他們抬我回來就是,就說在外麵跌傷了----人我都安排好了。大姐問,你也有說辭。”

嗯?她皺了眉,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你到底想做什麽?姨夫人和大姑奶奶都不告訴?!”

他卻垂了眼瞼,並不看她,隻道:“你莫問了。往後大姐便是問起來,左右你是不知道的,也免得為難。”

她情緒不穩,火兒騰一下起來,呸了一聲,咬牙道:“你可拉倒吧!大姑奶奶要是生疑,我說我不知道她也得信啊!回頭嚴刑逼供,我是活活被打死了也沒個應對!!”

MD,莫非你也想告訴我一句“打死我也不說”的台詞?!

他皺眉道:“哪會!”見她瞪他,又伸手去抱她,卻被她推開,他也沉了臉,低聲道:“滿娘!”

她冷笑一聲,這是籌謀多久了?這是要做什麽?生意……?他死要她墊背?!她一字一頓問道:“既然是生意,匪給你治腿,你給匪什麽?”

他再次對視不下去了,挪開視線隻看她顯得缺乏血色的手。差不多十萬兩銀子,還得有明麵的賬,怎麽著將來滿娘都會知道的。然現下……。不是他信不信滿娘的問題,他信,他當然信,但是……

她在靜寂中泄氣了,無力地靠上靠背,撇頭道:“罷了,你原先對我說,不想說地就不說。現在我也不問了。你就告訴我大姑奶奶來了我怎麽回話吧。別說兩岔去。”

“滿娘。”他歎了口氣,摩挲著她的手指,低聲道:“我是怕你現下知道了心裏老惦記著,老害怕,過些時日穩當了,再告知你。現下……”

“你不如一丁點兒都不告訴我。”末了,她低聲道,“我是一知半解才會心裏沒底,老惦記著老害怕……”

他收緊了五指,緩緩道:“……我原是……怕你明日見了馮友士,再受驚嚇……也怕你當我真個摔了,再受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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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兒寫呀寫又不知道寫到哪裏去了,不想踩點兒,就先發了。也不想切割了留明天了。所以,明天的更新時間……甩汗……寫完就發,寫不完就上來公告領抽……

以上。

抹眼淚爬走




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0、局中人⑤

翌日一早起來,夏小滿吃了飯就說還犯困要繼續睡,把茴香豆蔻都打發出去,自家垂了帳子,倍兒精神坐被窩裏掐著手指頭數點兒,巳正過點兒(上午十點多),就聽見院裏亂了,她這才撲弄撲弄枕頭撲弄撲弄被褥悠然臥下了。

隻聽外頭小丫鬟啪嗒啪嗒跑進來,茴香那邊壓低聲音訓斥道:“輕些,小點兒聲!二奶奶歇覺呢!”

小丫鬟哪裏還注意得了聲音,帶著哭腔道:“快回二奶奶,爺摔了……”

茴香乍一聽唬得魂兒都沒了,忙一邊兒扭身往屋裏跑,一邊兒急急問道:“怎麽話兒說的?!好端端的,怎麽回事兒!”說話間奔到窗前,撩了帳子,推著夏小滿,焦急道:“主子,醒醒……主子,出事兒了……”

夏小滿作大夢初醒狀,眯縫著眼睛,含混哼了一聲。茴香恨不得上去拽自家主子起來,口中急道:“主子,醒醒,爺出事兒了……”

“……啊?怎麽事兒?”夏小滿睜大了眼睛,一臉驚詫,然後一骨碌翻身起來。茴香和豆蔻連忙拿了衣裳過來伺候她穿了,那報信兒的小丫鬟隻抽搭抽搭哭道:“奴婢不知,就是爺摔了,叫人抬回來的……”

“大夫呢?附近莊上有沒有大夫?”夏小滿一邊兒扭頭往外跑,一邊兒以最快的語速表達“焦急”的心情。“現在怎麽樣了?誰跟著六爺出去的?人呢?櫓叔櫓嬸子呢?……”

回答她的隻有一連串地“奴婢不知”。

衝進上房暖閣年諒的臥室時,她順手抽出事先塗了薑汁的帕子準備捂眼睛擠眼淚,結果一進門就傻了。連那想說的台詞兒也忘得一幹二淨。

床邊兒墩子上坐著一位,三十**四十出頭的歲數,頭發烏黑鋥亮,連根白的都沒有,一縷山羊胡,一身玄色道袍,身後跟了倆十三四歲提溜著藥葫蘆的童兒,張口道是。依貧道看……

夏小滿同學提溜著帕子呆傻了足有七秒,嘴發瓢。竟是道,阿彌陀佛……

這廝是誰?
那邊年諒已是開口,聲音低沉帶著點兒啞,喚道:“滿娘。”

“誒顫音嫋嫋,她醒過神來便立時入戲。像個合格的戲子那樣一抖帕子撲將過去,身子一碰著床邊迅速捂臉揉眼睛。可惜,薑汁濃度不高。她眼淚隻在眼眶裏轉悠,沒掉下來。

“滿娘,無事。莫怕。”他依舊裝深沉,拍了拍她地肩,然後道,“虧得碰上采藥的啟明子道長。”說著順手握起起她地手,暗自用勁兒捏了下。

她會意,抬起頭眨眨眼表示了解。先前並沒有說馮友士會以什麽姿態出現,不過,在海邊兒禿山上采藥……見鬼去吧,這編劇真爛。唔。真沒想到那個牛鼻子是馮友士?!這和上次的形象也差太多了吧。哥們你是百變金剛麽……。是阿朱屠嬌嬌那類易容出神入化的,還是這回來的其實是同黨?當然。現在既不是指責編劇的時候,也不是研究這牛鼻子來曆地時候,她還是先把自己的戲份兒演全乎了吧。

她忙站起身走過去,福身施禮,嗚咽道:“謝過道長大恩。”

方才她進來的快,啟明子未及回避,這會兒本著回避原則低著頭並不看她,起手還禮道:“貧道本分,當不得謝……隻是六爺地傷拖不得,還請早做定奪……”不知是哪裏的方言,隻尾音挑得厲害,和馮友士的聲音大不一樣。

“傷?”夏小滿忙回身蹲下,語意關切問年諒道:“你覺得身上怎樣?”

“絆了一跤,腿似是不好……”他道,“道長是懂藥地,方才還與我瞧腿,說許是傷了骨頭。”

“去請大夫!請大夫來!櫓叔櫓嬸子呢?”她開始裝歇斯底裏,扭頭衝小丫鬟們吼著。

滿屋的小丫鬟也都慌亂起來,有幾個奔出去,很快又有奔回來,回說年櫓夫婦趕過來了。

老兩口是一路氣喘籲籲跑來的,被叫進屋時氣還沒大順過來已是一疊聲問爺怎樣,臉上滿是緊張和惶恐不安。

聽說腿又壞了,年櫓一張臉比黃連還苦,別說周遭沒個好大夫,就算有,六爺那身子骨,是尋常大夫能給瞧好的麽!他隻能道:“著人騎快馬回城請吧……”

啟明子在一旁道:“耽誤不得。貧道先與六爺瞧瞧外傷,六爺遣人去請大夫回來診脈開方子?”

年諒似是猶豫片刻,方點頭道:“那便有勞道長。”請下去側廳奉茶,這邊準備好了再請他過來。

年諒那“傷”不能叫人看見,夏小滿尋由頭打發了一屋子小丫鬟,親自與他換中衣。屋裏沒人,她鬆了口氣,坐到床邊,敲敲他大腿,壓低聲音道:“沒事吧?”

他略皺眉,倒像委屈,道:“沒摔好,崴腳了。”

……。她手中衣裳丟到他身上,強咬著嘴唇沒笑出聲來。他本是疼的,瞧她那樣也想笑了,臉就皺成一團,道:“是真個崴腳了。”

“挺著!”她佯裝瞪眼,用“白雲大媽”的調子低低喝了一聲。轉而又笑,給他換了中衣,挽起褲腿,擰了熱手巾把傷腿仔細擦了一遍,又焐了一會兒他說崴著的腳踝,忽想起忘了問怎麽個折腿法,若是硬生折了……她不由一哆嗦,手上頓住,低聲問道:“一會兒硬折?你挺得住麽?他們有什麽麻藥沒?唔,我是說,蒙汗藥之類的……”

“無事。有藥。”他頓了頓。道:“一會兒你別跟著了。再駭著……”

她猶豫了一下,搖頭道:“我還是跟著吧。要不然也是門外候著----你這兒傷著,我難道能回去躺著不成?回頭有人告訴大姑奶奶,那她是非打死我不可了。還不如跟著看看,也免得他們手上沒個輕重,耍點子什麽花招的……”

本來靠在靠背上地他忽而坐起身,攬了她地腰,貼上她的臉。低聲道:“大姐來時……委屈你了,你且安心。我斷不會讓……”

她撇嘴,雖然她可以信他,但是……沒法信大姑姐,還是,自求多福吧。荊持蘞進來幫壓著胳膊腿。免得疼痛衝破藥效,他條件反射地亂動,再耽誤了治療。夏小滿也非常體貼的握著他的手以示安撫支持。

結果這些輔助措施壓根沒用上,拆骨重接的過程比他們想象的要簡單得多,快得多。

啟明子先是倒了些藥粉到茶盞裏與年諒喝了。片刻就致昏迷。他先認真按了一遍年諒地腿骨,然後尋了幾點,雙手扣住飛快的扭了幾下。

夏小滿甚至還沒看太清楚,就聽見了骨骼相錯地聲音。最初她並沒有反應過來,因為那聲音不像她平素活動筋骨時關節發出的那種清脆的哢吧哢吧聲,而是有些鈍,有些沉悶,一時間她甚至懷疑傷及筋或者肉,便下意識站起身。想去谘詢甚至阻止。

她話還沒出口。那邊又響了幾下,便是結束了。小道童遞了一匣子藥過去。啟明子拿骨質的刮板挑起黑色的帶著淡淡腥味地藥膏細細塗到年諒腿上,然後用細麻布纏好,沒打板,而是緊緊捆了一層堅硬藤條所編筒狀物作為保護架。

“這……就完事兒了?”夏小滿最後隻問出這一句來。

啟明子一笑,點了點頭。又衝了盞藥粉遞與夏小滿,示意給年諒喝下,年諒醒來後,啟明子問道:“六爺覺得怎樣?”

年諒闔目感覺了一下,道:“略有些腫脹,還未覺得疼。”

啟明子點了點頭,遞上藥膏,道:“過陣子會疼些,過勁兒也就好了。七日之內腿不能動。之後就照常養著便是,怎麽養想必六爺都是知道的,我便不多言。下晌若是大夫來,開什麽調理的藥你照常吃便是,不衝撞。這膏子你留著,今日塗地藥七日後再去,之後每三日換藥一次,至多七九六十三天,我保你行走自如。”

夏小滿接了藥匣子過來,年諒拱手道:“如此便是多謝了。”說罷扭頭低聲吩咐夏小滿拿鑰匙開了尋常放貴重物什的黑漆描金多寶箱,取一塊有著繁複花紋的玉交與啟明子,越發壓低聲音道:“往崖山莊找執事高棋,玉給他,無需多言。我已經交代過了。六月、九月亦然。不必像你先前說地一次付清,還是一次算一次的,六月九月看時價。”

啟明子揣起了玉,低聲笑道:“現下南邊兒受旱,價高。六月九月價錢定會下來的,六爺是實誠人,也不肯占我這便宜。”

年諒一笑,道:“我並不大懂生意,但這規矩卻是要懂的。且,你也莫高看我,焉知我不是坐等水漲船高呢。”

啟明子哈哈一笑,起身一揖,道:“先行謝過六爺。我便告辭了。六爺想找我還是先前的法子。”

年諒作了個請的動作,道:“恕不能遠送。”又吩咐夏小滿道:“滿娘,莫忘了謝儀。”

夏小滿一直在琢磨著他們交易的內容,聽他喚自己,才醒過神來,忙道:“忘不了。一早交代櫓嬸子了。”做戲做全套麽,這個豈能忘。她堆出個笑來,抬手相送啟明子三人。

啟明子一邊兒往外走著,一邊兒打量夏小滿幾眼,略皺著眉,欲言又止的樣子。

夏小滿挑眉目光相詢,啟明子到底也沒說什麽,出到外間便是規規矩矩的低著頭,不好意思看女眷地模樣,接謝儀時亦淡淡謝過,頭也沒抬一下。

送走了啟明子。莊子裏大小管事又都跑來探望主子爺,夏小滿以六爺要休息為由讓人攔了,隻讓年櫓兩口子進來看了,道是六爺腿斷了。

年櫓兩口子臉色都不大好,後背冷風嗖嗖地。然出來時,年櫓家地還是勉強陪笑,寬慰“一臉愁容”地夏小滿道:“二奶奶莫急,瞧爺顏色是好的……吉人自有天相。待會兒城裏的大夫來瞧瞧,許是無大礙的。”

夏小滿那薑汁帕子不住的按眼角。終於辣出淚花了,作柔弱無力狀點了點頭。

少一時,廚下送來碗蓮葉冬瓜湯,說是年櫓家的特地與夏小滿做的。這東西清熱敗火,這是怕自家上火吧。夏小滿瞧著湯不住搖頭歎氣,捧著小碗坐在年諒床前地小杌子上,哼哼道:“你瞧。你這一出,多少人跟著愁。”

年諒倚著靠背,擎著書。瞥了她一眼,笑而不語,繼續看他的棋譜。

“七日之內不能動。過了七日,咱們回城裏吧。”她道,“剛才叫人攏熏籠騰被褥去了,隻這邊兒天兒太潮了,被褥也潮,平時也就罷了,現在骨頭縫都是開地。入了寒氣風濕了可不得了。城裏怎麽也比這兒強。”

她自幼在海邊兒住著。其實對潮濕不敏感,後來在幹燥的內陸住了陣子。加之在京裏她和年諒的被褥都是熏籠騰得幹燥宣軟,是以這兩天在海邊兒住了,就明顯覺得被褥潮。她曉得海邊空氣就是潮濕的,曬了效果也不明顯,好在是夏天了,被褥薄,拿熏籠騰一騰也不很費勁。

“暫不回去。住陣子再說。”他撂下棋譜,道:“你也別同人說七天後能動的話。這倆月都不動了。”

“不是吧……”她自然是愛海邊兒地,不過要是住風濕了……

她想了想,道:“你要是常住,咱們就得琢磨琢磨了。朝陽院子那邊有塊空地,要是沒用我建點兒東西成不。”

他點頭應了,道:“隨你。想建什麽?”

她道:“建個琉璃屋子。和暖棚一樣,頂棚和一麵牆都嵌大塊琉璃的。要透光的。”蔬菜大棚早已被發明了幾百年,不是什麽新鮮物什。

他尋思了一下,道:“要種菜還是養花?那片兒地恐怕不夠。這海邊兒土也不好,恐也長不好。”她搖頭,道:“建個曬被地地方。”

他再次淪落為外星人。聽不懂。

他想起那一日她架了滿院子的被褥,蔚為壯觀,瞧著比花燈還熱鬧,便笑了起來,道:“這邊沒周婆婆管著,你便是曬滿莊子被也無妨。何必特特建個棚子裝那些。”

她也想起那日情景來,也笑了一回,又道:“不一樣,這邊天兒比京中潮,曬了潮氣也出不去。”她沒法跟他說玻璃溫室原理,措辭半天,隻能簡單道:“琉璃的棚子,擋風,就沒那麽潮了。”

他也想不明白了,隻好再次笑道:“我不過說說。都隨你。找年櫓吩咐便是。那東西有二三日怕也搭起來了。”

她點頭應下,小口抿著溫熱地湯,想起櫓嬸子,歎了口氣,道:“瞧櫓叔櫓嬸子可嚇得不輕。”盯著他的腿,又道,“……其實,話說,我看他就這麽掰兩下子……不會誑你吧。要是你腿沒事,不是白遭一回罪?”

“不會白遭的。我自有打算。你勿念了。”他笑著扣下書,拍拍身邊,又道:“湯我嚐一口。”

她翻了翻眼睛,起身坐過去,遞上冬瓜湯,讓他就著她的手喝著。

瞧著他低垂的眉眼,她又琢磨起他們先前說的話。去崖山莊找高棋。崖山莊的管事執事太多,她對這人沒什麽印象。崖山莊……崖山莊能有什麽?六月,九月……她忽然想起甘盧氏與她說的,有些稻子品種生長期極短,早稻六月可熟,晚稻八月可熟……方才他們又說南邊兒受旱,時價……

“你……”她手一抖,險些將湯灑在他衣襟上。忙挪開手,撂在小幾上,慌亂的抓了帕子與他擦嘴,想說話。卻覺得舌頭有點兒打結,隻死死地盯住他,半晌才道,“你賣他了什麽?”

“嗯?”她思維跨度太大,他還沒反應過來,但見她臉色也不大對了,忙去擒她胳膊,道:“滿年你怎地了。莫急……”

她反手扣了他的胳膊,一字一頓認真道:“你賣糧?!”

他一時愣怔。隨即垂了眼瞼。

“你賣糧?!”她見他默認,壓得住聲音卻壓不住火氣,咬牙道:“馮友士是什麽人,你和他做生意!你怎麽不琢磨他買糧做什麽?他要隻是占山為王還就罷了,要是造反怎麽辦?你比我懂律法。那是死罪吧?!通匪誅九族不?造反呢?!糧草啊,那是糧草啊!那是戰略物資啊!!你吃了他什麽**藥!給你治腿?你怎麽知道他不是誑你?而且,腿重要還是腦袋重要?!”

“滿娘!”他立時攬她到懷裏。死死箍住,好像箍住地是她嘴巴一樣。可到底不是箍著嘴巴,她掙紮著。還是把話都噴出來了。

“滿娘!”他按住她,急聲道:“你莫急。不是那般!---況且,我都安置好了,不會有紕漏。馮友士也不是什麽反賊。你且安心。”

“他臉上又沒寫字,你怎麽知道他不是?他拿什麽證明他不是?”她冷冷道。

“滿娘。”他又拿話壓她。“我有分寸!”

有分寸。

她忽然乏力,也不掙了,隻道“好”,便再也不說話,老老實實的趴在他肩膀上。他已經有了些肉。可她還是覺得他骨頭硌人。

收拾收拾走吧。有錢沒錢的,有命最重要了。總不待年家滿門抄斬時做陪葬。鋪子不要了,什麽都不要了,她隻要命。

她說好她沉寂他反而擔心起來,越發箍緊她,摩挲著她的後背,道:“莫急,滿娘,莫急。原不肯告訴你,就是怕你知道了亂想,日夜惶恐不得安生。真個無事,我已處置妥當了。就算有事,也不會查到我這邊便是。”

“所以你掰了腿?”她忽而低聲問道。

他原叫她請了城裏大夫來確診斷腿之後,通知紀鄭氏和年諾,讓他們來看他。她第一反應是幹嘛這麽急著告訴,不怕她們擔心著急?隨即又想到,也隻能這樣,這也是為她好,斷腿不是感冒發燒,瞞上幾天就過去了的,這事紀鄭氏和年諾早晚要知道,早知道自然比晚知道強,拖得越久她罪過越大----知情不報。

現在看來,他耍這出怕是想大張旗鼓造一個無力管事的假象吧,如果糧食買賣出了事,可以全盤推到下麵人身上去,他隻能叫“傷病之中難免失察”。

是這樣嗎?

她冷笑。愚蠢。通匪是什麽罪?失察就能免罪?還不如製造被打劫地假象。那就不是同黨,而是受害者了。

“不是。”他歎了口氣,道:“你想左了。不是為了這樁。滿娘,真個無事,你且安

不是為了這樁。她嚼著這句話。這麽說就是有所圖了。那是為了哪樁?好吧,掰腿也可以說為了徹底的健康,那賣糧呢?他圖地什麽?為了治腿?為了錢?為了……造反?皇親國戚想造反的原因通常是想自己當皇帝,年諒你為了什麽?你做得了皇帝嗎?扯淡。憂國憂民?為了天下大同**?那更見鬼……

她找不到他的目的。

就這樣,怎麽安心?她闔了眼。

怕。怕有什麽用。該來的總會來地吧,她算是擺脫了……

唔,她幾乎忘了,她也有一宗“通匪”的案子。

而且……

如果不是她“通匪”,匪怎麽會找上門來?他又怎麽會“通匪”?

匪會報恩,那是笑話。匪來交易。匪未必脅迫他,但是一定說了什麽影響了他對賣糧這件事地判斷。

若說他“通匪”,那她才是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是她連累了他。然後,她現在想的是,踹了他。趕緊跑。

真TMD不是東西。她在唇上咬出一排牙印,隱隱見血。最終還是鬆開。

她懂最殘酷地生存法則。但是,不夠狠心。

她動了動雙臂,半環上他,低聲問道:“能不賣糧嗎?”

他沒言語,隻低歎道:“滿娘。”

她嗯了一聲。這是廢話。她知道。已經晚了。那麽,她問:“你確定安排周詳了嗎?……我幫你查缺補漏?”

他頓了頓,手上愈緊。卻終道:“你且安心。不用惦著。真個無事。”

她嗯了一聲。他顯然不想她插手。共犯和從犯有區別嗎?都是砍頭。不曉得他是保護她還是保護他自己。罷了。也許是她想太多了,一個山大王。要點兒糧草,也沒什麽。或者,是個米販子,南邊兒不是旱麽,倒賣糧食發點兒災荒財。

反正。事已至此。

她深呼吸,平靜,再平靜。從長計議,從長計議。然後掙了一下,要起身。

他卻箍著不放。

她歎氣。哼哼道:“讓我起來,別壓著你地腿!”

他聽了這話音兒,心裏一鬆,卻不放手,鼻息拂過她麵頰,調子也輕快了些,隻道:“無礙。”莊了。

左右輪番號脈,都倒六爺身子無事。但是。腿又折了。兩人商量著開了方子,都是些消腫化瘀敗火的藥。

夏小滿吩咐了其藎帶人送大夫走。再去家裏把各類常用藥都挪這邊來些,然後知會姨夫人和大姑奶奶。

茴香在一旁聽了,還低聲勸了,道是告訴姨夫人難免姨夫人惦念,而大姑奶奶那邊若是責怪……。夏小滿掐了掐她的臉,隻道終有知道的一天,不若早點說,責任小些。想到年諾來了不止她一個挨罰,怕是整個望海莊的人都免不了跟著倒黴,心裏還是有些鬱悶。紀鄭氏得了信兒,當時就急了,不顧已是日頭偏西,執意要去看外甥,便就帶著紀靈書,並年府青櫻、小韋嫂子一批丫鬟媳婦來了。

快馬先來回報時,年諒也急了,直道怎的姨母這麽晚還趕來,早知道便翌日再去送信了。夏小滿聳聳肩,嘀咕道,你也知道折騰人了吧。

紀鄭氏一進門沒等年諒這邊張口謝罪,便就一疊聲地問身上怎樣,大夫說怎樣,說到後來已有些嗚咽。年諒眼圈也紅,連聲安撫道是無事,腿已接好,就是養著罷了。

紀鄭氏問地差不離兒了,這才扭頭找滿娘,年諒忙低聲道滿娘身子有恙、今日不是她失職雲

紀鄭氏原也不是喜遷怒地人,先前也知道滿娘崩漏地毛病,這會兒瞧著她臉上沒什麽血色,一雙手也白的嚇人,便不住歎氣,既是為她的病,也為這次沒能懷上----對於上巳求子紀鄭氏還是抱著些希望的。在伊看來,女人還能指望什麽,不過指望個孩子罷了,而這個伶俐人兒還是這等身份,沒個孩子真不知……紀鄭氏握了她地手,隻道:“諒兒的事大意不得,你素有心,往後要更上心才是。隻是,也顧惜著自個兒,你這身子骨也不是個好的,不好生養好了,怎得伺候諒兒周全?”

夏小滿忙陪笑表了一通忠心,心裏鬆了口氣,紀鄭氏態度如此,明日年諾若要刁難,紀鄭氏估計是會幫忙說情,阿彌陀佛,那就算躲過一劫了。

翌日上午年諾就到了,顯然是起個大早趕過來地,麵如寒霜不說,細粉也遮不住眼底一片黑影,想來一宿沒睡好。

夏小滿原本腦子裏充滿了狗血八卦劇鏡頭,怕年諾一上來就賞她一嘴巴,所以請安的時候雖然斂眉垂首卻是一直盯著年諾的手,心裏依舊在糾結如果年諾抬手她閃是不閃,不閃就太吃虧了,可閃了……之後有更嚴厲地懲罰,豈不更吃虧!

她還沒糾結明白,年諾已經無視她的行禮從她身邊過去了,不鹹不淡丟下一句話,“你管的好家!爺都伺候不好,還能做什麽?”

夏小滿暗自翻了個白眼。繼續低眉順目小媳婦樣跟著後麵進來了。

“身上如何?我帶了大夫來。”年諾與紀鄭氏行了禮,便就坐到床頭墩子上,仔細瞧著年諒的氣色,略有些急道。

“姐,我無事。”年諒忙笑道,“是我不慎絆在山石上,觸了舊傷,並無大礙。如今已接上了。隻養著就行了。”

“你才好些便這般不謹慎!腿斷還是小事不成!”年諾惱道:“跟著地人都是做什麽的!不勸著些還不護著些?”

年諒忙道:“姐且息怒。不幹他們的事。原是我想去走走……”

年諾打斷道:“你莫護著,你再縱著他們。明兒指不上出什麽事!有錯便當罰。心慈不在這上。”

年諒去瞧紀鄭氏,紀鄭氏微微歎氣,拍了拍年諾的手,笑向年諒道:“你大姐是心疼你,一時心急。你當明白她的心才是。”又轉向年諾道:“罰也過陣子諒兒好些了再罰。現在罰地都躺下了,誰伺候諒兒?跟著地都是素日伺候的,換了人諒兒用著也不伏手不是。----你不是領了大夫來?請進來與諒兒瞧瞧吧。幾個大夫斟酌著方子便更妥當了。”

年諾歎了口氣。道:“姨母見笑,我是心急了。”又指著年諒道:“他最是個心慈手軟地,縱的下麵人無法無天地。”說著挑眉若有若無的瞪了夏小滿一眼。道:“也不省得身邊兒的怎的都不勸著些,---一個個都是擺設,不頂用!依著我說,這些個沒用的東西都該打發下去跪上三個時辰,自個兒反省反省,什麽是本分,當怎麽伺候爺!!”

紀鄭氏一笑,拉了她起來,隻道回避。請大夫進來看年諒腿傷。年諾抿了抿嘴,點頭應了。兩人帶著一眾丫鬟出去了。

留守地夏小滿同學舒了口氣,過去整理年諒的衣襟被褥,準備大夫過來診脈,年諒順勢攥了攥她的手,低聲重複道:“無事。莫怕。我斷不會讓姐罰你便是。姨母也會說和。”

夏小滿暗自撇了撇嘴,沒言語,心裏沒一點兒鬆快,大姑姐現在還沒顯出暴走地樣子,但瞧著也是極惱的,不曉得是不是不走暴力路線改走陰招,那更糟糕。

那老大夫來瞧了還是說的一樣話,瞧了年壽堂大夫開地方子,也覺得極是妥當了,並無增補,因年諒提昨晚腿骨斷處有些痛,便留下些丸藥,給他止疼的。

送了老大夫出去,年諾要與弟弟單獨聊兩句,夏小滿便是去陪紀鄭氏了。

紀鄭氏拉了她的手,道:“既是大夫也在,你何不也好生診診?”

夏小滿笑道:“謝過姨夫人惦記。滿娘這毛病有一陣子了,哪個大夫來說的都是一樣的,隻慢慢養著吧。也沒什麽好法子。”

紀鄭氏心裏頗為惋惜,卻也不好說什麽,半晌才歎道:“若再得機緣巧合,也為你尋些錦蛋補一補。”

夏小滿可沒敢說年諒的錦蛋有一小半到她肚子裏了,更是不敢提自己還疑心補大發了呢,隻做感激涕零狀,謝過姨夫人費心。然後轉移了話題,笑著道是既然來了,就多留兩日,看看海景,吃吃海鮮。

紀鄭氏隻道這兩日當是忙照顧年諒的時候,哪裏還能讓她分心思照顧自家母女,況且兩麵府裏隻留了個紀戚氏也不大放心,想賞景多暫不成,等年諒好些再來便是。

夏小滿留了兩遍也沒留下,也就作罷,今兒小韋嫂子也過來,青櫻也過來,兩府裏隻留紀戚氏她自個兒也是不放心的,準備這邊沒什麽事就打發小韋嫂子回去照顧府裏,至於青櫻,那就要看年諒的意思了。

這邊正說這話,那邊一個小丫鬟蹭進來,貼著夏小滿耳朵道是聽著屋裏動靜大姑奶奶像是惱了,然後又聽見扇耳光聲。小丫鬟頓了頓,才蚊子一樣動靜道,像是大姑奶奶打了六爺。

夏小滿倒吸一口氣,下意識去摸腮幫子,這怎麽話兒說地,她以為會落在自家腮幫子上地耳光竟抽到年諒臉上了……?

