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 作者:芙蓉三變

本帖於 2009-06-04 10:48:25 時間, 由超管 論壇管理 編輯

【內容簡介】

身 既 為 妖
何 妨 造 孽

內容標簽:靈異神怪 江湖恩怨

主角:靜侯 ┃ 配角:秋素心,秋北歌,沙連雪,衛霍,江行舟 ┃ 其它:花喜落,步青衫,秦欒,蕭淩極,單雲棲

【正文】


妖孽 作者:芙蓉三變

【楔子】

  楔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啊啊——————妖怪啊————————”
  一群男人連滾帶爬的從破舊的山神廟裏衝出來,互相推擠著,生怕被落在後麵。
  濃煙漸起,搖晃的門窗中透出紅豔的火光,沉腐的木料燃燒著嗶剝作響,燒焦的味道掩蓋不住濃鬱的血腥氣息。
  恐懼和驚慌的淒號尖叫聲中,詭異的摻雜著一個纖細的女聲,反反複複的吟唱著古遠的嫁曲,歌聲清甜而嬌媚,帶著近乎幸福的天真。
  “主子,你看!”
  急急趕到山神廟的一眾人馬看到這種情形全都大為驚愕,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沙連雪看看護在自己身前的衛霍,皺起眉頭,喝令手下兵分兩路,一路去追捕四散逃亡的人,一路留下跟著他去救人。
  “衛霍!”眼看著隻是謹慎的護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沙連雪不禁惱怒,“還不快去救人,愣在這裏做什麽!”
  “主子,裏麵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屬下不能置您的安危於不顧。”
  沙連雪怒不可遏,大喝道:“裏麵生死未卜的人是你身懷六甲的妻子,也是我恩人唯一的女兒,你要是不去救,我去!”
  說罷運功一縱,向著已經被烈焰包圍的山神廟飛奔而去。
  “主子——”
  衛霍大驚失色,和剩下的護衛一起迅速的追了上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妖怪啊——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剛才還獰笑著對著手無寸鐵的孕婦施暴的男人,此刻四肢癱軟無力的在地上掙紮著爬行,看著周圍殘落一地的肢體內髒和頭顱,驚恐而絕望的想要逃離這個地獄一樣的地方。
  砰的一聲,無頭蒼蠅一樣的男人撞到了廟牆,再也無路可退。
  甜美的歌聲漸漸逼近,男人的身上已經濕透,冷汗如泉湧,混合著猩紅的鮮血,和極度驚恐下失禁的尿液。
  嗬嗬……嗬嗬……
  男人睜大到極限的眼睛裏,映出一張彎起的紅唇。
  清脆的歌聲和笑聲不斷地從那張美麗的唇中溢出來,地府冥音一般在男人的耳朵裏回響。
  女子身上的衣服已經碎裂,淩亂的披掛著,裸露出大片冰雪一般的皮膚,看不出任何溫度。
  十指伸出尖利如刀鋒的長爪,輕輕的拍撫著懷中抱著的一團血肉,不斷的有粘稠的血液從爪尖滴落到地麵。女子清秀美麗的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輕輕的低下頭,用臉頰摩挲著那團模糊的血肉中,隱約可見的,嬰兒的側臉。
  海藻一般的長發隨著女子的動作垂落,泛著幽幽的藍光,被血沾汙到的地方,變成綺麗的紫。
  耳側,扇子一般的鰭從長發中綻出,雪白的骨頭間透明的薄膜上,細小紋路匯成的瑰麗的花紋緩緩的流動。
  破廟中的篝火,早在女子宛若修羅惡鬼的殺戮中化作地獄業火,火舌攀上廟中的布幡供桌,歡叫著肆意燃燒。
  殘舊斑駁的山神像在烈火中被炙烤,依然低垂著雙眼,不聞不看。
  “為什麽要逃跑呢?我隻是想讓你看看我的寶寶可不可愛罷了,為什麽要逃?”
  女子爬蟲一般的緩緩逼近過來。
  碧青色的眼睛圓瞪,瞳孔倒豎,纖細的眉頭皺起來,甜美的聲音帶著微微的怒氣。
  男人雙腿亂蹬,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牆上,可是身上卻沒有半點力氣可以用,隻能抽搐般的發抖。
  女子看著仿佛被粘在蛛網上待死的蟲蟻一般的男人,露出一個笑容,彎下腰,把懷中的孩子湊到男人麵前。
  “對嘛,不要亂跑了,給你看看,我的寶寶是不是很可愛。”
  濃鬱的血腥氣嗆得男人幾乎窒息,看著稍早時候被他生生從女人體內拉出來的未足月的胎兒,已經成形的小小嬰兒被他和其他的人拋來扔去,已經模糊成一團,隻隱約看的出一張小小的臉孔,扭曲著,浸透了血汙。
  “可不可愛,是不是很可愛?”女子把嬰兒更往男人臉前湊過去。
  男人全身都貼在牆上,竭力躲開幾乎要碰到臉上的死嬰,抑製不住的轉開眼睛,方才還大笑著和他一起玩弄著被強行剝出母體的胎兒的那些人,現在都已經變成了零落不堪的血肉,散落在四周,一顆顆頭顱上還帶著不可置信的恐懼,死不瞑目的眼睛全都直直的瞪著他,好像在看著他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再也控製不住,發出了淒厲絕望的尖叫。
  血花飛濺,巨大的蛇尾閃電般的卷住了男人的脖子,好像折斷一根枯枝一樣的,將男人的頭擰斷,軟軟的歪斜在一邊。
  “討厭的人。”女子不高興的皺起眉頭,下身的蛇尾輕甩,把沾到的血送到唇邊,鮮紅的小舌伸出來輕舔了一下。
  “果然,討厭的人,連血都是討厭的味道。”
  
  “靜……靜候……”沙連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著熊熊燃燒的火焰,他們靠不過去,但是火光之中,那個上身為人,下身為蛇的女子,確實是靜侯的麵目。
  靜侯聞聲,悠悠的轉過身來。
  “主子,小心!”衛霍閃身將沙連雪護在了身後。麵前的怪物,的確生著一張和自己妻子一樣的麵孔,但是那是個怪物!看看廟堂內的慘狀,衛霍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嗬嗬……寶寶,是你爹呢。”靜侯笑著輕擺蛇尾,往他們的方向遊動過來。
  “那是——”看到靜侯懷中的那團血肉,又聽見靜侯的話,沙連雪臉色發白——那莫非是靜侯和衛霍的……孩子……
  忍不住往前走去,卻被衛霍攔了下來,“主子危險,不要過去!”
  沙連雪怒目而視,“那是你的妻子和孩子!你已經舍棄了她們一次,現在還要再舍棄一次嗎!”
  衛霍固執的寸步不讓,“主子,那個妖物會傷害到您,屬下不能讓您以身犯險!
  “你——”
  
  靜侯看看他們,麵容無辜,停下了身形,低下頭看看懷裏的嬰兒,“怎麽辦,你爹說我是妖物,他不要我們了呢。怎麽辦呢?”
  血肉模糊的嬰兒靜靜的蜷縮在靜侯雪白的胸前,小小的扭曲的身體,溫順而乖巧的伏貼著母親的懷抱。
  靜侯美麗的紅唇慢慢彎起,身後的長發揚動。
  颶風驟起,卷著炙熱的火龍轟然升騰。
  “主子,快退!”衛霍架著沙連雪迅速的退出烈焰席卷的範圍,眼看著破廟被大火吞噬。
  “靜侯————”沙連雪大喝,奈何身子被衛霍製住,無法動彈。
  目眥欲裂,看著自己忠心耿耿的護衛,“衛霍,你好狠的心!”
  衛霍咬牙不語,抬頭望去,一團煙火彌漫,轟鳴聲中,廟宇的大梁落下,房子傾塌了一半,火勢更盛。
  熊熊的烈火中,清甜的歌聲斷斷續續的傳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第一卷 桃源一向絕風塵】

第一章

  藍藍的天空上,雲朵像雪白的羊兒一樣自由自在的飄蕩著,雲影倒映在清澈的溪水裏。溪邊,野生的桃花開的絢爛如霞,大簇大簇的花朵壓得枝頭都仿佛彎了下來。
  鳥兒在枝頭脆生生的鳴叫著,兩隻兔子靈巧的躥跳著,來到溪邊。
  溪邊的大青石頭上,仰麵朝天的躺著一個人,腳下踩著一隻魚竿,石頭下放著一個魚簍,還有一個小小的葫蘆,溢著濃甜淳厚的酒香。
  兔子們不太怕人的樣子,被葫蘆裏的香氣引誘膽子很大的靠了上去,動動濕濕的小鼻頭拱拱圓圓的酒葫蘆。
  石頭上,被落下來的桃花瓣蓋了一頭一臉的人悄悄張開一隻眼睛,看看猶未發覺的小兔子寶寶們,無聲的笑起來,忽然伸手把酒葫蘆拎起來,嚇得兩隻兔子驚跳出好遠。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石頭上的人笑得胸口一振一振的,張開嘴,手中微一用勁,葫蘆中的酒便凝成一條細線,準確地落進嘴裏。清甜的酒液,回味綿長,唇齒生香。那人輕輕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順便把落在唇上的一片花瓣吞進口中。
  “西塞山前白鷺飛,
  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
  綠蓑衣,
  斜風細雨不須歸。”
  清朗的聲音帶著笑意,吟唱著前人的絕妙好詞,襯著這片好山好水,絲絲入扣,醉人心脾。
  “鱖魚肥~鱖魚肥~”
  腳下的魚竿一動,那人立刻身手敏捷的彈起身來,抓著魚竿輕輕一挑,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兒就被拉出了水麵,搖擺的魚尾帶出一片閃亮的水花。
  “嘿嘿,雖然沒有肥肥的鱖魚,可是有你這麽條小草魚來燉湯喝,也算不錯了。”
  那人圓亮的大眼睛和魚兒的眼睛貼著,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魚兒被魚鉤鉤著,劈裏啪啦的甩著身子。
  那人拿起魚簍,咻的一聲把魚兒裝進簍子裏。
  拍拍魚簍圓圓的肚子,挑起眉頭,一臉無辜,“不行啊,你和我裝天真無邪也沒有用,我今天一定要用你祭我的五髒廟,你就認命吧。”
  魚兒在魚簍裏左跳右跳,完全不同意這個人類的說法。
  嘿嘿壞笑著,將手裏的魚簍左拋右拋,腰裏別著酒葫蘆,哼著小調往回溜達,腦袋裏想著鮮魚湯,心情很舒暢。
  “砍了一把柴火,
  支起一口鍋,
  小小的魚兒下了鍋,
  燉成魚湯肥了我~~~~~
  哎呦——————”
  胡亂哼的小調唱到一半,一個趄趔,差點被絆了一個大馬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口水嗆在嗓子裏,咳得眼淚都淌出來。
  擦掉眼淚,低頭一看,絆到自己的元凶,是一個超級大——“青蛙”??!!
  哦不,是個和青蛙一樣顏色的男人?
  好奇的蹲下來。
  拉拉男人衣服上的碎布,摸摸下巴,這個難道是今年山下時興的新樣式?點點頭,不錯,還挺有新意的。
  不過,這個膚色,不會也是今年山下時興的吧?以前女人們一窩蜂的染那個綠色的眉毛就挺嚇人的了,莫非最近開始染綠色的皮膚?還真是挺難懂的。
  倒是這個綠色,看起來有點眼熟啊……
  嗯~,總之,綠色的青蛙能吃,綠色的男人不能吃,還是算了吧,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個麻煩。
  繞過男人,繼續往回溜達,可是,還沒邁出半步,腳踝就被抓住了。
  實在是萬分不情願的低下頭,臉揪得像個包子,果然看見那個男人睜著一雙應該很有殺傷力的眼睛直盯著自己。
  嘖,這麽黑白分明的眼睛,放在綠色的臉上,還真是效果十足。
  哎——
  良心到底是生來幹啥用的呢?不能吃又不能喝,除了會惹麻煩以外沒啥作用,偏偏還不能切下來下酒,切,真是的!
  看看魚簍裏的小魚,兄弟,看來我們今天都要認命一點啦。
  動動腳踝,“這位大哥,你先鬆手好不好,不然我沒法動啊。”
  那男人卻不肯放手,手上的力氣大的出奇,一點都不用懷疑,就算他咽了氣,這個爪子也還是不會有絲毫的放鬆。
  歎了口氣,放棄讓男人鬆手了,直接抓起男人的腳,一個使力,很幹脆的把人腳上頭下的抗上肩頭。
  男人一驚,倒鬆了手,不過也容不得他不鬆,被這麽一搞,本來就已經隻剩最後一口氣的男人,已經徹底的昏過去了。
  “早這樣不就得了,還要我費這麽大的力氣。”嘴裏嘟嘟囔囔的,扛著男人往回走,一步一頓的,和之前的興高采烈完全形成鮮明對比。
  
  聯係同伴的信物?沒有。
  治療傷毒的藥品?沒有。
  證明身份的物件?沒有。
  身外之物的銀子?沒有。
  我的個天啊!
  這到底是個什麽人啊!
  用不用清白成個樣子啊!
  抓抓頭發,實在是容不得人不感歎。明明就是挺豪華的衣料,如果不看那個綠了吧唧的臉皮,也是個挺不賴的長相,蠻有氣勢的,怎麽身上幹淨成這個樣子!
  可別說這家夥不是混江湖的,他要是個書生,誰會沒事在他身上下這麽多萬金難得的翠柳如斯,更別說,中了這麽大分量的翠柳如斯,還能把人腳上抓出一片淤青來。
  撓撓脖子,扒開男人的嘴,塞了一粒拇指頭那麽大的藥丸進去。不多時,男人急喘了幾聲,醒了過來。
  嘖,還不夠大,下次把藥丸做得再大一點——能直接把人噎死最好。
  男人感到嘴裏一股清涼入腦的藥香,被毒藥浸透的大腦和身體雖然還是麻木,但是已經微微的恢複了些清明。動了動眼睛,漸漸看清麵前的人。
  一頭半長不短的頭發,胡亂的散落在肩頭。小麥色的皮膚,清秀明朗的五官,宜男宜女的長相。
  他記得這張臉,昏迷前最後看到的臉。是他(她)讓自己醒過來的?他中的是幾乎無解的綠柳如斯,雖然被他用深厚的內力壓住,也不會這麽容易就被救醒,他(她)到底是誰?
  “我是誰?”晴朗的聲音很是不滿,圓亮的眼睛眯了起來,“要說也是你要先說你是誰吧?”
  男人沒發覺自己把疑問問出了口,也從沒被人這樣直白的把自己的話給頂回來,一時有點緩不過神。
  “嗯?”半天等不到回答,那人納悶起來,“綠柳如斯厲害歸厲害,沒道理我一整顆萬靈丹塞進去,腦子還是這麽不清楚啊?難道他是把綠柳如斯當飯吃的?”伸手拿起男人的胳膊,問起脈來,又扒了扒男人的眼皮,甚至把男人的嘴捏開,看了看舌頭。“還好嘛。那問題是出在哪裏呢?”
  男人被這麽一擺弄,終於回過神來。
  認得綠柳如斯,還這樣不當作一回事。男人凝神,仔細的看了看麵前的人,沒有喉結,應該……是個女子……吧。但是這女子究竟是什麽來曆的?男人拿不準,決定試探一下。
  “在下秋素心,敢問閣下是?”
  秋素心?!
  開玩笑的吧!!!
  靜侯腦中嗡的一聲被刺激得金花四濺。
  別人可能不知道這個名字,她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個憑借一人之力建立起江湖上最大的消息販賣兼殺手組織“雲上天”,兼具美貌與智慧,陰險與毒辣於一身的江湖超級大魔頭,哦不,大人物——秋、秋、秋、秋素心???!!!
  在深山老林裏頭也能隨便遇到這麽大的人物,不是開玩笑是什麽?
  “請問閣下是?”得不到回答,秋素心又問了一遍。看著麵前的人明顯有著想要衝出去抱著門框的欲望,秋素心心下明白,這必定是個聽過自己名頭的人。
  “無名氏。”回答的響亮又幹脆。
  不知道的時候啥都好說,知道了以後,就算是虛弱的和貓叫沒兩樣的聲音,都像是毒蛇吐芯子,讓人全身涼颼颼,和這位大人物掛上鉤,以後不用怕萬一,是一萬的沒可能不惹麻煩啊。
  後悔啦,後悔啦,現在把他扔回去,還來不來得及啊。
  秋素心見麵前的人臉色發青,一幅後悔莫及的樣子,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看吧看吧,已經開始不懷好意的笑了。
  麵前的人開始揪頭發。
  “我隻是想要請教閣下的名字,日後也好報答閣下的搭救之恩,還請不吝賜教。”
  “大恩不必言謝,真的不必言謝!”兩手亂搖,被這人知道名字,開什麽玩笑,沒人想要把名字告訴閻王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隻好自己去查了。”秋素心收斂了笑容,微微皺起眉頭,表情凝重的,看得人心驚膽戰。
  “我叫靜侯,靜侯啦。”開玩笑,被這人一查還了得,祖宗八代都不得安寧了。靜侯趕緊主動交待,但是轉念一想,又後悔的腸子打結。告訴他名字,不是讓他查的更加輕鬆愉快,笨死了。
  “那麽真是感激萬分了,靜侯……兄。”秋素心滿滿的說道,果然看見靜侯暗暗的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多謝爹娘給了一幅好相貌,認錯了好,認錯了好。
  “你好好歇著吧,我去再找些東西煮了吃。”
  “如此,有勞了。”秋素心聽話的閉上了眼睛。
  靜侯垂頭喪氣的拎起魚簍,扛著魚竿又出門去。
  聽到門扉被闔上的聲音,秋素心睜開了眼睛,打量起周圍的環境來。
  非常簡樸的屋子,除了他身下的床,就隻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一個大櫃子。一扇窗子大大的敞開著,屋子裏隻有幹淨的草木香,應該另有其他房間作廚房。
  所有的家具包括房子本身都是用很厚重的木頭做成的,雖然簡單,卻結識堅固。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
  那個叫做靜侯的女子,看來是獨居於此,卻一定有固定來訪的“客人”,不然不會特意放幾把椅子在這裏。
  心念轉了一圈,秋素心收斂了心思,努力的抬了抬手,看看自己已經完全變成綠色的皮膚。
  事情超乎了意料,對方能請來這樣的幫手,他實在沒有料到,本來以為這次應該死定了的,沒想到他的命還真硬。
  不過他的命硬,對有些人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無聲的笑了幾下,秋素心開始默默的運起功來,試圖將體內的毒素一點一點的逼出來。
  開始的時候,內力激發了藥效,順利地在身體裏運行,但是,很快,秋素心就發現不對,雖然他在中針之後就馬上把毒針逼出體外了,但隻要一觸及被打入毒針的地方,內力就不自覺地改道,搞得他體內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真氣大亂,無法被控製。
  猛地一口血噴出來,秋素心隻覺眼前一黑,便又昏了過去。
  
  沒運道啊沒運道!
  就知道良心這東西會害人,偏偏她就是沒個記性!
  靜侯又回到溪邊,這次完全沒了興致,整個人蹲在大石頭上,皺著包子臉,嘴裏嘟嘟囔囔的,盯著魚竿。
  綠柳如斯啊,又不是真的綠柳,當是到處可以看到的嗎?
  不是師兄,就是師姐啊。師傅那個老酒鬼是不太可能了,不過,要是有人出一壇絕世美酒,他也沒啥做不出來的。
  這幾個人,哪一個她都惹不起啊,更別說占了她屋子的那個大人物了。
  這個命,她認不下去啊——
  哀號著,扔了魚竿猛抓頭發。
  她都小心的一步不下山了,連這個樹林子都沒出過,為啥還是要這麽耍她啊!她隻是個無辜的老百姓啊,對那個啥江湖的,沒有興趣啊——
  憤恨的一咬牙,幹脆跳進溪水裏。
  “老娘我不安生,你們這些小家夥也別想安生,幹脆抓了你們去祭大魔王!”
  說著,灌了一口酒,擼胳膊挽袖子的擺出架勢來。
  溪水到這裏正好有個回彎,附近也隻有她一個人會來釣魚,因此,這裏的魚兒即多又不怕人。
  靜侯眼明手快,拇指食指抓住魚鰓便往岸上一甩,不多時,便是十來條可憐的小魚在岸上不停的翻騰。
  靜侯直起腰,擦了擦臉上的水,“算了,今天就暫時饒了你們。”
  將岸上的小魚們塞進魚簍裏,晃晃悠悠的往回走。
  難得今天抓了這麽多魚,卻是一想到屋裏那個大人物,就啥胃口都沒了,唉——
  一隻大尾巴狸貓從樹叢中竄出來,跳上靜侯的小腿,四肢緊緊纏在上麵,靜侯走一步,它晃一晃,悠哉的很。
  “小家夥,我今天沒心情陪你玩啦。”靜侯甩甩腿,狸貓自顧的纏在上麵,玩得開心,理都不理她。靜侯把它抓下來,它反而靈巧的一躥,又纏在了靜侯的脖子上。
  有鑒於上次硬扯這家夥,到頭來把自己的頭發割下一大把的慘痛經驗,靜侯懶得理它,隨它去了。
  “被人拿去燉湯喝我可不管哦,小東西。”
  對狸貓彈琴的自言自語,不多時就回到了自家屋子。
  哎,明明是回自己家,居然不想進屋,真是的。
  有氣無力的推開房門,“我回來了。”
  沒人理她。難道是有人把他接走了?
  高興的往床上看過去,卻看到胸前一灘血,昏迷不醒的秋素心。
  “我就知道,這絕對是個大麻煩!”靜侯跳腳。
  

第二章
  秋素心醒過來的時候,房間裏彌漫著濃鬱的藥香。
  他動動眼睛,四處看了一看,卻沒有看到靜侯的蹤影。
  “走遠點走遠點,哎呀,不是告訴你要走遠一點嗎,弄灑了我的藥,我就把你燉了做一鍋十全大補湯。”嘟嘟囔囔的聲音由遠及近,門被推開,準確地說,是被踢開,靜侯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海碗,小心翼翼的走進來,脖子上還纏著一隻甩著大尾巴的狸貓。
  一人一狸糾糾纏纏的,靜侯的身子左晃右晃,手裏的藥卻沒有灑出半滴。
  秋素心目光一閃,繼而隱藏的平靜無波。
  見到靜侯將藥端至身邊,秋素心努力起身,卻是全身無力。
  “不用勉強了,你至少要再等個三天才能自己起來的。”靜侯騰出一隻手,把他按回去,然後放下藥碗,把秋素心扶起來,墊了個枕頭在他身後,讓他靠著坐。
  “喝藥吧。”靜侯端著碗送到秋素心的嘴邊,秋素心沒有張嘴。
  沒有勺子,這是要硬灌嗎?
  喝個藥有什麽好怕的,你是小孩子嗎?
  兩個人互相看著,心裏想著風馬牛不相幹的事情。
  秋素心雖然是江湖人,但是論起生活起居,和世家公子的奢華程度不相上下,哪裏被這樣粗魯的對待過。
  靜侯幾乎不和師門外的人打過交道,師門之中整天互相鬥法還來不及,哪裏記得怎麽溫柔的照顧人。
  兩個人無聲的對視了半晌。
  靜侯挑起眉毛,要是他自己不喝藥,中毒死掉,倒是少了很多麻煩呢。
  秋素心看著眼珠子骨碌碌轉的靜侯,微微一笑,張開嘴。
  嘖,居然真的喝了,就不怕她再下毒直接給他來個幹脆的?真不知道是他死豬不怕開水燙,還是自己天生一幅善人樣。
  靜侯一點也稱不上細致的灌藥,讓秋素心喝的很辛苦。苦澀的湯藥本來就很難咽,靜侯又連個喘氣的空當也不給的硬灌,讓來不及被煙下去的藥順著秋素心的嘴邊流了下來。
  饒是秋素心再怎麽見識過大風大浪,被當成水牛的滋味也是第一次嚐試,即便他的臉沒有因為中毒而變成綠色,隻怕現在也青了。
  一口氣沒順下去,秋素心嗆咳起來,咳的幾乎要把之前好不容易喝下去的那些藥全都嘔出來。
  靜侯見狀,趕緊把藥碗一丟,伸手捂住秋素心的嘴。
  開什麽玩笑,綠柳如斯的解藥又麻煩又精細,錯了半樣,少了一分都不行,費了半天勁才熬出來這一碗,萬一吐出來,不是又要重頭再來,她才不幹呢。
  秋素心被靜侯這麽一捂,原本到了嗓子裏的藥又被堵了回去,那個感覺,對於一貫養尊處優的秋素心來說,不是一般的惡心。
  靜侯看著秋素心眼角泛淚的狼狽相,歎了口氣,伸出袖子幫他把臉上的淚水和殘藥都擦掉。再幫他躺回去,把被子拉起來蓋好。
  雖說心裏知道這是個惹不起的主,但是眼睛看到這個現在看來堪稱柔弱的男人,還真是不怎麽怕的起來。
  “你先休息吧,我去做點吃的,等會叫你起來吃。”說完,收拾了地上摔碎的海碗,走到門口,靜侯忽然想起來,回頭又補了一句:“你要是再自行運功的話,可就什麽藥都沒用了。”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秋素心看著靜侯出門,脖子上還纏著那隻狸貓。
  他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也不知道這個叫做靜侯的女子是誰,但是,能清楚地說出綠柳如斯,並且將江湖人聞之色變的至毒如此至若等閑的人,一定與那個向他施毒的人脫不開幹係。
  想到那個施毒者,秋素心沉下了臉色。
  當今江湖,黑道白道各行其是,相互之間井水不犯河水。
  白道有所謂的“武林盟主”,黑道也有自己的頭子。
  而放眼黑道,如今能和“雲上天”一爭長短的,便隻有雲樓。
  雲樓和“雲上天”不同,是個單純的殺手組織,而且,早在秋素心一手創立“雲上天”之前,雲樓便已屹立黑道數十年了。是個響當當的老字號。
  而秋素心的“雲上天”,不僅異軍突起,在短時間之內,以銳不可當之勢同雲樓形成各占半壁江山的態勢,更憑借著無孔不入的消息網絡,將自己的江湖地位抬到了雲樓之上——這個世界上想知道別人秘密的人太多,賣命兼賣消息,總比單純的賣命來的受人歡迎。
  不可諱言的,“雲上天”之所以和雲樓形成這樣勢同水火的局麵,大部分原因都要歸咎於秋素心自己,當初他將自己的組織取名“雲上天”,本身就是個惡意的挑釁。
  雲樓或者因為成立的時間太長,也威風了太久,有些腐朽陳舊的地方,但是雲樓新上任的當家單雲棲卻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兩個組織的針鋒相對,從單雲棲接掌雲樓之後,變得日益激化。
  凡舉一個組織接生意,另一個必然也接下同樣的買賣,來個趁火打劫,然後雙方在任務對象的地盤上來個大對決,搞得出賞錢找人辦事的人不知道該把賞錢給哪一邊,又不敢得罪這兩尊閻王,隻好兩邊都付。怨聲載道之餘,倒是便宜了一些做散活的殺手們。雖然這些非一流的殺手做起事來沒有“雲上天”和雲樓那樣的幹脆利落,但是至少出錢的人不用擔心會因為要付兩份高額的賞金而傾家蕩產。
  這次的買賣本來以前也沒有什麽不同。不同之處在於,本來一貫和他們爭同一個獵物的雲樓,這次竟然接下了保護獵物的生意。這也都還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早早就得到了風聲。畢竟“雲上天”的消息管道獨步江湖。但是,秋素心沒有料到單雲棲可以找來這麽紮手的幫手,攻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差點丟了性命。
  他倒是一直小看了這個新任的雲樓當家呢。
  秋素心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極不可見的微笑。
  他不是個輸不起的人。但是,也容不得別人一直踩在自己的頭上。
  
  秋素心那裏打著什麽主意靜侯是不知道,但是她腦袋裏麵的疑問隻多不少。
  爐子上的鐵鍋裏燒著水,靜侯蹲在木盆邊,手上飛快的收拾著魚,心裏卻不停的轉著念頭。
  秋素心被毒昏了頭,她可沒有。
  這片林子雖然不是啥啥啥的禁地,也不是什麽守衛森嚴的皇宮大內的,但是,光是憑著設在林外和林中的那些陣法,一般人連上山的路都找不到,更別提闖進來了。
  她自己是不知道啦,但是每次聽師傅講自己鬼混的光輝事跡,還有師姐和師兄兩個人每次互鬥時的那些自吹自擂外加互相攻擊,應該,他們在外麵都混得名頭震天響的樣子。至少,就她看來,混成那樣,仇人肯定少不了。
  靜侯撇撇嘴,被她師門那幾隻整過的人,要是能有一口氣,隻怕都會天涯海角的追殺他們。至今還沒有找上門來的,足可以證明,他們祖師爺的陣法有多麽高妙,又有多麽有先見之明。
  既然是這樣,那個已經半死不活的秋素心竟然還能闖到被陣法層層保護的林中央,要說是運氣好的話,那這家夥的運氣也未免太好了。
  把收拾好的魚兒們全部下鍋,順手的加了一大把藥材進去燉著。
  靜侯很隨便的坐在鍋台前,雙手托腮。
  哎,要是那個秋素心純屬是撞大運撞進來的,那還好說。最怕的就是她家不知道哪位大人怕她一個人在山上太清閑悠哉,故意送了個大麻煩給她,以免她太“寂寞”。
  這種好意,她可是一點也不想要啊——
  無聊的摸過一隻五彩斑斕的肉肉的大蘑菇,吭哧一口咬掉大半邊。
  方才偷了一條魚到旁邊吃的狸貓瞄到了,悄悄溜過來,照著靜侯手上的蘑菇,跳起來就是一口。
  靜侯看著它,高高挑起一邊的眉毛。
  隻見那隻狸貓忽然一蹦三尺高,全身的毛根根直豎,張牙舞爪的衝著靜侯撲過來。
  靜侯也不見怎麽動,平平的連人帶凳子往後一錯,堪堪讓狸貓撲了個空。
  “活該,誰讓你這麽貪吃。老娘我能吃的東西,你這小家夥不見得能吃,辣了吧,嗬嗬,再跳小心一會兒口吐白沫哦。”靜侯幸災樂禍。
  狸貓哀哀叫了兩聲,趴在地上,跳不動了,大尾巴一抽一抽的,隻剩一口氣的樣子。
  靜侯壞壞一笑,拽著狸貓的尾巴把它吊起來,拎到麵前。
  狸貓哀怨的看了她一眼,掙紮了一下就不動了。
  “長得那麽漂亮的蘑菇,是能隨便吃的嗎。長年在林子裏跑,一點常識都沒有,小心貪吃要了你的小命。”靜侯嘲笑著,從身上掏出個小藥丸,塞進狸貓的嘴裏。拽著它尾巴甩了好幾下,然後在狸貓恢複戰鬥力之前,很精準的把它遠遠的丟向屋外的樹叢。
  那小家夥很本事的攀在樹枝上,衝她齜牙咧嘴幾下,跑掉了。
  “真是的,吃一次虧,老實幾天就沒記性,真是記吃不記打的家夥。”靜侯搖搖頭,掀開鍋看看,魚湯也差不多好了,抓了個大碗盛起來,這次記得順手拿了個勺子筷子的準備伺候人。
  唉,說狸貓,自己好像也好不到哪裏去。明明知道就是麻煩,還是沒記性。
  仰頭望天,還是端著魚湯往臥房走過去。
  
  “喂,起來喝魚湯了。”靜侯把湯放下,拍拍閉著眼睛的秋素心。
  秋素心警戒心素來很高,在陌生的地方,隻要還有一點精神就會保持戒備,因此靜侯進屋時,他便已經從淺眠中驚醒了,幾乎是靜侯的手剛碰到他,他便睜開了眼睛,倒把靜侯下了一跳。
  果然是大人物,被毒成這樣,還這麽敏感。
  靜侯撓撓脖子,把秋素心扶坐起來。
  “你應該還沒有嚼東西的力氣,就先喝點湯吧。”說著,舀了一勺魚湯送到秋素心的嘴邊。
  秋素心張口喝了下去。
  魚湯做得稱不上什麽絕妙的好手藝,但是,鮮魚做的湯本身味道就很好,再加上湯裏有一股清淡的藥香,對於此時的秋素心來說,實在是讓他精神一振的味道。
  “湯裏麵我放了藥材,喝了可以幫你補補元氣,好得快一點。”靜侯解釋道。
  秋素心盡力的露出一個微笑,以示感謝。笑得靜侯身上一抖。
  沒辦法,她被那兩個皮笑肉不笑的同門訓練的太好了,麵前這個看就知道和他們是同類,這個笑容實在是讓她覺得有點涼嗖嗖。
  很有耐性的喂了秋素心小半碗魚湯,秋素心微微偏開頭,示意他已經喝不下了。
  靜侯很幹脆的把手上那一勺湯送進自己的嘴裏。
  “嗯,味道還不錯。”
  看得秋素心愣了一下。雖然他叫靜侯兄,可是他心裏明鏡一樣,麵前的人是個女子。行為舉止沒有絲毫的女子氣也就罷了,江湖女兒舉止豪爽的也不在少數,但是,麵對一個陌生男人,這樣的動作還是親昵地過分了,但是靜侯做來卻大大方方的,沒有絲毫的不自在。
  “嗯?”感覺到秋素心的目光,靜侯疑問的看了他一眼。山上就那麽幾個人,大家一直以來都是打打鬧鬧的搶東西吃,她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哪裏有問題。
  秋素心緩過神來,問道:“敢問,閣下的師承?”
  靜侯嘴角一抽,把秋素心按倒躺下,“你現在很虛弱,有什麽話等你好了再說吧。”很親切的拍拍他,順便拍了拍他的睡穴,幫他入睡。
  秋素心無法反抗的陷入黑甜鄉。
  變成這樣問題還這麽多,不好好睡覺,要到什麽時候才能趕緊傷好離開阿。
  靜侯幫他把被子蓋上,拍拍手。端起魚湯開始自己吃起來。
  開玩笑,她的師門,要是說了出去,她還哪裏清靜得了。
  

第三章
  秋素心睜開眼睛,不可諱言的,他精神好了很多。但是,被人點了睡穴強製休息,對他來說還真的是個非常新鮮的經驗
  窗子微微的敞開著,山風透進來,不冷,但是混合著山間獨有的清新,十分涼爽。
  秋素心聽到有人在吹簫。
  蕭聲含悲,是以蕭曲也多為悲壯淒涼之音。但是,這段蕭聲卻是極為難得平靜悠然,宛若山間的風,林中的溪流,同這春夜靜靜的融合。讓人合上眼睛,便仿佛能感受到月色的溫柔,草木的芬芳,甚至仿佛可以聽見花朵落到地上的聲音。
  這應該是那個叫做靜侯的女子吹奏的吧。聞樂聲而識其人,倒是個不一樣的女子,
  秋素心微微一笑。
  事實上,秋素心的出身相當高貴。
  他的母親,是故去的長山王唯一的女兒——延平公主。
  長山王是當今聖上的嫡親弟弟,早年曾經追隨皇兄,南征北討,立下了汗馬功勞。江山平定之後,長山王主動交出了兵權,向皇兄提出要退守田園。皇帝十分信任這個弟弟,舍不得,又拗不過自己弟弟的倔脾氣,便賜封他為長山王,將西南一塊富饒的土地賜給他做封地,並將那裏改名叫長山郡。又將長山王唯一的女兒封為延平公主,享受和皇室公主一樣的尊榮。
  長山王極為專情,一生隻娶了一位王妃,即使這位王妃隻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又在長山王盛年時便去世了,長山王也始終沒有再娶。妻子去後不到十年,思念愛人的長山王爺也在方值壯年的時候便離開了人世。
  在長山王去世之後,皇帝並沒有收回他的封地,而是將長山郡賜給了延平公主和她的駙馬。秋素心,便是延平公主最小的兒子。
  身為皇室的後代,又是飽受寵愛的麽子,秋素心表現的十分出色。無論在修文還是習武上,他都顯示出了過人的天分。所有教導過他的老師,無不交口稱讚。但是,秋素心卻對幫助雙親和兄長治理封地毫無興趣。
  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讓他覺得無聊。整治那些隻會貪汙受賄的官員,讓他覺得乏味。
  但是,當有一次,一個被他用計揭露了貪汙瀆職的官員,不惜搭上全部身家性命的雇傭了雲樓的人來刺殺他時,與刺客交手的瞬間,他找到了讓他覺得有趣的事情——江湖。
  秋素心不顧延平公主和駙馬的反對,不顧兄長的阻攔,憑借一人之力,花了七年的時間,創建了“雲上天”。
  無孔不入的消息網絡,從無失手的獵殺紀錄,讓“雲上天”在短短的時間裏揚名江湖。
  一來,這樣的消息網到何時都是有用處的,二來,“雲上天”的要價極高,普通百姓是絕對雇用不起,而能雇用的便絕對是有問題的家夥。可以殺的獵物,順手除掉,還可以賺上一筆。若獵物對朝廷有用的人,他便大可以反咬一口,黑吃黑,也算為朝廷除了隱患——當然,連出價的買命的人都不見了,自然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曾經做過什麽手腳。
  於是,久而久之,延平公主他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隨他去了。
  但是,混江湖,要是沒有個實力相當的對手,也相當無聊。
  秋素心微笑,幸好,雲樓的新當家,是個有意思的家夥。
  等秋素心注意到的時候,蕭聲已經停下來了。
  這個叫做靜侯的女子,看來功力不弱,能隨便解了綠柳如斯,隻這手本事,放眼江湖便幾乎無人可比。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聽過有這樣一個人,甚至也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這對於一個江湖消息網的首領來說,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秋素心當然知道,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未見得就真是最強的,這世上總有很多隱而不出的高人,這些人才是真正不容小覷的。
  重傷之時沒有多想,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沒有選擇的闖入這片林子的時候,仿佛是有誰一直在故意引導他,他才能順利的穿過那片似乎被布了陣法的山林。而他最後昏倒的地方,似乎也是那個名叫靜侯的女子必經的地方,所以才會這樣快的被發現。
  這樣一想,這次的事情到是出乎意料的有趣起來。
  蕭聲又起,這次的樂聲,低回宛轉,倒像是撫人入眠一般的,溫和柔軟。
  秋素心本來身上便乏力,此時不禁閉上了眼睛。
  
  夜晚的溪水映著月光,很亮,也很涼。
  靜侯坐在溪邊的大石頭上,運起內力,吹簫。蕭聲被送的很遠,隨著夜風,靜靜的回蕩在山中林間,吸引了無數著林間的動物,漸漸聚攏在她的身邊。
  靜侯周圍,花朵,草葉,初生的果實上,都被鍍上了一層散發著甜美香氣的淡淡熒光。
  食草的動物們在悠悠的蕭聲中,被催眠了一般,開始啃食起這些植物。
  這片山間,本來就生了很多有毒性的花草。本來這倒沒什麽。但是,靜侯的那些天性無良的同門們,把這些本來就有毒性的花草拿回來培植研究,又弄出了多毒性更大的花花草草。
  他們隨手栽了就不管了,但是這些花草若是被毫無防備的動物吃掉,這林子裏的生靈們可就要遭殃了。所以,不敢也不太想費力除掉那些花草的靜侯,就時不時地喚來動物,喂它們一些可以抗毒的藥物,免得這裏成為除了毒物就是毒草的大毒窩——雖然現在看來也已經差不多是這樣了,不過亡羊補牢聊勝於無。
  看著周圍的動物們都開始吃了,靜侯也停下了蕭聲。
  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在大石頭上躺下來。
  滿天的星星閃閃爍爍的,綴在深藍色的夜空上,好像隻要輕輕一碰,就會劈裏啪啦的掉下來。
  靜侯生性散漫,自覺拜在這個師門,最合適自己不過。既沒有什麽麻煩的規矩,也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人和事情。
  師傅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酒鬼,三天兩頭的到處流竄去找酒喝。師姐和師兄早在藝成之時,就都各自下山闖蕩去了,偶爾才會回來。她一個人在這片林子裏,自由自在的,吃飽睡,睡飽吃,自在樂逍遙。
  師姐常常笑話她,說人家養的豬隻怕都比她勤快個幾分。
  其實,她倒覺得像師姐和師弟一樣,整天忙來忙去的,才是不知所謂呢。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現在這樣,就是最合適她的了。
  靜侯笑笑,看看身邊那些小家夥都吃得差不多了,靜侯又吹起蕭,送它們各自散去。
  伸了個懶腰,把蕭扛在肩頭,一步三晃的往回溜達。
  睡覺睡覺,啊,不對,她房間裏睡了人,唉——
  師姐和師兄的房間她可不要睡,誰知道會不小心碰到什麽要命的東西。可是師傅的房間亂的像豬窩一樣,又不準人收拾,實在是沒法住人。
  嗯——
  算了,還是到自己房間睡好了。沒道理救了人還要委屈自己。
  
  靜侯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但是秋素心還是發覺了。
  他並沒有睜開眼睛,也控製著呼吸,繼續裝睡。
  他想知道靜侯的意圖。
  吱呀一聲,似乎是櫃子被輕輕的打開,接著,是布料的輕柔的磨擦聲。
  一陣悉悉簌簌之後,便沒了聲音。
  秋素心好奇的睜開眼睛,卻看見靜侯竟然在地上鋪了棉被,席地而睡。
  “你——”秋素心忍不住出聲。
  “你醒啦。”已經躺平閉上眼睛準備睡覺的靜侯聽見聲音,偏過頭來看看秋素心。“我還以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才會醒呢,你還真是厲害。”
  “嗯。”秋素心答應一聲,心道:被點了睡穴睡了一整天已是大大的失常,若是平常,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哪裏稱得上厲害。不過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靜侯……兄,準備睡在這裏?”
  “嗯。”靜侯答應的很幹脆,也很理直氣壯。她在她自己的房間打地鋪,應該沒犯什麽天條吧。
  秋素心一頓,他不知道這座房子裏還有沒有其他的臥房,若是沒有,總不能讓人去睡外麵。就是有,他也不好喧賓奪主的趕人。不過,秋素心轉念一想,也好,這樣倒是更方便他觀察這個叫做靜侯的女子,便不再作聲。
  靜侯看秋素心好像沒有話要說的樣子,便也不再理他,自顧自的翻了個身背對著秋素心,閉上眼睛。
  靜侯很快就睡著了,醒時懶懶散散的樣子,睡著了卻出乎意料的安靜,連呼吸都很淺。
  秋素心看著地上安心好睡的人,不由得苦笑。
  他天性聰明,心思敏捷,又最擅長揣摩人的心思,因此極少處於劣勢,可以說,這次是他吃過的最大的虧。
  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即使是後來自己出來闖蕩江湖,衣食住行也還是王侯公子一般,從不虧待自己,就算是迫不得已要露宿,也會有手下將一切打點妥當。
  他天生不愛與人親近,雖然鎮日笑臉迎人,卻是與誰都保持著冷淡的距離,隻有麵對家人時,才有些許的放鬆。像這樣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共睡一室,而自己又是處在這樣一個無力防備的狀態,他實在很難睡得安穩。
  從某個角度講,秋素心的江湖,混得還遠遠不到家。雖然做到了許多江湖人一輩子都做不到的成就,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卻連最普通的江湖浪子都不如,完全是貴族式的流派,嬌貴的可以。
  不過,睡不著的當下,靜侯這個女子倒讓他生出許多的好奇。
  身負武功,精通毒物,隻這兩樣便不簡單,能幹脆利落的解掉綠柳如絲的毒性,十有八九,她與對他放毒針的人關係匪淺。畢竟一個普通的山野女子,是不會知道他的名字的。
  但是,相交於那些一看即明的事情,秋素心對這女子本身倒更有興趣。
  若說這女子善良,開始時,她卻是不想救他的。若說這女子不善良,她卻明知會惹麻煩,還是把他救了回來。
  若說這女子膽大,她初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和其他人的表現並沒有什麽不同,都是一副見了活閻王的模樣。若要說她膽小,她卻又能像現在這樣,背對著他睡得不亦樂乎。
  人,不管再怎麽性格多變,總還是有個定性可循。但是這女子,卻讓秋素心一時捉摸不定,因此生出了些有趣的新鮮感。
  嗯——
  同一個姿勢躺得太久,很不舒服,想要動一下,身上又沒有力氣,秋素心忍不住低聲呻吟了一下。
  雖然隻是很輕的一聲,但是被自家同門訓練的很靈敏的靜侯還是馬上就驚醒了。
  她回過身,看見床上的秋素心皺起眉頭,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從她點了他的睡穴到現在,他躺著的姿勢都沒換過,身子應該早就麻了。
  靜侯爬起來,走到床前,一言不發的幫秋素心動了動身子,讓他舒服一點。
  手撐在秋素心的肩膀和腰後,靜侯的身子彎得很低,散落的頭發垂落到秋素心的臉上。
  細軟的發絲拂在臉上,癢癢的,讓秋素心不覺躲了一下。
  靜侯發覺了,低下頭,正看見秋素心微微側著臉,半眯著眼睛皺著眉頭的表情。
  今夜沒有月亮,星光下隻能隱約看見一個輪廓,秋素心的眼睛生得很好,半眯著的時候,有一種別樣的美感,隻是,這樣的神情,配著他夜色中顯得近乎墨黑的綠色皮膚,實在是挺好笑的。
  靜侯想笑,又想起秋素心的身份,忍了又忍,終於沒有笑出聲來。
  幫秋素心把被子蓋好,靜侯又回到地鋪上,要睡,想了想,手指微微一動,一縷極淡的香氣悄悄地散開。靜侯側耳聽了聽,秋素心的呼吸很快變得規律,彎了彎嘴角,她也閉上了眼睛。
  

第四章
  雖然不甚溫柔,但靜侯卻有著細致的體貼。
  正哼著小曲兒給秋素心擦手擦臉的靜侯察覺到秋素心的目光,疑惑的揚揚眉尾。
  秋素心微微一笑,並不說話,
  他全身被毒性麻痹,幾乎沒有體力可用,本來處在這樣的境地,多少會讓他的自尊受到傷害,卻因為靜侯自然的態度,讓他出乎意料的沒有什麽陰鬱的情緒。
  天生不愛與人接近,他連貼身的侍女和小廝都不用,如今被靜侯這樣接觸皮膚,卻是隻有些微的不習慣,而沒有任何的反感。
  既沒有一般女子那樣囉嗦的“溫柔安慰”,也沒有施與恩德的高高在上,更加不是敬畏討好的殷勤。靜侯隻是自然的照顧著他的需要。
  這種感覺——很微妙。
  如果說秋素心能夠看透人心的本事是憑借著天生的聰明和敏感的性格,那麽靜侯就是全憑直覺,仿佛不用言語,就能找到最讓人感到舒服的方式。
  秋素心半闔著眼睛,對這樣的狀況頗感興味。
  靜侯的身上有一種極淡的香氣,很難形容的味道,讓人聞到之後會不自覺地放鬆身心。秋素心想起這兩夜陷入沉眠之前,似乎都隱隱的聞到這樣的味道,想必是靜侯又動了什麽手腳吧。
  雖然有些哭笑不得,卻也托了整夜好眠的福,秋素心覺得身體恢複的速度快了很多。
  不過,恐怕秋素心再怎麽心思靈敏,也萬萬猜不到靜侯此時竟然是將他當作一隻出生的小貓在照顧。
  被她調理了幾天,綠柳如斯的毒性已經褪了很多,秋素心的膚色也漸漸恢複了正常,隻是四肢仍然無力罷了,再怎麽說這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劇毒,解起來還是挺麻煩的。
  秋素心的父親身上有異族的血統,本來已經是很稀薄,但是秋素心的相貌仍然與常人不太相同。
  白皙的皮膚,琥珀色的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怎麽看,都讓靜侯覺得很像是她曾經無意中撿到的那隻不足月的小山貓。連習性都像得很,警戒心強,又很懂得享受,隻要伺候得他(它)舒服,就會把眼睛眯起來。差別隻在於小山貓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而這男人不會而已。
  不過,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皮膚還真是好的過分了。
  靜侯在心裏自言自語。
  白皙的仿佛透明的皮膚,隻要輕輕一擦就會浮出淡淡的粉紅色,好像用力一點就會擦破了似的,讓靜侯忍不住小心翼翼起來。
  雖然對於美色沒有什麽特別的嗜好,但是這樣的人,怎麽看也不像是一個叱吒江湖的狠角色,說是個嬌生慣養的王侯公子還差不多。當然,那種拚死一搏的野獸般的眼神除外,撿到他的時候,就是被那個眼神定住了,才不得不把他帶回來。畢竟,把一個那麽強烈的想要活下去的人就這樣丟在那裏等死,這種事情她還做不出來。
  “好了。”靜侯放下手裏的布巾,本來想說幫他把身上也擦一下的,不過顧及到把秋素心的嫩豆腐看光吃光的可能下場,還是算了。“等你好一點,再好好的自己清洗一下吧,現在先忍耐一下。我去煮點東西吃,嗯,還要熬藥。”
  話說到後麵,又變成了自言自語,然後靜侯一路念叨著就走了出去。
  秋素心不禁莞爾。
  靜侯的動作很快,不多時,就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麵回來了。
  雖然聞著味道很不錯,但是看著靜侯筷子上綠油油的野菜,秋素心還是頓了一下。
  “這是薺菜,你應該沒吃過吧。我用水先煮過一遍,應該沒有什麽怪味道了。試試看,下麵吃挺不賴的。”靜侯解釋道。
  一看這男人就是從來都沒吃過苦的,野菜在他眼裏十成十的和野草沒有什麽不同。
  秋素心皺眉,猶豫的張開嘴。
  為了方便他咀嚼,靜侯把菜和麵都煮得很爛,吃在嘴裏軟軟的,有一種特別的清香,味道還是不錯的。
  看著慢慢吃起來的秋素心,靜侯再次麵無表情的憋笑。這副樣子,和那隻小山貓越來越像了。,當初她喂那小家夥的時候,也是費了好大的功夫,一等確定了是好吃的東西,就立刻埋頭吃起來。
  還挺可愛的。
  喂了麵,也喂了藥。靜侯讓秋素心躺下,自己出去照顧她的菜地。
  師兄和師姐滿山的種毒草,隻有她,園子裏老老實實的都是蔬菜。為了這個,她不知道被笑話了多少回。但是,管它呢。被笑一笑又不會少塊肉。下山那麽費事,她師門這幾個又全部是不事生產的家夥,到了吃飯的時候,還不是要靠她。
  照顧菜地,釣魚,和不知道從哪裏蹦出來的大尾巴狸貓又玩了一陣子,午飯的時候,靜侯才晃晃悠悠的回來。
  一進屋,便發現秋素心的臉色不對。纖長的眉緊皺著,抿著唇,本來白的幾乎透明的皮膚漲紅著,鼻尖上還有細小的汗珠。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靜侯忙問。她配的藥一定沒有問題的,那麽是身子又麻了嗎?
  靜候先診了診脈,又幫秋素心動了動身子。隻是她不動還好,這一動,秋素心的臉色更紅了,別開的眼睛裏蕩著一層薄博的水光,臉上的表情是壓抑的尷尬。
  靜侯一怔,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原來是“那個”啊。
  嗯,開始的時候因為中毒麻痹了髒器,加上都是吃藥喝湯的,也不怎麽需要“那個”。現在毒性減弱,髒器恢複正常,“那個”也是很自然的嘛。她倒是把這件事情忽略了。
  二話不說,靜侯把手墊在秋素心的頸後和膝彎,準備把人抱起來。
  秋素心大驚,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抓住靜侯的衣襟。
  “你要做什麽?”
  “帶你去解決一下啊。”靜侯很無辜的看著他,不然還能幹什麽?
  秋素心的臉已經開始慘白了,雖然他故意叫稱她為“兄”,但是她是個女子啊,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的自覺嗎?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對看了半天,秋素心手上的力氣用得差不多了,卻也不肯鬆手。
  靜侯望天,歎了口氣,好吧,大人物的自尊心總是特別強的,她可以理解。反正現在毒也清得差不多,隻差調養而已,稍微輸點內力過去也不礙事。
  把人放下來,握著秋素心的腕脈,靜侯很小心的運氣先試探了一下,見沒有什麽抵觸的反應,便稍稍的送了些內力過去,讓秋素心可以暫時恢複點體力。
  秋素心隻覺得一股柔和的真氣流入體內,暖暖的流過經脈,身上頓時有了力氣。
  他撐著床頭有些吃力的站了起來,欲言又止的看著靜侯。
  “出門右轉,再走五丈。”靜侯坐下來,單手托腮,眼睛看著窗外,故作不經意的說道。
  秋素心臉上一紅,轉過頭,很慢很慢的走了出去。
  藍藍的天,雲兒飄,鳥兒喳喳叫,嗯,天氣很好。
  靜侯等到秋素心走的很遠,才笑出來。
  還真是憋得有點內傷了。揉揉臉,趁秋素心還沒回來,趕緊恢複一下表情。
  為了不耽誤調養,靜侯輸給秋素心的真氣就隻有一點點,等秋素心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已經開始全身無力了。
  靜侯很平靜的走過去,把人扶回床上躺著。
  她的表情很平靜,真的很平靜了,但是秋素心的臉還是漲紅的,雖然他竭力控製著,卻沒什麽效果。
  臉皮真是薄。像她師傅那個瘋顛老酒鬼,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廉恥兩個字怎麽寫,喝點酒就開始滿山的裸奔,還要她拎著衣服把人給追回來。不過說起來,這麽愛臉紅,又臉紅的這麽好看的男人恐怕不太多見。若不是知道這人的來頭,她大概也會忍不住欺負一下,可惜這是個惹不起的主啊。
  
  有了一次經驗,靜侯不敢再把秋素心一個人放在屋裏了。要是真的因為她的疏忽,害得秋素心真的“那個什麽”了的話,以秋素心的臉皮之薄,她大概會死無葬身之地。
  把去年醃的醬菜拿出來下酒,靜侯坐在桌旁自斟自飲起來。
  老酒鬼喜歡喝酒,也喜歡收集酒,他的寶貝裏從甜酒到烈酒應有盡有。靜侯雖然沒有老酒鬼那麽嗜酒如命,倒也喜歡喝上一點。辛辣的酒液刺激著舌頭,咽下去,又有清甜的回味。配著酸甜爽口的醬菜,真是享受。
  秋素心看著靜侯怡然自得的樣子,一時之間真的不知該作何反應。
  活了二十五個春秋,最尷尬的一麵竟然被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看見,羞惱之餘,秋素心很認真的考慮要不要壞一次規矩——殺人滅口算了。
  靜侯打了個冷戰,這才又後知後覺的想到,好像看到了大人物尷尬的一麵,她的小命已經不太安全了。
  忍不住朝秋素心瞄了一眼,不料秋素心也正盯著她看。
  四目相對,默默無語。
  冷場。
  靜侯手上正夾著一筷子醬菜,趕緊放進嘴裏,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
  “你——一隻一個人住在這裏嗎?”秋素心忽然問了一句。
  靜侯一口醬菜噎在喉嚨裏,慌忙之中直接拿起酒壺往嘴裏灌了一口酒,這才把醬菜送下去,緩過氣來。
  呼——
  深出了一口氣,靜侯拍拍胸口,好險沒被醬菜噎死,那可真會被笑話得從棺材裏蹦出來。
  “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嗎?”看靜侯好像忘了自己的問題,秋素心又問了一遍。
  “啊?”靜侯這才反應過來,“嗯,大部分時候是。”
  “你……不覺得無趣嗎?”話問出口,秋素心才發覺不對,自己竟然問了這麽無意義的問題。也許是靜侯表現的太過愜意,讓他忍不住好奇吧。一個人守著一片山林,居然可以這樣自得其樂,在他看來真的很難理解。
  無趣?
  靜侯愣了一下。她也很驚訝秋素心居然會問出這樣的話來,不過,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了。
  “我覺得很舒服。什麽麻煩都沒有,自由自在的,很好。”
  秋素心皺皺眉頭,他還是不能明白,怎麽會有人日複一日的安於一根魚竿一壺酒的生活。
  瞧見秋素心皺起的眉頭,靜侯笑了笑,道:“鳥天生就要飛,豬隻要一口泥塘。天性不同罷了。”
  靜侯坐在正對著門口的地方,半邊臉被隱在陽光的陰影中。那個笑容懶懶的,帶著一種極淡的說不出的倦怠。靜侯的身量不矮,宜男宜女的長相,半長不短的亂發紮成一束,淡麥色的皮膚,半舊的男裝包裹著細瘦的身形,若不仔細,很難看出這是個女子。
  她喝酒的樣子很享受,專注的好像這世界對她來說就隻是手中的一杯酒而已。
  這一瞬間,秋素心忘記了她可能和偷襲他的人有什麽關係,隻是單純的,對這個女子產生了濃鬱的興趣。盯著靜侯看的眼睛亮起來,和他當初發現江湖這個遊戲場一樣的——興奮。
  