--------不算字數分割線-

PS:1、還是那句話,且看字數吧……算補兩天的。。

2、也還是那句話,明兒地更新時間……甩汗。。。。但現在能握拳保證,字數不帶差的。。。。>
3、關於糧食收獲這塊,我不懂行,純查的資料。早稻、晚稻的成熟期出自論文《技術進步和宋代江南的水利、農業》---“在北宋中期,早稻至少有六月(農曆)收獲的品種,晚稻至少有八月(農曆)收獲的品種,成熟期縮短到一百天左右,這樣在江西吉泰到福建北部(約北緯26一線出現了早晚稻連作的可能……”

網上搜來的,可以肯定是學術論文,但不曉得論文作者和論文發表處。。。。希望不會成為技術BUG。不過實際上,那個時間關係也不是很大。。。。




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1、局中人⑥

上房暖閣裏。

年諒拿手背蹭了一把臉,道:“姐難道要我回去學那閔子騫單衣順母不成?!”

年諾一時火大,方才出了手。這一巴掌出去,自家心也跟著抽了一抽,那悔意頓時冒了頭。

可聽了這話,不由怒火又起,悔意也被燒盡,她點著弟弟斥道:“為的什麽打你?哪裏是為了你不肯見她!為的是你自個兒不顧惜自個兒!莫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毀傷失孝,便是擱自個兒說,難道不是自個兒的身子骨!便不回去,你何須自殘肢體?!此等行徑,不當打你?!”

方才進門她就感歎,原想著五月間大老爺年崴奉旨回京述職,這父子倆能見上一麵呢,不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六郎這腿又跌斷了,怕是一兩個月動彈不得,如何能回去。這口上越發惱以夏小滿為首的弟弟身邊伺候的那些人,----因著年崴已有多年不曾回來了,難得現下回來,西北的差事又不能耽擱,怕是住上小半個月便要回去的,這次見不著,又不曉得幾年能見了。

未想,弟弟對此事表現得十分冷漠,依舊替周圍人開脫,反複強調自家不慎,對於不能去見父親,沒有半點兒遺憾的意思。

年諾一早知道弟弟對大伯父有些埋怨,但她自幼喪父,內心深處渴慕父愛還不及,對於弟弟不肯親近大伯父便就不甚理解。其實,如果她知道弟弟本心為的什麽,怕是更不會理解。她的父親有通房,她地丈夫有妾室,在她看來,世間男子專情的,不是沒有。卻是少之又少,有妾有通房再正常不過。經年的寡婦見過,鰥夫有幾個?

她隻將弟弟的埋怨歸結到家中紛爭上,但再有紛爭,父親不能不要。

既提到紛爭這事,便不得不提大房他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二夫人與她家書道是十郎年誡、十一郎年諄兩個也到了科舉地年紀,大老爺原就說過想讓他們在京鄉試,也是方便後麵的會試殿試。故此這次大房是闔家回來,繼室佟氏夫人帶兩個兒子回京讀上兩年書,熟悉熟悉環境,好在京考。

她想提醒弟弟些什麽,可弟弟卻徹底冷了臉,言辭僵硬而滿是嘲諷,嫡子、宗長、爵位皆棄如敝履,又冷冷道是有本事隨他們同四房逞去,自家身子骨奉陪不起,眼下正好要關起門養腿。不回京湊這個熱鬧。

年諾聽了,忽而疑惑起來,若非方才自家帶來的大夫言之鑿鑿六爺的腿確是斷了,她真疑心弟弟是裝病。然再看他那眼神。那表情,聽著那話裏透著的冷意……她心裏驟然一片冰寒,----弟弟這腿,真是“不慎”“跌”斷的?!

她越反複回想見到弟弟時候他的神情言辭,想越不對勁兒,心裏騰著火,炙得將窒息,手腳卻是拔涼拔涼。強作平靜。問弟弟道:“你竟是覺得斷腿也好過回去?”

弟弟表情明顯有些僵,卻沒回答,反問道:“回去作甚?”

巴掌揚起來那一刻,她隻覺得恨。

昨兒聽說弟弟摔了,她唬得夠嗆,一整晚都沒睡。一闔眼便浮起弟弟小時候那些次生重病的樣子。躺在床上,無聲無息。好像隨時都會變成冰冷地屍體;耳旁也老縈繞著弟弟小時候那稚嫩的聲音,他總是拖著長長的尾音,可憐兮兮的喊她,姐,疼……

她也疼。心疼。疼得都整個心都抽抽起來。

今兒見了他,才知道,他竟然是為了不回京而傷了自個兒!

她便隻剩下恨。她恨,她這麽疼這個弟弟,怎的他就不知道心疼自個兒?她恨,她這麽疼這個弟弟,他怎麽就狠心作踐自個兒讓她心疼到不能自已。

她原先別說動他一個手指頭了,那都是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可現下她是真惱了,一時恨不得就打死了他,----大家死在一處吧,省得獨她一人兒在這疼著!

“你自是有謀略的,身子骨是你一個人的,可怎的不想想多少人替你疼著?!”她手也顫了,聲音也顫了,尤憋著一口氣,咬牙道。

年諒聽了姐姐一頓斥責,看著姐姐的黑眼圈和眼底閃動地淚光,心裏也不是滋味。反駁吧,解釋吧,可本心呢……終還是拽了姐姐的袖子,道:“姐!並非我自殘肢體!我豈會為那等人做此蠢事!”

年諾一甩手,冷著臉道:“當真?”

他點頭,咬死字眼,道:“當真。並非我自殘肢體。”

年諾定定的瞧著弟弟半晌,才取了帕子拭去眼淚,猶是怒目,道:“你還知是蠢事?!”

年諒陪著小心,道:“姐,我原是……”

年諾揮揮手,掖了帕子,板著臉道:“你還提單衣順母!上個月袁太夫人過身時我同你說什麽來著?你都拋在腦後了?你回京是為的什麽,衝地誰?難道是衝著她回去的嗎?單她這個人,理她作甚?!可不還有大伯!還有祖父祖母!那莫待子欲養而親不待不單說的兩位老祖宗,你莫忘了,大伯也已年過半百!你便是惱了,也有盡的時候,還有多少年可惱?你又想躲到什麽時候?一輩子不回京了?父親不要了?家也不要了?!你又置兩位老祖宗於何地?!”

“我不曾躲。”年諒道。

躲?沒有。絕對沒有。既不懼也不屑,為何要躲?他隻不想見這些人罷了。不想見。尤其這個時候……免得壞事。就是這樣。不想見罷了。

“姐息怒……姐說的話我都省得,”他緩緩吸了口氣,慢慢道。“養好身子我自是要回去侍奉兩位老祖宗。”

年家姐弟倆的對話並沒有持續很久就被打斷了。

送禮地登門。

經過快馬回城請大夫、年家親戚大隊人馬一夕一朝呼啦啦出城這一番折騰,玫州城中上層人士便都曉得年六爺不慎傷著腿了這一新聞。

無論私下裏是不是幸災樂禍的道一句“可不是做輪椅地麽,倒與自家先用上了”,麵上都是要表示殷勤關切的,便是不親自跑來探病。也要打發管家過來送壓驚禮。不衝年家還衝胡家,便是誰也不衝,還有個禮尚往來的規矩。

鹽商陳家和馬家都是當家少爺第一時間親自趕來探病地。聽著門上來報,夏小滿第一反應是年諒的形象問題,這臉上貼著個紅巴掌可怎麽見人?然進屋通稟時,卻發現年諒臉上連個印兒也沒有,倒是年諾,臉上沒帶什麽。眼圈卻已不是墨色而是泛紅了。

估計是小丫鬟聽錯了。夏小滿也不好意思使勁瞅著這姐弟倆,也是怕年諾指不上哪一下子就衝自己來了,便是垂著頭,輕聲慢語稟報了,道是幫年諒更衣。年諾瞧了她一晌,什麽也沒說,隻向弟弟道:“不必陪他們多言,自家身子要緊,禮數到了也就是了。”

年諒忙陪笑道:“我省得。姐放心。”

年諾點了點頭,出了屋。夏小滿聽著腳步聲越過外間門了。這才直溜起腰來,一邊兒吩咐小丫鬟取外衣來,一邊兒打量年諒的臉。

年諒見她瞧自己,有些尷尬。摸了摸臉,咳了一聲,低聲問道:“能……瞧出來?”

得,瞧這樣是挨打了。估計大姑姐也是不舍得,沒下狠手。又或者大姑姐沒睡好覺,沒體力啊沒體力……>
夏小滿搖頭道:“啥也瞧不出來。”又往抽屜裏取了妝奩鏡子與他看了。

他呼了口氣,偏頭看了夏小滿,卻不是說話地時候。便隻道:“我無事,你不必惦著。更衣吧。晚上再同你講。”

夏小滿雖然很想知道他們衝突地內容----這決定了一會兒她對大姑姐的態度,若是跟處罰他們地失職罪有關,那她就得加倍小心,這種狀況下成為炮灰的概率可是相當高地,但現在確實不是說話的時候。眼瞅著客人都要進門了。

她扯了衣裳過來。幫他穿了上衣,又整理好了被褥。喊了小丫鬟去催茶,一邊兒退出去,叫二門上請陳、馬兩家爺進來,自家不大情願的往偏廳去伺候紀鄭氏並年諾。

偏廳那邊,方才小丫鬟悄悄報與夏小滿年諒挨打的事,夏小滿並沒告之紀鄭氏。因此紀鄭氏這會兒瞧著年諾眼圈微紅,隻道她心疼兄弟,便就勸了兩句。

年諾雖然已是別過勁兒來了,但還覺得弟弟傷得蹊蹺,而且對弟弟和大伯父的事極為頭疼----現下是回不去了,可將來呢,老這麽別勁真不知往後會如何,這祖父祖母已近耄耋之年……況且,孝道之外,說不上分家也就這幾年的事,弟弟這般早晚是吃虧……。

這會兒聽了紀鄭氏的勸,她心裏又難受心疼起弟弟來,又不好同紀鄭氏說,隻得勉強陪笑,反勸紀鄭氏不必擔心。

夏小滿進門行了禮,先便問午飯問題,好借機開溜----道是時近晌午,廚下有新鮮的魚蝦蟹,問姨夫人和大姑奶奶點些什麽,好吩咐這就做出來。

年諾瞧了瞧她,卻壓根不接那茬,隻沉聲道:“便算你忘了先前五六年的事兒,這在六郎身邊兒也有幾個月了,怎麽伺候爺還用人教?你自己說,今兒的事兒當不當罰你?”

夏小滿後槽牙磨得嘎吱吱直響。陰,真陰!讓她說啥?能說不當罰嗎?那好,死不認錯,罪加一等。她說當罰,伊就會得擺出民主地姿態----呐,這是你自己說的呢,不關我事。到頭來成了她自願受罰。:(

MD,年諒到底和大姑姐說了什麽啊,莫不是他逼大姑姐答應了不罰她,大姑姐就來這招陰的,讓他們都沒話說?:(

“滿娘自知身上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一些事也做的不夠妥當,還有待進一步學規矩,以更高地標準要求自己,盡心竭力讓六爺舒坦、滿意,讓大姑奶奶、姨夫人放心。往後……”夏小滿開始挪移點兒入黨申請書的內容,半文半白,也管不了年諾能聽懂幾分,總之是車輪話繞著說,避開實質問題,好含混過去。

年諾聽了一起子表忠心的廢話,心裏冷笑,抬手打斷她。道:“甭說往後,往後豈容再有今日之事?且說今兒的,怎麽與你長長教訓。”

夏小滿勉強一笑,繼續繞圈子道:“大姑奶奶說的極是。再不會有此類事,滿娘定當自身反省,吸取教訓,好生照料六爺,不辜負大姑奶奶諄諄教誨……”

年諾眉梢抽抽,碰上這麽一個裝滾刀肉地,就隻剩下兜圈子了。偏你還找不出來哪裏說的不對,沒法子直斥。她手裏茶盞一墩,緩緩道:“話說得好聽,可事兒怎麽辦的呢?若是有記性地。照那話做就是,不必見天的說。見天說的,都是些沒記性,怕忘了的,也是心裏糊塗的。不與些教訓,依樣記不住,怕也明白不過來。”

夏小滿垂著頭,抿著嘴。話到這份兒上還能說啥,且裝死吧,看大姑姐到底想咋地吧。想讓她自裁,那是不可能滴;伊不出實招,她就挺著。

然大姑姐還沒說話,小韋嫂子打外頭蹭進來。陪笑道:“姨夫人、大姑奶奶恕罪。實是有急事找我們二奶奶。---石家送了補品過來,這回禮還得二奶奶定奪。再又,給陳、馬兩家爺地回禮還等著二奶奶過目,兩位說了不在這用晌午飯,也是說話間就要走了……”

年諾一皺眉,紀鄭氏已在一旁開口,因笑道:“聽滿娘說地是明白話,也不是個糊塗孩子,怎麽做她自家也當曉得地,眼下,還是照顧諒兒要緊,這還些家務事要張羅著,且記下這一回,讓她去吧。”說著瞧向年諾,目光溫和,又向年諒臥房方向微揚下頜,示意還要瞧著年諒。

年諾抿了抿唇,半晌,緩緩綻出個笑來,也未言語。紀鄭氏也是淡然一笑,又轉向夏小滿道:“你是明白孩子,然我少不得再給你提個醒,好生服侍你家爺,你家姑奶奶的話你也聽著了,可不容有下一遭!”

夏小滿心裏念了句佛,臉上繃繃著,表情極為嚴肅,一本正經福身道:“滿娘謹記。姨夫人、大姑奶奶放心。”

見紀鄭氏點頭,她又問道:“滿娘這就要下去張羅海貨。姨夫人和大姑奶奶地晌午飯……?”

年諾複又端起茶盞,慢慢轉著碗蓋,緩緩道:“家裏海貨可還夠?不夠往旁處勻些來,莊子上也就這算得新鮮物什了。陳家馬家是少家主親自來了,不要怠慢了。且石家來了,怕還有旁人來,多備些。”

夏小滿道:“一早叫年櫓準備了,大姑奶奶放心。這晌午飯……”

年諾揮揮手,道:“去籌備吧,別耽擱了那邊客人的時辰。家裏人,晌午飯好說,叫廚下瞧著做便是。”

夏小滿應了一聲,畢恭畢敬行了禮退出來,直出了院子,又拽了小韋嫂子走出一段兒,這才深呼吸兩次,低聲笑道:“又蒙韋嫂子替我解圍……”

小韋嫂子忙道:“二奶奶言重了,實是回禮的事得請二奶奶定奪。旁的有定例,也可照送的東西差不多的回去,隻這海貨怎麽個拿法……”

“拿螃蟹吧。一來這陣子螃蟹好,再來螃蟹看著出數---魚蝦幾十斤瞧著也就那麽一點點。回禮別用筐,一律拿簍子裝了,瞧著滿滿地。單個兒沉不沉沒事,主要是挑大個兒的,一定要瞧著漂亮的。”夏小滿頓了頓,聲音愈低,道:“一會兒給大姑奶奶帶走的,也要這樣,瞧著又大又漂亮地。”

小韋嫂子應了,夏小滿又道:“姨夫人說不住了,估計是下晌和大姑奶奶一塊兒回去。也給姨夫人裝些螃蟹。這份呢,”她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道:“大小不打緊,但一定要個頂個的沉甸。多挑團臍地!”

六爺腿腳不能動,晌午飯自然是房中解決,夏小滿樂不得隨身伺候,跟著一道屋裏吃的,沒在大姑姐那邊立規矩。大姑姐估計也是樂意於看不見她的吧。沒她伺候的這一頓飯下來,臉色倒像比先前好了不少。

紀鄭氏母女果然是跟著年諾一塊兒回城,紀鄭氏臨上車前又囑咐夏小滿伺候年諒之餘也注意自家身子,夏小滿心裏熱乎,一再表示每天都派人送信與姨夫人匯報六爺病情進展,請姨夫人放心,等這邊好些了再請姨夫人過來住上幾日。

聽能過來住這話紀靈書是最高興的。昨兒晚上來地晚,早上這邊人又忙。也沒個人帶她去海邊兒玩,她站在院子裏眺望了好一陣子,一直覺得惋惜。尤其是夏小滿又送了她一匣子自己前幾日撿的漂亮貝殼海螺小石子,她越發心癢癢了。這會兒直拉著夏小滿的手,悄聲道表哥要是無礙了,還請小嫂子早些來邀她一道撿貝殼去。

送走了紀鄭氏並年諾,夏小滿卻是一個下晌也沒閑著,不時有人家送禮來。虧得他們有成算,最初海鮮沒可勁兒往外給,不然怕都不夠回禮的。

“這每天海貨能打多少上來也沒個數……”夏小滿陰鬱的瞅著大筐裏張牙舞爪的螃蟹。以前隻管吃,沒琢磨過這些事,等到要送人地時候,恨不得螃蟹是結在樹上地。明晃晃地查得出數來,好能按總數分成份兒。

櫓嬸子陪笑道:“二奶奶說地是,這海這麽大,龍王爺怕也不省得有多少蝦兵蟹將的。看天看風看潮,趕著一撥,許能打得多些,實沒個定數。”

夏小滿眨了眨眼,問道:“自個兒養蟹呢?像魚塘那樣。挖個大坑引海水進來呢?”

櫓嬸子陪笑道:“早年間也有人做過,然那塘不比河水的,得總換水,----便就是離海近了,防不得潮,離遠了不便換水。且也不知是水深了淺了。還是缺了什麽。蟹子甩的子也不大活,沒兩三年就棄了。這幾十年也沒再見有人弄。”

夏小滿道:“圈海養呢?”

櫓嬸子愣道:“圈……海?海可怎生圈法?”

“拿長杆子套個網。下到海裏攔著……”她摸摸額頭,吃螃蟹她在行,養螃蟹就傻眼了,不過是提個題目,技術問題壓根不行,隻得含混道:“唔,再琢磨琢磨吧……我也是怕螃蟹不夠,急的。”

“二奶奶說的,那得多長的杆子,能戳到海裏!若真要這般,可得好生尋尋。”櫓嬸子陪笑道:“二奶奶也莫急,明兒早上船回來便有了,不行再勻去,左近這些個莊子,怎麽還勻不出千八百斤蟹來!也不是日日要回禮的,怎麽也夠了。”

夏小滿點了點頭,吩咐了幾句旁的,望了望肥美地螃蟹---生理期隻能看不能吃,無比怨念,抽身回了上房。

年諒白晌接待大姐,下晌接待客人,也坐了大半天了,身上也是乏,叫小丫鬟捶打後背鬆了半天筋骨,才被伺候著躺下,再敲肩臂。瞧見夏小滿進來,他忙打發了人下去,叫她往床邊來坐,拉她手道:“大姐那邊,委屈你了。”

夏小滿往床頭坐了,抽手出來,幫他揉掐著脖頸肩窩,道:“有人和你報了?”

他嗯了一聲,又抬手去拉她手。

她繼續揉她的,還道:“不是肩酸?你別動,動了還怎麽捏肩啊。”

他的手還是伸過去,落在她指頭上,就那麽覆著,也不動。

她撇撇嘴,微微低下頭,看著他忽閃忽閃的眼睫和一點兒痕跡沒有地腮幫子,問道:“今兒你和大姑奶奶怎麽了?”

他臉上一僵,手也挪開了,收回到被裏,半晌才歎了口氣,道:“大姐讓我五月回京。”

“呃?怎麽話兒說的?不是出來養病,二月出來的,五月回京,這折騰什麽!”她也好奇,大姑姐瞧著極稀罕這弟弟,不像要甩掉包袱的樣子,說這話什麽意思呢。

他抿了抿嘴,道:“父親五月奉旨回京述職。”

她手上一頓,西北的大老爺回京……不知道京中年府會怎樣。五老爺占大夫人那嫁妝鋪子那樁事,原是因著大老爺離得遠,便是沒個說法也好遮掩,如今大老爺回來,那些由距離產生的遮掩不複存在。這事兒還指不上怎麽發展呢。家裏人什麽態度?五奶奶那邊能消停那就奇了怪了,老夫人呢?若是大老爺還表示不管,年諒這邊……

大姑姐又是什麽意思?讓弟弟回去督促父親把鋪子收回來?

她找不到合適地言辭,不曉得應該鼓勵還是勸慰,隻得閉嘴,手上又揉捏起來。

他卻沒有閉嘴,而是又道:“佟氏帶著老十老十一回來,過兩年要在阜澤鄉試。怕是要一直住著了。”

佟氏是他父親的填房,他卻連個稱呼也不肯叫。她聽著那調子也是泛酸,像個被奪走糖果地小孩子在賭氣,心裏也是一歎。

這樣的心態,她也有過。她和他一樣,母親過世,父親再婚。麵對那個取代母親位置的女人,怎樣也親近不起來,瞧著那個女人,心裏就不是滋味。

尤其是。她地繼母……

想起繼母種種嘴臉,她的心也扭曲起來。都說母親在哪裏家就在哪裏,從沒了母親那一刻起,她就沒了家。尤其是。自從父親的結婚證上出現那個女人地照片,家更不是她地家了,隻能叫,父親的房子。

都是沒家地孩子了。她苦笑,伸手去摸了摸他緊皺的眉頭。都是一樣地人,誰可憐誰呢?

他望進她的眼底,忽然伸手擒住她手,送到唇邊。低聲道:“滿娘,別捏了,過來。”

她一愣神,隨即歎氣一笑,起身去了外衫,在他身邊躺下。

他環住她。下頜貼上她的腮。汲取那點點溫度,低低的喟歎。

“我不回去。”他話裏透著生硬。

她嗯了一聲。牽了牽嘴角,小孩子啊,也是,就這腿,想回去那是不可能了……她忽然一怔,拉開距離盯著他,道:“莫非你這會兒治腿,是為的這個?”

他把她的頭按回去,避免看她的眼睛,道:“也不盡是。”頓了頓又道,“大姐是當我為的不回去自殘肢體……才動手……”

“我就知道大姑奶奶隻有疼你的份兒。”她扭了扭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自殘是該打,換她她也打。他也是,看這樣是不肯告訴大姑姐找人給重新接骨了,何苦來地,瞞的什麽呢。而他說,“也不盡是”,他到底思量了多少件事,才決定掰了腿?

“那大姑奶奶讓你回京的事……”她問。肯定有目的吧。

“大姐道,莫待子欲養而親不待。”他平靜地道。

她默然。她還琢磨大姑姐不是要甩包袱就是要幫忙抓鋪子的,事實證明,就她一個窮算計利益,人家都是講感情的。大姑姐當是至孝吧,當然,也或許和大姑姐亦是單親孩子有關。唔,如果不是這件事,她幾乎忘了,大姑姐是自幼喪父的。

誰都有個苦難的童年呐。想起犀利的大姑姐,她暗自搖頭。

“子欲養……子欲養……子……欲養……”他反複叨念著,末了咬住那個“子”字,嘴角掛起個冷笑,道:“他也不隻我這一子。自有人養他終老。我回去做甚。”

父親子女雙全呐。他咬著牙。他未嚐沒有想過父親回京意味著什麽,不止陸家的親事,自然還有瑾州鋪子的事,可他實在不能確定父親地態度,心底隱隱的,害怕知道父親的態度。尤其是,那個女人也跟著回來。

她想別過頭去看他,這話聽著已非尋常了。他卻攬得她愈緊,不由她動彈,她又不敢掙,怕傷了他的腿,隻得放鬆下來,低聲道:“你也消消氣吧,左右回不去了,別想了。”

他仿佛沒聽見她說的什麽,兀自道:“便是他不認我了……哼,想讓我單衣順母,萬萬不能!”那個女人,算什麽東西!

她初時倒是試圖單衣順母的,但架不住人心不足,終是無法和繼母在同一個屋簷下,後來發展到在同個城市都無法忍受。她調去總部,雖沒明著提和家裏斷絕關係,但論實際行動,也差不多了。

她雙臂也環緊他,一個同類。她歎道:“我明白。”

“明白……?”他闔了眼。

誰明白?滿天地白幡紙錢轉瞬變成一府地紅燈喜幛,強烈的色差衝擊眼底,誰明白他心裏做何感想?

誰明白?遠遠看著那個女人牽著抱著兩個小肉團子站在他父親身邊巧笑嫣然,誰明白他心裏做何感想?

誰明白?他心裏地憋屈了十幾年,年少時候也曾同親近的人含混提過,可大抵是被個“孝”字堵回來,越發不能說,越發憋屈。到底誰能明白?

他記恨呢,替自己恨,也替母親恨。若當初父親本就妾室成群,那他也不會這麽怨,偏先前父親執意不肯納妾,好一似情深意重,卻是妻子屍骨未寒便就續弦。從前的豈非都是假的?如何不恨?

她明白。她何嚐不記恨?母親重病時,父親也曾日夜守在病榻前照料,沒有半點兒抱怨或是不耐煩,盡心盡力,全然情深意重;母親不治身亡時,父親也曾悲痛欲絕,頹然消沉。可怎麽那麽快,就可以和另一個女人坐到民政局結婚辦去照相?容那個女人堂而皇之占有母親的一切,還來算計她?

愛情的保質期有多久?人走茶涼?還是愛情本身就是個笑話?

他低沉傾倒著他的恨意,沒想找什麽明白理解,在“百行孝為先”的世界裏,他怨恨父親就是大逆不道。

她心裏攪合著她的恨意,卻是無法宣之於口,隻能道“我懂,我明白”。知道他不可能相信自己明白,她自然也沒法子告訴他為什麽她懂他的心態,但仍這麽說,“我明白”,仍抱緊這個同類,彼此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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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抱歉,送來晚了。這是補前兩天的。今天的繼續碼去……

甩汗,現在隻能說,我盡量寫,不差字數,至於時間……甩汗。

抱抱啃啃安慰我的朋友,也不是心理壓力多大多大的,隻是職場習慣,既然來掙這份錢,更新就是責任和義務。(*^^*)




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2、局中人⑦

一連幾天,始終有來送禮探病的。玫州府中上層人士不說,新朋舊友也是不少。

竇煦遠四月上旬就拉著他那瓷窯的瓷器、並至善齋的第一批幾件輪椅北上尋買家了,這會兒沒在玫州,竇家管家也不是白當的,聽著年諒病訊,立時打點禮物送過來,再三表達自家主人不能親來的歉意,讓人挑不出半點兒理來。

同做得滴水不漏的還有顏如玉,怕是她自知上門也是碰釘子,便是又往琳琅閣那邊下了個訂單,同時留下補品禮物。生意在先,鄧掌櫃是收也不得,不收也不得,又不能立時飛馬過來問過東家,隻得先留下,東家若說不行,再想法子退了。翌日東西送到望海莊,夏小滿瞅了半天,隻向鄧掌櫃道,訂單打個九折,把禮品錢饒出來。攀交情?拉倒。可以和她談錢,但絕不和她談感情。

想打感情牌的也不隻這一個,馬販子陶連山也是親自往望海莊探了年諒。三月上旬他們談妥了生意便回京提貨,這次是送馬過來玫州府,聽聞年六爺病了,便特來探看。既是拉近感情麽,也順便推銷,言說因著七七八八的關係,他同賣家定的分四批交付所有馬匹,大約每月往這邊來一趟,六爺那些朋友若是有看上他那馬的,他順路捎來,也是便宜。經過上次挨打事件,有幾家他已是不好明著上門去套近乎兜售,還想著走年諒的門路。

年諒並不接茬,隻笑著敷衍兩句。因不見姚庚,便順口一問。陶連山見年六爺不大熱絡,又問姚庚,心裏自不痛快,陪笑道是姚庚有旁事絆住腳了。又道:“我原同他說,便是有天大的事也當撂下,先看六爺要緊,----偏他牛心不肯。我也不敢耽擱,便先過來了。”

姚庚哪裏是有事,不過是聽了年某人又出事,心疼小滿卻又無可奈何,怕見了越發難受。便尋個由頭推了往年家地應酬罷了。

陶連山嘴上雖然讓了讓姚庚,卻是巴不得他不來,上次宴席出了事兒,事後年六爺對這小子態度顯然比自家好很多,這年六爺的門路可是他陶連山搭上的,若是要是讓這兩家搭上了,反把自家踹開……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兒他陶連山可絕不能容忍。

然不防見了麵年六爺還是問了姚庚,他豈有不踩上一踩的道理?

年諒聽得他地意思,笑著撂過手去,少一時便說身子不適。端茶送客了。

夏小滿聽得二門來報陶連山來了而沒見姚庚,便是心中念佛,待那邊送走了這廝,她往上房來。年諒還把陶連山擠兌姚庚的事當個笑話,順口講給她聽,她哪裏還笑得出來,擺出個最大的笑容,卻是沒有笑意,迅速轉移話題,隻道:“人也來了不少了。你這次腿傷動靜可不小,怕是要傳到京裏去了吧。”

年諒卻挑挑眉。道:“傳回去更好。”

她料知他有不少打算,他不提,她也不想問,他說好便好吧。

而她這幾日,倒不大好。身上沒覺得什麽,依舊不疼不癢不冷。血卻是不見少。六七天上還沒有止住的意思。年諒也叫人回城請了大夫來給她瞧了,可還是那套話。脾不裹血,又說是累著了。

能不累著麽,籌備回禮其實也不是多嚴重,關鍵是還有打著探病送禮幌子來旅遊的。---有幾家公子爺攜了女眷同來,是瞧完年諒又瞧海。年諒接待男客,夏小滿哪能把人女賓丟一邊?隻得一路陪笑奉陪。雖不是帶著下海遊泳,就隻在莊裏幾處觀海亭台轉轉看看,給介紹介紹,可架不住人多啊,一撥一撥的,她導遊詞兒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這第七日上,她正幫著年諒換藥,外麵又報有譚爺譚夫人來探病。

夏小滿緊著撇嘴,兩口子來的,肯定又是旅遊。雖沒聽過什麽譚爺,但這幾日沒聽過的人多了,認識地不認識的,沾邊兒帶落兒的,瞧著年家至善齋生意好想結識結識的都跑來了。年諒心裏也明白,拉她道:“原同你說,不相幹的打發了走吧,你也歇歇。”

夏小滿打發了人出去告訴,爺換藥呢稍後待客,扭頭向他道:“看看吧,誰知道又是哪家太歲?阿彌陀佛,但願是不相幹的。”

結果恰恰相反,這是個很“相幹”的。

專門接待女賓的偏廳裏,夏小滿瞧著眼前這個年三十許濃眉大眼一身英氣操著西北口音語言風格極為熟悉的女子,徹底失語了。

“馮……夫人?”她勉強扯出個笑來,衽斂還禮,伸手請伊落座,打發了滿屋子的丫鬟,這才問道。

那女子一笑,道:“二奶奶別來無恙。”

夏小滿皮笑肉不笑地,點頭道:“無恙。無恙。”順手端起茶盞,心裏嘀咕著,那譚爺就是馮友士了,今天第七天,這莫非是來售後服務的?先頭他們並沒有說還管售後啊,這要早知道,剛才就不給年諒換藥了,等著專業人士來換多好!

這次這兩口子換了新名字,自然又是新麵皮,她其實很想知道,這倆人老這麽化妝舞會似的,累不累啊。這次馮夫人……哦,不,譚夫人……罷了,還是叫匪婆吧----直指本質,這次匪婆妝可能不重,瞧著就比上次自然許多,乍一看,相貌平平,可細看,卻發現單拿出來眼睛鼻子嘴都是很漂亮的,就是湊合到一起……唔,說不上來,反正是湊合到一起就一點兒也不突出了。這是第二眼美女?還是特地化妝成不出眾地樣子……?

她這邊胡思亂想著,那邊匪婆卻道:“二奶奶果真無恙?”

“呃……啊?”夏小滿回過神來,斜眼瞧她。道:“哎?馮夫人什麽意思?”

匪婆一貫風格,開門見山道:“二奶奶身子可有不爽利?不瞞二奶奶,外子與我曾學過些旁門,算不得懂醫,卻是防身救命用的。前幾日外子來與六爺接骨。觀夫人麵相似是身子不適,不便直言,今日便叫我來與二奶奶瞧瞧。二奶奶今日麵有脂粉,我看不出什麽,還請二奶奶掌心一觀。”

。夏小滿第一反應是那些神棍地忽悠段子,皆以“瞧您麵相瞧出點兒問題”作為開頭,隨後什麽“印堂發黑”就出來了。>
不過,說起來她也確實聽說過不少稀奇的診斷。什麽麵診手診舌診虹膜診的,有這門技術確實存在倒不是忽悠;她又回想了下,那天確實是一從床上跳起來就直奔年諒那邊了,也沒上妝,確實是符合診斷要求的。隻是,這江湖中人拆骨接骨倒是正常,看病的話……

好吧,人家說了,旁門功夫,不算大夫。但能救命……話說隻有生存需要才能刻苦鑽研吧,要不怎麽說這醫聖醫仙醫神啥啥地都在江湖呢……

好吧,好吧,就算伊不是忽悠。可為嘛給她看呢?怎麽著,這是買一送一?治個年諒再搭她個添頭?還是糧食之外他們還想要些什麽?

“謝過馮夫人關心,我沒什麽大事。”夏小滿直言拒絕。雖然血流啊流地不是個事兒,但是她比較擔心和魔鬼做交易付出的是比血還可怕的東西。

匪婆一笑,道:“到如今二奶奶還是不信我?”

“信”這個“信”字的調子拐了十七八個彎,夏小滿笑得燦爛,道:“但我怕是付不起診金。”

匪婆一言不發,微笑著站起身。夏小滿又是下意識的往後一傾身子。匪婆見了。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笑道:“二奶奶還是不信我。”

夏小滿翻了翻眼睛,抻了抻衣衫,心道MD耍我啊,口中卻笑道:“讓馮夫人見笑了。”

匪婆並不坐下,而是向主位走過來。夏小滿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沒事兒沒事兒已經能確定匪不是來鬧事地不會傷害自己。可是拳頭還是攥得緊緊地。

匪婆麵帶微笑來到她身邊,一手挽著袖子。一手前探,掌心攤開,做了個請的動作,道:“二奶奶略鬆鬆手,請掌心一觀。”

夏小滿微揚下頜,道:“馮夫人也說明人不說暗話,那就請開誠布公說一說,夫人是什麽意思?”

匪婆奇道:“我頭裏不是說了?與二奶奶瞧瞧身子。不瞞二奶奶,咱們這旁門不比診脈,尋常小病症麵相也不大顯,能叫外子瞧出有恙地,嘿……。”她吞掉後麵嚇人的話,又道,“二奶奶救命之恩在先,我們豈能坐視?我是明話也說了,便也請二奶奶明著相告,二奶奶可防得我們什麽?”

是啊,我TMD防的什麽?夏小滿偏頭瞧了她半晌,心裏思量了十七八回,其實也是哈,自家實在沒什麽可被騙的……>
匪婆一笑,接過手來,側身讓了光線,先瞧了她小指指根處,問道:“二奶奶在信期?”

“是啊。信期。”夏小滿哢吧哢吧眼睛,咧嘴一笑。手診能不能看出生理期來她不曉得,卻是想起本山大叔的台詞,----飯店工作滴。你咋知道滴呐。身上一股蔥花味。她現在身上……有血味兒吧?!江湖中人鼻子都和警犬一樣。

匪婆卻是表情嚴肅認真,微點了點頭,細細看了一回,道:“胞宮寒,衝任失固。然由先前外子所說麵相,再看這手相……二奶奶像服了不妥當的補藥?先是寒邪入體,終淤於胞宮,又驟服大燥大熱之物----便猶如冰上淋滾油,外麵瞧著熱氣騰騰,內裏猶寒。這不省得服了什麽,倒不衝撞,隻是這大補之物遮了脈象乃至麵相,怕是誤了大夫,或以為旁的病症,乃至藥不對症。一路耽擱下來。”

夏小滿徹底聽傻了,沒想到這女人還有兩把刷子,前頭兩句和大夫說的一樣,後麵地道理也是講得明晰,她由忘憂散琢磨到錦蛋。想來真是錦蛋大補,反而造成了一種假象,誤導了大夫的判斷。尋思半晌,她才點了點頭,開始同所有的病患一樣,虔誠信徒般恭恭敬敬問大夫道:“那怎麽治?”

匪婆未答,又瞧了一回,道:“我原也以為是旁的。隻帶了調理地九轉丸----這是百病皆宜地,與什麽都不衝撞。而依二奶奶這症狀,我得回去尋貼膏藥,三日之內必打發人與二奶奶送過來。貼臍上,拔寒氣,快又穩妥。”

呃。丸藥是營養藥萬金油,這膏藥……,咳咳,她夏小滿就聽說過一句廣告----貼肚臍治痔瘡……>
年諒這邊複診也結束了,腿骨長勢不錯。馮友士又道現下已可以挪動挪動了。老躺著也養不好。----這點年諒倒是早就知道了,去年十一月臘月間夏小滿就怕他躺得肌肉萎縮,老叫他活動。

又聊了兩句生意,馮友士那邊頭批糧食已運出來了。該掛名的,出入賬的,都做得妥當,沒有半點兒紕漏。年諒心裏也踏實了,瞧著時辰,雖離午時不近,但算算路程,馮氏夫婦若要回玫州城。也是趕不上午飯的,便開口相邀留宴。

馮友士剛開口回絕,外麵便報二奶奶求見。

夏小滿是來同年諒匯報:馮夫人想去海邊兒轉轉,她跟著去當導遊。

診斷結束,匪婆沒要診金,就提了這個小要求。道是自小在西北長大。雖然之後跟著丈夫走南闖北,但是一直不曾在海邊兒近處細細看看。難得這次有機會,所以請夏小滿“成全”,領她往近處看看。

夏小滿無可奈何的借著搔了搔額頭,拿手當了小半張臉,使勁兒翻白眼,果然,TMD兩口子來就是旅遊的……。可人家免費給你治病,又免費給藥,想看看你家外麵那片海,你還能拒絕?夏小滿隻能當一回實地導遊。

當然,出門前還得來請示領導。其實,她此來也有好奇的成分在裏頭,想看看馮友士先生這七十二變又變成什麽了。>

馮友士先生果然沒有讓她失望,這次是個中年發福地商賈模樣,一臉橫肉,眼睛被擠成狹長地一條,卻是目光犀利。聽聞夏小滿說他媳婦要去海邊兒,眼神透著幾分無奈,胖嘟嘟的臉上卻是表情不明顯。

“與六爺添麻煩了,拙荊不諳事……”馮友士道。

年諒笑道:“想留先生還來不及,何談麻煩!”又是偏頭向夏小滿道:“你便陪譚夫人去吧。”頓了頓,雖當著馮友士麵不大好意思說,到底還是低聲囑咐道:“你莫像上次那樣興起玩水。水涼著呢。你身子不爽利,顧惜點兒自家。”

夏小滿抿著嘴,忍著笑意,點頭應了。

問了櫓嬸子是落潮的時候,夏小滿就更高興了。好幾日不曾到海邊兒,因忌口不曾吃蟹,就想去捉些小螃蟹回來炸了吃。----春天雨後采蘑菇,夏天海邊捉螃蟹,都是她童年最為快樂事情,這愛好就一直延續下來,便是大了,她也愛這樣拎個小桶去海邊捉小螃蟹,回去一過油,炸得酥酥脆脆的,嚼一嚼滿口香。

雖是生理期忌寒,然也不多吃,就當零食,應該無礙吧。

到了海邊兒,已經是落了大潮,海水蜷縮在天邊一角,留下大片灘塗。

站在大塊磨石壘的小碼頭上,夏小滿指了指遠處淡藍地一抹,道:“不巧了,落大潮,就能看到那麽一點點。要不咱們要兩雙不怕水地皮靴子,往裏頭走走?”

匪婆極目遠眺,半晌才深吸一口氣,緩緩笑道:“無妨。終是見著了。海子終是有邊兒的,海卻是連著天,也沒個邊兒,好生闊朗,瞧著便極是舒暢。”又問,“……這水是全退光了?多暫能回來?”

夏小滿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退到頭兒了,若到頭了,半個來時辰就開始漲了,到漲滿差不多得三個時辰。吃完晌午飯再來看看。那時就能大不一樣。”

匪婆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忽然瞧見不遠處泥澤中,一隻小海蟹從蟄伏地洞**裏爬出來,青褐色的甲殼邊緣看來有些透明。纖長地腿迅速交錯,很快又隱沒在另一個洞**中。

她偏頭瞧了瞧夏小滿,露出孩子般的表情,問道:“蟹?咱們下去看看?”

夏小滿笑嘻嘻道好,又從小丫鬟手裏接過一早叫備下的小桶,遞了一隻給匪婆。

灘塗上,這會兒沒有女俠沒有夫人,隻剩下個好奇心極強的大女孩。掖好了裙腳,不顧海泥沾濕鞋幫,興致勃勃地跟著夏小滿學怎麽翻石頭找螃蟹,怎麽避開大螯捏著蟹殼兩側抓起螃蟹來,玩得不亦樂乎。

夏小滿見她纖指翻翻撿撿著實伶俐,心道不愧是江湖中人,就是一個手腳利落,便也就不怎麽照應她,由著她玩去,拎著小桶捉自己地。好自製“蟹肉酥”。

她這邊琢磨著自家的零食,那邊忽然聽見匪婆“哎呦”了一聲,她忙扭頭去看,卻是匪婆遭遇了一隻拳頭大小的蟹。光顧著高興了,不曉得這樣螃蟹的狡猾厲害,一不留神就被蟹螯夾了手指,忙去甩手,卻是越甩夾得越緊。

夏小滿忙道:“快把螃蟹放水裏去,放水裏它就鬆開了……哎,哎,不行。別拿石頭砸……”她這話音還沒落,匪婆那頭一早抓了塊石頭,手起石頭落,把那螃蟹殼子砸個稀爛。

夏小滿無奈的拍了拍腦門,弱弱的道:“大姐……砸了它也不鬆開啊……”

蟹殼四分五裂,肉都成了肉糜。螃蟹自然無差別掛了。可蟹螯勁力仍未消失,依舊死死夾在匪婆手上。

匪婆秀美緊皺。咬牙切齒,伸手去掰那蟹螯,卻是既掰不動,掰一下也鑽心的疼。

夏小滿一頭黑線,這女人裝貴婦地時候還真像那麽回事,溫柔嫻淑,那拿帕子擦珍珠地鏡頭還在她眼前晃蕩,這轉眼又是匪氣十足,砸螃蟹這個狠勁兒……

“你不會武功……?”夏小滿問道。一邊兒尋了塊長條石頭,塞到蟹螯縫隙裏慢慢撬動。

“不會。”匪婆咬著牙,回答得簡潔利落,做事也不煩嗦,止了夏小滿的手,扭頭往遠遠站著的隨從那邊提聲喊道:“綠珠,過來。”

一個梳著雙髻瘦瘦小小的小丫鬟迅速跑來,腳步輕盈,燕子點水一般,灘塗上都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夏小滿挑著眉,開始琢磨著這是不是輕功的基礎步伐。

匪婆舉起她那掛著螃蟹殘肢地手指,簡潔到就一個字。

小丫鬟從衣襟下取出把隻寸長地小匕首來,眼睛都不眨一下,手腕一動,銀光一閃,蟹螯“吧嗒”掉在地上,已是沒了鋒利的夾子尖。

夏小滿目瞪口呆,半晌嘀咕了一句古龍地台詞:“好快的

好刀,好手勁兒,好準頭。少了一樣,怕斷地就是匪婆的手指頭了。也是藝高人膽大,敢叫這麽動刀。

小丫鬟被打發走了,匪婆揉著指頭上被蟹螯夾得淤血泛紫的傷口,向夏小滿一笑,道:“好生厲害。”

夏小滿勉強扯了扯嘴角,又忍不住問道:“你不會武功?”

匪婆笑道:“二奶奶又不信我?”

夏小滿幹笑兩聲,道:“也沒。好奇而已。瞧你剛才那一板磚……哦,不,一石頭,下手利落……”

匪婆一笑,道:“沒。隻是有一把子力氣。與外子成親時,年歲已不小,身子不利索,身邊兒又總是有綠珠這樣的人,便就索性偷偷懶,不大想練了。”

夏小滿垂頭捅了捅泥沙,自嘲一笑,道:“我原聽人說,多大都能練功夫地。還總想著自己比劃兩下子來著……”她也曾有個女俠夢,直到匪的刀架在脖子上,才破滅了。這會兒對著匪婆,心裏不知什麽滋味。

匪婆笑道:“能練,怎的不能?不過功夫高低罷了。隻二奶奶是金貴人,何必練那勞什古子。”

夏小滿想著那匪的刀,輕哼一聲。道:“防身。”

匪婆這會兒也突然想起上次劫持事件來了,雖是她心裏沒當回事,又是多少有點兒嗔著夏小滿不夠灑脫----白白瞧著是個爽利人了,但到底是己方惹的不是,且無論被逼還是自願。到底是夏小滿出手相幫……

想罷,她便笑眯眯道:“二奶奶豈不聞君子善假於物?防身也不必自家練,信不過旁人,拿些機栝便是。想練就練練準頭,不想練,那麽大個活人在那裏,隨便也能打上一處,器夠利。打上哪都夠一受。”

“暗器?!”夏小滿興奮地神經被點燃,眼睛裏都是一閃一閃亮晶晶的小星星。

匪婆瞧她那表情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道:“二奶奶真是個妙人。”

夏小滿哢吧哢吧眼睛,這句怎麽聽著不是好話?>
匪婆那邊已是抬高聲音,喊隨從道:“老二。”

夏小滿還沒吧唧過味兒來,聽著這聲老二又是頭皮發麻。果然,過來的男子看容貌自然不認識,但叫老二地,耷拉著冷臉。眼神冰寒,沒事還瞪她的,還能有誰?

匪婆拍了拍胳膊,道:“連珠子卸下來給我。”

那老二皺眉瞧了夏小滿一眼。稍一猶豫,還是服從命令,收回視線,挽起袖子,從小臂上卸下四寸長外裹獸皮地扁平匣子。匪婆接過來順手遞給夏小滿。那老二忙阻止道:“夫人,不可!防那女人奸險!”

匪婆淡然一笑,還是交到夏小滿手上,目光炯炯隻瞧夏小滿。

夏小滿眉梢顫了顫。又斜眼去看老二,冷笑一聲,忽然把匣子調轉,孔洞對著他。

條件反射是動物本能。那老二一驚,迅速往旁邊閃身,動作奇快無比。夏小滿隻覺得眼前一花。人就在另一個方向上了。

她擎著那沉甸甸的匣子,好似舉著個炸藥包。滿意的綻出個大大的笑容來,八顆潔白地牙齒在太陽底下閃著光,慢條斯理道:“這位先生,我還不知道怎麽用呢,你怕什麽?”那老二呆在當地,臉上因著易容而顯波瀾不驚,眼裏卻似能噴出火來,周身骨頭縫嘎吱吱直響,那動靜三裏外都能聽得到。

夏小滿好似報了刀架脖子地仇一樣,心裏舒泰無比,繼續擴大某人的內傷,若無其事地別回頭,笑眯眯地問匪婆道:“這是給我的?這怎麽用啊?”

匪婆麵上微笑,心裏大笑,不住暗自叨念“妙人啊妙人”,偏頭去打發內傷到五髒噴血的老二,隻淡然道:“連珠子與我了。你去吧。”

匪婆確實是內陸的人,對海貨十分陌生,想來河鮮也不常吃,晌午飯時,對著螃蟹和蝦幹瞪眼不知道怎樣下手。

夏小滿再為人師,又教了她一回,演示了一遍怎麽剝蝦殼,怎麽去臍掀蟹殼。

匪婆一邊兒拿蟹螯挑出黃兒來,一邊兒不住搖頭道:“蝦還罷了,蟹太麻煩了,肉又都在軟殼裏,剝也剝不出,還得尋家什挑出來!”

她瞧了瞧蟹螯,學著夏小滿去咬,又被倒刺紮了口舌,“嘶”了一聲,大為搖頭,扭身喊了綠珠,拿了她的匕首來,在蟹螯上劃了兩刀,把堅硬的殼劃開了,這才伸手去掰,也不大借力,口中隻道:“這殼真個可惡,倒是有個錘頭砸了才好。”

刀。錘頭……?

夏小滿本是笑著的,想起一物卻叼著筷子走了神。見鬼,她在這邊吃了一個來月的螃蟹,竟然沒想起來還有一樣琳琅閣能做的東西----蟹八件!

那一世她原還想過在網上買一套蟹八件來著,後來看了資料才知道,拿那物什吃一隻螃蟹就要半個來小時!這顯然不符合她吃螃蟹的速度,她是講究大快朵頤吃得又快又爽地,那東西附庸風雅還行,不解決實際問題,於是便是放棄了,甚至忘個幹淨,這麽多年吃螃蟹隻講究吃得盡興了,再沒往那物什上琢磨。

做蟹八件呢?蟹八件能在明清時期成為上流社會的時尚之選,在同是講究詩書禮儀的大秦應該也能。那物什顯擺的不就是一個優雅,一個內行麽!一定能流行!一定能!就算不能,也要找幾個推手把這流行風給煽動起來。

還在午飯席上,還聽著匪婆抱怨螃蟹吃著麻煩,夏小滿已是不知神遊到那裏去了,滿腦袋都是她地新品項推廣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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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抱歉,今天純屬意外,全區停電,都沒地兒可上線去。沒網絡的世界真痛苦啊。>
論字數,補昨天的。甩汗。欠債終於還清了。希望明天能早點兒碼出來。。。隻是希望……甩汗。阿門……




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3、局中人⑧

匪和匪婆對海貨都不感冒,那些作為回禮的蝦蟹也不肯收。夏小滿也沒推讓,不收就算省下了,倒是讓廚下裝了幾屜蟹黃包給他們。

送走了匪類,夏小滿這才得空回上房坐下同年諒匯報今日行動。年諒已是知道匪婆與滿娘瞧病的事,打發人下去便先問道:“馮夫人怎麽說?”

夏小滿講了個大概,壓根沒提忘憂散,對錦蛋是含混帶過。因著前者是禁忌話題,而後者,本是年諒好心,反而辦錯事,她再強調倒像是強調年諒的錯誤特地讓他內疚一樣,實不厚道。

然即使她什麽都沒提,年諒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到底是內疚起來,摟緊他那可憐的滿娘連聲道是“倒累了你”好一陣子,直到滿娘說姿勢不對起來重睡腰酸背痛腿抽筋才放手。

夏小滿得以脫身,便立時拍拍他的肩膀轉移話題,又拿來那暗器匣子連珠子來顯擺。年諒也是沒見過這物什的,好奇的接過來鼓搗了半天,夏小滿就繪聲繪色講起來海灘上匪婆被螃蟹夾了事件,年諒跟著笑了一回,先前的沉悶氣氛也就消失了。

她想起自家那個蟹八件的創意來,便道是回房畫些東西,起身要回去。年諒卻拉了她,正色道:“這東西不能私造!”

呃?她奇道:“什麽?”怎麽就不能……她突然醒過味來,笑著一拍手道:“你不會以為我造連珠子吧?!”

年諒瞧了她半晌,鬆了口氣。敲了敲手中匣子,道:“原是當你興起不細思量呢。----兵器隻軍器監造得,民間便是獵刀也有所限。那些江湖人暗處私造器械私下販賣也便罷了,咱們明著拿出來賣豈非瘋了。”

夏小滿哈哈一笑,賣暗器?那她真是瘋了。她笑著推了推他。道:“我又不是傻的,誰造兵器啊。我要做套吃蟹的家什。”她頓了頓,又問道:“雖然剛才沒想,但這會兒想起來,咱們要不要造幾個連珠子留著自己人用?”

年諒搖頭道:“不妥。授人以柄。畢竟是朝廷禁造之物。”

夏小滿聳聳肩,這東西就像新社會地手槍一樣,屬於管治器械,那她現在算不算非法窩藏槍支?“那這個怎麽辦?不能留?”

年諒擺弄擺弄手裏的匣子。道:“單一隻無妨,也好含混過去。若像你所言,多留幾個,若真遇小人,查將起來----這物什一時又燒不化,便是埋了沉塘了都能抄得出,罪責難逃。且這物什……多說近邊兒防身,護院還得是馬刀弓箭。”

他說著忽而瞄了她一眼,拉了過她胳膊,在她驚詫中擼了她袖子。捏上一捏,笑道:“你留雖是留,然能用得上?這可是沉甸,得好臂力才成。”

她撇撇嘴。單手提溜起來掂掂,道:“還行。拿得動。”

他挑眉笑道:“你便不曾想,這物什現用現戴可來得及?若是天天戴著……”

她揉搓著那裹著匣子的獸皮,翻得隻剩下白眼仁,嘀咕道:“沉死是不能,但一定得捂出痱子來……”

發現暗器根本比不了手槍、遠沒有想象中那麽方便之後,夏小滿悶了好一陣子,又一個夢想破滅了。便就丟在一旁,全身心撲在她的蟹八件上,就在年諒房裏桌案上鋪開畫紙塗塗抹抹起來。

憑著記憶力畫出幾樣,她拿去給年諒過目,又叫人拿了熟蟹來,手動分解。給他講解每樣家什大概怎麽使用。

年諒頻頻點頭。笑道:“雖繁瑣,按部就班倒是斯文。吟詩賞景慢慢品來。別有一番風雅。隻知你愛吃蟹子,未成想你這般上心,難為想得周全。”

夏小滿幹笑兩聲,沒敢接茬,隻道:“這一兩日就把表小姐請來幫著畫圖,再捎回去給鋪子裏?”見年諒隻笑著瞧她,便眨了眨眼,又解釋道:“不是我著急,是螃蟹最肥就這陣子,這東西不講究個時令麽,錯過去就隻好等秋天了。這眼見也五月節了……”沒說你急。”他笑出聲來,道:“我瞧這圖做來不難,一會兒就快馬叫人送圖和銀子回鋪子裏,我先要一套,後個兒之前送到莊裏來。”

呃?咋比她還急?夏小滿奇道:“你腿傷呢,現在還不能吃發物,這麽著急要什麽?還是……給誰家回禮?”

他抿了抿嘴,道:“你過糊塗了,後個兒小滿。”在她愣怔時,已攬了她入懷,啄了啄她耳尖,道:“我原在想,生辰與你添置些什麽好,首飾衣裳總沒你可心的。可巧,我也省省心,你便成全我吧,琳琅閣頭一套這蟹八件算我與你賀生辰地,可好?”