第五章
  不知道是靜侯的解毒功夫本來就好到出奇,還是為了讓秋素心早點痊愈“出山”而特意使出了看家本領——不到十天的時間,江湖中人人談之色變的綠柳如斯就被解了個幹幹淨淨。
  讓真氣在體內流轉一個周天,秋素心收勢,睜開眼睛,感覺久違的精力重回體內的充實感。靜心聽了一下,周圍除了蟲鳴鳥叫,並沒有人聲。靜侯從早上把早飯和最後一服藥端來之後,就不見了蹤影。
  秋素心微笑,她大概很期待一回來就能發現,他這個“不速之客”終於消失不見吧。可惜,就這幾日他四處觀察的結果,沒有她帶路,自己想要走出這片林子似乎是不太可能。
  若無意外,他的手下現在應該就在這座山附近,隻是不得其門而入,所以找不到他。
  秋素心並不擔心“雲上天”的人會因為自己可能“中毒身亡”便天下大亂。
  從他們這幾個孩子出生起,延平公主便找了苗疆的高人,在他們身上種了同命蠱,若是他身亡,留在公主身邊的子蠱便會跟著死亡。而他的兄長,雖然放縱他出來闖蕩,卻也在“雲上天”之中安插了很多精心挑選出的王府死士,以保證他的安全無虞。說起來,他確實是個飽受寵愛又任性的幺子。
  秋素心推開門,打算出去尋找靜侯,剛走出房門,便聽見一聲熟悉的尖嘯。他抬起頭,碧藍的天空中一隻蒼鷹正在不住的鳴叫盤旋。秋素心伸出手,鷹便向著他俯衝下來,乖巧的停在他的手臂上。
  順了順鷹的翎毛,蒼鷹偏過頭,這隻名喚翔的蒼鷹有著漂亮豐實的頭羽和尾羽,從它還是隻幼鷹的時候便被秋素心馴養在身邊,非常靈巧,頗通人言。秋素心把束發的絲帶解下來,縛在翔的腳上,讓它回去報訊。
  已經十天了,翔才找到這裏,看來這附近山上的陣法果然高妙,連不熟悉環境的鳥雀都難以接近,更遑論人了。不過隻要是飛過一遍的路,翔就不會忘記。因此,秋素心又返回屋內,靜靜的等著翔把消息帶回來。
  果然,不多時,翔便飛了回來。
  秋素心解下翔腳上縛著的布帛,他手下果然已經鎖定了這座山,隻是困於陣法的阻礙,無法進入。秋素心想要傳書回去,四處看了一遍,卻發現這房內根本不見筆墨的蹤跡。想想靜侯平日的行徑,秋素心苦笑的搖搖頭,舉步出了房。
  這座木屋是單獨修建的,寬敞是寬敞,但是便實至名歸的隻是一間“臥房”而已,連個隔間都不曾有。與木屋相鄰的還有幾幢外形相似的木屋,想來這林中應該另有人居住,隻是不常停留罷了。
  除了與靜侯所住的木屋和用作廚房的木屋之外,便隻有相鄰的一幢木屋門前看來還有路可走。
  從秋素心恢複了體力可以自由活動的那天起,靜侯便千叮嚀萬囑咐的告誡過他——一定要與其他的屋子保持安全距離,千萬不要進去,不然會有性命之憂。
  秋素心看看那兩幢房前屋後已經被不知名的鮮豔花草包圍的無處下腳的木屋,決定還是先到最近的這幢屋子裏去碰碰運氣。
  話雖這麽說,但是剛把房門打開,秋素心立刻就知道——自己的運氣可能不怎麽好。
  撲鼻而來的酒氣,隻是聞便能讓人大醉個三天三夜了。
  秋素心屏住呼吸,麵無表情的看著生平僅見的最髒最亂的地方,果斷的把門關上,退了回來。
  輕扶著額頭,他已經不想知道其他兩幢屋子裏是個什麽樣子了,估計連靜侯都不願意進去的地方,他還是不要自視過高的輕易嚐試比較好。
  回到靜侯的臥房,秋素心研究了一下手下傳來的書信,倒了一杯水,用手將用不到的字跡暈開,留下他要的字。便將布帛又縛回翔的腳上,讓它傳信回去。
  看看手上的墨跡,想著靜侯這個時候應該一成不變的還在溪邊釣魚,秋素心腳下自動的往溪邊走去。
  
  落花流水,風清雲淡,正是好春光。
  一腿高翹,一腳踩著魚竿,躺平在大石頭上的靜侯卻不是那麽好心情。
  灌了一口酒,靜侯煩惱的抓頭,本來就很亂的頭發被她抓得像窩亂草。
  唉,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尊“神”分量真的很大,雖然看起來嬌貴的很,臉皮也薄,和傳聞一點都不像,但是江湖傳言就算再不靠譜也總該有個一兩分是真的吧。
  殺人如麻,心狠手辣,笑裏藏刀,陰險狡詐。
  前兩樣靜侯估計是誇張了點,畢竟最尷尬的事情也被她見過了,她還好好的活著。不過也不能排除他還得靠她解毒外加帶路,所以才留著她的小命。
  至於後兩樣,就她常年被自家同門訓練出的直覺,真實性倒是挺高的。至少相處了這麽多天,秋素心那張溫文爾雅的笑臉之下究竟想了些什麽,她是半點也看不出來。
  那麽一大堆的綠柳如斯,看就知道和自家的“大人物”們脫不開幹係,她解得這麽幹脆,那尊“神”不懷疑才怪,這幾天她裝傻,那尊“神”也還挺配合,但問題是,真的那麽好過關嗎?
  又灌了一口酒,靜侯繼續歎氣。
  把個重傷要死卻執著求生的人放著不管,她做不到。
  明明就能解的毒,不好好解,學著自家師姐師兄那樣亂搞一氣把人治得半死不活再放出去不管,她又幹不出來。
  所以說,良心啊,就是個會惹麻煩的東西。偏偏她還長了好大一顆,真是——唉——
  哎,等等,放出去……
  對阿,直接把人迷昏了放到林子外不就得了,反正人也沒事了,有什麽恩怨就讓他出去和下毒害他的那個家夥自己清算去好了,完全不關她的事嘛。嗯,真是個好辦法。
  靜侯的精神忽然來了。
  腳下一動,把魚竿挑起來,縱身往大石頭下一跳,快樂的準備回去下迷藥。
  砰——
  啊————
  嘩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好大一串驚天動地的動靜,驚起飛禽走獸無數。
  等靜侯擺脫了一腦袋星星月亮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以一種異常醜陋的姿勢倒栽蔥的跌進了溪水裏。迅速的從水中鑽出來,頭發糊了滿頭滿臉,好像水鬼現世。不過,腳下軟軟的。好奇的踹了踹,沒有動靜。怦怦的胸口猛跳,靜候心中驀然升起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把眼前濕淋淋的頭發撥到一遍,靜侯戰戰兢兢的抬眼看過去——天啊——誰來給她個痛快吧!!!
  本來應該好好的呆在房中等著被她迷昏的秋素心此刻正一身濕淋淋的坐在溪水中,一隻沾滿了溪底淤泥水藻的濕鞋正大咧咧的踩在他的小腹上——那隻鞋非常不巧正是她腳上的鞋。
  秋素心麵無表情的看著幾乎已經石化的靜侯,其實心裏已經憋了滿滿的笑意。
  自從被靜侯“撿”到,他仿佛總是有機會遇到這些他從來沒想過會遇到的尷尬情景。
  開始的時候,他不過是看著靜侯輾轉反側的喝酒歎氣,覺得有趣,便沒有出聲驚動她。誰料想靜侯毫無預兆的忽然從石頭上跳下來,正好往他頭上踩過來,他反射性的往旁邊一閃,哪知道後麵還跟著一根魚竿,魚鉤銀光閃閃,向他的門麵直直飛過來。他還不想破相,隻好再次閃開,卻忘記了剛好在此時落地的靜候,結果兩個人絆做一團,一起栽進了溪水裏。
  秋素心還好,隻是坐進水中,上身不過是被濺濕。靜侯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她是實實在在的一頭紮了進去,一身濕了個徹徹底底。
  麵前的人明顯還魂遊九天外,秋素心並不急著起身,反而饒有興趣的觀察起來。
  半長不短的頭發本來是細細軟軟的,經常暴曬在日光下而發色偏淺,濕透之後變得黑亮柔順的帖服在臉側頸邊,襯著一張清清秀秀的圓睜著大眼呆掉得臉,好像個半大的男孩子。秋素心的眼睛在靜侯的身上轉了一圈,不甚厚道的想,雖然是個女子,但確實是沒有什麽玲瓏的曲線可言啊。
  太過不懷好意的目光終於把某人的魂給招了回來。
  靜侯硬著頭皮麵對現實。
  好吧,不過是個意外,沒什麽要緊的。
  意外,純屬意外。
  倒是,濕掉的藥粉還有沒有同樣的效果阿。
  靜侯心裏沒底,不過還是決定嚐試一下,把秋素心迷昏送走的賊心躍躍欲試——自己送上門來,不迷白不迷,早迷早輕鬆。
  隻是靜侯的手指剛剛一動,藥還沒放出去,就被攔截了。
  秋素心的手指很長,很白,連指甲都透著淡淡粉色,好看的毫無瑕疵。但是,被這樣一隻美麗的手握住,靜侯腦子裏卻隻回響著三個大字——完蛋了……
  這叫不叫做抓現形。
  “秋兄——”靜侯嘿嘿傻笑,死不抬頭。
  另一隻同樣美麗的手輕輕的摸上她的下巴,很輕柔——在靜侯看來很危險的把她的臉抬起來。
  靜侯的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肯向前看。
  麵前的人似乎是輕笑了一聲,然後就是無比溫柔的一聲呼喚:“靜侯——”
  溫柔到被叫的人全身發冷,心中一顫。
  被自己看到內急——大卸八塊;
  被自己絆到水裏——五馬分屍;
  被自己用腳猛踹——剝皮抽筋;
  被抓到自己下藥——千刀萬剮;
  ……………以下省略酷刑一千八百九十七種……
  靜侯的腦子裏已經被自己的各種可能的淒慘下場填滿,完全淤塞住。
  這次是貨真價實的全身發抖了。
  陽光很好,花好鳥好,魚很好吃,她還沒活夠啊————
  “怎麽發抖了呢?是水太冷了?還是,你舍不得我呢?”秋素心逗著她,動彈不得的時候被她迷昏是沒辦法,若是他恢複了還輕易的被她得手,那他的顏麵何在。
  發抖??——不是水冷那是她心冷!
  舍不得?——是誰在說夢話?!
  靜侯被這種恐怖的話嚇得猛地抬眼,卻被更加恐怖的畫麵嚇到完全僵硬。
  完全恢複了本來麵貌的秋素心,身上是她找給他換的自家師兄的白色外衣,被水浸濕以後半貼在身上,靜侯這才發現,原來他瘦歸瘦,卻相當結實。
  未被束起的長發散落滿身,長長的頭發垂落到水中,漆黑的宛若墨汁暈染開來一般,柔軟的漂浮著。
  本來就比一般人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一層淺淺的光暈,琥珀色的眼睛被水光耀得微微的眯起來,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微笑著翹起來的唇上有著桃花一般的顏色,看著就讓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靜侯的臉皮抽搐。
  如果說自己這幅德行是水鬼的話,麵前的這個男人絕對可以說是水仙,不,是水妖,專門誘惑人,然後再拖進水裏吃掉的水妖。
  “嗯?你說什麽?”秋素心看著靜侯的嘴唇蠕動,卻聽不到聲音,彎下身子,湊近她的嘴邊。
  喝!
  靜侯被忽然逼近的“美色”嚇得猛的倒退,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們目前的姿勢有多曖昧。
  一隻手被握住,下巴被托起,她甚至可以感覺到秋素心的呼吸吹拂在臉上。
  他、他、他們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又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靜侯完全傻掉。
  秋素心笑笑,很順手的拍了靜侯的軟麻穴。
  “既然這麽舍不得我,那麽同我一同下山去如何,也讓我好好‘報答’你,嗯?”輕柔的尾音上揚,挑逗的很情色,情色的很挑逗。
  “不用報答,真的不用報答,你好好的下山就是最好的報答了!”被秋素心從水裏抱起來,靜侯忙不迭的大喊。
  先不說她根本不願意下山,單是被秋素心“報答”,她的小命可能就要報廢掉。
  “那怎麽行呢?知恩不報,有違我的原則啊。”秋素心很愉快地打發掉靜侯的抗議。
  靜侯閉上嘴,她知道自己原本就鬥不過這個男人,何況現在被點了穴,沒辦法使毒,更是無計可施。不過,她就不信沒有她的引路,他能走出這片林子。
  一眼看穿懷中的人打的是什麽主意,秋素心不動聲色的暗笑,正色道:“我失蹤在這裏,我的手下現在應該已經聚集到附近了,要是我再不出現,或者他們再找不到路進來,恐怕會放火燒山,到時候這片美麗的林子可能就保不住了,我實在是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啊。”
  陰險狡詐,小心眼又記仇,笑裏藏刀,卑鄙無恥……
  靜侯在肚子裏大聲地罵。
  若是林子被燒了,她留在這裏等被師傅他們追殺嗎?
  她是豬,師姐他們一點都沒罵錯,她就應當在他半死不活沒能力搞怪的時候把他早早丟出去,那就天下太平了。哪至於等到現在,被人捏在手心裏。
  啊————————
  她就知道,好心一定是沒好報的,良心就應該拿去喂狗啊——————
  靜侯幹脆閉上眼睛裝死。
  秋素心則心情很好的抱人上路。
  難得找到一個有趣的人,他會放過——才怪!
  本來還想再和她玩一陣子再出山,看在她這麽著急的想要趕他走的份上,擇日不如撞日,誰讓他是個愛記仇的大魔頭呢。
  


【第二卷 山下泉聲傷客心】

第一章

  豬!蠢豬!笨豬!
  不,說自己是豬,恐怕還委屈了豬。豬都知道見了大野狼要先嚎叫,然後逃個豬影不見,她居然自己把大野狼撿回來,簡直連豬都不如!!!
  靜侯被點著穴,趴在鋪了厚厚錦緞的馬車廂內,自暴自棄。
  秋素心正在處理這段時間之內積累下來的大批事務,偶爾分神看一眼趴在一邊的靜侯——自從被他強行帶下山,她便無數次試圖逃跑,現在被他用獨門手法封住穴道,整個人一動不能動的趴在馬車內鋪設的錦緞上,像一片人形苔蘚。
  秋素心微笑,心情很好。手下的筆不停,精準快速的處理著手下報上來的一堆麻煩。
  單雲棲果然是個絲毫不會浪費時機的人,短短的時間就給“雲上天”找了這麽多的麻煩,還真是個了不得的人,要是他這次真的中毒身亡,隻怕不出數月,“雲上天”就會被他鯨吞蠶食變成雲樓的一部分了。
  不過很可惜,他從小到大,最不缺少的就是運氣。不僅撿回一條命,還撿到一個有趣的家夥。但是,事情好象沒那麽簡單呢,故意把他引到靜侯那裏去的人,究竟想要幹什麽呢?
  嗯,算了,反正總有一天,有所求的人會自己出現在他麵前的,就先好好享受他難得找到的樂趣好了。
  想到這裏,秋素心幹脆的放下筆,移坐到靜侯的麵前。
  馬車內布置得非常舒適,奢華得不是一般的江湖幫派可以想象的。柔軟的錦緞下時候後的毛氈,把馬車的顛簸降到最低。矮幾和矮幾上的東西都是固定在馬車上的,打磨得光滑的實木器具,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陽光從車窗的竹簾透進來,照在上好的錦緞上,華麗的花紋泛著水波一樣的光暈。
  嘖。真是會享受的貴公子,誰相信這是個殺手頭子?
  靜侯腹誹。
  去,照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
  秋素心發出低低的笑聲,伸出手把靜侯的頭抬起來。
  “脖子要斷了。”靜侯懶洋洋的抗議。
  “抱歉,我沒有注意到,這樣就好多了吧。”秋素心的語氣很誠懇,但是行動很禽獸——這當然是靜侯的觀感。
  被人整個兒的當隻貓一樣的抱在懷裏,靜侯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這家夥究竟是早就看透了她是隻母的,耍著她玩,還是根本就有斷袖之癖!
  連日來的鬥法失敗,靜侯也懶得再反抗,反正她又打不過他,看起來他也隻是拿她尋開心,並不打算真的殺人滅口毀屍滅跡之類的,就讓他開心一下好了。等他膩了,她的機會就多了。
  “在想什麽?”秋素心順順靜侯披在肩頭的碎發,食指在她的臉頰上輕輕的摩挲。靜侯的發絲輕軟,水一樣的從指尖滑落,淡麥色的皮膚帶著些微的粗糙。
  “山下的世界,和從前沒有半點不同啊。”靜侯半眯著眼睛,慢吞吞的說道。
  “嗯?”秋素心低頭,靜侯的目光,靜靜的向著窗外,遙遠的地方。
  聲音,氣味,景色。
  那之後過了多少年,她已經不太記得了。五年?六年?還是更久……
  以為可以一輩子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在山上終老,沒想到,還是有人來搗亂。
  “秋兄,你還要抱多久,我雖然不重可也不怎麽輕,你的手不酸嗎?”靜侯忽然話頭一轉。
  “酸?怎麽會,我覺得很舒服,不怎麽想要放開。”秋素心笑道。
  “我已經放棄了,解開我的穴道吧。就算你的手不酸,我也還不想因為被封了太久的穴道而半殘。”
  秋素心眼神微動,笑容不改,很幹脆的解開了靜侯的穴道。
  呼——
  靜侯長出了一口氣,氣血的阻滯一開,四肢的酸麻就立刻變得明顯起來。
  皺起眉頭,忍著好像被螞蟻啃噬的難受在體內爬行。
  一股熱氣忽然進入體內,緩緩移動,舒緩了各處的痛苦。
  秋素心運上真氣,幫靜侯揉壓著身體。
  靜侯舒服的歎息。
  “多謝了。”慢慢的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好久沒動,幾乎都不聽使喚了。
  “抱歉讓你受苦了。”
  那就放我回去啊。
  靜侯已經懶得再說些沒用的廢話了。還是來點實在的比較劃算。
  “有吃的嗎?”
  秋素心抱著靜侯移到矮幾前,伸手到盛放點心的盒子裏拿了一塊送到靜侯的嘴邊。
  靜侯盯著那塊看起來和聞起來都很美味的點心,抬手想要接過來。
  秋素心把手抬高,讓過了靜侯的手。
  唉——
  把歎氣聲噎回肚子裏,她就知道,這男人沒有那麽好心,不耍她就不痛快。
  若是這個男人不出現,現在這樣好的太陽,她應該正懶洋洋的躺在溪邊的大石頭上,一邊舒服的曬太陽喝酒,一邊釣魚。而不是像眼下這樣,被當成一條魚來釣。
  秋素心的手指就停留在靜侯的嘴邊,稍微移動 就可以碰到靜侯的嘴唇。那是一張很美的唇,微微上挑的弧度,讓她即使在沒有表情的時候,看起來也像是在微笑。
  曖昧到不行的姿勢,她被抱在他的懷裏,而他的手指挑逗的靠在她的唇邊。
  剛遇到的時候那個柔柔弱弱臉皮很薄的男人究竟到哪裏去了!
  這妖孽又是從哪兒來的!
  靜侯真的很想歎氣,這男人分明是在玩她,偏偏她明知道自己是被玩的那個,又反抗不了。
  “怎麽,不喜歡吃這個嗎?”秋素心很有耐性的一直拿著那塊點心,悠閑的好像在哄孩子。
  啊——
  靜侯把歎息聲咽下去,乖乖的張開嘴。就這幾天的經驗來看,隻要是這男人想要玩下去,她做什麽都是無用功,還不如就順了他的意,省得白費很多力氣。
  雪白的雲片糕,入口香軟,甜而不膩,確實很好吃。
  秋素心看著靜侯懶懶的咀嚼,然後點心咽下去,因為食物的美味還很享受的眯起眼睛。即使是不情願的被他強行帶了出來,即使是不甘心的被戲弄,也有辦法隨遇而安。這個女子,越來越讓他覺得有趣了,有趣到他忍不住想要試驗看看她能忍受的界限究竟在哪裏。不過,還是先不要玩得太厲害比較好,慢慢來,才會挖掘出更多的樂趣。
  能讓秋素心感興趣的人和事其實不多,他太過得天獨厚,擁有的遠遠多於常人,也遠比常人順遂。這在普通人看來是非常值得羨慕的事情,但是對於秋素心來說,未免讓他覺得生活淡而無味。所以,他才偏愛起了江湖上這種明刀暗槍的刺激生活。
  對於他感興趣的事情,他一向很享受整個過程。無論是危險也好,失敗也罷,都讓他興味盎然。
  修長的指頭輕輕的拂過靜侯的唇畔,幫她把沾到的糖粉擦掉。
  靜侯的皮膚稱不上好,但是她的唇卻出乎意料的柔軟,吸引著秋素心的手指流連於其上,來回的撫摸,看著淡色的唇漸漸紅潤,變得好像切開的莓果,嬌嫩鮮豔,讓人垂涎。
  靜侯真的很想一口咬下去,看看能不能把那隻狼爪咬碎吞掉。不過她沒膽。沒膽躲開,因為不想再被點穴;沒膽張嘴,因為很怕某人得寸進尺的把手指頭伸進她嘴裏,那她會真的忍不住給他狠狠咬下去,可以預見,後果會很嚴重。
  還好,秋素心在靜侯忍無可忍之前收手了。他並沒有眠花宿柳的習慣,那種事情對他來說夠無聊,但也不是什麽不近女色的謙謙君子,普通的女子被這樣對待的時候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他很清楚,想當然的,不是眼下這一種——靜侯完全是把她自己當作布偶,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然後拚命忍耐,忍耐到指甲都快要刺進手心裏了。
  秋素心暗笑,不再逗她,也放手讓靜侯自己坐起來。
  “還要吃一點嗎,其他的點心味道也不錯。”秋素心看著倚坐到窗邊去的靜侯,語意殷勤。
  點心是不錯,不過她的胃口全被某人破壞光了。
  “有酒嗎?”靜侯問。有幾天沒喝,還真是有點饞。
  秋素心微笑,“就快到午膳時候了,先吃了飯再喝如何?”
  相處了這些日子,秋素心也多少了解了靜侯的習慣。她喜歡喝酒,但是從不多喝,也不在吃飯的時候喝。隻是,若是飯前喝了酒,她就會不太吃東西。
  “你說了算。”靜侯點頭。
  乖巧的坐在一邊,透過竹簾看著馬車外的景色,安安靜靜的。
  “要我把簾子卷起來嗎?”
  “不用,這樣就很好。”靜侯屈起雙腿,把頭靠在上麵,雙手隨意地垂落在兩側,視線迷蒙。
  秋素心定定的看了她片刻,又重新撿起桌上疊放著的那一堆事務處理起來。
  車廂內安安靜靜,隻聽得到馬蹄和車輪滾動的聲音。
  一路上一直忙著和秋素心鬥法,無暇他顧。等到靜侯注意到的時候,才發覺他們所走的這條路,竟然不知何時變得熟悉到讓她驚心動魄的地步。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靜侯為時已晚的問道。
  “杭州。”
  杭州!!!
  靜侯瞬間有被五雷轟頂的感覺,心忽悠一下,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嗖的一下彈起來,竟從車窗直接撞了出去,甩掉頭上半截被撞破的竹簾子,靜侯幾乎是腳不沾地的運起全身的功力飛奔。
  秋素心一驚,隨即追了出去。
  靜侯的武功遠遠不及秋素心,但是輕功卻很高,眼下運足了全力狂奔,秋素心竟然追她不上。
  眼見自己被靜侯越落越遠,秋素心皺眉,手腕一翻,手上多出兩顆如意珠,指尖發力,兩顆珠子破空而去。
  等慌不擇路的靜侯發現身後勁風的時候,已經被打中了腿上的要穴,一頭栽倒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全身骨頭似要斷開。
  秋素心好整以暇的走到靜侯的身前,出指如電,幹脆地連封了靜侯身上十八處大穴,讓靜侯全身僵硬,口不能言,隻一雙眼睛瞪得露出一圈眼白來。秋素心的影子籠住了靜侯,明暗交錯間,一抹青光迅速的閃過靜侯的眼中。
  強壓下翻湧的氣血和控製不住的情緒,靜侯咬著牙被秋素心帶回了馬車上。
  馬車的窗子已經被秋素心的下屬重新整理好,扯去了殘破的竹簾,掛上了一塊精致的紗綢。
  被輕輕柔柔地放在了車裏,秋素心解開了靜侯的啞穴。
  “怎麽了,為什麽那麽怕去杭州?”秋素心語氣溫柔的詢問。
  靜侯閉上眼睛,不理他。
  杭州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杭州城裏會存在的人,和那段夢魘一般的過去。
  對於靜侯來說,杭州就是她心裏的一塊瘡疤,一碰就血流不止,痛得鋪天蓋地。
  “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嗎?可否告訴我,我來斟酌一下,是否要改變行程,如何?”
  靜侯睜開眼睛,懷疑的看了秋素心一眼。
  既然是難言之隱,她又為什麽要告訴一個毫無關係的甚至是使詭計束縛著她的人!
  “我不去。”半晌,靜侯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來。
  秋素心研究似的看著她,靜侯眼冒火光的回瞪,極力控製著自己體內奔湧的衝動。
  嗬嗬,秋素心笑了。
  “既然如此——”
  靜侯直直地盯著他。
  “我們還是去杭州好了。”
  秋素心笑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恨得靜侯想要一顆一顆的把它們全部敲斷。
  

第二章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杭州,天下間最繁華的地方,在這座城裏,任何時候都是美麗的。
  宮牆巍峨,街市林立,香衣鬢影,錦繡無端。
  馬車停在城內最有名的三元樓前,早有侍從過來掀了簾子。
  秋素心先一步下車。
  素衣華服,嫡仙落凡一般的相貌,甫一露麵便照來了不少的側目。甚至酒樓正廊之前,打扮得華美入時的樂伎們,都怠慢了手中的絲竹管弦,忍不住霞飛滿麵。
  秋素心站定,回身彎腰,伸出手去。
  靜侯真的不想出這個風頭,不過被逼到這個地步,是怎樣也逃不過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伸手搭在秋素心的手上下了車。
  周圍的人本以為車上必定是個絕色佳人,不料竟是個衣著普通長相普通的男子,一時嘩然。這種把戲這些天秋素心已經毫不厭倦的照三餐的玩了不知多少回,靜侯的臉皮已經被訓練的很好。
  其實若是她換回女裝便可省了很多麻煩,但是天曉得這個男人又會想些什麽招數來整她,算了算了。
  堂倌在前麵帶路,靜侯跟被秋素心扣住腕脈拖在身後跟著走。
  曲廊幽折,花木扶疏的小園隨處可見,廊下懸了精致的貼金紅紗梔子燈,隨著風輕輕搖晃,偶爾有妙麗的女子相攜而過,身姿曼妙,想來是被喚去服侍哪家貴客的樂伎。雖然現在還不是最熱鬧的時候,但是已經讓人心醉其間。
  靜侯麵無表情,強烈地想念著山上天然的山林溪水。
  從那天逃脫未果之後,隻要在馬車上,秋素心就會把她的穴道封住,即使是解決內急問題暫時解開穴道,她也會因為長時間的氣血不通而全身酸麻,根本沒辦法逃出秋素心的手掌。
  被秋素心拽著左拐右拐,帶路的堂倌雖然好奇又驚異的一直偷瞄著他們相連的手,卻也識相的沒有表現出來,隻是殷勤地以免給他們帶路,一麵介紹著酒樓的諸般得意之處。
  秋素心不常出現在杭州,但是用不著知道他皇室子弟的身份,但是看人也知道是個有身份的。酒樓的人伺候人成精,自然知道什麽人值得討好。
  他們所在的小閣很是清靜,四麵用竹簾半掩,望出去鮮翠錦濃,居然還聽得見流水聲。
  堂倌布上了五花八門的看菜,都是時令特色,裝在小小碟子裏麵,引人食指大動。
  秋素心問靜侯可有什麽想吃的,靜侯看了一眼,“你說了算。”
  她本來對口腹之欲也沒什麽特別的喜好,一向是吃飽就好,更何況現在這個德性,她吃什麽都和嚼蠟沒差別。
  秋素心點了幾道菜,給了堂倌賞錢便讓他退了下去。
  侍從都守在外麵,小閣內隻有秋素心和靜侯兩個人。
  秋素心很適意的坐在矮塌上,坐姿舒適卻帶著一股貴公子的風流。
  靜侯心裏發抖。這男人又開始用那種“溫柔”的眼神看著她,擺明了就是閑著無聊要開始找樂子了。
  果然,秋素心開口問道:“你從前來過這裏?”
  “嗯?”靜侯一呆。
  這種大酒樓中的看菜並不是用來吃的,而是專供客人點菜用的,不明就裏的人往往會上來就動筷,而靜侯卻顯然很明白它們的作用,應該是曾經來過的。
  秋素心忽然好奇起她的身份來。
  “嗯。”靜侯低頭敷衍,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秋素心也不急著追問,他若是想要知道,總會知道的。
  菜上來了,秋素心叫了一壺酒,自斟自飲,靜侯埋頭吃飯。
  春將盡,飄落的花瓣落進園內人工開鑿的溪流內,打著旋順流而下。
  
  靜侯使勁的咬著筷子。離開山上讓她怎麽都覺得不舒服,進了杭州之後,身上更像是被無數蟲子啃咬,一刻都不得安心。
  好想長出翅膀來飛回山上去。
  不過,就算長出翅膀來,也未見得可以自由自在,看那隻叫做翔的鷹,還不是乖乖的停在這男人的手上,讓它飛東就不能飛西。
  哎——
  哐的一聲,靜侯的頭敲到桌麵上。
  桌上的碗盤都被震得一蹦,她也不嫌疼。
  她到底是哪一點值得青睞,讓這男人玩得愛不釋手的。說出來,她改還不行嗎!
  她不想離開山上,也不能離開山上。多踏入人群一步,對她來說都是潛在的不安,更不要說置身在這讓她窒息的杭州城。
  最重要的是,春天已經快要結束了,要是冬天之前她還不能回到山上去,那麻煩就大了。說不得,就算是要豁出去,她也得想出辦法來。
  靜侯閉上眼睛,遮住一閃而過的淡淡青芒。
  
  秋素心噙著一抹笑意,看著靜侯坐立不安。一個頭砸在桌子上的巨響,讓秋素心一口酒險些笑嗆在喉嚨裏。
  “主人,客人到了。”守在門外的侍衛恭敬的稟告。
  “請他進來。”秋素心收斂了笑意,放下酒杯。
  “你有客人,我先出去好了。”靜侯眼睛一亮,抓住機會,站起身來。
  秋素心怎麽會不知道靜侯心裏的小算盤,輕輕沾了杯子裏的酒,彈了出去,點中靜侯腿上的穴道。
  靜侯直覺的雙腿一麻,便癱軟了下去。
  也不見秋素心怎麽動作,人便被半攬在了他的懷裏。
  沙連雪甫一進小閣,眼前便是這一幅堪稱香豔的畫麵。
  秋素心寬袍緩袖,玉色柔華的長衣逶迤及地,一個清瘦的少年半伏在他的身上,臉埋在他的懷裏。少年天青色的衣衫同秋素心的衣衫交疊,宛若庭前明月,翠倚玉蘭,看得沙連雪不禁一愣。
  他這位好友,素來不愛與人親近。因為出身高貴,本身又極為出色,秋素心一向自視甚高,甚至有些高山清雪的味道,連他都要保持在安全的距離之外,幾時見過有人能這樣同他肢體相交,貼得全無縫隙。就算是出身極佳的千金小姐們都沒有這個福氣得以接近毫分,難道說,竟是因為秋素心其實“雅好南風”?
  看著沙連雪呆愣的表情,秋素心自然明白他心裏轉的是什麽念頭,好笑之餘也不急著解釋。隻是笑著讓他入座。
  靜侯此時幹脆想永遠不要起來算了,丟人丟到了一個層次,真的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秋素心的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香氣,淡淡的帶著些微的甜,仔細去聞又不見了蹤影。
  這是——
  靜侯凝神細想,她在哪裏聞到過類似的味道呢?
  “可曾用過飯了?”秋素心看見靜侯露出來的一截後頸上汗毛根根直豎,心中暗笑,也不說破,任她在懷中趴著,手指自動的開始撫弄起靜侯柔軟的發絲,仿佛在逗弄一隻貓兒。
  “用過了,方才從商號那邊過來,同管事們一起用過了。”沙連雪隨意的坐下來,聲音裏帶著些倦意,應該是辛苦了好些時日。
  “前些日子聽說你受了傷,要緊嗎?”上下打量了一下秋素心,看不出有什麽不適的地方,但是消息明明說是傷得很重,這讓沙連雪有些疑惑。而秋素心懷中那人的身份來曆,也讓他頗為好奇。
  “誰派人傳信給你的,我娘還是我大哥?”他出事的地方離這裏最近,想來是他家中的人不放心,交待了沙連雪。
  “都有,要我務必留你下來,尊兄近日便會趕到。”沙連雪笑答。
  以秋素心今時今日的能耐和身份,其實大可不必費此周章,奈何他是個萬千寵愛在一身的麽子,實是嬌貴的很。
  “讓你見笑了。”秋素心淡笑,倒是很享受這種飽受重視的感覺。
  “我看你精神不錯,身體沒什麽大礙了?”
  “啊,運氣不錯,遇到了福星,救了我一命。”秋素心說著,低頭看了看懷裏的人,敏感的發覺了靜侯的異樣。
  沙連雪揚眉,“莫非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單純的救命恩人會這樣曖昧?
  “正是。”
  秋素心心念一轉,並未解開穴道,反而伸手將靜侯抱起來靠坐在自己懷中。
  靜侯低垂著臉,淩亂的發絲垂下來遮住麵孔,始終不肯抬頭。
  從沙連雪的聲音響起的那一瞬間,靜侯的身體便仿佛被凍結了一樣,僵硬而冰冷。
  冤孽。冤孽。
  緣分當盡而不盡,是為孽債——
  “不知兄台如何稱呼?”沙連雪見靜侯久久不語,心中疑惑更甚,開口問道。
  “這位是我的好友沙連雪,這位是——。”秋素心幹脆抬起靜侯的臉,靜侯掙紮了幾下沒能躲開,被迫露出臉來。
  “靜侯!”還不待秋素心說完,沙連雪便猛然喊出了靜侯的名字。
  微風吹動竹簾,帶起靜侯鬢邊的碎發。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明亮如水,直視著沙連雪,複雜而激烈的情感糾結成一雙深潭,冷的徹骨。
  許多被塵封的往事忽然被大風吹盡了塵土,毫無預兆的掀開,撲麵而來。
  曾經深深鐫刻在生命裏的往事,一直試圖忘記的往事,呼啦啦的重回眼前。那些往事,或者曾經有過一點點的甜,也都在漫漫的時間裏被那些劇痛浸染,發酵成腐心噬骨的劇毒。
  “別來無恙——”纖長的一聲問候被悠悠的吐出了口。
  被命運的手按著頭麵對著終生都不願意再回想起的過去,這一霎那,靜侯反而微笑了。
  在那段應該被永遠掩埋的過去裏,他們是她的噩夢,而她,也是他們的噩夢吧。
  “你們……認識?”沙連雪待要開口,被秋素心打斷。看著好友臉上驚愕的表情,秋素心忽然生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靜侯她,靜侯是——”
  “故人。”沙連雪的話再次被打斷,靜侯淡淡的接了個話尾,唇邊笑意不改,冰冷中竟然帶著異樣的豔麗。
  沙連雪啞然,麵色蒼白黯然,低了低頭,再抬頭時已經是一臉溫和的笑容。
  “這些年來可還好?”聲音力圖平穩,卻還是忍不住帶了激動的顫抖。
  “托您的福,很好。”靜侯微微一笑,回答的反倒自然。
  沙連雪又是一頓,有瞬間的不知所措。
  “你們……是你救了子隱?”
  子隱?!
  靜侯皺起眉頭。
  秋素心本名秋子隱,素心是他幼年時的乳名,卻被他拿來做了混江湖的名號。
  秋素心,秋子隱。
  靜侯這才反映了過來,想必是秋素心為了試探她才故意報了江湖中的名號,而她居然也就蠢到家的一腳踩進圈套裏。
  子隱,這個名字她曾經從沙連雪嘴裏聽過的。若是她早知道秋素心就是沙連雪認識的秋子隱,就算是見死不救她也做得出來。
  現在才知道,還有個屁用!
  臉色不善的點點頭,靜侯道:“湊巧罷了。”
  要是讓她知道是誰讓這件事這麽“湊巧”的發生,她一定會好好的“回報”一下的。
  秋素心看著沙連雪迥異於常的表現,心中嚴重懷疑起他和妻子夫妻情深這件事情,臉上不動聲色,手下卻是把靜侯更往自己懷中攬了攬。
  看來好像隻是讓靜侯靠得更舒服一些,但是這細微的動作看在一貫細心謹慎的沙連雪眼中卻是別有深意。
  目光在秋素心和靜侯身上來回看了幾遍,心中疑惑叢生。
  靜侯的氣質外貌改變良多,若非五官不改,他幾乎認不出來。眼前本應相隔萬裏的兩個人,竟然依偎在一起,看在他眼中實是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感。
  沙連雪的心中此刻有著無數的疑惑。
  當年那樣的一場大火,靜侯是如何能夠生還的?
  他們是怎樣遇到一起的?靜侯這些年來又有些什麽樣的境遇?她心中可還怨恨著往日的……
  不,不知如此,最讓沙連雪在意的,也是著許些年來一直懸掛在他心頭的是——靜侯她,到底是……到底是……
  是什麽,沙連雪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定了定心神,他開口道:“能夠再遇到靜侯,實在是機緣不淺,內子一直惦念你,不如和子隱一同到我的園子去暫住幾日如何?也好讓芳娘同你敘敘舊。”
  靜侯聞言一怔,繼而露出些難以置信的好笑的意味來,見過了她的那個樣子,連曾經結發的丈夫都要兵刃相向了,這人居然還敢邀她上門?
  嘲諷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便被秋素心不動聲色的攔了下來,手心在靜侯腰側重穴上威脅的按了一下,他淡淡的說道:“改日吧,左右我要留下來等大哥,機會很多,今日一路風塵,還是回我自己的園子,比較自在。”
  沙連雪看看靜侯的臉色,欲言又止,最後無聲的歎了口氣:“也好,那麽改日我再去你那裏探望好了,你們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從三元樓出來,回到秋素心在杭州的別苑裏,靜侯好像大病了一場,任秋素心抱上抱下都沒有感覺,一沾到床榻便半死一樣的一動不動。
  別苑中的下人都受過嚴格的訓練,見主人狀似親昵地抱著一個男子進苑也沒有一個麵有異色。恭謹的把客房整理好,便退了出去。隻留秋素心同靜侯兩個人在房中。
  把靜侯放在床上,秋素心自己走到窗邊椅子上坐下來,倒了一杯茶端在手裏。
  沙連雪同妻子之間感情深厚,這毋庸置疑,靜侯同沙連雪之間也不像是有任何曖昧在的樣子。沙連雪的態度詭異,靜侯的態度也頗值得玩味。
  故人,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故人?
  他很難解釋自己心裏的感受,要想知道靜侯同沙連雪的關係,輕而易舉,偏偏他絲毫想要去查的欲望都沒有。他想聽靜侯親口說出來。
  雖然一向隨興而為,但秋素心決不缺乏冷靜理智,像今天這樣的感情用事極為罕有,稀罕到連秋素心自己都訝異起來。
  若隻是一個有趣的人,靜侯對他的影響力似乎太大了些。
  看一眼床上毫無動靜的靜侯。
  呼吸平穩,竟然是睡著了。
  忍不住彎起嘴角,這女子,果然從不令他感到無趣。
  拉過被子,輕輕的蓋在靜侯的身上。順了順靜侯的頭發,涼涼的發絲垂落下來,秋素心的指尖碰觸到靜侯的皮膚,同樣的微涼。
  過午時分,連鳥雀都安靜了下來。
  秋素心凝視了片刻,索性和衣躺了下來,一同睡去。
  

第三章
  水聲……
  合歡花的香氣……
  啊,好溫暖——
  不想睜開眼睛——
  靜侯翻了個身,蜷縮起來,向著溫暖的地方更靠過去一點。
  柔軟的,溫柔的,什麽人輕輕抱住了她。
  誰?
  這山裏應該隻有她一個人才對。
  還是,誰回來了?不對,師傅他們不會這樣抱她。
  靜侯忽然睜開眼睛,一張淡淡微笑著的靜美的臉近在咫尺。琥珀色的眼睛在午後溫暖明亮的光線裏半眯著,長長的睫毛茸茸的仿佛花朵的芯蕊,玉色的皮膚閃爍著淺淺的光暈。
  慢慢的瞪大了眼睛,剛剛醒來的靜侯還帶著些迷蒙,一時清醒不過來的發著呆。看得秋素心很樂。
  他已經看了她一陣子了。
  一向淺眠的自己,居然可以在靜侯的身邊睡得這樣沉,秋素心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並沒有午睡的習慣,隻是單純的因為靜侯的酣睡而產生了睡意。醒來之後,看著靜侯孩子一樣的睡臉,身上懶洋洋的,完全沒有起身的欲望,反而就這樣看著她,一任時間大把的荒廢掉。
  天候其實很暖,裹著被子睡覺的靜侯出了很多汗。較常人顏色偏淺的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臉上,總是像在微笑的嘴唇睡著的時候會輕微的噘起來,靠在手背上,一副不要錢的天真無邪。
  秋素心把靜侯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免得她太過難受。不料她竟然像隻小貓一樣的蜷縮起來,往他身邊靠過來。
  秋素心來了興致,索性把被子拉到一邊,看著靜侯皺著眉一點一點的縮進自己的懷裏,然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鬆開了眉頭,很開心的繼續睡。
  很……可愛……
  秋素心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心裏癢癢的,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的抱住靜侯的腰。
  他沒敢施力,但是靜侯還是被驚醒了。眼皮動了動,忽然睜開了眼睛。秋素心絲毫沒有偷香被抓到的尷尬,反而心情很好的等著看靜侯的反應。但靜侯的反應是——沒有反應。她隻是把一雙眼睛越睜越大,直愣愣的瞪著自己,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樣子。
  原來,這家夥剛睡醒時候是這個樣子的,好呆。
  秋素心心裏很樂。很順手的捏了捏靜侯的臉,幫她快點醒過來。
  靜侯瞪著秋素心的“狼爪”,幾乎變成鬥雞眼。
  她的臉皮快被抻出三尺長了,他是要玩到什麽時候!
  “你的手不酸嗎?”靜侯話裏漏風的說,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弄髒了他老大的衣服她可不負責。
  哎呀,醒過來了。秋素心不怎麽甘心的放下手,意猶未盡的樣子,看得靜侯牙癢癢的。
  坐起身來,往後退退和麵前的危險人物保持一定的距離,靜侯準備攤牌。
  反正不想來的地方也來了,不想遇到的人也遇到了,再掙紮下去也隻是讓某人玩得更快樂而已,她何苦!
  “我是女人。”靜侯開門見山。
  “在下是男人。”秋素心一臉平靜。
  “我今年二十五歲了。”靜侯眼角抽筋。
  “在下忝度廿六春。”秋素心禮尚往來。
  “……”靜侯臉皮抖動,這男人是存心的。
  “我成過親了。”靜侯祭出殺手鐧。
  “在下尚未有妻室。”秋素心有去有還。
  “你想知道什麽就直接說出來,我告訴你!”把她強拖下山不過就是為了找那個該死的無聊的下毒的人,不管是她師門的哪個家夥幹的也好,冤有頭債有住,誰做的孽找誰去!
  “我並沒有特別想要知道的事情啊。”秋素心無辜的很,那些事情去查就行了,放了她走,他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
  靜侯徹底無力。
  她認輸,她玩不過這個男人。
  “我求求你放過我好不好。”靜侯趴在床上哀號,不要再耍她了。
  “我真心的想要報答你,或者有什麽地方我做得不好?還是你有什麽想要的?你說出來,我一定盡力。”秋素心誠心誠意的問道。
  啊——————
  靜侯仰天長嘯。老天啊,快點打雷吧,隨便劈死她還是劈死這個妖怪都好!
  可惜,外麵仍然是晴空萬裏,老天懶得鳥她。
  靜侯長出了一口氣,無力的說道:“你到底想要報恩報到什麽時候?”
  “到我認為夠了為止。”秋素心笑出來,伸手抓起一縷靜侯的頭發繞在指頭上。
  “不如你讓我回去,就當你報過恩了,好不好?”
  “那可不行。在我想出怎麽報答你之前,我會好好照顧你的。”秋素心的笑意漸盛。
  這是什麽天理,什麽世道!
  “你是要報恩還是要討債?”靜侯忍不住出言諷刺。
  “當然是報恩。”
  幹脆豁出去被追殺,把他咬死算了,靜侯已經開始自暴自棄的妄想起來。
  她隻是想要安安靜靜的活著,礙著誰了,為什麽要這樣作弄她啊。
  秋素心拍拍靜侯的頭,她隻剩一口氣趴在床上喘了。
  真可憐,秋素心兔死狐悲的同情了一下。
  “我要去處理些事情,晚膳有什麽想吃的隨便吩咐就行了,我會回來陪你一起用膳。”
  有他在,給她什麽山珍海味也會變成穿腸毒藥的。靜侯在心裏暗罵,使勁的瞪他。
  秋素心似無所覺的站起來,拂拂睡皺的衣擺,很適意的走了出去。
  
  秋素心一出門,靜侯便一翻身坐了起來。
  梨木雕花的窗欄,大理石的屏風,斷紋小漆床,黑漆鑲金的箱櫥。
  貴氣逼人。
  雖然沒有什麽炫目的裝飾,但是這種絲毫不顯張揚的貴氣,才讓人從心裏感到不爽。
  不過是一間客房,都弄得這麽奢華,看來幹殺手這行真是很賺錢,不愧是無本的買賣,劃算的很。哦,對了,他還兼作消息買賣,大發天下啊。
  靜侯看到床邊矮幾上有一隻天青色的大瓷盆,陽光一晃,紋理之間似乎能流出水來,仔細看過去,還有來來回回悠遊的魚影,忍不住下床,走過去。
  大瓷盆中,兩條魚兒子在閑遊。
  一條瑩灰,一條竟然是半透明的。透過魚鱗,連內髒都看得清楚。
  靜侯目不轉睛的看了一陣子,忽然覺得全身不舒服,心裏像是被揪起來,難受的很。
  現在的她,和那條魚有什麽差別。
  困在瓷盆裏,那裏也去不了,全身透明的,什麽都藏不住。隻能把一切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人看個明白。
  她為什麽要落到這個地步?!
  靜侯的手放在身側,慢慢的握緊了拳頭,骨頭之間格拉拉的輕響。
  散亂在肩頭的碎發無風自動,顏色瞬間黑得發藍。靜侯閉上眼睛,心思越湧動,頭發便揚動得愈甚,似乎掙紮著要伸展開來。
  忽然一陣水花翻動,魚兒躍出水麵,撲騰了一下,又落了回去。
  靜侯猛地驚醒,頭發垂落回肩頭,慢慢恢複了顏色。
  呼——
  長長的歎出一口氣。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失控過了。還是剛剛上山的時候才這樣無法控製自己,隨時都會爆發,慢慢的被那兩個不按理出牌的同門和老來發瘋的酒鬼師傅磨平了心性,才好了起來。在山上的時候,泰半的時間都是她自己,守著一片青山綠水,閑看四時交替,心情一直都很平靜,早已經忘了自己的心魔。也早就以為自己已經成功的把心魔壓製住了。沒想到,隻要一麵對起那些過去來,竟然是和從前沒有半分差別。
  真是沒用啊她。
  靜侯坐到窗台上去,看著外麵的假山草木發呆。
  真要想走,其實對她來說不難。但是,她是個人,不想要再變成連自己都害怕的怪物。也不想再傷人了。能讓她想起過去來的事情,她都不想再做。
  不想,再做了。
  靜侯緊緊閉上眼睛。
  沙連雪同她之間本來無怨無仇。她之所以不願意見到沙連雪,隻因為見到他,就意味著“那個人”也在附近。
  而,若是可以,她真希望“他”已經死了!
  心髒大聲地震動,靜侯忽然口幹舌燥。
  “那個——”眼光掃到遠處路過的人,靜侯喊了一聲。
  侍衛打扮的人走了過來,“是,請問有什麽吩咐。”
  規矩真好,不愧是妖怪調教出來的人。
  “麻煩你,給我一壺酒,不,一壇好了。”
  “……是。”
  
  “一壇酒?”坐在一堆文卷之後的秋素心微笑著揚起眉頭,手下筆走遊龍,旁邊的侍從幫著把處理過的文卷疊放到一邊。
  “是。”被靜侯要酒的那個侍衛答道。
  “那就給她一壇好了,把窖裏那壇的薔薇露拿給她吧。”
  “是。”侍衛領命去了。
  這處別苑並不是“雲上天”的堂口,而是長山王府在杭州的別苑。因此苑中處處都有著王族的奢華。很多東西都是皇上禦賜的珍品,薔薇露便是其中之一。
  色似薔薇,入口芬芳,回味綿長。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是種沒有什麽勁道的甜酒,其實這種酒的後勁極強,便是海量的人,喝上一壺,也要醉個三天。但是,它妙的地方在於,它會讓人醉,卻不會傷人身體,相反,還頗有好處。也因此才成為皇室貢酒。
  喝一壺會醉三天,不知道喝一壇會醉多久呢?
  秋素心好奇的想。
  身後伺候了他很久的侍從繃著一張臉,心裏涼颼颼的為那位“貴客”祈禱。惹到他這位主子,還是自求多福吧。
  
  爛醉如泥?
  原本以為會看見個醉鬼的秋素心搖搖頭,歎為觀止。
  空空的一個壇子放在一邊,靜侯居然還可以看似清醒地……逗魚……
  瑩灰色的那條繞著靜侯的手指打轉,似乎是把靜侯的手指當作能吃的東西,一直試圖去咬她的指頭。靜侯逗著那條魚來回的轉圈,玩得很樂。
  “喜歡嗎?”秋素心忽然出聲。
  靜侯回頭看他,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酒香,臉上暈紅著,眼睛卻很清明,隻是比平常來的亮,好像浮了一層水光。
  “還不錯,挺好看的。”
  “這條叫做藍魚。”秋素心指著被靜侯逗弄得那條瑩灰色的說,“另一條叫做琉璃白。”
  事實上,琉璃白比藍魚要名貴的多。這種魚最上品的便是通身透明,可以透過鱗片看到內髒的琉璃魚,若是養久了,變成白色或者天青色,便身價大跌了。
  不過秋素心並沒有多做解釋,在他看來這些東西不過是玩物,價值倒在其次。
  “嗯,藍魚,明明是灰色的嘛。”靜侯嘟囔,“真不知道怎麽會有人喜歡這種東西,看得到內髒的魚,不嚇人嗎?”
  “它的名貴之處就在這裏啊。”秋素心發現靜侯還是醉了。
  他把手放在她頭上揉搓,她非但沒有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反而閉上眼睛在他手心上蹭了蹭。
  秋素心挑眉,微笑起來。
  “餓了沒有,來吃點東西?”他很不懷好意的問道。
  本以為靜侯大醉不醒,但他還是讓人準備了兩個人的晚膳,本來隻是以防萬一,倒真的用上了。
  “餓?我不餓。”靜侯直起腰,揉了揉眼睛,看來是困了。
  “那麽陪我吃一點?”秋素心試探道。
  靜侯看了他半天,不知道是真的同意的點頭,還是酒醉困到低頭,反正對秋素心來說沒有差別,就當她同意了。
  心情很好的示意侍從布菜。
  秋素心則拉著靜侯,把她按坐在桌旁。
  靜侯呆呆得坐下來,全身看來隻有一雙眼睛是清醒的。秋素心把勺子和筷子放在靜侯手裏,靜侯繼續呆呆的看著手裏多出來的東西,一動不動。
  “試試看,這道錦翠湯很不錯。”秋素心指著湯。
  靜侯就乖乖的伸出……筷子,往湯盆裏攪了兩下,發現什麽都撈不出來,然後把筷子縮回來,呆呆的研究筷子為什麽不能喝湯。
  身後服侍的侍從麵無表情地憋笑,秋素心側目,侍從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清場完畢,秋素心繼續。
  “再試試看這個丸子吧,”把裝丸子的盤子放在靜侯的麵前。
  靜侯再接再厲的伸出筷子,這次很成功的……戳到了兩個丸子。
  靜侯把戳著丸子的筷子拿回來看看,仿佛覺得很有趣,一個接一個的把盤子裏的丸子都穿在了象牙的筷子上。然後拿著兩串“丸子”葫蘆衝著秋素心笑得見牙不見眼。
  秋素心低笑出聲,拿過靜侯手裏的兩串丸子,放在一邊。然後把靜侯沾滿湯水的手拉過來,用錦帕擦拭起來。
  秋素心的動作很輕柔,靜侯偏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呆呆的一笑,頭一低,很幹脆的睡著了。
  玩過頭了呢。
  秋素心搖搖頭,喚了人來把一桌狼藉撤下去。
  攔腰一抱,將靜侯放到床上。
  其實應該喚人來給靜侯沐浴更衣的,但是秋素心發現他不願意讓人來做這件事情,而秋素心雖然任性不羈,卻也還沒有荒唐到擅自幫人寬衣解帶的地步。所以,隻好委屈一下,等靜侯醒來自己打理了。
  天色漸晚,早有人來把金絲薄紗罩的宮燈點亮。
  角落香爐裏的熏香嫋嫋,漫得一室氤氳。
  秋素心坐在床頭,靜靜看著床上人的睡顏,心中驀然生出一種寧定的感覺。
  稍早時候,靜侯說的那些話,秋素心雖然玩笑過去,心裏卻著實有些發悶,酸意入喉。
  手指撫過靜侯少年一般的相貌,看得出這女子是有過去的,但是真的聽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秋素心很明白,世事無圓滿,行到路盡不可強求。但是,那對他來說是極為罕見的境況。他想要得到的,便會盡力去爭取,極少有求而不得的時候。
  或者這女子心有所屬,又或者這女子並非自由身,但凡他想要留在身邊,便不會輕易放手。
  

第四章
  杭州有句老話叫做“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
  靜侯很感謝蒼天保佑,秋素心這隻妖怪還沒有變態到拖著她包上一船歌女夜遊西湖,但是下雨天出來看風景——放在平時她可能還覺得有趣,大醉了兩天之後,她隻覺得動彈一下都是活受罪。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秋素心住的地方遠離城中,離西湖不太遠,不然她就真的要吐血給他看。
  說實話,宿醉的滋味她熟得不能再熟——在還沒有被磨出酒量的時候,她經常被那群沒天良的同門,尤其是那個瘋癲醉老頭灌著玩。不知道她喝醉了以後到底是做了什麽讓人心花朵朵開的好事,讓他們樂此不疲。直到這幾年她慢慢被磨出酒量,那些家夥才收斂了一點。
  已經很久沒有醉的這麽徹底了,她也幾乎忘記了喝醉是個什麽感覺的了。不過倒是奇怪,明明已經醉的不省人事,醒過來的時候卻沒有頭痛欲裂的感覺。隻是全身輕飄飄的不像是自己的,走起路來像在飛,看什麽都清楚到帶著光圈一樣的紮眼,害她連眼睛不怎麽敢睜開。一路上都是秋素心半拖半扶的走過來,景色她是半點也沒看到,周公倒是會了好幾次。
  那隻妖怪到底給她喝了什麽!
  她也是笨,明知道是妖怪的老巢,居然連點警戒心都沒有,活該被整。
  呼——
  水波晃得船一蕩一蕩的,好舒服……
  秋素心笑笑,接過侍從遞來的鬥篷,披在倚著船舷睡著的靜侯身上,複又盤坐回蒲團上,怡然的煮茶。
  船篷之外細雨紛飛,船篷之內檀香嫋嫋,古琴悠然。
  炭火烘熱,饕餮獸麵的茶爐上,上好的山泉水細細的翻滾。
  秋素心的手指修長靈巧,緩袖輕揚之間,宛若行雲流水。
  茶香淡杳,沁人心脾,也讓正昏昏沉沉的靜侯動了動身子,似乎掙紮著要不要醒過來。
  秋素心看看她,手指望茶盤上一沾,輕輕一彈,一滴水珠剛好落到靜侯的眼皮上,驚得靜侯一抖,猛然醒了過來。
  “過來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不待靜侯反應過來火冒三丈,秋素心先露出個無比溫柔的笑容,讓靜侯一股火氣全體噎在喉嚨裏。
  接過秋素心遞過來的茶,也不管什麽品茶不品茶,咕咚咕咚一頓牛飲。
  牛吃牡丹花,最好氣死他!
  秋素心一臉“我早知道你會這樣”的表情,殷勤的再倒上一杯,“還要嗎?”
  不喝白不喝,拿起來繼續灌,這個時候管他是什麽名貴的茶葉,對她來說都是解酒藥湯,灌下去有用就行。
  雖然已經交待了身為女子的事實,靜侯還是一如既往的穿著方便的男裝。頭發淩淩亂亂,一張臉睡眼惺忪,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少年——還要感謝她看不出年紀的長相,不然就是個普通的青年了——那會讓周圍的人心裏更加疑惑到內傷,雖然現在也傷的不輕就是了。
  這麽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半點出色的人,到底是什麽地方抓住了主子的心,讓一貫矜貴的主子溫柔相待到這個地步呢?
  各行其是麵無表情的侍從們百思不得其解。
  不要說他們,就是靜侯自己也是滿腦袋的麻婆豆腐——稀裏糊塗。秋素心對她的態度,舉手投足都是曖昧。
  曖昧,對自己?靜侯摸下巴——如果不想殺手頭子的身份,秋素心這個男人堪稱極品,相貌清俊絕倫,又有身家,隻要他揮揮手,笑一笑,飛蛾撲火的愛慕者大概就可以把這西湖填滿。反觀自己——
  年輕?自己的年紀一大把,就快變成半老徐娘了。
  貌美?回憶一下每天在鏡子裏看到的臉……跳過。
  身材好?低頭看看……跳過。
  溫柔可人?把她拿去和芝麻一起榨一榨……出來的也全是芝麻油和芝麻醬。
  唯有獨特點的地方,大概是臉皮厚吧。
  沒辦法,年紀過了,想要再做出那些臉紅心兒跳的動作也挺困難的,更何況家中還有一群沒天良的人日日折磨她,想要臉皮不厚都不行。
  要是連這個原因都不是,那麽她隻能猜測這男人其實是對她曾經看光他最尷尬的一麵而懷恨在心圖謀不軌了。
  但是不管原因是什麽,她都沒有興趣。能在冬天之前回到山上便罷,要是不能……嗬,大概也算另外一種解決方式。
  靜侯咬著茶杯發呆。
  秋素心盯得太緊,不然,隻要給她拿到一點材料,她就能製毒放倒幾個逃出去,反正現在不在路上,秋素心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看住她。不過話是這麽說,做起來有難度就是了。隻要一次不成,再想逃,就要看秋素心的心情了。真是心疼她的那些寶貝們啊,那可是她費了好多力氣做出來的呢,好用又沒有後遺症,都是毒藥之上品啊。
  想到傷心處,靜侯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
  正在此時,有侍從前來稟報:“主人,沙公子的船靠過來了。”
  “哦?請他們過來吧。”秋素心毫不意外,把殘茶潑了出去,重新泡過。
  沙連雪——
  靜侯猛然一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該來的始終會來,不管她多麽努力的逃避,似乎在老天的手裏都沒有意義。
  靜侯默然的低下頭去。
  秋素心專心的泡茶,對靜侯的反應仿若不見。
  船身輕晃,幾個人上了船來。
  “靜侯——”柔軟的女聲,帶些微的泣音,聽得人心生不忍。
  靜侯緩緩地抬頭,一張梨花帶雨的絕色容顏,楚楚可憐的看著她。杏眼微紅,淚水打濕了睫毛,肌膚若雪,纖纖弱質,同記憶之中沒有任何差別,隻有更加的嬌豔。
  “芳娘小姐……”靜侯恍惚的喚出舊日的稱呼。
  原來,不管過了多久,隻要有適當的時機,就算是看起來已經愈合的嚴絲合縫的傷口,也會忽然崩裂,血流不止。
  同樣,有些事情,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有半分改變。
  靜侯的眼睛一絲一毫都沒有看向永遠站在沙連雪和芳娘身後的那個身影。
  麵對著沙連雪和芳娘已經耗盡她全部的自製力,若是麵對那個人,她怕她會忍不住這個人形。
  