夏小滿在古代第一個生日收到了有生以來價錢最貴的生日禮物,一套嵌珠玉鑲寶石的純銀蟹八件。

沒有更貴的禮物,是因為這個生日十分低調,沒往玫州府發一張帖子,也就沒有禮尚往來送生辰賀禮的----玫州府那些人家裏側室做壽的不在少數,年府也沒少隨份子,夏二奶奶做壽也不算逾規,隻是她不想罷了。

夏小滿可不在乎什麽身份不身份的,是懶得同那些夫人奶奶小姐周旋,前陣子年諒病中的往來應酬也讓她膩歪透了,過個生日可不想折騰了。年諒倒是有心抬她身份,但想著她那身子骨,也是怕她再累著,她既不喜熱鬧,便也不提擺宴了。

於是這個生日隻在莊子裏設了兩桌酒,有頭有臉地上桌喝一口,下麵人也有加菜加餐;玫州城府裏那邊雖沒主子在,卻也這麽置辦的;然後府裏、莊裏以及琳琅閣上上下下仆從夥計都有紅包。

莊上唯一的客人便是紀靈書了。打頭兩天夏小滿因蟹八件地事想叫紀靈書過來商量,年諒便派人打著夏小滿生辰的名頭接姨母表妹過來樂樂。紀鄭氏過來瞧了年諒無礙。送了衣料與夏小滿做賀,便就回城去了,隻留紀靈書在這邊住幾天。

小滿這天,酒席宴變成了教課堂,那一套蟹八件生日禮物就成了教具。夏小滿慢慢拆了三四隻蟹,反複給紀靈書演示,教會她所有細節,又趁著她高興勁兒,叫她反複練習,直到動作嫻熟優雅,蟹八件市場推廣代言人這光榮任務就交到小丫頭身上。

紀靈書一直住到四月廿九才回城,若非初一要陪紀鄭氏禮佛上香她還是不想走。走時戀戀不舍拉著夏小滿的手。直央磨過陣子再尋由頭接她過來,道是天天對著海比在城裏鬆快多了。其實她也沒多鬆快,這幾日裏也設計了不少款式蟹八件。與之搭配的碟子碗也有琢磨,但因著無論燒瓷還是雕玉碗都沒那麽快,便就放棄,準備做後續周邊產品。

她們這邊每確定一份圖紙,夏小滿都遣快馬送回玫州城,讓琳琅閣放下一切訂單,集中力量做蟹八件。鄧掌櫃從幾個小金玉鋪子裏借了些夥計專門打下手,總算搶在五月之前先趕出二十套來。而後再慢慢做。

這其中十套給了紀靈書。夏小滿同她商量著,讓她端午節前後開場詩會,請那些千金小姐們吟詩飲宴,席間作以推廣。又兩套是孝敬年諾的。----鋪子裏有新鮮物什總要去孝敬,免得日後旁人說將起來,年諾反倒不知道是自家親戚出地,未免心下不滿挑理。餘下的才是自家留了做第一批貨源。

誰知道年諾收著東西當天就去同紀靈書學了怎麽用,然後又從琳琅閣拿了六套走,五月初三胡府私宴宴請玫州城頭幾位號人物時便就用上了,臨走時又一人送了一套。

翌日琳琅閣留存地蟹八件就全部買光了,又收了幾張加急訂單。都是在十套以上。

紀靈書那邊宴席還沒定日子,就已有朋友來同她打聽琳琅閣的蟹八件,她手裏那十套便也沒留住,都勻了出去。

至此琳琅閣才迎來的第一個售貨高峰期,之前借的夥計非但沒還回去,連做木匠活兒地夥計也被拉來幫工。便是這樣。也得沒日沒夜的趕才能趕出訂單來。鄧掌櫃急得不行,當天下晌便親自驅馬來見夏小滿匯報情況商量對策。

鄧掌櫃抵達望海莊。正是夕陽西下時。

夏小滿對於城裏地事一無所知,原是定的不必日日來報信,隻等端午節紀靈書那詩會開了之後再說,因此這會兒正是晚飯後推著年諒在海邊兒散步。

她其實愛海上日落比愛日出多。日出著實太快,上一秒火球兒才在海平麵上露個頭,下一秒已是一縱而出,瞬間光芒萬丈,咄咄逼人。日落卻是一個極緩慢的過程,火球沒了刺眼的光芒,呈現一種將熄滅般的暗紅色,慢慢的,一點點沉淪,若是海麵無風無浪,那更美好,水波始終漾著碎金樣地光,煞是迷人。

她從前就最喜歡這個時候出來,晚風徐徐,晚霞滿天,沒有清晨的浮躁,顯得安靜而祥和。

小時候是牽著父母的手來海邊兒散步,夕陽把人影抻得老長,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長大後同男友偎依漫步,會在瞧著左右無人注意時,彼此交換親吻,甜蜜而美好;原也一次又一次幻想,許多年後,白發蒼蒼,與老伴相互攙扶著甚至推著輪椅再來看日落,文藝腔的說一句“夕陽染紅白發”,“共度殘生”,又是怎樣地幸福。

而如今……她確實推了個人來看日落……可是,哎……

她偏頭去看年諒,他麵容平靜,眼睛微眯著,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夕陽沒染紅他烏黑地發,卻是染紅他白皙地臉。發覺她瞧他,他也偏過頭,目光相詢。她輕輕搖搖頭,他淡然一笑,拉過她手握在掌心焐著。

五月間地處南方地玫州本已是極熱,但因著望海莊在海邊兒,比城裏溫度要低不少。早晚起風時甚至有些涼。夏小滿出來時也是披著薄鬥篷地,身上不冷,隻是一路推著輪椅,手露外麵,叫海風吹得發涼。

手上一暖。她綻出個笑來,抬頭望了望越發黯淡地夕陽,深吸一口氣,好像某個瞬間可以持續一輩子那麽久。

可惜,實際上和諧美好持續不了多久。那邊長隨跑來稟報,鄧掌櫃來了,在莊上沒找到東家,等不及派人來請東家回去。便自己跑來海邊兒找了。

夏小滿瞧著氣喘籲籲跑來的鄧掌櫃就是一驚,先前美好的心情“嚓”一聲稀碎,無數壞念頭湧上來,----有過一次失敗,再怎樣也無法極度樂觀,便是有點兒什麽總先往壞處想。況且,沒大事哪能這麽急?

忽然手上一緊,她低頭去看年諒,他隻道:“莫慌。”愈發攥緊她的手。

她牽了牽嘴角,點了點頭。待鄧掌櫃到近前,盡量平靜問道:“什麽事?”鄧掌櫃一邊兒喘,一邊兒把這兩天的事說了,道:“小地也沒想是這樣。現下東家還是盡快想個法子才是,這一兩日地生意抓不住,怕就有人拿了咱們的蟹八件去別家仿製了!”

夏小滿簡直聽傻了,她沒想到她期待的火爆沒出現在走使用路線的開果器上,倒出現在走形式主義路線的蟹八件上;她也萬沒想到蟹八件竟是在大姑姐手上推廣開來的----不是推廣這件事本身,而是大姑姐這個人,她一直覺得大姑姐不給她拆台就不錯了,能幫她簡直是見鬼了。上次年諒腿地事兒沒收拾她算她走運,這會兒……唔,應該是個意外……>
太意外了。她臉上掛著笑,已是不知道神遊哪裏。

“東家……東家……”鄧掌櫃快急瘋了。蟹八件有多大利潤?就看來下單地這些人,個頂個富得流油,都是銀子打的麵子!這每套蟹八件不淨賺幾百兩都對不起自家。幾十套訂單。那是上萬兩銀子,抵多少匣子呢!若被別人截去生意。腸子都得悔青。

他忙不迭掏出謄地單子,奉與夏小滿,道:“東家早做定奪……或是……盤幾個鋪子過來?借的人不長久啊。”

年諒發現滿娘走神,不由一哂,晃了晃她的手,自家先接過單子來掃了一眼,夏小滿回過神來,忙跟著一起看。果然是形式主義戰勝了實用主義,訂單極具“貴”婦特色,一律是可著貴的來,銅的都沒人搭理,皆是純金純銀、鑲玉鑲寶石,簡直不是顯風雅,而是擺闊。

“需要盤幾個鋪子,大約要多少銀子?”年諒問道。

鄧掌櫃還沒說話,夏小滿先打斷,道:“先不盤。”

鄧掌櫃和年諒皆是一愣,年諒低聲道:“琳琅閣賬上銀子若不夠,你在官中暫支上一兩萬也無妨,崖山莊那邊頭批銀子已是入賬了的。”

夏小滿已是想過了的,才剛起步,不能盲目擴張,還是等穩定了再說。隻搖頭道:“不是差銀子。蟹八件前頭這一陣子是賣得好,但一戶人家能買多少套?一套能使多久?這不是瓷的,動不動就碎了,這結實著呢,許是十年八年都沒事兒。這東西仿地也容易,沒多久怕遍地都是了。這會兒誰都知道咱們急,盤鋪子肯定高價,而一兩個月下來,該買的買差不多了,仿製的也都出來了,咱們又許用不上這麽多人了,到時候再兌鋪子出去就難了。連帶著這些人也沒活兒做,咱們既不能白養活著,又沒法子讓他們自生自滅,左右都是麻煩。”

鄧掌櫃腦門冒了汗,道:“東家,不能這麽想,有了現下這幾筆,就能將幾個鋪子本錢賺回來了,彼時再兌出去,兌多少銀子是多少銀子,都是白落。現下這幾筆要抓不住,往後更沒生意了。”

夏小滿道:“還是等穩定了再說。當然,現在的生意不能不要,但是咱們不兌鋪子。咱們先頭不是借人麽,現在還是借,立個契,算他們在咱們這裏打短工,咱們給那些鋪子裏多少銀子,給幫工地夥計多少工錢。都寫進去,白紙黑字,雙方認可。時間……就先一個月吧,到期再續。咱們等於免費……唔,我是說。白教他們學徒做蟹八件的手藝,那些鋪子東家一定樂意。也就這陣子,回頭他想把人送進來咱們都不收呢。”

見鄧掌櫃麵露難色,她也沒理,繼續道:“前頭這些單子要緊著做出來。之後就開始限量,每天接單子多少數,手藝一定要保證,力求精益求精。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蟹八件哪裏都能買到,但琳琅閣地才是最正宗最好的!隻要有這個口碑出來,以後就總會有生意,而且,還是越是限量,來買的人越多。”

鄧掌櫃道:“東家後麵說的我省得,隻是借人這個……”

夏小滿道:“鄧掌櫃先前不也借來了?我相信你能做到。學徒就這樣了,師傅的話,倒是得多雇兩三個。淩二一人肯定忙不過來,這個你去問問淩二地意思,讓他舉薦。你這邊有什麽好人手也舉薦幾個,叫淩二看看。主要是看合得來不,能一塊兒做活兒地就用。”

鄧掌櫃抹了一腦門子汗,無可奈何應聲稱是。

夏小滿笑道:“還請回去轉告,難得開門紅,大家夥辛苦一下,這陣子忙過了,定封大紅包相謝,人人有份。鄧掌櫃。你的那份就不用我說了吧。”

鄧掌櫃也沒太欣喜的模樣,主要還是愁人手問題,便隻謝過東家,就要回去。

夏小滿忙道:“天都快黑了,就在莊上住吧。來回跑馬也太辛苦了。其實也不必你親來,打發小夥計過來就是了。”

鄧掌櫃道:“謝過東家惦記。隻還得安排東家交代這事。明兒再回去怕是耽擱事了,還是這就走。這邊兒道好走。黑也沒什麽。”

夏小滿便就沒再相留,年諒吩咐了安排兩個長隨護送回去,也是回府裏知會韋楷,若琳琅閣那邊忙不過來,就叫家裏人過去,幫著做些不需要什麽手藝的活兒。

送走了鄧掌櫃,夕陽也徹底沉入海底,隻剩下微末的紅霞猶是不幹,緊緊抓著天邊一角。

夏小滿忽然覺得特別不真實,從眼前的景色,到蟹八件這件事。一直期待一直期待,可真實現了,反而怕是虛幻。她仰起頭望著墨色漸濃地天空,深呼吸再深呼吸,止不住滿臉地笑,喃喃道:“成功了……”

年諒一笑,握起她的雙手,道:“恭喜。”

她歪頭看他一晌,粲然一笑,使勁點了點頭,忽而俯下身,抱住他,同樣被海風刮得微涼地臉頰貼上他的,闔目感受那片皮膚的熱度,低聲道:“同喜。”

他一笑,攬住她,偏頭親吻她腮頸,半晌方低聲道:“天黑了,也起風了。回去吧。”

一向自詡信奉實用主義的夏小滿同學到底靠了形式主義物什淘到了第一桶金。

之後的經營卻不是如最初那般一帆風順,借人計劃遠沒有她想得那麽簡單,虧得鄧掌櫃也不是簡單的人,最初辛苦了幾日,到底從幾處劃拉了人來。夥計是不缺了,師傅這邊卻不容易找。

淩二那邊在金玉這一行裏並沒什麽好友了,倒是叫鄧掌櫃挖來一個從前金玉堂跳槽的師傅,同淩二合作過,雖沒交情,但彼此認可,現在也能配合到一處去。再在玫州城尋成手師傅便不容易了,鄧掌櫃提出要去瓚州雇,夏小滿也同意了,隻還沒找到合適的。

琳琅閣不是至善齋,到底沒年家地牌子,沒人賣這個麵子,蟹八件走俏後,各大金玉行都開始仿製。人家無論資金還是人力資源都強過琳琅閣,又都是多少年的老鋪子,早有一批固定的客戶,琳琅閣的生意便被分走不少。

然琳琅閣占了一個先機,最初大賺一筆不說,名聲也打出去了,“正宗”兩字抬了不少身價,而後走地精品路線,又有款項限量的說法,吊足了人胃口,到底站穩了腳。

金玉堂也開始做了蟹八件。最初顏如玉見著蟹八件時便是頓足捶胸,隻恨當初沒能拉得夏小滿入夥。拋開旁的打算,就隻說。這等好創意可哪裏去尋?步人後塵又能賺上幾個子兒?她像痛失一座金礦一樣,抑鬱了許久。聽說琳琅閣缺人四下借人時,她還想失而複得,主動上門去找鄧掌櫃,示意樂意合作。可惜鄧掌櫃受了夏小滿死命令。絕對不和顏如玉扯訂單之外的任何事,便隻婉言謝絕,她隻能抑鬱到底了。

對於金礦敏感地人可不在少數,竇煦遠鼻子就永遠那麽靈,他從北邊兒一回來就找了年諒,自然先是探病慰問,然後說了輪椅賣得尚好,接著吹噓了自家的瓷器。還有要年諒入夥的意思。

年諒對於他的執著十分無語,就在準備端茶送客地時候,他又說起想代理蟹八件地外省銷售。年諒也不好做主,同夏小滿商量了一回,便是應了。竇煦遠手腳極快,人脈也極廣,到了五月底,蟹八件風潮已是席卷所有沿海城市,玫州的蟹八件像州的木器一樣都成了當地特產了,琳琅閣也被奉為經典。分得了最大的一塊蛋糕。

夏小滿並未擴大生產,而是實行了承包製,在仿製品遍地仿製工藝水平較高時,把半成品製作包給一些小鋪子。隻將精加工這塊攥在手裏,因著嚴格把關,發現一個不合格就整批退貨,高額索賠,整治的小鋪子不敢作假,質量上有了保證,效率也大大提高了,終是一個鋪子沒盤。以最低地成本確保了穩定供貨。

此後便是順利了,夏小滿過上了自來這裏之後最為順心地一段日子,望海莊畢竟離著城裏遠,她又是權利下放,鋪子裏一般小事都交由鄧掌櫃處理,隻有出大事時那邊才會派人來請示她。實際上。又有多少件能稱之為大事?

於是夏小滿除了同偶爾過來的紀靈書討論討論圖樣,陪她海邊兒玩陣子。其餘時間主要業務就是陪著年諒做複建散心了。

江湖救命藥物不是蓋地,效果確實極好,一個月的時候年諒已是能拄拐走了,想來馮友士所說兩個月行動自如大有可能。而夏小滿這邊宮寒症狀大為減輕,早上起來摸著小肚子也不涼了,五月生理期雖然血量沒有明顯減少,量還是不小,但時間已經恢複正常了,也沒了燥熱嗜睡的毛病。

夏小滿覺得現在簡直是在過退休後的日子,晚飯後兩人固定去海邊兒轉上一圈,看夕陽晚霞,而白日裏沒事就在玻璃大棚裏呆著,像老人家一樣晃著搖椅曬太陽,他看他的史書棋譜,她拿幾條彩線學著打各種絡子打發時間,一旁支個小桌放了筆墨,想了什麽點子就立時寫下來。又或者做些娛樂項目……

玻璃大棚剛建好時裏麵什麽都沒有,隻設了十來個架子,用夏小滿的話說,純粹晾被用的。人家暖棚是種花種草種蔬菜,夏小滿同學都給省了,準備專物專用。後來也是愛聞被褥上的陽光味道,便在這邊設了兩個藤搖椅,擺了個小桌,沒事過來坐坐。

既是成了休閑室,自然就要裝修一下了,這才在裏麵種了草坪,鋪了幾張毯子,又挪了幾盆花。晾被的架子擺了個五行八卦陣,中間設的桌椅,既透著亮,又被褥擋著,那一麵玻璃牆透進來地陽光也不會直射到人身上。棚頂上種了蔓藤植物,陽光灑下來,被葉子當去大半,隻剩下斑駁的光點,便就不會很曬。

在年諒大好了之後,發現在這裏做點子旁的事,也是別有意趣,----首先是光線好,其次綠意盎然瞧著就精神愉悅,重點是雖知周遭錦被遮掩外頭看不見,心理上卻帶著點兒刺激,實在妙哉。於是便特地改造了把合歡椅放過來,盡情享受美好生活。

然美好生活真的不具備持久性,終結這種順心美好生活地家書就是在一場美好運動之後送來的。

送水的小丫鬟紅著臉稟報其藎方才送了信和邸報過來,拿進來放在桌上。

夏小滿與年諒擦了身子,換了衣裳,自家懶洋洋爬回浴桶裏繼續泡著。他取了信本還倚著搖椅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調笑幾句,待拆了信一看,便徹底笑不出來了。

先是京裏來的消息。

有禦史參吏部尚書郎殊勝之子郎子旭,目無法紀、橫行市井、強搶民女、縱奴傷人等罪,呼啦啦列了十來條,條條有鼻子有眼,還不止今年,是把兩三年的舊事統統翻出來的。又有一條是,毆打朝廷命官,----據說這禦史是一臉青青紫紫淤血傷痕上的朝堂,以身示例,證明郎子旭有罪。

然後郎殊勝那本就被炒得火熱地營私舞弊罪之外又加了一條教導無方縱子行凶。

郎衙內名聲一向不好,其實皇上也有耳聞,但因著既有老太妃舊情,又惜郎殊勝吏才,素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不曉得是臉上過不去了,還是什麽人讓他下了狠心,竟把郎殊勝踢出京師,外放西南瑭州。

吏部本來侍郎的缺兒還沒補上,不少人盯著,眼瞅又空出來個尚書!皇上也不吐口,暫叫副都禦史潘剿與吏部侍郎陸西原共理。

一個是皇上跟前新近紅人,兩度被封欽差派往沿海考察;一個是吏部老牌幹部,副手位置坐了多年,業務熟練。滿朝皆知這尚書便就從此二人中產生了,都持觀望態度。

年諒恨得牙根癢癢,他挖坑是想埋了陸西原,結果陸西原竟有手段把郎殊勝踹下去填坑,踩著郎殊勝再往上爬。

他篤定的認為,參郎衙內的事一定是陸西原做的。----郎衙內雖然惡行不少,但禦史所報事情十之七八不是其幹的,都是那群衙內鑽所為,可惜名聲在那裏擺著,這事賴到郎衙內身上,也是百口莫辯。陸老三陸紹虞是標準地衙內鑽,一向和郎子旭走得近,事情知道得可不少……

夜行逢鬼不可怕,最可怕地是睡在身邊的人變成鬼。

雖然年諒也想整治郎子旭,這廝才是打紀淙書地罪魁,但這麽被陸西原利用了,他自然是極度不爽,更何況陸家父子還在逍遙,還可能升官!

隻是可能,不說潘剿是禦前紅人,單說陸西原雖然化險為夷,卻也沒徹底洗幹淨,還在有人叫囂著“陸西原是郎殊勝同黨需得一同治罪”。他但想往上爬,依舊沒有靠山,缺乏盟友。

這樣一個時候,而在外人看來,是政治投機最好的時刻。----陸西原距離尚書之位隻有一步之遙,此時能助他一臂之力,回報注定豐厚。

五月間年崴回京,陸西原求見。

末了,年諒便收到這樣一封家書,說是七月玫州酷熱難耐,不若回京避暑,彼時腿傷也應該不礙事了,正好去陸家下定。

大老爺已答允與陸家的親事,臘月陸家四小姐及笄後,便即迎娶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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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寫到吐血。為湊章節數,就不分割了,請見諒。

明天更新,甩汗……依舊沒譜。如今隻能保證字數了……望天……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4、局中人⑧

年諒已經有很多年沒給父親寫過書信了。從前寫信也是在祖父的注視下書寫,用最複雜的句式表達最簡單的意思,沒有情感可言,隻匯報學業和家裏情況。十四歲之後就再沒寫過。

如今執筆,句式也簡單起來,依舊沒有情感,也沒提身體、沒提事業,甚至沒提婚姻,隻問一句話,瑾州的鋪子怎麽處置。

婚事強辯無用。“孝”字壓下來,反抗者死無葬身之地。但沒下定,那就不是死局。他得想法子把這個局給撬開,斷不能讓陸西原那個老狐狸如願的。

“娶誰家也不娶陸家。”那日他怒極,這樣同滿娘抱怨。

結果他那識大體的滿娘倒與他支了個招。

“玫州到京裏書信往來需要時日。若是沒收到家書之前就定了旁的親事……不算不遵父命吧。”她道,“你覺得表小姐怎樣?”

她剛剛洗過澡,打了蓮花胰子,身上有淡淡的荷葉味道,聞著當是十分清涼,他卻覺得有些煩躁。

滿娘素識大體。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也正是因為他知道,所以他覺得若從她話裏聽出酸味,聽出她那些無法宣之於口的委屈,他心裏一定會難受。

可現下,似乎聽不出半點兒了,滿娘還是那個識大體的滿娘……忒識大體了……還與他這般支招……可他這心裏……怎麽這麽別扭?!

“滿娘。”他張了口,卻發覺他竟是無話可說。她如此識大體,他能說什麽?!他突然恨起她的識大體來。終隻能道。“我原就與你說過,此言不必再提。”

“是說過。性子合不來。但我原也說過,如果不是調教表小姐,就隻能等著調教陸四小姐了。”她道。

夏小滿的理解,這就是個比較級地問題。兩害相權取其輕。況且。紀靈書未必是“害”,而陸四小姐一定是。

並不是說牛魔王的妹妹一定是妖魔,哥哥不咋地妹妹人不錯的也不是沒有,本家三房的爺和小姐們不就是典型的例子。而是說,不論賢愚,隻要伊進門,以年諒對陸家地仇視,倆人不掐才怪。就別想消停了。

再者,她希望是紀靈書。她希望。

見他聽了臉色變差,掐她手骨掐得越發緊,她也覺得諷刺,他們剛剛和諧歡愛一場,然後扭頭討論這個問題,實在……

她什麽話也沒有,隻往他身上一趴。自省一下,她竟是從未“希望”過他怎樣。不是理性戰勝感性,竟像是理性吞噬了感性。半點兒不剩,喜歡不喜歡這個男人都成了不相幹的事,“他總會有一個妻子”變成一切的前提,讓她所有的“希望”都繞道而行。

年諒拒絕了二選一。他一個也不想要。陸家女固然不肯娶,表妹也不是他想要的妻。

他也許不知道他想要什麽,----琴瑟和弦其實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具體到容貌才識德行家世,他一點兒也說不上來;但是他知道他不想要什麽,---他不想要一個他覺得沒法對伊好的妻子。

這個看似理性的選擇,其實充滿了感性色彩。

對一個人好。

年少時他一直別扭著一口氣,發誓絕不像父親那樣。他這一輩子隻娶一個女人,一直一直對伊好,生生死死,隻伊一人。

他十四歲那年從死亡線上爬回來,發覺家裏給他塞了一個衝喜妾時,是憤怒到了極點。萬分憎惡那個讓他“隻娶一個女人”夢想幻滅地滿娘。直用了很久、經了很多事才扭轉對她的厭惡。

誠然現在他有了滿娘,也對滿娘好。那句誓言修上一修,也隻是女人數量上有所改變,對妻子的心意不曾有絲毫改變,必是要一生一世對伊好的。

----如果娶一個他不可心的女人,無法對她好,那他和父親又有什麽區別?

“表妹就是親妹妹一樣。對她是妹妹的好。”他道。是對妹妹的好,不是對妻子的好。他也無法想象他對滿娘做的這些挪到表妹身上是如何的,壓根不會去想。他隻道,“滿娘,不必再提。”

他所謂地“好”,是愛情嗎?無法愛上表妹。她牽了牽嘴角,能像妹妹那樣嗬護未嚐不是好婚姻,總比娶陸四小姐相敬如冰的好吧。。。不過既然他拒絕二選一,這話也就再沒法說。

也罷,反正,她也不隻這一個選項,他拒絕選擇,她也可以走別的路。

那她就需要回城一趟,到鋪子盤盤帳攏攏銀子。沒擴張最初是為了生意考慮,不想賠錢,現在看來是對了,流動資金無比重要。固定資產哪裏能隨身攜帶呢?

年諒說,七月不回京。“腿傷未愈,不回京。”

但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她還得做回京的打算。回去了,還能再回來?還是就此……

她得攛掇他回城,在望海莊裏她能做啥?難道還能出海不成……?跳海還差不多……o(

可惜,她回不去,因為他不回城。他回城就等於向人宣布他腿傷好多了,他現在需要繼續“養病”,隻招方先生往來望海莊,送些消息,商量事情。

年諾也是同期收到地家書,對於娶陸四小姐這件事也不大滿意。她對陸家並不太了解,但也在母親的信裏知道一二,母親待見的人她未必待見,但她相信母親不待見的人一定不是什麽好貨色。然對於這件事,她也沒什麽發言權,大伯父已經決定的事,她又能怎樣。知道弟弟倔強,而且對大伯父的怨也不淺。這次又沒給他可心地親事,怕是幾股火兒都要擰一起去了,她翌日就趕來望海莊,勸慰弟弟,隻能盡量往好處說罷了。

年諒同大姐倒沒抱怨太多。也沒提想撬這局的事,隻順著姐姐說了陣子,又問起姐夫胡元慎。他是想找姐夫談談時局地,好研究從哪裏下手。然最近的私鹽案子讓胡元慎半點空閑也不得,一個來月不曾休沐,也就一直沒得空過來。年諒遣方先生去也是跑了好幾次才得著一次空見上一麵。

胡元慎對陸家沒什麽惡感,憑心而論對於能多一個吏部尚書的親戚還求之不得。提及朝局,他還笑對方先生道是瞧著陸西原把握更大一些。潘剿這兩年沒少壓榨東南沿海諸州,下麵早有不滿,隻因他是聖眷正隆,不少人在觀望罷了,現在就看有沒有人背後捅刀子了。又道陸西原好謀算,近年西北大事沒有小事不斷,皇上對西北越發關注,也就越發器重邊陲重臣,這會兒陸西原同大伯父站在一處,不少人得掂量掂量。

潘剿受賄地事年諒已聽年諾說過。若能在玫州瞿家一家就榨出二十萬兩來,這兩年欽差做得銀子也得有幾百萬了,但即使有人捅,也不會查出這許多便是了。而陸西原其實也一樣。京官手裏有幾個是幹淨的?尤其在主管百官的吏部,每年外官孝敬地冰敬炭敬就不會少。

陸西原和潘剿現在處於微妙地平衡中,兩人肯定都有對方的小辮子,但是如果不能一擊而斃,一旦對家反撲,那就是兩敗俱傷,----現在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坐等漁翁之利。所以現在給陸西原輕微地下點兒料根本不會有用,得想法子丟點兒重要把柄給潘剿。

回頭。就由潘剿收拾陸西原了。他長篇大論寫了西北政事、京中朝局,倒不是分析,大半是歌功。小半像遊記。而後辭藻華麗寫了一大片子勉勵兒子的話。年諒幾乎要失去耐性的時候,才在文章的末尾段落中刨出了他上次提問的答案。

老爹是語重心長。大概意思是,你在玫州能有了自己的鋪子這很好,剛開始經營不要貪功冒進,還是得穩紮穩打,慢慢積累經驗。你現在一個人管著鋪子,又管年壽堂和崖山莊,已是全負荷,再添瑾州六個鋪子,肯定是忙不過來的,況且瑾州的鋪子又在外地,麻煩更多。你五叔經營的好好的,不若就讓他繼續經營下去,銀兩上略少了點子,但要省多少心少受多少累呢,況且你現在也不差那點銀子,倒是身子一直不好,得少管些事,多養身子。所以鋪子還是先煩勞你五叔代管,等你這邊鋪子都穩固了,身子養好了,經驗豐富了再拿回來不遲。

年諒拿著信冷笑半天,父親地態度總讓人難以捉摸,這次不是琢磨旁的,是不知道父親是裝傻還是真傻。

但無論是哪者,鋪子是母親留給他的東西,他一定要拿回來。

父親對於陸家的婚事倒是簡單地隻提了一筆,道是早有舊盟,因著陸家四小姐未及笄,你身子也不好,這才耽擱下來,如今一切都好了,你也年紀也不小了,當是該辦了的。。。

他把信團成一團。舊盟,還說舊盟,和母親的舊盟碎了一地,竟回過頭來同他說你要守舊盟。可笑。

陸西原那邊加緊下手吧,在下定之前,他也要讓他的舊盟粉碎一地。

他這邊加急催促京師的訊息才發出去,那邊邸報到了。一報是西北骨藩部叛亂,邊關軍情吃緊,年崴已啟程返回理州,朝廷又遣武將軍領兵平叛。一報是太後懿旨,八月後宮選妃,凡年十四至十七、父官居四品以上者,皆可有資格參選。

自西北最大的藩部圪朵噶大首領過世後,近些年就一直不太平。骨藩部也是反複作亂,每有災荒或者部落內訌時,都會跳出來找大秦打一架,好轉移內部矛盾。去年一冬各地降水都少,年初旱情還不顯著,到了六月青黃不接的時候,饑荒全麵爆發出來。骨藩部受災嚴重,便就一路打劫大秦邊關小城的糧倉來填肚皮,就此挑起戰事。

年諒對此並不關心,也不擔心,朝廷不是無力平叛。卻是因著西北幾大藩部皆絡有親緣,唇亡齒寒,不能一鍋端便隻會陷入一對多地苦戰,所以朝廷每派大軍也隻是將骨藩部驅趕出境,贏些供品,順便震懾一番蠢蠢欲動的其他部落罷了。

他關心的倒是選妃之事。有秦以來,禁中一向忌諱外戚,後宮嬪妃多是四五品官之女。二品以上的隻有兩位,還有一位隻封貴人,三姐年語在其中就算家世極好的了。如今皇上竟一改成規,要納四品以上官員之女!綜合先前皇上拾掇禦史台,又拾掇吏部,看來朝堂之上要重新洗牌了。

不止如此,關鍵是陸家四小姐符合這個選妃標準!

如果陸家能主動退親,那是再好不過。當然,即使這樣,他也不能白忙活一場。也小小地回敬陸西原一下,誰讓其想算計他、讓他鬧心一個月來著。

年諒叫了其藎來,重新做了戰略部署,叫他盡快送信回京。

忽然又想起件事來。五叔年岌隻有嫡出地一子一女,兩人在“言”字輩裏恰都行八,八爺年譜和八小姐年詞,年詞今年十五,也是符合選妃標準地,不曉得五叔會不會送她去選。如果……

他又吩咐其藎道:“其莨如今沒事了,叫他往瑾州去,五叔那邊若有什麽消息。及時報來。尤其最近宮裏選妃……”

京城沒有消息,玫州城倒有了驚人消息。

“竇煦遠同你是什麽生意?”一直忙得沒空見年諒的胡元慎竟然親自跑來望海莊,張口就是問了竇煦遠。

已能獨立行走地年諒依舊病中模樣,倚躺在床鋪上見的姐夫。聽了姐夫的話,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道:“至善齋的輪椅和琳琅閣地蟹八件。”

“與他合夥?”胡元慎又問。

“不是。他算得是牙人經濟。”年諒解釋了一下代理商的意思。

“如此說來。是沒幹係了。”胡元慎又問道:“他瓷器生意你半點沒沾吧?”

“沒有。”年諒越發困惑。道:“出什麽事兒了?”竇煦遠的瓷器並沒有往京中運,不存在獻貢瓷沒獻好惹得龍顏不悅降罪下來的問題吧。

胡元慎全問完了這才鬆了口氣。舒舒服服往椅背上一靠,端過茶水來喝了幾口,然後才慢悠悠道:“六弟猜這竇煦遠當初為何找你合夥做瓷器?”

年諒一笑,道:“姐夫說的我是真糊塗了。當初也同姐夫說過,我疑他想做貢瓷。”

胡元慎搖頭笑道:“再沒想到的。這小子財迷心竅,盜販私鹽!”

“竇煦遠販賣私鹽?!”夏小滿聽得一頭霧水。“他至於嗎?他家生意很大啊,貢冰就能賺多少呢,咱們這兩樁生意他也沒少賺……”

“銀子自然是多多益善。”年諒擺弄著她的手指,道:“你是不知,私鹽暴利。玫州產鹽,市售一斤六十文,往不產鹽的西邊去,一斤三百文也是有的,去了車銷路費,隻運鹽去賣就能掙三倍以上紅利,隻鹽引不好求,這塊要攤些花銷,那紅利也能在兩倍。鹽戶的浮鹽賣地本就便宜,私煎的更是價廉,一斤淨賺一兩百文,竇煦遠這次查出來的,兩萬零四百石,你說是多少銀子?”

“天呐……”她咂舌道,“我原來以為隻有邊關的鹽才是暴利……”她仰頭瞧他,道:“當初他找你就是因為大姑爺管鹽政吧?”

難怪當初出手大方,虧得年諒沒入夥!也虧得他們地合作隻是代理商關係。。。想起她還攛掇過讓年諒和他合夥做輪椅生意,都有些後怕。有銀子也要有命花才是。

他點頭笑道:“嗯。是衝著姐夫來的,指著姐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救命呢。還有一則,他倒是奸猾,鹽是用瓷器運走的。”

“呃……是防檢查了。但,瓷器,那能裝多少?”她覺得世界老神奇了。

“其實裝的也不少。”他道。“還有幾次他運的瓷土出去,覆層是瓷土,下層都是私鹽。”

她點點頭,行,這腦瓜兒。“不會連累咱們吧?”

他哈哈一笑。摟得她緊了些,道:“你原不就說,這般簽了契,他幫咱們賣物什,還同咱們沒幹係麽?既是不相幹,怎會連累咱們?且安心,他現在關在都轉運鹽使司地大牢裏,若是瘋咬亂說話……”

“唔……”她點點頭。道,“秋後問斬?”

他道:“還在審呢。”說著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他們想讓他咬侯廉孝出來。”

“不咬不也跑不了嗎?都是這樣的親戚了。”她奇道。

他搖了搖頭,道:“侯廉孝可以推說不知情。沒搜到賬本就沒證據,定不了侯廉孝的罪。這會兒侯廉孝肯定寫了謝罪折子,再往京裏求救吧。”

“求救?嘿。”她冷笑一聲。這鏈條從下麵一直鏈到上麵呢,底下出事了,上麵地巴不得趕緊脫下幾環來,讓底下自生自滅好了,以免連累上麵。自古替死鬼多的是。侯廉孝也隻會成為其中一個。他這會兒越瘋狂地求救,怕是沉得越快---誰都怕他咬上來,都欲除之而後快。他都很可能是死在自己人手裏的。

年諒心情是愉悅的,這大半個月來這是最為愉悅的一日了。侯廉孝算計他時候可想到有這一天?哼哼。

他地手伸進滿娘地衣襟裏,摸著膩滑的皮肉,聽著她還嘟囔著竇煦遠和侯廉孝,湊過去堵了她地嘴,半晌,低聲笑道:“竇、侯都不是什麽大人物,根基不牢,還不是說垮就垮了。這和咱們全不相幹。咱們且樂咱們地……”處會有強力風暴。

就像他想不到,潘剿的垮台竟是從侯廉孝的瘋狂求救開始的。

侯廉孝的求救自然不會引起任何人同情援助,隻引人厭煩,他像壁虎的尾巴一樣被拋棄了。甘心做棄子的又有幾人?他開始拿一些秘密來威脅那些得到過他好處的人。他其實未嚐不知道這極可能會加速他的滅亡。但隻能飲鴆止渴,報以最後一絲希望。當然。希望很快變成了絕望。

然後,被人廢物利用。他是這盤棋地棄子,很快又成了旁人手裏的利器,這第一刀就是砍向風頭正勁的潘剿。

潘剿在為欽差巡視海防那兩年,每到玫州,玫州知府侯廉孝都會孝敬冰敬果敬,前後五次,共三萬七千兩。

真論貪墨,這點兒銀子其實上不了台麵,但這事兒卻撕開一個口子,很快沿海諸州揭發檢舉折子紛紛而來,潘剿的銀山漸漸浮出水麵。

皇上震怒,下旨徹查。

痛打落水狗誰人不會?沒用陸西原振臂一呼,就有無數人先上去踩了。

於是,陸西原雖沒得加封,但很明顯,這尚書之位已是納入囊中,之前那些說他罪責地聲音也就漸漸消失了,隻剩花團錦簇,好生得意。

年諒收著消息時,簡直氣炸了肺,連說了十八聲小人得誌。

然而小人到底是得誌了。此後他想扳倒伊,難上加難。可以找有風骨不畏權貴的小禦史下料,但是再不會有人推波助瀾,無冤無仇又腦子沒進水的任誰也不會得罪未來吏部尚書。

小人到底是得誌了,就要成為他的嶽丈老泰山了。

要同家裏撕破臉嗎?一個沒法對伊好的妻子難以忍受到這等程度嗎?不惜與家族對立?又不是因著他已有愛人了,而是要把愛人的位置空出來,虛席以待,關鍵還不知道哪百輩子能遇上。

值得嗎?

他開始寫信的時候,她研著墨,問他道:“你這到底是和陸家賭氣,還是和家裏賭氣?”

他執筆的手一頓,複又落下,紮紮實實地書寫,道:“與父親吧。不想做他那般負心薄幸之人。”

“你覺得表小姐怎樣?”她歎了口氣,道:“對妹妹的好也是一種好。這種好也可以支持人走一輩子的。這種不算負心薄幸啊。”

“滿娘。不必再提。”他甚至沒抬眼,隻挑了挑眉。牽了牽嘴角,滿娘先前一直說這個人執著那個人執著,他突然發現,她也是個執著地人,固執的認定了表妹。“我必不會娶表妹。不能明明省得……卻讓表妹受委屈。這也對不起姨母。”

“你會讓她受委屈嗎?對妹妹那種好就是委屈?”她撇嘴。“生活幸福與否和感情的性質無關。愛情到最後也會變成親情。”

他偏過頭看她。有些詞兒他不大懂。社會製度決定了他們地立足點和視角全然不同。他懂詞兒了也未必認可意思。

那她就說點兒他懂地吧,她道:“你可想好了,這封信發出去之後,不知道來地會是什麽呢。”

他嗯了一聲,道:“便是不容我也無妨。我既不屑薄幸之人,若還為之,豈非要懊惱一世。還不若身無長物心下坦蕩。”

“牛心。”她輕啐了一口,怎麽就認準了那是負心薄幸呢?而且。他怎麽跟個聖人似地呢?

他一笑,又寫了一句,壓筆舔墨,抬眼瞧著她,忽而低聲道:“滿娘,無論他日怎樣,都會對妻和你好,生生死死,隻你二人,必不負。”

她一時失語。表白誰都愛聽。但三個人的婚姻,太擁擠。他總會娶妻,她知道,她若留著。也隻是權宜之計。

她手沒停,繼續研著墨,一圈又一圈,忽而嚼著他的話,想起一個人來。

青槐。

這個禁忌話題她一直沒再提起過。怕提了不好處理,一個青槐牽扯了太多事,包括她的身份。

他絕口不提青槐,焉知是他負心?許是心底最深處的傷。一直不敢去觸碰。

青槐。她思慮著自家的,不留神這個名字默念出聲。

他懸腕一頓,抬眼看她,她起初沒察覺,當發覺他看她時,她忙扯出個笑來。道:“沒……沒啥……”再低頭。紙上已滴了一灘墨,這封信算是廢掉了。

她挪開鎮紙換了一張宣紙上去。堆笑道:“你繼續。”

他一直看著她,半晌才道:“你想說什麽?”

燈火跳動,他臉色不大好,說話時格外僵硬,她知道躲不過去,挑了挑眉,道:“我是說,你所謂必不負,不是隻二人。是隻三人。就這樣。”

他依舊目不轉睛看著她,筆尖又滴下墨來汙了紙張,她深吸了口氣,又換了一張紙,向他道:“你想說什麽?”

他垂了眼瞼,撂下筆,轉過身來,無聲無息的向她招了招手,在她走到身邊時候摟住她地腰。

“滿娘。”他似乎很艱難的開口,道:“我累了青槐,累了你。”

費了半天勁兒就說這麽一句啊?!她撇撇嘴,拍拍聖人的肩膀,勸慰道:“都過去了。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吧。這件事你也別太自責,誰都不想……”

她就差沒長篇大論念悼詞了,忽而聽見他又道:“我沒動青槐。”

“啊?!”她下巴砸到他頭上了,哢吧一響,她半晌才覺得下巴能動了,嘎巴嘎巴嘴,結結巴巴道:“那個孩子……難道……”

他嗯了一聲,低聲道:“那日她病著,恰是大夫與我診脈,便叫與她也看看。結果……”

她晃了一晃腦袋,抬起雙手捧起他的臉,認真看了看,珍稀物種啊,雄性聖母,這TMD是聖父啊?!給別人養孩子?嘖,真傳奇。在古代就更傳奇了。是愛情的力量啊……看來他愛青槐比她想象得還深,愛到能給人養孩子的地步?!真是個聖人。

“你也太偉大了……”她從牙縫裏擠出讚美。狗血吧,台詞肯定是我若不認下,她當場就是個死,所以我為護她周全挺身而出……

她腦漿都變成狗血漿了,未成想他道:“我若不認,便是戴了綠帽,被人戳脊梁嘲諷一世。如何能忍?”

呃……?她下巴再次掉下來。一秒鍾,聖父變成了撒旦。

就算他沒碰,人家也會當青櫻青槐這等貼身丫鬟是他女人,她們偷人,確實會有人嘲笑他帽子顏色不正,而且還能引申到旁的問題上去----比如X能力問題,進行人身攻擊。他這樣的性子,斷不會讓自己有這樣的把柄落到人手的。

但是……

“你是年家嫡子。那個孩子會頂著你長子地名義……”她還是覺得不靠譜,他的身份,這也是對家族的不負責任。

“不會有孩子。”他低聲喟歎,像在晾曬內心,翻出所有秘密,“用藥。孩子隻會是死胎。”

呃……?她捧著他的臉,不知道說什麽好。你地翅膀究竟有多黑?

他看著她的眼睛半晌,頓了頓,聲音愈低,道:“是孽種。是她哥哥的。原也不能留。”

這回她額頭撞上他頭頂了。蒼天,還有多少事出乎她想象?!好吧,她總算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麽那個孩子帶著尾巴。

“青槐不是妖孽。”他喃喃道:“是我累了她。她想自盡也阻了她,又許她孩子生下來就送她走,生怕她一自盡這事穿幫損了我的顏麵。確是想送她走,等她生了死胎,隨便什麽由頭就打發她了。卻不想累她橫死。”他摟著她的雙臂愈發收緊,道:“更不曾想也累了你……”

她歎了口氣,孽緣啊。他剛醒來時,那麽緊張青槐,是因為愧疚?或者,也曾喜歡過吧。青槐和青櫻是伺候他長大的。她忽而可以想象,他在聽說青槐有身孕時的震驚和憤怒。

而青槐和她哥哥……RZ。她揉了揉磕疼了的腦門,決定去睡覺了。一時接受不了這麽多東西,腦子需要休息。

“滿娘?”他輕聲道,目光堅定,沒有一絲怯意。

他說出來,不過是話趕話趕到這裏,也是憋悶太久了,並不是請求誰原諒什麽地。他一直也沒覺得自己錯,重來一遍他還這麽選擇,他不會讓人戳著脊梁骨說一輩子風涼話。沒罪,自然不需要懺悔。如果一定要說有失誤,對,隻能叫失誤,那就是連累了青槐被害。連累,這才是讓他有精神負擔的根本。

她盯著他的眼睛,緩緩笑了。真好,他是一個人,有謀算,有私心的人,不是聖父啊之類的奇怪生物。對此她忽而滿意,要知道麵對一個腦殘聖父也是很有壓力的事情。

至於他地執著……她在他臉上啄了一口,道:“你繼續寫信吧。做你認為正確地事兒。我呢……先去睡覺了。”

參照物不一樣,誰能說誰是錯的誰是對地?依著本心吧。隻要不後悔。

他先是一愣,隨即哂然一笑,道:“好。”

翌日一早,年諒準備把那厚厚的一封信交給持蘞送走時,其藎趕了來,送上了剛剛抵達的家書。

--------不算字數分割線-

PS:還是先道歉,送來晚了。

這一章開頭前後推翻了七次,棄了幾千字,改得麵目全非,最後這樣下來,自己讀起來還是覺得很奇怪,但是已經沒體力推翻了。

本來想虐紀靈書來著,哢哢,都想好一個狗血段子了,而且是想了很久的。但是興奮的和一姐姐提的時候,被強烈要求刪除下去了。so,紀靈書,乃有福了。阿門。

然後是青槐這段,笑,猶豫了好久要不要加。還是加上了,為此又多熬了將近兩個小時。那姐姐原還和我說不解密比較好。但話說我實在頂愛黑暗,這可咋整啊……

看完這段覺得不合理的,覺得惡心的,覺得BT的,板磚皮鞭我統統收,為了我的惡趣味……

現在是淩晨兩點五十七,明天還要上班,需要六點起床。這就是為嘛我說以後一年半載不會寫新文了。真熬人。。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5、局中人⑩

話說在頭裏:

這章顯示是三千來字,實際字數一萬零四百多。

嗯,我對三房太有愛了,笑,寫五小姐這段寫的太長,又舍不得刪掉,雖說實際上和劇情很有關係,但仍怕被人說講不相幹的浪費大家銀子(咳咳,主要也是寫太長了),所以這七千字免費奉送,希望可以少挨罵。

再次解釋,對於包月讀者來說,沒賺也沒損失咩;對單訂讀者來說,算省了點兒……

十六爬走,敬請觀賞。

--------以下正文-------

卷五好和井徑絕塵埃15、局中人

阜澤年府三房後院

阜澤的六月也已是大熱,五小姐生母關姨娘的屋裏卻是門窗緊閉,悶得人透不過氣來。

關姨娘倚著半舊的青緞靠背躺在床上,身上穿得立立整整的,卻還蓋著夾被,一張臉焙得通紅,布滿了細汗,妝也有些花了,梳得整齊的頭發更像水撈過似的,精濕精濕。小丫鬟芍藥拿著濕帕子幫她拭著額頭鬢角,口中道:“要不主子躺躺吧……叫姑奶奶瞧見再……”

“沒事兒沒事兒。”關姨娘收回望向琉璃窗外的視線,不耐煩的打斷她,道,“說了多少遍了。有功夫說這些牢什古子不如往前頭看看診兒多暫過來。”

芍藥忙道:“主子稍安,茉莉去看了呢。定是夫人高興,多留了姑奶奶會子。”

關姨娘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目光一早飄到窗外,口中嘟嘟喃喃不知道說的什麽。芍藥拿手背蹭去鼻尖上地汗,偷偷歎了口氣,帕子又落在自家主子額頭上。

一炷香的功夫,院裏熱鬧起來。老遠就聽見九小姐十四爺生母白姨娘那特殊的大嗓門。聲大語速快,爆豆子一樣嘰裏呱啦。而後才見三房姬妾丫鬟眾星捧月般護著五小姐年診一路嘻嘻哈哈過來。

關姨娘的丫鬟茉莉先一步跑回來,挑簾子就喊道:“主子。姑奶奶並諸位姨奶奶來了。”

關姨娘喜上眉梢,眼仁兒都樂開了花,道:“一早看著了,還不快請進來。”芍藥忙掖了帕子出去幫著相迎。

七爺生母謝姨娘並白姨娘一人攜了五小姐一隻手進了屋,後麵一連串跟著三老爺的另四房妾。謝姨娘未語先笑。道:“姐姐,姑奶奶來瞧你了。”又拉五小姐往床邊兒去,口中道:“姑奶奶,關姐姐可是盼了有日子了。”

五小姐被帶著坐到床邊,眼圈微紅,勉強笑著問好,又道:“姨娘覺著怎樣了?可請大夫了?”

關姨娘還沒吱聲,後麵白姨娘先就笑道:“請了請了,七爺去請地。每日裏都過來瞧脈呢!瞧時辰。這一會兒就能過來了。哎呀,有咱們照料著。姑奶奶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關姨娘臉沉了下來,立了眼睛去瞪白姨娘,隻女兒在跟前不好發作,謝姨娘在一旁瞧見了,忙陪笑道:“姑奶奶和關姐姐好生說說體己話,咱們就先告辭了,回頭再來陪姑奶奶。”說著一手拽了一個妾就要往外走。

白姨娘還站著沒動,五小姐已經站起身,靦腆謝過開始送客了。她也不好再呆,隻好跟著出來了。

牛鬼蛇神撤離,跟著五小姐回來地媳婦婆子一早被年府管家媳婦請在外麵用茶用飯,這邊茉莉怕主子不好說話,又把伺候五小姐的陸家丫鬟並陪嫁丫鬟讓到別處喝茶,讓芍藥在外間伺候,隻留了這母女在屋裏。

五小姐還未說話,就被關姨娘一把拉到懷裏,帶著哭音兒叫了一聲診兒,又像女兒幼時那樣摟著她不住拍她,忽然想起自家病著,忙將女兒推出去多遠,口中忙不迭道:“瞧我,竟忘了……”

五小姐眼角已見了淚,一把抓住生母,低聲道:“姨娘,不妨事。”

關姨娘伸手抿去她地淚,又摸了摸她的臉,道:“瞧著可比五月節時瘦了。你地荷包我都收著了,針腳可真細,可是熬人傷眼睛呐,你如今是金貴人,何必還費神做那牢什古子?瞧瞧,這人都累瘦了……”

她可是想煞了女兒,自回門之後,她再沒麵對麵見著女兒說說話,端午之後陸紹虞同五小姐倒是來過年府請安,但像關姨娘這等身份上不得台麵,堂前宴上都沒她份兒,隻遠遠的瞧了女兒一眼罷了。

“也沒什麽,做慣了的。”五小姐勉強一笑,道:“姨娘安心,不是為的那個。是近來多少有些苦夏,懨懨的不大吃得下東西。”

關姨娘忙道:“你從前沒這症狀,可是陸家廚子做地吃著不慣?可找大夫瞧了?”

五小姐道:“沒。也沒什麽。”她聲音小下去,道:“這點子事兒,沒得勞師動眾的。”

關姨娘忙道:“詩禮人家規矩是多,咱們家不也多!----隻咱們房頭……哎,嘿,瞧我這說的什麽。那個,你守著些規矩是對,可也別苦著自個兒,正好一會兒大夫過來,叫給你瞧瞧。雖不是什麽大毛病,可也是自個兒難受不是。”

五小姐訥訥的,轉而問道:“姨娘覺著身上怎樣?”

“沒事兒,沒大事兒,大夫都說吃幾劑藥發散發散就好了。”關姨娘又遞了絹子與女兒擦汗,道:“要發汗,屋裏熱,委屈你了。”

五小姐忙接過來,又道:“姨娘怎的穿得這樣多?雖是發汗,不如蓋被,這多不舒坦。我與姨娘更衣躺下吧。”

“不用不用,一會兒大夫來了再躺不遲。”關姨娘怎麽瞧女兒也瞧不夠,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的看,笑道,“你難得回來,咱們多說會子話。這倆月可好?聽說親家老爺要高升了呢,哎呀呀。可了不得。這下不知道多少人往咱們房頭來呢,老爺極是高興地……”

五小姐有些尷尬。笑得十分勉強,隻點了點頭。

關姨娘已經習慣了女兒的木頭性子。笑著拉著她地手自說自地,道:“這回夫人待我也好多了。這不,病著也沒叫出去庵裏。知道今兒你回來,夫人還來念誦了一回,留了兩包香茶……哎呀。瞧我記性,光顧著歡喜了!----芍藥!芍藥?!怎麽不快把夫人拿的香茶與你姑奶奶沏上!”高聲喊著芍藥沏茶。

五小姐剛道不用,那邊芍藥已經是端了茶上來。

“嚐嚐,嚐嚐。聞著可是香呢。”關姨娘見女兒端了茶相讓自己,心裏極是熨帖,忙道:“我喝過,喝過,你嚐嚐!我是借了你地福氣了!如今誰不說我生了好女兒!也莫說我,你嫁了這等好人家。咱們房頭……。不,合家都是借了你地福氣呢。就說六娘五小姐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瞼,又端起茶盞來掩了苦笑。

關姨娘這說著又想起一事來,忙喊芍藥開箱子拿匣子過來,向女兒道:“也是病著糊塗了,我這忘這忘那的,上個月老太君那邊兒騰庫賞東西,咱們房頭得了兩件鐲子,夫人沒看上,與了我們,樣子是老氣些,可我瞧著質地還是好地,也不辱你身份,就與你留著的。原想叫七爺多暫給你捎過去,他也沒得空,正好你今兒拿回去。”

五小姐忙道:“姨娘留著戴吧,我那還有。”

關姨娘道:“我戴作甚麽!戴了也隻氣氣姓聶地那娼婦(六小姐的生母聶姨娘)罷了。她還想與我爭來著。我呸,若不是你,六娘哪能定下那麽好的人家!----都說裴家有好幾個布料鋪子呢,兒子還是個舉子!她尋思什麽呢!陸老爺一高升,裴家就來提親,還能是六娘自己的本事?!她不來謝,倒還擺譜,說說話便急眉赤眼的,我呸,呸!診兒我告訴你啊,回頭裴家爺們要前程必是要找你這門路地,你可別與他們客氣啊!”

芍藥捧了匣子過來,關姨娘取出個雕喜鵲登枝的赤玉鐲子,拉過女兒手就要與她戴上。五小姐忙縮了手,道:“姨娘真個自己留著吧。”

關姨娘哪裏依,抓著她的腕子往自己身邊兒帶,口中道:“從前好東西也到不得我這兒,哎,不說也罷,這回有個體麵的,你還不要不成?”她到底病著,推搡一下便是大喘起來。

五小姐不敢再掙,忙伸手去接,道:“謝過姨娘……”

關姨娘笑道:“這才對,我與你戴上。大熱天的怎了穿了窄袖,這也不好擼……”

五小姐躲避不及被她擼了袖子套了鐲子,關姨娘的笑容也就此僵在臉上,眼睛直勾勾的瞅著五小姐的胳膊,那雪白藕臂上赫然幾處青紫傷痕,新舊相疊,觸目驚心。

五小姐極是尷尬,忙伸手去放袖子,惶然道:“姨娘……沒什麽……不小心撞的……”

“你莫要哄我!”關姨娘緊緊扼著她地腕子,眼裏漫起水,卻又噴著火,恨恨道:“到底怎麽事兒?!你可是正房奶奶,陸家還敢……還敢……還敢作踐你?!”

她年輕時候雖得過三老爺地寵,卻也不是沒挨過打,在她眼裏,為妾為婢的挨打也就罷了,女兒可是正房奶奶,正房呐!況且,堂堂年家小姐……

她越想越氣,說著忽然掀被就要起身下地,口中怒道:“走,去回夫人、老太君去,憑他陸家天大地官,還能大過咱家老太爺去?你是年家小姐,正經的正房奶奶,他竟敢這般作踐你……”

“姨娘息怒,姨娘息怒,仔細身子……”五小姐淚珠兒滾滾而下,拉了生母的胳膊往床上扯,口中隻道:“原是三爺多喝了兩盅……我沒事的……姨娘仔細身子啊……”

芍藥在外間聽得裏頭吵嚷起來,忙不迭進來,見關姨娘掙紮著要下地。唬得不行,忙撲過來勸慰。

關姨娘被按回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緊緊攥著女兒的手,泣道:“你莫哄我。到底怎麽事兒?別白白受了委屈……”

五小姐肉性子隻是嚶嚶的哭。半晌才低聲道:“無事,姨娘莫念著……”

“怎會不念著?你若想我安心便與我說實情!”關姨娘抹著眼淚。道,“若是小夫妻口角。這天下沒個牙齒不碰舌頭地,倒還罷了,可若是……姑爺怎的這麽狠的心!你是正房奶奶,你都被他打了,哪裏還降服得了下麵那兩個妾?!”

五小姐依舊是哭。隻重複道:“姨娘仔細身子,莫念著了……”

正說話間,外頭七爺請了大夫來,謝姨娘在院裏便高聲說了,關姨娘忙抹了把眼淚,芍藥忙服侍她更衣躺下,又與五小姐整裝,這才去開了門,又請謝姨娘的丫鬟代為喊茉莉她們過來伺候。

謝姨娘進了屋。瞧見這母女倆臉上都是淚痕。心裏也是酸楚,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哪一時不是掛著地?自家生地兒子,好歹日裏能見著,這還牽腸掛肚的;這女兒嫁出去就是潑出去地水了,潑在近邊兒的,月餘還能走動走動,潑到外阜地三年五載也見不上一麵,可是想斷娘的腸呦……

她竟也不好勸,怕提兩句母女倆更難受,便強笑著岔開話,道:“七郎請了大夫來呢,姐姐快叫看看,正好姑奶奶也在,叫姑奶奶聽聽姐姐大好了,這心裏不也就踏實了!”說著叫自家的小丫鬟過來展了屏風,請五小姐屏風後麵坐了,好聽著大夫診脈。

關姨娘這邊隔著帳子又道:“待會兒與五娘也看看,她苦夏呢……”

謝姨娘滿口應著,又陪笑向五小姐道:“姑奶奶還是早先那性子,不願麻煩的。這小病不打緊,卻是自家難受呢。姑奶奶是金貴人,當多顧惜自個兒才是。”

七爺這會兒也進來了,樂不樂意的也得往屏風後麵來走個禮節,與五小姐兩廂見了,他扯了一張麵皮露出點兒笑來,道:“瞧五妹妹清減了。”

五小姐含頜道:“謝過七哥哥和謝姨奶奶平素關照我家姨娘。”

七爺忙道:“自家人,這不就外道了?甭說別地,往後我們還要五妹妹多關照關照呢……”

五小姐本不善言辭,也說不出什麽客套話了,訥訥的,頭越發低了,七爺瞧著也悶,陪笑告個罪轉出去,看著大夫診脈。

關姨娘這邊病情還是老樣子,方子也沒改動,隻叫發散透徹了就好了。落了簾子大夫又與五小姐把脈,搭了片刻他便笑著起身,口稱恭喜,道是喜脈,又道因方一個來月,還未坐住胎,姑奶奶身子虛些,自家要多注意,他再開個方子與她好生調理調理才是。

“當真?!”關姨娘也顧不得什麽,一把扯開帳子,喜極而泣,道:“診兒有了?阿彌陀佛,這下可好了!”