  “都坐下來吧,你們來得正好,試試看我新得的逸品。”秋素心若無其事的微笑。侍從早將蒲團擺妥招待貴客。
  芳娘還激動地看著靜侯,沙連雪不著痕跡的把她拉坐下來。
  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沙連雪命人將所有知道那件事情的惡賊全部格殺,又對當時在場的心腹下了嚴令,一個字都不準泄露出去。因此芳娘時至今日也不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隻道是靜侯慘遭了惡人的毒手,一直負疚不已。
  那日去見大難不死的秋素心,出乎意料的竟然見到了以為已經死於非命的靜侯,沙連雪當日就告訴了妻子。芳娘大喜過望,抓著他就要到秋素心府上去看人。被他勸下,先送了信過來試探。不料秋素心回複說靜侯喝了一壇的薔薇露,正醉得不省人事。
  沙連雪是當朝皇後的嫡親外甥,如何能不知道這貢酒的利害,一時與妻子相顧無言。
  竟然喝下一壇薔薇露,靜侯她——
  當日衛霍若不是為了保護她而放棄了正身懷六甲的靜侯,被惡人所害的就是她了,靜侯實在是為了她才無辜受害。
  本以為靜侯已經殞命,她這數年之中每日都在佛堂為她祈福,希望可以向靜侯和靜侯腹中的孩子贖一些過錯,沒想到靜侯竟然尚在人間。
  芳娘驚喜之餘,心中也明了,靜侯定然是怨恨著他們的,否則這些年來又怎麽會沒有一點音信。心思百轉之下,還是忍不住要來見靜侯一麵。
  幾次上門求見都被秋素心推擋,好不容易得了消息,說秋素心帶了人出來遊湖,芳娘和沙連雪趕緊便追了過來。隻是,沙連雪看看臉上意味難明的靜侯,再看看他們身後麵無表情矗立如山的衛霍,隻有一聲長歎。
  衛霍自幼被收養在沙府,從成為他貼身侍衛的那天起,就忠心不二,說是以命相護也不為過。
  正是這種忠心,讓沙連雪將衛霍視為身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也因為一同成長,他甚至將衛霍視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侍衛。
  也正是因為將衛霍當作自家人,沙連雪才會把那時帶著祖父的信物孤身投靠他的靜侯許配給他。
  沙連雪的父親是當朝皇後的兄長,貴為國舅,又身居要職,位高權重。所謂樹大招風,自然有著很多仇家。沙連雪年少的時候,曾經被人蓄意下毒謀害,幸虧被靜侯的祖父所救,才撿回一條性命。沙家本欲重金酬謝,靜侯的祖父卻隻要了他們一個承諾和一件信物便離開了。
  十年之後,靜侯的祖父過世,靜侯身負重孝,前來投靠沙家。當時沙連雪同芳娘已經訂了成親。靜侯三年守孝之後,沙連雪見她對衛霍頗有好感,自己同芳娘成親的時候便將靜侯也許配給了衛霍,同時成了親。
  本來,嫁給了衛霍,靜侯便留在了沙家,萬事都好照應,也圓了對靜侯祖父的承諾。不想,這卻恰恰是一切不幸的開端。
  想到這裏,沙連雪一聲輕歎。
  不管靜侯的身上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她的身份來曆又是什麽,他們終究是虧欠了靜侯的,而且,恐怕終此一生也還不清。
  當日一時心緒激動,忘了仔細考量。回想起衛霍當年的言行,為了少生事端,沙連雪本欲瞞著他來見靜侯。不料被不知底細的芳娘興奮的先一步告訴了衛霍。抵不過衛霍的固執,沙連雪隻得帶著他一起來,心裏著實有些擔憂。
  芳娘不知道當年發生過的事情,難免會覺得這是靜侯和衛霍之間再續前緣的大好機會。什麽也不能解釋的沙連雪,隻能不動聲色的阻止芳娘興奮的為靜侯和衛霍製造這種“機會”。惹的芳娘不解的看著他,沙連雪也隻能苦笑連連。
  
  沉默如山的站立在沙連雪身後的衛霍臉上一片冷凝,一雙虎目緊緊地盯住靜侯。
  終年沉默寡言,除了保護主子之外什麽也不聞不問。老天給這種人說話的能力,還不如換給個啞巴。
  最初的激動過去之後,靜侯仿佛恢複了平靜,懶懶的倚坐回去,把衣服一裹,眼睛一閉,全當做她自己不存在。不管那對夫妻和他們忠實的狗說什麽做什麽,她都全當做沒聽見也沒看見,留給秋素心自己去攪和好了。
  發生過的事情,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視若無睹,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限。
  她其實不明白,沙連雪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的讓所有人都不痛快地再見一次麵。
  見過了那樣的她,沒有大叫妖怪,還能想著再見一次,沙連雪是個好人。當年也是,連自己嫁過的那個人都拿把劍對著她,生怕她會撲上去吃了他們似的,隻有沙連雪,到最後都沒有放棄想救她的念頭。
  隻為這個原因,她能夠容忍這些人再出現在自己麵前,但是,不能指望她更多了。
  抽筋扒骨,血肉分離,那樣的痛苦,即使是現在,也不曾忘記過一分一毫。當年她付出的感情的有多深,後來反噬的恨就有多重。
  如果放任自己做個妖怪,能把那個男人連皮帶骨頭的一口口咬碎,吃進肚子裏,再拉出去,是不是,她心裏腐爛的那一塊就能夠痊愈,靜侯怨毒的想著。
  
  秋素心洞若觀火,臉上不露半分情緒。
  適時遞上一杯新茶,微笑的把沙連雪和芳娘的注意力引開,不管他們有多想和靜侯說話,也不給他們那個機會。然後幾分刻意的,若有若無的在靜侯臉上投下溫柔的目光。看得沙連雪和芳娘心中越發驚異。
  靜侯明明白白秋素心的把戲,也不拆穿,他給茶,她就喝;他看過來,她就笑回去。
  被他荼毒了這麽長時間,總要撈回一點本才劃算。
  芳娘完全不能理解現在的狀況。
  本來以為這是個天賜良機,老天給了這個機會讓靜侯和衛霍能再續前緣,沒有想到,竟然是這麽個局麵。靜侯能過的好,她心中多少可以少些愧疚,但是又覺得對不起因為她才失去了靜侯的衛霍,一時隻能無助的看向自己的丈夫。
  沙連雪當然明白自己妻子的意思,隻是,即使撇去靜侯對他們不理不睬的態度不談,妻子心中的那個打算,也隻能是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幻。
  低頭喝了口茶,掩去苦笑,他向秋素心問道:“能和我們仔細說說你們是怎麽遇到的嗎?靜侯對我和芳娘還有衛……嗯,對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所以……”
  秋素心看一眼靜侯,靜侯低頭喝茶,一副她不存在,他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的表情。
  若不是當著人,秋素心真要笑出來。
  從什麽時候開始,靜侯不再怕他,或者說不再那麽戒慎他了。雖然說靜侯的“怕”也沒怎麽認真過,他還是很滿意現在的狀態。
  心情很好的不計較靜侯把事情都賴給他的行為,“重要的人?我倒很感興趣,從來沒聽你們提起過,靜侯又回去就醉了,也沒能說清楚。”
  對沙連雪的問題避而不答,反倒又丟了一個問題回去。
  沙連雪笑容更苦了一些,這個秋素心,還是半點都不肯吃虧。
  

第五章
  “先祖和沙公子有些交情,他老人家駕鶴西遊之後,我曾經在他們那裏住過一段時間,沒了。”
  出乎意料的,不待沙連雪開口,三下五除二的,靜侯把他們之間的“交情”一筆待過。
  簡單明了得讓沙連雪夫婦相顧無言。
  “原來如此,故人相逢,這杯茶喝的正是時候。”秋素心似笑非笑的說道,眼神高深莫測的看過靜侯,又似有若無的往衛霍麵無表情額角卻青筋暴出的臉上掃了一眼。
  靜侯被他看得心裏起刺兒,一股惡氣堵在嗓子眼裏,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他奶奶個熊的辣塊媽媽,老娘的事情和你個妖怪有什麽關係,那麽喜歡打聽隱私,怎麽不去趴在人家床底下。
  撇過頭去看著湖水,順便把手裏的茶杯咬得咯吱咯吱的響。
  秋素心早已經習慣靜侯沒有譜的行為,見怪不怪的繼續和沙連雪他們談笑風生。倒也不在把話題繞在靜侯身上,免得招惹的太過,靜侯變成咬人的兔子。他可還記得靜侯使毒的手段,現在是他看得緊,若是少有不慎,讓靜侯得了機會,他可能很難治得住她。
  畢竟那些過去的沉芝麻爛穀子怎麽比得上把人留在身邊來的重要呢?
  想到這裏,秋素心不免不著痕跡的諷笑著看了一眼直挺挺站在沙連雪身後的衛霍。
  這個男人從他初識沙連雪的時候就知道了。十幾年來,仿若影子一般的跟在沙連雪的身後,從來寸步不離。眼睛裏麵除了沙連雪之外全部他物,隻要稍有人有威脅到沙連雪的行為,那男人便會迅速的從一個冷冰冰的影子,變成一條紅了眼睛的惡狼。
  若不是衛霍也同樣忠心不二的保護沙連雪的愛妻芳娘,秋素心真要以為這個衛霍是戀上了自己的主子了。
  靜侯說嫁過人,莫非嫁的就是這個男人!
  秋素心微笑著在心裏把衛霍的名字畫上了一個朱紅的圓圈,很有意願把這名字放在“雲上天”的獵殺冊中。
  隻不過,能讓靜侯連看上一眼都不肯,這其中的原委他倒真是非、常、的有興趣呢,不曉得靜侯要“怎樣”才願意對他坦誠呢?
  秋素心這邊皮裏春秋,靜侯隻覺得背上一涼,汗毛全體起立,雞皮疙瘩蜂湧而出。回頭狠狠瞪了秋素心一眼,秋素心卻仿佛很開心似的送回來一個光芒萬丈的秋波。
  那雙倒映著她身影的琥珀色的眼睛,水一般的溫柔之中滲著蜂蜜一般的甜膩,長長軟軟的睫毛仿佛還帶著些濕氣,輕輕顫動著,一直癢到人的心裏去。
  靜侯當場覺得一個大雷橫空出世,炸的她從頭頂到腳後跟酥酥麻麻,趕緊的把眼睛又轉回水麵的漣漪上——她寧肯讓眼睛被一圈一圈的漣漪晃花,也不想被妖怪的媚眼刺瞎。
  看見靜侯耳朵上暈出的紅,秋素心心中很滿意,轉過頭來繼續同沙連雪夫妻敘話,把他們的注意力盡量從靜侯身上拉開。
  靜侯酒醉的時候,沙連雪他們就幾次上門,都被他以靜侯酒醉為名推辭了。說起來,他實在是有些故意,明明知道會“偶遇”到他們,他還是硬拉著靜侯出來了。
  說好奇其實並不完全,他喜歡挑戰,但也想知道這個所謂的“過去”在靜侯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他毫不懷疑,若不是被逼無奈,靜侯會幹脆的這輩子都和這幾個人老死不相往來。所以他也沒有做得過分,把相逢的地點設在外麵,也算是給靜侯留了一點餘地。
  大概清楚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細致的部分可以慢慢來,現在就先放過她好了。
  秋素心微微一笑。
  
  芳娘一直熱切的看著靜侯,奈何靜侯身前仿佛豎了一麵看不見的高牆,將她隔得遠遠的,無論她怎麽努力也靠不到近前。
  她不得不認清,這已經不是從前的靜侯了。
  無論相貌和心,都和從前大相徑庭。
  芳娘不敢再輕易嚐試同靜侯交談,默默的抓著丈夫的衣擺,輕輕拽了拽。
  沙連雪與她相視一眼,心中明白。
  秋素心的一言一行他們都看在眼裏,這兩個人的關係恐怕遠不止“救命之恩”這樣簡單。至少,在沙連雪看來,從沒有哪個人能讓秋素心用這種溫柔到近乎挑逗的態度來對待。
  
  “喂。”一直看著水麵的靜侯忽然出聲。
  “怎麽了?”秋素心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同沙連雪他們一起看向靜侯。
  “這水好像不太對勁。”方才還悠然自得魚兒們忽然像受到了什麽驚嚇似的,無頭蒼蠅一樣的亂竄。
  秋素心看了一眼,臉色驀的一沉。一個眼色,幾個手下從船尾跳進水中。方才燃香奏琴的侍從也都拿出兵刃凝神戒備。
  沙連雪將芳娘攬在身後,衛霍抽刀在手。
  早料到單雲棲會來找麻煩,沒想到竟然這麽快。秋素心穩坐不動。
  雖然沒有大張旗鼓,但是既然住進了長山王府杭州的別苑,他便是以世子的身份出現的。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人來人往的西湖之上刺殺當朝顯貴,單雲棲的膽色真是非同一般。
  船已經行到湖心,這個時候發難,明擺著要他們葬身湖地。
  靜侯依然趴在船舷上,看水麵搖動,漸漸浮上一層淡淡的猩紅。
  呼嘯聲破空而來。
  不知何時靠近他們的一艘畫舫上,一群黑衣人挽弓遠射,頓時箭如雨下。衛霍沙連雪並同船上的護衛侍從紛紛拿出兵器砍斬流矢。
  數名黑衣人趁此時機點水飛躍,跳到畫舫之上,刀光劍影,方才還風平浪靜的場麵一時之間亂成一片。
  那些黑衣人相當難纏,出手狠辣毫不容情,船上的侍衛同沙連雪帶來的侍衛們聯手相抗,尚落於下風,不少侍衛被砍入水中。而更多的黑衣人卻源源不絕的躍到船上來。
  衛霍一人對上了兩個黑衣人,沙連雪則還要分神顧及芳娘,漸漸不支。
  “你不出手嗎?”一團混戰之中,隻有靜侯同秋素心閑閑得仿佛事不關己。
  “你可害怕?”秋素心反問了一句。
  靜侯聳聳肩,縮在一旁看熱鬧。
  皇帝都不急了,她這個太監急什麽。
  普通的侍衛自然無法抵擋雲樓的殺手,但是殺手對上殺手的勝算總要大一點。
  一聲轟鳴,黑衣人的船忽然爆裂起火,不少不知是從哪裏出來的幫手從天而降。
  靜侯左右看了看,本來看見這裏一團殺戮,周圍的船隻紛紛逃竄,附近應當隻有他們和沙連雪再加上黑衣人的一共三艘船,竟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多出一艘來。
  不會是秋素心這隻妖怪老早就埋伏下的吧。怪不得這男人一直不慌不忙的,原來早就胸有成竹,真是老奸巨滑。
  靜侯撇撇嘴,摸起茶杯,打算再喝個一杯,被秋素心抓住了手腕。
  靜侯抬頭看他。
  “這杯涼了,換一杯熱的吧。”說罷,把杯中的殘茶一潑,水凝一線,剛好射向一個從他們背後偷襲來的黑衣人,被強大的力道當胸擊中,黑衣人噴出一口血,跌入水中。
  哦哦,好可怕的男人。
  靜侯有點小抖的接過秋素心重新倒好的茶水,慢慢的喝。
  “雲上天”門人的出現,讓原本緊張的局麵頓時改觀。黑衣人寡不敵眾漸漸潰不成軍。
  眼見任務成功無望,一名黑衣人索性使盡全力將手中的刀向秋素心射過來。但是被在旁的“雲上天”門人一擊,刀勢偏了方向,反而向著芳娘射去。
  沙連雪正與一個黑衣人交手,聽到刀疾射而來的風聲時已然回護不及。
  “芳娘——”
  沙連雪大叫!
  電光火石之間,芳娘身後的衛霍手起刀落,解決掉麵前的對手,拉住芳娘向旁一閃,避開了奪命的利刃。
  哎呀!
  靜侯盯著直直衝著自己飛過來的刀子,一口茶水含在嘴裏,眼睛很鬥雞。
  她一直就在芳娘身後,衛霍把芳娘拉開之後,那把刀子勁頭不減,很生猛的衝著她奔了過來。
  “靜侯——”
  沙連雪見狀急喊了一聲。
  啊~~
  靜侯意思意思的喊了個一聲,目光第一次看向正護著自家主母的衛霍,瞬間露出一個飽含著惡意的感謝的微笑來。
  猛地一個後仰,刀貼著靜侯彎起的胸口飛過去,落入水中,而靜侯也順著後仰的姿勢一同滑進了水裏。
  一直穩穩端坐著的秋素心俯身看著水裏的落湯雞,笑著伸出手,“天冷水涼,趕緊上來吧。”
  靜侯看看那隻修長有力美不勝收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救命恩人快被刀子穿了,你連點表示都沒有,這就是據說要報恩的人該有的表現?”
  “你並不需要我出手,不是嗎?”秋素心笑容不改。
  靜侯忽然微笑,極為愉快地,好像撿到了幾百兩銀子。
  “那倒是沒錯。不過,給了你這麽好的機會讓你報恩,你不抓緊,可不能怪我過期不侯了。”
  白牙一閃,靜侯猛地沉進了水裏。
  秋素心麵色一變,緊跟著跳了下去。
  冰冷剔透的如同翡翠一般的西湖水中,靜侯的身影靈巧的像一條自由的魚兒,而秋素心怎麽追都追不上,反而越落越遠,終於失去了蹤跡。
  喘不過氣來,不得已浮出水麵的秋素心重新上了船。
  偷襲的黑衣人已經被全部擺平,死的死逃的逃。
  芳娘和沙連雪看見秋素心沉下的臉色,憂心忡忡。
  衛霍的臉上仍舊是那個麵癱的表情,眼底卻有著些複雜難解的色彩。
  “馬上沿著西湖去找人。”秋素心命令道。
  “是。”一眾手下領命而去。
  雨中的西湖煙波浩淼,隻有秋素心知道,那湖水究竟有多冷,也隻有秋素心見到冰冷湖水中靜侯水妖一般豔美的笑容。
  
  漂浮的碎發驀然生長,水藻一般的伸展開來。
  裂耳成鰓,耳後那雙美麗的扇形長鰭上,流轉的花紋在深深的水底發出淡淡的幽藍的光芒。
  這種異能有時候還是有好處的。靜侯微笑,淡色的嘴唇在冰冷的湖水裏漸漸豔麗起來。
  大魔頭也有失策的時候,嗬嗬,那個臭的要死的表情還挺可愛的~~
  他們再厲害也不過是人,在水裏,永遠也鬥不過她……
  ……他們是人……
  哎?
  為什麽她會這樣說呢?
  她也是人啊,隻是不知道,應該叫做人妖,還是妖人罷了~~~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陰雨天氣,深深的湖下,隻能隱約看到水麵上的一點光線,可是這對於靜侯來說絲毫不是問題。
  就是這種黑暗潮濕的地方,才最適合她啊。
  湖裏的魚兒敏感而膽怯的避開靜侯,讓靜侯見了,笑得更厲害。
  現在上去,八成會被抓到,不如玩一會再說吧。興致一來,靜侯開始逗弄起身邊經過的魚兒們。靈動迅速的身影,左衝右撞的追逐著魚群,將它們攪得驚慌失散。
  這樣自在的悠遊著,隨心所欲的沉浸在湖中無聲的世界裏,沒有任何人來煩她。
  啊——
  好舒服——
  


【第三卷 水晶簾動微風起】

第一章
  秋素心冷著一張臉。
  坐在他對麵的沙連雪端著酒杯,看著這張臉,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們認識的時間不算短了,但是他還從來沒有看見過秋素心這樣掩飾不住的情緒,和平常那個總是笑得風輕雲淡的翩翩貴公子的形象差出十萬八千裏。足以看出靜侯能從他手中逃脫,讓事事都在掌握的秋素心有多麽的憤怒。
  秋素心確實憤怒。
  整整三天,不光是別苑的人,連“雲上天”裏專司收集消息的高手都派出了一批,居然完全沒有找到靜侯的蹤影。她仿佛是就這樣消失在了西湖的水中似的,沒有留下任何的蹤跡。
  但是,挫敗的感覺隻是少少的一部分,真正讓秋素心控製不住情緒的,是更加複雜的,連他也說不上來的一種情緒。
  靜侯那日的眼神和笑意,似乎是說,他和其他人一樣,在她的心中都沒有存在的必要。
  而事實上,他們確實沒有不同,都在危急關頭置她於不顧。他甚至和那個衛霍做了同樣的事情。差別隻在於,衛霍是眼中隻有主人的安危,完全沒有注意到靜侯的危險,而他則是抱著試探的心理,讓靜侯暴露在危險之中。
  其實,就是靜侯的武功不足以躲過那一刀,秋素心也會及時的出手把她救下來。但就是那一瞬間的試探,給了靜侯逃離的機會。
  不甘,惱怒,甚至還有一絲近乎後悔的情緒,陰霾的糾纏在秋素心的心裏,讓他第一次無法完美的控製自己的情緒。
  而似乎,從遇到靜侯起,他就總是在嚐試著從前從未有過的情緒和感覺。
  明明開始的時候他隻是想要借著靜侯來探尋那次偷襲他的人到底是什麽來曆的,會被靜侯牽扯的這樣深是秋素心始料未及的事情。
  “你們同靜侯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秋素心直截了當的問出來。
  將靜侯強行帶下山之後,他曾經命人去查探過,卻沒有結果。被設在那片林子四周的陣法阻擋,周圍的人甚至不知道那座山上是有人住的。
  既然最知情的人在此,他也不再多此一舉的讓人查詢,幹脆的將沙連雪找了過來,問個清楚明白。
  沙連雪早知道秋素心一定會追問,盤桓再三,他還是來了。
  就算他不說,秋素心也有辦法查得到,畢竟發生過的事情,就算他再怎麽掩飾也是有跡可循的。重要的是,他也不願意讓更多的人知道那件事情。畢竟是他們虧欠了靜侯,便有責任保護靜侯不讓她再次受到傷害。
  放下了手裏的杯子,沙連雪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直視麵前的秋素心,正色問道:“子隱,你可否先告訴我,你對靜侯究竟存了什麽心思?”
  “什麽意思?”秋素心反問。
  沙連雪冷靜道:“你這樣對靜侯,究竟是出於真心,還是另有目的?”
  秋素心玩味了一下沙連雪的神態,道:“真心如何,另有目的如何?”
  “若是真心,我請你不要派人去查探靜侯的過往,待得你找到她之後,有何疑問都由她自己同你講。若是另有目的,我請求你放過她。”沙連雪的態度凝重,“子隱,你我相交多年,我從未有求於你,隻有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應我。”
  說是這樣說,其實沙連雪實在無法相信秋素心對靜侯會有什麽真心。
  說白了,靜侯嫁過人,早非完璧,就算現在是自由身,靜侯也早就不是妙齡女子了。再加上靜侯的長相雖然清秀有餘,卻和秋素心的鳳姿玉章相去甚遠。秋素心會對這樣的靜侯另眼相看,若無別的目的在裏頭,那簡直絕無可能。
  但是,這兩次見到秋素心同靜侯在一起的樣子,他也不禁驚愕。以秋素心的身份和心性,就算是出於某些目的刻意對什麽人青眼有加,他也會不著痕跡甚至不由自主地保持著一些高高在上的距離,就連同自己相交多年,也不見秋素心的態度在親切之外多出半分熱絡來。
  這樣涼薄的一個人對靜侯卻不同,初見時兩人便是曖昧的相擁,後來那些舉手投足間全不掩飾的親近和挑逗也足以讓認識秋素心的人下巴都掉下來,放下身段到這個地步,沙連雪也拿不準秋素心到底是個什麽心思,隻能將話先講到前麵。因為就算僥幸,秋素心對靜侯有真心,靜侯的“秘密”也會讓這份真心產生難以想象的變化。
  秋素心哪會不明白沙連雪的意思,他垂下眼睛,心中暗忖,沙連雪雖然出身高貴,為人卻溫和重義,能讓他這樣珍而重之的人,必定關係匪淺。
  沉吟了片刻,秋素心道:“好,我可以答應你不查,但是你也要答應我,包括你的人在內,你們不得插手我同靜侯之間的事情。”
  秋素心話中帶著玄機,沙連雪卻沒能聽的出來。
  他搖頭苦笑,他們能插手到什麽?
  他曾經承了靜侯家人的大恩,本該赴湯蹈火的報答人家,卻每每在緊要關頭便隻顧及親愛之人,反而讓人無辜受累,甚至給靜侯帶來了可以綿延一生的陰影和傷痛。但憑這一點他就沒有資格再插手靜侯的任何事情,甚至沒有資格譴責任何傷害靜侯的人,因為他自己便是元凶之一。枉他一本仁義,自命清高,到了還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
  “若是靜侯不開口,我決不幹涉。”沙連雪承諾。若是靜侯開口,他怎麽樣也會出手相助的。但是,隻怕靜侯根本不會理會他們。
  秋素心明白沙連雪心裏想的是什麽,端起酒杯啜飲了一口,掩住唇角的一絲諷笑。
  說穿了,過去如何又怎樣,天涯海角,他總是會找到人。沙連雪插手與否其實與他而言並無多大的影響。之所以找他前來,大抵還是試探靜侯是否被他掖藏。隻是,現在他更加好奇靜侯身上究竟發生過些什麽事情,值得沙連雪這樣大費周章的隱藏?
  好奇之餘,秋素心的心裏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讓他恨不能將靜侯瞬間抓到麵前來,把一切問個清楚,然後牢牢捆住。
  
  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古人誠不欺我。
  夜色中的西湖,半點都不寂寞。
  臨岸的商家燈火通明,蜿蜒曲繞,映得西湖水宛如一塊暗色的琉璃,錦色無端。湖上的畫舫和燈船星羅棋布,各展風華。曼紗輕揚,香風四溢,把個西湖生生染成了胭脂湖。
  吳儂軟語,輕歌曼舞,絲竹管弦隨風揚送,軟紅十裏逐輕波。
  便是九天仙樂,怕是也要讓一讓這人間的夜月笙歌。
  靜侯遠遠的從水中露出頭來。
  幸虧她遠離岸邊,又沒有船上的燈火照著,湖水漆黑一片,眼力再怎麽好的人也看不到靜侯的影子。不然,就憑靜侯現在的樣子,活脫脫的女鬼出世,嚇死一片人完全不成問題。
  雖然春意將盡,但是白天下了一天的毛毛雨,晚上的西湖的水隻有更冷。不過靜侯不在乎這個。異於常人帶給她不少好處,比如出其不意的從秋素心眼皮子底下逃走,再比如可以和魚一樣,不,和蛇一樣的體質。
  但是有什麽用呢?能在街市上賣藝賺錢?還是被當作妖怪紅燒掉的可能性大一點。
  輕輕的打了個嗬欠,果然一冷起來就困了。
  趴在水麵上,遠遠的看著來往的畫舫和岸上人們消磨時間,等到更晚一些的時候再爬上去好了,比較不會讓人看到尖叫鬧鬼。
  有伴的沒伴的,三三兩兩成群結隊的,夜色中的西湖畔,竟是比白天還熱鬧些。少年風流的公子和妙齡嫵媚的少女雙雙對對的走在人群中,小鴛鴦似的親親熱熱,永遠都招的人眼珠子往他們身上飄。靜侯眼睛不由自主地跟著瞄,不由自主地心生羨慕。
  被情人溫柔的扶著手臂,順著頭發,買些小東西討歡心。情人細小的一個動作,就能讓人熱熱的臉紅;低低的一句話,心就忍不住怦怦的跳。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看什麽都是美的。別人看著,也是畫一樣的一對兒。
  忍不住的微笑中帶著淡淡的苦味。
  那樣芝蘭玉樹一般的錦繡年華啊,她也曾經有過的。
  可是她的情愛都付到哪裏去了呢?
  冷冷的一湖水,淡淡的一夜風,她身邊竟然隻剩下這些東西。雖然安安靜靜的生活很好,也是最適合她下半輩子的生活,但是,到底還是意難平。
  吐出一口氣,靜侯甩甩頭,算了算了,現在想這些酸不拉唧的東西有什麽用,還是想想怎麽回山上是正經。
  一文錢難倒的是光明磊落的英雄漢,難不倒既不光明也不磊落的她。錢不是問題,路也認得,就是要憑著兩條腿走上十天半個月她也不在乎。隻要秋素心不找她的麻煩,就是把她丟在大漠,她也回的去。
  但是,秋素心那人性子高傲,看過去冷靜自持,其實還挺孩子氣的。要他這麽輕易的放過挑釁了他權威的自己,恐怕沒有那麽便宜的事情。
  隻恨沒有相通的河道,不然她幹脆一路遊回去,省事多了。
  心裏麵左思右想,眼睛裏東張西望,目光自然的朝著燈火最盛的地方溜過去。
  臨著西湖的酒樓之中,數這座熙春樓最高也最富貴。左近擁擠的商家店鋪中,酒樓茶肆多不勝數,但是沒有哪一家能同它一較高下。
  五幢三層高的精美樓台彼此相鄰,樓與樓之間飛橋暗渡,明暗相通。從樓上最高的地方望出去,盡可以將西湖的美景盡收眼底,樓裏整日整夜的笙歌不斷,王孫公子的車馬如流水一般的雲集於門前,風頭一時無兩。
  靜侯本來隻是無意識往熱鬧的地方看,不料竟給她看到了一個很眼熟的人影,精神呼拉一下子就來了。
  小心翼翼的避著人,遊得近了些,仔細的再看。
  嗯~
  伊人獨憔悴啊~
  靜侯的笑容很奇特,盯著樓上的一個人看得目不轉睛。
  那人正站在最高一層的廊台上,憑著欄杆往湖中凝望。背後應該是一片酒色喧嘩,那人的臉色神情卻是寂寥悲倀,遠遠的看著湖心的畫舫,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過那是別人不知道,靜侯可是一清二楚。因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靜侯家師姐那位“無緣的姐夫”。哈哈,正愁上天無路,沒想到老天就砸了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在頭上,砸得好,砸得妙,砸得呱呱叫。
  靜侯心花怒放,不為別的,隻因為,既然這“姐夫”在,那麽十有八九她家無良的師姐就在附近。
  其實靜侯入師門的時候,這兩個人就已經離緣了,她之所以知道這些事情,還要多虧了那個總是愛揭人老底戳人瘡疤的師兄和那個生平除了喝酒就是愛看熱鬧的師傅。
  雖然是師姐主動離了這男人,這男人可沒有一天死心過,師姐大江南北的走,他就大江南北的跟。簡直像是對生的猴頭菇,相距五步遠,就是不能長到一棵樹上。
  嘿嘿嘿嘿,誰說八卦沒有用,這不是用上了。
  天無絕人之路啊,她還是第一次發現同門是這麽好用的東西,好幸福~
  知道她家騷包的師姐在附近就好辦了,接下來隻要找到哪條船最騷包就行了。相信她,一定沒錯的。
  嘩啦啦,靜侯愉快的遊~~
  

第二章
  酒冷人散,西湖夜寒,月過小軒窗。
  洗盡鉛華的美人兒對鏡梳發。
  美人兒坐在繡凳上,素手纖纖,一把玉色的象牙梳子輕輕柔柔的穿梭在烏發中,恰似夜湖月影。極長的頭發一直蜿蜒到地麵,如瀑般流瀉,烏黑中泛著幽藍的光澤。
  銅鏡中映著的容顏,不著一絲脂粉,卻美的宛如月下幽曇,動人心魄。
  很難說這張臉兒上究竟是那裏生的好,但隻是那麽一看,就讓人眼珠子再也轉不開,恨不得粘在上頭瞧個夠。
  微微上挑的鳳眼本來慵慵懶懶的半闔著,忽然眼睫一動,紅唇彎起一抹冷笑,白光一閃,手裏的梳子挾著勁風朝著半敞的窗子直擊過去。
  “哎呀!”十分裝模作樣的驚呼從背後響起來。
  美人兒忽地回身。
  隻見一個濕淋淋披頭散發好像水鬼一樣的“人”從窗口慢吞吞的爬了進來。
  “懶猴子?!”美人兒詫異的很。
  “呦,我親愛的天上沒有地下無雙的大美人兒花家喜落師姐,原來你就是這麽招呼那些夜半偷香的登徒子的啊。怪不得您老人家行走江湖這麽多年都安然無恙,被你這一下子打中,腦袋都少了半個啦。”靜侯滑坐在窗台底下,嬉皮笑臉的和自家師姐打招呼。
  身上的水能把地上鋪的那塊看起來就很貴的氈毯給洗一遍,她身無分文,還是保持一點距離好了。惹了別人可以腳下抹油,惹了師姐可不行,這位大姐的輕功和她的嘴皮子功夫一樣爐火純青,卯起來連鳥都比不上她快。
  “你少給我耍嘴皮子。”剛才還好像仕女圖中工筆精描出的美女,瞬間變出一張俏生生的夜叉臉,“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死都不下山的嗎?”
  為了不用下山,連菜都寧願自己種的家夥會跑到這十萬八千裏外——當然是相對於靜侯來說的距離——她真想看看今天的日頭是不是掉進了陰溝裏。
  “唉,我是死都不想下山啊,但是不下山就死定啦。”靜侯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順便把淌水的頭發撥到腦袋後麵去。
  花喜落身形一晃,閃到靜侯麵前,兩隻纖纖玉手左右開弓,在靜侯的臉上擰出個紅豔豔的花開並蒂。疼得靜侯眼淚汪汪,又逃不出“魔掌”。
  “親親師姐,我的大美女,你饒了我吧。我都在湖底下呆了一天了,先給點吃的再摧殘小的也不遲啊。”靜侯可憐兮兮的看著花喜落,眼神和初生的幼犬一樣無辜。隻可惜,花喜落生平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棒打落水狗”,手上用力一抻,把靜侯的尖下巴臉活活拉成十五的月亮。
  “說,你到底惹了什麽麻煩上身,不說就什麽都別指望吃。”
  “貌美如花,心如蛇蠍。”靜侯小聲嘟囔。
  “嗯?”花喜落柳眉倒豎,“你說什麽?大聲一點。”
  “我說師姐真是太關心小的我了,我十分感動。”靜侯立刻狗腿的討好,擠出個變形的笑臉來。
  說實在的,這表情難度還挺大的。
  花喜落看了,哧的一聲笑出來,鬆開了手。
  “行了,別耍花槍,趕緊給我老實交待。”
  嗚~
  靜侯揉臉,火辣辣的疼啊,下手真狠。
  頂著肚子裏嘰裏咕嚕的叫喚聲,三言兩語的把事情交待了一下。
  靜侯說的輕描淡寫,花喜落聽得怒極反笑。
  “我說你個懶猴子,東西可以亂吃,人是可以亂救的嗎?過去的虧你是沒吃夠還是怎樣?這個爛好心的毛病,你究竟到哪年哪月才能好?”
  “等你什麽時候能原諒我那個‘無緣的姐夫’,八成我的毛病就好了。”靜侯皮皮的回嘴。
  花喜落瞪著她,“好你個懶猴子,惹了麻煩你還長本事了是不是?”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我還是豬一樣沒出息的人,絕對沒有任何改變!”靜侯連忙抬手抱頭。
  花喜落一巴掌還沒打到靜侯頭上,好大一串咕嚕生就從靜侯的肚子裏吼了出來。
  花喜落定住,靜侯涎著臉可憐巴巴的看著她。花喜落好氣又好笑的伸出手指在靜侯頭上使勁戳了一下。轉身到門口,叫人準備沐浴的東西和吃的來。
  “還是師姐你最好了~~”
  狼吞虎咽的以風卷殘雲之勢掃蕩了一桌子好吃好喝,靜侯舒舒服服的泡在散著香氣的熱水中,美的不行。
  花喜落白了她一眼,徑自脫了衣服,也泡進浴桶之中。
  浴桶是用整塊的木頭拚成的,嚴絲合縫,木頭本身就帶著清香,摸起來滑溜溜的,又大又舒服,即使花喜落也進來,還是很寬裕。
  靜侯本來還在感歎自家師姐的奢華生活,看到花喜落滑進水裏之後一雙眼珠子就改成盯著花喜落纖濃合度玉雪滑膩的身子看個不停。
  花喜落被看的不耐煩,揪住靜侯的頭發一拉,某個不老實的人瞬間齜牙咧嘴。
  “你個懶猴子,看你那德行,男人衣服穿久了,還真把自己當男人啦。”
  靜侯救回自己的頭發,揉揉頭皮。師姐哪裏都好,就是嘴毒手狠。
  低頭看看自己,不就是黑了點,平了點,哪裏像個男人了。
  “嗯,是沒有你那麽波瀾萬狀,不過該有的我也算有,離男人遠著咧。”靜侯嘟囔。
  花喜落懶得理她,自顧自的掬起加了香料藥草的湯水,衝洗著身子。
  其實,花喜落比靜侯還要年長,看起來卻是隻有不足雙十年華的樣貌,隻是那一份風華韻味就是那些青澀的小姑娘怎麽學都學不來的了。
  常年在歡場打轉,縱然從不賣身,大江南北的王孫公子還是源源不絕的送上門拜倒在花大美人的豔幟下。這樣的花喜落,心計眼光豈是靜侯這種長年在林子裏蹲坑釣魚的人比得上的。
  “我不用你美,招惹了那個難纏的男人,看你怎麽收場!”涼涼的捅了靜侯一句,花喜落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收場?逃都逃了,還收什麽場?躲過風聲緊的這一陣子,看準時機回到山上去就好了阿。反正那種人的興趣也保持不了多久,等他覺得沒意思了,事情不就結了。”
  靜侯輕輕鬆鬆的樣子,其實心裏也有數,這件事情恐怕沒有那麽容易就結束。她那麽爽快地解了綠柳如斯,傻子才想不到她和下毒的人有關係呢。還有個不知道是誰的缺德家夥把人帶進林子,故意讓她看見。也不知道那個缺德的人究竟想幹什麽?
  這一大堆的不知道,就夠糾纏一陣子的了。再加上那些好死不死遇到的“舊識”,運氣背也沒有這麽背的。
  但是,想那麽多也沒有用,走一步算一步好了。至少現在看來,師姐不是那個缺德算計她的人,暫時偷個安生也不錯。
  想起那些人,腦子裏麵晃過那些舊事,靜侯的臉色也不自覺地沉鬱了下來。
  花喜落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伸腿在水麵下踹了她一腳。
  “洗好了就趕緊換衣服,然後去找個老鼠洞躲好,順便把你那些破布收拾起來,我要叫人進來把水抬走了。”
  “噢。”靜侯不怎麽甘心的爬了出去,把濕淋淋的衣服擰一擰丟到床底下。
  什麽破布,明明就是料子還不錯的衣服,平時她穿的那些才叫破布好不好。
  想是這麽想,靜侯可沒膽真的和師姐抗議。乖乖的換了師姐找給她的衣服,爬上床去,把帳子放下來,躲好,裝奸夫。
  花喜落也起身換了衣服,叫了人來把水抬了出去,吩咐伺候的丫環們不要來打擾,合上房門,也躺上床來。
  “師姐——”
  “嗯。”
  “我看見“他”了。”
  “哪個‘他’?”
  “你的‘他’。”聽見一貫聰明善解的師姐問了這麽一句,靜侯忽然壞心眼的暗笑,“那家夥就站在熙春樓上,呆呆的看著你的畫舫,癡情的很呢。”
  花喜落冷笑一聲,啪的在靜侯的身上一戳。靜侯立刻動不能動,說不能說,身上好像千萬隻螞蟻爬來爬去,憋得一張臉通紅。
  看看差不多了,花喜落才解開她的穴道,靜侯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
  嗚~她錯了,母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啊~
  “我說真的,我看見‘他’了。”
  “然後呢,怎麽樣?”
  “沒怎麽樣,我好像……不那麽難受了……”
  “哦?那男人脫胎換骨了?”
  “哈,和以前沒有半點差別,還是拿主子當性命,眼睛裏麵看不見別的活物。”
  “嗯,倒是沒變,還是那麽喜歡跟在主子後頭汪汪叫。”
  “是啊,他改不了吃屎嘛。”靜侯很配合的加了一句,兩個人輕輕笑起來。
  “是我慢慢的改變了吧。”靜侯有些感歎,“看見他們的時候,怨恨還是有,可是更多的,就好像有人知道我不可告人的過去,所以不想看見的那種……厭煩吧。”
  花喜落聞言,瞄了靜侯一眼。靜侯的臉上和語氣一樣的平靜,說的確是實話。
  這丫頭,也終於長進了。
  她還記得這隻懶猴子剛到山上的時候,那副萬念俱灰的樣子,隔三差五的就發作一次,總要合他們師徒三人之力費上大半天的勁才能把她製住。
  而且每次發作,隻要以讓她看到自己的樣子,就瘋魔的更厲害,不死不休的架勢,擾得人頭大如鬥。
  現在終於像點兒樣子了。
  嗤笑了一聲,花喜落冷言道:“什麽見不得人的過去?你是殺過人還是放過火?就是變成妖怪,那也是你,沒什麽丟臉的。這世上的人,人模人樣卻比蛇還毒的多了去了,不都活的好好的。就你臉皮薄。”
  “臉皮不薄啦,我這不是還知道要善用我的‘天賦’呢嗎。”靜侯笑嘻嘻的回嘴。
  師姐脾氣不好,可是對她確實是很好。
  要是沒有那些人撐著,可能早幾年她就死透,連個渣子都沒了——不是發瘋而死,就是被人當妖怪殺掉。
  也正是因為這幾個人,她才覺得,良心有時候也不是那麽沒有用的東西。
  嘴角彎彎的,閉上眼睛。
  師姐床上香的很,軟綿綿的,很好睡……
  見靜侯睡熟了,花喜落彈出一道指風,滅了燈火。
  月落西天,光華不減。
  船房隨著水波輕輕的搖晃。
  花喜落靜靜的望著窗外,月色之中,隱約可見的高大樓閣也已經熄了燈火,隻剩下幾盞大紅金紗的燈籠隨風搖晃,耀著幾點搖曳的微光。
  默默的出了會兒神,花喜落無聲的閉上了眼睛。
  

第三章
  天色未晞,一隊快馬沿著湖岸奔馳,疾落的馬蹄聲劃破了湖畔安寧的氣氛。
  馬上的人都穿著整齊劃一的侍衛服色,隻有當先的一人,青金色的衣袂翻飛如雲,縱馬疾馳的姿態,矯似遊龍。
  一隊人馬很快就遠去消失在湖上的濃霧中,四周又是一片寧靜,隻除了……某條華麗的船房中的……某間廂房裏……
  
  “我說師姐啊,你輕一點,輕一點啊,我的皮啊,快要粘不住肉了——”
  靜侯全身赤裸,頭發被卷在頭頂,用一根簪子別住,省得垂下來礙事。花喜落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的在她身上塗塗抹抹,用力之大,讓靜侯齜牙咧嘴兼之雞貓子鬼叫。
  “叫什麽叫,這又不是換骨洗髓,值得你叫成這樣!”花喜落長袖一擺,桌上瓷盤子裏頭的一隻大蘋果當即飛起來,準確的堵住了靜侯的嘴。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全身不能動,現在連聲也出不了的靜侯哀鳴不已。
  花喜落才懶得理她,手下越發的用力,把掌心的藥揉進靜侯的皮膚中。所過之處,原本的淺麥色,瞬間變成晶瑩剔透的雪白。
  “‘換皮’不用力催進皮膚裏就無法發揮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驚小怪個什麽勁兒!”
  花喜落一邊冷言冷語,一邊從瓷瓶裏又倒了些藥水出來,相當氣勢萬鈞的拍到了靜侯的……胸前……
  男人有弱點,當然就是那個什麽了嘛,不過這種用力碰一下就痛不欲生的地方,女人也有啊——
  大姐啊——
  就算隻是兩顆沒怎麽發好的小饅頭,那也是胸啊——
  不帶這麽摧殘人的啊——
  靜侯已經出離了痛的程度,完全是欲仙欲死的狀態了——痛死了就成仙了……嗚嗚嗚……
  臉憋得紅到快滴雪,眼淚都掉了出來。
  本來,能讓肌膚瞬間瑩白如玉的好東西,不知道天下女子要是得了會欣喜若狂到什麽地步,她還很不能理解師姐為什麽要給這東西取個這麽詭異的名字。現在看來,這名字簡直是合適的不得了!
  換皮,她果然是被活生生的換了一層皮……
  嗚嗚嗚嗚嗚嗚………
  滿意地看著全身皮膚“煥然一新”的靜侯,花喜落終於解開了靜侯的穴道。
  差點沒趴到地上去的靜侯辛苦的從嘴裏掏出那顆害死人的蘋果,帶著哭腔抱怨:“我說這種東西你怎麽不拿去大發一筆呢,賣得出去才怪,那個姑娘家會對自己下這種狠手,這簡直是受刑啊!”
  “切!”花喜落拿起巾子慢條斯理的擦手,白了靜侯一眼,“也就是你個不識貨的東西。女人隻要是能美,你就是讓她們真的扒皮把下來換一層她們都歡天喜地的,別說隻是小小的疼了。”
  靜侯恨恨的拿起那顆蘋果用力的咬下一大口,男人拳頭大的果子立刻少了半邊。
  所以說,她越來越不了解這年頭的女人都在想什麽了,唉,山裏住久了,還是猴子猴子的被叫久了,她真的越來越不像個正常的人了。
  花喜落已經開始對鏡梳妝了,聽見背後還是喀哧喀哧的,從鏡子裏一看,那家夥居然整個人就這麽光著坐到了地上啃蘋果。就算是關著窗子關著門,地上也鋪了上好的氈毯,這也不是個正常的女人,甚至也不是個正常的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吧。
  花喜落雖然早就習慣了這隻猴子的非人舉動,也不禁柳眉倒豎,哐的一盒胭脂砸到靜侯的頭上。
  “趕緊給我把衣服穿上,別在這裏晃我的眼!”
  噢!
  靜侯揉揉腦袋,嘟嘟囔囔的爬起來穿衣服。
  若不是撐著美女的麵子,花喜落真想對天翻個白眼。
  她是不知道靜侯到山上之前是個什麽樣子。不過眼下這幅德行,別無分號的是從師傅那個死老頭身上學來的。那老東西一喝醉了就撕了衣服滿山亂跑,虧得這隻猴子還每次不厭其煩的找衣服一邊罵一邊追著給那老頭子穿,她和那老東西有什麽差別!
  靜侯慢吞吞的把師姐找出來的衣服穿在身上。
  很久沒有穿過女人的衣服,左一條帶子右一條帶子的繞的靜侯頭昏眼花。好不容易全部穿好了,又怎麽看都不對勁。
  花喜落纖細窈窕,身材卻比空有幹瘦沒什麽曲線的靜侯不知好了多少,她的衣服穿在靜侯身上,看起來對勁才怪。
  靜侯抓抓頭,順手把拔得頭皮生痛的簪子拔下來,苦惱的喊了一聲師姐。
  “做什麽?”
  花喜落放下正在描眉的筆,不耐煩地轉過來,看了靜侯一眼。隻是這一眼,倒讓花喜落心中忍不住歎息了一下。
  靜侯在冰冷的水中泡了將近一天一夜,天生的異能雖然讓她可以同魚一樣悠然自得,卻也因為長時間的控製著異變的程度而耗費了不少的力氣,帶來了暫時收不回去的“後遺症”。
  異能發揮時瞬間湧生的頭發,即使縮短了一些,也還是垂落在臀下。本來琥珀色的眼睛變成了墨青的顏色。
  黑亮的似乎能流動的長發,襯著剛剛用藥變得玉雪瑩白的肌膚,無辜的圓睜著一雙眼睛,鬆垮的衣領間露出一抹誘人的肩頸。這樣的靜侯,即使隻是靜靜的站著,都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慵懶味道。
  這孩子,本來應該讓人好好疼惜的。
  隻可惜,她們遇到的,都不是什麽“良人”。
  花喜落一聲喟歎。
  靜侯不知道師姐忽然歎的什麽氣,苦著一張臉,可憐兮兮的抱怨:“師姐,你明知道我很‘太平’,這種危險的衣服,我穿不了啊。”
  “…………”
  她就不應該同情她!
  花喜落立刻後悔了,手裏的筆丟過去,啪的在靜侯的臉上劃出一條白堤來。
  
  “公子,大公子到了。”一名護衛疾速來報。
  “大哥現在人在哪裏?”正在園中練武的秋素心聞言,停下手中的劍,交給一旁伺候的侍從。
  “在這裏。”話音方落,秋北歌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和秋素心相比,秋北歌的長相又更像異族人,不僅五官較之常人深邃,皮膚較之常人白皙,身高也比常人來的高大得多。
  從長山郡到杭州一路疾馳,雖然風塵仆仆,但是秋北歌仍然猶如天神臨凡一般,絲毫不見疲色。一身青金,勁竹一般的挺拔剛健。
  “大哥。”不管秋素心有多麽的我行我素,看到因為擔心自己而千裏趕赴的兄長,眼中還是露出了暖色。
  秋北歌上下看了秋素心一遍,又切了一回脈,見他果然是沒有大礙,這才終於放下心來。
  “你一向小心,這次怎麽會如此大意。”
  他們兄弟幾個幼時便被種下命蠱,母蠱的宿主一旦受傷遇險,子蠱便會有反映。這一次,秋素心的那隻子蠱幾乎要沒了生息,王府上下頓時驚做一團。秋北歌緊急聯係了他放在弟弟身邊的護衛,才發現弟弟不僅被偷襲生死未卜,而且還在混戰之中下落不明,臉色驟變,立刻傳書命人加派人手大力搜尋,自己也馬上集結了人馬。
  正當他們準備挖地三尺的找人的時候,那隻本來已經奄奄一息的子蠱忽然又恢複了生機,不僅讓人又驚又喜。而幾日之後秋素心傳來消息說平安無事的時候,秋北歌早已經在趕往此地的路上了,也因此,他才能這麽迅速的到達。
  雖然秋素心現在看起來安然無恙,但是他確實在鬼門關繞了一圈。
  愛之深責之切,秋北歌的臉色自然沉了下來。
  秋北歌年長秋素心五歲,秋素心記事起,便是兄長一直督促他習文修武,有很多東西,都是兄長手把手教導他的。
  兄長之於秋素心,幾乎同父親的地位等重,看到兄長麵沉如水,秋素心微笑:“大哥一路趕來辛苦了,我們先進去說話吧,大哥也好稍事休息。”
  秋北歌如何不知弟弟心中想的是什麽,這弟弟任性妄為慣了,雖然天資聰穎,但是在處處明刀暗箭的江湖上,過於托大始終要吃虧。或許,讓他有此教訓,也不是件壞事。
  進得大廳,落了座,上了茶。
  秋素心舉杯,“大哥,我以茶代酒,先向大哥賠罪了。”
  秋北歌飲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斂容道:“男兒當世不管做什麽總要作出個樣子,你闖蕩江湖我沒有意見,這幾年,你也一直做得好。但是,大意失荊州。你這條命,得為爹娘好好留著。”
  秋素心毫無反駁,恭謹的點頭稱是。
  無論如何,讓家人為他擔心,總是他的不是。
  秋北歌搖頭,他們從來拿這個孩子沒轍,不過他倒也幾乎沒有讓他們操心過,除了這次例外。想到此處,秋北歌問道:“當日子蠱幾乎沒有了生息,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又是被何人所救?”
  秋素心簡略的向兄長敘述了事情的原委,但是將同靜侯之間的種種略過不講。
  秋北歌聽罷,沉吟了片刻,道:“如此說來,那個偷襲你的人和救你的人之間,十有八九關係非淺,那麽,救你的人現在何在?你可將事情查清楚了?”
  秋素心的臉色僵了一僵,隨即恢複如常。
  “那人日前不告而別,而她的來曆頗為隱秘,一時還查不出頭緒。”
  秋北歌看著弟弟一度變化的神色,心中不禁略略詫異。他這弟弟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靠著一張笑臉欺騙世人,像這樣明顯的情緒,實在是非常的罕見。
  劍眉輕揚,秋北歌敏銳的感到這裏麵別有隱情。
  “不管查不差得出來,你都要加倍謹慎才是。我聽說,日前又有人設下埋伏刺殺你?你是以長山王府公子的身份出現的,他們居然還有這麽大的膽子?”抬手喝了一口茶,秋北歌不動聲色的說。
  秋素心聽出兄長平淡語氣下的血腥氣,莞爾一笑:“大哥放心,這筆帳我會好好和他們算清楚的。”
  “嗯。”秋北歌了解秋素心的性子能耐,知道他自有打算,也不多言,任由他自行處理。
  “大哥既然來了,若是無事,就多呆些日子吧。”明白兄長不打算再過問此事,秋素心話鋒一轉。他們兄弟各行其是,一年到頭東奔西走,雖然感情親厚,卻也是難得聚首。
  秋北歌道:“也好,除去年節,我們也難得見上一麵。”
  秋素心聞言撫掌笑道:“如此甚好。我們也很久沒有一起喝酒了,大哥休整一下,我叫人去備酒宴,我們今夜不醉不休,如何?。”
  秋北歌朗笑:“正合我意。”
  

第四章
  吃師姐的,住師姐的,用師姐的,花師姐的。
  窩藏在師姐香噴噴華麗麗的房間裏,幸福的像個戲詞裏被花魁包養的那種軟綿綿嫩呼呼的小白臉一樣,被師姐當成大爺一樣溫柔伺候~~
  哇哈哈哈哈 ——
  …………
  哈,哈哈……
  唉——
  以上純屬幻想。
  基本上就算是天生異象,太陽裏的鳥被抓出來串烤,月亮裏的兔子被做成三杯兔,以上夢想也一樣不可能化作現實。
  靜侯輕輕拍拍裙子上的褶子,文文雅雅的走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鵝黃色的長裙,編成細辮的頭發挽在一邊,簪了朵小小的簪花。
  頭頂上陽光嘩啦啦的散落下來,忍不住抬起頭,用手遮著眯起來的眼睛,好好的看了看頭上的藍天。感覺上,像是有七八百年沒見過天日了,還真是感慨萬千呢。
  “哎,小心小心嘍——”
  送貨的漢子推著車子大聲地吆喝,靜侯往旁邊讓開,手臂放了下來,露出一張清秀幹淨的好像二八佳人的臉孔來。
  不用說,絕對是出自花家喜落姐姐的手筆,精致絕倫的一張麵具,薄得透得出血色,巧得看得出細微的毛孔,白皙的膚色同靜侯忍受著“酷刑”被換過的那一身皮子連接的天衣無縫。連靜侯自己從鏡子裏看自己的時候都看不出半分破綻,活脫脫的就是個小少女,嫩啊~
  “我可是仁至義盡的幫你改頭換了麵,你要是還像個活猴子似的給我不倫不類的,讓人發現了被抓了去,可別怪我倒時候挖了你的猴腦來吃!”
  美豔的師姐就是美豔的師姐,連威脅人的時候都美豔的讓人全身涼颼颼。
  靜侯想起師姐美到恐怖的笑臉,小心肝兒跟著顫了顫。
  不過師姐大人多慮啦,不過是裝個嫩,她還勉勉強強做得到的。
  這世上的人有幾個沒有裝的,做個戲而已,有什麽難的,看她現在不就越來越能抓到感覺了嗎。
  慢悠悠的往前晃,一麵看著兩側林立的酒樓招牌,尋找著她的目標。
  有來要有往,有得必有失。師姐的好處可不是那麽容易得的。
  是啦,她是不用粉墨登場跟著師姐迎來送往賣笑,不過那可不是師姐照顧她,完全是師姐看不上她,說她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既不溫柔也不嬌媚的,上了台麵隻會丟人現眼,砸了她花大美女的招牌。哎,真是被從頭頂嫌棄到腳地,要不是她皮厚,恐怕要去撞牆。
  做不了舞娘,隻能做廚娘了。
  師姐那家夥嘴刁得很,偏偏說的一嘴皮子好菜,就是死也不肯動手做。別告訴她師姐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好命女人,剁藥草的時候那麽幹淨利落的樣子,切菜會差到哪裏去!隻是師姐既然不願意提,她也就別多事的去問了,畢竟,誰還沒有一兩個不願意回想的噩夢噎在心裏頭。
  說起來,師姐對她真的是很不錯了,雖然點起菜來毫不嘴軟,累得她大街小巷的找材料,埋頭在廚房裏做個半死不活,但是她總算有個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外頭行走的身份和容貌,不用擔心被秋素心那魔頭逮了去。
  說什麽怕砸了場子,其實都是那女人嘴硬心軟罷了,在山上的時候還不是她一個人做飯做菜的喂飽那幾隻,和現在根本沒什麽兩樣,師姐啊,說真的,是個善良體貼的好女人呢。
  嘿嘿嘿,靜侯在心裏麵偷笑,這種話要是說出來,八成她的耳朵會被惱羞成怒的大美人連根拔起。
  話又說回來了,錦繡坊,錦繡坊,你在哪裏呢?
  靜侯左顧右盼,在一大堆各色各樣的招牌裏頭尋尋覓覓。
  今天的美人菜譜是紅燒獅子頭,師姐點名說錦繡坊的肉料用的好,但是調味不合她的口味,要她去買錦繡坊做好的肉丸子回來自己做。
  大姐阿,你說的倒容易,買個現成的回來很輕鬆,隻買人家做好的肉丸子,人家肯不肯賣啊~
  靜侯苦著一張臉,心裏已經做好了要到錦繡坊廚房梁上一遊的準備了。
  