謝姨娘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真個是神佛保佑!前幾日五奶奶那邊有了身子,如今姑奶奶也有了,老爺既添了孫子,又添外孫子,真個雙喜臨門!!!”

七爺愣怔片刻,心下狐疑,臉上卻立時堆起笑來,道:“五妹妹大喜!”

偷眼見五小姐臉上既無歡喜又無慌張,竟是一臉的茫然,又帶了點子恐懼,他心裏翻了一翻,無喜便不會是陸紹虞好了,不慌怕也不是私下偷人,莫非……一鍋燴了……?

想著聚七爺也尷尬起來,忙咳了一聲作掩飾,陸家的事,陸家自己料理去,孩子左右跑不出姓陸不是,自家便即請了大夫出去開方子,又往外頭去報喜。

關姨娘這邊一個勁兒的抹眼淚,謝姨娘見五小姐兀自愣神,不由笑著拉了她過來,按到關姨娘身邊,笑道:“瞧瞧咱們的姑奶奶,可是歡喜得傻了。”

關姨娘摟過女兒,一邊兒拍一邊兒道:“這可好了,你是正房奶奶,又這麽快生了兒子,往後看誰還敢作踐你!”

五小姐一言不發伏在生母懷裏,長長的眼睫遮了那雙漂亮的杏核眼。也遮了眼底一片死寂。得空送到陸家去。

七爺哪裏肯去陸家,拿了那小衣裳小鞋更覺得諷刺。隻皺眉道:“姨娘也太心急了些。哪裏這麽快就用得上這些了!。”

謝姨娘瞪他道:“若不是你魯莽,我這會兒當是與你做這些才是。好端端當三喜臨門。就叫你給……”

七爺頭都大了,這事兒他也鬱悶。沒鬱悶自家喝高了沒個節製,隻鬱悶續芳肚子裏有種不自知還往他身邊兒湊合,嘟囔道:“姨娘,這事兒罵也罵過我了,也消消氣吧。我也冤枉。都是那小蹄子糊塗!我若知道她肚子裏有了哪裏會碰她!也是無心之過麽。……該著命裏沒這兒子……”

謝姨娘還待再說,七爺忙岔開話頭,道:“這五妹妹手最靈巧,許是自己就做了,且陸家什麽人家,也用不著旁人做這些。姨娘沒得白累自個兒不是!”謝姨娘道:“多少是個心意。當初懷著你地時候,你關姨娘與我雞子兒……”

七爺頭越發大了,忙道:“五妹妹出閣時沒少與她添妝,能買多少雞子兒?!姨娘這份心意已是到了地!”見著生母又是要抹眼淚。忙道:“……行。行,姨娘莫嗔我了。我去送還不行!今兒就去還不行!隻姨娘顧惜著自個兒身子,下回別做了。”

謝姨娘這才破涕為笑,道:“送到了打發人來給我個信

很快謝姨娘就收到了兒子打發人送來地信兒,卻不是東西送到了,而是喪訊。

“五姑奶奶在園子裏散心,失足滑進了荷花池……歿了……”小丫鬟來報與謝姨娘道,“七爺被老爺叫去,前麵商量著喪禮的事兒,少一時再過來瞧姨奶奶……”

謝姨娘整個人都傻了,猶在夢中,渾渾噩噩地同關姨娘報了喪,直到關姨娘“嗷“地一嗓子嚎出來,她才醒過神了,忙要去勸,關姨娘卻是一口氣沒哭出來,反厥了過去。

屋子裏登時亂了套,謝姨娘也慌了手腳,忙這邊捶打著,那邊喊著人叫大夫救命。

大夫沒趕來,倒是以聶姨娘為首地姨娘們過來瞧了熱鬧,名為幫忙,卻是不動手光動嘴,風涼話一撥一撥的丟過來,謝姨娘又氣又急,恨不得一棒子把這群人都打死才幹淨,卻是人單勢孤,鬥了兩句嘴敗下陣來。

好不容易大夫來施了針,關姨娘醒了過來,開始嚎啕大哭。因七爺也跟著來瞧了一眼,謝姨娘這才有了仗勢,直起腰板把那群妖精都罵走了,回身好言安慰起關姨娘來。

因著有汗,關姨娘頭發淩亂地粘黏在臉上,顯出幾分瘋癲,臉上病態的紅色褪盡,好似那些血都轉到眼裏,臉上隻剩駭人地白,布滿血絲的眼瞪得渾圓,直勾勾的盯著謝姨娘,死死抓著她的手,咬牙道:“陸家殺人!陸家殺人!診兒身上都是傷!是陸家害死的診兒!是陸家!”

謝姨娘恐懼起來,一邊兒抽手,一邊兒顫聲安撫。七爺聽了兩步過來,顧不得什麽,一把掰開關姨娘地手,喝斥小丫鬟上來照料,拉著生母出了房間。

謝姨娘拍著胸口,被兒子抓著的手臂一直在抖,顫聲道:“這事兒……這事兒……”

“這裏沒姨娘的事兒,姨娘別跟著摻和了。”七爺冷冷道,“一會兒我叫人來給她灌安神的藥。別叫她渾說。”

謝姨娘張了張嘴,卻一點兒聲音也沒發出來。

“姨娘歇著吧,我還得同五哥商量事兒去。”七爺一直把生母領回房裏,走前再三告誡,“這事兒姨娘別摻和!”

謝姨娘坐了一會子,忽而不知所措起來,開始暗恨,這會兒若有個閨女兒媳婦的在身邊,好歹也能商量商量,如今……她茫茫然走到院裏,聽著關姨娘那邊的動靜。

淚盡了,便隻剩下幹嚎,一聲一聲,肝腸寸斷。無止無休。

年府的白幡也挑起來了。

已嫁女的喪儀並不複雜,但往來走禮地極多,也將管家地忙個夠嗆。

三房就三夫人一個人兒頂著,兒媳婦裏七奶奶周氏被休之後七爺一直未得續弦,隻一個五奶奶。還因有身子。臥於內室,諸事不理。----原就沒人好氣兒管她,這會兒武將軍又在西北統軍。她身價愈高,越發得罪不起。虧得大抵都是衝著大房和四房來地,誥命夫人也都這兩房那邊迎送,三夫人不過是個擺設,也不至於累成什麽。

可越是可有可無。三夫人這心裏越發不痛快,麵上還不好**來,冷眼瞧著那些個大理寺卿夫人、戶部侍郎夫人、翰林學士夫人的陪笑同老夫人和那三位夫人說話,獨自家插不上嘴,不由暗自憋氣。

有人來報席麵擺好了,眾人便紛紛起身相攜往那邊去,走在園子裏,忽有丫鬟急急跑過來,附在三夫人耳邊低聲報說。關姨娘瘋瘋癲癲往這邊來了。

三夫人慌忙帶著丫鬟緊走兩步離了人群。低聲惱道:“混賬東西,怎地不攔著?找幾個有力氣地婆子捆回去。還由著她瘋?”

那丫鬟帶了哭腔,道是原不曉得,以為要去牌位那邊哭,也沒攔,誰知道拐這邊來了,這會兒叫婆子去了,人還沒來,因著她瘋癲,丫鬟也攔不住,隻能請夫人去嗬斥兩句震懾下。

正說話間,就聽見那邊吵嚷著,有聲音喊著要老太君做主。再望去,正是關姨娘,大力撕擄開兩個攔著地丫鬟,一路往這邊來。

三夫人又氣又懼,她怎麽這麽倒黴?先頭瘋了個兒媳婦,這會兒又瘋了個妾!老夫人本就不滿三房了,現下又這麽多客人,回頭不定怎麽收拾她呢……她駭得手腳冰涼,急急的往關姨娘那邊去,恨不得一腳踹飛回去。

人群已經停了下來,老夫人臉上蘊著風暴,斥道:“混鬧什麽?!”

二奶奶四奶奶忙帶人過去看,二奶奶問了兩句便即轉身回來,在老夫人身旁陪著小心,細聲慢語道:“老太君息怒,是五妹妹親娘,原就在病中,聽了五妹妹地事一時急火攻心,人有些瘋癲。您且同貴客先請,這邊兒孫媳婦來處置。”

老夫人皺眉道:“既是病了怎麽還在府裏?過了人怎麽辦?三房還有幾個奶娃娃,十四郎也不大,身子骨嬌嫩的!我看你三伯娘是越發沒個成算了!”

她這話音剛落,那邊嗷一嗓子喊出了句火爆地:“老太君,診兒是被陸家害死的!”

語驚四座。

本是因著有外人,三夫人也好,四奶奶也罷,都不敢太過拉扯拖拽關姨娘走,這一嗓子吼出來,這倆人都是腸子悔青半截,齊齊喊人過去架人堵嘴,一個道:“我看你是病糊塗了!”一個道:“姨娘思念五姑奶奶心切,這是癔症了!快抬回去請大夫!!”

婆子媳婦丫鬟往那邊聚得越多,老夫人的臉色越發難看,旁邊幾位女賓誰也不好說什麽,都隻扭頭裝作什麽也沒看見,然心裏都是犯嘀咕,臉上多多少少不大自然。

關姨娘癲狂起來十分凶悍,咬了幾個堵她嘴的婆子的手,在婆子們地慘叫聲中,斷斷續續大喊道:“診兒身上都是傷!開棺一驗便知!……陸家殺人!陸家殺人!……老太君與診兒做主啊!……診兒冤呐,死不瞑目!!!!”

老夫人心下未嚐沒疑惑過。活了這把年紀,什麽瞞得了她?荷花池半尺高的台子,好端端的哪有什麽失足落水?隻是,事後陸家以伺候奶奶不周為由杖斃了陸紹虞的兩個妾並幾個丫鬟,陸西原又親自領了兒子登門,一臉戚容,直道沒能照顧好這兒媳,她便隻當是歹毒的小妾下的黑手----別說殺主母,就是殺家主的小妾丫鬟她也是見過的,不足為奇。

事已至此,還能怎樣,黑心的小妾也償命了,陸家也大做道場,給足了年家麵子……到底是個庶出女,死後哀榮,也算不枉……

如今……若真是陸家逼死五娘……

別說陸西原還沒被加封,就算他陸西原是吏部尚,年家為著子弟榮祿敬他一尺也就罷了。豈容他欺到頭上?這個該死地姨娘,早怎麽不提?早有此言,多少法子都想出來了,既能壓了陸家,也不必撕破臉。現下鬧將出來。這麽多人看著聽著。回去指不上怎麽傳說,若無舉措。還道年家怕了陸家!

老夫人剛剛拿定主意,還未發話。那邊關姨娘在混亂掙紮中長指甲竟戳進一個婆子地眼睛裏。鮮血迸流,那婆子捂了眼睛慘叫起來,疼得滿地打滾。周圍地人都是驚懼愣怔,關姨娘卻是猛掙脫了束縛,撒腿便跑。

回過神來地婆子媳婦都在往老夫人這邊攔著。生怕她衝撞了老夫人,誰知道她竟是奔著假山石去了。

她似癲似狂,口中疾呼“診兒冤死!!陸家殺人!!不與診兒報仇,我母女就算化作厲鬼……”,一頭撞上山石,聲音戛然而止。

空氣仿佛凝滯起來,所有人都驚呆了,傻傻的看著她柔軟的身體堆委下來。

三老爺曾最喜歡她的額頭,平整光潔。總說瞧她天庭飽滿便是個有福地。

現在。有福地額頭上赫然一個窟窿,血汩汩而出。淌過她因不甘猶自瞪得溜圓的眸子,淌過她猙獰扭曲地麵龐,淋落在喪服上,綻開朵朵殷紅的花……

玫州望海莊

“我就說,陸家沒有一個好東西。陸紹虞這個混蛋。”年諒臉陰沉著,拿著扡子挑弄著火盆裏未燒完地信箋,看著火苗一點點將它們舔舐成灰。那是他昨兒寫的抗婚信,虧得沒送走,現下完全用不上了。

夏小滿看罷家,掩信歎息。陸紹虞果然是個混蛋。

剛剛有身孕的五小姐歿了。

陸家給的說法是五小姐失足掉進荷花池。

他們買通阜澤府仵作,驗屍報告輕描淡寫,而後喪禮大操大辦以示重視。

然年家到底疑心,幾度交涉未果,不知怎的傳到太後耳朵裏,道是年五小姐死得蹊蹺。太後懿旨,再度開棺驗屍,本意是安撫年家,也還陸家清白,壓下在京中高層大員女眷中傳得沸沸揚揚地謠言,未成想五小姐雖係溺水而亡,卻是在其身上發現數十處新舊瘀傷。一時京師嘩然。太後震怒,在阜澤府提交的驗屍報告上批了八個字,“歹毒至此,禽獸不如”。

於是,被欽點禽獸不如的陸紹虞涉嫌虐殺發妻被丟進大牢,而陸西原涉嫌包庇罪----縱容兒子行凶,事後還偽造證據試圖隱瞞,被停職罰俸,隻等會審之後定罪。

夏小滿唏噓半晌,五小姐,這才成親幾個月呢,想起那個始終怯生生木訥訥的女孩,不住搖頭,這樣的性格真愁人,原版夏小滿、七奶奶、五小姐都是一類人,逆來順受,最終活活被生活壓迫死。年家還有一個同樣木訥的六小姐,也到了出嫁的年紀了,不曉得將來怎樣。性格不是短期內能改變的,但願五小姐的事兒能給她敲響警鍾吧。

“這個……要不要給三房喪禮……?”唏噓之後始終要麵對現實問題,夏小滿收了信,瞧了年諒半晌才道。她不知道這邊這樣地事定例是多少,估計得給點兒銀子吧,那一世母親過世時親戚也是隨禮了地。

“不必。”信箋徹底燃盡,年諒丟了扡子,冷著臉站起身,撣撣衣襟,道:“三叔鬼迷心竅,把五妹妹嫁給了陸紹虞這混蛋。饒不上旁人。”

夏小滿心裏哼哼,那事也不是三老爺一個人的問題,四老爺金蟬脫殼在先,老太爺卻不過媒人金麵應允在後,三老爺,三老爺徒慕虛榮也隻是中間過場罷了,沒有四老爺開頭老太爺點頭,這婚事還成不了。

罷,一場孽緣吧。

“這和那也沒關係。你不也常說規矩禮節麽。”夏小滿道。其實在她心裏,固然知道是屬於禮尚往來範疇,也明了五小姐除了紙錢香火啥也用不上了,給了也是形式主義,可本心還是想給一些,好像表示一點兒心意自家就能安心一樣。

年諒冷笑道:“給,算誰地?現在京裏大房有人。”佟氏鳩占鵲巢。占了大房的位置,想一毛不拔,沒那麽便宜。

夏小滿抿了抿嘴,道:“自然是算你自己地。你做人家哥哥的,如今也差不多是自立門戶了……”

“沒錯。”年諒一擊掌。自立門戶。沒錯。他挑眉道:“是自己的。當有一份。滿娘,你打發人回去讓小韋嫂子查查舊例。她若是也不知道。就打發人去問大姐。”他坐回到案旁,揉著額頭道:“就叫其藎送信回去。順便請方先生得空這邊來一趟。”

夏小滿應聲下去吩咐了,想了想又往廚下端了碗荷瓣蓮子羹來,放到年諒案邊。年諒瞧了瞧撂了筆,叫人拿了小碗來,分了一半兒給夏小滿。坐到一處吃了。

夏小滿見他紙上寫著個陸字,又濃墨劃了個豎杠,像刪除的意思,搖了搖頭,道:“陸家父子會有報應的。你且等著結果吧。反正如今……”

如今無論陸家父子判刑與否,年陸兩家反目成仇已是定局。年諒與陸四小姐那所謂舊盟碎成渣渣隨風飄散,年諒如果不是想替五小姐報仇什麽地,已經不需要再扳陸家了。

“我自是等著看。潘剿不會放過陸西原地。”年諒拿著湯匙攪了攪羹湯,壓下去一枚蓮子。“必置於死地。”

“潘剿?”夏小滿哢吧哢吧眼睛。這是哪裏跟那裏?“潘剿不是……垮了麽。”

“今上讓徹查而已。潘剿是禦史台出來的。手裏還有不少小禦史。”他慢悠悠道。“侯廉孝參了潘剿你說會是誰指使地?”

“呃……陸西原?”夏小滿撇撇嘴,道。“不過,雖然陸西原嫌疑最大,但是不是陸西原……不好說,沒準有人挑撥呢?”京城水深著呢,這樣的破爛事,誰說得清楚?

他笑而不答,道:“且看吧。”

有人害潘剿,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會是和潘剿同爭一位地陸西原。潘剿自然也這樣認為。而且,也一定會認為,陸西原就算不是第一個下手的,也肯定有推波助瀾。所以無論如何,潘剿垮台都不可能和陸西原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潘剿恨陸西原是一定的。一旦有機會,肯定會想盡一切法子把陸西原拽下來,甚至拖著陸西原一起死---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好。

現下是個多好的機會,年家在京裏本就極有清譽,上流社會也都知道年家五小姐為人忠厚老實,陸紹虞虐殺發妻已夠得上太後所謂“禽獸不如”四個字了,又是這樣一個賢淑無辜的發妻……輿論隻會無限同情年五小姐而無限憎惡陸家父子地。

官職停了,缺兒空出來了,聖眷沒了,群眾的唾沫都噴過來,這一轉身,陸家就變成了落水狗。

別說想謀個職位的那些人想把陸西原踩下去,就是想撈些聲譽的,也會站出來痛打這隻狗,以顯示自家的道德正義,順便,向年家示好。

這樣的時機,潘剿豈會放過。

年諒和方先生這邊還在算計時局發展,瑾州的其莨送來消息,八小姐要參加選妃,由她唯一的哥哥八爺年譜護送回京,五夫人單氏和八奶奶彭氏也一並跟著回去照應,現已啟程。

“老八。”夜風也帶著熱度,空氣裏有焦灼的味道,年諒同學搖著扇子看著滿天星鬥,像一個占卜師一樣對他地滿娘道:“我原隻道京裏會熱鬧,看來家裏也要熱鬧了。”

彼時,他地滿娘正在揮舞著個琳琅閣特別訂製的長柄銀勺,同半個西瓜做鬥爭。吐了一口西瓜籽兒,抹了脖子上地汗珠兒,她隻道:“天是真熱了。”>
六七月是大秦最熱的時間段,帝都阜澤官場也被熱浪席卷。

吏部剛提拔了兩個新侍郎,很快就抓起彼此的小辮子,相互攻訐,又被罷職,隻從旁處平調官員暫代。空缺出現得越來越多,爭奪也漸漸白熱化,滿城都是探子,滿天飛著小辮子。

吏部老牌領導陸西原使了銀子,案子久拖不下,可自身仍被無數禦史咬著不放,拖一拖,問題竟是步步升華,從個人的道德敗壞上升到危害社會影響人類進步的高度,先前的賣官營私事件又被翻了出來,又連帶挖出無數罪行來,竟像是想滅了陸家滿門一般。當然,其中大部分禦史是潘剿的人。

不知道是陸西原是開始進行反撲,還是為了轉移視線,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煽風點火之下,潘剿貪墨案也漸漸升級。各州挖出來的侯廉孝式人物著實不少,----都是為了諂媚上級拚命斂財,或加倍盤剝百姓,或官商勾結做些非法勾當,於是,潘剿也成了促使人類墮落的罪魁禍首。

這番層層徹查,竟又查出幾處邊關回易事件。瞿家好運氣,做得隱蔽,又一向出手闊綽,地方中央關係都搞得不錯,躲過一劫。瑾州市舶司提舉梅奕梅大人就沒這等運道了,被查出與南夏數宗交易,涉及多種違禁品。

他倒黴不要緊,瑾州的上層也跟著倒黴,皇上下旨押解梅奕回京刑部受審,又招瑾州重臣回京述職。

誰都知道,這一番回去最次也是被皇上罵上一頓,搞不好就是烏紗變小甚至變沒,這會兒竟是保住那等戴烏紗能吃飯的腦袋便就是萬幸了。

從邸報上得知瑾州重臣回京述職的消息,年諒一夜未眠,次日天一亮,他就推醒身旁的滿娘,吩咐道:“你回城一趟,上次姨母不是說表哥腕骨好利索了,隻等我腿上愈痊就回州?你悄悄同姨母說,咱們要出遠門,若他們想回去了,且再住十天,就安排人送他們走。”

夏小滿同學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問道:“出遠門,去哪啊?”

“從玫州走的話,也不算太遠。”年諒深吸一口氣,道:“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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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炮灰五小姐了。順帶炮灰了五小姐的親娘。同樣惡趣味。摸摸下巴,鞭子板磚鞋底兒招呼吧。

今天晚上加緊寫,但明天更新時間,抱歉,我沒法許諾,晚些來看看吧,或者……周一……

十六頓首。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6、石榴(上)

還是話說頭裏,這章又冒了,甩汗,這回誇張了,兩萬字,然後上傳也上傳不了了……趴。

用修改法也不行,隻能拆章發。大哭啊大哭,我特地為了湊十六章的。打滾打滾。

不管了,這上、下都叫16了。(扭頭,咬手絹。)

石榴這標題,笑,好吧,惡趣味。但不止是俺外號啊,笑,還有旁的含義。

以上——

以下正文——

永寧十九年七月二十四瑾州府梅犀街鄭記鹽茶鋪子

雖是名叫鹽茶,卻既不賣鹽也不賣茶,隻是瑾州府人借以代指稍高級些的生活用品——鹽茶不比柴米,缺了柴米是任誰也活不了了的,鹽茶卻隻是稍有家底的人生活裏不可或缺的,對於最底層的貧苦人家也算得奢侈品了。因著瑾州南臨手工業發達的南夏國,邊貿昌盛,大部分鹽茶鋪子做的都是二道販子批發生意——收了南貨賣與行商往大秦諸州販運,這鹽茶鋪子也便是外貿品批發鋪子。

頭三十年前,提起瑾州府鄭家,東南商界無人不曉,一十五家商鋪,占了瑾州府南貨生意半壁江山。鄭家雖家財萬貫,卻是子嗣凋零,幾代單傳,到了鄭老太爺這裏卻徹底絕了戶,隻得兩個女兒。他生性灑脫,全然不理會旁人背後指指點點,既是無近支族人可過繼,也是不肯收養養子,隻將兩個女孩教養成人。全部家產與女兒做了嫁妝。

圖個吉利,二女每人分了六間鋪子,其餘三間鋪子並家裏房產田地變賣之後分了三份,老爺子拿這一份去養老,其餘也均分與她們。後鄭二小姐出閣時。為便宜賣了鋪子,攜銀子嫁去的州。這樣一來,瑾州府鄭記鋪子就剩下鄭大小姐的六間。

說來也是離奇,許是往來客商隻認鄭記?這六間鋪子竟是比賣出去那些生意好上許多,一年兩年數年十數年皆是如此,氣得不少人幹瞪眼也是沒轍。

本來這生意正紅著,不曉得朝廷刮起了什麽風,市舶司地提舉梅大人被刮下台。新大人一經上任便全麵嚴打。這關稅高著呢,說起來誰家都多多少少都有些夾帶藏掖的,新大人鐵麵無私,一查之下,貨物沒收不少,這小吏商賈又抓了不少。於是貨價開始一路漲高,兩國許多商家都是束手觀望,邊貿大受影響。

大環境如此,鄭記自然也難幸免。這不,打入了七月。生意就一天好一天壞,沒個準頭,到了十五中元節前後還好上了幾天,大家夥兒都當這風要過去。誰知道往後卻是越發艱難。

今兒一早,鄭記鹽茶鋪子梅犀分號的掌櫃的範楓便來了鋪子,可這眼見日上三竿卻仍人影兒不見。範楓在櫃上翻著賬本開始發愁,下晌更是沒人了,怕今兒又難開張,掰著手指頭一算,這個月就剩下恁幾天,月底報賬。還得被大管事提溜。

梅犀街是瑾州府最大的一條南貨交易街,梅犀分號也是平素進項最多地一間,他這兒若是見不著什麽利,旁處怕更是白搭。然這並沒給他帶來心理平衡,反而壓力越大,因為大管事肯定會說“原指著你們出數。瞧瞧現下?!”。他可是拿著銀子換了頂“能幹”的帽子被提拔上來的,若是這倆字守不住……。

“唉……世道艱難呐……”他長長的歎了口氣。賬本丟在一旁,背著手在鋪子裏走動起來。

這廂正惆悵間,忽然一個小夥計快步跑了進來,張口便喊:“掌櫃的!掌櫃的!”

“上人了?!”範楓見是迎賓的小夥計便是一喜,忙問。

“不是!”小夥計喘著氣道:“是寧大管事往這邊來了!還帶著不少人!瞧著……不善啊……”

“老寧頭?”範楓一皺眉。

這寧大管事寧遨是年壽堂瑾州分號的大掌櫃,與尹迅同屬當年王府陪房,既是老夫人心腹,又是在瑾州數十年經營,隱然是瑾州年家諸管事之首。老爺子最是剛正倔強,前些年和五老爺年岌因著藥鋪倒藥地事兒發生口角,憑五老爺怒發衝冠,他竟是毫不示弱,更是撂下狠話,隻聽老夫人的,氣得五老爺一封信回京,死活要討年壽堂來。可惜終是未到手,兩人的關係越發惡化,該到逢年過節去請安的時候,寧遨隻稱病,打發人去送禮,禮不少,卻是壓根不會登門;而五老爺一家人連素日請平安脈都不用年壽堂的大夫,他手裏這些管事隻大管事萬逸和總管家龔械對寧遨恭敬些,旁人堅定的站在自家老爺身邊,完全的敵視,能找麻煩時候絕不手軟。

範楓招手喊鋪裏夥計們道:“都過來門裏候著,且瞧老寧頭耍什麽花樣——後麵庫上的也都給我叫來!”

他安排好人手,邁著方步踱到門前,就見寧遨帶著二三十號人呼呼啦啦來到鄭記梅犀分號門前。範楓瞧著不好,手邊隻十來個人遠是不夠,忙低聲吩咐小夥計去報萬大管事知道,自家往前兩步,拱了拱手,也不正經見禮,皮笑肉不笑道:“寧大管事稀客啊。有何貴幹?”

寧遨板著一張臉,也不理他,斜眼看了身旁青衫男子,便一揮手,冷冷道:“封賬房。”

範楓鼻子都氣歪了,當自家是死的啊?!猛的撂下手,召喚夥計出來把鋪子門口擋死,厲聲道:“寧大管事這是做什麽?趁著五老爺、八爺不在家來找麻煩是不是?當咱們是吃白飯地?!”說五老爺八爺的時候特地舉著胳膊衝天抱腕以示恭敬,也不無拿主子壓人的意思,一雙三角眼立立著死死瞪著寧遨……。

寧遨依舊不理。對己方那些腳步稍頓的人道:“封賬房。”

出來地這些個都是極壯實的,有範楓認得的年壽堂夥計,也有他不認識的,擼胳膊挽袖子奔著鋪子門口便來了,大有要動手的意思。

梅犀街雖然近來普遍生意慘淡。卻也不是連個行人也沒有了,有人見這邊紮堆兒,便也駐足看熱鬧,加之周邊鋪子閑得無聊地夥計掌櫃,都是踮著腳往這兒瞧,也遠遠圍成一圈。

範楓見這架勢心下生疑,寧老頭兒雖是橫練,但損年家臉麵的事兒當不會做。如今就算是找茬……他還未說話,那邊兩軍已是碰到一處,一方想進一方不讓,雖沒打起來,也是相互扯拽撕擄。

他大喝幾聲止不住,緊兩步往寧遨麵前來,指點著周圍看熱鬧的,斥道:“寧大管事還要不要體麵?當街便要行凶逞強不成?!主子爺不在,你倒要反天……”話還沒說完,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卻是鄭記地小夥計被寧遨的人推跌過來。範楓這一下子站立不穩,一個前蹌,手還擎著,木頭人一般。樣子著實滑稽,周圍人群裏邊有出聲嗤笑的。

範楓聽著譏笑便是惱怒,抬頭看見寧遨幾人都是一臉不屑,更加火大,回手一把把那剛剛站穩的小夥計推翻在地,含沙射影罵道:“媽了個*****,瞎了你的狗眼!”又衝後頭怒喊:“都***給老子住手!!”