  按照市井間流傳的那些經典的才子佳人英雄美女的段子,當一個水靈靈嬌俏俏的姑娘獨自出行的時候,也就是一場唯美到日月無光的英雄救美的開端。在英雄天神臨凡一般的出場之前,具有犧牲精神的龍套地痞一二三會先出來做個短暫的鋪墊。
  以上,是靜侯錯愕之下心裏忍不住出現的莫名其妙的念頭。這完全不能怪她,活了二十幾年都沒遇到過的事情,偏偏是剛帶上了師姐做的麵具就碰上了,讓她怎麽能不生出無語問蒼天的感慨。
  “小姑娘,這麽美的小臉蛋怎麽這麽不高興呢,來和哥哥們說說好不好?”大餅撒芝麻的臉,這是地痞一。
  “是啊是啊,來和哥哥們樂一樂,保證你快樂似神仙啊,哈哈哈哈——”笑得比烏鴉難聽一點點,這是地痞二。
  “兄弟們,這小妞兒一句話不說,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啊?”鼻孔朝天,接雨水可能很方便,這是地痞三。
  本來隻是在煩惱怎麽弄到錦繡坊肉丸子的靜侯,忽然被三個隻差沒在臉上刺上“我是壞人”的家夥圍在中間,除了極力克製自己不要翻白眼以外,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有什麽反應。
  爛俗故事害人不淺,連龍套地痞的台詞都毫無新意,沒救了。
  靜侯搖搖頭,瞪大眼睛看著這幾隻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的鼠輩。
  研究新鮮事物的眼神到了地痞們的眼睛裏,簡直就是一隻被大野狼圍在中間無路可逃的小白兔,大睜著眼睛嚇得發抖,誌得意滿的地痞們笑得更加囂張,步步逼近之餘,手腳也開始不老實起來,狼爪子一徑的朝靜侯的臉上招呼過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來個調戲民女的插曲絕對很適合調劑身心。
  靜侯不怎麽費力的躲開那幾隻髒手,眼睛往周圍掃了一圈,看見周圍的人隻是有意無意的看熱鬧,絲毫沒有要見義勇為的樣子,心裏冷笑——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大家不仁,別怪她不義。
  毫無預兆的露出一抹甜死人不償命的笑容,看得三個龍套傻不愣登的呆了一呆。靜侯快的幾乎看不見的彈出一片極淡的粉色的煙霧,然後在心裏默數了三聲,看見麵前的三個家夥眼神呆滯了下來,帶著甜甜的笑容小聲地說:“你們是女人,是見了男人就喜歡的花癡好女人,等一下你們看到的第一個穿好料子的男人就是你們最喜歡的好男人,千萬要好好抓住,不要讓他跑了哦。”
  拍拍手,瀟灑的轉身走掉,心情很好的數著步子。
  一,二,三,四……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公子——————”尖尖利利嬌嬌媚媚得能讓人把隔夜飯都吐出來的聲音拔地而起。
  “什麽人!滾開!”
  轟——
  咣啷啷啷啷——
  嘩啦啦啦啦——
  “啊,我的攤子啊!”
  “我的菜!”
  “別推我,救命啊——”
  雞飛狗跳,好不熱鬧。
  嗬嗬~
  愛看熱鬧?這下子可以看個夠了。
  姑娘她趕著買東西,先失陪了。
  
  秋北歌和秦欒被隨身的侍衛護在中間,看著這一團混亂,都是皺起了眉頭。
  他們兩人許久不曾見麵,難得都在杭州城,便相約一敘,不想正走到約好的酒樓前,不知何處忽然竄出來三個瘋子,明明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卻像瘋婆子似的嘴裏喊著心肝兒公子的就撲了上來,雖然馬上被侍衛趕開,卻還是不死心想掙脫侍衛的阻攔往過撲,推推攘攘之間攪得周圍一片雞飛蛋打。
  秦欒本來就是生意場上的人,各色人等見得多了,頂多有些不豫,但秋北歌千金之體,如何能忍得這些。
  隨身的侍衛見主子麵沉如水,連忙道:“主子請先行入內,容屬下等處理就好。”
  秋北歌克己甚嚴,一向不許治下有欺壓百姓之事,更不容隨意傷人,此時雖然怒意升騰,也不允自己作出有失身分的事情來,遂冷哼了一聲,拂袖入了酒樓。
  
  “算了,不要因為這種事敗了興。”秦欒倒上一杯茶遞給秋北歌,安撫了一句。
  秋北歌接了下來,飲了一口,緩了緩臉色,放下杯子。
  “令弟現在可好,傷勢如何了?”秦家的生意五花八門遍布大江南北,人脈甚廣。秋素心出事的時候,秋北歌怕有萬一,也傳書托他代為尋找。
  秦欒與秋北歌,一個富商豪紳,一個王孫公子,身份上看似天差地遠,卻是多年的至交。秋素心的雙重身份很敏感,一方麵要抓緊搜尋,一方麵又要防著不能泄露了端倪,為了幫摯友的忙,秦欒著實廢了不少心思。
  “沒什麽要緊了,多謝你相助。”秋北歌道謝。
  “沒事就好,我也沒幫上什麽忙,是令弟的本事和福分。”秦欒笑道,見好友臉色輕鬆,知道秋素心確實是沒有大礙了。
  “本事?那小子就是有胡作非為的本事,累得全王府的人都跟著不得安寧。”秋北歌嗤道。
  秦欒朗笑,“既然如此,就不要每次提起弟弟都引以為傲如何?”
  秋北歌聽罷也笑了出來,揮揮手,“那小子啊,真讓人拿他沒有辦法。”話是這樣說,眉間的得意之色卻是一分不少。
  “不說這個了,倒是你,我聽說,你已經在杭州盤桓了月餘了。怎麽,還是老樣子?”
  秦欒苦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經有些涼了,喝到嘴裏,那股子苦味一直澀到心裏。
  “怎麽?跟我還藏著掖著的?”秋北歌故意打趣他。
  秦欒搖搖頭,放下杯子,歎了口氣。
  “這麽多年了,隻見你追著個女人跑,卻一點成果也沒看到,唯一的成果就是你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也算是老天爺給你的補償吧。”
  “你就別笑話我了。”秦欒求饒。
  秋北歌了然一笑,動手幫秦欒換了一杯熱茶。
  “我本是想規勸你,既然求不得,就放棄算了,不過聽了你的‘求’法,我還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莫非這些年你都是這樣遠遠的看著她,一句話也不敢說,一麵也不敢見?”
  “不是我不敢,是——”秦欒話說到一半,想起剛開始時的幾次會麵,歎了口氣,“好吧,確實是我不敢,其實能遠遠的看上她一眼,我也就知足了。”
  總比……來得強……
  秦欒在心裏歎息。
  秋北歌看了看一臉失意的老友,搖頭不已。
  

第五章
  小小一碟子的紅燒獅子頭,色澤鮮亮,香氣誘人。用筷子輕輕一劃,蒸到軟嫩的肉丸子便會溢出鮮美的湯汁,吃到嘴裏,入口即化,唇齒生香。
  靜侯咬著酒杯,看著自家師姐優美到無法言喻的吃相,心裏頭百感交集。
  這麽幾顆肉丸子,全吃下去也不過是幾口的事兒,費了她多少功夫啊。
  街市上鬧了個雞飛狗跳之後,等她找來找去好不容易找到了錦繡坊,時間也晚了。生怕趕不上師姐用膳的時辰,她也幹脆省了走正門的力氣,直接穿後門奔廚房,撈了幾顆就往回飛奔,然後又是一陣鼓鼓搗搗,緊趕慢趕總算趕上了師姐的膳時,累得她一身大汗。
  可歎她忙忙活活大半天,換來師姐舒舒服服幾小口,唉,同人不同命啊~~
  “你擺那是什麽臉?怎麽,伺候師姐兩天,不耐煩啦?”花喜落放下筷子,拿過絹帕,優雅的拭了拭唇,笑昵了靜侯一眼。
  靜侯一抖,趕緊陪笑臉,“哪裏哪裏,怎麽會,伺候大美人,是小的我畢生的光榮~”
  “巧言令色。”花喜落伸手戳了靜侯一指頭。
  噢——
  靜侯趕緊縮頭扮烏龜,順便把腦袋抱起來,她可不想在額頭上多隻眼睛或者多個洞。
  真是難伺候的女人。
  “你說什麽?”花喜落危險的甜笑。
  “啊,我說真是難找的地方!”靜侯抬頭,回答的理直氣壯。
  “別說的好像你沒來過杭州似的,這明明就是你的地盤吧,我才是那個初來乍到的人呢。”是哦是哦,最好你是初來乍到,連那麽曲裏拐彎地方都知道,還點名,真是初來乍到。
  靜侯腹誹,可沒膽子說出口。
  “就算我在這裏呆過,那也有好幾年了,城裏變來變去的,誰還會記得那麽清楚啊。”
  “記不清楚?我還以為你一直刻骨銘心呢。”花喜落涼涼的說道。
  靜侯瞪她,“你不用那麽毒吧,句句都戳我心窩子,你想把我戳死啊。”
  “你那不是還沒死嗎,有什麽好不能說的。”以前提一個字都不行,現在說了這麽多才變個臉,真是越來越不好玩了。
  “是哦,那我那無緣的師姐夫又有什麽好不能見的。”
  白光一閃,一根象牙筷子貼著靜侯的頭飛了過去,正插在大理石的屏風上,隻露了半截在外麵顫悠。
  靜侯僵硬著脖子,摸摸頭頂,沒好氣地嘟囔:“你說我就可以,我說你一句就不行,女人——”
  “是啊,女人就是這個樣子,有本事你別做女人。”
  靜侯無語,她惹不起,她躲行了吧。
  “我說師姐啊,請問您吃完了沒有,要是吃完了呢,小的我就收拾了,您也好準備準備裝扮裝扮去開張了。”
  花喜落白了她一眼,長袖一擺,將靜侯麵前的酒壺卷到自己麵前,直接就壺灌了一口,“今天沒心情,不做生意了,陪我喝酒。”
  “啥?!”靜侯呆掉。
  “怎麽,敗了我賺錢的興致,陪我喝個酒都不願意?”
  “喝,喝到吐血也要讓師姐您過癮……”
  
  “是那條嗎?”
  夜色半垂,西湖又開始熱鬧了起來,鼓樂絲竹之音漸起,各色畫舫錦色爭輝。
  秋北歌順著手下指引的方向看過去,那條畫舫確實高大精美,卻寥寥落落隻得幾點燈火,全無傳聞中的奢靡景象,不由得心生疑惑。
  “回主子,正是。”
  “不是聽說這條畫舫的主人豔名遠揚嗎,怎麽會這樣冷清?”
  “屬下打聽過了,那畫舫主今夜閉門,不待賓客。”
  “哦?”秋北歌挑起了一邊眉頭,倒也沒有什麽失望之情。
  他本來就不曾熱衷於這些煙花之地,今日前來,全是因為好奇。好奇老友多年苦苦追隨卻不得的女子,究竟是怎樣的顛倒眾生。而這個自願墮入風塵的女子,又是憑什麽能讓老友到了今時今日還死心塌地的不能放棄。
  不過也隻是好奇罷了,既然不巧見不到,也就算了。弟弟平安無事,他也該早點回去讓雙親安安心。
  心中打算著,秋北歌揮了揮手,示意侍從們打道回府。正在他要轉身的時候,忽然一頓,一管蕭聲穿過了這湖麵上甜膩的絲竹之音,傳進了他的耳中,留住了他的腳步。
  皎似天邊月,遙似萬裏雲,山高水遠,芳草萋萋。
  秋北歌從未聞聽過淒清孤寂的洞簫能奏出這樣的意境,一時有些震撼。
  慢慢轉回身,細細的聽過去,蕭聲竟是從那艘精美卻冷清的畫舫上傳來的。莫非,是秦欒的心上人所奏?一個風塵女子竟有這般情懷和技藝,難怪老友會時時牽掛,萬裏相隨,倒也不算冤枉。
  秋北歌靜立凝聽了片刻,微微一笑,直到蕭聲暫歇方才返身上馬率眾離去。
  
  靜侯放下手中的蕭,低頭看了看已經醉的差不多的師姐,不由得歎了口氣。
  喝酒,喝什麽酒,酒量這東西也是要有天賦的。她這幾年早被訓練的可以千杯不醉,要不是秋素心搗鬼,她可能都忘了醉酒是什麽滋味了。但是她家師姐灌人酒的功夫就精深,自己喝的時候,要不了幾壺就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花喜落憨態可掬的搖搖手裏的空酒壺,嬌豔欲滴的紅唇噘起,俏臉在靜侯的大腿上蹭來蹭去,波光盈盈的媚眼撒嬌耍賴的看著靜侯,嘟囔著要酒喝。
  靜侯仰頭望明月,新月如眉正初生。
  這也就是她,換了隨便一個男人——哪怕那個男人姓柳名下惠,恐怕都會因為色心大發而被師姐扁到鼻血狂流斷子絕孫…….
  “師姐啊,下酒菜沒有了,你要不要先和我說說話,下下酒,然後我們再繼續呢?”靜侯很有經驗的開始哄騙。
  花喜落眯了眯眼睛,好像在思考,隻有靜侯知道,這女人其實什麽也想不了,已經完全呆掉了。
  輕輕的把師姐臉上粘到的頭發拂開,長長的青絲流瀉蜿蜒,幽幽的仿佛一彎溪水。
  把低溫的手心貼在師姐高溫的臉上,花喜落舒服的呻吟了一聲。靜侯心裏升起淡淡的悔意,她不該明知故犯的去挑起師姐的傷疤。
  看過去美麗又強悍的師姐,其實,心裏的那道疤,從來也沒有痊愈過吧。
  得到的越多,失去時就越痛苦。偏偏又是這樣眼裏容不得一顆砂子的執拗性子,就算傷心的半死,也絕對不容需自己回頭。
  曾經那麽情深義重的兩個人,如今咫尺天涯,對他們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折磨。要是能狠狠心,就這樣放下,或者幹脆恨到白首不相見,或者對於他們來說倒是件可以解脫彼此的好事。可惜,人的心就是這麽奇怪。
  最美好的時候,總是不懂珍惜,偏等到失去了在九死不悔的拚命往回找。
  一個字,就是賤啊——
  別人作踐自己,自己也跟著作踐自己。放不開,也回不去。
  “師姐啊,這麽多年了,你應該至少也遇見過幾個差不多的男人,既然不願意再回去,那就幹脆忘了他,試試看別人不行嗎?”
  靜侯拍撫著睡在膝上的花喜落,近乎自語的低喃。
  “不要……男人這東西都一樣……總是覺得……得不到的才最好……”花喜落出乎意料的接了一句,聲音越低,漸漸不聞。
  靜侯的手一頓,恍然間明白了。
  原來,不是不愛,不是不想,不是怨恨。
  而是,還愛著——
  正因為愛著,所以不敢,也不能放任自己重新回到那個懷抱中,寧願他一直這樣遠遠的看著自己。
  隻是,這樣的愛太狠了,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師姐啊,萬一哪一天,那個男人厭倦了,放棄了,或者放下了,你要怎麽辦!
  鼻間酸澀,靜侯的眼睛驀的紅了。
  直直的望向遠方,她不願意自己的眼淚落在師姐的臉上。
  師姐永遠不需要有人同情,更不需要有人替她傷心。這麽多年的堅持,她寧願自己被情絲勒斃,也不願意被人哀憐。她懂的。
  月上中天。
  這不夜的西湖越熱鬧,靜侯就越覺得冷清。忽然之間,她好想回去山上。在哪裏,即使終年都隻有她一個人,也決不會體味到這樣的傷懷。
  


【第四卷 唯有幽人自來去】

第一章
  那些男人,還真是永遠都不厭倦呢。
  靜侯搖晃著手中的酒壺,嗤笑了一聲,看了看梁下的一堂男女。
  紙醉金迷,酒池肉林。
  誰不知道色字頭上一把刀,但是這把刀,他們倒是舔得挺愉快的。
  舒服的靠著身後的梁柱,愜意的灌下一口酒,身邊甚至有餘地可以放下一碟子小菜——不愧是師姐的船,就算是大梁上也舒服得沒話說。
  菜是佳肴,酒是佳釀,女人……是佳人,這樣的銷金窟,就算把這些男人的衣服都賺光,也不委屈他們。
  靜侯饒有興致的看著被眾星捧月的師姐,宛若花國女王一般的豔光四射,似笑非笑的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間,牢牢的鎖住每個人的目光。
  這還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師姐開張做生意的樣子呢。本以為會更溫柔似水嫵媚動人一點的,沒想到和平常也沒什麽不同嘛。
  來這種地方的男人,百依百順的見識多了,反倒是這種若即若離的才更讓人心癢難安,看得見,偏偏吃不著。誰都吃不著,就會忍不住在心裏暗想著自己會是例外的,那一個能登堂入室的“幸運兒”。
  嘖嘖,師姐,厲害啊~
  她記得師姐開始賺男人錢的時候,是四年前吧。就算是師姐青春永駐,那個時候的容貌和現在看起來沒什麽差別,都像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但是師姐畢竟成名四年了耶,而且連招牌都沒換過一塊的,不傻的算一算也知道她早就不是什麽豆蔻少女,二八佳人了,居然還這麽受歡迎?還有人天南地北的跟著跑?
  嗯,可見抓住男人完全不是靠著青春就有用,還有技術和手腕的高下問題啊。
  看看那些個家夥,隻不過一起喝口酒,偶爾摸個小手,碰個小肩,居然就能滿足成這個樣子!
  哦呦那個表情,嘖嘖嘖~
  簡直比她從前的那個男人那什麽以後的表情還滿足。啊,錯了,那個男人,就算是正在“賣力”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過啥表情,整個一根木頭樁子。
  去,怎麽想起這些事情來了,真是無聊!
  甩甩頭,用力的喝下一大口酒,勁辣的酒氣直衝上腦,嗆得靜侯的眼睛裏瞬間湧出淚水來。
  他奶奶個熊的辣塊媽媽!
  師姐這女人簡直沒救了!
  明知道是自己欺負自己,還偏要給它一條道走到黑,真是傻死了!
  她就不信,這麽多年,師姐真的沒遇見過一兩個人模人樣的家夥——雖然會來這種地方的好男人是沒幾個啦。
  要是師姐真的狠下心來抓個男人過夜,那個“猴頭菇”會不放棄?
  明明就沒有一個死心的,非要死撐著一張麵子,不知道他們玩的是哪一國的把戲。
  行與不行,再試一次。
  非要守著個念想,有什麽用?能帶到墳裏去,來世再續?
  靜侯搖搖頭,越看越覺得無聊。
  師姐啊,你真是不懂得惜福。
  要是她不是……
  算了,想那些有什麽用,還是早點想辦法回山上是正經。這花花世界,早就沒有她的份兒了。
  透過窗子,看看外麵的黑夜,靜侯的心裏開始盤算。
  
  殘羹酒冷,東倒西歪的男人們都被清下了船。
  師姐從不留男人在船上過夜,船上的女人們要是願意跟著誰下船去,她也不管,隨著她們去。
  靜侯輕巧的躍下了大梁,跟著師姐回到她的房間裏。
  “師姐啊。”
  “嗯?”花喜落徑自對著鏡子把頭發拆散下來,也不回頭。
  “我想要回山上去了。”靜侯隨意的坐在桌邊,撿了個果子啃著。
  “現在?”
  “嗯,不想再呆著了,怕會出事情。”
  花喜落從鏡子裏看看靜侯沒精打采的啃果子的樣子,眉頭一動,“出事情?出生麽事情?你又有什麽非人的感想了,嗯?”
  靜侯翻了個白眼,這女人早晚有一天會因為這張毒嘴遭報應。
  “還沒發生我怎麽會知道出什麽事情。總之我想快點回到山上去。”
  “那就回啊,我又沒綁著你的腿。”
  廢話,她這不是在和她商量嗎。
  當然,靜侯可沒膽子把這句話照實說出來。
  “回去是很輕鬆啦,我就是怕秋素心逮不到我回一怒之下一把火把林子燒了,到時候我們可就全都無家可歸了。”
  “燒了?!”花喜落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挑起一雙柳眉,“師祖門專門為了不肖子孫留下來的棲身之所,要是這麽容易被燒掉,那老酒鬼早就因為無家可歸變成乞丐頭子了。”
  “不會被燒掉!!”靜侯一口噎在喉嚨裏。
  “當然不會,誰要是打那個地方的主意,最後隻能引火燒身,不然你以為為什麽到現在,外頭的那片林子還長得那麽好。”
  “去他個熊的!這種事情為什麽從來沒人告訴過我!”靜侯拍案而起。
  花喜落嗖的扔了個簪子過來,狠準的砸在靜侯的頭上,“別好的不學學壞的,淨和那個糟老頭子學的一嘴不正經。”
  和你們這幾個哪個能學到好的!
  靜侯腹誹。
  “不對啊,既然這樣,你幹嘛還要留我在這裏避什麽風頭,早早的讓我回去就好了嘛,你也省得麻煩。”靜侯捉摸過味來,不解的問道。
  “難得看見你,不好好讓你給我做幾頓飯,我不是太吃虧了。”誰讓這家夥什麽都不行,就是手藝好呢。
  一口鳥氣憋住,不上不下。
  靜侯在心裏暗罵,早知道就像對付秋素心一樣,亂七八糟的給它隨便做做就什麽事情都沒有了。現在居然被光明正大的當做免費長工,真是————
  長出了一口氣,她忍。
  “好了,你便宜也占了,我收拾收拾要回去了。”
  “要不要我幫你出個盤纏?”花喜落問得好體貼。
  “算了,到時候不知道又要被你騙去做什麽牛馬了。我還是靠自己就——”
  話沒說完,靜侯忽然一頓,看了看窗外。
  拜這個妖異的身體所賜,靜侯的感覺非常的靈敏,甚至遠遠超過他們那個老酒鬼的師傅。
  花喜落發覺靜侯的異樣,從鏡中與靜侯對視了一下,微微眯起了眼睛,凝神細聽,指風一彈,一道白光疾閃,穿破房頂呼嘯而去。
  花喜落的房間在畫舫的最上層,房頂之上就是船頂。
  無聲無息的,房頂整齊的裂了一個圓形的洞,木料粉末一般的撒落,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方才那道白光穿過飛飛揚揚的粉塵,向著花喜落的方向疾射而出。
  花喜落身形不動,手腕一翻,將方才自己射出的銀葉小鏢接了下來。
  粉塵漸散,一個高大的灰衣人立在當中,麵目被一個精巧的麵具遮住,露在外麵的一雙眼睛頗具興味的看著花喜落,似乎有些驚訝。
  “貴客盈門,未曾遠迎,是妾身失禮了。不巧鄙坊已經歇業了,請閣下明晚再來如何?”花喜落見男人暫時沒有出手的意思,挑出一抹微笑,語氣妖嬈。
  靜侯早在男人闖入的時候就飛快的移到窗邊。
  她武功不如師姐,但是能為人所不能。這男人出手不凡,她不能拖了師姐的後腿,也要防範著外麵有其他的幫手,若是有個萬一,她還可以做個接應。
  男人的眼睛在她們倆人身上掃了一眼,也不言語,帶著戾氣的笑意一閃,毫無預兆的轉而向靜侯攻擊過來。
  沒有兵刃,隻那掌上的勁風便足以讓靜侯氣血翻湧,身子向後疾退,幾乎翻出窗外去。
  眼見這一掌幾乎落實在靜侯身上,花喜落連發數鏢,逼男人收掌自救。
  那男人看也不看,另一手的衣袖一揮,花喜落的銀鏢便盡數被掃落,釘在一旁的大理石屏風上,直沒入尾。
  花喜落心下大驚,這男人的功力隻怕和大師兄不相上下,自己絕對不是對手,但是身體已經先於頭腦飛身擋在了靜侯前麵將掌風接了過來。
  花喜落的輕功臻至化境,這一撲之快顯然出乎男人的意料,但是男人的掌風也壓得花喜落內息大亂,險些吐出一口血來。
  砰的一聲巨響,兩人迅速分開。
  花喜落身形一晃,男人卻穩如泰山,麵具外的一雙眼睛甚至笑意更盛,絲毫不留喘息餘地的閃身逼近。
  花喜落不敢怠慢,打起十二萬份精神應對,卻還是落於下風,支絀不及。
  靜侯見狀,眼中猛然閃過一道青芒。
  她們不是這男人的對手,為今之計,隻有帶著師姐下水一條路了。
  心念一閃,尚未來得及行動,又一個身影迅雷不及的破窗而入,靜侯全神貫注的盯著師姐和男人交手,竟未發覺這人是何時接近的。
  後來的黑衣人同樣掩著麵容,靜侯本以為這是與先前那人一路的同夥,卻不料這黑衣人竟然接下了灰衣人的攻勢,同那男人交起手來。
  靜侯趁勢搶到花喜落身邊,扶住花喜落的身子,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疑惑不解。
  這是什麽狀況,狗咬狗一嘴毛?!
  還是無緣的前姐夫出來解圍?他的功夫有這麽厲害?
  靜侯腦中紛紛亂亂,但是也沒有功夫多想,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攬住花喜落的腰身便向窗邊躍去。
  剛剛縱起,靜侯便道不妙,剛才還打得你死我活的兩個人居然同時發現了她們的動向,兩道掌風向著她們排山倒海而來。
  靜侯與花喜落默契無間的互擊一掌,借著掌力宛如風中柳葉一般各自退開,讓過了那要命的兩道勁風。
  落空的掌風直擊在房間的牆壁上,木屑飛濺,牆壁豁然而裂,連窗帶牆的落入水中,寒冷的夜風帶著隱隱的血腥氣狂湧而入。
  一霎那,靜侯看到了黑衣人露在外麵的一雙眼睛——明暗交錯的燈火和映入房間的月色混照下,一雙變幻莫測的琥珀色的眼睛。
  

第二章
  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
  靜侯驀的瞪大了雙眼——天殺的,秋素心!!
  靜侯身子一抖,差點衝口喊出來。
  這雙眼睛她有多少次恨不得挖出來下酒,絕對不可能認錯。
  被發現了嗎!
  是不是被發現了!
  靜侯全身發顫,繃得死緊,長發在洶湧的夜風之中詭異的四散張揚。
  “丫頭!”花喜落的聲音猛地響起,靜侯直覺的看過去。師姐驟起了眉頭,緊張的盯著她,靜侯的神智瞬間清醒過來。
  近身鏖戰的灰衣人和秋素心,各立一端全神防備的靜侯和花喜落,四個人在已經被毀損殆盡的艙房中三足鼎立。
  冷靜下來的靜侯想起自己的臉上始終帶著師姐做的麵具,秋素心不可能這麽輕易的認出她來,心中安穩了一些。
  不動的話,就暫時沒有危險,一旦有所動作,就會被那兩個看起來正打得你死我活的人一起攻擊。靜侯荒謬的覺得自己和師姐就好像被兩頭惡狼爭奪的獵物,得勝者就有權把她們撕碎下肚。
  去他奶奶個熊的,誰要站著等死啊!
  靜侯小心的忖度著事態,牆壁被打破對於她們來說是非常有利的條件,隻要瞄準了機會跳下水,那就誰也奈何她們不得。但是這個機會隻有一次,要是再不能成功,恐怕那兩隻就會幹脆的把她們先解決掉再來決定戰利品歸誰了。
  困難的咽了咽口水,靜侯朝花喜落使了個眼色,花喜落收到,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秋素心同灰衣人的功力在軒輊之間,而且看起來對對方的招式底細都相當了解,交手起來雖然都是險象環生,招招必殺,卻又互相製肘,難分勝負。
  伺機而動的靜侯和花喜落眼睛一錯不錯的盯著他們看,仿佛被點了穴道一般紋絲不動,都將呼吸收斂到似有若無,以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相持不下的兩人似乎都有些不耐煩,秋素心半途收回鎖向灰衣人喉間的手,一個鐵板橋,彎身避過了灰衣人擊向自己心口的劍掌,然後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竄向灰衣人的身後;灰衣人應變神速,迅疾的翻身,正對上秋素心從背後襲來的一掌。
  一聲巨響,翻江倒海的氣流衝擊而出,交掌的兩人均被向後震退數步。
  就是現在!!
  靜侯和花喜落同時動作,借著兩人方才發出的掌力向艙房牆上的大洞急速縱去。
  那兩個男人收發再如何自如,此時也因為內息不穩而略微遲滯,就是這片刻的喘息,讓靜侯和花喜落成功的逃了出去,從三層高的艙房躍入水中。
  
  師姐——
  深夜的水下漆黑一片,但這對靜侯沒有絲毫的妨礙,輕鬆的抓到了花喜落的身子,靜侯微微的鬆下一口氣。
  若是白天,可能還要費些手腳,但是這是晚上,隻要一入了水,就算那兩個人再怎麽厲害也沒辦法抓到她們了。
  但是,幾乎是立即的,靜侯鬆下的那口氣又重新提了起來,甚至比之前緊張的更甚。
  事過多年 ,靜侯最大的長進不過是可以接受這一身妖力。
  打算一生都不離開山林的她,隻學會了如何控製力量的收放,保護自己的同時,也防止傷及無辜。但也就是這樣了,她不可能特意去學習如何使用這些力量,所以,雖然靜侯的感官敏銳非常,卻無法顧及全麵。當她把注意力放在麵前的危險上,就會忽略掉其他的東西。而,當靜侯放鬆下來,這些方才被她忽略的東西就變得清晰異常。
  這個味道……這個味道……
  靜侯的身體微微的發抖,抓在花喜落腰間的手上,指甲幾乎刺進花喜落的肉裏。
  花喜落吃疼,伸手在靜侯的臉上狠捏了一把。
  她們自從落進水裏就沒有浮上去過,反而一直向下潛,她就算再能閉氣也不像靜侯一樣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早就有些氣悶。再加上靜侯不曉得忽然發的什麽瘋,一直猛掐她的腰,不停的將她往深深的水底帶下去,讓她恍惚有種被水妖抓住的顫栗感,忍不住微微的掙紮起來。
  帶著莫名恐懼的一掐幾乎將靜侯的臉掐出一塊淤痕。
  好像反應過來的靜侯轉過眼睛看著花喜落,黑暗的水底,普通人即使睜開了眼睛也看不見任何東西,更何況是被巨大的水壓著,花喜落根本就睜不開眼睛,長長的睫毛震顫,美麗的臉上顯出慘白的顏色。
  靜侯似乎清明了一些,但是眼底依然盤踞著越來越深的混亂和壓抑的瘋狂。
  耳後裂開成腮,長發蔓展,嘴唇上異常豔麗的顏色透過精巧的麵具慢慢滲透出來。
  放鬆了手上的力氣,扶過花喜落的後腦,輕輕的將嘴唇印上花喜落開始蒼白發青的唇,把氣息吹進她的嘴裏。
  即使帶著一個人,靜侯在水中遊動的速度也沒有任何一種魚可以與之相較。
  要把師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靜侯的腦中想著,遠遠的避開畫舫所在的湖麵,靜靜的浮出水麵,茫然四顧。
  號稱不夜的西湖早已經清靜了下來,無論是湖中畫舫還是岸邊的商鋪酒家都已經偃旗息鼓的沉寂無聲。
  夜色籠罩著曠闊的水麵,哪裏才是安全的地方?
  忽然,靜侯銳利的目光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形,她的眼睛亮起來,雖然隔著遙遠的距離,但是她知道,她不會看錯。
  
  秦欒心煩意亂的在湖邊流連。
  自從跟著花喜落來到杭州,他幾乎是每日忍著心碎欲裂的痛苦看著花喜落夜夜笙歌的周旋在一個又一個男人之間。
  即使這樣,隻要能看著她,他也心甘情願。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他一直心慌意亂,尤其是那一日花喜落沒有原因的閉門謝客,讓他無法得見之後,他的慌亂達到了頂點。接連幾個晚上都不能自抑的在最靠近她的畫舫的一側岸邊流連,徹夜難眠。
  是他做賊心虛吧。
  從前,隻要能和她站在同一個地方,他就可以安心。但是,這裏是杭州,不止他們在這裏,“她”也在這裏。以“她”的性子和這些年間的所為,落落到了“她”觸手可及的地方,這麽久以來“她”卻毫無動靜,這非但不能讓他安心,反而讓他更加的擔憂。
  若不是怕落落……他恨不得日夜守在她的身邊,親眼看見她毫發無傷才安心。
  畫舫上的燈火寥寥落落,可惜落落的艙房並不在這邊,不然,他就能看見她了,哪怕隻是遠遠的一個影子也好。
  為了省卻麻煩,花喜落的畫舫謝客之後並不停在岸邊,隔著水麵到岸邊的距離,秦欒隻能望而興歎。
  
  無聲無息的,靜侯帶著已經半昏迷的花喜落靠近了秦欒所在的岸邊,定定的看了一會兒。秦欒的目光始終凝望著花喜落的畫舫,堅定的似乎要把自己站成一塊石碑。
  青色的瞳孔宛若爬蟲一般的倒豎著,靜侯彎下了嘴唇,賭了。
  將已經半昏迷的師姐輕巧的托上岸邊,然後迅速的返回水中,彈出一串水珠,製造出些微的響動。
  秦欒北驚動,迅速轉身,謹慎的察看周遭。
  “落落!”
  看見花喜落宛若溺水的身體軟弱無力的趴在一旁,秦欒大驚失色,慌忙上前將人攬入懷中。
  花喜落聽見熟悉的聲音,使盡全力睜開了眼睛,嘴唇一動,終於還是昏厥過去。
  “落落——”
  秦欒馬上將人抱起,大聲呼喝遠侯著的隨從,慌張的離去了。
  
  靜侯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低垂了眼睫,緩緩的沉了下去。
  身體裏冰冷的血液湧動著,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緩慢的心跳聲。在深深的湖底飛速的遊動,腦後的長發蛇一般的蜿蜒著。
  那個氣息,那個熟悉的氣息,讓她無法控製自己,被死死壓抑著的本性,幾乎破繭而出。
  越是靠近花喜落的畫舫,那種心底的瘋狂就越盛。
  一種詭異而酣快的情緒吸引著她,讓她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
  隱隱的,她似乎聽見了一個纖細而清甜的歌聲,遠遠的回響著,那張不屬於她的臉上,緩緩的綻開一個妖美而天真的笑意。
  
  停泊在湖麵的畫舫悄無聲息,幾盞燈火明明滅滅,就要燃燒到盡頭。
  沒有聲息?
  嗬嗬~~
  似乎沒有她們,這些人也打得很開心呢~~
  靜侯輕鬆的避開了暗夜中無聲交戰的人們,在飽含著血腥氣息和殺意的水中遊動。
  果然不是隻有兩個人啊——
  失去了獵物的惡狼仍然在互相撕咬,而跟從著的狼群也在興奮的惡鬥著。
  被野獸踐踏過的地方,會剩下什麽?
  輕輕撫摸過水中漂浮著的年輕女子,脂粉未褪的臉上,還留著動人的顏色,隻是一道橫劈過頭顱的刀痕毀壞了那份美麗。
  耳邊的歌聲驟然大盛,靜侯甜美的微笑著,在水下卷起了巨大的蛇尾——
  

第三章
  目標逃脫了,交手中的兩人卻完全沒有追捕的意向。
  房中的燈火已經熄滅,月色之下,兩個妖魅如巨大蝴蝶的身影交錯縱騰,勁氣同夜風交錯湧動,將房中殘碎的紗幔揚的四散翻飛。
  
  秋素心鬥的酣暢淋漓。
  這場決鬥他渴望了很久。
  所謂的“獵物”不過是個幌子,能讓他對上這個男人才是真正讓他興奮的事情。雖然,“獵物”的爪牙超乎想象的尖利,出乎意料的從他的手上逃脫,但那隻有加深了他的興奮感。
  連日來的焦躁在這個時刻找到了出口,在生死瞬間,他鬥氣高漲。
  將這個帶給他恥辱的男人打倒是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情,至於逃脫的那兩隻“獵物”,那將是他的戰利品,讓他的勝利更加的甜美。
  秋素心盯住麵前的男人,麵具下的嘴唇彎起,亮出了貼身的兵器——兩尺長的一雙短劍,冰綃一般的伏貼在手腕。
  單雲棲,來吧,用鮮血來浸潤他的“鳴濺”,讓他報答他曾經給與他的,垂死掙紮的——恥辱——
  灰衣人——雲樓當家單雲棲,看到那雙鮮有人知的短劍,眸光一瞬,微微眯起了眼睛。
  江湖上從來沒有人見過“雲上天”的主人使用兵刃,也都以為他不用兵刃,今日,他是否應該感謝秋素心這樣看得起自己。
  單雲棲的雙手微動,骨骼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肌肉猛然間膨脹,將衣袖撐裂,露出的肌膚顯出鑄鐵一般的顏色。
  那一雙手臂便是他的兵刃,卻又比任何兵刃都要靈巧。
  鑄身成刃?!
  這門功夫居然還有人練得?!
  秋素心不由驚訝了一下。
  這種功夫一旦練成便可將全身的任何部分都自如的化為利器,保有肢體的靈活,同時又比任何神兵都銳利強硬,堪稱蓋世神功。但是,這門極難修煉的神功,自從幾十年前就已經絕跡江湖了,沒想到,竟然會被他遇上。
  眼中精光四射,秋素心隻覺得血脈賁張,前所未有的興奮感充斥了全身。
  好!很好!太好了!
  就是要這樣的對手,才配得上他的“鳴濺”,就是要這樣的強者之血,他的“鳴濺”才會歡唱著得到飽足。
  同時縱身一躍,金石交鳴。
  “鳴濺”在秋素心的手中,眩惑的宛如無數流螢,又似山間恣意飛濺的水浪,悅耳的劍鳴聲放肆的呼嘯,交錯的迷惑著敵人的感官,漫天劍影洶湧而來,將單雲棲兜頭籠罩其間。
  
  隨風卷起的烏雲遮住了美人蛾眉一般的月亮。
  偌大的湖麵上,那艘獨自停泊著的畫舫已經徹底的失去了光芒。
  紙醉金迷轉眼空,萬般色相俱毀亡。
  短短的片刻之前,這裏還是引得無數人飛蛾撲火的溫柔鄉,現在,隻得一片無聲廝殺的修羅場。
  “雲上天”的門人和雲樓的徒眾,拚殺的雙方,遊戲一般的在惡鬥之中,狩獵著無法反抗的弱小者,順手的全然不用思考。
  隨意的一刀一劍,一掌一爪,甚至隻是打鬥中的片刻喘息,也足夠時間,讓他們收割一條性命。
  破裂的胸膛,敞開的肚腹,死不瞑目的頭顱,張開嘴還來不及發出最後淒喊的表情……
  安安靜靜的,悄無聲息的,這些方才還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隨意的了結。
  豔麗的舞姬伏在妝台,鮮血凝成了唇邊永不凋落的豔色。
  嬌嫩的侍兒倒在船廊,殘斷的肢體被甩落到湖中,雪白的氈毯吸飽了粘稠的紅色,開出美麗的花朵。
  樂師,廚子,小廝,方才從一場奢華的午夜迷夢中走出來的人們,還沒來的回到現實,便又被送入了一個永恒的夢境。
  唯一可以反擊一招半式的守衛們,被牢牢的釘在門上,隨著門板來回的搖晃,眼睛不甘心的暴凸著,幸好再也不用看到他們無力阻攔的這場殺戮。
  
  手指輕輕撫摸過冰冷的皮膚,親吻著那破碎的臉上尚未凝固的血液,靜侯溫柔的將女子的屍體推入湖底,微笑著感念她曾經陪伴著師姐的那些情分。
  鮮紅的小舌舔過嘴唇,將唇上的血液抿進嘴裏,那腥甜的滋味,讓靜侯難以自抑的發出一聲喟歎。
  多少年了,這樣久的時光,她終於又能感受到這樣的快樂。從身到心,無與倫比的快樂和興奮著。
  身下的蛇尾蠢蠢欲動的蜿蜒卷曲,不耐的催促著她。
  溫熱甜美的血液,酣暢的殺戮,隻要嚐試過一次,就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樣的美好滋味。
  強者狩獵弱者,捕獵者吞噬獵物,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還有什麽可猶豫的?看這個散發著誘人氣息的樂園,她還在等什麽?
  靜侯攀附著船舷,巨大的蛇尾在水中暴動的翻卷。
  衣服早已經被妖化後的身體撕裂,玉石一般毫無血色的肌膚在冰冷的水中皎白如月光。
  纖細的眉頭難忍的皺起,倒豎著的青色瞳孔急劇的變幻著光芒,雪白的牙齒咬緊了鮮紅的唇,翻轉掙紮,長發粘貼在頸側胸前,宛如妖豔的紋身。
  身體裏的每一分血肉都在渴望著那至高的快感,長久以來被壓製的牢固的天性狂暴的掙脫著束縛,呼之欲出。
  不是已經不能控製的被這樣甜美的氣味所吸引了嗎?
  不是已經毫不猶豫的違背了理智回到了這個地方了嗎?
  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還在等什麽?
  妖就是妖,永遠也不可能再做回人。
  反正都是同樣的下場,那麽做一次和兩次又有什麽什麽差別?
  順從自己的天性,有什麽不對?
  遙遠時光中傳來的甜美歌聲越演越烈的響徹耳畔,蠱惑著,鼓動著,引誘著——
  啊啊啊啊————————
  無聲的嘶喊著,靜侯猛地甩頭,長發飛揚,扇形的長鰭驟然展開,蕩漾著奇詭的色彩。
  即將溺斃一般的大口呼吸,凜冽的冷風入喉,卻在欲望劇烈燃燒的身體中火上澆油。
  從天而降的新鮮血肉落在身邊,巨大的水花四處飛濺。
  含著阿芙蓉一般香甜氣味的湖水落在了臉上,靜侯眼中的最後一絲清明徹底消失——
  
  源自水下的一聲巨響,堅固華麗的畫舫劇烈的搖晃了起來。
  正在酣戰中的野獸們有的發覺了,悚然一驚,有的沉浸在拚殺中,毫無所覺。
  靜侯在水下歡暢的笑著,被麵具遮掩了的臉上充滿了渴望,巨大的蛇尾一次又一次的撞擊著畫舫的船底,輕鬆的將厚重的木料擊出蔓延的裂痕。
  湖水迅速的倒灌進船艙,整艘畫舫在不斷被撞擊的震顫中傾斜的緩緩沉沒。
  發現事態不對的殺手們這才醒悟,紛紛奔到船舷,去尋找他們停在附近小舟,那可愛的驚慌的樣子讓靜侯發出了憐惜的笑聲。
  所有的小舟都被她碎開成浮木了,他們還能逃去哪裏呢?
  蛇尾更加用力的撞擊著,讓畫舫的船底幾乎完全的破裂掉,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最終都會落進水裏,來到她的身旁,還掙紮什麽呢?
  有功夫高些的,還站在尚未沉沒的殘破船身上未曾落水,功夫稍微不濟的,早已被打入水中,麵對未知的危險。
  有什麽差別呢?
  都是她可愛的獵物,唯一不同的,隻有早或者晚。
  隱身在湖麵之下,靜侯青色的瞳孔散發出微微的光芒,混雜著殘肢斷屍、碎裂木料和鮮活獵物的水底,在她的眼中纖毫畢現。
  蛇尾輕甩,一個毫無防備的黑衣人被卷住,還來不及驚呼就被拖入水底。
  他睜不開眼睛,看不見靜侯異常豔麗的妖身,他也永遠都不必再睜開眼睛,尖利的長爪已經穿透了他的咽喉,噴湧出的血液染紅了附近的水,給靜侯蒼白的皮膚染上一層胭脂。
  啊————
  微笑著,無聲的歎息,這一刻,全然的解脫。
  她不需要血肉,她所需要的,隻有這一刻的快感,醺然欲醉,無可比擬。
  她的血液沒有溫度,所以她渴望溫暖。得到的,會失去,隻有這樣的瞬間,才是永恒。
  一個鮮活生命的結束,就像一朵鮮花的墜落,噴湧出來的香氣,比任何時候都馥鬱。
  把這樣的香氣握在掌心,還有什麽能比這更滿足。
  一個,一個,又一個……
  喉嚨,心髒,天靈,無論是哪個地方,湧出來的血液都是一樣的溫暖香甜。
  靜侯醉了,沉醉在心滿意足的放縱之中,沉淪不醒。
  水中的獵物被捕殺殆盡,她意猶未盡的用蛇尾將勉強浮在水麵上的船身摧枯拉朽一般的絞碎撞翻。更多的獵物落進水中,來到她的身邊,一次又一次的溫暖她冰冷的身體,
  嗬嗬……嗬嗬嗬嗬…….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嗬嗬……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無聲的笑著,嬌媚清甜的歌聲反複反複的響起。
  欲望得到飽足的靜侯慢慢的,在一片漂浮的屍體和血肉中露出麵容。
  畫舫隻剩下分崩離析的幾塊殘片還勉強的浮在水麵上,秋素心和單雲棲分立在兩端,已經無暇再顧他們的決鬥。
  這場莫名其妙的襲擊讓他們折損了幾乎全部的人手,而他們卻連襲擊的敵人都沒能發現,這不僅是奇恥大辱,更是不能想象的危機。
  兩人都全神戒備著,運功將目力提到極限,在附近的水麵上仔細的搜尋,出了死寂和幾個細微的呻吟,他們什麽都沒有發現。
  嗬嗬~
  靜侯輕輕的笑了一聲。
  被驚動的兩人應聲望去。
  混亂的水麵,屍體之間,一張眉目清麗的毫無血色的臉孔緊貼著水麵漂浮著,朝著他們露出了冰冷而豔麗的微笑。
  一時間,他們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張活人的臉,還是死去的怨鬼。
  這是張熟悉的麵孔,是他們丟失的“獵物”之一,可笑的是,現在被逼至絕境的竟是他們。
  毫無預兆的,女子的臉消失了,似乎有水藻一樣的頭發飄忽了一下,也隨即再看不見。
  不知為何,看著這一幕,秋素心縮緊了呼吸。
  

第四章
  壓抑的,無聲的啜泣,從深深的湖底擴散開來,沒有任何生物敢靠近。
  靜侯不斷不斷的哭泣,潛伏在湖底,緊緊地蜷縮著。
  眼淚從蒼青色的爬蟲一般的倒豎著的瞳孔中湧出來,轉瞬便消失在冰冷的湖水中。
  若能永遠的失去理智,就這樣被瘋狂的快感征服,說不定對她來說是件好事情。但是,她不能,她的血統不夠純正,連完全的妖化都做不到,隻能是這樣的人不人,妖不妖。
  巨大的蛇尾已經收起,除了耳後不斷翕張著的腮,靜侯看過去和普通的女子沒有差別。
  衣服早就破碎了,長長的頭發遮蔽著靜侯赤裸潔白如玉石的身體,漂浮在水中,宛若嬰兒。
  瘋狂的夜晚已經過去,當時甜美的讓她無法控製自己的快感,早已燃燒殆盡,隻剩下冰冷的灰燼。
  即使遠遠的遠遠的避開那片水域,她仍然能嗅到那股濃鬱的血腥味,如影隨形,讓她顫栗。
  沒有人教過靜侯應該如何控製自己的妖力,更沒有人能告訴她,該如何控製自己的天性。靜侯唯一知道的,就是過世的祖父曾經告訴過她的,她的身體中所繼承的遙遠的血緣。
  曾經,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靜侯雖然恐懼,但是還抱著天真的希望。因為祖父也說過,如果沒有適當的機會,她終生都不會有妖化的可能,因為,她的血緣已經非常的稀薄,稀薄到幾乎可以忽略。
  祖父帶著她,周遊四海,廣結善緣,希望可以借由這種方式,讓沉睡在他們一脈血緣中的瘋狂永不蘇醒,也希望可以為靜侯尋找一個可以信賴的歸宿。
  祖父成功了,終他一生,他都沒有任何妖化的跡象,如同之前的許多先人一樣,以人的身份,平穩的走完了這一生。博得了美名,也為靜侯找到了一個看起來安穩牢靠的棲身之所。
  那時候,靜侯覺得一切都是真實掌握在手中的。
  她因為心裏隱隱的不安,而戀慕上了永遠山石一般堅守在主人身後的衛霍,也真的嫁給了他,歡欣的做一個最普通的好妻子。
  衛霍雖然沉默的近乎冷酷,但是他是那麽的忠誠而堅毅,靜侯仰視著他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安穩的背靠著一座大山,可以抵禦一切的風險。一個這樣耿直的丈夫,讓她堅信著,自己也會一樣平凡的過完這一世,生幾個可愛的孩子,同她傾心相待的良人一起白頭偕老,然後像普通人一樣,合目入土。
  然而,所有的希望和幸福,就像是脆弱的泡沫,笑話一樣的瞬間崩塌,讓她措手不及的麵對從此截然不同的生命。
  她還活著嗎,她還是個人嗎,或者,她應該就在那一瞬間了結了自己的性命,才不會有之後注定的這些煎熬。
  祖父是對的,永遠不要相信眼前的光景,宿命總會在最無防備的時候,給予迎頭痛擊。
  也曾經欠過祖父情分的師傅履行了諾言,及時出現,拯救了她。
  但是,這樣的“拯救”,真的是“拯救”嗎?
  剛到山上的那些日子,暴動的妖力讓他們吃盡了苦頭。師傅,師兄,師姐,和她自己,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不停不停的和她無法控製的妖性相抗,每個人的身上都傷痕累累。
  而她,隻要看到自己妖化之後那可怖的蛇尾和利爪,就會瘋狂的自毀,不死不休的傷害自己。
  最後,暴怒的師姐將已經被他們埋葬的她的孩子重新挖出來,燒成灰,強迫她喝下去,然後指著她詛咒——
  不是想死嗎?死啊!帶著你的孩子再死一次,讓它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都隻能在你的身邊做一個厲鬼怨靈!去死啊!
  她流出血淚,終於安靜下來。
  是她害了她無辜的孩子,讓它連出世都不能,就被那樣殘忍的殺死了。
  她滿身的罪孽,不配得到死亡的解脫。
  遠遠的避開塵世,遠遠的離開人群,離群索居,像個妖怪該有的樣子。
  她一直安靜的等待著死亡的那一刻,等待著死亡之後,能到地獄去贖她的罪孽,祈禱她的孩子,來生來世,平安康泰,長命百歲。
  她知道自己的缺陷,因此一直小心翼翼的避開一切可能讓她失控的人事,把自己牢牢的束縛住,用她僅剩下的人性,同已經甦醒的妖性抗爭著,維持人的軀體和理性。
  那片無人可入的山林,就是她最後的防線,她知道,盤踞在靈魂深處的怨恨,就像是劇毒一般,早將她的人性腐蝕敗壞。一旦妖性複蘇,她便毫無抵抗的能力。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變成嗜血的妖魔。
  靜侯蜷縮著,淚流不止。
  鮫人淚流成珠,樂似仙音。而她呢,隻配這樣深深的躲藏進暗無天日的水底,被冰冷和黑暗幽禁。因為她,除了妖孽,什麽都不是。
  她恨,她為什麽不恨!
  恨那些身為人,卻比妖魔野獸更不如的人,殺死他們,她沒有半分悔意,隻覺得痛快。
  但她更恨那個舍棄她的男人,衛霍,她恨不得生生吃盡他的血肉!
  如果不要她,為什麽不拒絕她!如果要了她,為什麽又舍棄她!
  她沒有半分對不起他的地方,唯一做錯的,是她看錯了他。
  她恨,為什麽即使在化身為妖暴戾嗜血的時候,她還留著身為人的一絲清明。如果能完全的做個妖,是不是她就可以解脫了。
  衛霍!
  她不恨他給不了她幸福。她恨的是,他毀了她所有幸福的可能——讓她失去了,她身而為人的……一輩子……
  
  如論是好人,還是壞人,無論是該殺的,還是不該殺的,她的滿手血腥終究不可改變。
  她是妖孽,也沒有辦法……改變……
  
  花喜落急速飛奔,快的人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影。
  當她醒來,隻看到秦欒卻沒看到靜侯,她就知道,出事了。
  但是當她趕到湖邊,煙波浩淼的湖麵上平靜一如既往,她的畫舫消失無蹤,畫舫上的人……隻怕也都跟畫舫一樣,從這世間消失了。
  花喜落緊緊地 握著拳頭,指甲深深的刺進肉裏,流出血來。
  能做的這樣幹脆利落,又這樣針鋒相對,除了雲樓和“雲上天”之外,還有誰做得到。
  她早該知道的,天殺的,是她害了這些人的性命!
  能同時請動雲樓和“雲上天”的,又恨不得她被碎屍萬斷的還能有誰!
  這些年來殺她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殺手,她應付的遊刃有餘,所以就洋洋得意起來,完全沒有把那女人的恨意放在眼裏。
  甚至……為了為難秦欒,故意到那女人所在的杭州來……
  是她,是她的任性妄為,害了這些人——
  花喜落定定的立在湖畔。
  出生的太陽被包裹在湖麵彌漫的霧氣裏,透出青白的光芒。落在花喜落的臉上,讓她血色全失的臉顯出瓷器一樣的冷凝和脆弱。
  秦欒拚盡全力的跟在花喜落身後,終於追了上來。停在花喜落背後幾步遠的地方,猶豫著不敢近前。
  秦欒縱橫商場,心思縝密敏捷,聯係起昨夜花喜落的狼狽和湖麵上消失無蹤的畫舫,對可能發生了的事情了然於心。也因此,更加的惴惴不安。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落落的心有多麽的柔軟和激烈,當然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會發生這些事情的原因是什麽。歸根結底,他才是真正的禍首。
  當年的事情,讓三個人終生成仇。原本深愛著自己的落落至今不肯原諒他,而落落也被不曾間斷的襲擊刺殺。
  他這麽多年來一直固執的跟在落落的左右,一來是放不下,二來是擔心落落的安危。長久以來,落落都隻要自己一個人就應付的完美,連帶的,讓他也降低了戒心。如今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而他,居然在慶幸,他的落落還好好的站在他的麵前,平安無事。
  隻是,恐怕這樣一來,落落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有原諒他的一天了吧。
  心裏被苦澀淹沒,秦欒還是走上前,將手輕輕的扶在花喜落的肩上,掩飾住不安和絕望,極盡溫柔的開口勸慰:“你還在發寒,我們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讓我來做好不好?”
  花喜落閉上了眼睛,對秦欒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似乎毫無所覺。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眼中的刺痛牢牢壓製,花喜落轉過身來,七年了,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平靜的麵對這個男人。
  伸出手去,手指輕輕的撫過那張熟悉的始終鐫刻在心底的臉。
  不自覺地皺起的眉宇,似乎就要落淚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柔軟的曾經無數次廝磨過的唇。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都不年輕了,他的臉上也開始有了細細的風霜,而她的心也已經蒼悴。是他們的年少輕狂害了他們,還是這世事弄人,生生隔絕了他們所有的可能。
  攬上秦欒的頸項,像許久以前慣做的那樣,將散碎的發纏繞在指端,一點一點的把他的頭拉低。
  顫抖的紅唇輕輕貼在他的唇上,這一刻的吻,隔著千山萬水和漫長的歲月,隻有苦澀。
  壓抑了多年的淚水終於滑落,沾濕了兩個人的麵容。
  “放手吧,因為我們的任性,多少無辜的人付出了代價。放手吧,不要說這不是我們的錯。雖然不是我們做的,但是,你我都明白,我們和她,同罪——”
  

第五章
  花喜落沿著廣闊的西湖尋找著靜侯的蹤跡。
  她的心裏有著冰冷而恐懼的預感,這種預感讓她焦躁得無暇顧及始終不肯放棄的跟在自己身後的男人。
  運起輕功飛奔,秦欒是追不上她的,但是鍥而不舍的男人總會在片刻之後出現在她的身邊,就像著許多年間他一直做的那樣。
  而她已經厭倦了一次又一次的強迫自己與他拉開距離。
  不管是開始時的憤怒決絕,還是後來的不甘心,或者是現在的無奈。違心的拒絕做得多了,就會在心裏劃開一道深深的裂痕,築起一座高牆。她的心和她的情,就像是一座被黃沙侵蝕覆蓋的荒城,即使是與他這樣的靠近著,也仿佛隔了千百年的歲月,已經斑駁的不堪回首。
  盲目的往前奔找著,淩晨時分的霧氣打濕了她的衣裙,本來因為被湖水浸泡而受寒的身體此時已經冷到心裏。
  咬牙止住了發抖,花喜落很緊張。她知道靜侯可能發生了什麽,所以不止緊張,她更恐懼。若不是被冰冷的湖水和窒息搞昏了神誌,她早就應該發現靜侯的不對勁。那種感覺,那種即將爆發的感覺還殘存在她的記憶裏,喚起了她更久遠的記憶——那些曾經讓他們疲於奔命的記憶和恐懼。
  若是讓人發現了靜侯的妖相,那麽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她敢肯定,靜侯此時一定還在這湖裏的某個角落,若是她真的控製不住妖性而做了些什麽,現在一定會縮在某個角落裏……崩潰……
  趁著天色還沒有大亮,這湖邊還沒有什麽人,她一定要盡快的找到靜侯。
  盡管如此,西湖這麽大,繞著走,走上一天一夜也走不完,找一個不知道在湖底的哪個泥塘裏躲著的家夥談何容易。
  花喜落當然清楚這一點,心下越急,腳下越快,幾乎是足不點地的在飛馳,讓秦欒追到幾乎走岔了內息。
  
  靜侯趴在臨著湖水的一堆亂石上,濕淋淋的長發披了一身,蓋住了露在水麵上的一段光潔赤裸的身體。
  手臂交疊著,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靜靜的臉像個懵懂的孩童,睜大了眼睛,看著一陣風一樣從麵前經過的花喜落和後麵追得辛苦的秦欒,輕輕的眨了眨眼睛。
  花喜落往前繼續狂奔出了十幾丈,忽然反應過來,猛地停住了身形,回頭仔細的看了看湖畔,然後臉色一變,咬牙切齒的往回跑,差點與不明所以反應不及的秦欒撞個滿懷。
  推開秦欒,花喜落幾下躍回靜侯趴著的那堆亂石旁,看著靜侯一臉無辜的樣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發生了什麽……”
  被推得身形不穩差點栽倒的秦欒跟著返了回來,疑惑的開口,卻被趴在水中的靜侯驚到,一句話說不完全。
  “這是…….怎麽回事……”
  花喜落聽到秦欒的聲音也是一驚,本來她不拒絕秦欒的跟隨,一方麵固然是心思複雜也甩不開他,另一方麵也防著萬一發生什麽事情能有個可以幫忙的人。但是,真的讓秦欒看見了靜侯,她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解釋才能把話說得天衣無縫。不是她懷疑秦欒——這男人雖然犯過錯,但是本性卻不曾改變過,但是,這世上能接受靜侯與眾不同的人,有幾個?
  靜侯看了看臉色不定的花喜落,再看看一臉驚愕的秦欒,忽然笑了出來。
  圓圓的大眼眯起來,嘴唇彎彎,笑容天真無邪。
  “你們和好啦~”
  花喜落胸口大起大伏,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和好你個頭!”
  彎下身子,仔細的往碧綠的湖水裏看過去,並沒有發現蛇尾的痕跡,鬆下一口氣,想要拉靜侯上來,卻又發現她身上一絲不掛,衣服都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
  剛要動手解下自己的外衣,秦欒已經半側過身去,把自己的外衣遞了過來。
  花喜落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劈頭蓋臉的給靜侯罩住,然後把人拖上來。
  靜侯笑嘻嘻的,伸出赤裸的手臂攬住師姐的頸項,乖巧的伏在師姐的懷裏。頭發上和身體上的水將秦欒的外衣打得濕透,纖瘦的近乎少年的身體襯著那一頭逶迤及地的海藻一般的長發,顯出了異樣的妖美。
  旁邊的秦欒早已經發了訊號給自己的手下,他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這女子與落落的關係顯然非比尋常,落落心急火燎的尋找的就是她吧。皺起了眉頭,秦欒又發了一次訊號,催促自己的手下迅速趕到,這樣的場麵,多一個人看見都是不妥。
  秦欒人很快的帶著馬車趕了過來,秦欒始終背對著花喜落和靜侯,低低的說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先回我那裏去,再作打算如何?”
  花喜落苦笑,跟了自己多年的人一夜之間都消失無蹤了,現在這光景,不和他回去還能怎樣呢。
  
  嗬嗬,嗬嗬嗬嗬嗬~~
  趴在秦欒的馬車上,車中隻有花喜落和靜侯兩人,靜侯身上還是隻有秦欒的一件外衣。
  頭枕在花喜落的腿上,靜侯一直低低的笑個不停,秦欒當時一驚之下隨即君子的背過身去,所以沒有發現到靜侯的異樣。
  即使恢複了人身,那雙青色的瞳孔還是爬蟲一般的倒豎著,嵌在不停微笑的臉上,詭異而冰冷。
  花喜落皺眉,伸手遮住了靜侯的眼睛。
  “不要笑了,閉上眼睛,靜心。”她能改變一個人的相貌,卻改變不了一個人的眼睛,這樣的一雙眼睛,任誰也不會相信是生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嗬嗬嗬嗬~
  靜侯也不掙紮,雙手蛇一般的順著花喜落的身體望上滑去,勾住花喜落的頸子,往下拉。
  “師姐~”花喜落的耳朵被拉到了靜侯的唇邊,靜侯口中呼出的冰冷氣息讓花喜落忍不住寒毛豎起。
  半張臉被花喜落遮住,整張臉被花喜落的麵具遮住,但是遮不住靜侯唇上妖美天真的笑意。
  “我幫你報了仇了,高興嗎?”涼涼的聲音滑進耳朵,花喜落心中懸著的擔憂終於落實,身體猛地一挫,靠在了身後的車廂壁上。
  “你——”
  無論是雲樓還是“雲上天”,出手的時候都是幹脆利落的絕不會留下一點痕跡可循,也因此囂張得從來不會刻意去“清理”他們做事之後的場子,讓世人明明知道是他們做的,卻找不到任何證據,並引以為傲。這次這樣異常的將所有的痕跡都清理的一幹二淨,她就知道,絕對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果然——
  “你做了什麽?”抱著一絲幻想,花喜落試探的問道。
  靜侯一旦妖性大發,能保得住一絲清明便罷,若是完全失了理智,那麽不見血是絕對不會罷休的。那兩個殺手組織的狠戾她很清楚,靜侯看到的場麵一定不會多好看,她能保得住清明的可能性,也就少的可憐。
  “嗯,那味道太好聞了,也好溫暖,我忍不住嘛~”
  “所以呢……”
  “…………”靜侯的紅唇彎得更甜。
  “……你留了活口嗎?”
  “兩個。”靜侯乖巧的比出二的手勢。
  花喜落心跳如鼓,“偷襲我們的那兩個呢?”
  “就是那兩個嘛,他們的功夫好厲害,一直都不掉進水裏來,剛好我也飽了,就留了那兩個嘛~”靜侯的口氣無辜很。
  花喜落一口氣上不來,狠命的掐住了靜侯的脖子,搖晃。
  全滅了口也好,留兩隻沒用的嘍羅也好,偏偏留下那兩個魔鬼頭子,這家夥是怕自己命太長,專門找人千裏追殺是不是!
  “西湖不加蓋,你怎麽不跳下去淹死算了!”
  靜侯等花喜落搖夠了,乖巧之極的有問必答道:“我跳啦,沒淹死。”
  ............
  花喜落已經被氣到完全沒有了言語,癱在一旁,全身無力。
  這下好了,不用人出錢,他們也會殺她殺的很痛快的。
  半晌,花喜落不抱什麽希望的問道:“他們有看到你的......”
  嗬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乖巧安靜的像個孩子的靜侯,聽到這句問話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
  花喜落看著她,皺緊了眉頭。
  想要喝止,又怕驚動了外麵的秦欒。
  終於,靜侯笑得夠了,停下來,喘息著,被蹂得淩亂的一件外衣早已失去了遮蔽的作用。泛著幽藍光澤的長發橫過玉石一般光潔赤裸的前胸,驚心動魄的宛若一道巨大的傷疤。
  “看到,和看不到,差別在哪裏?”斂去了帶著瘋狂的天真,靜侯的聲音漸漸恢複了平靜,“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到,我就不是......妖...了嗎......”