他直起身子,一抬手遙指著高懸地匾額。向寧遨道:“姓寧地,咱們是敬你叫你一聲大管事,你是哪裏地大管事?你可看好了,這匾上寫的什麽?寫地什麽!鄭記!鄭記!!不是,年壽堂,輪不到你年壽堂的大管事來指指點點!!***你們這群年壽堂的人跑來鄭家逞橫嗎?小心惹惱了老子報官去。大家沒臉!”

寧遨還未說話。他身旁的青衫男子道:“原來你還知道這是鄭記。鄭記又是誰的?輪得到你這邊耍混逞威風?”

範楓一早瞧著這人了,完全不認識。但那青衣料子、刺繡花紋昭示此人乃是年府一等管家,他心裏揣度此人身份,抽了抽鼻子,道:“既是府裏的,還用得問?”說著又是雙手抱腕衝天一舉,道:“鄭記是咱家大夫人留與六爺地,六爺年少體弱,我們五老爺這做叔叔的疼惜侄兒,代為操勞,派了我們在這邊打理,十數年如此。這位又有何指教?”

那人一笑,略抬了抬手,道:“在下韋楷,在六爺身邊聽差。奉六爺命封賬房,取賬冊回去查檢。”

範楓一時驚愕,使勁眨了眨眼睛,忽而冷笑,向寧遨譏諷道:“不是說隻聽老太君的?可是自己扇自己嘴巴了。”

寧遨冷哼一聲,那韋楷接過話來,道:“年壽堂的事兒自然是聽老太君地。六爺現下是請寧大管事搭手幫忙罷了。”說著又沉了臉,道:“既知是六爺的鋪子,六爺要查賬,你還敢攔著不成?讓開!”

範楓冷笑道:“韋管家?你這是要拿到玫州去看?!你好本事呐?!那是賬!也別說你來,便是六爺親自來了,也得知會五老爺一聲再動!五老爺如今上京去了,等五老爺回來點了頭,你們再來取吧。”

他一直說著,壓根沒注意過往馬車誰停下來誰走著,依舊聲音不小,道:“你們也少六爺說事兒!你說六爺便是六爺?想哄我?!六爺這會兒玫州莊子裏臥床養腿,怎麽事兒還不知道呢!六爺那身子,嘿,誰人不知?你們扯著虎皮就是大旗了,想找茬,怎麽不說大老爺呢?!”

話音剛落,人群忽而被一夥青衣侍從分開,走進兩個人來。一個範楓不認得,年紀二十出頭年輕人,個子不高,體態偏瘦,相貌俊美,一襲錦衫,文弱公子的模樣。另一個……竟然是瑾州知府溫廷澗!雖溫知府穿著便裝,但範楓曾在兩次年府宴上遠遠見過他,絕不會弄錯。

範楓吃驚之餘,態度也立時軟化下來,忙溜溜的過去與知府大人行禮,還沒走到近前。就聽寧遨那邊人齊齊躬身道:“六爺。”

一個人聲音不大,十個人的聲匯在一起可是不小,尤其那稱呼……如平地驚雷,震得範楓耳朵發麻頭皮發酥,可是剛拐彎罵了六爺。六爺就從天而降,真是走了“黴”字兒了,更驚人地是,六爺不是在玫州養傷?他清楚的記得五老爺走前他和府裏一管家喝酒時,對方還順口提起,說這邊兒得的信兒,就六爺那身子還折了骨頭,一養就得小一年兒。入冬前能拄拐下地都是快地。

他特特瞧了那青年的腿,行走無礙,一瞬間他開始疑心這是有人假扮地,弄這麽大陣勢,是要下個套兒啊?!他背後冷汗也出來了,唯今之計,隻有一個字,“拖”。等著鋪子大管事萬逸過來再說,萬逸是認得六爺的,再者。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著,他,嘿,還是別湊合了。

那邊知府大人因著便裝。六爺介紹說溫老爺,寧遨等雖知情卻不說破。範楓這邊心裏有數,臉上滿滿的笑,過去一揖到地,口稱給爺請安。

知府大人自然是不搭理他地,六笑著爺向溫知府點頭示敬,然後向前幾步,斂了笑容。向範楓斥道:“你是梅犀分號地掌櫃的?這邊鬧地什麽?瞧瞧街上多少人看著,誠心壞我年家聲譽不成?”

範楓腸子都轉筋了,心道還不是你叫人來鬧事!反而倒打一耙!可人家是爺,是他們這些家生子兒地主子,祖宗!爺嘴大咱嘴小,爺咋說咋是。他躬身陪笑道:“是。小的範楓。五老爺遣來打理梅犀分號的,五老爺抬舉。封小的個掌櫃的。小的一直謹遵五老爺命行事,不曾逾規半點,六爺明察。今兒這是寧大管事不曉得什麽意思,要來封梅犀分號的鋪子!這怎麽說的,小的哪敢做主啊,怎麽也得請示了五老爺……”

他口中句句不離五老爺,眼睛四下踅摸,心裏恨著報信兒的怎麽跑得那麽慢,萬逸怎麽還不來!

六爺哼了一聲,道:“爺叫人來封賬房,查查賬,怎麽,你這擋著門什麽意思?不許?反了你了。回頭再與你細算!”說著向韋楷一揚下頜,道:“還不速去取來!”又轉向寧遨點頭笑道:“辛苦大管事。”

寧遨含頜抱腕,瞧著六爺這般心下甚慰,昨兒同六爺說要抬出爺地架子來橫些方好壓了欺軟怕硬的小人,六爺隻笑不語,他還道斯文的六爺做不出那等橫勁來。今日見了,六爺這冷臉的模樣也極是唬人。

韋楷這邊聞言忙親自帶人往前,範楓那邊急了,忙叫人攔著,自家湊到六爺跟前,低聲道:“六爺,您是不是跟五老爺知會一聲?您別叫小地難做啊?要不您稍等片刻,已著人去請萬大管事了……”

六爺卻並未小聲,道:“放肆!爺查自己的鋪子,還要等你們應允不成?混賬東西,你先前沒口子的咒爺,爺還未與你計較,你倒越發上臉了?是當叫你認認主子了。”

範楓還未及喊冤,後麵上來一夥青衫家丁,不由分說按在地上便打。範楓被壓著哪裏掙紮得過,開口便喊:“小的是五老爺……”話未說完,為首的一人高聲斥道:“辱罵主子爺、頂撞主子爺,還不打爛他的嘴!”

那些家丁下手極狠,抽出五寸長的厚竹尺,揪起範楓的頭就掌嘴,幾下便是血肉模糊,牙齒吐落一地,這下便是想喊冤也喊不出了。範楓被打,那些堵在門口地夥計誰還敢如何,都退讓開來,韋楷帶人進得內堂,收拾賬房,賬本統統裝箱抬走。

這邊六爺回身退回到溫知府低聲道:“一些家務事,讓世叔見笑了。方才未成想這奴才膽大包天,倒汙了大人的眼,實是侄子的罪過。世叔店裏請……”他臉上雲淡風輕,笑容和煦,聲音平靜,又是一副謙謙公子模樣,仿佛那邊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溫廷澗臉色十分難看,心裏極是後悔。

一早這從玫州來的年六爺便來拜訪於他,撂下厚禮言辭親近。他雖與年五老爺年岌有些交情,但年家的事也不盡知,這五老爺的親侄兒來了——且是京中年家嫡長孫。將來地家主,他哪能怠慢!何況,這不還有厚禮呢麽!於是這兩句半就世叔世侄叫上了。

這年六爺溫文爾雅,進退有度,稱是來地不巧。叔父回京,在瑾州府這段時間便得請溫世叔多多關照,晌午豐樂樓擺酒請世叔賞臉,又言鄭記鋪子近日進了批新貨,眼下這時局進些好貨也是艱難,所以借花獻佛孝敬世叔,隻不知世叔好些什麽,因往豐樂樓是順路。還請世叔移駕去瞧瞧。

溫廷澗生平所好酒、色、財,這會兒還有一樁事急等著用錢填補,見這年少家主如此上道,又給足了他麵子,極是高興,衙門裏也是無事,便即樂顛顛跟著來了。原還想做長遠算計,誰知道撞上這一樁!

他心知還未算計人反被算計了,這年六爺是存心叫他看這一幕,將來若有什麽。年六大可以大嘴一張說知府大人也是親見的!他又氣又惱,隱隱又有些驚心,年六爺做這麽個陣勢是存心與年五老爺找麻煩?京中年家還是離他遠地,年岌卻是他的上官。他一腳踏進這水坑裏,得罪了風雷之性地年岌可大大的不妙。

他沉了臉,低聲道:“年六爺這是何意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當街行凶,讓本官……”

正說著那邊甘從鋪子裏拎了個雙層提盒出來,遞到六爺身邊,略掀開蓋子與六爺和溫知府看。六爺淡笑道:“世叔言重了,這些是家務事。那奴才是侄兒家奴,不聽管教與他些教訓罷了,並非行凶——世叔您看,這是渦國的犀簪和南海明珠,若還入得世叔眼,侄兒這就叫人送到府上去。人都說這犀簪婦人用之。塵不著發。想來嬸子們定是歡喜。”

知府大人眨了眨眼,瞧著那串珠鏈想著修長柔媚的美人頸。暗暗吞了口口水,咳嗽兩聲,道:“世侄家事,本官不便插手,隻是也莫這般,叫百姓瞧著……”

“是,是……侄兒知錯了。實是被那奴才氣到。”六爺說著生氣,臉上卻無沒有半分慍怒。

誰叫拿人家的手短?誰叫還想著往後長久拆兌?溫廷澗心裏哼哼兩聲,如今隻能推說是年家內事了,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如何好管?且不過是家生子兒,揪個錯兒關起門來打死也沒啥可說,隻別在街上就好。

他剛待再叫年六爺家務事家裏處置去,那邊快馬趕來一行人,為首的正是鄭記鋪子總管事萬逸……。萬逸瞧著溫廷澗便是一愣,剛待過來行禮,那邊溫廷澗長隨便提點道“溫老爺”,他會意,常禮見了,然後來請本家爺的安。他是見過少年時的六爺地,滿臉堆笑道:“六爺何時來的瑾州,小的們竟都不知,實在是罪過。”

“萬大管事。”六爺淡淡道,“你來的正好,爺叫人拿個賬,你的人倒橫加阻攔,好大架勢。不服管教?那好,梅犀分號的賬爺自個兒帶走了,你去把那五家的並你的總賬今兒就給爺送到南弦街宅子裏。”

萬逸擦了擦額角的汗,一筆寫不出倆年字兒來,一向溫吞的六爺幾時拿了八爺地橫腔,陪笑道:“六爺,這五老爺不在瑾州,小的們……”

六爺挑了挑眉,冷笑道:“五叔同我是親叔侄,有什麽還用你們多嘴?還是,你也需得爺告訴你這是誰的鋪子?其藎!”其藎打後麵過來,懷裏取出幾份房契地契等契書,六爺冷冷道:“萬大管事要請溫老爺驗一驗這契的真偽?!”

萬逸打瞧見這些人就知道六爺想做什麽了,也是暗驚,當初五老爺就是用地查賬打發走了鄭家的陪房接手的鋪子,如今六爺這是依樣葫蘆挪了回來……別說他一時間腦子亂了想出好轍來,且說,五老爺已北上多日,聖旨之下誰敢耽擱,絕無回轉可能,八爺一早在京裏了,瑾州府裏沒一個能與六爺平起平坐的主子,他們再怎麽說都是奴才。六爺決意如此,既占勢又占理,他們是壓根沒轍的。況且,這溫知府……

他嘴裏說著小的不敢,目光一早飄到知府大人那邊去,知府大人和五老爺也有些交情,這會兒不指望伊站在己方。然哪怕是和稀泥也好。

溫廷澗這會兒別說腸子,心肝脾胃肺就沒一個不是悔青的,但事已至此,隻能咬牙挺著。這是年家家務事,家務事。他管不著,管不著。他開始自我催眠,沉著臉,目光早不知道落在哪裏,對近邊發生的事視而不見。

六爺臉上掛著冰霜,道:“不敢?天下還有你們不敢地事兒?這兩年往京裏奉賬的賬是多少,你當記得吧?”

萬逸瞳孔驟然收縮,哪裏有什麽奉賬。但他能說五老爺不讓奉賬嗎?賬怎麽做的他自己心裏最清楚,當初五老爺有恃無恐純心賭氣,壓根沒有讓做假賬掩蓋的意思,現下別說今兒就要,就是給個三五天那三五年的賬又怎調得過來!況且最大地分號梅犀分號地賬已落在六爺手裏了……

他見過少年時地六爺,臉色始終是病態的蒼白,笑容也是無力,漆黑地眸子裏盡是溫吞的光芒,待人極有禮的,對他們這些外麵的管事們也都客氣。都說六爺聰明。他卻也隻當是讀書人地聰明罷了,弱冠少年,且是病體纏綿,能厲害到那裏去?

如今卻是……

六爺再沒有半點溫吞。竟是咄咄逼人,道:“爺在京病著,你卻挪了爺救命的湯藥銀子,何等居心?你還有什麽不敢?五叔一向疼我,紅利特特多分了我兩成,你們這些黑了心肝的,主子也敢害?!五叔被你們蒙蔽了,打量爺是傻的?還是你們覺得爺活不長了。不能來找你們算賬?!”

此言一出,萬逸連陪笑都笑不出來了。六爺這不光是要收鋪子,還要他們死!

他迅速掃了一眼周圍鄙夷目光嘀嘀咕咕的人群,又瞧了泥菩薩一樣的知府大人,口中緊著道:“小的冤枉,六爺誤會了。咱們且回去。小的細細報與爺聽。”

六爺目的達到見好就收,揮手道:“好。帶著賬本往南弦街來細稟。”六爺轉回身。身子微恭,朝車停的方向做了個請地動作,向溫廷澗道:“世叔,莫叫這群奴才攪您的興致,您請……”

溫廷澗已經沒有半分興致了,又不好發作,鐵青著臉,咬著牙,一甩袖子上了車,當鄭記鋪子那匣子東西交到他手裏時,他才稍稍順過氣來些。豐樂樓的酒席那是無可挑剔,溫廷澗心裏有事兒,卻是吃得半點兒不痛快。回到後堂召喚師爺來商量今兒的事兒,師爺還沒來,倒是他地夫人帶著三個有些體麵的小妾過來了。

“老爺可算回來了!我有好事兒與你說。”溫夫人將手裏那朱漆雕滿花嵌珠玉的匣子撂到溫廷澗身旁桌上。

溫廷澗皺了皺眉。他這發妻是鄉下婆娘,素來粗鄙,沒見過什麽世麵,他第一任帶她上任惹了不少笑話,後就再懶得帶她赴任,當然,這也是為了方便納妾。現下是因著鄉下寡母沒了,再沒什麽由頭讓發妻老家守著,隻得接來。方才年六爺來訪他,六爺的二房奶奶就往後麵來訪他夫人,瞧這考究的匣子當是年二奶奶送的禮吧。

想到年家他就抑鬱,沒好氣道:“什麽好事兒?”

“說的就是這個呢!”溫夫人歡天喜地的打開來匣子,裏頭一套鑲了七彩寶石地純金蟹八件,流光溢彩,美輪美奐。她美滋滋道:“老爺且看,這少說也值千八百兩吧,還是什麽……什麽板子的來著?”她扭頭去問一個小妾。

那小妾心下鄙夷,臉上堆笑,道:“限量版。說是整個大秦就五套!因著限量,價錢怕又高出十倍不止。”溫廷澗其實也沒風雅倒哪裏去,古董收藏品一概不懂——古董這東西,值天價也得有人買不是?沒人買窩手裏就一文不值。他就隻看著金銀是好的,故也沒在意那十倍的價錢,隻瞧那金燦燦光閃閃想必價值不菲。

他心裏舒坦了點兒,哼了一聲,道:“這就是你說的好事兒?”真沒見過世麵!就算千八百兩與他虧空上的那些,也是杯水車薪。

溫夫人道:“不是,不是!這陣子琳琅閣地蟹八件瑾州都買不到了,嫣紅說了。旁家地都不及琳琅閣地體麵。眼見中秋,老爺不是還叨念要請潘大人赴宴,不若叫這個年家姨娘給咱們弄上十幾套幾十套琳琅閣地蟹八件來,咱們擺螃蟹宴,又體麵又……”

溫廷澗翻眼瞪了老婆一眼。打斷她道:“胡說八道,你知道年家是什麽人家?你就開口問人家要東西?”關鍵是這蠢婆娘居然隻要幾套蟹八件,沒見過世麵!沒見過世麵!

溫夫人撇嘴道:“一個姨娘而已!我頭裏還想,年家忒輕慢,竟叫個姨娘來同我這夫人說話。誰知道,原來那年六爺是個癆的,都沒有正房……”

“閉嘴!少渾說!”溫廷澗不耐煩道,“什麽亂糟糟的。別這兒胡鬧,回後堂去!”

“我哪裏渾說!本來就是個癆的!他們不是求你辦事麽?要他兩套蟹八件還是便宜他了!”她頓了頓,忽然揮手打發了那幾個妾出去,湊到溫廷澗跟前,低聲道:“我不也是急你那十三萬兩地饑荒!不是說,若不堵上,又是沒官帽又是沒腦袋的?你看,這不是老天相幫,想著想著就有人送上門來了麽,看他們給禮這麽大方。這十三萬兩銀子便跟他們要好了……”

她的話又一次沒說完就被粗暴打斷了,這次迎來的不是怒斥,而是一巴掌,溫廷澗道:“別渾說!你知道他是誰?他的銀子是好拿的嗎?!”

“那姨娘說他沒官沒爵呢……況且還是個癆的……”溫夫人捂著腮幫子吭嘰著。

癆的?MD。比鬼還精!溫知府沉著臉揮揮手,道:“你後堂去!”

他地銀子是好拿的嗎?雖然論理說他如今得罪了他叔叔,在瑾州府怕隻能靠自己了,但這人敢這麽來,怕也不是沒背景的……不行,得思度思度,不到萬不得已,謹慎為上……

溫夫人哼了一聲。揉著腮幫子往外走,心裏還慶幸虧得小妾被打發出去了,不然可是沒了正房夫人的威儀。轉而一想,不對,還有紅印子呢……不行,一會兒得捂著帕子回去。回去多擦粉……

南弦街年府

當年五老爺怎麽攆的鄭家陪房走。如今年諒便怎麽把五老爺的人趕出了鄭記鋪子,在賬目上做文章。屢試不爽。

而後就是管事們的處理,打了範楓不過是打了五叔的一條狗,萬逸卻是不好打殺的,那一輩兒的管事都是伺候過祖父母地,還得顧著老人家的麵子。他刁難一番也就罷了,反正他也不過是想收回鋪子罷了——追回五叔拿走的銀子這樣的事兒簡直是白日做夢,況且他於那銀子其實也不大上心,最重要地還是母親給的鋪子萬不能叫人占了去。

五老爺身邊的大管事龔械也來拜見本家爺,還想說上一幾句,年諒先聲奪人,房契地契和查出問題的賬目拍在桌上,龔械想兜圈子也兜不了,更要命的是還有這些年沒奉賬的事實,他能做的隻有快馬送信給五老爺知道。

年諒知道五老爺壓根不可能趕回來,八月選妃之前,老八也回不來,況且從京裏到瑾州騎著千裏馬也要跑上半拉月,這段時間他足以把鋪子牢牢抓在手裏。而且,即便他們回來,他也不懼什麽,輿論基礎奠定好了,又拖了溫廷澗做見證人,他是把罪過都推在奴才身上了,奴大欺主,如果五叔回來找麻煩,那立時就變成“叔父欺負幼侄強占鋪子”的戲碼,他們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他寫了三封措辭嚴謹地信件,分別給了父親、五叔和祖父母,然後開始進行換血工程。全換血是做不到了,一時間招人太多良莠不齊,更容易出事兒,而且外行太多更不利於鋪子經營,他隻把高層管事統統換成了自己人,幸而先前為的收拾年壽堂,他崖山莊和望海莊裏篩選了不少可用之人,年壽堂沒用上,倒先用在母親的鋪子裏了。

他終於成了一直心心念念母親所遺鋪子的真正主人。

然後,他開始為生意問題頭疼了。他本就不懂做生意,現在時局又是這樣,南貨的生意越發難做。他不在乎能賺多少錢,反正他有玫州的產業墊底,卻是不想讓母親地鋪子在自己手裏關門了。

“咱們拿自己地東西來賣吧。至善齋的輪椅、童車。往南邊兒發貨也好啊,反正咱們也不走私……哦,我是說私相回易。”夏小滿建議道。“琳琅閣地蟹八件也不錯啊,這邊雖然也有蟹八件,但是少,關鍵也沒琳琅閣的。這邊兒人還是蠻認琳琅閣地。”

自從竇煦遠被捕之後,年諒再沒同簽下什麽經銷商,瑾州這邊至善齋和琳琅閣的東西基本上是斷貨了。六七月是螃蟹甩了籽殼空肉泄的時候,也沒什麽人家樂意吃,自然也就少有想買蟹八件的。商家也不愛進貨了,是以市麵上別家的蟹八件也不多。

“眼見八月十五……”她道。又是食蟹高峰期。

“少挪些來看看吧。”年諒搖了搖頭,道,“蟹八件這個……因著還在查潘剿的案子,瑾州也是人心惶惶,大戶人家有興致吃蟹,開蟹宴不知道還有沒有。”

“也隻是瑾州那些官兒恐慌吧。”夏小滿撇嘴道,回去的都是要員,誰都有背景,誰手下都有替死鬼。底層這些人壓根不知道上層到底會犧牲掉誰,自然惶恐不安。不過和商賈富戶沒什麽關係吧。

“瑾州富戶有幾家不做南貨生意的?”年諒仍不太看好。“南貨生意這麽差,哪來地興致?”

夏小滿繼續撇嘴,你自家著急就當旁人都著急。實際上富戶有危機感的就家裏管事的幾個人而已,大部分蛀蟲還是過富貴日子呢,就像紅樓賈府快垮台的時候不還是左一場宴右一場宴的吃著?再者,玩末日狂歡的也不是沒有。

“得,暫且看看吧。你不是說不差這幾個鋪子的進項,那就拿銀子頂著先維持著,這種情況不能一直持續下去,京裏審理結果出來了。這些人就踏實了,生意就會好轉的。”她隻好道。

“嗯……隻能如此想了。”他歎了口氣。

入了八月,螃蟹開始肥了,果然什麽危機都沒能扼住人們的胃口,蟹八件小小的走俏了一陣子。但大戶人家螃蟹宴地到底不多,蟹八件的生意也沒夏小滿想的那樣能把鹽茶鋪子幾個月的工人工資賺回來。這種形式主義地東西。隻能靠高端奢侈品市場製造利潤。腰纏萬貫的貪官們不買最昂貴的那些了。中等人家買再多也是利潤有限。

八月十五還是有擺宴的,比如知府溫廷澗。年六爺自然收著請柬了。而他的二房夏姨娘因著為知府夫人提供了十幾套名牌琳琅閣的蟹八件,便也在邀請之列。

宴席在中午,免得耽誤晚上大家團圓賞月。這場宴席美食美器,本應美妙絕倫,不巧的是邸報這會子抵達,看了頭條,這些官吏雖然十之心情大好,麵上必須做出戚容來,宴席也不得進行了,草草收場。

那是一條訃告。

征討西北骨藩部的武將軍為叛徒所害,夜半於營內被割了頭顱。翌日韃子高杆挑起武將軍人頭,開始猛攻大秦軍隊。大秦軍隊一時氣衰,連敗幾場,丟了兩座大城。後全軍縞素迎敵,竟是凶猛無比,奪了一城回來。可惜卻是未得喘息,又被另一藩部岐野諤部偷襲,再次失城。接連三場場惡戰,數位將領被殺,大軍群龍無首,險些全軍覆沒,殘部退回理州城。自此理州城以西七座城池盡數落入韃子手裏。消息傳回京裏,皇上大怒,四處抽調兵力,誓要滅了骨、岐野諤兩部雪恥。

全國默哀是一定地,所以瑾州這螃蟹宴尤顯得不合時宜,早散早好。

“這回這些人踏實了。”回到府裏,年諒笑對夏小滿道,“皇上注意西北,潘剿的案子怕就要放一放了。”

“那始終也是懸著。不過這些人也是得過且過的。”夏小滿剔出一殼蟹黃來丟到嘴裏。大約因為前兩個月有二十九天的,她的生理期沒在十五抵達,因此放心大膽的跟著那群貴婦一處吃螃蟹。可偏今天高雅宴會,都是拿蟹八件拆蟹,半天也沒吃到嘴一個,一會兒功夫又是邸報來了,徹底攪了宴,也就吃不成了。她這饞蟲勾上來,回了家就叫煮螃蟹,高低得過了癮。

“你也少吃些,到底性寒。”年諒調子還是極輕快地,道:“八月選妃之後,老八也不會回來了。五叔礙著是長輩,也不能怎樣,看來,白送了溫廷澗禮了。”

她聳聳肩,道:“就吃兩個解解饞,哪有那麽嚴重。”轉而打岔道:“你怎麽知道他不回來?”

他瞧著她啃著蟹螯,無可奈何地一笑,才道:“武將軍殉國。他們還不趁機拿老五媳婦開刀?老八也是善理鋪子的,我問了,瑾州這些鋪子月底報賬時老八也跟著聽賬地。他本是一直等好缺兒才沒為官,在哪裏等缺不是等,如今是個好時機,他與其回來同我撕擄,還不如把京裏鋪子拿到手。”

她笑道:“你有房契地契,他勝算不大。京裏五爺七爺都是庶子,他是嫡子……”

“不在那個。”他道,“鋪子是年家合族的鋪子。原是三叔被罷官,又沒進項又沒事做才與他打理,三叔打理的並不好,但因著能走仕途的都走仕途了也無人可用,管家之外總要有自家人聽賬才穩妥,也一直用他了,後來老五打理還好些,就一直交由三房了。現下三房出了多少事故?兩位老祖宗一早厭煩了,若有人用,自不會用他們,況且祖母一向最疼五叔,也疼老八。

真酸。她總覺得他在說五房招老祖宗疼的時候帶著一股子醋意,她笑眯眯的掰了個完整的夾子肉,遞到這個貌似成熟無比,卻總不經意流露孩子氣的家夥嘴邊。

他一愣,眨著眼睛瞧了瞧那蟹肉,又瞧了瞧她,挑了挑嘴角,倒先迅速啄了她手一下,然後才銜到嘴裏咀嚼著,露出偷吃糖果的孩子才有的表情。她啐了一口,特地誇張的在衣裳上蹭了蹭手,然後繼續若無其事的拆她的螃蟹。

他坐過來,笑吟吟低聲道:“今兒可是團圓,既是葵水未至,晚上……”

她白了他一眼,佯怒道:“要半夜來了呢?”