【第五卷 夕陽彩翠忽成嵐】

第一章
  沒有人知道秋素心用的是什麽兵刃。
  因為見過他兵刃的人——
  都隻能去和閻王老爺說三道四了。
  
  以上江湖傳言,真實性一半一半。事實上,之所以沒有人見識過秋素心的那一雙“鳴濺”,固然是因為秋素心功夫極高——但凡他出手便幾乎沒有失手的時候。除此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因為秋素心其人自視更高,輕而易舉便能到手的獵物他不屑一顧,都丟給手下去消遣,而他自己,隻和有價值的人動手——當然,這個價值也是秋大爺他自己認定的。
  縱觀秋素心生到人世的這二十幾年,失敗的次數寥寥可數,而雲樓的單雲棲便在這寥寥可數的幾次失敗中獨占其二,要說秋素心不記恨這個人?誰敢說這話,誰就會被折在秋素心手下的那些得罪過他的人,用掉過牙吐過血的嘴一人一口的活活咬死——如果他們還有牙可以咬的話。
  但是,這樣的一個心腹大患擺在麵前,秋素心卻出乎所有人意料,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並沒有那麽急著想把單雲棲打倒鋪平以泄心頭之恨。
  相反的,糾纏在他腦子裏的,另有其人,也另有其事。而他相信,單雲棲此時也定然和他一樣有這樣的想法。
  說來可笑,從“雲上天”現身江湖的那一天起,雲樓和“雲上天”便開始了立身於黑道武林的兩端,水火不相容的態勢。那一天的夜晚,怕是他們唯一的一次相安無事。而這樣的相安無事,卻是在折損了大批好手的基礎上換來的短暫的平靜。
  隻是接了生意滅一艘畫舫上的人,其實本用不著那麽多的好手一起出馬。但是,同時接了這檔生意的還有雲樓,這就讓這次獵殺的性質上升了一個高度——這是秋素心傷愈之後第一次與單雲棲的短兵相接,與其說是競爭,不如說是決鬥。也因此,不管是雲樓還是“雲上天”都派出了相當數量的好手,對這些人而言,獵殺不過是遊戲,真正的目的是將他們的對手置於死地。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獵殺完成,他們沉浸在酣熱的決鬥中時,獵殺者忽然之間顛倒成“獵物”的獵物,在轉瞬之間被屠殺殆盡。
  沒錯,屠殺。
  那些平素裏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們,甚至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便成了死狀淒慘的屍體,麵具之下的臉上,個個死不瞑目。
  頸骨被折斷的,咽喉被刺穿的,身體被攔腰擰碎的,甚至手腳被生生扯下來失血而死的……
  那真的是人做的嗎?
  秋素心飽覽群書,其實並不相信鬼神之說,但是,回想起當日在亂屍之中看到的那張女子的麵孔,他也不禁有一絲動搖。
  那個女子顯然是當時同他們真正的“獵物”在一起的那一個。畫舫上賣藝的風塵女子會有那麽好的功夫,倒是出人意料,但是,僅憑他們交手時那女子所顯現出來的實力,根本做不到在瞬息之間要了那麽多殺手的性命。而,若是她有那個能耐做到,也就沒有必要逃。
  莫非是——被厲鬼附身?
  秋素心想起了那些坊間流傳的誌異傳奇,但隨即又否決了這樣的胡亂猜測,這世上若是真有厲鬼,那麽他早就該死了,哪會直到今天還好好的站在這裏。
  
  低下頭,大瓷盆中的兩條魚兒毫無煩惱的自在悠遊著。
  那條琉璃白,鮮紅的髒器隔著半透明的鱗片若隱若現,優美的一甩尾,打起幾串水珠濺在秋素心的手背上,讓秋素心微微皺了眉頭,又想起了湖中輕鬆甩開他的那個身影。
  靜侯——
  從那次在湖裏失去了她的蹤跡之後,她就好像化在了那湖中一樣,任他派出再多的人,幾乎將杭州城掀起來找了一遍,也是全無所獲,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雲上天”從來沒有找不到的人,也從來沒有打聽不到的事情,而這些,都在靜侯身上被破了例。
  他被甩開得這樣徹底幹脆,連片衣角都不曾抓到她,現在,也一樣連片衣角也找不到。關於靜侯的那些過去,明明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又因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而不願意去追查。
  冷峻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秋素心出手如電的將盆中的琉璃白扣著鰓抓了起來,嬌弱的魚兒劇烈的在他的手心裏掙紮,但是隻有被越扣越緊,漸漸的失了力氣。
  撲通一聲,魚兒被丟回了水中,奄奄一息。
  秋素心看也不看的轉身出了這間靜侯短暫停留過的廂房,將心中殘碎的情緒置之腦後。
  神秘女子的身份,失蹤的獵物,死敵單雲棲。
  這些事情都是眼下急要解決的問題,至於不太要緊的,就留著慢慢再說好了。
  
  “傑哥~~~”
  甜的能讓人把前天吃的一碗熱湯麵連湯帶水的吐出來的聲音響起在集市一角,周圍長腳能跑的基本上都很想跑,可憐了那些顧著攤子不能跑的和想跑跑不動的人……
  被聲音的主人軟綿綿扒在身上的肥胖男人摸了摸油光鋥亮的臉,厚厚假皮下已經完全猙獰了。
  強忍著把身上的惡心家夥掐死欲望的花喜落第一萬兩千七百八十三次的後悔,當初就不應該一念之仁的帶著這不要臉的東西一起走,給她粘張假皮然後一腳踹飛,世上就清靜了。
  裝扮成嬌嬈小婦人的靜侯本來被貼了一張還蠻有姿色的臉,但是搭上她那個要惡不要命的聲音,就是完完全全的活人退避了。
  肥肚腩,肥臉蛋,就地一趴就和某種動物沒兩樣的中年男人——美豔動人的能把宮裏的皇後娘娘比到天邊去的師姐扮成這樣,她不借機搞鬼簡直對不起天地良心。
  靜侯非常的理直氣壯。
  用二師姐的諧音給花喜落取了個“耳釋傑”的名字,一路上粘嗒嗒的“傑哥”,“傑哥”的叫個不停,惟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們是一對奸夫淫婦的德行,讓花喜落麵具之下早就青麵獠牙。
  的耳釋傑,還爾失節呢!她不如直接說“你淫蕩”算了!
  靜侯趴在花喜落的肩上,隔著半尺厚的假皮她都能感覺的到師姐快要爆發的怒氣,但是依然不怕死的捋著母老虎的胡子當弦子拉,拉得興高采烈。
  在山上的時候被這幾個人輪著耍,風水輪流轉,再轉到她這邊就不知道是哪年了,這種便宜不占?別說笑了!
  “我說傑哥啊~”刻意湊到花喜落的耳朵邊兒,涼涼的呼吸激得花喜落渾身一抖,汗毛根根直豎。
  “幹啥!”甕聲甕氣的不耐煩地甩了一句,忍著靜侯滑膩的跟條蛇沒兩樣的纏著自己早就把她的耐性耗了個精光。
  “別生氣嘛~人家知道你心裏也不好受的~就這麽把‘姐…..姐’扔下帶著奴家出來,你真的舍得?”
  不理周圍的人不屑的目光和竊竊私語,靜侯不懷好意的瞄著花喜落唯一露在外麵的一雙眼睛。
  就算被偽裝成了一雙酒色過度的下垂腫眼泡,那雙眼中一閃而逝的複雜感情依然被靜侯逮了個正著。
  要說師姐對那個男人沒有感情,誰信?
  要是真的已經什麽情分都沒有了,要是真的像師姐自己說的那樣隻剩下痛恨,那麽為什麽放著好好的避難之所不呆,反而要急急忙忙的冒著被人發現追殺的危險跑出來?
  不在乎那個男人?
  嗬嗬~
  不在乎的話就利用一下又有什麽關係?恨著的話,就算那個男人被拖累而遇到什麽危險,不也是那男人心甘情願的嗎,又有什麽關係?
  師姐啊,全身就隻硬在那一張嘴上。
  不饒別人,也不饒自己。
  靜侯在心裏笑歎,幾時也輪到她看別人的笑話了,嗬嗬~
  花喜落咬了咬牙,攔腰把靜侯掐在手裏,外人看過去就像一對不知廉恥的男女當街大行不軌之事,隻有靜侯知道師姐那一雙“虎爪”上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氣——八成她的小纖腰明天就會腫它個一圈兒了。
  “我的心思你還不知道嗎?”低低扁扁的聲音從牙縫裏一個一個的擠出來,臃腫的臉上一片赤誠,“在我心裏這世上誰能比你更重要,隻要能和你在一起,一個早就該拋棄的‘女人’又算得了什麽!”花喜落噴出的怒火能把人烤個半熟。
  靜侯和自家師姐眼對著眼,火花四濺,看在外人眼裏卻是妖嬌的小婦人和又肥又醜的老男人臉對著臉,情意綿綿。
  這場麵真不是人看得的……
  靜侯笑了出來,湊上去在花喜落堆滿假皮的肥臉上香了一口,嗲聲嗲氣的撒嬌:“人家就知道,隻有你對人家最好了,人家天涯海角都會跟著你的,傑哥~~~~~~”
  周圍看了半天熱鬧的人紛紛又吐又罵,光天化日之下狗男女當街行無恥之事,還這麽明目張膽的……惡心人……簡直應當被抓去浸豬籠!!!
  一片噪雜聲中,一個低回的笑聲輕輕的響起。
  靜侯和花喜落同時一頓,循聲望過去,一個青衫男子靜靜立在街市的對麵,隔著人群望著她們,溫和的微笑。
  隻是那樣隨意的一個身影,一個笑容,這片熙熙攘攘的街市便好像忽然寧靜了下來,隻一眼,便再也看不見別人。
  “師兄——”
  

第二章
  人生,果然是不可預知的。
  跟著仿佛從天而降的師兄回到他開的小小藥鋪,讓師姐卸了臉上的易容,手裏被塞了一杯決明子泡的茶坐在藤椅上的時候,靜侯還在感歎。
  有沒有這樣的巧合?一出門就像丟掉的兩個人居然全都在杭州!會不會連他們師傅那個老家夥也潛伏在杭州的某個茅坑裏醉得爬不上來?
  花喜落正在和身上那些幾斤重的假皮做鬥爭,靜侯正在發呆,而她們的師兄……正在廚房裏做飯……
  當詭異的味道傳進靜侯的鼻子裏,她猛然臉色大變的衝進了廚房,但是為時已晚——師兄的“得意之作”已經完成了大半,再怎麽搶救也不過是垂死掙紮,她們悲慘的命運已經注定得不到改變了。
  可怕的不是師兄看起來光鮮亮麗吃起來腸穿肚爛的廚藝,可怕的是,明明知道這些東西吃下去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卻隻能含淚把它們吃完的宿命。
  不能浪費吃的東西——這是師兄的鐵律,順帶著他們這幾個倒黴鬼也不得不跟著把這條鐵律堅守到底。
  深呼吸,喘口氣,她真的不想回憶起“不諳世事”的時候不小心犯到師兄的那些下場。
  不浪費糧食是美德,她很讚同,但是,連拒絕被製作成毒藥的糧食也不能……這簡直是慘無人道……
  靜侯抱著頭,在廚房門口蹲了下來,深切的哀悼起自己的命運。
  
  “餓了吧,再等一下就能吃飯了。”
  靜侯被自家師兄溫柔的笑意劈到,看著被專心料理著的“食物”,隻覺得滿目瘡痍。
  一個看外表幾乎挑不出毛病來的男人,這種要命的缺陷,應該就是上天給予的“天譴”吧。隻是,為什麽造孽的是師兄,被“譴”卻是她們這些無辜的人啊!
  靜侯再次悲歎。
  挑不出毛病,不意味著完美。若說這世上有什麽稱得上完美的東西,那也不是他們這種不完美的凡夫俗子能想象的出來的。
  平平看過去,師兄幾乎完全符合這世間女子對於良人的一切要求。
  清俊,溫和,細致,睿智,學有所長。怎麽看,都是宜家宜室的好男人——如果閨房之中能熱情奔放溫柔兼之霸道,那就更是錦上添花了。
  不過不用急著流口水,這些,也不過是“看過去”如此罷了。
  看過去——沒有任何人能像麵前的這個男人這樣,把最簡單樸素的青衫穿得這樣溫柔寫意。高挑而略顯清瘦的身形,較之普通男子白皙一些的膚色,襯著這身天青水碧的衣衫,竟似蓮一般的皎潔,完全沒有辜負了他的名字——步青衫。
  生他的人一定很有先見之明,取的名字這樣“點題”,可謂難得之極。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有誰能知道,包在那張輕脆薄透的表皮之下的,究竟是怎樣的——吹毛求疵!!!!
  看看這間廚房,小小的不過巴掌大的地方,一塵不染還算正常,毫無油煙味也可以是潔淨的表現,但是,有誰見過幹淨得好像被舔過一樣的灶坑!!!
  誰會在燒完火以後鑽進灶坑用抹布一個角一個縫的摳一遍!!
  更不要提那些按照大小深淺擺得跟排兵布陣一樣的碗盤,每次看到,一種望而生畏的恐懼感就油然而生——這已經完全脫離了平凡人的境界,甚至達到了連聖人都望塵莫及的高度——聖人他老人家從來不進廚房……
  和師兄生活在一起的時日,從無數血的教訓裏,她學會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絕對不要過問別人的生活方式,否則隻有引火燒身。好懷念山上一人一間房的日子,房門一關,各人各管,眼不見心不煩……
  抬起頭,碧空如洗,想一想要和師兄住在一個屋簷低下,靜侯長長的歎出一口氣。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這就是她做行善救人的“福報”?
  
  “不要發呆了,飯好了,去看看二師妹收拾好了沒有,叫她一起用飯。”
  步青衫將裝滿“食物”的器皿錯落有致的擺在托盤裏,用對待稀世珍寶的態度莊嚴的雙手托捧著,極為溫雅的開口招喚已經走神兒了半天的靜侯。
  “啊?!哦……哦哦……我這就去。”靜侯回過神來,盯著師兄手裏色彩斑斕的菜肴,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後退了三大步,然後才近乎連滾帶爬的去通知師姐開飯的“噩耗”。
  開玩笑,不吃的後果嚴重,還沒吃就糟塌了食物的罪名更大!
  她深度懷疑師兄之所以那麽溫文爾雅,完全是為了防止說話的時候把口水噴到他敬若神明的飯菜裏才養成的習慣。
  
  “什麽!!師兄下廚了?!!”
  卸了易容正在梳妝的花喜落聽見靜侯的話手下猛地一抖,挽頭發的簪子戳了頭皮都不覺得疼。
  天啊————
  靜侯看著師姐如喪考妣的樣子,撇撇嘴,她已經哀號過了,可惜沒啥用,現實就是現實……
  “你們怎麽了?快來坐下,用飯了。”步青衫一步一個腳印的端著托盤走進來,托盤上的菜湯別說灑出來,就是晃都沒晃一下。
  “哦……來了……”師姐妹倆人一步一蹭的挪到桌前,表情之壯烈,和上刑台沒什麽兩樣。
  四菜一湯漂漂亮亮的端放在桌子中央,擺出花朵的形狀。
  潔白無瑕的小碗裏,晶瑩的白米飯剛好平齊到碗沿,一粒都沒有多出來。
  距離飯碗左側不多不少兩寸遠,放著同樣潔白無瑕的小碟子。
  筷子整整齊齊嚴絲合縫的被放在距離飯碗右側兩寸遠的地方。
  而這三套餐具,又一分不差的被擺在距離桌心的菜肴半尺遠,距離桌沿三寸遠的地方。
  誰不相信可以用尺量,如果有偏差,那問題一定出在尺子上!
  靜侯和花喜落腰板挺直的端坐在桌前,極力逃避麵前的飯菜,眼觀鼻,鼻觀心。
  “你們怎麽了?”看著兩人的樣子,步青衫疑惑道。
  “我們…….我們……我們在心裏默念,感謝師兄賜我們美食!”靜侯信口硬掰,和花喜落對視一眼,都在心裏抹了把冷汗。
  步青衫聞言一笑,道:“說什麽客氣話,我這裏一時之間也沒有什麽好吃的,將就著先吃一些吧,等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吃——————
  看、起、來鮮翠的蔬菜,看、起、來鮮嫩的肉,看、起、來鮮美的湯……
  想起那隻當初因為嘴饞偷吃了師兄做的菜而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的胖狸貓,靜侯忍不住臉皮抽筋兒,頭皮發麻。
  這些玩意兒足可以和同樣看、起、來外表鮮豔的毒蘑菇相媲美,吃……她的追求真的不高,她不怕死,隻要吃了之後不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就感謝上蒼了。
  見死不救不是錯,不小心救了個殺人不眨眼的混世大魔頭才是她的罪過,她懺悔,她贖罪,她保證再也不犯了,就算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被砍死,被毒死,被噎死,她也絕對會當做什麽都沒看見,即使被抓住也會把抓住她的爪子砍下來繼續視而不見。所以,各路神佛請保佑她吧,讓她還能活著看見今天晚上的月亮,她拜謝神恩~~
  那個整天恨不得泡在酒缸裏的老頭子其實堪稱當世奇才,無論是武功也好,輕功也罷,甚至什麽旁門左道都造詣精深,有時候靜侯都不禁懷疑,這樣的人,怎麽會欠了她祖父的人情。
  師門沒規矩,他們這幾個徒弟都是各自憑喜好選了想學的東西來研究。
  大師兄感興趣的東西很多。他入門最早,功夫也最高,除了輕功略遜師姐一籌以外,無論是醫術還是毒術都比她們高出不是一兩個層次。雜七雜八的都學,甚至,他連釀酒都和老頭子學的興致勃勃,也不知學來幹啥。
  果然能耐越大的人就越奇怪,幸好她是個沒啥用處的半吊子。
  頂不住步青衫殷殷期盼的目光,靜侯和花喜落豁出去了,牙一咬、眼一閉,啊,眼不能閉,相反,她們還得睜大眼睛,小心著菜湯不要灑在桌麵上,更不能灑進其他菜的盤子裏,甚至不能灑進飯碗裏。吃菜要用碟子,吃飯才能用碗。飯要從上往下,從前往後的一點一點的吃,不能壞了規矩,更不能亂了順序。
  若是不在一起吃飯便罷,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不管是不是師兄下廚,這些事情都要遵守,連那個老酒鬼都不敢行差踏錯,唯恐大徒弟見了發飆,可見這男人有多可怕。
  靜侯的牙虛飄飄的落在嘴裏的飯菜上,隻是做了個嚼的樣子就生吞了下去。
  其實要是不考慮吃下去的後果,大師兄做的飯菜倒也沒有什麽奇怪的味道。但是,想想看,讓誰吃活蜈蚣誰敢大嚼大啃,膽子再大的也不過就是硬吞下肚了吧。要知道,她們師兄的廚藝,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別人做菜調味用油鹽醬醋,他老人家做菜是拿各種口味的藥粉當調料使,至於藥粉的功效和有沒有毒性,摻在一起會變成什麽,那些事情對早就已經試毒試到百毒不侵的大師兄來說根本不用記入考慮。
  但是,這種沒有譜的玩意兒對於她們這種肉身凡胎的普通人來說,比活蜈蚣可怕一百倍。
  看著兩個師妹“儀態端莊”的用飯,步青衫非常欣慰。
  久別重逢總是讓人心情格外好,步青衫甚至破例在用飯中途就放下了筷子——當然是整整齊齊嚴絲合縫的被放在距離飯碗右側兩寸遠的地方。
  “我們兄妹難得聚在一起,剛好我日前釀的酒也可以啟封了,不如我們來喝一杯?”
  靜侯和花喜落聽了,喜出望外。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就麻煩大師兄去拿酒了。”
  步青衫一笑而起,慢條斯理的出了房門。
  靜侯和花喜落兩相對望,嘿嘿一笑,心照不宣……
  
  

第三章
  遙望著師兄的身影從門口消失,靜侯和花喜落立刻跳了起來。
  靜侯用極為謹慎的態度把三人份的菜夾出兩人的份量,小心翼翼的好像從河泥裏挑金砂,絕對要保證讓這些菜看起來是被“端莊”的吃掉而不是被“處理掉”。
  “快快快,哎,慢慢慢,不要弄得亂七八糟,小心菜湯啊!”花喜落在一旁心急的指手畫腳。
  “知道了知道了,你趕緊去拿家夥,不要在這裏囉嗦,等會兒師兄就回來了。”靜侯皺緊眉頭不耐煩。
  花喜落把輕功用到極限,眨眼之間衝進裏間,把剛才卸下來的一塊假皮拿出來,將這些被靜侯小心的夾到碟子裏的菜和兩人碗裏的白飯用皮子一兜,又衝回了裏間。
  靜侯跟進去,從帶來的包袱裏嘩啦啦的倒出一堆瓶瓶罐罐,都是這陣子她做出來以防萬一的東西。從裏麵翻出一個小瓷瓶,淋了些滑溜溜的東西到那包“贓物”上,然後換了一個小罐子,挑了些粉末灑在那些滑溜溜的東西上,嗤嗤嗤幾下,一大包可能害死人不償命的飯菜就被蝕得半點兒痕跡都沒有了。
  “嘿嘿,我的‘化啥都行二合一’果然是銷贓毀屍必備之佳品啊~~”靜侯得意兮兮的傻笑。
  花喜落看了有氣,用力在靜侯屁股上踹了一腳。
  “你得意個屁,這麽大的味道,師兄是死的才聞不出來!”
  “哦哦哦,還有還有。”
  繼續翻出一個瓶子,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口,用力一噴,方才的那些味道立刻消失無蹤。
  靜侯這才呼出一口氣,抹了抹冷汗。
  “啊,不對,還有湯,湯怎麽辦!!”
  剛放鬆下來,忽然想起還有這麽個大患,兩個人一溜煙的又衝回桌子旁邊,看著那一大碗湯心急火燎。
  “不行就倒掉一半。”靜侯黔驢技窮。
  “倒在哪裏?你看看這比狗舔過都幹淨的屋子和院子,你倒在哪裏不是往禿子頭上放虱子!”
  “那你說怎麽辦?!”
  “我怎麽知道怎麽辦?!”
  “你——”靜侯話沒說完就頓住了,衝花喜落使了個眼色。
  怎麽也不用辦了,師兄回來了……
  兩個人迅速回到位子上端莊的坐好。靜侯眼尖的瞄到碗底還有一粒飯粒,一咬牙,把飯粒用手指粘起來,順著領口塞進了衣服裏。看得花喜落目瞪口呆。
  
  “酒拿回來了,你們等久了吧。”溫柔的聲音響起,步青衫捧著一個小小的酒壇子,姿勢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捧著祖宗骨灰的孝子賢孫……
  “不久不久,怎麽會久。”就是不夠久!靜侯和花喜落同時在心裏悲號,“不好意思我們自己先吃了,大師兄你也趕緊用飯吧,不要忙活了。”
  兩個人屁股粘在椅子上,假笑粘在臉上,沒有人敢伸手去接師兄手裏跟吃喝掛鉤的東西,隻有眼珠子跟著走,一直看到那個骨灰壇子…啊,不是,是酒壇子,被安穩的放在桌子上。
  “哦?”步青衫看見桌上明顯去了一大半的菜和兩個師妹麵前空空的碗,稍稍有些驚訝。“吃得這麽快,是不是餓了?廚房裏還有一些材料,我再去做一點來吧。”
  “不要不要,我們吃飽了,好飽了,師兄你還是自己快點用飯吧。”兩個人手搖頭搖的忙不迭的拒絕。
  開什麽玩笑,她們就是知道師兄絕對隻做了正好三人份的菜飯,才會隻把她們倆人的份處理掉,要是再做一次,那她們剛才忙得是什麽勁兒啊!
  “真的飽了?”步青衫關切的問,生怕師妹受了委屈。
  “飽了飽了!”兩個人的頭狂點,臉笑得僵硬。
  “那就好了,我這裏粗茶淡飯,我還怕你們吃不慣。”步青衫微微一笑,終於放下心來的樣子。
  “山上吃的也不比這個好,哪有什麽不習慣,師兄太自謙了。哈……哈哈哈……”靜侯扯著臉皮硬笑,差點閃了舌頭。
  花喜落幫襯的繼續猛點頭,“就是就是,又是酒又是菜的,真是麻煩師兄了。”
  “說什麽傻話。”步青衫莞爾,忽然想起什麽,又站起身來,“對了,說到酒,怎能沒有下酒菜,你們既然已經吃飽了,那麽就來試試看我新學的醬菜吧。”
  什、什麽?!還有醬菜?!
  轟隆隆隆隆,五雷轟頂——
  還不待靜侯和花喜落反應過來開口拒絕,步青衫已經略帶興奮的出去拿他的新品種“醬菜”了。
  果然是閻王要人三更死,決不留人到五更。過了一劫又一劫,天要亡她們啊————
  被打擊得風中飄搖的兩個人,青慘慘的麵無人色。
  
  ————————我是贖罪的分割線——————————
  
  叼著杯子,喝——
  反正都逃不過去了,也就別掙紮了。
  靜侯很認命,花喜落也不得不認命。
  這不是大師兄釀的酒,這不是大師兄釀的酒;這不是大師兄醃的醬菜,這不是大師兄醃的醬菜……
  硬要自己不去想,忽略掉這些酒菜的“出處”閉著眼睛往下塞的話,其實味道也不算太壞。靜侯這樣安慰著自己。
  不過,“大師兄,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做生意啊,你的醫術這麽好,沒道理生意這麽清淡啊。”
  居然有這麽大把的時間坐在這裏和她們閑磨,害得她們想搞鬼都沒機會。
  步青衫聽了但笑不語,徑自從酒壺裏又倒了一杯酒。
  桌上的飯菜都已經被他收拾下去了,隻幹幹淨淨的擺著一壇酒,一把壺和兩碟子醬菜。
  靜侯和花喜落本著躲掉一樣是一樣的原則,都隻專心致誌的喝著杯子裏的酒,完全不去碰那些所謂的“下酒菜”,好在師兄這次並沒有說什麽。
  步青衫喝酒的樣子,說實在的,很好看。
  寬大的袖子,舉杯的時候會露出一截手腕來,腕骨纖細分明,皮膚被青色的衣衫襯得更加白皙,宛若碧葉間的白蓮。
  他是那種喝一點酒就會臉紅的人,但是又不會紅得很誇張。淡淡染上的一抹醺然,讓細長而略顯得有些冷淡的眼睛裏光暈流轉,右眼下一顆細小的痣會在這時變得明顯起來,睫毛垂下來的時候,便好像滲出了一滴淚水。
  看過去,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感。
  靜侯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喝了一口酒——她不愛看師兄靜靜喝酒的樣子,雖然很好看,但是她的直覺卻會不停的警示著她,危險。這樣的師兄,往往讓她的心有種落不到實處的不安,她並不樂見。
  所以,她又把剛才的問題問了一遍。
  步青衫放低了手中的杯子,輕輕的舒了一口氣,很愜意的笑一笑,道:“有什麽關係呢?我就是愛這樣鬧中取靜的感覺,至於生意,我另有賺錢的來源,開個藥鋪不過是讓自己有個落腳的地方,並不指望著靠這個大富大貴,生意清淡一點,我倒是很喜歡。”
  “大富大貴?這話從師兄你嘴裏說出來,我還真是聽不習慣。”靜侯挑眉。
  和師姐這個就算在山上也要塗脂抹粉滿頭金翠的女人完全不一樣,師兄一年到頭的就是這樣一身最普通的青色衣衫,樣式普通,料子普通,總之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與其說是淡薄,不如說,她根本沒有辦法把師兄和錢聯係起來。這男人,已經差不多像是個修道的人了。
  步青衫看了靜侯一眼,展眉而笑,笑得頗有些意味深長,讓靜侯忽然有些不舒服的感覺,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另有賺錢的來源?
  嗯……師兄的一身本事,無論是哪一種亮出來,都能讓人捧著金山銀山擠破頭的找上門來——當然,廚藝例外——但是,他這樣一說,反倒讓她心裏犯嘀咕,師兄不會是在做什麽奇怪的事情吧?
  他們師門唯一默認的規矩是絕不過問他人的生活,所以就算靜侯心裏再怎麽疑惑,也無從得知,更不會問出口來。
  不過,這陣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她倒是忘了一件事情,一件對她來說挺要緊的事情,在這不舒服的當口被她猛然間想了起來。那就是——到底是誰給秋素心下了師門獨有的綠柳如斯?又是誰把秋素心帶進林子裏去的?就算秋素心是好運氣,自己闖了進去,至少毒一定與他們師門的這幾個人脫不開幹係。
  誰呢?是一個人做的還是兩個人?是無意為之還是別有用心呢?
  靜侯腦袋裏麵轉著這些事情,不知不覺地又喝了不少酒下去,隻覺得越來越心煩意亂,想也想不清楚,問又不願意問,隻是一直糾纏。
  她被曾經中了綠柳如斯,又曾經無意之間闖進山林的秋素心強帶到杭州,偏偏師兄和師姐也在杭州。一切都那麽恰好,每個人都有可能,她不願意去想這種可能,隻能越發的煩悶。
  從那以後過了好些年,但是一直有這樣那樣的症狀不停的出現,不停的把過去的那些東西推回到她麵前,讓她連想要做隻縮頭烏龜都沒法子。
  而,最大的症頭可能就是這個了吧——被她當作救命稻草抓住的人們,她努力想要相信,卻做不到,明明懷疑著,卻又要強迫自己相信。也許有一天,她會因為這樣而整個人就此瘋掉也說不定。
  眉頭越皺越緊,靜侯幹脆無意識的抓過酒壇子開始往下灌,臉花喜落在桌子下麵猛踹她都沒有感覺。
  人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平平都是酒,靜侯隻覺得酒入愁腸愁更愁。越喝越是煩悶,甚至開始全身燥熱。
  要知道,從她妖化的那一天起,除非她刻意的運氣,不然她的身體從來都是冰冰涼涼的,和個死人沒兩樣,就算是喝了酒,這樣的燥熱也極其反常。
  但是等靜侯發現了師兄對她這種捧著酒壇子喝酒的不端莊完全不置一詞,也發覺了自己身上的異常的時候,一切,又已經——為時已晚……
  
  

第四章
  跳脫出來看她活過的這二十幾年,其實很可笑。
  似乎,她的命裏總是脫不開“為時已晚”這幾個字。
  以為自己搞的小把戲成功的瞞過了師兄,等到發現其實還是被師兄看穿了的時候,為時已晚——她已經被惡整。
  以為就算被秋素心帶下山,隻要能瞅準了機會就逃得掉,等到發現了一切正朝著她最不樂見的方向發展的時候,為時已晚——她已經被帶回了惡夢的根源。
  以為嫁了一個可以給自己依靠的良人能安穩的過完這輩子,等到發現是自己太天真的時候,為時已晚——那個男人已經用一個姿勢輕鬆的將她編織的幻夢幹脆的粉碎。
  好吧,一切她都認了,因為為時最晚的是,當她發現一切根本就不好玩兒的時候,她已經降生到這個人間,沒有什麽可以被改變了。
  “師兄啊,你好端端的,弄雄黃酒出來幹什麽?”忍耐著從身體內部燃燒起來的灼燙,靜侯艱難的開口笑道。
  雄黃酒!!!
  花喜落手上一滑,杯子幾乎被她砸在地上。這酒裏根本沒有任何雄黃的味道,怎麽會是雄黃酒!!
  靜侯的臉已經被燒得通紅,血似乎湧動著就要從薄薄的皮膚底下噴湧而出,連說話時呼出的氣息都是燙人的。
  花喜落很想立刻逃走,但是身體卻仿佛忽然被凍住了似的不能動彈。她睜大眼睛瞪著步青衫,步青衫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隨即便把目光轉向了靜侯的方向。
  “快到端午節了,做一點雄黃酒放在藥鋪裏賣,不是很合時宜嗎?”
  “哈…..哈哈……”靜侯苦笑,“這樣一點兒雄黃味道都沒有的雄黃酒,有人會買?”
  “也是有人會對那個味道敏感,不是嗎?”步青衫意有所指的說道。
  靜侯的笑容終於掛不住,手上的酒壇子落在地上,啪的碎裂,身子一軟,癱在流滿地麵的雄黃酒裏。
  把師兄的房間弄成這樣,不知道後麵還有什麽可怕的事情等著她啊。
  靜侯很奇特已經快要麻木的腦袋裏居然還有餘暇想到這些事情。
  雖然妖化以後有著巨大的蛇尾,但她不是蛇,對於爬蟲來說堪稱毒藥的雄黃,對於她並沒有那種功效。但是,她對雄黃的味道依然敏感,隻是,這是出於另一種難以啟齒的原因。
  “師兄,你不要每次都把我當成白娘娘好不好……”靜侯低弱的聲音裏,有一種異樣的沙啞。
  步青衫看著地上開始輾轉蠕動的靜侯,輕輕放下了酒杯,道:“當然,白娘娘還比不上你來得有趣。”
  雄黃酒隻能令白素珍現出原形,卻能令小師妹產生更有趣的反應,這兩種樂趣是不能比較的,他當然不會把靜侯當作那條無用的白蛇。
  靜侯用伸出長爪的手緊緊的扣住自己的臂膀,勉強以疼痛保持著一點清醒和理智。
  那個被極度的痛苦憤怒和怨恨吞噬了的瞬間,她獻祭了自己的身體,得到了人類永遠不可企及的強大力量。而緊隨其後,為了克製這種隨時都有可能失控爆發的力量,她又付出了新的代價。
  快感是這樣的相似,雖然帶來快感的途徑不同,但是那種酣暢的感覺卻是相通的,無論引發快感的,是暴戾……還是欲望……
  人是這樣奇怪的動物,即使心死成灰,但隻要還活著,欲望就不會死。為了壓製身上的妖性,她幾乎熄滅了自己所有的欲望,越是能帶來強大快感的欲望,就被她壓抑的越深。
  但是,也僅僅是壓抑而已。
  當有一天,步青衫無意之中發現雄黃可以開啟她的欲望之後,這種東西就變成了他通常用來懲戒她的工具,而且花樣翻新,每次必中。
  “師兄……如果我現在認錯……你可不可以放過我……”
  步青衫輕緩的搖搖頭,“如果你早就知道做那件事情的下場,為什麽每次都要去做?”
  他隻有這一片逆鱗,為什麽她們總是學不乖的要去摸一摸?
  當然是因為做或者不做都沒什麽好下場,所以每次都僥幸想要賭賭看,可惜從沒成功過。
  靜侯不再開口,認了,咬緊牙關,全力和身體裏越燃越烈的火焰抗衡。
  說到底犯了師兄的忌諱是她們的錯,師兄也不會真的想看她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他隻是想看自己忍受這種折磨而已,忍過去,等師兄消氣了,就沒事了。
  步青衫站起來,慢慢走到靜侯的身邊。
  靜侯看著身下流淌的酒液幾乎沾到師兄一塵不染的鞋子上,無力的吐出低喃。
  “……髒……”
  步青衫聞聲,眉頭一動,蹲下身來,溫柔的順了順靜侯瞬間暴長出來的頭發,無奈的歎息。
  “這樣的輪回有過多少次了,怎麽還是相信我?”
  是啊,這樣的輪回有過多少次了——在師兄身後搞小動作,從來沒有例外的被發現,然後被惡整。
  但是她就沒長過記性。
  師兄的完美幾乎已經變成了一種桎梏著他的枷鎖,讓她怎麽忍心開口跟他說,其實他做的東西,人吃人死,獸吃獸亡?她寧肯這樣被師兄惡整,也不願意去碰觸師兄心裏那片真正的逆鱗。
  “……你是……師兄……”她拚命想去相信的人之一啊。
  靜侯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瞳孔緊縮,漸漸泛出青色,明顯已經瀕臨界點。
  聽到了靜侯模糊不清的回答,步青衫低笑著站起身來,仔細的撫平了衣擺上的褶皺。
  “即使是親兄弟,也不過是個外人。師兄?這就是你相信我的原因?小師妹,你真是比白娘子還要笨上十分。”說完,邁步出了房間,將房門合上,把即將崩潰的靜侯同被製住不能動彈的花喜落留在屋中。
  
  笨嗎?
  笨吧。
  不笨又能怎樣?
  能讓她咬牙活下來的東西已經那麽少,要是不笨一點,她還怎麽熬……
  
  花喜落身體僵硬著,卻在意識裏顫栗。
  靜侯就在腳下不遠的地方扭曲掙紮。
  即使有再強的意誌力,與天性抗爭都會痛苦不堪,更何況靜侯對妖性的抵抗力低到幾乎一碰即碎。
  妖化的時候靜侯有多麽痛苦,而他們為了妖化以後的靜侯吃了多少苦頭,這些師兄不會不清楚。他居然還能把這件事情當成遊戲一樣的來玩!每一次每一次,這種事情都讓花喜落心裏冰涼。
  和靜侯毫無理由的信任不同,她幾乎可以說是害怕著步青衫的。所以,每一個動作,她都小心的防備著,隻是,她的那些防備和心機,到了那個男人的麵前,就像是小孩子的心思,完全不值一提。
  那個男人的心裏,所有人都是玩偶。他會不動聲色的,甚至微笑著,揭開一道人身上還沒有愈合的傷疤,看著血流,聽著哀號,然後覺得是個好玩的遊戲。
  她怕他,也討厭他。
  她不明白靜侯怎麽能那麽樣的親近他。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和擁有妖身的靜侯相比,步青衫,才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聽靜侯說起的時候,花喜落就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偏偏在她們易容離開秦欒的別苑,想要返回山上的時候,這個男人出現了。她的算盤是來刺探個一二,但是,她早該想到,隻要一遇到這個男人,就絕對沒有什麽好事情!
  還來不及搞清楚這次步青衫又想要玩什麽把戲,她的麻煩已經來了。
  碰過雄黃的靜侯,被定住不能動彈的自己,花喜落苦笑——
  
  哭泣的低吟和壓抑的嘶喊從靜侯咬緊的牙關裏泄露出來。
  她翻滾著,隻覺得快要被燒成灰。
  雙腿緊緊地絞纏在一起,不斷的互相廝磨,血液瘋狂的流竄。
  衣服和頭發被含著雄黃的酒液打濕,纏在身體上,一點一點的吞噬著她的理智。
  鋒利的爪子難耐的在地上抓出狂亂的痕跡,手臂上的血痕,腥甜的氣味,讓欲望越發的燒紅了她的眼睛。
  好想要……溫熱的身體……甜美的血肉……好想要……
  花喜落柔軟馥鬱的身體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散發著濃鬱的香氣,隻要一伸手,就可以……
  啊哈……
  急促的喘息著,靜侯緊緊地閉上眼睛。
  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滾燙的濕意讓雙腿間變得滑膩不堪,打開尖銳長爪的手,終於忍不住探了下去——
  裙子被撕裂開來,露出腿上玉石一般的肌膚,利爪撫過的地方,劃下一道道血痕。雙腿緊緊地將指爪夾住,帶著刺痛的快感誘發出更加龐大的空虛,好熱——
  好想要……
  嗯……嗯……
  壓抑著,克製著,靜侯被欲望蒸騰著,淚水順著緊閉的眼角流淌下來,同酒液和汗水混在一起,越發的熾烈。
  給她……她好想要……
  輾轉翻騰,高熱的炙烤中,意識漸漸沉沒,身體高高的弓起,耳畔似乎想起了劇烈的傾塌聲。
  巨大的蛇尾掙脫了束縛,鞭子一樣的甩開,結實的木桌應聲而碎。
  蛇尾自花喜落的麵前險險的甩落,細小的鱗片在地麵上摩擦,慢慢的向花喜落坐著的椅子上,滑動……
  

第五章
  花喜落瞪大了一雙美目,屏住了呼吸。
  蛇尾將將在她身下的椅子邊上停住,躁動的來回遊移著,卻像是被什麽遏製著,始終沒有觸及到這張近在咫尺的椅子。
  靜侯全身繃直,在地上痛苦掙紮,雄黃酒被她身上的傷口流出的血染色,沾染在雪白的側臉上,淒豔的,宛若當初她留下的血淚。
  每一次,每一次,看到這樣的靜侯,花喜落心裏都會忍不住地想,如果當初,如果當初她沒有阻攔靜侯的自毀,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痛苦。
  無生者無痛,是的。死去了,就再也不會痛,再也不必忍受一切這個人世加築在她身上的枷鎖和折磨。但是,她怎麽能夠甘心!她們究竟做錯過什麽?!如果那些奪走她們人生的人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活著,那麽,憑什麽?憑什麽她們就要這樣悲慘的死掉!
  她們還沒有,好好的活過這一輩子啊——
  
  靜侯已經不太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尖利的長爪努力的向前,死死的扣在地麵上,全身繃得像一根就快斷掉的弓弦,隻有模糊的念頭支撐著,阻止自己去撕裂師姐的身體,獲得解脫和快樂。
  一端是人,一端是妖,下身的蛇尾在這樣劇烈的拉扯中被抻的僵直。
  她時常覺得她快要死了。
  人性破碎,妖性卻得不到飽足。她好熱,又好冷。
  人說血冷的動物會喜歡溫暖的地方,而她常常覺得,自己終有一天會被凍死的。妖的那一部分渴望的鮮血和肉體的溫暖,她不能放縱;人的那部分渴望的珍愛和安全,她得不到。這樣的饑渴,陰影一樣的盤旋在身體的深處,每過一天,她都要花上更多的力氣,才能強迫自己忽視掉這些聲音。
  好冷——
  她好想要回去小溪邊,曬一曬太陽……
  
  花喜落的心都快要裂開,但是身體卻絲毫都動彈不得,師兄不知道什麽時候對她下的毒,讓她完全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
  靜侯的掙紮翻騰越來越弱,甚至連氣息都變得衰弱了下來。這樣下去,她會受不了的。
  夠了!!!
  步青衫——
  夠了——————
  她在心裏狂喊著,但是發不出一點聲音來,眼淚從大睜著的眼中落下,她卻毫無感覺。
  
  殘陽如血,鋪天蓋地的從窗紙和門的縫隙中湧進來,讓人窒息的赤紅。
  低啞而蕭瑟的聲音幽幽的響起,穿過薄薄的門板和牆壁,傳進靜侯的耳朵裏。
  緊閉的雙眼似乎被打開,看到了非常非常遙遠,卻又非常非常熟悉的……過去……
  
  天地蒼茫,赤陽如血,人們這樣虔誠的供奉著他們的神明。
  盤踞在高高的祭壇上,俯瞰著拜倒在腳下的子民們,熾烈的崇拜和敬仰環繞著身體,溫暖著魂魄。
  宇宙洪荒,幾多變遷,當祭壇被荒草淹沒,變成一堆亂石,神明也不再是神明。
  怒火,怨憤,寂寞……
  被這樣醜惡的情緒糾纏,犯了大錯,從此淪為妖魔。
  被追逐,被利用,被殺戮,被吞噬過血肉。
  不斷的逃離,不斷的隱匿,純淨而強大的血脈,被這樣累世的罪孽磨損,漸漸虛無。
  混跡在人群中,不再是神明,也不願是妖魔,隻是想要和人一樣,好好的活著。被人看見,被人關心,被人注視,被人……記得……
  
  是了,她是人,已經是個人了,她是人,是人……
  
  身體忽然獲得了自由,花喜落幾乎是滾落到了地上,撲到靜侯的身邊。
  身體終於鬆懈下來的靜侯恢複了人的形態,雖然衣衫破裂,狼狽不堪,但是已經安眠,輕淺的呼吸著,臉上帶著暫時的平靜和安詳。
  花喜落三兩下扯下了自己的外衣,將靜侯包起來,緊緊地抱在懷裏。那樣冰冷的身體,即使隔著重重的衣服,還是讓她發抖。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步青衫對滿室的狼藉視而不見,收起了手中的塤,徑自走向花喜落二人。
  花喜落忍不住向後退了退,戒備的看著他。
  步青衫也不理,隻是彎下身,從花喜落緊張到僵硬的手中將靜侯抱了過來,然後放到裏間的床上去。
  花喜落慌忙起身,也跟了上去。
  
  “我去燒些熱水來,你幫她擦擦身吧。”這樣的溫和體貼,仿佛剛才的那些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也和他毫無關係。
  花喜落瞪著步青衫,她從來就沒有看明白過這個男人。
  幫靜侯拉上被子,微微一笑,步青衫轉身出了房間。不多時,帶了裝滿熱水的木盆回來,放下,又轉身出去,聽聲音,是去收拾外間那些被砸得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花喜落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浸濕了布巾,開始小心的幫靜侯擦洗身體上的汙濁和血跡。
  總是這樣的,因為一些不知所謂的原因把靜侯最不願示人的一麵掀出來,然後弄得她遍體鱗傷,再用那個不知道是什麽的曲子讓靜侯安靜下來,像個寶貝一樣小心的照顧。
  她幾乎要以為步青衫的喜好是訓蛇,然後到街上去雜耍賣藝。
  打一巴掌揉一揉,他不厭煩,靜侯居然也從來不恨,這兩個人還真是玩不膩這樣的把戲。可是關她什麽事,每次都被夾在中間當犧牲品,到底當她餃子皮還是包子餡,可以這樣揉來捏去的擺弄!
  心裏窩火,手下便不自覺地用力。可是,不管她再怎麽用力,靜侯的皮膚還是玉石一樣的冰冷,連點痕跡也沒有。花喜落見了,歎了一口氣,心又軟了下來。
  靜侯對他們這樣的容忍,打不還口罵不還手,再怎麽折騰她也都還是笑笑的好像不疼不癢,她明白的。
  多少春閨夢裏人,她們,都是從那個夢裏走出來的人。
  渴愛。哪個女人不渴望著自己被放在手心珍愛。為了那個掌心的溫暖,她們願意把自己化作一江春水,溫柔的環繞在那個人的身邊。
  但是,靜侯的渴望,已經被她徹底的鎖起來了。
  一日日的暴曬在陽光下,將白皙的皮膚曬成麥色,把所有屬於女人的柔軟都深深的埋葬起來,一天天的變得大而化之,不男不女。這樣,改變自己,忘掉自己。
  他們,是這樣的她唯一可以放膽去碰觸的人,僅此而已。
  歎了口氣,伸手捏了捏靜侯的臉頰。
  傻孩子啊……
  
  把廳中所有殘破的碎片仔細的聚集到一起,隻是微微的彈了些粉末在上麵,那些東西就被迅速的蝕掉了。
  步青衫看著半點痕跡都沒留下的地麵,含笑的眯了眯眼睛。
  學了那麽久,小師妹的火候還是那麽不到家。
  藥用的太過繁雜,雖然消了些味道,還是很難讓他當作什麽也沒發現。
  抬頭看了看天色,折騰了這半天,差不多也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難得他想要做一頓飯給久別重逢的師妹們吃,可惜她們還是這麽不賞臉,既然如此,要不要到外麵買一點回來呢。不過,街麵上的東西也不知道到底做的幹不幹淨,就算再怎麽幹淨也比不上他自己做的來的放心。可是他做的東西,看來除了他自己以外還是沒有人敢吃呢。
  捋了捋袖子,步青衫決定了,還是去買一點現成的回來,自己再小小的“處理”一下就好了。
  一邊想著,一邊出了門。方才靜侯的利爪在地上抓出的那些痕跡,被步青衫輕描淡寫的踩過去,盡數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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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是錦繡坊的獅子頭。
  桌子旁,隻坐了步青衫和花喜落兩個人。
  按照慣例,被步青衫惡整完的靜侯總要睡上整整一天,醒來之後便神清氣爽的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而步青衫也會議就表現的好像那個整死人不償命的妖怪不是他一樣,繼續保持個謙謙君子的形象,看得花喜落一陣一陣的惡寒。
  靜侯那隻野猴子總是覺得她自己是這個師門裏唯一的正常人,哈,正常在哪裏,她還真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腹誹在心,臉上卻不漏半點聲色,花喜落自問沒有那個能耐,經得起步青衫的“愛護”,也非常慶幸,自己從來沒有引起過步青衫的“興趣”。至少在靜侯還沒有到師門之前,這男人恐怖歸恐怖,還沒有達到現在這個惡魔的程度。
  “怎麽,不合胃口嗎?”步青衫見花喜落端著碗卻遲遲不動筷,關切地問了一句。
  “嗯?啊,哪裏,麻煩大師兄這樣遠的去買這些吃食回來,我很喜歡。”花喜落假笑著答道,趕緊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裏,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吃了之後才發現,她一著急,忘記把飯碗放下換碟子接著菜了,險些把湯汁滴進飯裏,心中一繃,暗叫一聲僥幸。
  步青衫見狀,放下筷子,笑了。
  “師妹不要客氣,我知道你們一貫吃不下我的手藝,本來也隻是想要親自下廚給你們接個風,沒想到,倒難為了你們。”
  花喜落咬著舌頭,強忍著一肚子火氣不要噴出來,麵上還得做出個笑容。
  “師兄說哪裏話,是我們自己太不懂得惜福了,辜負了師兄的一片心意。”
  放他的臭!明知道自己做的東西不是人吃的,還故意端出來,就吃準了她們不敢吃,一定會搗鬼,還故意給她們搗鬼的機會!去他的!這不是明擺著找機會整人嗎!
  如果真的相由心生,那麽估計花喜落現在的臉早就變成了廟裏的夜叉,好看得緊。
  步青衫笑出聲來,眼角微微眯起,淚水一般的小痣讓這個笑容充滿了別樣的邪美。
  “師妹你也不用太拘謹了,說出來不怕你生氣,我實在是比較喜歡小師妹,也隻會這樣偏愛她而已。至於師妹你,我不是一向都很縱容你嗎?”
  …………
  花喜落已經對這個完全屬於惡魔種的男人失去了所有語言。能把這種堪稱殘忍的興趣說得這麽正大光明,這麽理所當然,還這麽洋洋自得,這男人,也真是世間難得一間的人物。能和這樣的一個人師出同門,她還真是——三生不幸——
  
  


【第六卷 人隨沙路向江村】

第一章
  好久沒有睡得這麽沉了,全身都很舒服,懶洋洋的好像泡在熱水裏。
  靜侯趴成一灘稀泥,毫無氣質可言的騎在一條被子上,即使醒來了,也不願意睜開眼睛。
  但是 ,好餓,怎麽這麽餓,她不是剛剛吃完飯的嗎?
  肚子咕嚕嚕的聲音叫得連天響,硬生生的把靜侯的神智從半睡半醒中間拉了回來。
  抓抓頭發,睜開眼睛,眼前莫名其妙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
  除了床,椅子,桌子以外,什麽也沒有,家具雖然都是普普通通的樣式和顏色,但是這樣的過分簡潔卻讓人見了有一種不舒服的壓抑感。尤其是,桌子上連個茶壺茶杯都沒有,那還擺張桌子幹什麽啊,床上睡不下的時候,可以用它來將就將就的用處嗎?
  靜侯忍著肚子的鳴叫,抱著頭,拚命回想腦袋裏頭最後的記憶是什麽。
  和師姐易容離開無緣“姐夫”的地方,想要回到山上,遇到大師兄,吃飯,搗鬼,被發現,被師兄惡整……
  然後呢?然後怎麽了?
  這裏又是什麽地方?師兄和師姐都跑到哪裏去了?
  一腦袋的問題漲得靜侯一個頭兩個大,剛才睡得飽飽的那些滿足感,瞬間消失不見。
  難道師兄那個小藥鋪的後頭還有別的房間?趁著她睡著把她搬過來的?
  恩,也是有可能,看這個房間的幹淨程度,和師兄還真是挺相稱的。
  晃晃悠悠的爬下床,眯著惺忪的眼睛往床底下找了一圈,沒有鞋……不管了,就這樣好了,反正師兄的地麵一向比人家吃飯的盤子還幹淨,隻怕被襪子踩髒,不會踩髒襪子。
  靜侯幹脆的下了地,三兩步走到門口,用力推開了門。
  …………
  一片豔麗的花瓣落到了鼻尖上,靜侯睜大了眼睛,完全愣在了當場。
  打開的房門之外,一整片桃林從麵前一直延伸到遠方,滿樹的桃花火一樣的盛開著,花瓣落雪一般洋洋灑灑的在林間紛飛。
  遠處,溪水流動的聲音若隱若現的傳過來,靜侯不必走過去也知道,那條溪水旁邊一定有一塊巨大的石頭,這樣和煦的陽光下,躺在石頭上,可以非常舒服的曬太陽,暖暖的,讓人醺然欲睡。
  這裏是……山上?!
  忍不住揉揉眼睛,再睜開,看到的還是這樣熟悉的景色。
  回過頭去,屋子裏麵的擺設卻依然是陌生簡單的那些家具,她確信,山上的任何一間屋子裏都沒有這樣的東西。
  這是怎麽回事!
  靜侯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臉茫然的屋裏瞅瞅,屋外看看。
  忽然,近處的樹叢中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直覺的看過去,一隻肥胖的狸貓頂著一張陰險狡詐的肥臉咻地鑽了出來。
  啊——
  靜侯叫了出來。
  肥狸貓看了看靜侯,轉身就跑。
  靜侯邁步就要追上去。但是,她的腳剛剛踩到屋外的地麵上的那一瞬間,一切熟悉而美麗的景色都消失了,肥狸貓也全無蹤影。
  靜侯被這樣的突變驚得一個趔趄,慌忙站直之後,環顧著四周迥然不同的麵貌,心裏忽然明白了,除非她做白日夢還沒醒過來,不然就是被哪個無聊的人困在了某個陣法裏耍來耍去。
  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捏了一把,哎呦,疼疼疼疼疼~~~
  很好,不是白日發夢,那就是有人故意布陣耍人了。
  基本上,靜侯入門晚,人又懶,除了一些基本自保的功夫和輕功以外,她也就對配藥這種不太費腦子又很實用的事情感興趣,至於師門代代相傳的布陣之術,哈哈,她敬謝不敏,學個基本的出陣法,能讓她偶爾下山買個菜就足夠了,多了她記不住,也用不上。
  不過,老祖宗有句話說得好——千金難買早知道。
  她要是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幹脆就一點都不學,就讓師祖們留下的陣法把她和秋素心都困在那個林子裏,反正在她的地盤上,秋素心再怎麽魔王,也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虎落平陽被犬欺……呸呸呸!!!她罵自己做什麽,真是昏了頭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也不是什麽大人物,會用這麽精妙的陣法玩她的無聊人,也就師兄那麽一個了。
  歎了一口氣,索性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不料屁股一挨地,眼前的景色又不一樣了。
  靜侯一激靈,忽然覺得很好玩,精神一下子就來了。
  隻要碰到地麵,景色就會變啊,那豈不是每走一步都要重新找路,走一輩子也走不出去!果然是大師兄的風格——看別人死好熱鬧。
  不過,嘿嘿~
  左手往地麵上拍一下,嘩~景色變一遍——
  右手往地麵上拍一下,呼~景色又變一遍——
  嘿嘿嘿嘿嘿~~~
  這個好玩兒哎!!
  靜侯索性開始在地上打滾,倒立,翻跟頭,大有看它到底能有多少變化的意思。
  
  她在這裏玩的開心,那頭可是有人看不過眼去了。
  “步兄,令師妹一向如此……處變不驚嗎?”
  步青衫站在陣勢之外,手中的八卦琉璃鏡中,陣勢裏的靜侯上竄下跳自得其樂的影像清晰可見。
  笑看了一眼身邊高大的男人,步青衫實在有些佩服這男人的修辭能力。
  活猴子一樣的舉動能被他形容成處變不驚,實在是超出了抬舉的範圍。隻怕靜侯不是處變不驚,而是一早就猜到布下那個陣法的人是他,所以才半點驚異都沒有吧。
  “讓單兄見笑了。”話是這麽說,步青衫的語氣中可沒有絲毫的羞恥,相反,倒有一種頗為自得的意味。
  柔弱纖細的,冷靜理智的,魯莽驕躁的,這些類型的女人遍地都是,隨手可得,但是他家可愛的師妹卻是天下無雙,隻此一個。多麽難得!
  單雲棲看一眼鏡中的靜侯,再看看身邊的布青衫,心中嗤笑一聲。
  有這樣大費周章隻為算計自家師妹的師兄,師妹如此行為,何足為奇。
  “令師妹真有雄心要把這陣勢的各般變化都嚐試一遍嗎?”若真是如此的話,請恕他不再奉陪了,身為雲樓主人,縱使不接任務,他也有千頭萬緒的事情要處理,並沒有好多時間在這裏看人家師門的熱鬧。
  步青衫搖頭笑道,“單兄莫急,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放棄了。”
  這個陣勢並不是靠陣勢本身讓景色發生變化的,而是借由陣勢的發動,喚起陣中人腦海中記憶,產生幻覺。也就是說,人的腦中保留著多少景色,這個陣法就有多少變化,堪稱無窮無盡。莫說靜侯的耐性絕沒有那麽好,就是耐性足夠,她也沒有那個力氣……
  
  哎————————
  砰的一聲倒在地上,靜侯也懶得再去看周圍又變化成了什麽東西了,肚子皮快要貼上脊梁骨,再怎麽好玩兒她也玩兒不動了。
  閉上眼睛,四肢攤平,運了半天的氣,猛地大吼出來:
  “師兄——————————出來————————————我餓了—————————
  —”
  …………
  步青衫朗然大笑。
  單雲棲此時此刻已經對這對師兄妹完全的心悅誠服,並且深深仰慕,到底是什麽樣的師父才能教導出這樣“與眾不同”徒弟來?
  放下手中的八卦琉璃鏡,關了陣眼,方才變幻莫測陣勢立刻恢複成一座普通的庭院。
  幾個起落,步青衫飛縱到靜侯的麵前。
  靜侯全身被餓得鬆軟無力,感到麵前有人,奮力抬起了一半的眼皮,看到了步青衫背光下模糊不清的麵孔。
  “師兄啊…….餓……”
  大睡了一天一夜,剛才又鬧騰了好一陣子,不筋疲力盡才怪。
  步青衫早有準備的拿出一個又白又大的包子,在靜侯麵前晃一晃 。
  這個時候也管不得是不是師兄做的包子了,就算包子裏頭包的是人肉餡兒,靜侯都照吃不誤。一把搶過來,三兩口吃個精光,雖然不當飽,至少可以墊個底。
  尾隨而來的單雲棲歎為觀止,這哪裏是師兄對待師妹的樣子,分明是主人在逗狗。
  恢複了點力氣的靜侯發現了不聲不響出現在師兄身後的單雲棲,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自家師兄。
  “那個人是誰?這裏又是哪裏?師姐人呢?”
  “這麽多問題,你要我先回答哪一個?”
  “全部,謝謝。”
  “那個人是我的朋友,這裏是他的地方,二師妹我托人送她回去山上了,現在很好。”
  事實上,花喜落完全是吃了步青衫特別料理過的紅燒獅子頭,上吐下瀉到差點一頭栽進茅坑裏死的不名不譽,最後在昏迷中被步青衫當作一捆貨物丟給人家送上山了。
  “你送師姐回去了!!!那為什麽不把我也一起送回去!!!”靜侯暴跳,他明明就知道她又多想要回到山上去的!
  好整以暇的拍了拍靜侯的肩膀,把靜侯以一個怪異的姿勢定在當場。
  “不要那麽壞脾氣,讓人看笑話。”步青衫薄責了一句。
  單雲棲心道,他早就看了半天的笑話了,也不差這一個。
  靜侯張著嘴發不出聲音,也合不上下巴,眼看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步青衫才大發善心的將她的穴道解開。
  “師兄……”靜侯無奈的歎氣,“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在山下久留的……
  “我不是看你一個人太久,怕你憋壞了嗎。既然出來一次,就好好的散散心,不好嗎?”
  “但是我真的不需要啊,我隻要回去就好了——”靜侯無力的重申。
  “乖。”狀似疼愛的拍了拍靜侯的頭,步青衫溫和道,“就在這裏好好的呆上一段時間,等師兄回來接你,再一起回去。”
  “什麽?!你要把我自己扔在這個不知道是哪裏的地方?!”靜侯臉上終於開始抽筋。
  “不要這麽大驚小怪的,師兄還會害你不成,這裏是我朋友的所在,他會好好照顧你的,來,叫雲棲哥哥。”
  雲棲……哥哥……
  靜侯和單雲棲對看一眼,同時惡寒。
  一致對這個稱呼聽而不聞。
  “師兄,算我求你,放我回去吧。”
  “不行哦,你是小師妹,要乖乖聽我的話才行。”
  “師兄……”一句話沒有說完,靜侯便被布青衫迷昏軟倒。
  將人放回屋裏的床上,合上門。
  步青衫對單雲棲點頭示意,“這段時間,我家師妹就拜托你了,請一定要小心防範著。雖然有陣法阻攔,她走不出去,但是這孩子的藥用的不錯,三餐送飯時,得仔細被她鑽了空子去。”
  單雲棲心裏疑問百出,麵上依舊不動聲色,“步兄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自會做的萬無一失,倒是你答應我的事情,還請多多費心。”
  “那是自然。我能成功的製住秋素心一次,就能成功的製住他第二次,畢竟,這件事情與我們雙方都有利,我自會辦的穩妥。”
  “那麽在下就等著步兄的好消息了。”單雲棲微微一笑,拱手一禮。
  

第二章
  秋素心將手下呈上來的一遝書麵報告按在桌麵上,臉上看不出是怒是喜,緊繃的氣氛讓等候在底下的下屬心裏微微的發顫。
  他實在不是一個很好伺候的主子,雖然對待下屬賞罰有度,功過分明,但是要想做到他要求的事情,不鞠躬盡瘁的扒掉幾層皮,是不可能的。
  秋素心並不在意下屬對自己的敬畏,相反,他很滿意於這樣近乎畏懼的感情,他要他們畏懼,也要他們敬服,隻有這樣,他才算是真正的把他們都握在了掌心。
  半垂下眼睛,想了想報告裏的內容。
  這次確實是他做的魯莽了。
  接到任務的時候,他準備得更多的是同單雲棲必然的交手,反而忽略了任務本身。
  本來,一個女人出錢請人殺一個青樓女子,十有八九是為了妒,隻不過這個女人的妒意重了些,不僅要這個青樓女子死,連她身邊的人也不肯放過。這些都無可厚非,也不值得多麽的關注,於是,他便在遭逢對手的興奮中,少了以往的謹慎。
  沒想到,一個看似平常的青樓女子,竟然同兄長的摯友有著這樣的糾葛。
  這樣看來,這次的任務沒有做成,反而是一件好事。否則,兄長那裏就很難交待了。
  端過桌上的茶啜飲了一口,“秦欒那裏可曾探查過?”
  “查過了,人員和出入一切如常,沒有發現陌生女子的蹤跡。但是,據屬下等查探,秦欒近日調動了人手,似乎也在秘而不宣的尋找什麽人。”
  “哦?”秋素心眸光一閃,“還有嗎?”
  “還有……還有一件事情,秦欒為了花喜落,常常深夜徘徊於西湖邊,我們行動的那夜,他也如平常一樣深夜才從西湖邊返回。”
  這就有點兒意思了。
  秋素心暗忖,以秦欒與花喜落這麽多年藕斷絲連的糾葛來看,此人必定用情頗深。若是一夜之間發現了心頭的女人消失無蹤,恐怕他不會這麽冷靜。那就是說,有很大的可能性,脫逃的花喜落是被他救走了。能把風聲瞞得這麽緊,秦欒此人也不簡單。可是,八成這個奇特的青樓女子又從秦欒那裏不告而別,所以秦欒才會急著找人。
  這種擔心也沒有錯。
  知道了這層關係,他必定不會真的出手要了這女子的命,最多是借著這個因由找雲樓的麻煩罷了。但是雲樓可沒有任何理由不接這件生意。少了他們的從中作梗,殺條漏網之魚對於雲樓來說並不會太難,雖然這條魚本身也出乎意料的滑溜,甚至可以說有一點棘手。
  秋素心一向喜歡喜歡挑戰,尤其是意料之外的挑戰,這樣身手不凡的青樓女子,說實在的,他也很有興趣。但是兄長的麵子和立場要顧,他也隻好忍痛放手。不過花喜落身邊的那個女子身手也不錯,又和秦欒沒有關係,他倒是不必顧慮,可以出手玩玩。
  話雖然是這樣說,杭州城繁華富甲,每日進出的外來客商不計其數,若是懂得一點易容之術,混跡於人群中,想把她們找出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秋素心眯起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縮起的瞳孔,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猛獸。
  歸根結底,那些東西都算是細枝末節。真正讓他計較的,是那天突襲他們,輕易折損了他們和雲樓大半好手的……人。
  那張漂浮於水麵的女子的麵孔一直重現在他眼前,讓他有種極為不舒服的感覺。
  他很難相信一個女人可以在那麽短的時間之內做到那些,甚至讓他們和雲樓的人毫無還手之力。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單雲棲,單就武功而言,在江湖上已經難覓敵手。但是他自問,就算是他出手,想除掉那些個個堪稱一流殺手的人,也要大費一番周折,根本不可能做的那樣幹淨利落。
  除非,做這件事情的,真的不是“人”,要麽,就是有人在刻意的裝神弄鬼。
  手指在扶手上輕輕的敲擊,秋素心的腦子裏急速的過濾江湖上甚至朝堂裏可能並有實力做這種事情的人和勢力,卻一無所得。
  莫非真是憑空落下的一場劫難?!哼!那可真是好運道!
  為今之計,能掛上一點邊的,也就隻有脫逃中的那兩個“獵物”了,說不得,隻好先把她們找出來了。
  “傳令下去,盯緊秦欒和雲樓那方的消息,同時加派人手,仔細的尋找一切可能有用的蛛絲馬跡。”
  “是。那麽,之前的任務還要繼續嗎?”
  “……先緩一緩,以目前的為先。”
  “是,屬下告退。”
  秋素心點點頭,看下屬退出房間,合上了房門,方才露出眼底的幾分陰鬱。
  靜侯————
  她可是上天派來治他的克星?
  自從遇到她,過去二十幾年間的順遂一去不返,雖然這種日子讓他不再無聊,但是,沒有她在身邊,再有趣的遊戲,也終究還是缺了一點味道呢。
  快點被他抓到吧——秋素心還從來沒有這樣急切的盼望什麽事情。
  這一次,他會更小心的,讓她永遠也飛不出他的掌心。
  
  大王八,炒雞蛋,師兄是個大壞蛋!!!
  辣塊媽媽他奶奶個熊的!
  還真的就把她扔在這個不知道是什麽的鬼地方等長毛,這也就算了,居然還拿那個破陣法把她圈起來,生怕她變不成豬是怎麽的!
  她雖然懶的像豬,但是不代表她就沒有挑圈的權利。
  看看這個破地方,什麽也沒有!就算她是頭豬,都被憋成瘋豬了!恨得她直想磨牙,把桌子腿兒咬下來,啃成個木頭人,詛咒師兄一千八百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打死她以後也不救人了,好心沒好報,好心生是非。她要是不多事,現在還在林子裏舒舒服服的曬太陽喝酒呢。
  她要回去啦~~~
  好想念小溪裏的笨魚,林子裏的賊狸貓,滿山的毒花毒草毒蘑菇,她要回去啦~~~
  這個破地方放個屁都有回音兒的,她快要無聊死了啊!!
  靜侯披頭散發的滿地打滾。
  她現在唯一的“娛樂”,就是坐在門檻上,把腳放到外麵,左腳放完換右腳,看看外麵那個破陣法到底還能變出多少新花樣來。
  說實在的,這東西雖然開始的時候還挺有趣的,但是誰玩個三天都會眼花繚亂惡心到想吐,而且,總也變不出她想要的東西來。
  哪怕再變回一次山上的景色,讓她看看,流流口水也好啊。雖然心裏知道是畫餅充饑,但是有的看總比什麽都沒有來的強多了吧。
  整個人縮在桌子底下,用頭往上一撞一撞,咣咣當當的至少有個動靜,讓她覺得還有點人氣兒。
  睡覺,起來有飯吃,吃完再睡覺,然後飯消失,順帶著還可愛的把淨桶也帶走,這麽勤快,為啥不露個麵,和她磕磕牙也好啊………
  哎?他們怎麽知道她什麽時候睡覺?
  嗯,不對,師兄的陣法,師兄一定有的是辦法可以窺測被困在其中的蟲子掙紮的有多麽麽有趣,這個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是,為啥他們每次都要趁她睡著以後才來。莫非,師兄並沒有把如何自由的進出陣法的訣竅告訴他們,所以每次進出都要先把陣法停掉才行?
  她怎麽早沒想到這個呢?!真是笨蛋!
  但是,她居然每次都那麽剛巧的能睡著……廢話,她又不是真的豬,哪有那麽容易吃飽睡睡飽吃,當然是被人動了手腳。
  她下毒用藥的功夫學了之後是沒到江湖混過啦,但是至少她能和師姐對付個不相上下。連師兄那個以追求完美為畢生宗旨的男人都誇獎過她有天分,可見她是真的還算可以。
  能一點不被她發覺的放倒她,如果不是用了師兄留下的藥,那麽這個人的本事就很可觀了。
  嗯。這樣一來就麻煩了,雖然想明白了可能有機可趁,但是沒辦法鑽到這個空子,想明白了也是白想啊!
  腦袋繼續在桌子底下咣當咣當的撞,眉頭揪得能夾死個蒼蠅,話說回來了,有個蒼蠅也好啊,至少那玩意兒對藥物的敏感性比她高,還能給她示個警啥的。
  對啊,這個陣法能擋住人,蒼蠅蚊子總不至於也被擋住吧!
  一骨碌從桌子底下爬起來,興奮中還差點把桌子掀翻。
  鬥誌高昂的推開門,不想太過激動,被門檻絆倒,一下子摔了出去。
  
  落地的瞬間,一切景色巨變,靜侯慌張的回頭,卻再也看不見那扇門。
  熟悉到恐怖的景物窒住了靜侯的呼吸,張大了眼睛,臉色瞬間便得雪白。
  不要急,一切都是假的,不要急,是假的,慢慢來,閉上眼睛,不要被幹擾。她並沒有離開那扇門多遠,一定可以回去的,一定可以的!!
  但是,她找不到,即使閉上眼睛不去看,僅憑感覺去尋找,她也找不到那扇門,甚至碰不到任何類似牆壁的東西,反而在這樣慌亂盲目的摸索中,越來越深陷到陣中,無路可出。
  變啊!
  為什麽不變!不是每踩一步都會改變的嗎?為什麽還不變?!
  靜侯不停的重複著閉上眼睛,跺腳,睜開,再閉上眼睛,跺腳的動作。但是,不管她怎麽嚐試,眼前的景物都隻會改變方位,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變化成別的樣子。
  被陣法所惑,靜侯深陷在埋藏在記憶最深處的畫麵中,無法自拔。
  秀美的庭院,花木掩映中,富麗的樓台。
  彎彎的一道拱門,轉過去就是一處小小的單獨的院落,那裏,曾是她的……新房……
  大紅喜燭的映照下,她的良人曾經在那裏掀起了她的蓋頭。
  她親手繡製的龍鳳呈祥的錦被鋪在身下,柔軟涼滑的宛如清澈的溪水流過皮膚,那喜氣的大紅中,她就這樣虔誠的托付了她的一生……
  後來,她每天細心整理的整潔雅致的房間裏,又多了主人家送的小小的搖籃,隻要一有閑暇,她就會坐在搖籃邊上,一邊做著小小的衣服和鞋子,一邊傻傻的笑出來。
  …………
  胸口劇烈的起伏,呼吸的這樣猛烈,幾乎要把自己噎過去似的用力喘息。
  靜侯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知道這隻是她腦袋裏的記憶透射出的幻象。也正因為如此,她戰栗得更加厲害,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以為已經忘記的,居然還是這麽清晰。
  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的夏季,至今,還困她在這個不醒的噩夢裏。
  僵立著,一動不動。
  身邊的一片虞美人隨風輕擺,嬌豔的花瓣仿佛蝴蝶的翅膀,顫動著,躍然欲舞。
  日光是剛剛過午的熾烈,輕輕的風,吹拂得滿園的花木麗色喧嘩。
  就在下一刻,她將看到隨著主人一同走來的那個男人。
  在俊秀出色的主人身後,他安靜沉默的像一抹影子。
  但是一瞬間,她隻覺得,整個世間的聲音和顏色都停頓了下來,她的眼裏,在那一刻,隻剩下了——他——
  

第三章
  江行舟照例先到八卦琉璃鏡那裏觀察靜侯的行動。
  若是靜侯一切如常,他便動手將她迷倒,再將陣法停下,讓送飯和清理房間的下人趁機進去。
  這種事情,自從靜侯被關在這裏之後,他每天都要做上幾次。
  江行舟是雲樓裏的藥師,如果不考慮步青衫一門的話,他用毒用藥的功夫在江湖上便可謂無人能及。但是,同步青衫一門一樣,有這樣本事的江行舟,在這個嘈雜的江湖上一點名氣都沒有,可以說,出了雲樓就沒有人知道有他這麽一個人。
  並不是說殺手組織的人就一定要隱姓埋名——天都知道,雲樓和“雲上天”到底有多出風頭——隻是,江行舟的最大的本事,不是他在藥師這個身份上取得了多麽大的成就,而是,無論他身在何處,總是能被人輕易的忽略掉。
  這種毫無存在感的天分,幾度讓雲樓的頭子想要免去他的藥師之職,幹脆的把他培養成一代出色的暗探。不過後來他們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天分是天分,能力是能力,他之所以存在感這麽低,完全是因為,在江行舟的眼睛裏,隻有藥草,藥物,藥效,其他的一切人事物皆不在他關注的範圍內。因此,這樣的人才,還是好好的做一個藥師就可以了。
  江行舟和往常一樣向琉璃鏡裏看,但是,和往常不太一樣的是,靜侯今天沒有在房間裏百無聊賴,反而是呆呆的站在庭院裏,看起來很像一尊雕像。
  江行舟知道進了庭院就踩進了陣法裏,也知道這個陣法會致幻,每個人都會因為它的蠱惑而看見很多記憶中的景物,但是,他不知道,靜侯究竟看見了什麽,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記憶能讓一隻猴子,恩,不是,是一個猴子一樣的人變成這個樣子。
  難得的,他有些很輕微的好奇,不過也就像是一陣微風吹過去的感覺,轉瞬就消失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照顧的靜侯周詳且毫發無傷。他要考慮的,也隻有這樣而已。
  仔細的看了看靜侯的表情,應該是不太正常的吧。江行舟不是很肯定,他與人打交道的時間遠遠少於和用來試藥的動物打交道的時間,所以也拿捏不準人的情緒反應。不過,既然這個陣法有致幻的能力,那麽在裏麵呆的太久總歸是不好,還是先把她弄出來再說好了。
  這樣想著,江行舟決定照常,先用藥把靜侯放到,然後停下陣法,把她弄回屋子裏去。
  但是,以往總是奏效的迷藥,這次卻仿佛一點效果也沒有,靜侯還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連表情都沒有一點變化,好像是凝固了一樣。
  江行舟的興趣忽然來了,他嚐試著,加了迷藥的分量,可是靜侯依然沒有反應。
  這樣的劑量,別說是一個武功平常的女人,就算是他們的樓主,也差不多會被放倒了,怎麽可能全無反應呢?
  明明是失敗了,江行舟的眼睛卻亮了起來,清秀冷淡的臉上顯出難得的神采,不自覺的想要靠近過去研究一下。
  後麵等待著的隨侍們急忙勸阻,江行舟這才想起來,靜侯的身邊還有陣法阻攔,隻猶豫了一瞬間,他就把琉璃鏡拿起來,解開了那個陣勢,然後有些急切的走了過去。
  
  眼前虛幻的景物已經消失了,但是靜侯還是沒有辦法回神。
  她很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
  然而除了害怕之外,又有著很多很多複雜到說不清楚的情緒扼住她的咽喉。
  在那一刻,避無可避的直視著自己最不願意回想起的過去,雖然是那樣的痛苦和恐懼著,但是,她竟然,竟然難以自抑的有一種讓她自己都厭惡的渴望,雖然這種渴望這樣的微小,但是已經足夠讓她全身的血液倒流。
  她無法啟齒的渴望著,在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的最初,再看一眼,那個……
  極端的自厭,讓靜侯的心裏揚起了巨大的波濤,衝擊著她耗盡心血鑄起的心牢。
  這樣的靜侯,雖然外表看過去,還能完美的保持著人的形態,內部卻已經被失控的妖力所侵襲。所以,即使江行舟放再多的迷藥,也對她全無效力。
  
  停止了陣法的庭院,看起來和普通的庭院沒什麽兩樣。
  一池小小的荷塘,岸邊一樣種植著一片嬌豔的虞美人,幾株垂柳看起來都很有些年歲,粗壯的樹身虯曲著,彎下大把的枝條。
  江行舟穿花拂柳而來,素淨的衣衫,挺拔的身形,淡漠的表情,映入靜侯的眼中,與遙遠的記憶重疊,激起一陣猛烈的心跳。
  正午的陽光熾烈的照射著,江行舟敏銳地看見靜侯的眼中飛快的閃過一抹青色的光芒。仔細的看過去,又什麽異常也沒有了。但是,他很肯定自己並沒有看錯。
  靜侯戒備的看著他,全身緊繃,麵容僵硬,像隻困境之中,隨時都會爆發的小獸。
  江行舟停了下來,不再繼續靠近。
  如果是這樣本能的接近獸類的反應,他是很有經驗的。
  與其和人許多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他更加喜歡和不會說話,直來直去的動物相處。即使用來試藥,他也不會真正要了它們的性命,反正樓裏接了任務總是要取人性命,那麽順道幫他試個藥,也算是物盡其用,又何必傷到他喜歡的東西。
  
  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靜侯同江行舟無言的對視著。
  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不進也不退,隻是安靜的站在那裏,看著她。
  被這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著,靜侯漸漸覺得自己可以平靜下來。她想,這應該就是這幾天一直對她下藥的人吧。但是,為什麽他會忽然現身?
  啊!
  還有些模糊的意識閃過一絲清明,她反應過來了。莫非是剛才情緒的波動太大,自己不知不覺地又妖化了?!!
  慌忙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和手腳。
  還好還好,沒有變化。
  慶幸的送了一口氣,靜侯安下些心來,又抬頭看著那個目的不明的男人。
  本來想要開口問問那個男人是誰,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被那個男人近乎情緒空白的眼睛這樣一看,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
  不過也沒差,既然大師兄委托了那個據說是他朋友的叫什麽什麽的男人(原諒她實在是不願意想起那個惡心的稱呼),那這個男人一定就和大師兄的那個朋友有關係,不是朋友,也是下屬,反正看他挺光明正大的,應該也不是什麽誤闖進來刺客飛賊之類的……廢話!要是刺客或者飛賊,誰有那麽大的本事會解師兄那個怪物的陣法!
  對了,陣法現在是被解除的啊!
  靜侯終於明白過來。
  大好機會來了!!
  但是,她身上那些好不容易做出來的“寶貝”都被師兄搜走了,光是憑她那兩下三腳貓的功夫,頂不頂用的啊?哎呀,不管了,她的輕功不管怎麽說還不錯,應該多少還有些勝算吧。
  先走一步算一步!
  摩拳擦掌,蓄勢待發~~~
  但是————
  向各路神佛保證,她也隻不過是想想,還完全沒有付諸行動,這男人的動作要不要這麽快啊!
  像隻被拎住的狐狸似的在男人的手裏辛苦的掙紮,靜侯自覺現在非常可以理解林子裏那隻胖狸貓每次被逮住的心情。
  江行舟雖然瘦一些,身量卻很高,拎領子把人拽起來,靜侯的腳都可以懸空的湯秋千玩。
  很好,就算被發現了她想搞鬼,點她穴啊!打她啊!
  把她拎起來算什麽東西?!
  當她是貓還是狗啊?!
  靜侯忿忿,伸腳去踹江行舟。
  江行舟空白著一張臉,很熟練的把靜侯整個人卷一卷,夾在了胳膊底下,隻露出一個頭來。
  觀察了這麽多天,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質上,他都已經把靜侯歸類到了他熟悉的動物的行列裏。因此,非常自然的把馴獸的那一套搬了出來。
  靜侯已經完全的超越了憤怒的層次,到了大腦一片空白的程度。
  這家夥,不會是腦袋有問題吧?!
  齜牙咧嘴,全身沒法動彈的靜侯很想伸嘴去咬人。
  江行舟看看手中開始乍毛的靜侯,考慮了一下,鬆開了一隻手,改用一隻手夾住不停掙紮的“小家夥”,然後把空出來的手放到了靜侯亂蓬蓬的頭發上,順著開始摸,還時不時地抓兩下~~
  …………
  好舒服~好舒服哦~~
  喵喵嗚~~~
  靜侯愜意的眯起了眼睛,乖巧又討好的用可愛的頭在江行舟的手上蹭了蹭~~
  …………
  以為她會那樣做嗎?!!!
  他還真的當她是家養的小貓小狗了是不是!!!
  她xxxxxxxxxxxx的!!!!!!!!
  一整串兒絕對不適宜於被任何人聽到的精彩詞匯脫口而出,完全得益於靜侯師傅那個百無禁忌的老酒鬼每次屈服於步青衫的“淫威”之後的反應。
  這段短短話語,凝聚了大江南北甚至外域異族的罵詞之精華,沒有三兩三,誰也別想聽得懂。所以,基本上傳到了江行舟的耳朵裏,無疑於水牛聽梵音——有聽沒有懂,聽了也白聽。
  眨了眨眼睛,江行舟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樣,她不喜歡?
  那這樣呢?
  拍撫著靜侯頭發的手挪下來,放在靜侯的下巴上,開始輕輕的搔弄。
  …………
  如果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強,臉皮夠厚,靜侯真想吐血給他看。
  大師兄整人是故意的,她還可以忍受;這種沒有自覺的家夥才真的會把人搞瘋!!!!!!!
  

第四章
  用頭咣咣咣的頂著桌子。
  靜侯已經不知道,這算是老天給她的機會,還是老天給她的折磨。
  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比城裏的鍾鼓樓還準的響起來,靜侯窩火,頭頂用力一撞,整張桌子飛了出去,剛好頂到正被推開的門。
  推門推到一半的江行舟很警覺地往後縮手。
  隻聽砰的一聲巨響,質地精良的木門劇烈的搖晃了一下,抖落了無數碎屑,很頑強的屹立未倒。
  江行舟泰然若素,伸出一隻手,不太費力的一推,房門和房門前的桌子這兩塊大型攔路石就被輕而易舉的移開了。
  靜侯把一把椅子舉在胸前,死盯著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的男人,隻恨自己不會穿牆術。
  這男人簡直是與大師兄不相上下的大魔星,不,說不定他比大師兄那個怪物更有潛質。
  自從那天莫名其妙的出現以後,這男人簡直就像是走火入魔,每天按三餐的來“探視”她,如果不是還有一點點常識,知道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理,恐怕他還會把宵夜那頓也加上才肯罷休。
  其實靜侯不知道,江行舟之所以半夜不來,完全不是出於什麽君子行止端方的規條,而是,那個時間,他都在挑燈夜戰,把白天“試驗”的結果和疑惑都清清楚楚地羅列下來,留待第二天再接再厲。不過也幸好靜侯不知道,不然的話,她就是不被江行舟天馬行空的“試驗”整死,恐怕也會氣死。
  江行舟慢條斯理的走進來,跟在身後的隨侍很有眼色的把翻倒的桌子扶正,再把整個兒被撞下來的門三下五除二的重新修修補補裝回它原本的位置,然後退出去,關上門,消失。動作之迅速幹脆,可見他們這兩天被訓練的有多麽勤快。
  把手裏的食籃放在桌子上,打開蓋子,一樣一樣的把籃子裏的東西拿出來,擺在桌子上。江行舟擺出自認為最無害的表情,眼含期待的看著靜侯。
  靜侯渾身一抖,把椅子抓得更緊,身子縮的更靠後,盯著江行舟的眼神和盯著會吃人的狼外婆一樣,隻差沒喊救命,對桌上那些看起來色香味俱全的美酒佳肴全無興趣。
  廢話!
  誰會對有毒的美酒佳肴有興趣啊!
  上一次是軟筋散醋魚,再上一次是瀉藥排骨湯,再再上一次是迷魂藥叫化雞,鬼知道這次的又是什麽鬼東西!!
  靜侯現在已經完全把這個家夥的高度抬升的和自家師兄一般沒兩樣。
  她深度懷疑,這個家夥和自家師兄有著什麽不可告人的血緣關係,其實他才是師兄口中那個所謂會“照顧”她的人吧,連“照顧”的方式都如出一轍,還有什麽可說的。
  其實靜侯確實是誤會了,江行舟到沒有什麽純心整人的念頭,他隻不過是發現了新鮮事物,身體裏的藥師血液在沸騰罷了。至於行徑和步青衫相似,咳,大概純屬巧合。
  但是靜侯可不是那些記吃不記打的飛禽走獸。
  她那次能不被迷倒,完全是因為妖力爆發,但是,平常的時候她也就是個平常的人好不好,吃了該拉的東西還是會拉個大雨傾盆,吃了該軟的東西還是會軟個東倒西歪,就算這家夥的功力高深,每次她都吃不出來藥味,但是,她又不傻,總不會明知道前麵是坑,還視而不見的往坑裏跳吧!
  她總不能每天都拚命把自己的妖力控製在能抗藥但是不變身的程度,別說她沒那個能耐,就是有那個能耐,總這麽控製下去,沒準兒什麽時候她就忍不住爆發出來,把這欠揍的男人生吞了!
  江行舟不知道靜侯心裏的痛苦糾結——畢竟,此二人同種不同類,別指望他們能溝通。
  他很有耐性的拿著筷子,“無害”的看著靜侯,安靜的等著她向食物屈服。
  動物總是對陌生的人懷有戒心的,本來他是打算把飯放下就走,再靜靜的觀察就好了。但是,成功了幾次之後,靜侯就再也不肯吃了——昏了一天又拉了一天,長腦子的都知道有鬼了吧——沒辦法,他隻能親自來誘導一下,看看會不會有效果。
  可惜從那一次之後,靜侯吃了藥的反應就和普通人沒有差別了,但是,江行舟依然肯定,這個人(?),和其他的人一定有什麽不同之處,因此,鍥而不舍的堅持著他探尋奧秘的旅程。
  
  ————————————我是肥貓的尾巴————————————
  
  江行舟夾著一筷子的菜,慢慢的朝靜侯逼近過來,臉上自以為“和藹”的表情,看在靜侯眼中,和追命無常一樣“可親”。
  退退退的縮在牆角,抱著個椅子,死都不肯張口。
  這個人每次來的時候,確實,外麵那個困死人不償命的陣法都會被關掉。但是,她現在真的沒辦法分辨,被這個陣法一直關到大師兄回來,和每天看著陣法停止機會降臨但就是抓不到,哪一個讓她更不甘心。
  何身為異類的自己相比,她遇到的這些怪胎反倒一個比一個更像是妖怪,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物以類聚”?
  她不要啊——————
  如果可以呼喊出來,靜侯的淒厲叫聲一定足以感天動地,使得六月飛雪連天落。可是她哪裏敢開口,隻要一張口,那個伺機而動的男人絕對會把那筷子菜硬塞進來的。
  
  “行舟,別對我的客人太熱情了。”
  忽然響起的聲音讓江行舟的動作一頓,臉上雖然不明顯,但是看得出不太情願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回身行禮,然後默默的退到了一邊。
  單雲棲高大的身形立在門口有一陣子了,但是屋裏麵的兩個人忙得很,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他,而他也就看了好一會兒的笑話。
  答應步青衫把靜侯放在這裏不過是一個交換條件,加上周圍又有陣法阻攔,他本來就沒放多少心思。既然步青衫說這個師妹擅長用藥,要格外小心,他就幹脆把照看靜侯的任務交給了藥師江行舟,自此甩手不管。等到得到消息,知道一向不與人打交道的江行舟反常的每天親自出麵“照顧”靜侯的時候,靜侯已經被他“照顧”了兩天,快要生不如死了。
  “雲棲哥哥”啊————
  靜侯乍見這個男人出現,如蒙大赦,現在是完全心甘情願的在心裏呼喚著這個美麗動聽的名字了。隻要能讓這個叫什麽“行舟”的家夥再也不把船劃到她這裏來,別說是區區的“雲棲哥哥”,就是讓她叫“雲棲心肝寶貝”她也願意啊!
  單雲棲看看桌上已經放到沒有一絲熱氣的飯菜,再看看靜侯眼含熱淚,重見天日一般的表情,心中了然,驚訝之餘也不禁好笑。
  忽然到了陌生的環境被困在陣法裏一步也動不了,這個女子都沒有驚慌失措,反倒是被行舟的“熱情”弄成這樣,行舟也真是……有才幹……
  不過也難怪,江行舟的眼裏一向沒有別人,應該說,除了與藥有關的人事物之外,就什麽都看不見,這樣單純而固執的心無旁騖,讓江行舟成為了雲樓曆代以來首屈一指的藥師,也讓他成為了連雲樓中的殺手們見了都要抖一抖的,名符其實的“鬼見愁”。
  本來隻要不過分,他也不準備過問,但是再讓江行舟這樣下去,隻怕步青衫回來也隻能看見一個要死不活的師妹了,那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這些菜都涼了,怎麽好怠慢客人,來人,拿下去重新做一份上來。”單雲棲的長相很是性格,棱角分明的臉型宛如刀斧鑿出的一般,五官雖然俊朗,卻帶著冷峻的霸氣。現在為了表達一下他身為主人禦下不嚴的歉意,狹長而飛揚的眉目難得的溫和下來,看得靜侯感動到幾乎哭出來。
  蒼天有眼啊——
  終於有人收妖了————
  “在下的手下多有得罪,還望姑娘海涵。”
  恩恩,恩恩恩。
  靜侯猛點頭,手裏的椅子忘記放下來,額頭一家夥撞倒椅子麵上,扣扣有聲。
  單雲棲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下,遮掩了用上的笑意,畢竟這個時候笑出來難免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麵前的靜侯,似乎有尾巴在她身後猛搖,眼睛亮的幾乎飛出星星來,也讓人看了怪不忍心的。
  主人親自下令,當然沒有人敢怠慢,不多時,重新做好的飯食就被送了上來。
  侍從一樣一樣的把菜肴擺放上桌,熱氣騰騰的,香味四溢,讓好久沒有好好吃飯的靜侯看的垂涎欲滴。
  江行舟看看靜侯盯著食物的臉,雖然很奇怪她對著完全陌生的樓主,居然會比對著有些熟悉的自己更為信任,但是心裏更在意的卻是這次說不定可以成功地讓她把“試驗品”吃下去,手下一動,忍不住就要動動手腳。
  靜侯也是行家,焉能看不出這家夥要幹什麽,當時臉色就變了。
  單雲棲敏銳的發覺了這兩個人的心思,低低的哼了一聲,江行舟身形一僵,極為懊惱的強迫自己收斂起心思,一雙眼睛還不甘不願的盯在靜侯身上轉來轉去的。看得靜侯一身的汗毛和雞皮疙瘩集體起立共舞。
  “那個,雲,雲棲……公子……可不可以請你留下來一起用頓飯~”顫顫巍巍的聲音弱弱的問著。
  單雲棲了然的一挑眉,唇角微動,忽然有些明白步青衫的“樂趣”所在了。
  靜侯大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兮兮的就像是馬上要被宰掉……狗仔……似乎他要是有一點拒絕的意思,就會不顧一切的撲上來抱住他的大腿,還真是……有趣……
  “既然如此,那麽在下恭敬不如從命。”靜侯一口氣還沒有鬆完,單雲棲緊接著又補了一句,“行舟,這幾天你也辛苦了,幹脆就留下來一起用飯吧。”
  江行舟眼前一亮。
  靜侯烏雲照頂。
  ……………………………果然天不容她………

第五章

  江行舟——後來靜侯才從單雲棲那裏得知,那個奇特到和師兄不相上下的男人全名叫做江行舟——這男人似乎是被好好的叮囑過了,所以最近她的日子過的風平浪靜,簡直讓她熱淚盈眶。
  但是,平靜下來之後,沒時間考慮的問題就都湧了上來。
  除了在山上共同生活過的日子,和平日裏交談中知道的那些不太打緊的零七八碎,靜侯對師門這幾個人的了解相當於無。
  師兄在山下的這些時間都在做什麽,認識的都是什麽人,她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坐在窗台上,把窗子推開,夜晚的風吹進來,整片的星光銀屑一般的灑落。
  眼前是一片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山水。
  要很仔細的想,才能想的起來,這是什麽時候她見過的景色。
  她的記憶開始的很早,幼年的很多片斷至今都還記得清楚,甚至清楚到有些不可思議。片斷中的人,光影,聲音,顏色,甚至氣味,隻要閉上眼睛,都仿佛就在眼前。
  但是,即使是這樣早的記憶裏,也從沒有出現過雙親的影子。
  從最初,她就和祖父兩個人相依為命的走遍山河大川。從一個地方,跋涉到另一個地方。有時是有目的的,有時,就單純的,隻是為了離開。
  小的時候她不能明白這樣的漂泊到底是為了什麽,她的世界裏單純的除了祖父,就隻剩下了廣闊而寂寥的山河天地,沒有朋友,也沒有別的親人。
  後來,知道了自己身體裏所繼承的血脈和這血脈中深藏著的秘密,她終於明白了,祖父為什麽要遠遠的避開過深的牽扯,卻又不停的伸手幫助看起來毫無關係的人。
  離群索居,卻又不得不在紅塵裏打滾。祖父這樣的小心,小心的在這個人世中謀求著顫顫巍巍的平靜,為了自己,更為了她。祖父把能想到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但是,終於還是算不過天命。
  摸過身邊的酒壺,喝了一口。
  久違的辛辣滋味順著喉嚨流下去,熱熱的,讓緊繃的身體,微微的放鬆下來。
  這是她特別向單雲棲要來的。
  可能是見到她被江行舟整的毫無還手之力,覺得她也不過爾爾,單雲棲很輕易的就滿足了她的要求。
  嗬嗬~
  不能還手嗎?
  那可很難說。
  江行舟下毒用藥的功夫確實非同一般,若是放在平時,她的確很難發覺,所以開始幾天才會一直中招。但是這男人後來就變得太過明目張膽了,隻要長了腦仁和眼仁就知道,他明擺著就是動了手腳,這樣還中招,哈,她當然是故意的。
  沒錯,她在賭,賭那個名叫單雲棲的男人會不會因為對她不了解而被迷惑,從而露出一絲疏忽的縫隙,讓她鑽過去。
  手裏沒有半點“武器”,想要還手也是個問題,但是,隻要給她哪怕一丁半點兒可以利用的東西,她就可以製造“驚喜”了。
  當然,這種把戲唬過那個行徑詭異的比大師兄有過之而無不及,心眼兒卻明顯沒長全的江行舟是綽綽有餘,但是,能不能同樣麻痹掉那個單雲棲,她就不敢肯定了,畢竟,能和師兄打交道的人,也一定不是什麽普通人,不小心是不行的。
  老酒鬼師傅,愛臭美的師姐,事事追求完美的師兄。
  她很想相信他們,也願意相信他們。這些人,可以說是她和這個人世最後的一點牽連。她寧願固守著那片世外桃源一樣的山林,安安靜靜的等他們從天南海北飛回來,一起嬉笑怒罵的過一段短短的時日,然後再送他們離開。
  她唯願如此,單純的守著一片山水,幾個人,一間茅屋一壺酒的安安生生。這樣,她還可以把這場幻夢一樣的人生,當成一場夢,好好的過完它。
  她還是恐懼的,在心裏最深的地方,她一直恐懼著。這種信仰被撕碎的裂痕,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究竟這世上,有誰是可以真正相信的?
  又有誰,能永遠都不背叛她,遺棄她,可以永遠都守護著她,接受她?
  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弧度,隻見微笑,卻不見笑意。
  即使是這樣溫暖的夏夜,靜侯的手依然冰涼。白皙纖細的手掌輕輕的覆蓋在柔軟的小腹上,感受著,那虛空裏的脈動。
  曾經在她身體裏孕育著的血肉,如今,以另一種形式回歸到了她的身體裏……
  這樣,似乎也不錯。
  即使是這樣的血緣,也終有瓜熟蒂落的一天。就算是世上最緊密的聯係,也會被就此割斷。分離開來了,就是兩個人。就算再怎麽血脈相通,也已經是毫無相幹的兩個個體,總會有分離的時候。
  這樣很好,永遠,永遠的,和自己同呼吸共命運,永遠都不會離開自己。
  閉上眼睛,聽著血液流淌的聲音,唇邊的弧度漸漸下彎,酸澀的濕意在閉合的眼皮下被禁錮,直到幹涸。
  
  她得離開這個地方。
  大師兄這個人在想什麽,她從來都看不透。
  他明明知道她就算是在這個世間多停留片刻都有著潛伏的危機,更不要提,她根本不可能在人群中安然無恙的度過冬天。
  不顧她的意願將她關在一個完全莫名其妙的地方,甚至找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來“照看”她。
  她不知道大師兄到底想要做什麽,也不想知道。他不想說的事情,沒有人有本事挖出來。她一早就已經死心了。但是,這一次,她沒辦法由著大師兄的性子來。因為這個風險,她擔不起。
  師姐據說被丟回山上,但是發生過的事情卻不會就這樣了結。以師姐的性子,吃了那麽大的虧,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雖然,出手的那些人也差不多都被她滅的幹淨了,但這隻能是讓事情變得更複雜。就算師姐能屈能伸,肯忍一時風平浪靜,那些人也不見得會放過師姐。勢單力孤的師姐和那些人對上,絕對沒辦法全身而退。
  還有,她自問記人的本事還不錯,也確定從來都沒見過也沒聽過那個單雲棲,但是卻越來越覺得這個男人身上隱隱的有種熟悉的味道。想不起來,又放不下心,隻覺得這個男人很危險。
  能禦使江行舟這樣的高手,那男人定然不是什麽普通的角色。
  樹大招風,坑大招堵,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個道理放到哪兒都行得通。她可沒有興趣做一條被殃及的池魚。
  林林總總的擔心掛在嗓子眼兒,讓她在這個地方乖乖的等著師兄不知道什麽時候的“領取”,抱歉,她沒辦法。
  
  端起酒壺,又灌了一口,晃了晃,大概壺裏還剩下八分滿。
  風掠起的頭發被唇邊的酒液粘住,貼在了臉上。偏過頭,往肩上蹭了蹭,把頭發蹭到一邊去,斜眼看了看窗外。
  涓涓的細水近乎無聲的流淌著,反射著星空的光輝。大叢大從的竹子在暗夜裏微微搖晃,光滑的軀幹上,凝著一層薄薄的露水。
  這光景,久遠的幾乎被忘記,卻沒料到還能重現在眼前。
  她曾經在這片竹林裏,度過了人生最初的歲月呢。
  連這種應該被藏在犄角旮旯的記憶都能被翻出來,師兄的這個陣法,果然了得。
  看了這些天,就算是再不濟事,對於這個陣法,靜侯的心裏多少也有了個譜。
  論起五行遁甲,奇門八卦,她確實是連師兄鞋底的高度都夠不上,但是,好歹也是老酒鬼的徒弟,狗急跳牆的招數,她可半樣都沒少學。
  


【第七卷 雨中草色綠堪染】

第一章
  寬廣無際的銀河橫過夜空,細碎而璀璨的星子散布滿天。
  靜侯放下手中的酒壺,看看外麵虛幻的景致,微微的笑了。
  對於一個“監視者”的君子操守,她能相信多少呢?
  清秀的麵孔上浮現出酒醉後獨有的嫣紅,身子歪斜的探出了窗外,似乎是酣熱了,她拉開了領子,帶著些暖意的風拂動了她的頭發,烏黑柔軟的發絲纏繞在雪白頎長的頸項上,蜿蜒到被衣料掩蓋的深處。
  明明滅滅的燭火給靜侯的身上覆上了跳動的光影。
  清瘦的身體柔韌的攀附在窗欄上,酒後的一點嬌懶讓靜侯原本幹淨而清爽的氣息平添了幾分雌雄莫辨的嫵媚。
  低低的一聲輕笑,纖細的腰身忽的向後彎曲,帶動著衣袂和長發,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低吟著不知名的調子,搖晃的在屋裏轉著圈子,旋動間,本來就鬆垮的衣領堪堪滑落到肩頭,露出一抹光潔如玉的肌膚。
  衣衫帶起的風將燭火打滅,細碎的星光雪一般的落下來。
  靜侯看起來是醉了,醉的有些迷離。
  輕薄的外衫隨著她蹣跚的腳步逶迤落地。
  跌進床裏,醉到忘記了放下帳子,悉悉簌簌的寬衣聲隱隱的響動著,交錯的陰影中,雖然看不清楚她的動作,但是這樣的若隱若現,反而更加的動人心魄。
  
  江行舟猛地後退了兩步。
  低低的喘息了一聲,皺著眉頭,疑惑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心跳的有些異常的快,身上熱熱的。
  這是為什麽?
  他並沒有中毒,靜侯也不可能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對他下藥,那麽這樣的感覺,究竟是怎麽回事?
  本來,今天晚上他不需要親自來監視靜侯的。但是這兩天因為樓主的命令,他都不能對靜侯下藥了,所以晚上自然也沒有什麽記錄好整理,忽然空了下來,倒讓他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於是今夜他替了守夜的人,親自來看著靜侯。
  這個女子讓他非常好奇。
  那天那麽重的極品迷藥迷她不倒,後來卻又和普通人一樣,對任何藥物都有一般無二的反應。他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麽偶然的事情。仔細的察看過園子裏的花草甚至土石,他確信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幫靜侯抵禦住迷藥的藥性,問題一定出在靜侯本身。
  有些人天生就對某些或者大部分的藥物有著一定的抵抗能力,但是這樣時而有時而無的人,他還從來沒有遇見過,不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看了這麽久,單純的眼光和看著那些他用來試藥的動物沒有差別,卻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因為酒醉的靜侯,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這種感覺對於從來就沒有什麽七情六欲的江行舟來說,極為陌生,陌生到他根本沒辦法和腦中所知的東西聯係起來。
  單純的家夥還不明白,這種反應,就是每個人都有的,最基本的——欲望。
  因為不明白,所以恐懼,眼睛不由自主地避開了琉璃鏡。但是很快,江行舟就克服了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旺盛的求知欲。定了定心神,他又重新麵對著那麵燦若星子的八卦琉璃鏡,決心把這種感覺弄個明白。
  不過,他視線離開的這短短的片刻,對於靜侯來說,已經足夠。
  
  人的所知所識,某些時候,是一種阻礙。
  身為人的時候,五感被腦中的所知麻痹束縛,通識極為有限。
  但是身為妖就不一樣,拋棄了一切的道德和規矩,超越一切“已知”帶來的限製,放開五感,靈通天地,她能感知得非常遙遠。
  那雙一直窺視著她的眼睛離開了,靜侯彎起了嘴角,睜開了眼睛,青色如翡翠的雙瞳在暗夜中散發著幽幽的光芒。
  她是該感謝那個人的君子呢,還是悲傷自己的魅力不夠呢?
  不過無論如何,她得說,多謝了——
  咬破舌尖,混合著含在舌底的酒液疾射而出。
  眼中青芒大盛,箭一般的血酒被鍍上一層青色的光彩,一閃而過,向著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顆星子疾馳而去。
  本來應該遙遙的掛在天際的星子,竟然真的被酒箭擊中,蒙上一層淡淡的血色,然後暗淡碎裂成無數流螢。流螢的光點散落,窗外蔥鬱的竹林流水恍然消失,現出園子原本的樣子。
  命中!
  她賭對了。
  無聲的從床上滑落下來,輕巧的潛入園中,靜侯笑得很得意。
  看似簡單的一擊,天知道耗了她多大的力氣。
  無論是什麽樣的陣法,無非都是借著五行八卦的道理,加上人為的操縱,於是生出萬千變化。
  她仔細的看過這陣法中的無數種變化,然後發現大師兄果然天縱奇才。
  五行順則相生,逆則相克。這個陣法步步機巧,她找了足足三天才找到陣眼的所在。
  諸般景致皆由心生,甚至連日月星辰也和記憶中一般無兩,唯獨這顆星子,白日隱藏在日光之下,夜晚璀璨無比。這樣明亮的星星,卻不在她的記憶中,而且始終如一的閃爍在天際。要不是有著常人不可及的記憶,她恐怕也不會注意到這一點點的異常。
  生門高懸於天,就算是在地上走到死,也走不出這個陣法。
  星子高掛南天居離位,大師兄定是以火性的法器鎮住了陣眼,方能從陣外收發自如的控製整個陣勢的靜動。
  這間廂房坐北朝南,最北的位置恰恰是那張床,若要退坎位,以水克火攻破此陣,就要在床的位置上一擊而破生門,這種鬼破法,大概也隻有她才做得到了,尋常人請勿效仿。
  第一,若不是神射手,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射中那麽遠的一點目標。
  第二,就算是射得到,鎮守生門的法器也會將攻勢全數奉還,除非,有足以克住法器的水性法寶。
  關於這一點,她想,沒有什麽比她的血更好用了吧。
  畢竟,她可是實實在在如假包換的……水妖呢……
  
  收斂了氣息,半妖化的身體與自然融合的渾然一體,半點聲響也沒有發出來。無聲而迅速的穿越院落,就在接近園門的時候,異變突起,靜侯敏銳的發覺了人的氣息。不隻是園門的方向,連四周的圍牆外也有不少的人在接近。
  他奶奶個熊的,早知道就不費那麽多事,幹脆也不要製造什麽機會,直接炸了他算了!
  靜侯在心中暗罵!
  本來,靜侯的算盤是,小小的犧牲一下色相,既然師兄說這裏是他朋友的地方,那麽監視的人多半會君子的避開,她就可以借機破陣之後不驚動任何人的離開這個地方。
  她本不願傷人,若是破陣之時有人守在陣眼的另一端,那麽陣法反噬的力量就會以瞬間炸裂的姿態全部回擊到那個人的身上,這樣一來,那個人便會非死即傷,絕對無法全身而退,而她也就勢必要費上一番手腳才能離開。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如她計劃一般進行著,沒想到那個人竟會去而複返,並且反應迅速的發覺了異常,害得她白花了那麽多的心思!
  想到這裏,靜侯忍不住咬牙切齒。
  去他的!
  要看就幹幹脆脆的看,順便讓她一下子炸死了也省事。要麽就幹幹脆脆的走,讓她趕緊出去了就完了。想看還不敢看,不看還想看,耍什麽賤!
  眼看著外麵的人就要進來,靜侯腦中疾轉。若是硬闖,沒有人真的攔得住她。但是,以她現在的狀況,一旦動起手來難免會讓她一直克製著的妖力爆發,那麽後果就不是她能控製的了。
  別說這裏據說是師兄朋友的地方,就算隻是毫不相幹的人,她也不願意徒造殺孽。
  怎麽辦?
  一旦失去了這次機會,再想離開就難了。
  她該怎麽辦————
  

第二章

  幾乎是靜候剛剛離開房間,江行舟就發現了事情有變。
  麵對忽然出現的陌生感覺,迷惑和恐懼隻有一瞬間,緊接著,因這種感覺而起的好奇就占據了他的心思。
  但是,當他再度回到琉璃鏡前打算繼續看著靜侯,順便搞清楚自己的感覺是怎麽回事的時候,卻發現那麵總是像水麵一樣倒映著靜侯一舉一動的鏡子竟然碎裂了。
  裂痕從鏡子的中央蔓延到四周,泛著淺淺火色的琉璃鏡在這短短的瞬間無聲無息的四分五裂。
  他並不知道,方才因為異常的情緒而退後的那個片刻讓他免去了一場災劫。若是鏡子碎裂之時他仍在往鏡中察看,那麽這一生,他都不要想再看見任何東西了。
  江行舟皺起了眉頭,立刻發出信號召集了值夜的人手。
  即使對奇門遁甲一竅不通,他也明白事情一定出了什麽狀況。
  急切的,在派出的人還沒有把樓主帶來之前,他就先朝陣法所在的小院落飛奔了過去,他想馬上確定,靜侯還好好的呆在那裏。
  
  單雲棲很快就接到消息,帶人趕了過來。
  他到達的時候,江行舟已經帶了人先行在院中察看過一遍了。
  如江行舟所料的一樣,這院中的陣法被破掉了。他們仔細的找過院中和屋內的每一個角落,但是沒有發現任何靜侯的蹤跡。
  暗夜中的小院落裏一片安靜。
  去除掉陣法之後,璀璨的星空墜落,露出原本皎潔的月夜。
  古柳低垂,荷塘上密布的蓮葉凝著露水。
  單雲棲的手下自然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內斂著的肅殺,讓整個院子變得異常緊張。
  竄動間帶起的風,讓夜色中綻放的虞美人搖晃著,顫動的花瓣像是敏感的蝴蝶受驚的斂起了翅膀。
  沒有任何打鬥掙紮過的痕跡。
  屋子裏,酒壺好好的放在窗邊,桌椅安穩的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上,淡淡的酒氣還未消散。
  靜侯的外衫還逶迤在地上,床褥淩亂,帳子要落不落的半垂著。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隻有這其中的人,憑空消失了。
  江行舟走上前,彎腰撿起了被隨意拋擲在地上的外衫。
  輕薄的外衣涼涼的,已經失去了主人的體溫,隻剩下酒氣和極淡的一抹藥香沾附在上麵。
  單雲棲見到江行舟攥著靜侯的一件外衫不撒手,疑惑的看了兩眼,也沒心思多想。
  靜侯的失蹤,無論是她自己逃脫,還是有人不知出於什麽目的把她帶走,對於他來說,都是一件極為不光彩的事情。
  靜侯是步青衫作為交換條件存放在這裏的,現在人不見了,一來他對步青衫無法交待,二來 ,這對於雲樓來說也是個恥辱。
  見識過步青衫陣法的利害之處,他並沒有布置很多的人手再嚴加防範,即便這樣,這裏也是雲樓的地盤,一般人絕不可能有本事再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自由的進出。
  步青衫既然說了他這個師妹最厲害的就是下藥的功夫,他便派了樓中首屈一指的藥師親自“照顧”她。本來對於步青衫的師妹他也頗有戒備,但是幾天觀察下來,他覺得靜侯的能耐也不過如此,這樣的布置,已經足夠了。
  誰料到,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本來,單雲棲不是一個非常重視名譽和麵子的人,一個殺手組織,隻要任務完成的完美就足夠了,那些虛名是白道的蠢貨們才會當成寶貝供起來的東西,對於他們這些在黑暗中討生活的人來說不值一文。
  但是,那是說通常狀況下,他並不在乎。
  現在,並不是所謂的“通常狀況”。
  先是一個看似普通的“任務”,獵物卻出乎意料的紮手,甚至逃脫。與“雲上天”的交手也正在要緊的時候。然而,最讓單雲棲戒備的是,竟然有人能夠在無聲無息之間,同時滅掉雲樓和“雲上天”這兩支堪稱武林黑道中最強的殺手組織中大批的好手。
  這些事情攪在一起,偏偏在這個時候,掐在手中的“物品”又丟失,單雲棲的心情可想而知。
  掃了一眼屋裏的狀況,確定再沒有什麽蛛絲馬跡,單雲棲轉身出了房門。
  站定在荷塘邊,四處搜尋的手下們也都返了回來,向他躬身下拜。
  “怎麽樣,有什麽發現沒有?”
  “回稟主人,沒有,四周都找過了,沒有任何發現,值夜的守衛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出入的跡象。”
  單雲棲眯起眼睛,隱隱的冷怒從周身輻射而出,跪在地上的殺手們也不禁緊張了起來。
  “再去找!把這個地方仔細的再搜尋一遍,同時以這裏為起點,周圍一切可能的路徑都給我仔細的追查,傳令要各個分口的人手也一起找,務必要給我找到!”
  “是,主人!”
  “你們心裏有數,雲樓是什麽地方,要是連個人都能看丟,我們的買賣也就不用再做下去了。聽明白了嗎?”
  “是,主人!”
  單雲棲揮揮手,黑影交錯,瞬時消失在暗夜之中。
  負手而立,單雲棲眼中陰雲密布。
  十幾年的心血,他才爬到這個位置。現在看來,雲樓的實力,並不如想象中的強,光是解決雲樓內部的問題似乎遠遠不夠。這個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笑到最後,看樣子,他有必要讓雲樓的實力好好的提升一下了。
  