調子凶悍,臉色卻同盤中被煮的螃蟹一樣紅。

他聲音愈低道:“那就不等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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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沒完,還一章。





卷五 好和井徑絕塵埃 16、石榴(下)(完)

前麵還有一章,別忘了看——

以下正文——

阜澤年府

還沒人拿五奶奶開刀,五奶奶自己先病倒了。

父親殉國的消息傳回來,五奶奶情急之下流產了。

她也是剛強,小月子裏愣是挺著,回家同母親一道給父親治喪,任誰也勸不住。可再壯實的身子也受不了這樣的折騰,終因血行不止臥病在床。

老夫人雖仍不喜她,但是就這個“孝道”,也不由唏噓,瞧著滿家子孫,不曉得百年之後哪一個能這般待自己。

偏這時候三夫人愚蠢的以為時機到了,竟說了一句“妹子歿了,身上才有就稱病不肯料理,這回親爹歿了,有病沒病的也不裝了!——還是先前不肯盡

老夫人惱了,一茶盞摔在地上,拍桌子罵了三夫人個狗血淋頭。年家另四位夫人都在場,都冷眼看著,三夫人自覺沒臉,便也稱病不出院子了。

三房房頭的事原本是五奶奶料理的,五奶奶回家奔喪,三夫人才代管了幾日,如今裝病,三房的內務竟是沒人接了,好在沒兩日,在遼州軍營任昭武校尉的大爺年訣被隨軍調往西北,大奶奶便帶著孩子回了京,接了三房內務也算名正言順。

而年家外事鋪子,原本五奶奶也頂半邊天的,現下現實擺在那,又有八爺的不懈努力遊說。終是交由五爺和八爺共同打理。七爺也使勁兒來著,卻是沒搶上頭裏,反倒身上又壓一座大山,怎一個“鬱悶”了得。聽聞九爺得了缺年底要往州去,他又打起這弟弟地主意。想著同去州開辟自家事業省得老受人轄製。九爺任他羅圈話說來說去,一直也沒答應。

喪父喪子之痛還沒緩過勁兒來的五奶奶又麵臨徹底下崗。三房的內務交給大奶奶於情於理都是應當的,況且她也不想管了,眼見就是六小姐出閣,破爛事一堆,甩手還來不及。可那鋪子!!那是自家苦心經營一點點開拓的,竟被個老八占去,她那火爆性子如何甘心。便是病中也鬧了兩場。可惜了,終沒個結果,反而把老夫人那一點點憐惜她孝順地心給鬧沒了,此後再沒好臉色。

朝廷撫恤發下來了,皇上特地厚賜武家。武夫人一未亡人下輩子都是素服,便隻取了金銀,把布匹都送到了年府給閨女。

大奶奶新來,沒站穩腳跟,自然要一直秉承著誰都不能得罪誰都要討好的原則。見了武家送來的布匹,以她的思維認為這是表達“聖眷猶在”、好生安慰五奶奶與之處好妯娌關係的好時機。於是特特把那成匹的綾羅綢緞摞成垛,抬到五奶奶房裏與她看,還不斷稱頌皇恩浩蕩。

未成想五奶奶杏眼圓睜,猛的掙紮著下地。一把推翻了那垛,把個大奶奶壓在錦緞堆下,她撲倒其上,舉拳就擂。

虧得五爺這日沒往鋪子裏去,就在書房,聽了丫鬟來報忙跑回房裏,打橫抱起媳婦,又叫人快些將大奶奶救出來。好在五奶奶身子虛。拳頭也沒了往昔的力道,大奶奶隻被布匹壓得幾欲窒息,倒無大事,卻是駭得夠嗆。

五奶奶地長指甲劈了兩根,血染得半個手掌都紅了,卻是渾然不覺。由著五爺拿濕帕子與她擦手。眼睛直直勾勾的盯著地上散亂的綾羅。五爺長長歎氣,問她又怎的了。

她忽而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媳婦素來剛強,五爺幾乎沒見過她落淚,隻前陣子嶽父殉國才見她哭了幾場。他不顧丫鬟還在房裏收拾攤子,慌忙把媳婦攬在懷裏軟語安撫,生怕她也同七奶奶一樣就此瘋掉。

然而他聽到她說了一句無比有邏輯的話。

這些是買我爹命的?人命真賤。久,壞消息接踵而至,先是皇上並沒有將瑾州的事放一邊,隨著瑾州要員抵京,瑾州市舶司提舉梅奕走私案開審,很快第一批犧牲品新鮮出爐,有貶官有流放還有斬立決。接著又扯出些旁的案子來,比如貪汙受賄,挪用公款,第二批犧牲品也進了刑場。最後,皇上決定派個調查小組,下來瑾州全麵的調查。

瑾州地空氣再度緊張起來,那些手裏不幹淨的,都怕自己成為那第三批。於是就要想盡千方百計修補漏洞,再上下打點。

年諒府上也迎來這樣一位。溫廷澗在兩次被他搪塞之後本再不來的,不想這次又跑來借錢,這次說的是借,但開口比以往都誇張,二十五萬兩。

年諒笑了。別說他這會兒拿不出這麽多銀子,就算拿得出,他憑什麽借?

彼時他並不知道那時候自己是壓倒溫廷澗地最後一根稻草。

後來他回想過幾次,如果當時知道了怎樣,怕也是不曉得怎麽選擇的。

就在大秦皇帝調大軍傾全力去滅西北藩部時,就在東南邊疆官吏目光全在京畿,惶惶於自家烏紗乃至性命不保時,南夏國忽然出兵,一舉圍了瑾州城。

圍城那天白晌,年諒還在歡天喜地的撰寫計劃書,口中叨叨念念同他的滿娘商量著。

他道:“五六月間坐月子可不好,太熱,必要遭罪的。瑾州不用提了,玫州也熱,哎,不若咱們這就往州去,姨母也能照料你一二;九弟來信,放外任也是州,你不是同九弟妹合得來?正好又在一處了。”

夏小滿同學仰躺在床上,剛喝了補湯這會兒躺著還有些反胃。她沒注意他說了什麽,隻看著帳子頂上細瑣的花紋。在抑鬱的盤算如何處置腹中這個孩子。

世界總是不符合她地想象。知道青槐地孩子不是他的,她還以為是倆人都是不孕體質呢。

她能帶著孩子跑嗎?她能留下孩子自己跑嗎?她能同孩子一起留下來等著女上司出現一同受苦嗎?她能期待概率小到不靠譜的“女上司是好人”嗎?

“你能娶表小姐嗎?”她低聲問。

“什麽?”他在寫信,腦子裏幻想著他們在州的日子,沒聽清她說地什麽,兀自道:“要走頭十一月就得走。也省得你身子不便宜,也怕晚了北邊兒下雪,不好走了。這一呆,怕也要一兩載了,等兒子大些壯實些才好四處走動,免得道上出點子事故。一時不回京了,正好等表哥三年後再考,咱們一同進京。叫祖父母看看咱們兒子,然後還打京裏回玫州去,現在想來,還是望海莊好些。”

“你能娶表小姐嗎?”她重複了,聲音比方才還小。她忽而笑了。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可笑了。

即使他能娶紀靈書,她能擺脫那一大家子人嗎?她能把小唐僧教出來,如何對付那一大家子人嗎?她能保證長大成熟的小唐僧不用她教地那些招數來對付她嗎?

“表妹不是給你來信同你說你先前琢磨地那個放雞蛋的紙盅兒做出來了?你若喜歡,到那邊再同她支個琳琅閣州分號好了。”他撂下筆,踱到床邊坐下,手摸在她還無比平坦地小腹上。道:“明兒開始好生查查書與兒子起個好名兒。祖父起祖父的,我再與兒子取個,將來做字也好。”

看她臉上還有笑,他也笑了。柔聲道:“你笑什麽?笑我心急了,名字起早了?”這是他第一個孩子。他怎麽可能沒期盼過孩子的到來?她做童車是因著想要一個孩子吧,他也想給她孩子,如今,那童車終於能給他們地兒子用了。他如何不歡喜?

她看了他半天,緩緩闔上眼。

喜歡這個男人嗎?不喜歡嗎?沒感情也可以滾床單,但沒感情可以一起養孩子嗎?

喜歡嗎?不喜歡嗎?有感情就可以一起過日子嗎?

她的理性徹底吞噬掉感性,甚至開始判斷。她沒有很多的時間來思考答案,必須在孩子有心跳有胎動之前做出選擇——因為在那之前她可以當它不存在,而之後,她也不能肯定自己是什麽心態。她看過太多的文,文裏都是寫感知小生命存在後女人的心總是柔軟的。而且胎動會給一個母體留下深刻的記憶,扼殺掉之後。那個記憶就變成幽靈。時不時的冒出來幹擾母親的心。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理智的瘋子。

確實沒有很多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了,因為在那個晚上。南夏大軍圍了瑾州城。

圍城。哪裏也去不了了。他去不成州,她也跑不掉了。

夏小滿生在和平年代,戰爭都是電視上地國際新聞,什麽飛機轟炸,什麽流血衝突,都是播報員口中的說辭而已,總是離她的生活很遙遠,那麽不真切,仿佛閉掉電視機就不存在了。

她一直覺得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雖然沒有跑聲沒有空襲聲,但應該是喊殺衝天地,離多遠都能聽見,或者想《英雄》裏那樣,無比強大的箭雨。沒想到這場戰爭存在感竟然薄弱,瑾州城大,在內城中心連喊殺聲都聽不到,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靜,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可這種無聲的恐懼比什麽都可怕,——因為你明明就知道戰爭來了,可又壓根不曉得正在發生什麽,又即將發生什麽。一片空白。簡直是一種精神摧殘。

瑾州城絕大部分人也是沒經曆過戰爭的,瑾州雖然挨著南夏國,但是近三朝以來數十年相安無事,邊患問題從不存在,所以聽聞南夏出兵,大多數人的反應是“這是笑話”。直到確認了,還有人無法相信友邦怎麽一下子變成敵人。一路看小說網

因此對待戰爭的不成熟心態也助長了恐慌情緒。

絕大部分人選擇都呆在家裏,可家裏也沒給人多少安全感,都要提防不一定什麽時候突然破門而入的官兵——無論是己方還是對方。都不是好事兒,對方固然是因為城破,己方則可能代表著來抓壯丁。死亡地概率一半一半,結果都是一樣的糟糕。

物質摧殘也同樣要命,而且畢竟有糧食才能活命。

街麵上賣吃食的幾乎絕跡。有家底有條件的都開始屯糧。瑾州人也不曉得戰爭多暫能過去,但是聽說“圍城”二字首先想到的就是斷糧草。

“早知道就在玫州了。”年諒到底忍不住歎氣。一覺醒來,大軍壓境,家裏糧食能挺一個月,因著天熱,蔬菜隻能挺三五天,好在冰窖裏還動著些個魚、肉,可因著是夏秋。物產極大豐富,大抵是買新鮮地現做,備地不多。之後就得想法子重金去買糧了。“玫州好歹有崖山莊。”

不在玫州那怨誰呢?還不是你心心念念想奪回瑾州地鋪子。夏小滿推開盤點了幾遍糧食數依舊少得可憐的賬本,道:“即使在玫州也沒用,崖山莊在鄉下。要圍城,崖山莊也是被圍在城外。”哪裏有那等好事,圍城剛好把你圍在個糧莊裏!

好吧,也怨她,就算是突發事件,也考驗出她沒有足夠地危機意識。竟不曉得要屯糧,實在愧對看過的那些穿越教材。

他沒自我反省,卻道:“崖山莊好歹能有雞子兒給你補補身子。”

她突然覺得這對話特別像那種貧困家庭溫馨夫妻間說的,一張餅分兩半。一碗粥相互推。然如果他說的是雞腿,那麽效果可能會更好,許就打動她了,可惜他說地是雞蛋,她隻會反感的想,MD,誰愛吃雞蛋啊!我巴不得不吃呢。

圍城五天,南夏大軍不攻城。隻困著,像一條蛇纏緊獵物,等待獵物自己窒息。

“拖死一城人?等著彈盡糧絕舉旗投降?”入夜,夏小滿照例和年諒在院子裏溜達散步曬月亮,從前是為了他腿恢複快,現在變成了為她的順產做準備——雖然她還沒決定要不要這個孩子。(至少現下不能流掉。圍城,藥物也短缺。流掉養不回來豈不是自殺?),雖然她記得好像是到肚子蠻大時才有必要做這個運動,但是反正閑來無事,興許還能消除圍城帶來的緊張感。可到底三句半還是不離圍城。

“或者拿瑾州作餌,準備釣大魚。”年諒瞧著北邊兒的天空,道,“珂州、瑚州、琨州隨便哪一州調兵過來這會兒都應該到了,沒來怕就是看穿了這點,按兵不動。”他頓了頓,略有沮喪道:“也許是等朝廷的旨意。”

官僚主義害死人啊。夏小滿仰天長歎。

他攥著她的手越發緊了,如果是等作戰時機,那還有一線希望,但若是久等朝廷旨意不下,瑾州真的可能被拖死。

“往後咱們還是在玫州住吧。”他想尋些輕鬆的,有希望的話題。

“因為玫州崖山莊有雞子兒?!”她嗤笑一聲,“我真是不喜歡吃——唔,許是還是沒餓著。餓著了就什麽都吃了。能有雞子兒都燒高香。”

話題又轉回來了。沒忌諱是不是代表著抱有希望?現在當是還有希望吧,不然為什麽沒有絕境地悲涼感,倒是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圍城不會是安樂死,全無痛苦,也許就像饑餓本身,最初是鈍痛,漸漸尖銳,終是難忍,死前無比痛苦。而現在隻處於饑餓的初級階段。鈍痛。

“不是雞子兒。”他笑,還是盡量往好處扭轉,比如……“我一早說,住望海莊。你不是喜歡海?”

“我喜歡螃蟹。”她說完又後悔。這本來可以是個笑話,但在饑餓陰影下,這是個深海冷笑話。

“也喜歡夕陽西下。”她補充道。到底扭轉過來了。

“嗯,我曉得。”他摩挲著她的手指。

他們一起在海灘上看夕陽時,她的表情總是很柔和,在承歡時都沒有過地柔和。她從前表情很少,木木然,笑也是澀澀的;忘了過去之後。表情其實豐富了很多,但大部分時候,她會竭力保持那種木然,可惜眼角眉梢仍透著尖利。他說不上來是不是喜歡她那種柔和,他其實最喜歡她地表情是笑得大大的。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看著就喜慶,就高興;可這種柔和的表情,卻讓他很踏實,說不上來的踏實。

“看夕陽時,很踏實?”他問她。他想,是她踏實,才能使得他瞧著也踏實。

她點頭。道:“是啊,很踏實。你不覺得夕陽看起來很安靜很祥和?”

“……我是瞧著你覺得踏實。”他實話實說。

她沉默片刻,低聲道:“大多數時候,我瞧著你也挺踏實地。”如果不考慮往後。

她習慣了一個人了,習慣了獨立,習慣了自己愛自己。她總是在想往後,未來地未知性讓她恐懼。所以她和誰在一起,都始終帶著距離,並強迫自己不依賴任何人,全然的自我保護機製。發現異常立即逃離,始終堅信“信誰都不如信自己”。

雖強迫自己不依賴,但他不是護她一次兩次,他不是安撫她一次兩次。但是知道他是可依賴的時候,還是很踏實。

“往後就住望海莊,天天去看夕陽。”他道,“看到老。”

她想起白發蒼蒼一起看夕陽,心裏一動,莞爾一笑,道:“好。一直看到老。”

真的可以不考慮往後嗎?

心沒熱乎多久,很快又不和諧的想起他的正妻。三個人一起看夕陽……?這詭異地構圖。她又笑不出來了。

“怎麽?”他見她情緒突然轉低。不由相詢。

她搖了搖頭,他卻再次追問。她翻著眼睛看了他半天,道:“在想,仨人看海太奇怪了。當然,也要看六奶奶喜不喜歡海。”

他聽前半句,還以為她是說他倆再帶著兒子。還想說怎麽會是仨人。會是很多人,會有很多兒子。還有女兒。聽了後半句,才知道她說地是他的正妻。他也沉默了。仨人看海……他腦子轉了一下,那畫麵……好像,確實,很奇怪……

兩個人靜默無語。夜涼如水。

忽然,城北方向火光衝天,那一片天空都被染得通紅。本就精神緊張地居民騷動起來,近邊兒宅子開始人聲嘈雜,犬吠不止,自家的下仆也開始惶恐不安。

兩人相視愕然,頓了頓,異口同聲道:“破城?”

“那個方向,像是糧倉。”他道。

“走。”一瞬間她又想逃了,每次遇到危機她都會想逃,她抓著他的手,奔了幾步,忽而停了下來。扭回頭瞧著他苦笑,道:“往哪裏走?天整個兒塌下來了,往哪裏走?”

“滿娘,莫怕。”他拽她入懷,拍著她的後背。“莫怕。便是破城……也不會怎樣……”他安慰她,說他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話。

她就更不相信了,她看多了寫侵略者燒殺搶掠的,實際上破城之後秋毫不犯的簡直是鳳毛麟角。細軟一早藏好了,現在看來,真沒用,拿刀逼著你,讓你說家裏財寶在哪裏,難道你能寧死不說?那可真是要錢不要命。

火光像在天邊潑了紅,她又覺得場景特別假了。不知道是自我心理寬慰逃避現實還是什麽,她總是覺得一些畫麵特別假。好像伸手就能戳破,然後幕布後頭綻露出一個新世界來。

恐懼嗎?

她突然覺得不恐懼了。她隻是焦躁。

大抵是被拖了太久,饑餓的鈍痛。

她希望趕緊戳破吧,結束吧,無論什麽樣地結果。

“滿娘,莫怕。”他撫著她的後背。

“沒怕。”她深吸了口氣,到底是不同於對著刀鋒,她現在……

他還是摟緊她,撫著她,一下又一下,沉聲道,“滿娘,我們一處。我們一處。莫怕。”

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災難從來沒有先兆,都是瞬間降臨,許是奪走一點兒,許是奪走全部。你能抓住什麽?

沒有往後。一生有多短?一生有多長?

無論如何,我們一處。

生生死死。必不相負。

她覺得夜露真是重了,都打濕了眼睫。她那伸出去要捅露幕紙的手圈了回來,緊緊抱住他,頭埋下去蹭了一蹭,悶聲道:“好。”

屋裏點著燈。兩人穿得立立整整的,偎依在一起,等待那個結果。

他摸了摸她地手臂,道:“卸了吧。硌人。”

那裏是連珠子。她齧著他的頸,道:“不的。好不容易安上的。”

“能做什麽?”他微低下頭,嘴唇擦著她的額頭,“能殺一人,能殺十人?百人?千人?”

“總得讓我用一次才甘心吧。”她嘟囔著。其實可能射殺敵人更麻煩。比如事後要不要賠醫藥費……

去,***,不要想了。她使勁晃了下腦袋,沒有往後。她地手臂也緊了緊。

連珠子到底還是用上了。

兩個黑衣人,不曉得怎麽進來的,無聲無息,外間的丫鬟也沒驚動,偏進來後不曉得非禮勿視,還特地咳嗽一下,好像提醒摟在一處地兩隻有旁觀者在場。

這身行頭夜闖民宅。那絕不會是慈善機構扶貧幫困的。夏小滿條件反射,胳膊揚起來,連珠子的小箭射了出去。

然後後悔了,這等半吊子。一定被躲過去,然後對方本來沒想下殺手也下了……

當然會被躲過去,壓根沒準頭,偏出十萬八千裏。兩個黑衣人還都躲了一下,然後意識到根本不用,就齊齊扭頭回去,斜著眼睛去看釘在高幾上的六隻小箭。

其中一個男子極為惋惜道:“可惜了這上好的家什。”

另一個哈哈一笑,道:“老二。莫念誦了。不是賠了你個好地?”他說罷扭回身,向年諒一抱腕,道:“六爺可大好了?”

燈光下,來人三四十歲年紀,鼻直口闊,模樣方正。並無匪類特色。隻是不知道這張臉是本尊,還是麵具之一。

年諒一時愣怔。後沉下臉來,道:“馮友士,你到底是什麽人?”他頓了頓,又厲聲道:“南夏地?糧倉地火是你放的?”

馮友士笑著搖頭,道:“算不上南夏地,我一向是誰當皇帝,喊誰萬歲。不過近來與南夏做些事罷了。瑾州糧倉的火可同我沒幹係。”

他劃拉了一圈,瞧著個椅子,一邊兒看著年諒,一邊兒指了指椅子。年諒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馮友士徑自坐下,道:“溫廷澗放的火。”

年諒和夏小滿坐得端端正正的了,聞言麵麵相覷,一臉錯愕,這要同歸於盡?即使得了城也別想要一顆糧食?溫廷澗那個貪財的家夥有這等氣節?

馮友士卻道:“糧倉裏多說二十石糧食,還是去年陳米,——糧一早被他運出去賣空了。今年是旱了,南夏也少糧,邊境各地倒賣衙門糧倉地不少,何況去年陳米還多,都有盈餘。溫廷澗也不是頭一份,隻不過還沒得填上,就出了梅奕那樁。現在欽差下來查檢,怕是他做夢都想著怎麽填平呢。”

年諒和夏小滿相視一眼,都搖了搖頭。溫廷澗來借錢是為了買糧?疏通關節?還是……卷款跑路?

“如今一把火,他也有退路了。”馮友士諷刺的笑,道:“奸人糧倉放火,糧食沒了,全城百姓都餓死,不若為救百姓大義獻城。”

“笑話。”年諒道,“通判豈容他個知府胡為?”

馮友士笑道:“通判潘良善原就同溫廷澗一夥兒的。六爺且看明兒早上吧。”

年諒攥著夏小滿的手越發緊了,冷冷道:“那馮先生此來?——崖山莊九月地糧當運走了吧?”

馮友士笑道:“直接運來瑾州了,六爺放心,說了那事兒做得幹淨,斷不會連累六爺的,沒人知道是從崖山莊來的糧。我此來,是與六爺送最後一筆銀子,也來通稟六爺一聲時局。當然,也想著來幫襯一二,免得明日夏軍入城,有不開眼的衝撞了六爺。”

南夏天成十六年(即北秦永寧二十年)六月十六

大半年裏北秦在西北、東南連連失利。西南又蠢蠢欲動,疲於用兵,因著西北被占不過數城,而東南卻被占了三大州,因此朝廷決定先不理東南。迅速收複西北之後再集中兵力南下,免得兩線開戰腹背受敵。

南夏吃了瑾州、琨州和瑚州後並沒有急速擴張,隻將戰線推至琨州北麵墨岫河,與北秦隔河對峙。在瑾州和瑚州這樣的後方陣地,開始了穩定經營,要徹底消化掉,成為自家地州府。

琨州和瑚州斷斷續續的還有起義,在瑾州。大秦舊臣的氛圍卻相當淡。到底因著瑾州原就挨著南夏國,南夏又不是番邦,和瑾州人同屬一族,不過是地域不同,外族感薄弱,對於瑾州人來說,對南夏人可要比阜澤人更熟悉,更有親切感,就像最初許多人不相信友邦變敵人一樣,現在許多人覺得瑾州融入南夏也沒什麽不妥當。尤其是先遭遇了“官場動亂”和“邊貿經濟危機”。人心離向;後又遭遇圍城,如果是攻城,有慘烈地戰爭有陣亡就有喪親刻骨的仇恨,那麽人民反抗意識會很強烈;圍城卻是最能瓦解人地意誌。經曆饑餓後,有食物就變得十分美好,“有吃的總比沒有的好,有吃的就好”這樣地心態指導下,人們隻求安逸溫飽。

隨著時間地推移,瑾州人越發把自己當成南夏的子民,恢複了尋常生活。和戰前唯一地不同就是因著前方戰事,信箋不通。同北麵斷了聯係,貨最北也就發到琨州了。但南貨依舊很有市場,而且沒有關稅,價格要便宜許多,於是部分批發商轉型成了零售商,而未轉型地也大抵變成了收了琨州、瑚州貨往南發。

無論如何。日子總要過下去。年府的日子也在進行下去。

瑾州淪陷之後。城內年家就年諒一個主子爺,原來五老爺府上家奴並年壽堂寧遨以下。皆尊年諒為主,聽他差遣。五老爺府上有管家起初並不聽話,還想過找碴,卻是挨打的挨打,被攆的被攆,領教了六爺的狠心和厲害後,也都消停了。

五老爺的府邸是官邸,即前麵衙門後麵內宅,南夏占瑾州後,官員自然搬進相應衙門,官邸也都是要與南夏官員騰出來的。五老爺的家產年諒絲毫沒動,在城中租了一處庫房,讓寧遨、萬逸、龔械、韋楷四人共同監督,全部物什都挪了過去。

與家族斷了聯係,年諒的心態是複雜的,準備抗婚時,他已經做好了被家族放棄地心理準備了,所以實際上他並沒有很強烈的思家情緒,況且最後的家書寫了家裏的混亂局勢,他對於能不摻和其中還是十分慶幸,未嚐沒有些幸災樂禍坐山觀虎鬥地意思,現在遠了這些人,也算不得壞事。

但如大姐年諾所說,總有可看之人吧。他還是覺得自己沒能在祖父跟前盡孝,反而讓祖父惦念,實在是種罪過。

尤其,這天他坐在書房裏一遍一遍書寫給孩子想好的名字的時候,總想著當是祖父來起的,越發懷念起小時候祖父教他讀書的歲月。他曾想過找馮友士去幫忙送消息,然哪裏還找得到,馮友士壓根沒留下過聯係方式。馮友士確不是南夏人,他找馮友士介紹他認識的南夏官員打聽馮的消息,卻是一無所獲。

斷了信的不止阜澤,玫州、州也都聯係不上了,他有時候甚至想如果玫州也淪陷了就好了,他至少還可以和大姐在一起。現在,他又剩下自己一個人,沒有母親,沒有父親,沒有兄弟姐妹。

這話不對,他不是自己一人,他還有滿娘。他隻剩下滿娘。

不,也不對。他及時糾正自己地錯誤。他還有和滿娘的孩子。

他嘴角掛起笑意,繼續執筆反複在紙上勾勒名字。

那個小生命已經悄然長成,即將瓜熟蒂落。

清晨的陽光透進窗戶時,他又起身去問消息。二更天滿娘開始見紅陣痛,虧得穩婆一早找好,安排住在府裏了,就怕臨時抓瞎。府裏很快忙碌起來,他就被攆到書房。他開始書寫孩子的名字,試圖靜心下來,可壓根做不到,他不時盯著漏刻,一刻鍾去問一次。

寧遨妻子也趕過來幫忙了,不住的笑著勸他,六爺別急,女人生孩子急不得。別說一個時辰,三個時辰、三天也是有的。您聽著咱們信兒好了。他勉強笑了笑,應了一聲,還是板不住跑去產房外看一看。

四個時辰過去了,孩子還沒出來。他不知怎地忽然有點兒懼意,拽著寧婆婆,低聲道,若有萬一,救滿娘。

寧婆婆先是一愣,隨即眼裏閃起晶瑩地光,笑道,六爺多慮了,真個無事。

但願無事。他回到書房繼續寫孩子的名字,卻突然頓住筆,他想,他應該抄佛經。

他甩下筆站起身往書架那邊去翻,他並不虔誠信佛,佛經塞在最角落裏,一時間也記不得哪一本經是保佑誕子順利地,翻了兩下,又躁了,哎,隨便什麽吧,保平安,保平安就行。

他剛拿著佛經轉過身,隱隱聽見嬰兒的啼哭聲,他愣在當地,以為自己幻聽,熬了整個晚上,一直緊張著,許是……他微晃了晃腦袋,還沒待偏頭仔細去聽,外麵就傳來嬉笑聲,有人高喊快與六爺報喜……

他二話不說,也顧不得恭敬神佛了,一把將尊貴的佛經撇到地上,大踏步奔了出去……

日出總是很快的,轉瞬太陽已經躥到半空,陽光也從書房窗邊一直挪移到書案上,掃過宣紙上那個被反複書寫的名字。

年熙。

熙者,光明,興盛,和樂,吉祥。


(全文完)——

不算字數分割線-終於完結了。大笑三聲。我真不容易。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尾了,雖然我大愛“不相守長相思”,但是想讓兩隻相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撓頭……

所以,就是現在這樣了。笑。我竭力使之符合邏輯,至於能不能達到,甩汗,筆力有限,隻能如此。()友,謝謝一路支持。感謝所有閱讀了十樣錦的朋友,笑,無論乃在哪裏看到,謝謝認可。萬分感謝。

十六頓首再拜。

所有跟帖: 

終於看完了。多謝多謝。 -跳舞的塵埃- 給 跳舞的塵埃 發送悄悄話 跳舞的塵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3/2009 postreply 23:03:01

謝謝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45 bytes) () 06/15/2009 postreply 07:20:35

謝謝,意猶未盡,就沒了? -金羊媽媽- 給 金羊媽媽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5/2009 postreply 09:03:15

回複:十樣錦 卷五 / 秦十六 著 -lydianlu- 給 lydianlu 發送悄悄話 (31 bytes) () 06/17/2009 postreply 08:07:47

前麵都很好,超爛的結尾,什麽都沒交代,嘎然而止 -chchzhzh- 給 chchzhz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18/2009 postreply 10: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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