  江行舟從屋裏走出來的時候,單雲棲已經離開了。
  樓裏的人仍然在附近仔細的尋找著可能的線索。
  江行舟沒有跟著行動。他是藥師,藥師在雲樓的地位曆來超然,並不參與任何行動,甚至連樓主也要禮讓幾分,因此他的行事相對的非常自由。
  出於一種直覺,他不認為靜侯真的已經離開了這裏。
  雖然毫無發現,但是一直有一種微妙的氣息讓他肯定,那個女子仍然潛藏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
  他的反應很迅速,這麽短的時間裏,她是不可能毫無聲息的消失無蹤的。
  江行舟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雖然沒有人理解他的這種自信到底從何而來,但是每一次他的堅持總是能夠被證實。這不可不謂是一種強大的表現。
  
  的確,靜侯沒有離開。
  非但沒有離開,甚至可以說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再度發揮了她的“天分”,她隱身在那個小小的荷塘裏。
  雲樓的人不是沒有找過這個荷塘,幾番翻攪都沒有什麽發現,他們也就漸漸放棄了這個地方。
  開什麽玩笑,黑暗對於她來說,和白天沒有任何分別。躲開那些刀槍棍棒簡直是輕而易舉。但是,躲著容易,她卻不能一直躲下去。
  經此一事,這裏的戒備一定會更加嚴密,錯過這個機會,她再想出去就是難上加難了。
  腦袋裏頭不停的轉動,放開耳目仔細的收集著周圍的動靜,靜侯努力的尋找著可以利用的時機。
  這種緊張又有些興奮的心理在她聽到“雲樓”兩個字的時候被全然扭轉,一瞬間,全身的血液冷到冰點,青色的瞳孔驀的緊縮。
  雲樓!!!
  不會正是她所知道的那個——雲樓吧?!
  靜侯久居深山,對江湖的一切了解都來自於師們的那幾個人偶爾回來時和她八卦的那些片斷。
  雲樓其來已久,她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單雲棲執掌雲樓不過是這一兩年的事情,因此靜侯完全沒有辦法把單雲棲這個名字同大名鼎鼎的雲樓掛在一起。
  大師兄——
  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她做過些什麽他不會不知道的,為什麽還要把她往虎口裏送?!
  她殺了雲樓和“雲上天”多少人,連她自己都數不清了,要是被人知道,他們的大仇人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呆了這麽多天,隻怕連肺都要氣得炸開。
  更何況,不說他們,就是她,隻要一聽到雲樓的名字,就會難以抑製的想起那個晚上,每一個畫麵,每一點味道……
  那種酣暢的快感誘引著她壓製著的妖力,讓她的身體顫抖著,蠢蠢欲動……
  

第三章

  小小的一個院落,再怎麽搜也有限,很快的,雲樓的殺手們就放棄了這個地方。他們都覺得人一定早已經離開了,因此隻留下了少量的人手戒備著,剩下的人都向可能的方向追了出去。
  隻剩下了江行舟一個人還站在園中。
  他一向寡言,從不覺得有什麽事情是一定要和別人在一起才能做,有什麽話是一定要對什麽人說才行。
  除了樓主的命令以外,他從來都是我行我素。
  因此,雖然他相信著靜侯一定還用什麽方法躲在這附近,也不覺得有必要和什麽人說,甚至,他更願意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最好是能夠悄悄的把靜侯找到。
  這種心思很奇怪,他也不是很明白,但是勉強要說的話,又似乎和找到某種未曾相識的奇花異草的感覺很相似。隻想要在所有人發現之前得到,隻想要在所有人看到之前看到,充滿了想要獨占的欲望。
  在他還沒有把她身上的謎搞清楚之前,他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江行舟在心裏默念,然後返回了靜侯短暫居住過的房間。
  
  靜侯安靜的躲在荷塘底下。
  身體幾乎和這荷塘裏的水一樣的冰冷,但她隻覺得舒服。
  僥天之幸,她並沒有變身。
  就在即將被記憶中的血腥味道迷惑神誌的瞬間,一片沉進水底的花瓣落到了她的臉上,驚醒了她。
  那片殘落的花瓣已經半朽,但是還是可以看得出原本潔白的顏色。
  泥塘養荷。
  看來風雅美麗的荷塘,掩藏在下麵的絕對不是什麽清澈見底的淨水,而是厚厚的腥臭的淤泥。
  靜侯半個身子都陷在淤泥中,本來清濁分明的水被搜尋靜侯的人翻攪得渾濁不堪。就算是靜侯,也幾乎睜不開眼睛。
  在這樣的一片腥臭中,那片花瓣上固執的不肯散去的清香就顯得彌足珍貴,羊脂玉露一般拉回了靜侯的清明。
  山上都是活水,很難養蓮或者荷這樣的花。她也有很久沒有看到了。
  伸手接住了花瓣,靜侯勉力睜開蒼青色的眼睛,倒豎的瞳孔在這樣黑暗渾濁的水中用力的收縮,仔細的看著手上那一點點的潔白,靜侯笑了。
  想起了很久以前,祖父曾經和她說過的話。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荷花的時候吧,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看著那大片大片美人一樣亭亭出水的嬌美花朵,她傻傻的呆了好一會兒,直到祖父笑著把她喚醒。
  好看嗎?
  祖父這樣問她。
  好美……
  即使常年的到處遊走讓尚屬年幼的她見識過很多美麗的花朵,她還是為這水中獨一無二的美麗所震撼了。
  祖父的表情和聲音,直到現在,閉上眼睛,她還是可以清楚地回想起來。
  那樣的深遠而蒼涼。
  有人說這種花性情高潔,生於淤泥,卻美麗無暇。但是孩子,你知道嗎,正是那看來肮髒的淤泥養育了這些美麗的花朵。在淤泥中紮根得越深,花開得就越美。
  所以,若是有一天你不得已墮入黑暗,不要緊,就好好的開花吧。隻要能活下去,沒什麽是錯的。
  靜侯放開手,讓花瓣慢慢的落進水底,被淤泥沾染。
  總有一天,這些美麗的花朵,都會化身成淤泥的一部分。
  當年似懂非懂的那些話,現在,她終於可以明白了。
  仰起頭,隔著渾濁的水和水麵上密布的荷葉,沒有一絲光線透得進來,但是靜侯玉石一般的臉上,綻放著這樣美麗的笑容,冰冷而灼熱的,照亮了陰暗的水底。
  
  凝神仔細的聽和感知,水麵之外,院落裏剛才熙攘的人群漸漸散去了,重新變得悄無聲息。
  現在應該是最好的機會了。
  靜侯在心裏忖度著,慢慢的上浮,接近了水麵。
  確定了周圍確實沒有人,靜侯無聲無息的探出了半個身子,一直抑製著妖力,她並沒有改變人的形體,但是頭發仍然暴長了數尺,耳後的鰓在離開水麵的霎那收了起來,蒼青色的眼睛卻是一時半會兒的變不回來。
  這樣折騰了許久,離天亮應該也不太遠了吧,她的動作要快一點才行呢。
  這樣想著,慢慢靠近了岸邊,剛要爬上岸,極輕的腳步聲驚動了她,猛地抬頭,正對上江行舟大睜的雙眼。
  完全沒有料到會被這樣發現,靜侯一時呆住了。
  
  江行舟也呆得不輕,呆到手中的一個小瓶子滾落在地,他都沒有反應。
  瓶子裏裝的是他方才返回房間裏,在靜侯遺落的外衫上小心翼翼的取下來的“味道”。
  每個人身上都會有他特有的味道,這種味道會被其他後天覆蓋在身上的味道所遮蓋,卻也是這個人身上唯一不會被改變的味道。
  他將一種特殊的藥粉沾到靜侯的外衫上,再把藥粉收集回來,這樣,藥粉上就混合了靜侯的“味道”。拿這種混合了“味道”的藥粉去喂他養“螢蛭”,這種像水蛭一樣會依附在人身上,又像螢火蟲一樣會發光的小蟲子,就會帶著這種味道去尋找味道的主人。
  這是他最近發現的東西,連樓主也還不知道。
  不過也幸好樓主還不知道。
  方才還在慶幸且雀躍的江行舟,此時看著荷塘中濕淋淋的趴在岸邊的靜侯,腦中有一瞬間是空白的。
  靜侯的頭發一直是散散碎碎的披在肩頭的,現在,那頭長發卻長的好像沒有盡頭一樣,一直蜿蜒到水底,黑蛇一般纏繞著靜侯的身體。
  毫無血色的肌膚在夜色中反射著月的光輝,鍍著一層淺淺的跳躍的銀屑。
  這些都還不算最讓他震撼的,真正攝去了他魂魄的,是那雙蒼青色的,爬蟲一樣倒豎著的美麗的眼睛。
  那樣一雙散發著淡淡光輝的眼睛,嵌在那樣一張荷花一般皎白的臉上,宛如他曾養過的那條美麗的大蛇化成了人形,冰冷而豔麗。
  江行舟心跳的不能自已,激動地快要窒息。
  
  現在沉進水裏絕對已經太遲了。
  靜侯看著麵前的男人,殺意驀地竄過心頭。
  她清楚自己現在的樣子,抑製妖力這麽久,她絕對不可能還完美的保持著人的外形。
  這個德性絕對不能被人看見,而,既然被看見了,最直截了當,永訣後患的做法就是幹脆的殺了這個男人。
  反正她也殺了雲樓不少人,再多一個也不算什麽。
  但是,這個念頭就隻是念頭而已。
  若是江行舟現在的表現是大喊大叫,驚慌恐嚇,厭惡戒備之類的,她都能毫不猶豫的下手。可這個行止詭異的男人,連這個時候的表現都是全然的與眾不同。
  就算她對男人再沒有了解,也是嫁過人的。
  看那個男人的臉上,那個表情,那個眼神,一點不誇張,他隻差沒有流著口水直接撲過來。
  不過就她看來,也快了。
  江行舟明顯已經蠢蠢欲動。
  自師傅和大師兄之後,這是第三個讓靜侯想要投降的男人,她甘拜下風。
  她這幅德性說實在的不難看,有人懂得欣賞她也深感欣慰。
  但是,這明顯不是人會有的樣子吧!
  就算不怕,至少也驚訝一下以示他和常人沒有區別好不好。不要像現在一樣,驚是驚了,但明顯和“嚇”靠不上,反倒是和“豔”離得挺近的。
  不管怎麽說,既然見過了她不同於常人的一麵,這人留是肯定留不得了。但是要她就這樣殺了他滅口,靜侯皺眉,不知怎的,她又覺得下不去手。
  看著江行舟越發明亮炙熱的眼神,靜侯已經盡力的釋放出不善的氣息希望可以製止他靠近的意圖了,但是顯然沒有什麽成效。
  江行舟已經近到隻有數步遠了。
  眼看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她的機會也越來越少,牙關一咬,靜侯閉上了眼睛。
  烏黑的長發帶著濃鬱的水氣,閃電一般的向江行舟的頸子纏了過去————
  

第四章
  縱觀靜侯過去的生命,能讓她後悔的事情,真的不是很多。但重點是,每一次都足以讓她後悔一輩子。
  救了秋素心那個魔頭所帶來的一連串麻煩還沒解決,她就又沒有了記性。
  脖子硬硬的,一想到身後和背後靈一樣的“燙手山芋”,她就無語問蒼天,她真是,啊啊啊啊——-
  沒什麽可說的了——
  還有比她更笨的人嗎?!
  是啦,對著那雙不但沒有一點惡意,還熱情的過了頭的眼睛,她實在是沒有辦法下那個狠手。於是鬼使神差的把他弄暈,想說先帶出來,然後再想辦法解決。
  現在想起來,她不是被鬼使神差,而是幹脆中了邪了才對。
  和靜侯垂頭喪氣悔不當初恰恰相反,江行舟現在正值人生中最最興奮的狀態。
  身為一個“肉票”,江行舟表現的實在太主動了點,主動到讓當初鬼迷心竅把他帶出來的人恨不得立時給他個痛快。
  他是雲樓的藥師,雖然不參與雲樓的行動,但是對雲樓的力量分布和行動方式卻了解的一清二楚。因此非常快樂的承擔了所有躲避追蹤的責任,從清醒過來就開始積極的指引著靜侯一一躲開雲樓的耳目,順利的脫身。
  不僅如此,江行舟還很主動地提供了他的得意之作——易顏丹。
  小小的兩顆藥丸子,輕而易舉的改變了兩個人的麵貌和聲音,把這趟“逃亡之旅”打點得天衣無縫毫無瑕疵。
  靜侯不得不承認,和師姐的那套痛死人的“換皮”,悶死人的“換臉”相比,江行舟的手段高明多了。但是,他真的有必要表現的這麽……興高采烈嗎?
  在她看來,這家夥就好像一隻出籠的鳥兒,完全的飄飄欲仙,就快要得意忘形了。
  其實江行舟的臉,就算是再怎麽心潮澎湃,一般人也完全看不出來。
  那張臉清秀是清秀,但是和幹淨的五官相比,他的表情更幹淨,幹淨到接近沒有。靜侯之所以能分辨出他的心情,完全有賴於她天生的妖性的“敏感”,畢竟,和人不同,動物分辨情緒是不需要依靠表情的。
  而且,看看那雙快要燒起來的眼睛,她想要當作沒發現,也有很大的困難。
  
  為了少生是非,快點回到山上去。靜侯盡量避開了城鎮,選擇了最直線的路返回。
  基本上,他們現在身處的位置還是杭州附近,所以找路回去對於靜侯來說還不成問題。
  雖然有江行舟的“幫助”,她很輕鬆的就避開了那些等著逮她的人,但是,也因為帶著這個大累贅,她不能選擇對她來說最快速的水路,回到山上的時間又要延長許多。
  不過算了,靜侯安慰自己。
  等到了山腳下,她就不需要再理會他了,到那時找個機會把他甩掉就好,現在這人還算有用,她暫時忍耐一下好了。
  話是這樣說,忍耐這玩意兒終歸還是有限度的。
  靜侯看著據守在一邊虎視眈眈的江行舟,臉皮不可抑製的抖動著,很想一腳踹到他的臉上去,看看他會不會收斂一點。
  避開人群,自然沒有客棧可以住,他們現在棲身在一個淺淺的山洞裏,靜侯在洞口升起了篝火,火上炙烤的也是稍早時候她自己搞來的山雞和魚。
  褪了毛的山雞和去了鱗的魚被開膛破腹串在削尖樹枝上,靜侯一手不停的翻動著的食物,一手撥著篝火,好讓火保持著一定的大小,保證食物不被烤焦。
  翻動間食物一點一點的顯出金黃的顏色,油脂滋滋的滴落,散發出誘人的香氣來。
  靜侯弄小了火勢,把剛才順手采集來的野菜葉子弄碎了,將汁液塗在快要烤好的雞和魚上。這種野菜的葉汁可以去除腥味,還帶著一種鹹鹹的味道,很適合拿來烤肉。
  在林子裏住了那麽久,這些東西靜侯做的非常上手。
  而此間,江行舟就一直像個大爺似的坐在一旁,等著靜侯把弄好的食物送到他手上。
  不是靜侯自己犯賤願意伺候人,實在是,她被折磨得怕了他了。
  在單雲棲的眼皮子底下,他多少還有個顧忌,沒那麽明目張膽,除了開始的時候很是折騰了她一陣子之外,著實安分了一段時間。
  但是,現在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他了,他簡直是花樣百出,不擇手段的讓她無數次想要把他直接串了,放在火上烤來吃。
  她不是自願要做妖怪的,能不變身的時候,誰願意整天頂著一張異於常人的外皮在市麵上亂晃。
  可是,江行舟這男人恐怕完全不做如此想。
  自從她徹底恢複了常人的形貌後,這男人之差沒把“失望”兩個大字寫在臉上。
  哀怨的好像剛過門就死了丈夫的寡婦似的,整天看得她後背發毛,每時每刻都要防備著這男人動什麽歪心思。
  當初中他的招一半是他真的算很厲害,一半是因為她要製造一個假象,放鬆單雲棲的戒心。
  現在逃都逃出來了,誰也別指望她再自己送上門去讓別人當猴子耍!
  
  隨便撿了兩條魚,靜侯連臉都不轉一下的,直接伸手遞給旁邊的江行舟。
  江行舟眼光一亮,湊上前去接靜侯遞過來的魚。
  串著魚的細樹枝確實沒有多長,但是要想不碰到對方的手而把東西接過來,還是做得到的。靜侯拿的位置很靠下,她深切的希望江行舟能至少有點兒“男女授受不親”的常識——雖然他們同吃同住的,可能也沒什麽名聲剩的下了,不過這個和那個是兩回事,也不用計較那麽多。
  靜侯是這麽希望,可惜江行舟完全沒有這方麵的自覺。
  他會在意的就隻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到底怎麽樣才能讓靜侯變回原本的樣子。
  雖然給了靜侯易顏丹,但那隻是權宜之計。
  他一直一直想要再看見靜侯那天晚上的樣子,那雙蒼青色的眼睛,那樣的美麗,和他曾經最好的朋友(別誤會,他最好的朋友是那條大蛇沒錯)這樣的相似,讓他不僅僅是好奇,更加因為懷念而產生了近乎貪戀的情緒。
  到底怎麽樣才能讓靜侯再次顯現出那樣的麵貌呢?
  江行舟苦苦的思索,且付諸行動的不浪費任何的機會。
  既然是蛇的話(江藥師,你是從哪裏推斷出靜侯是一條蛇的?肥貓不記得有讓你看到靜侯的蛇尾啊,再說,就算有蛇尾,誰說就一定要是蛇咧?那不是問題,我說是就是,相信我沒錯的,江藥師揮手,輕鬆的把肥貓打飛成天際的一顆流星。),那麽應該會對雄黃有反應吧。
  堅信著這一點,他鍥而不舍的尋找著機會,想用雄黃試探靜侯。
  但是很可惜,他猜的沒錯,靜侯確實對雄黃有反應,可是也正是因為太有反應了,連帶的,靜侯對雄黃的敏感度非常的高。
  江行舟畢竟不像步青衫那麽有經驗,還專門花大力氣研究怎麽樣能讓雄黃變得無色無嗅,讓靜侯每次都中招。
  他隻有用很陽春的配方,搭配上層出不窮的手段,想說萬一靜侯一時不察,他就有機可乘。
  想法是不錯,可是到目前為止沒有一次成功的。
  帶著不良的心思,江行舟去接烤魚,手沒有抓在靜侯刻意留出來的大截空樹枝上,反而看似不經意的往靜侯的手上握過去,不用想,手心肯定又塗了什麽含著雄黃的東西。
  靜侯眼睛都沒有動一下,在江行舟的手還來不及碰到她的時候就很幹脆的把烤魚往他懷裏一扔,大有他愛吃不吃的意思。
  本來,她就隻是一時心軟下不了手殺他,若是他在這麽三番五次的挑釁,估計早晚會在她手下屍骨無存。與其那樣,不如現在就餓死了他,還痛快一點。
  
  ————————————我是遲來的分割線——————————————
  
  江行舟要是那麽容易被打倒,那麽他就絕對做不成雲樓創立以來最出色的藥師。
  但凡他想要達到的目標,隻要一息尚存,他就絕對要做到。因為這樣的執著,在同時被雲樓上一任藥師帶回來的孤兒中,江行舟脫穎而出,繼承了藥師的位置,並且青出於藍的超越了他的老師。
  耳聽為虛,眼見也不一定為實。
  不管是麵對毒性劇烈的危險蛇蟲,還是麵對藥性未知的奇珍異草,他都願意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嚐試一下,隻有這樣得到的結果,才是最真實的。
  靜侯始終拒絕和他說話,也完全不解釋那天晚上他所看見的事情。但他知道,那雙明顯不屬於人類的美麗眼睛,絕對不是他幻想出來的東西。
  可是,從那一次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靜侯任何的異常,無論怎麽看,她都和一個普通的人沒有任何差別。嗯,是和一個普通的……酒鬼……沒有差別?
  看著麵前直接捧著一個小壇子就口的靜侯,江行舟不動聲色。
  一路上,能抓到的機會他都嚐試了,但是半次都沒有成功過。眼見軟的方法是起不了什麽作用了,或者,他可以試試看來硬的?
  抿了抿嘴唇,江行舟極其細微的眯了眯眼睛。
  
  靜侯拿著酒壇子的手頓了一下,敏感的看了江行舟一眼,見他狀似老實的拿著一串魚,仿佛在打量著應該從哪裏下口,心裏嗤笑了一下,這幾天被這男人搞得一驚一乍的,都快風聲鶴唳了。不過不防著他也實在是不行,這人行事完全不按理出牌,萬一被他抽冷子弄個措手不及,她就要頭疼了。
  一口酒灌下去,熱辣辣的,一直燒到肚子裏,全身被閃電擊中一樣的抖了抖,鬆快得多了。怪不得老酒鬼一天到晚泡在酒缸裏,這玩意兒真的是個好東西。
  被關了這許多天,隻有最後那天喝了幾口,還顧及著要逃跑所以不敢喝幾口,早就饞得不行。現在有了機會,雖然還是不能多喝,靜侯還是忍不住淘了一些隨時帶著走。反正她不容易喝醉,應該也沒什麽要緊。
  一口酒一口肉的吃吃喝喝,難得的幾分平靜,讓靜侯不禁小小的歎息了一下。
  江行舟坐在一邊盯著手裏的魚看,也是難得的乖巧。
  靜侯剛冒出了這個念頭,“老實”的江行舟就忽然發難了。
  手上的壇子正舉到嘴邊,靜侯隻能在江行舟毫無預兆的猛撲過來之時腳尖蹬地,順著他的勢頭往後疾退,腰身一挺,在後退途中靈活的站了起來。
  山東隻有一點點大,江行舟在外,靜侯在裏,這一退,靜侯的後背就直接撞上了洞裏的石壁。突出的石壁撞得她屁股生疼,靜侯臉上一抽,咬牙切齒的把那個痛咽下去。
  江行舟一撲不中,折身又上,雙手上下交錯成爪,分攻靜侯的上下盤。
  靜侯伸手想要隔開他的攻勢,卻發現手上還拎著一個壇子,忍著心疼把壇子直接丟向江行舟——她可憐的女兒紅啊,才喝了幾口而已啊,真是糟蹋東西~~~
  江行舟隨手一劈,很有分量的一個壇子就在他手下碎裂開來,帶著濃鬱香氣的女兒紅沾了他一手一袖,然後潑灑到地上流的四處都是。
  靜侯心疼的喝罵還來不及出口,江行舟的攻勢又到了麵前。
  弓起一腿往身後的山壁上一踹,借著這股子彈力朝著江行舟直接迎了過去,然後腰身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後彎下去,從江行舟的腋下鑽到了他的身後。
  竄出了好大一段,靜侯方才穩住身形,但是甫一站直,她就覺得腦袋一暈,一股熱氣從下而上的湧上來,心跳的怦怦的,不好的預感猛地高漲。
  江行舟的手上本來就沾著要試探靜侯用的雄黃,方才劈碎酒壇,女兒紅和雄黃混合在一起,正巧混出了靜侯最無法抵禦的東西來。
  光是這股子味道就已經讓靜侯開始躁動了,萬一要再碰上個一星半點兒的,那場麵可就好看了。
  靜侯知道江行舟一直想要逼她現出妖相來,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懷著什麽心思在做這個,可能他覺得這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她心裏明白,這一點都不好玩,相反,要是真的讓他成功了,後果就會很“好看”。
  眼前開始蒙上一層淡淡的紅色水光,靜侯知道那股子雄黃酒的味道開始讓她有反應了。現在從她眼裏看出去,江行舟已經開始變得“可口”起來,要是不能把這家夥快點解決,局勢就會很難收拾了。他可不是大師兄,沒有那個能讓她及時清醒過來的能耐,一旦她妖性全發,這個江行舟就隻有像條魚一樣被她先“煎”後吃的路可走了。
  自覺勝利在望的江行舟大難臨頭猶不知死期將至,不依不饒的返身又撲上來,看樣子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靜侯也不與他多纏,幹脆的衝出山洞,運起輕功疾奔出去。
  她的輕功雖然還及不上師姐,但是已經足夠強到連秋素心這樣的高手都望塵莫及,江行舟絕對追她不上的。
  隻要躲開這家夥就沒事了,順便還可以把這麻煩甩開,也算一舉兩得。靜侯一邊盲目的瘋跑,一邊在心裏安慰自己。強迫自己忽視掉心裏湧上來的衝動,把身後那個散發著誘人氣味的“食物”完全的拋在後麵,一心一意的逃跑再逃跑。
  但是,她一心一意的過了頭,隻顧著跑,卻忘記了注意腳底下和前麵的路,一個失足,被一截伸出地麵的老樹根絆倒,一頭栽進一個被荒草遮掩的大坑裏,連腰帶腳的一起被扭到,哐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之後,再也爬不起來。
  這個坑八成是很久以前有人挖來專門獵捕大型野獸用的,很深,很陡,又似乎被廢棄了很久,荒草淹沒了洞口,從外麵看很難發現這裏有個洞,更何況現在是晚上。
  靜侯整個人被摔的七葷八素,滿腦袋星星月亮,腰和腳踝都疼得要命,眼圈一紅,鼻子一酸,幾乎要掉下淚來。不是她裝柔弱,他奶奶個熊的,從一丈多深的洞口直接摔下來,沒摔成兩截還真是感謝上蒼!
  咬緊牙關,一聲都不敢出。
  以她剛才飛縱的速度,江行舟絕對不可能看到她摔下來的畫麵,這個洞口那麽隱蔽,隻要她不出聲,江行舟絕對發現不了她的。等他以為她跑遠了,追走了,她就算把他甩掉了。為了徹底的清靜,再忍忍,忍……忍他奶奶個熊的辣塊媽媽,真他爺爺的疼!
  靜侯在心裏把從老酒鬼那裏學來的不正不經的髒話都罵過一遍,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差不多錯位了。
  要是這樣還甩不掉人,她幹脆也別忍了,直接把那個什麽破船的家夥吃了幹淨!
  
  估計上天是聽到了靜侯的心聲,也體諒靜侯壓抑了本性那麽多年很辛苦,不多時,一陣熏人的酒氣就從上麵飄了下來。
  靜侯全身一緊,眼前的紅色水氣越來越重,血液漸漸開始翻騰。咬牙堅持著清明,心裏一遍一遍的念叨——快點走,快點走,快滾蛋,快滾蛋……
  可惜,事與願違這個詞好像就是專門為她創造出來的。
  悉悉簌簌的一陣草葉撥動的聲音,一個頭從高高的洞口探出來。
  月光被林間茂盛的樹木枝葉阻擋,篩落了斑駁的光影。
  背對著這樣幽暗不明的光線,靜侯仍然可以分辨出江行舟那一雙異常明亮執著的眼睛。
  身子絕望的往下一挫,靜侯腦中隻剩下四個大字——不得好死!!!
  
  

第五章
  論起輕功,確實,借給江行舟兩條腿他也追不上靜侯,但是,他有著藥師的天才和比四條腿的狗更靈敏的天才藥師的鼻子。
  園子裏那次,是因為有荷塘裏的水幫靜侯消去了身上的味道,這次卻沒有。
  且不說靜侯剛剛喝完酒,身上還有陳年女兒紅的酒香。就是她沒喝酒,江行舟也照樣有辦法找到她。這個看起來木頭到一個層次的男人,在麵對自己感興趣的人事物的時候,腦袋卻轉的比誰都快。
  他知道靜侯早就想要甩掉他,因此不聲不響的借著偷襲的機會引開靜侯的注意,順便在她身上下了一點隻有他才聞的到的東西。靜侯一心二用,一方麵要防著有人追到她,一方麵又要防著江行舟花樣百出的手段,因此難免大意了一些小地方,被他輕易得手。
  順著酒香和那股子隻有他自己能聞到的獨特藥香,江行舟不緊不慢的找到了靜侯一頭栽進去的那個深坑。
  靜侯抬頭,看著廢棄的陷阱口上探下來的那顆頭和那顆頭上亮閃閃的眼睛,江行舟的嘴唇左右拉開不到一寸,但是靜侯非常極其肯定的確信,那是他最得意囂張的笑容了。因為她看得熱血沸騰,隻想把他抓下來用力扭成雞絲卷,讓他徹底知道什麽叫做“適可而止”。
  
  隻是,江行舟若是知道“適可而止”四個字的寫法,那靜侯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她自覺快要升天,不是因為全身骨頭咯吱咯吱的好像斷成一千零八塊,而是因為遇到一個完全不能溝通的家夥而頭疼的欲仙欲死。
  好吧,好吧,既然被逮到了也沒什麽好說的。
  不管是逮野獸還是逮人,總算挖這個坑的人沒白費事。
  靜侯無力的癱著,等著江行舟想辦法把她弄出去。她並沒有直接碰到雄黃酒,多少還有些自製力可以用,咬咬牙也就過了。
  
  江行舟看看坑底癱坐著的靜侯。
  月光昏暗,他隻能隱約看到一個身影。看起來靜侯像是摔得不輕,這樣的話,她應該就會沒那麽能躲了吧。
  心情不可說不好,事實上是太好了。
  興奮之下江行舟完全沒有考慮任何不可預料的後果,直接就往坑裏跳了。他的想法是,坑底的地方比較小,靜侯可能逃脫的機會就相對更小,他成功的機會也就大的多了。
  問題在於,靜侯逃掉的機會小,某種意義上也就是說,萬一有個什麽“意外”,他逃掉的機會就更小。
  此時的江行舟不會有心思考慮這些,但是靜侯看到一陣風一樣從坑頂跳下來的江行舟,簡直目瞪口呆。
  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麽主動地找死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啊!
  靜侯脖子上的青筋都崩出來了。
  隨著江行舟一起落到坑底的,還有他身上那股子濃鬱的雄黃酒的味道。
  藥師特製的雄黃,被陳年女兒紅的酒力一催,藥性更強,熏得靜侯的眼前立時一陣紅霧迷蒙,神智有一瞬間被恍惚,差點直接往江行舟的身上撲過去。
  用力的咬破了舌尖,靜侯勉力的保持著警戒和清醒。
  去他的,她對這條江裏的魚可沒有任何胃口,不要逼她!
  可惜江行舟完全聽不到靜侯的心聲,他死盯著全身緊縮在坑底另一側的人,非常不知死活的緩緩靠過來。
  靜侯瞪大了眼睛防範著江行舟的動作。
  隻見方才還寸寸逼近的人忽然迅疾如電的將沾染了酒液和雄黃的那隻手張開成爪向靜侯抓過來。
  靜侯也顧不得身上痛得要死的扭傷,拚命的向旁邊一閃。
  誰料到江行舟這一掌竟然隻是虛招,另一手的衣袖一揚,正在靜侯躲開的方向,一陣藥霧飛散開來,把靜侯嗆個正著。
  咳咳咳咳————
  伴隨著劇烈的嗆咳,大片的藥霧被靜侯吸進了喉嚨。
  轟的一下,一貫冰冷的身體瞬間被點燃,眼前一片血紅。
  
  江行舟終於如願以償的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那雙眼睛。
  易顏丹究竟不是貼附在臉上的麵具,妖力爆發的那一刻,藥性失去了效力,露出了靜侯本來的麵目。
  長發瞬間蔓生,皮膚顯出玉石一般冰冷白皙的質地,微微上揚的一雙嘴唇卻異樣的殷紅,方才被靜侯咬破的舌尖流出的鮮血順著嘴角滲出一點,沾在嘴唇上。
  舌尖緩緩的探出來,輕輕的將那一點血液舔食掉,意猶未盡的潤澤著渴望到脹痛的唇。
  江行舟一動不動,在被那雙眼睛凝視的當下,他失去了一切行動的能力,泥塑木雕一般的呆站在當場,眼睛一瞬不瞬,亮的快要崩出火花。
  靜侯蒼白的臉被半掩在濃鬱的長發中更顯得毫無血色,這樣一張冷魅到妖異的臉上,那雙蒼青色的眼睛在幽暗之中發出淡淡的光芒,倒豎著的瞳孔緊縮著,若隱若現的一抹金色眩惑著,懾人心魄。
  江行舟看著這雙沒有半分溫度的眼睛,卻覺得身體深處緩緩的熱了起來。
  這是狩獵的眼神,他知道的,但是半分也不想逃。
  
  有冰冷滑膩的東西纏上了江行舟的身體,勒得他幾乎不能呼吸,慢慢地把他拖到靜侯的麵前。
  靜侯身上的衣服被巨大的蛇尾撐破,裙子散碎,上身淩亂的鬆垮開來,隱隱露出淺淺起伏的雪白的胸房。
  江行舟隻能看著靜侯的眼睛,哪怕已經被勒得全身的骨骼喀啦作響,哪怕已經快要窒息,他都沒有一絲掙紮。
  月夜下醉舞的靜侯已經讓他心跳不已,眼前妖性覺醒的靜侯更讓他全身的血液奔流著,完全無法控製自己。
  男性的欲望蒸騰著他的體溫,高熱的溫度透過衣服傳到了靜侯冰冷的蛇尾上,美酒一般醺然欲醉的滋味,靜侯冷冷的微笑了,豔麗的,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胸口,肩膀,頸項,手臂緩緩在江行舟的身體上蜿蜒遊移,交纏在他的頸後,將他的頭一點一點的拉低。
  深深的呼吸。
  男人欲望勃發的味道,這樣直接的刺激著靜侯的妖性。
  蛇尾躁動的將江行舟勒得更緊,拉直了雪白纖長的頸項,仰起了妖異獨有的豔美麵容。
  那雙蒼青色的眼瞳這樣的靠近,近到他幾乎可以感覺到睫毛碰觸到臉上的感覺。
  江行舟咬緊了牙關,喉頭一動,艱難的吞咽著那股控製著所有感官的,他從未有過的衝動。
  靜侯的笑容越發的豔麗,殷紅的嘴唇微微的張開,露出了雪白的貝齒。
  眼中金光一閃,她含住了江行舟的下唇。
  冰冷而濕潤的觸感包裹住了柔軟敏感的唇,江行舟的腦袋轟的一下失去了意識。
  靜侯的牙齒輕輕的咬著他的下唇,舌尖像條小蛇一樣舔著,撩動得江行舟全身如被無數蟻蟲吞噬,麻癢難抑。
  若有若無的笑聲回蕩在耳邊,和唇上的麻癢一起,一直傳到江行舟的心底。全身劇烈的顫抖著,拳頭握了放,放了握,無論如何都無法克製。
  不夠,這樣不夠,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囂,要更多,更多的,能填滿這股巨大空虛的東西。
  靜侯蒼青色爬蟲一般的眼瞳半開半合的靠在極近的地方,帶著冰冷的笑意望住他。
  江行舟再也無法隱忍,張開嘴唇猛地將靜侯的嘴唇含了進去,用力的吸吮。
  靜侯的手心就貼在江行舟頸側的動脈上,血脈中湧動的血液就在她的掌心跳動,閉上眼睛,她幾乎可以聞到那股最美味的香甜。
  柔順的把整個身體都貼上了江行舟的身子,手臂順著他的領口鑽進去。
  江行舟的身體勁瘦而緊實,肌理平滑,靜侯的手輕柔的撫摸著,很快將江行舟的衣服挑開,裸露出的滾燙的肌膚直接貼上了靜侯冰涼的身體,靜侯全身如被閃電擊中一般劇烈的戰抖了一下,然後更緊的纏了上去。
  舌尖靈活的鑽進江行舟的口中,細細舔過他的上顎,與他的舌頭交纏,掃過他敏感的舌底。
  江行舟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他想要伸手緊緊抱住靜侯,但是雙手被靜侯的蛇尾勒得死緊,他完全無法移動。
  靜侯不是人,他知道。
  纏住他的是什麽,他知道。
  靜侯是什麽,他不知道,也再無法顧及。
  二十幾年來從未興起的欲望被一夕引發,燒得江行舟把什麽都忘得一幹二淨。
  他想要,得到的越多,就越想要。
  這樣的程度已經完全無法滿足他,單純而固執的男人不會控製自己的衝動,他掙動著身體,卻掙不開蛇尾的束縛。
  小腹下升騰起的烈焰幾乎要燒化了他,一貫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燒起了密布的血絲。
  用力的咬住靜侯不斷在口中挑逗的舌頭,江行舟猛地前傾,使盡全力將靜侯壓倒在背後的坑壁上————
  
  ——————————————我是慢慢爬過來的更新線——————————————
  
  巨大的撞擊讓靜侯仰頭發出一聲悶哼。
  江行舟掙脫不開蛇尾的束縛,隻有肩頸往上是可以自由活動的。
  唇齒的齧咬從靜侯鮮紅的嘴唇遊移到了雪白的肩頸,這樣的用力,充滿不滿的躁動,毫不溫柔。
  靜侯的皮膚冰涼而滑膩,無論再怎麽用力的啃咬,都不曾留下半點痕跡,這讓江行舟更加的焦躁。
  更加用力的吸吮,更加用力的齧咬啃噬,濕熱的唇舌密密的燙遍了靜侯曲線優美頸項和已經裸露出來的肩膀。
  零亂破碎的衣服被揉到胸口,嬌柔潔白的胸房顯出半邊魅惑的起伏。
  江行舟掙紮著想要更加深切緊實的擁抱這具幾近將他燃燒殆盡的身體,這樣急切的衝動取悅了靜侯。
  緊緊勒住男人的蛇尾邪惡而歡快的在江行舟的下身滑動。
  冰冷的觸感滑進他的腿間,慢慢的滑過大腿內側,貼上那處最火熱的所在,若即若離的挑逗廝磨。
  冰火交加。
  冷的沒有溫度的蛇尾疊加在男人最炙熱的欲望上,仿佛往燒紅的鐵板上灑落了冷水一般,急劇的刺激著江行舟已經快要瘋狂的大腦。屬於男人最嬌弱敏感的地方和大腿內側被同時引逗,燒紅了他的眼睛。
  靜侯拉直了頸子,高高的仰起了臉。
  糾纏禁錮著男人,也被男人熱烈的糾纏,快感這樣放縱而豐盈。
  欲望蒸騰出腥膻而甜蜜的味道。
  靜侯閉上眼睛,嘴唇綻放出魅惑甜美的笑容,眉頭卻緊緊地皺起。
  江行舟的血脈奔流的越發的洶湧,頸側的血脈一跳一跳的,似乎隻要輕輕一劃,鮮紅滾燙的液體就會噴湧而出。
  靜侯難耐的用力擁緊了江行舟的身體。
  隻要再一下下,她長久以來壓抑的欲望就能得到滿足,隻要再一下下,她身體裏的妖性就會饜足,隻要她肯……
  啊————————
  靠近胸口的地方被用力的一咬,靜侯發出了嬌糯綿長的喊叫。
  緊扣在江行舟肩頭的五指猛地一張,鋒利的長爪瞬間伸展。
  月光斑駁,從坑頂落下,映出糾纏的暗影。
  翻滾,蠕動,難耐的絞纏。
  坑底另一端的土壁上,巨大蛇身纏繞著男人的影子迷蒙而模糊,宛若遠古的圖騰。
  靜侯的臉貼在江行舟的臉側,被熱燙的溫度熨帖,這樣的極樂。
  張開嘴,雪白的牙齒咬住了江行舟的耳朵。
  脆弱的耳骨和柔嫩的耳垂就在她的口中,微微一用力,細微的血管就破裂開來,泄出香甜的液體。
  嗯——啊————
  江行舟的肩頭早被靜侯的利爪抓到血肉模糊,半邊耳朵也被齧咬得鮮血淋漓。
  暗紅色的血液順著男人光滑的肌理流淌下來,沾染在淩亂的衣服上。
  靜侯的手心貼在江行舟的後心,美麗如蝶翼的肩胛骨下,心髒在劇烈的跳動著。
  江行舟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靜侯妖異恐怖到美麗的身體上散發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將他的身心全都捕獲,除了眼前的雪白身體,他再也注意不到任何事情。
  利爪穿透血肉,一分分的刺進去,隻要再一點點,鮮紅跳動的髒器就會被她抓在手裏。
  隻要再一點點……
  唔——
  江行舟的唇舌回到了她的唇上。
  口中血液的味道在兩個人的舌尖交纏。
  蒼青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冰冷中帶著迷亂。
  江行舟的側臉就在眼底。
  男子中難得一見的濃密長睫沾著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透明水珠,顫動的低垂,清秀的臉孔微微扭曲,透著異常的暈紅。
  這男人,好像初次發情的小獸,生澀而凶猛,沉醉不可自拔。
  靜侯甩動蛇尾,將男人纏得更緊。
  江行舟被勒得幾乎不能呼吸。
  雪白的手臂扼住他的頸項,沾著血液的鋒利長爪陷進他的肌膚。
  卷過江行舟的舌頭咬住,倒豎的瞳孔驟然緊縮,手下猛地用力——
  江行舟雙眼大睜,短暫的窒息後,沉入了昏迷。
  
  靜侯看也不看一眼,將他拋擲到一邊。
  死死咬住垂落在臉上的長發,蛇尾盤立而起,輕易的攀到了坑頂。
  雙臂在坑外的地麵上一撐,離開了這個充滿誘惑的陷阱,她瘋狂的逃離。
  黑夜中的山林,高大的樹木枝丫交錯如鬼手,夜風呼嘯。
  靜侯在深深的草叢中飛速的蜿蜒遊動,粗大蛇身上的鱗片摩擦著草木石礫,發出沙沙的聲音。
  荒不擇路。
  不能回頭。
  她不知道哪裏對她來說才是安全的。
  欲望鼓動著不能平息,僅存的一絲清明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
  若是不能逃的再遠一點,等到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時候,江行舟就會變成一堆被吃盡髒器喝幹血液的殘骨。
  她不要,她不要變成吃人的妖怪。
  就算是妖怪,她也不要吃人,不要——
  不要——————
  
  “主人,沒有發現。”
  “雲上天”的門人低聲回報。
  秋素心麵沉如水,雙目含怒。
  杭州的別苑這陣子三番五次的被來意不明的入侵,雖然都被及時發現,卻也從未抓到那個入侵者。
  這一次他布下嚴防意圖甕中捉鱉,卻還是被那個人逃掉了。
  緊咬著那個入侵者追了大半夜,一直追到這裏,卻失去了來人的蹤跡。
  殺意低凝,就算是把這個山頭翻過來,他也要把那個人抓出來。
  “傳令搜山,把住附近所有可能的出路,一個漏洞也不要留下。”
  “是。”
  黑衣門人迅速領命散開。
  秋素心凝神,仔細觀聽林間的動靜。
  身為江湖黑道數一數二的勢力,“雲上天”的仇家雖然多如繁星,但是有本事發覺他和皇家關係的仇家數來數去也就那麽一個。
  而長山王府的政敵少歸少,卻也不是沒有。
  若不是雲樓派來的,那麽這個人的動機就更加可議。
  江湖?朝堂?
  不管這個入侵的人是什麽來頭,事到如今他都不可能放過。
  他下來淌江湖這灘渾水,一方麵固然是因為天性放縱,這種生活更適合他,另一方麵也是隱性的製約著江湖的平衡。
  江湖,這些刀口舔血的人往往是朝廷很難約束的。他們自成一體,外於這個朝堂,在民間另外有著自己的一套行事和體係。
  隻要不出大的亂子,朝廷也樂得讓這些人自我約束。
  武林黑白兩道勢力平衡,一向互相製肘兩不相犯。
  但是,隨著雲樓內部不斷的腐朽,力量在內鬥中漸漸的被磨蝕,這種隱性的平衡也漸漸傾斜。
  白道在所謂的“武林盟主”的統籌下呈現出一片相對嚴正繁盛的局麵,而黑道卻隨著第一把交椅的搖搖欲墜而漸漸騷亂。
  這個趨勢繼續下去,平衡必然被打破,白道也必然會借機打著“懲惡揚善”的旗號出來生事。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江湖若是有大的動靜,民間勢必不會安寧。
  老百姓一亂,麻煩的還是朝廷。
  所以,他親自下水,穩住黑道這一方的勢力。卻不料,雲樓也正在此時呈現出新的局麵。
  江湖上的平衡在這一番不動聲色的勢力交替中,從原來的兩廂對峙變成了如今的三足鼎立。
  三足鼎立,折一足而勢傾。
  他怎麽可能允許這種局麵的出現!
  


【第八卷 君但能來相往還】

第一章
  偌大的一片山頭,無數黑衣人無聲無息的在林子裏穿來穿去。
  步青衫從容的,好像那一大串飛來飛去的黑烏鴉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淡定的,好像眼下他正在自家山頭的采毒草,而不是身陷在人家越縮越小的包圍圈裏。
  不過,和所謂的江湖正道上那些個什麽大俠公子整天搖個扇子故作風流瀟灑不同,步青衫的從容淡定來自於他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睛裏。
  悠閑自在的踏著略帶節奏的步子,不緊不慢的前進著。
  “雲上天”的門人們雖然就從他身邊經過,卻好似一點兒都沒有看到他,頭也不回的全唰唰唰的四處翻飛。無頭蒼蠅一樣尋找著他們下輩子也找不到的人。
  閑著沒事到秋素心的眼皮子底下溜達了幾次,好好研究了一下這個號稱天才的男人——憑借一人之力創立“雲上天”,短短的數年就與成名已久的雲樓平分了江湖黑道的勢力。本來以為多少應該有些實力的,沒想到也是不過如此而已。
  輕功及不上他,偷襲嘛一次就得手。下毒的功夫半點都不會,要不是小師妹救人,現在早不知道被十殿閻王判到什麽所在了。想說至少應該馭下有方,能和他鬥一鬥的,看起來也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
  步青衫斜了眼那些瞎忙活的“烏鴉”,搖搖頭,很是失望的樣子。
  他老大也不想想,就憑他已經強到連靜侯那個半妖都俯首稱臣的程度,普通的人能拿他有個啥辦法。說得好聽點兒,他天生奇才,後天又得遇名師,成就非凡,一般人望塵莫及。說不好聽的,這男人根本就已經強到不是人,就算那些殺手在江湖中已經是一流的好手,但是指望他們能抓到他,還不如去指望猴子能撈到水裏的月亮,至少那還比較現實一點。
  夜過子時,月上中天。
  步青衫嗅了嗅林間隱隱飄動的味道,心裏大概有了數。
  那個陣法困不了小師妹多久的,但是,自己跑了不算,還拐了人家藥師一起跑,這個他可就沒有料到了。不愧是自家的小師妹,果然不同凡響呢。
  步青衫笑得很得意,不過要是被靜侯知道,估計會狂噴出二斤血就是了。
  一邊走,一邊隨手布下障眼的陣法,讓那群人去鬼打牆,免得壞了他的事情。
  路過那棵大樹下的深坑,步青衫往裏麵看了一眼。
  江行舟還歪斜的栽倒在裏麵昏迷著,坑裏還存留著一絲未能散盡的欲望的腥甜,讓步青衫饒有趣味的彎了彎唇角。
  靜侯總是能帶給他驚奇。一次又一次的,她對妖性的控製力不見得變強,但是意誌力卻越來越不容小覷。
  越過深坑,循著靜侯留下的痕跡追蹤過去。
  深深的草叢被歪歪斜斜的壓出一道蜿蜒的長溝,漫無目的的一直蔓延到很遠的地方。
  人跡罕至的山林深處,不知哪一次地裂山崩造出了一個小小的泉眼,在亂石堆砌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潭。隱蔽在深山之中的地泉全然不帶夏日的燥熱,冰冷清澈。
  靜侯雖然迷亂了神誌,胡亂的逃亡,卻被近水的天性吸引到了這個地方。
  衣不蔽體,長發淩亂。靜侯粗大的蛇身整個沉到了水裏,隻剩下一顆頭顱靠在亂石上,肆意蔓延的頭發散亂在石頭堆上,仿佛縱橫的青苔和水藻,蒼白的麵孔被掩映著,掙紮而傾頹,仿佛被遺棄的雕像一樣半浸在冰冷的水中,和潭水一起領受著月華。
  步青衫蹲下來,愛憐的拂開靜侯臉上粘著的濕發,手下沒有溫度的身體完全不似活人。
  傻孩子。
  他在心裏輕歎。
  不承認自己,就永遠也無法真正的認識自己。不承認自己的妖身,就永遠也無法真正的控製這份力量。看起來接受了自己身為妖的事實,卻打從心裏鄙棄這一點。妖的身和人的心,妖性和人性,放縱這樣的矛盾在體內交戰,把自己硬生生的分割成兩半,這哪裏是什麽正確的途徑呢。
  趕緊醒過來吧,不要再做夢了。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人世。
  這個世上早就妖孽橫生,根本不多一個半個的。是妖就是妖,是魔就是魔,有什麽好逃的。醒來就會發現,在現實中放縱本性,比在夢中作繭自縛,要來的快樂的多了。
  原本皎潔圓滿的月亮被忽然而至的烏雲遮蔽。毫無預兆的,騰蛇一般的閃電橫過寧靜的夜空,狂風大起,驟雨將至。
  計算中的一場大雨如期而來,步青衫微笑著,眼尾的小痣隨著表情的變化輕巧的嵌墜如淚滴。
  
  打雷了?
  好大的雷聲——
  是老天終於要來收妖了嗎——
  靜侯似醒非醒的,耳中聽著震耳欲聾的雷聲。
  蛇尾不受控製的,隨著狂舞的雷電一起,瘋狂的翻攪著水麵,掀起巨大的浪花。
  雨水很快就落下來,又冷又急得衝刷著她身體裏燃燒不息的火焰。
  她睜不開眼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到了什麽地方。但是,總歸是逃開了吧。應該離那個藥師夠遠了吧。那個男人清醒過來的話,應該也會聰明的趕緊逃走,或者,幹脆叫人來鏟除了她才是。
  
  大雨迅速的把林中發生過的事情所留下的痕跡消除得幹幹淨淨。
  留在坑裏的江行舟若是不被淹死,大概等得到天亮他去把他拎回雲樓吧。
  他的小師妹是他家的,平白無故讓他占了那麽多的便宜,怎麽也應該付出點代價才是——本來隻是窒息昏倒的江行舟被大雨一澆一定會清醒過來,根本不存在被淹死的可能,他老大臨時在坑裏的加的“料”才是把人變成湯鍋裏的主料的肇因好不好。
  
  拿出了懷裏的塤,慢慢的吹奏起來。讓遠古的祭樂安撫靜侯體內暴動的妖性,喚回她的清明。
  布滿細小鱗片的蛇身閃動著翡翠一般的色澤,耳後伸展開的扇形長鰭上瑰麗的花紋緩緩的流動。
  啊,這樣美麗的身體,他還不舍得讓別人看到。
  漸漸恢複了人身的靜侯在流失了大部分體力的境況下沉入昏迷。
  步青衫撤掉了他布在周圍的陣法。
  就算秋素心再怎麽不濟,應該也不至於連這麽明顯的線索都找不到吧。
  看了看靜侯身上殘碎的衣衫,步青衫想了想,幹脆的把那些隻能成為碎布的東西全褪了下來。
  雪白的身體上隻剩下了濃密的長發,若隱若現的遮掩。
  步青衫滿意的點點頭,閃身消失了。
  

第二章
  驚愕。猜疑。憤怒。嫉妒。
  種種情緒次第叢生,但,最讓秋素心皺眉的是,此時此刻占據他頭腦的最大情緒竟然是——慶幸。
  沒錯,慶幸。
  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慶幸的時刻。
  出身皇室血脈,性情可稱任性妄為。除了幾個家人,他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去遊戲。自幼而長,數不清的明槍暗箭,數不清的大風大浪,數不清的死裏逃生。從沒有哪一次能讓他像現在一樣覺得這樣明白清楚地——慶幸。
  
  忽然而至的一場大雨將林子裏可能留下的蹤跡破壞的幹淨,也讓他們找起人來更費手腳。
  事情至此,秋素心心裏明白,能在他和這麽多雙眼睛地下遊刃有餘的離開的人,必定不是什麽泛泛之輩。莫說是有這一場大雨,就是沒有這場預料之外的雨,他們能找到人的可能性也很小。
  隻是,就這樣空手而歸,他又說什麽也不能甘休。
  偌大一塊心病放在那裏不解決,無論如何也不是他的作風。
  周圍可能的出口全部守死。善於追蹤的門人以挖地三尺之姿搜索著整片林子,輕功卓越的門人往來於高處的枝幹之間俯瞰下麵的動靜。分成幾隊的人這樣縱橫交織。
  這樣的搜法,換了是誰都沒有找不到的道理。
  隻可惜,他們的對手叫做步青衫。
  “主人,沒有發現。”
  “主人,沒有發現。”
  …………
  隨著一隊一隊人馬的回複,秋素心的臉色雖然未變,眼色卻明顯冷了下來。
  “主人。”正在已經返回的這些人心驚膽戰的時候,又一隊人馬返了回來。
  “主人,林中的一個山洞中發現了曾經有人停留過的痕跡。”
  “哦?”秋素心抬眼,“可有發現人的行蹤?”
  “並沒有,屬下等隻發現了尚有餘溫的灰燼和一些殘剩的食物,看起來,洞中的人離開的很倉促,還有些東西散落在洞中。”
  “東西呢?”
  門人迅速將找到的東西呈給秋素心。
  很簡單的一個布包袱,打開之後,裏麵也不過是幾件最普通的衣服,男裝女裝都有,奇怪的是,明明是男女不同的服飾,尺寸卻相差無幾。
  秋素心把衣服攥在手裏。
  衣服的料子吸水,很快就被雨水淋得濕透。
  眉頭微微一緊,秋素心眯起了眼睛。
  “再去找,不管這個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都先把人給我找出來。”
  “是!”
  雷鳴電閃,猛然間一道白光劈空而過,映亮了秋素心的麵孔。
  被雨水衝刷著,本來就較常人白皙的臉在暗夜的閃電中幾近透明,琥珀色的一雙眼睛含著冷光,整個人宛若從水中浮出的一尊修羅。周身輻射出的冷怒和森冷的殺氣,逼得身後的隨侍大氣也不敢出。
  這個隨身侍衛是秋北歌精挑細選後派到秋素心身邊的親信。
  不僅在關鍵時刻可以為他舍生忘死,更要照顧他平素的生活起居,讓他無論身在哪裏都能保證得到最好的照顧。
  可以說,秋素心這個混江湖混得比貴公子還貴公子的派頭,和其兄長的寵愛密不可分。
  親信之所以稱之為親信,不僅是因為出色的能力,更是因為最細致入微的觀察力。體會主子的心意和情緒也是他們必備的功課之一。
  因此,始終跟在秋素心身後的這個侍衛雖然知道自己應該進言提醒公子小心避雨注意貴體,卻也沒有膽子在這個時候明知故犯的去捋虎須。
  
  秋素心在心裏將來人的可能身份迅速的過濾了一遍。
  越發的不確定。
  若是說雲樓的人,既然當初能在兩廂對陣的時候偷襲得手,那麽沒道理現在會這樣來去無蹤缺什麽都不做。除非,他別有所圖。
  但是,這人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疑慮之中,秋素心忽然發覺了一些異樣的動靜。
  凝神細聽,轟鳴的雷雨中,居然有一道細細的樂音穿過雷雨肆虐的山林傳過來。
  低沉而蒼涼的音色,塤?
  秋素心身隨心動的循著那個聲音找了過去。
  侍衛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主人忽然發足疾奔,仍是盡責的追了上去。
  隻是,他的功力和秋素心相差甚遠,漸漸的被遠遠的拋在後麵。
  
  秋素心不由自主地不斷加快速度。
  那段奇詭的樂音細線一樣若隱若現,是他從未聽過的曲調。
  明明這樣的微弱,卻能讓人感到那股深遠遼闊的莊嚴。
  追隨我,崇拜我,獻祭於我——
  這樣的意念透過樂音,清晰的回蕩在秋素心的腦海中。
  穿越過山林,不知究竟追到了什麽地方,周圍都是巨大的雨簾和糾纏繁茂的草木。
  如同樂音出現一樣的突然,它瞬間消失了。
  秋素心頓立當場,凝神仔細的聽過去,卻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那個聲音。
  陷阱?
  小心戒備著,他選了個方向慢慢前行。
  被暴雨席卷,其實任何一個方向看起來都差不多。憑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他選了草木最繁盛的一個方向。
  林子到了這裏就幾乎已經沒有路了。踩過深深的草叢,秋素心走得異常謹慎。
  毫無預兆的,葳蕤的樹林戛然而止。
  秋素心有些訝然的看著麵前突兀的一小片空曠。
  亂石堆砌,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潭。雨幕之中,帶著些陰森的安靜,黑沉沉的什麽也看不清。
  將功力提升到一個層次,秋素心防範著周遭的動靜。
  一道閃電劃過,他眼尖的發現亂石堆上有些什麽。
  那是……頭發……和手臂?!
  一步步的靠過去,走得極慢,極穩。
  亂石堆之後是一個水潭,一個隱約的身影伏在岸邊,一把豐厚的長發肆意蔓延,將那人的大半身體都掩蓋在其間。
  秋素心已經非常接近,可是那個人還是沒有絲毫的反應,一動不動。
  又是一道閃電飛逝過天際。雖然隻有一瞬間,但是已經足夠秋素心看清楚一切了。
  …………
  琥珀色的眸子驀的瞠大,瞳孔緊縮。
  那個被濃密長發遮掩的,不著寸縷的白皙得如同玉石一般的女體,竟然生著一張和靜侯一模一樣的麵孔!!!
  秋素心一時間忘了一切顧及,猛地撲了過去。伸手到那女子的耳後試探了一下,沒有任何接縫!
  不!不是一模一樣的麵孔,這根本就是靜侯!!
  離開他時隻過肩些許的亂發怎麽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生的這樣長!
  水藻一般的長發中,那具完全赤裸的身體被水浸泡著,異常的蒼白,也因這不似凡人的蒼白而顯得異常的妖豔。
  濃黑與雪白,驚心動魄。
  纖長的頸項,鎖骨浮突,肩頭的骨頭甚至隱約可見。
  手臂無力的垂在地麵上,十指軟弱的彎曲著,指尖輕觸著冰冷堅硬的石頭,似乎再也無力掙紮。
  黑發橫過胸房,一直順到水裏去。
  靜侯的大半身子都浸在水裏,遮掩的黑發隨著雨水落下而漂浮遊動,若隱若現的露出雪白的肌膚。
  沒有時間可以讓他發呆了。
  趕來的侍從和被侍從喚來的手下已經到了附近。
  秋素心迅速脫下了身上的外衫,毫不猶豫的將靜侯包在裏麵,一把攬在懷裏。
  他無比慶幸。
  不管是什麽原因讓靜侯這樣出現在這裏,現在的秋素心都還沒有餘暇去計較。
  他隻是慶幸,是他第一個發現了這樣的靜侯。
  要是有什麽人先看到了這樣的景象,他當如何?這樣的事情他甚至連想都不願意想。因為哪怕隻是想起,都足以讓他被體內的一把大火燒得半分理智都不剩——
  

無責任番外
  H無責任番外
  僅以此文獻給肥貓心愛的女王,祝女王生日快樂,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一路抱著靜侯飛縱,秋素心的臉色黑得堪比又是雷又是雨的夜空.
  從兩個人身上滴落的水沿途打濕了整條回廊.
  秋素心帶著怒火的步子走的極快.伺候的侍從幾乎要快跑著到前麵去幫秋素心開門.
  全黑色的沉木家具,巨大的一張床榻上,夜藍色的錦緞上繡著銀色的遊龍,鱗片閃爍間似乎映著粼粼的水光.
  秋素心大步走進屋中,勁氣一吐,身後的房門驟然合攏,門外的侍衛差點被打得滿頭包.
  不甚溫柔的將人拋到床榻上,一直昏昏沉沉的靜侯被驚醒過來,半睜了眼睛,低低的呻吟了幾聲.
  秋素心抱著手臂,直視著床上的人,琥珀色的一雙眼睛燒著兩簇低低的火焰.
  靜侯還未從妖力暴走所帶來的極度疲倦中恢複過來.迷茫著分辨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冰涼的綢緞讓體內燥熱的她感到舒服,蠕動著,忍不住將身體更緊的貼了上去.
  秋素心那件濕透的外衫裹在靜侯的身上,遮掩著她的大半身體. 輕薄柔軟的衣料貼合得如同第二層皮膚,曲線畢露.纖長勁瘦的四肢和半邊雪白的肩頭從衣衫下露出,摩挲著身下夜藍的錦緞,棲身在水紋般的褶皺中,靜美一如水精.
  秋素心的腦袋裏麵原本轉著的那一大堆疑問和隱隱的怒火,在這一刻統統變成了另外一種東東西,絕無僅有的燒得他頭腦發熱,難以思考.
  無論是誰,被那樣一雙灼熱的目光注視,都不可能沒有感覺,更何況天生異常,遠比常人敏感的靜侯.
  想要看,卻被遮在眼前的長發擋住了視線.
  掙紮的撐起身子,撩開頰邊的濕發,張開眼睛.蕩漾著的蒼青色沉靜的伏在眼底,懵懂而妖豔.
  秋素心火一般的琥珀色眸子落入眼底的瞬間,靜侯的心口猛地一縮.
  妖力初退的自己究竟恢複到了什麽程度,她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地是,絕對不會和秋素心剛見到自己的樣子一樣.
  他……認出自己了嗎?
  應該是認出來了吧。
  靜侯摸摸自己的臉,垂下了眼睛.
  易顏丹的效力怎麽也是抗不過她的妖力的,而她,向來缺乏好運氣.
  無力而灰心的靜侯沒有多餘的心思注意到自己的景況.
  身上唯一的遮掩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滑落,露出了胸口大片白皙的肌膚.
  淺淺的一抹起伏猝不及防的落入了秋素心的眼中,早已經蠢蠢欲動的火種瞬間燃成滿天烈焰.
  透明的一滴水珠順著盤踞在頸項的一縷發絲滑落下來,蜿蜒過嬌美的胸房,停留在突起的乳尖上.瑩潤的一點,襯著淡粉的顏色,極盡冷豔.
  秋素心腦中最後一抹克製就這樣繃斷了,或者說,麵對著靜侯的時候,他所謂的克製,總是比一張紙還單薄.
  倒抽的一聲驚呼被生生扼在喉間.
  沒有任何預兆的,靜侯被秋素心猛地扣在了身下.
  嘴唇上被齧咬著的疼痛宛若烈性的春藥,將靜侯體內被強壓下去的躁動完全的掀了出來.
  秋素心不是那個單純的江行舟,靜侯忍耐著內體不斷升起的脹痛和空虛,閉上了眼睛.
  她心裏清楚,在不可能放縱自己妖化的當下,她無力可逃.
  
  妖媚橫生.
  天性中的放縱隔著薄薄的一層理智不停的撞擊著靜侯的清明.
  秋素心的體溫炙燙著,將原本冰冷濕透的衣服熨帖成一江熱烈奔湧著的春水.
  被壓製著,承受著男人身體的重量.
  靜侯的心劇烈的跳動,血液洶湧的奔流.
  雙腿被強悍的頂開,身體最空虛的地方赤裸的和最溫暖邪惡的誘惑緊緊相貼.
  浮木般的抓著秋素心肋下的衣料,靜侯仰起臉,異樣的緋紅染上了雪白的臉頰.
  腿間濡濕的感覺這樣的清晰,清晰到淫靡.
  秋素心順著靜侯拉直的頸項一路啃噬,並沒有妖化的柔軟肌膚上被輕易留下了瑰色的吻痕.
  滾燙的嘴唇輕輕的碰觸著最敏感的乳尖,蝶翼輕舞的瘙癢傳到心底,引發了風暴一般的欲求.
  啊-------------
  難以克製的一聲泣喊.
  在秋素心牙齒咬上的那一刻,靜侯用力扯裂了他身上的衣衫.
  裸露出的肌膚烙上了柔軟冰涼的身體,幾乎要將人燙傷.
  手臂蛇一樣的纏上了秋素心的頸項,將他的頭壓在胸前.雙腿狀似溫馴的伏貼在秋素心的腰側,那緩緩地摩擦卻妖媚入骨的催動著秋素心下腹蒸騰著的欲火.
  秋素心的眼裏和心裏隻剩下了身下的這個女子.
  初遇至今的一幕幕電光火石一般的在腦中飛逝.
  他還記得,在自己最無力的時候,被靜侯一把抱起的那個感覺.本應是最羞恥的記憶,此時此刻卻讓他更加的情難自抑。
  身下的這個女子,竟然能從那少年一般麵貌中幻化出這樣驚心動魄的風韻.
  而這些,是不是真的,隻呈現在自己的麵前!
  想起靜侯生命中曾經刻下深深痕跡的那個男人,想起方才發現靜侯的時候,她毫無防備的赤裸,濃重的嫉妒毒液一般吞噬了秋素心的理智。
  拉下靜侯的雙臂,用力的扣在她的頭上。
  瞪住靜侯因疑惑和不滿而睜開的眼睛,秋素心空出的手猛地扯開了自己下身的衣服。
  
  靜侯被扣在頭上的手劇烈的顫抖,緊緊地抓起了錦緞,柔韌的錦緞發出了即將被撕裂的哀鳴。
  秋素心的欲望沒有任何前兆和緩衝的直接撞進了她的身體。
  那樣炙熱而強烈的感覺讓她的身體繃得宛如一根拉滿的弓弦。
  退後,撞擊,推後,撞擊……
  這樣最簡單的動作,卻能帶來那樣可以席卷一切的快感。
  靜侯咬住了秋素心的肩頸,將一切的呻吟和叫喊都壓抑在喉間。
  已經太久太久了,她幾乎忘記了放縱是怎樣快樂的滋味,又似乎,在她短暫而漫長的生命中,就從來沒有嚐到過這種極樂。
  快感衝刷過身體,就好像焰火盛放。
  她知道,那樣的美麗隻有一刻,但是,此刻,她情願被這瞬間的美麗所迷惑。
  
  

第三章
  被從可以安撫她身心的水中撈起,靠在一個溫熱的所在,靜侯感覺的到,卻沒什麽力氣掙紮。
  她很累。
  同自己的妖性爭鬥,每一次,都讓她覺得像是熬過了一輩子。
  
  秋素心把人牢牢的抱在懷裏。
  他雖然瘦,但是身材頎長,抱著瘦小的靜侯,便宛如抱著一隻落水的貓兒。
  靜侯的身體被整個的包裹在秋素心那件外衫裏,連一雙裸足都被仔細的遮住,隻剩下一頭幽暗烏亮的長發從秋素心的臂彎垂下。
  轉身間,靜侯那被雨水浸得濕透的頭發劃出一道極長的弧線,墨色的,柔軟的,濃重的一抹。
  
  讓手下繼續搜尋著那個進犯者的蹤跡,秋素心自己帶著靜侯先行返回。
  步青衫坐在一根高處的樹枝上,看著腳下飛縱而去的秋素心,微微一笑,躍身而下,不緊不慢的去拎起坑裏的江行舟,輕鬆的離去,完全無視漫山遍野搜尋的那些“烏鴉”們。
  
  雨水浸透了秋素心,但是周身輻射出的怒氣讓他的體溫反而比平常來的高。
  清醒和冷靜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優勢,但是,此時此刻,正是這樣清醒地認知,讓他失去了一貫的冷靜。
  他從不欺騙自己,那種矯情對於他這種人來說非常可笑。
  對於懷中女子的感覺早就不同尋常,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本以為還可以控製。卻沒想到,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重逢方式,讓他全然推翻了自己從前的想法。
  他控製不了。
  似乎,從靜侯當初從他眼皮子底下從容的離去,留下那個有些得意又有些滄桑的笑容時,他就已經控製不了自己的心神了。
  他在意著這個女子,在意到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但是,很明顯的,在這個女子的心裏頭,他除了是個會危及到她自由,會打破她平靜生活的罪魁禍首之外,沒有其他的任何意義。
  這讓他更加的憤怒,或者,他願意承認的話,這是一種不甘心的怨怒。
  收緊了下巴,難得外露的情緒讓他手上的力量不由得大了起來,勒得靜侯皺起了眉頭。
  
  勉強的半睜開了眼睛,望出去,黑色的雨夜裏,到處都是迷蒙的。
  她被人牢牢的抱在懷裏,抱著她的那人,身上非常的溫暖,高熱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衣服傳過來,讓她剛剛平息下來的身體中那些僵冷和疲憊得到了一些慰藉。
  雨水打得靜侯的視線模糊,隱約中,她看到那人的半張臉孔。
  線條優美的下巴帶著些僵硬,雨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從那個人的下巴上滴落到她的臉上。那些雨水似乎都被染上了那人的體溫,落在臉上的時候,甚至是暖的。
  靜侯的意識在看清了那人的麵貌的時候,清醒了大半。
  若不是耗費了太多的氣力,她早就該發現這個熟悉的氣息的。
  秋素心!
  很好,她的運氣,究竟還能背到什麽程度!
  才出龍潭,又回了虎穴。
  靜侯頹喪的全身無力。
  還是說,她從頭到尾就在一個大火坑裏,從來就沒跳出去過。
  身上勒著的一雙手臂像兩根焊死的鐵條,她的肋骨被硌得生疼。
  這男人……在生氣?
  靜侯非常敏感,尤其是對於人的情緒。
  但是,這家夥,究竟生的是哪門子的氣啊?
  她是殺了他不少手下沒錯,但是,那時候她還帶著師姐做的麵具,應該是認不出來的。就算是認出來了,殺了她也就是了,反正眼下她也沒有還手的氣力。
  就算是想要留一個活口來逼問些什麽,也沒有必要生氣吧,直接把她捆一捆拎回去也就是了啊。
  靜侯頗有些疑惑。
  但是,疑惑也疑惑不了太久,她實在是很累了。
  就算是要煎炒烹炸都好,等她睡醒了再說吧。
  
  除去殺人放火,笑裏藏刀之外,秋素心是個非常謙謙的君子……好吧,那大概是上輩子的事情。
  洗浴更衣全不假他人之手,秋素心這位“君子”今天算是把豆腐吃了一個飽,隻差沒餓虎撲羊,真的把靜侯啃得隻剩豆腐渣。
  隻是,別人吃豆腐的時候,就算不是心滿意足,也是樂不可支。秋素心這口豆腐卻是越吃越火大,活生生的把一塊嫩豆腐,吃成了一鍋豆腐腦。
  明明隻是一個膚色淺麥,相貌清秀,身材幹扁……以下省略貶義類形容詞寫成的“洛神賦”一長篇……的青年一樣的完全沒有女人味的家夥,從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之後,竟然改頭換麵成現在這個樣子。
  秋素心拉了一綹靜侯的長發在手,麵目猙獰,頗有一種咬牙切齒的味道在裏麵。
  使力拽了拽手中的頭發,靜侯的頭皮一抽,低低的呻吟了一聲。
  看樣子是真的頭發了。
  但是,這樣還不醒?!
  秋素心還真是佩服起來了。佩服到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放開靜侯的頭發,幹脆的把那張看起來白白嫩嫩和從前天壤之別的臉皮拉起來,使勁抻,看這女人還會不會繼續睡。
  沒錯,就是睡。
  被他一路抱回別苑都沒有動一下,開始他還以為是被人重傷或者被下了毒,結果問了脈之後,哭笑不得,這家夥根本就是睡的不省人事。
  不過,再怎麽能睡,也有個限度吧。
  他惡意的用了有點燙的水,換衣服的時候也一點力氣都沒省著用,就想看看靜侯忽然醒來發現自身處境的反應。哪料到這位小姐根本就好命的讓秋大公子從頭伺候到尾,連眼皮都沒睜過。
  抻抻抻,拽拽拽。
  靜侯的臉上多出兩塊大“腮紅”,但是人家不醒就是不醒。
  秋素心氣惱之餘也不免有些擔憂,拉起靜侯的手臂,仔細的又問了一回脈,卻是脈象平穩,並沒有絲毫不妥啊。
  還是說,真的有些什麽他看不出來的原因讓她一直昏睡不醒?
  眉頭微皺,兄長不放心他,特意將王府中的大夫遣了過來,這位大夫醫術高超,從長山王在世的時候就在王府中伺候了。秋素心甫將靜侯帶回來的時候,便喚了這位大夫來診視過,大夫也說並無異常之處,隻是脫力昏睡而已。
  究竟是什麽樣的事情,能讓人脫力成這個樣子?
  又是為了什麽緣故,靜侯竟會全身赤裸的出現在哪個地方?!
  本來靜侯就來曆成謎,現在更是讓秋素心處處猜疑。
  床上的人對秋素心心裏的千百個念頭全無所決,兀自酣睡著。
  一頭濃密柔軟的黑發披散在枕上,雪白的一張臉埋在長發之中,脆弱中帶著一種別樣的媚意。
  秋素心非常不願將念頭轉到他最不樂見的地方去,但是,深夜,一個女子,全身赤裸人事不省的出現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脫力昏睡。
  …………
  秋素心咬牙,給靜侯沐浴的時候他看過靜侯的身子,並沒有什麽不應當出現的痕跡,但是,這也不能說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在遇到他之前靜侯有過什麽樣的過去,他就算在意,也不能改變什麽。但是,在遇到他以後,再發生什麽,就不是很好容忍的事情了。
  等她醒了之後,最好能給他一個可以平息他怒火的好理由。
  看著靜侯白皙的臉上被他捏出的兩塊紅暈,秋素心慍怒之餘也有些好笑。
  伸手在那嬌豔的顏色上輕輕地摩挲,手指自有意識一般的,緩緩的滑向靜侯微微抿著的嘴唇。
  桃花一樣的顏色和觸感,帶著些冰涼的氣息,讓秋素心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慢慢的俯下身去,一點一點的靠近那雙嬌冷的唇,不期然看到靜侯緊閉的雙眼,頓住了身形。
  憑什麽他這裏心潮翻騰,她卻可以一無所知的深陷黑甜鄉。
  既然他已經下水,她也別指望能好好的留在岸上。
  直起身子,隨手把被子拉過來,蓋在靜侯的身上,秋素心反身出了房門。
  
  房門合上的瞬間,靜侯的眼睛驀然睜開。
  去他的烏龜王八蛋,真當她是死的不成!
  靜侯臉孔抽搐,心裏破口大罵。
  他xxxxxxxxxxxxx的,還當真一點不客氣地給她全身上下看個遍,一點都不可惜了那身人模人樣的外皮,真真的是一隻不折不扣的衣冠禽獸!
  不過——
  但是——
  可是——
  誰來告訴她,她記得她早就不是什麽二八年華的嬌娜少女了吧!
  她沒記錯吧!
  這男人既然認識沙連雪,沒道理不知道她的那些個過去吧!
  他是瘋了不成!
  雖然從頭到尾裝睡,秋素心的一舉一動她沒半點落下。
  這個生在雲端上的男人竟然會對她生出這種心思,靜侯隻覺得五雷轟頂,風中淩亂。
  不是她自卑,她對自己的這個外皮一點都不自卑,相反的,她非常明白男人對這個外皮會有什麽感覺。
  但是她不認為秋素心會是個看到幾分姿色就走不動路的男人,她妖化回複人形後的這個麵貌確實不錯,但是也不至於多麽的傾國傾城,至少,還比不上芳娘的美貌。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的擔心。
  男人這種東西,她實在是沒有任何想要再碰的意思了。尤其是這麽一個危險度極高的男人,她更加的想要退避三舍,恨不得從來都沒見過才好。
  現在的這朵飛來桃花,還真是分量十足,砸的她一腦袋大包,滿眼的星星月亮。
  閉上眼睛,感應著身體裏的真氣一分一分的流動起來,匯聚到氣海。
  她要盡快想辦法離開才行。
  本來就捅了簍子,現在的局麵更是雪上加霜,不走,等著被下鍋嗎?
  

第四章
  靜侯從來不知道被人追求的感覺,她也不知道現在這樣,究竟算不算被人追求。
  園子裏濃蔭錦翠,架子上的薔薇開得正豔,大朵大朵的密密挨挨。
  隔著一席竹簾子,靜侯慵懶的伏在舒服的貴妃椅上,旁邊的案幾上擱了時令的水果,甚至還有澆了乳醴的冰品,鮮紅的櫻桃埋在冰山中若隱若現,看得人垂涎欲滴。
  靜侯一邊在心裏歎著奢侈,一邊有一下沒一下的吃著盛在大瓷盤中的冰品。淡淡的甜酒味道很入喉,但是對於喝慣了酒的靜侯來說,實在是有點兒不夠勁。
  錦衣玉食。
  靜侯如今徹徹底底的體會了這四個字的真意。也徹徹底底的體會到了秋素心到底有多麽的身家不凡。
  一日三餐吃的不僅僅是山珍海味,更難得的是各色各地的絕妙小吃和隻能在古時候流傳下來的傳說中找到的美食。
  身上穿的,身下鋪的都是出自蘇杭的精致錦緞,繡工栩栩如生,妙不可言,完全不是她曾經學過的那幾下半吊子的女紅可以相提並論的。
  抬起手來,寬大的水袖對著光。陽光透過竹簾篩落下來,明暗交錯,映得衣袖上兩朵並蒂青蓮似乎正在隨水而動,甚至隱隱的,能聞的到那陣陣的蓮香。
  死賴在躺椅上發黴,是因為不管走到哪裏,身後總有兩個人貼身伺候。上一次來這裏,除了那間廂房以外,哪裏也不能去,現在可以滿園子溜達,身後卻要跟著這麽兩條尾巴,她反倒動也不想動了。
  早該發覺秋素心不是個純粹的江湖人的,而不是等到知道了他和沙連雪的關係,才發現他的出身高貴的不可思議。
  一般的江湖人,就算是再怎麽日進鬥金也好,應該都不會有這份閑情雅致,或者說,刀光劍影都忙個沒完了,哪有功夫講究這些個精致奢華的享受。
  但是,現在想那些馬後炮,基本上一點用處都沒有,隻是給自己添堵罷了。
  說實話她的身體恢複的不慢,真氣也可以運用自如了。之所以現在還像條蟲子似的醉生夢死,實在是有賴於秋素心滴水不漏的防禦網。
  明著有兩雙眼睛盯著她,暗地裏還不知道有多少雙。
  每天吃的喝的絕對是流水一般的供上來,川流不息,看的她眼花繚亂。但是,一旦她放下了餐具,那麽,不管還剩下多少,一律撤走,半點也不留下。就怕她能借著這些東西配出個什麽毒藥迷藥來讓人防不勝防。
  身上的衣服雖然精致華貴,但是但凡腰帶、發飾之類巴拉巴拉的,有一點兒能被利用來當作武器或者暗器危險的東西都沒給她。
  長衣廣袖,披頭散發,寫意是真寫意,風流是真風流,他奶奶個熊的也是真像個瘋子。
  沒有一點兒可以傍身的東西,想要從這個守衛得和個鐵桶沒啥差別的園子裏悄沒聲息地出去,除非她會隱身,能穿牆。
  不過,她的異能裏頭剛好不包括這兩樣。
  懶洋洋的轉了身,陽光落在臉側和耳朵上,暖呼呼的發燙。
  閉上眼睛,耳邊安靜的,隻有侍從殷勤打扇的聲音,和外麵假山流水的聲響。
  說實在話,靜侯本來是有些心慌的。
  她受不得別人對她的好。
  秋素心的心思,她不知道倒還好,真的發覺了,她也沒辦法裝作不知道。本來這男人對她並不懷好意,她再怎麽逃跑或者作亂,都不會有什麽愧疚於他的感覺。
  但是,發覺了這個人的心思,她反而有了負擔。
  回報他,嗬,早個七八年,她大概還做得到,現在,隻怕是難。
  過了這許多年,她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情。
  付出的感情,不一定會有回報,不是愛上了誰,就能被誰愛上。
  天底下沒有這樣公平的事情,感情,也不是種莊稼。
  不能回應秋素心的情意,她並不怎麽在意,但是,她不想欠人。至少,不想欠下還不了的情分。
  所幸,秋素心對她生了別樣的心思,防備著她的戒心還是一般無二,甚至比當初更甚。
  這讓她心裏平定了許多。
  
  “主人。”
  秋素心淡淡的一瞥,侍從們便恭謹的退了下去。
  靜侯聽到了聲音,身子依然懶洋洋的,隻是偏了偏頭,看著秋素心緩步走進竹簾之內。
  靛藍的一襲長衫,恍若碧空般澄淨。秋素心人美如玉,俊秀的麵貌,頎長而挺拔,一竿翠竹一般的不染塵霾。
  不說的話,怎麽看這也是個翩翩佳公子,風雅中不失剛強,多少春閨女兒夢中的得意情郎莫過於此,誰能想得到,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所以說,畫人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老祖宗的智慧到什麽時候都靠得住。
  一陣風吹過,幾片殘花被吹進簾子,落在靜侯垂及地麵的裙擺上。
  月白的錦緞,嬌紅的落花,看得秋素心心中一動。
  俯身將那朵殘花拾起,拈在手中,淡淡的香氣縈繞指端,
  花褪殘紅,反而更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秋素心看著慵懶的伏臥在貴妃椅上的靜侯,微微的斂起了琥珀色的一雙眸子。
  這女子有著這樣迥然的兩張麵貌,在他沒有看到的地方,還不知有著什麽別樣的風情。
  那雙眼睛裏,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純粹。黑到極處,透著一抹初生嬰兒一般的幽藍。
  明明是同一個人,同一雙眼睛,卻能有著這樣不同的眼神。
  仿佛揭去了那層偽裝的麵紗,那雙眼中透出的,再不是帶著些玩世不恭的痞氣,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通透。
  因著這樣的眼神,他消弭了重見時驟生的怒火,想要問的那些問題也都不覺得有必要再問出口。
  靜侯的神情姿態非常自然而清楚,她理直氣壯,怡然自得,沒有什麽需要對人交代。
  秋素心每每看著這樣的靜侯,心中湧起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而是一種近乎惶恐的不安。
  這個有著過去的女子並不稀罕他,他所擁有的一切被萬人稱羨的東西,在她的眼中,甚至不如那片林中的一隻胖狸貓來的討人喜歡。
  靜侯何須給他交待,他與她有什麽相幹。
  相反的,他又有什麽資格留得下這個於他有過恩情的女子?
  這樣的反思對於秋素心來說極為難得。雖然說秋素心家教極嚴,因而身上並沒有一般王孫公子目空一切的狂妄氣,但是長久以來事事順心的人,也從不需要對別人的心思和立場多加考慮。
  片刻之間,無人開口。
  因著良辰美景,倒也不覺得如何尷尬。
  秋素心將那落花輕輕放在手邊的案幾上,在靜侯身邊坐了下來。
  行動間帶起的風拂落了靜侯的幾縷發絲,擋在了她的眼前。
  秋素心伸手,輕輕的把那縷頭發撥到靜侯的耳後,指尖觸到沁涼的皮膚,細微的一顫。
  靜侯隻是靜靜的看著他,眼神明亮安然。
  秋素心一頓,溫和的開口道:“在山上的時候聽過你吹簫,左右空閑無事,可願與我合奏一曲?”
  

第五章
  靜侯接過秋素心遞來的蕭,握在手裏,輕輕的撫摸。
  蕭是好蕭,烏沉沉的透著樸拙的味道,細長的蕭身上帶著歲月打磨過得光華,瑩潤暗斂。
  低頭看著那蕭,靜侯笑了。
  “合奏……我恐怕沒辦法……”
  秋素心還來不及喚侍從將自己的古琴拿來,便被靜侯的話打斷。
  定定的看著靜侯,隻是這樣平常的請求,他不明白為什麽會被拒絕。
  琥珀色的眸子裏,有幾分憂悒,有幾分尷尬,並著幾分惱怒,被完美的掩藏在平靜之下。
  “是為了什麽呢?”
  靜侯抬眼看他,笑意不改,隻在看著秋素心強自控製的表情時,多了幾分了然的莞爾。
  “不要多心,不能合奏,不是我不願意,而是,這世上叫得出名號的曲子,我一首也不會。”
  秋素心這次才真的驚愕了。
  他聽過靜侯的蕭聲。
  那種離塵出世的悠然意境,絕對不是什麽初學者可以達到的,更何況,就算是初學者,也不可能一首曲子也不會吹奏才是。
  她用這樣的理由,到底是什麽意思!
  看出秋素心明顯不相信她的神色,靜侯笑意更甚。
  “我的蕭,是和家祖學的。祖父隻教會了我吹奏的技法,至於曲調,半點也不曾教過我。不過如果你想聽,我吹給你聽也就是了。”
  並不待秋素心開口,靜侯舉蕭就口,徑自緩緩的吹奏起來。
  玉階生白露,
  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
  玲瓏望秋月。
  明明是夏日的午後,帶著熱氣的風吹拂著院中繁茂的薔薇,送來陣陣暖香。浸潤在蕭聲之中,眼前竟然浮現出一抹秋夜清冷的月色,心中恍然漫上一股淡淡的寂靜。廣袤宇宙之下,孤身獨沐月色的寂靜。
  那樣的寧遠,那樣的幽清。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這世上哪有什麽定式,心中所想,便是眼前所見,如是而已。
  很難形容秋素心此時的心境。
  那是一種已然立足高山之巔,卻忽然發現,原來天外更有仙山在的感覺。
  和那個在山林間肆無忌憚的喝酒釣魚,同狸貓嬉戲的女子判若兩人。
  秋素心幾乎不認識麵前這個長發流瀉,緩衣寬袍,靜坐吹簫的女子。
  震撼之下,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若他肯承認,那是一種近乎仰慕的情緒。
  這個身世來曆繁雜的女子,宛若一片深海,有著無窮無盡的麵貌,變化多端,偏偏每一麵,都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有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靜侯身後展開了巨大的翅膀,似乎就要羽化而去。
  等到發現自己竟然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靜侯的時候,秋素心惱羞成怒,再也坐不住,起身拂袖而去。
  
  靜侯置若罔聞,安然的把最後一個音吹完,放下手中的蕭,瞥了一眼秋素心離去的方向,忽然不能自已的大笑。
  笑得渾身顫抖,直趴在貴妃椅上起不來。眼睛裏笑出的淚水聚在眼角,長發散亂。
  現在應該更像個瘋子了吧。
  靜侯收斂不住笑意,肋骨都笑得生疼。
  笑意未止,卻又漸漸的沉鬱下來。
  眼角的淚水滑下來,正落在方才被秋素心拂落在床前的那朵殘花上,晶瑩的,像一顆秋夜的露水。
  一樣的,都是一樣的。
  如今的她和當初的衛霍有什麽不同?
  明知道無法回報,卻因為對方不說,就安然領受,不去拒絕。
  一樣的,有什麽不一樣。
  現在的秋素心和當初的她又有什麽不同?
  明知道對方心裏根本沒有自己,卻因為天真到近乎自大的自信和執著,便一頭紮了下去。
  著塵世上的事情,就好像是一個又一個一模一樣的圈子,兜兜轉轉,殊途同歸。
  她隻想要安安靜靜的好好的誰也不欠了誰的,很難嗎?
  為什麽就是不能被成全?!
  


【第九卷 我心不說君應知】

第一章
  如果你的敵人強大到沒有弱點,那麽你要怎麽辦?
  那就製造出一個弱點給他。
  如果想要的東西沒有可以下手的地方,你要怎麽辦?
  那就製造出可以下手的地方。
  
  以上,是秋素心自幼接受的庭訓。
  所以,以為秋素心會因為一星半點挫折就放棄他的目標,就成了大部分人最後栽倒在他手裏的基本原因。
  貴公子不一定都很矜持。
  高傲自持也不代表就一定要自命不凡。
  畢竟知道自己的底線,找到可以抗衡的敵手,人才能不斷進步。
  必要的時候,隻要可以達到目標,選擇什麽樣的手段,端看是否有效就足夠了。而,這個目標是不是值得,隻要自己知道就夠了。
  不費絲毫力氣就可以解掉江湖中人人聞之色變的劇毒。
  不費絲毫力氣就能從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脫甚至天羅地網都抓她不到。
  不費絲毫力氣就能挑起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緒。
  這樣的靜侯,於公於私,他都不可能讓她走掉。
  
  從小到大都沒學過怎麽和人打交道的靜侯畢竟還是嫩了點,男人心不比女人心更好猜。靜侯以為給秋素心兩盆冷水就能讓他的走火入魔冷靜下來,基本上,這個想法很傻很天真。不過,想想看,連花喜落那樣常年林中過片也不沾身的“高手”都擺不平自己的感情債了,也實在不能要求靜侯太多。
  反正各人造業個人擔,自己種下的果子也隻有自己往下咽。
  隻是,真的挺噎人的就是了。
  
  靜侯抱著頭,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事情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秋素心的房間,秋素心的床榻,她身上穿著等於沒穿的衣服,擁被而坐。地上兩個人的外衫和中衣十足曖昧的糾纏在一起。
  酒後亂性?
  呸呸呸!!!
  好歹她也是嫁過的,有沒有亂性她還分得清楚。
  但是,就算是沒有真的“亂性”,也沒啥可值得安慰的,看看這個場麵,怎麽看都是豔情本子裏奸夫淫婦幹柴烈火一夜春風之後的第二天……真要被人看見,就算渾身是嘴也解釋不清楚,更別說就算想解釋都不知道從哪裏解釋起。
  宿醉和被震撼打擊的雙重痛苦讓靜侯的腦袋裏頭好像同時有一百隻烏鴉在漫天飛舞。
  安睡在枕的秋素心感覺到身邊的動靜,好整以暇的起身。
  絲被水一般的滑落,赤裸的上半身毫無遮掩的裸露出來。
  寬肩,窄腰,緊實的肌肉,光滑的皮膚。明明是這樣充滿力量的身體,卻有著可以和女子一較長短的精致的鎖骨。
  靜侯不想看的。
  但是,從秋素心起身的一霎那,她就被定住了一樣的石化掉了。
  抱在頭上的雙手被秋素心好溫柔的拿下來,那雙纖長的手還仔細的把被她抓得紛亂的頭發理順,留戀的在指尖纏繞了幾回,方才撥到她背後去。
  就算是剛醒來,靜侯的體溫也不會多高,何況她還傻不愣登的呆坐了半天。
  秋素心遠較她溫熱的手指碰觸到她頸側敏感的肌膚,靜侯隻覺得瞬間半邊身子就麻掉了,雞皮疙瘩浪潮洶湧,根本就不敢抬頭去看秋素心的表情,隻能把眼神定在他脖子下麵。
  不是她年紀一把了還和小姑娘學,生要裝羞澀,而是,她怕看了秋素心的表情,她那一腦袋烏鴉會直接飛出來啄得她滿頭包。
  若是靜侯抬頭,她就會發現秋素心眼睛裏麵的神采,和手下動作表現出來的那種近乎做作的溫柔不同,有著一種不摻假的憐寵,和極其細微的一些安心。
  雖然明知道這樣的光景是算計來的,秋素心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愉悅。那是一種很難說清楚地感情。有些雀躍,有些新鮮,有些愛不釋手,有些得意,有些不能自已的柔軟。
  幾近溫柔。
  對於秋素心來說,這說不定是他有生以來最溫柔的瞬間,雖然這樣的溫柔,仍然摻雜著心機和算計無法純粹,但是,已經足夠讓他自己驚訝了。
  靜侯不敢抬頭,看著秋素心堪稱完美的身體在眼前不斷的動作,優雅而敏捷,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眼前男人美麗的鎖骨上,有一朵極細小的胎記,紅豔的,像是一抹吻痕。初時看得靜侯悚然一驚,就怕是自己酒後胡作非為,仔細看過去,才安心,但是卻驚恐的發現自己竟然移不開視線。那白皙肌膚上一抹豔麗的紅,和這男人身上優雅中暗藏力量的危險氣質完美的調和,籠在隔著紗簾透進來的晨曦中,情色得驚心動魄。
  無論再怎麽心如止水,終究還是逃不過美色的刀口。
  靜侯艱難的吞了吞口水,頭皮發麻,心跳的劈哩撲通的。
  秋素心似乎感覺到了靜侯的視線,慢條斯理的著衣,動作輕柔緩慢,帶著若有若無的誘惑。
  明明他是在穿,靜侯的腦袋裏麵卻紅熱的想著脫的畫麵。
  那幾百隻烏鴉發出劇烈的尖叫,被哧拉哧拉的烤熟。
  酷刑一般的,秋素心總算把衣服都穿好了,恢複了翩翩佳公子的形象,領口束得緊緊地,不漏半點風情。
  肩上一涼,在地上飄零了一夜的外衣被輕輕覆蓋在身上。
  秋素心揉了揉靜侯的頭頂,語氣低柔:“再睡一會兒吧,嗯?”
  靜侯已經完全像是個木偶人,被拉線操控一樣的點頭,老實聽話的躺回去,閉上眼睛,聽著秋素心走出房間,房門被小心的帶上。
  一片寂靜無聲————
  靜侯的臉猛然爆紅,然後瞬間慘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
  笨蛋白癡大傻瓜,她是抽了邪風還是被鬼附身啊——————
  他奶奶個熊的居然連個前因後果都沒問,還聽話到一個不行,鬼迷心竅了啊她!!!
  
  天色尚未大亮,但是已經可以看出今天定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晴朗的和秋素心此時的心境一模一樣。
  靜侯現在應該緩過神來正在後悔不迭吧。
  唇邊的微笑刺眼的愉快而得意。
  轉身到書房去,侍從們伺候著他洗漱打理完畢。
  他沒準備一下子給靜侯太多的刺激,也不準備讓任何人看到靜侯沒有防備的樣子,因此早早就吩咐了侍從在外麵侯著不可擅入。
  沒錯,他蓄謀已久。
  他不知道靜侯心中緊鎖著的究竟是什麽樣的過去,既然細水長流潛移默化的方式會被滴水不漏的防回來,那麽直接開山裂石如何呢?
  他有足夠的耐心,但前提是靜侯要把他真正的看進眼中,放進心裏。
  他防備著靜侯逃離,靜侯也防備著他搗鬼。
  這樣的鬥智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對於靜侯來說是件煩心又耗神的事情。
  靜侯嗜酒,他知道。
  酒後亂性這招沒什麽新意,他也知道。
  但是,老套之所以成為老套,就是因為它很有效不是嗎。
  隻是順水推舟的在靜侯枯坐涼亭憋不住要酒喝的時候,給了她一壺嚐起來和薔薇露一樣甜香順滑,後勁卻比薔薇露強上數倍的“良宵”而已。
  果然輕而易舉的為自己贏得了一個“良宵”。
  不準備做任何解釋,他要讓靜侯如鯁在喉,自己來問他。
  
  侍從利落的伺候秋素心束發,也將他的衣衫整理好。
  見秋素心肩頭粘著一根極長的頭發,待要拂落,卻被秋素心搶先拈了去。
  明顯比自己的頭發來的長,柔軟的發絲烏黑亮澤,溫順的纏繞在指端,一點都不像是它那個變化多端的主人。
  哦,不,也許,是像的。
  驀然想起醉酒之後扯落了衣衫酣然入睡的靜侯,乖巧的靠在他身上汲取溫暖的畫麵,秋素心的小腹猛地一緊。
  那樣活色生香的誘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忍得下幾次。
  但是既然要了,他就要一個心甘情願。
  
  將那絲長發握在手心,秋素心大步落座,喚來手下,開始處理繁雜的事務。
  

第二章
  如果說靜侯以為可以輕易擊退秋素心那在她看來莫名其妙的“熱情”這種想法是很傻很天真的話,秋素心以為可以憑借著一場並不存在的“酒後亂性”就能把自己放進靜侯的心裏這種念頭一樣可以作如此說。
  他自傲的真的不去探明靜侯的過去,因此完全不明白被深鎖在靜侯心底的,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場血海噩夢。
  那樣的淒厲和絕望,足以毀滅一個人全部的信仰,也足以讓一個聖人墮落成魔。
  而,往往越是純粹的人,就越是容易被感情左右,就像越是幹淨的紙張,就越是容易被染色一樣。成聖或者入魔,對於某些人來說,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一個選擇。
  靜侯自知,她早就沒有籌碼可以下海去豪賭。
  一旦壓上全副身家之後卻全盤皆輸,那個後果,無人可以承受。
  她,已經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接受或者付出的人。
  早在她越過了那個數百年來無人越過的界限的霎那,早在她懷抱著的美麗幻夢被徹底撕碎踐踏成最不值一顧的塵埃的那個時刻,她就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
  別說隻是一夜同床共枕,就算是一夜春宵又如何呢?
  不過是兩個身體的暫時交會,分開之後,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沒有什麽會因此改變。
  色相動人,動人的,也不過就是色相罷了。
  
  斜倚在回廊的柱子上,手裏拎著一把酒壺,靜侯眯著眼睛,享受著夏天日光裏的毒辣。
  她的血很冷,這樣的溫度,讓她舒服。
  秋素心要玩把戲就隨他去,被一下子刺激過頭的靜侯回過神來之後,反而更加的冷靜。
  現在想想,也許她和衛霍很相似,也說不定,正是因為這樣的“同類感”,當初她才會對衛霍產生了那麽強烈的感情。
  他們本質上都是非常純粹的那種人,認定的事情,就不會改變。
  所以,衛霍不惜犧牲一切也要保護主人。
  所以,她曾經不顧一切的付出了全部的情感,現在卻又執著的全部收回。
  高高的仰起臉,提起酒壺,酒水凝成一線落入口中。辛辣的酒液打在唇上,激出一片豔紅。
  
  秋素心遠遠的看著這樣愜意的靜侯,眼中一片深沉。
  從來沒有哪一個人能讓他覺得這樣棘手。
  軟硬兼施,不擇手段,看起來砸出了一道裂縫,卻在轉眼之間又被彌補得不露痕跡。
  靜侯——
  陽光落進他淺色的眼中,反射出炫目的光彩。
  衣袖滑落,露出靜侯雪白纖細的一段手臂,屈起的膝蓋撩動了裙擺,另一條腿悠然的垂落。衫裙整齊,衣履儼然。
  但是整個人仿佛在一夜之間放鬆下來的靜侯,卻能在每一個不經意的瞬間,流露出淡淡的風情。
  那種被歲月和紅塵浸潤過的風情,褪去了全部的青澀,渾然而飽滿。
  要不是有根深蒂固的理智撐著,秋素心幾乎要下令讓所有明裏暗裏監視著靜侯的人都退開。
  這樣變化無常毫無理智的情緒,讓秋素心也接近了某一個界點。
  
  敏感的,靜候發覺了秋素心。
  一天照三頓飯還要加上一頓宵夜的在眼前晃,她早就習以為常了。
  慢慢咽下嘴裏的酒,把手裏的酒壺朝著秋素心晃了晃,算是打了招呼。
  那個漫不經心的樣子啪的一聲繃斷了秋素心腦袋裏的某根弦,他幹脆忘了自己懂得輕功這件事情,雷霆萬鈞的朝著靜侯大踏步的走過來,之用力,隻差沒真的一步一個腳印或者步步生蓮什麽的。
  靜侯有點訝異的看著難得情緒外露,還外露的這麽嚴重的秋素心,挑起了一邊眉毛。
  來不及反應,她整個人被秋素心懸空抱起,身體反射性的對秋素心防禦的攻擊了過去,但是不出一招就被盛怒之下的秋素心壓製住,順便點了她手手腳腳的穴道,再度把她定成一尊木偶人。
  秋素心抱著人旋身便走,方才被靜侯握在手裏的酒壺滾落在地,淳厚芬芳的酒液流泄了一地,生出異香。
  
  啞穴被秋素心很順手的也點了下去,因此被扔到床榻上的時候,靜侯連意思意思的驚呼都省了。
  單膝跪在床沿俯身與攤平的靜侯對視,很有一種猛虎撲羊的氣勢。
  靜侯看看頭上男人那雙明顯在冒火的眼睛,非常的莫名其妙,也非常的無奈。
  一個不說話,一個不能說,場麵很膠著。
  靜侯深度懷疑秋素心是不是真的走火入魔了,她不記得他是個這麽容易激動的人啊。
  用眼神示意秋素心把她的穴道解開。
  秋素心不知道是看不懂還是不理她,隻是維持著一個姿勢盯著她看,她甚至都能看到他額角的青筋咧。
  好吧,固定起來是比較方便宰割,那麽他到底想要幹什麽呢?
  
  秋素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麽。這一係列的動作,完全是衝動使然。稍微冷靜下來之後,他一時也有些茫然。
  於是解開了靜侯的穴道,也慢慢的退開。
  但是卻被恢複了行動自由的靜侯抓住。
  靜侯的力氣並不大,隻是鬆鬆的抓住了他的衣領而已,但是他順著靜侯的意思停了下來,以一種很不舒服的姿勢停在床沿。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麽?”靜侯平靜的看著秋素心,衣服頭發有幾分淩亂,但是神情水一般的沉靜。“雖然我不知道,但是,若你要的隻是這樣,我可以給你的。”
  冰涼的手指挨在頸側的皮膚上,不動,也不離開,暗示著那話中的意思。
  秋素心本來已經漸漸平息的心緒猛地躥了起來。
  大力抓住靜侯放在身上的手,狠狠地握住,把靜侯拉進懷裏。
  琥珀色的眼睛裏似乎著了火,有那麽一瞬間,靜侯很想摸摸看,那雙眼睛是不是會將人灼傷。
  軟軟的身子冷玉一般的依在懷裏,毫無抵抗。
  秋素心不是柳下惠,自然會有該有的反映。但是,腦袋裏麵那把比欲望更強烈的怒火生生的把所有的旖旎情思都燒成灰燼。
  他如何會不明白靜侯的意思。
  她明白的告訴他,她拒絕。
  而這份拒絕,就算是得到了她的身體,也不會有絲毫變化。
  她平淡的看盡他所作的一切,不嘲諷,也全無觸動。
  看進靜侯泛著隱隱幽藍的沉靜眼底,秋素心忽然吻了下去。
  灼熱的唇碰觸到閃避不及的睫毛,靜侯被驚的閉上了眼睛。
  那個灼熱的觸感很快就遊移到了她微涼的嘴唇上。
  秋素心並不深入,隻是用牙齒咬住了靜侯的嘴唇,疼,但是沒有傷。
  
  “你記住,我承諾過要好好的報答你,直到我滿意為止。”
  
  若你聽不進我的誓言,那麽,就喂你吃下去。
  
第三章 洵有情兮

  “子隱,我真的沒有半分惡意,請你不要這樣固執好嗎?”
  秋素心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即使對麵的沙連雪已經急得火燒火燎。
  “你我相交多年,又是淵源深厚,我當然知道你沒有惡意。”遞上一杯茶,秋素心慢條斯理的開口。
  “那麽——”沙連雪急忙開口。
  “還是謝過你的好意,你放心,到了需要開口的時候,我不會客氣的。”秋素心截過他的話頭,把沙連雪剛升起的希望戳的四處飛散。
  
  這陣子秋素心確實有些□乏術。
  前些時候動作頻繁的雲樓忽然銷聲匿跡,恩,也不能說是完全的銷聲匿跡,隻是,原本集中力量針對他而來的雲樓,忽然把人手都分散出去,似乎是在找尋什麽人。這讓他頗為意外。
  而巧合的是,前幾天頻頻夜闖別苑的那個神秘人也忽然沒有了動靜。
  這樣的偶然,不由得他不把原本就有的懷疑又落實了一層。
  神秘人和雲樓之間,大有可能存在著某種關係。
  隻是,江湖中身手如此之好的人,不是沒有,而是,叫得出名號的都沒有理由來做這種事情。那麽,剩下的可能性,就少得多了。
  這陣子他遇到過的,身手這樣好,又身份神秘的隱身人,便隻有那日助雲樓偷襲他得手的那個人了。
  若是做這種解釋,那麽這一連串的事情大半都說得通。隻是,若是雲樓派人來夜襲,因何又會屢屢空手而返呢?明明,那人就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出手的?
  不管怎麽說,雲樓暫時的安靜和靜侯的出現,讓他得以靜下心思來,全盤的把這些日子來看似無頭無緒的事情做一個理順。
  兩個江湖黑道首屈一指的殺手組織不是吃素的,而行事乖戾不擇手段的亡命之徒,畏懼著這兩個組織的勢力,也相對的在一定程度上守著些不成文的規矩,免得不小心招惹了雲樓和“雲上天”,惹下禍患。因此,盡管白道中人一直叫囂著要替天行道,行俠仗義,卻也沒有敢真的對黑道大張旗鼓的挑釁。
  雖然養尊處優,但是看來那個統領著白道的所謂盟主,還沒有昏了腦子。
  江湖,江湖在哪裏。
  當然不可能是真的去辟一條江,一座湖,把那些所謂的江湖中人全扔進去,然後說,這就是江湖。
  朝廷之穩固,根基於民間百姓的穩固。
  這些明裏暗裏的江湖派係,實際上掌握著很多水路,山路的通行,也往往在地方上擁有很大的影響力,甚至連官府有時也要給上幾分麵子。
  一旦這些江湖派係混亂起來,吃虧受苦的,最後也隻能是收拾亂攤子的朝廷,和被禍亂的百姓。
  所以,與其等到亂了之後再來頭疼,莫不如一開始就扼住這個苗頭。
  單雲棲是個有能耐,更有野心的人。
  秋素心也很有興趣和這樣的人鬥上一鬥。但是,鬥歸鬥,他卻沒有要與雲樓一決死戰的意思,即使西湖之上的那一次,也沒有過。
  需知,若是他們兩個鷸蚌相爭,兩敗俱傷。則黑道群魔失了束縛,白道“俠客”有了機會。江湖大亂不遠矣。
  那可就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麵了。
  而西湖上的那一夜,又是秋素心另外一塊心病。
  雲樓和他“雲上天”第一次默然合作,把整件事情掩蓋的不漏半點風聲,竟是因為一場沒頭沒尾卻令雙方都損失慘重的突襲。
  查了這麽久,了無收獲。
  水麵上那張神秘的女子麵孔仍然是個謎團。
  是人?非人?
  秋素心素來不信鬼神之說,事到如今,心裏也忍不住有了些懷疑。
  這兩件事情懸而未決,秋素心謹慎審度,卻也不十分緊張。真正讓他繃緊的,倒是靜侯這個處處讓他挫敗的肇因。
  內憂外患呢。
  秋素心微笑的給自己的處境作了個總結。
  以長山王府的名義送了帖子給杭州刺史,刺史非常周到的派了兵馬前來保護。
  這些圍繞在別苑的守兵當然擋不住雲樓和其他江湖高手,他的用意,原也不在這裏。
  江湖人和朝廷素來井水不犯河水。
  他此舉,隻是告訴那位心知肚明的雲樓當家,小心行事。
  畢竟暗殺一個朝廷中人和明著挑釁朝廷,可是兩碼事。相信單雲棲不光長了野心,應該也長了腦子,會自己衡量。
  秋素心並不指望他會就此作罷——他要是真得做罷了,他自己反倒無聊了——秋素心要的,隻是一段緩衝的時間,能讓他好好的研究一下,這一連串的事情,是單純的江湖紛爭,還是有心人的刻意操控。
  
  秋素心雖然早料到自己的這個舉動會招來各路人馬的“關心”,也將事情的原委“飛鷹傳書”回王府,安王府眾人的心。卻沒有料到,自家的爹娘和兄長尚未有什麽動作,沙連雪這位好朋友倒先按捺不住了。
  有人關心自己是件好事情,但是這種帶著小心思的關心,請恕他敬謝不敏。
  沙連雪知道自己有另一重身份,卻知道的不夠詳細。
  他以為,把自己最為得力的侍衛派來“保護”他,到底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還是說,有多大的作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個好契機,能讓他有理由把人弄到自己的地方來?
  秋素心端著茶盞,素然自若的品著茶,對麵兩主仆迥異的神情盡收眼底,讓他頗有一種看笑話的愉悅感。
  這個主子倒是一心想把心腹侍衛送到人家的地盤上,看起來也是本著良好的初衷,為自己報恩,也給自己信任的屬下一個再續前緣的大好機會,至於保護他,那就是細枝末節了,不要太在意。
  估計沙連雪也知道,若那個衛霍的功力有他忠心的一半,隻怕早就可以縱橫江湖無敵手了。
  倒是不知道沙連雪到底看沒看見,他那個心腹侍衛眼中嚴重的抗議,如果可以,恐怕衛霍現在已經抱著沙連雪的大腿,求他不要讓他離開他了吧。
  真不愧是條好狗,沙連雪馴養有方啊。
  耳朵裏麵閑閑的聽著沙連雪帶著焦急的說服,秋素心始終帶著笑意的眼睛裏,含著一絲冷光,不著痕跡的研究著這個一貫影子一樣站在沙連雪後麵的男人。
  靜侯與他的關係,雖然一知半解,他倒也能猜出個幾分來。
  這樣的一個男人,到底有什麽樣的本事,能讓一個女人變得裏外皆冷,冷眼看著這片紅塵,視他的心意如無物?
  相貌氣質智機武功皆不如何出色,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和這男人一般的角色。
  唯一出眾的,便隻有那份不二的忠心。
  他可從未見過哪一個女子因為這樣的優點,便沉淪枉複。
  看著麵前的男人,想著靜侯對他的千般拒絕。秋素心此時也不過是一個初陷情海 ,不知自拔的普通男人。一眾陰暗的情緒半點不缺的湧上心頭,隻是被完美的控製在謙謙君子的表象之下。
  那些過往他不問,不是因為答應了沙連雪,而是顧及著靜侯,他不願意冒這個險。
  隻是,不問,不代表答案走到麵前的時候,也把眼睛蒙起來不看。
  靜侯究竟是拒絕他,還是拒絕這天下所有的男人,又或者,她隻是單純的心裏還有人呢?
  秋素心忖度著,心裏暗暗的動了念頭。
  這是個相當危險的賭局,弄不好就會全盤皆輸。
  那麽,他要不要走這一步險棋呢?
  
  “子隱,子隱!”素來文雅的沙連雪已經有些氣急敗壞的味道了,“你…你到底聽進我的話了沒有?”
  秋素心抬眼,微笑。
  “當然,當然在聽。你也不要太擔心了,請刺史派兵來,不過是為了安家中雙親和兄長的心,其實哪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居然讓你這樣擔心,我倒有些過意不去了。”
  這番話出來,再加上秋素心完美無瑕的做作表情,沙連雪的心裏有那麽一瞬間也有些發虛。
  其實,他心裏清楚,衛霍的功夫不足秋素心的一手一腳,他此舉,明著是關心友人,實在是存了私心的。
  秋素心不動聲色的停止了尋找的動作,他就猜測靜侯應是被找到了。幾番試探,秋素心雖然防備的滴水不漏,卻也隻有讓他更確定這個猜測的真實性。
  他與秋素心相識多年,對秋素心此人也算了解。靜侯在他手中,絕對隻有任憑擺布的份。不論是靜侯還是秋素心,一定都不樂見衛霍,沙連雪心裏清楚,卻還是想借著這個機會將人送進他們之間。
  他並不知道秋素心已經動心,也不知道秋素心和靜侯之間現在竟然是靜侯占著上風,更不知道秋素心和靜侯目前的膠著局麵。
  或者,他並不願意去想,也不樂見這種可能。
  更或者,在內心深處,他不願意承認的真實想法,甚至是希望他們真的正在遭遇危險的。
  讓衛霍去保護秋素心,莫不如說是讓衛霍去保護靜侯。
  雖然過去的時光無法倒轉,雖然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
  但是,他或者一直希望著可以有一個機會,能讓這件事情,有一個不同的結局……
  
  秋素心看著沙連雪臉上微微變化著的表情,唇邊的笑意含了幾分淡嘲,聲音卻是實心實意的誠懇狀:“既然如此,那麽我恭敬不如從命,就暫時借沙兄的心腹人一用了。”
  ?!
  沙連雪還未從混亂的心思裏麵結套,耳聽得秋素心忽然改變的言辭,一時竟然反應不過來。
  秋素心隻是淡笑不改,餘光瞄到衛霍鐵青的臉色,笑意更濃。
  
  此時此刻,身在內園的靜侯,無端的,全身一陣發抖,背後生涼。
  她不知道即將麵對的是什麽,也八成,寧肯這輩子都不要知道……  

第四章 七月流火(上)


  浴桶裏的水已經涼了下來,但是對於靜侯來說,沒有半分差異。
  這世上何處不冷,何人不冷,喝一口酒,暖過喉嚨,隻要還能呼吸,就還能活下去。
  月光無聲的從窗口爬進來,青白的,像燃燒一地的毒火。
  靜侯熄滅了所有的燈燭,她忽然非常不能忍受那些紅豔跳動的顏色,在見到了那個男人之後的現在。
  她不擅長猜測人的心思,常年的避居,也讓她再沒有必要去猜測任何人的心思。
  從以前到現在,她隻追逐過一個人的心思,卻隻得到了一個粉身碎骨的結果。她倦了,也怕了,於是對任何人都不再有興趣。
  他們說,她就聽。
  他們對她如何,她就如何。
  不再去費力探討掩藏在言語和行為後麵的,究竟是什麽樣的目的和動機。
  已經把自己龜縮的這樣渺小,像亂墳崗上的一棵荒草,她不明白,到底因為什麽,還能引起別人的興趣。
  秋素心雖然任性妄為且不擇手段,卻還不會死皮賴臉那一套有失身分的事情,一直以來也還在她能忍受的範圍裏頭。
  但是,這一次,他太超過了。
  她還是不能明白男人這種東西的殘忍程度到底有沒有極限。
  或者她不明白的是,以情愛為名的種種行為,到底到了什麽樣的境界,才算是個終點。
  把她的過去和傷口一起挖出來,會對他有利嗎?
  把將她生命完全改觀的男人帶到她麵前,她就會發現,原來是他比較好嗎?
  還是說,他也篤信著,把傷口的膿血放出來,才會真正痊愈這一套?他難道不知道,這種治療方法,風險大於療效?
  靜侯咽下一口酒,無法抑製的冷笑。
  蒼青色的眼睛在月色中放出冷冷的光華,倒豎的瞳孔緊縮著,仿若一道界限,橫貫在清醒和瘋狂之間,一如深淵。
  如果她曾經以為從秋素心的身上流露出來的種種情緒是對她的遐思和迷戀,那麽她錯了。在這男人的眼裏,她大概隻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珍獸,又或者,是一隻不容易被馴服的凶禽。他不擇手段,隻為了把她馴養成乖巧的停留在肩頭的一隻鷹。
  她不欠人,但既然她想象中的善意並不存在,那麽她也不必局限於那些看來美麗灼熱的鏡花水月。
  她不欠人,所以,他無視她的,她也還給他。
  
  同樣的月色,落在秋素心的肩頭,冷如霜雪。
  賭局剛剛開始,他已經看到了注定一敗塗地的結局。
  他賭錯了這一局。
  刻意的將衛霍帶到靜侯的麵前,一麵客氣的拜托衛霍保護靜侯,一麵仔細的看著靜侯每一個細微的反應 。
  她是有情緒的,不知道是不是午後燦亮的陽光眩惑了他的眼,一瞬間,他甚至看到了靜侯的眼中燒過了青色的火焰。但是,也隻是一瞬間。
  那之後,靜侯微笑的看過他和衛霍的臉,沒有任何言語,用一種淡漠到極點的目光,看著他們如同看著兩隻一般無二的螻蟻。
  沒有憤怒,沒有激動,沒有秋素心預料中的任何反應。
  靜侯給予他的,是一種被識破機關後的尷尬,一種被完全漠視的羞辱,和一種被毫無區別的輕視的惶恐。
  秋素心第一次感到這樣的不安。
  過去的幾天裏,無論他的行為怎樣惡劣,靜侯都還是笑笑的,雖然冷淡和拒絕,但是還有著善意。這一次,靜侯的眼中,隻剩下了虛無和冰冷。
  他知道,自己做錯了。
  錯一步,自毀長城。
  或者他本來可以慢慢讓靜侯接受他的,現在,一切的可能都化作了泡影。
  握緊拳頭,手上還殘留著靜侯身體柔軟而低溫的觸感。
  他用計偷來的那一夜,靜侯安靜的睡在他身邊。長長的發絲披散了滿床,也把他淹沒在其中。他想起初見時靜侯那一頭幹枯不齊的亂發,好奇的拉了拉那發絲。靜侯皺起眉,不滿的咕噥幾聲,翻身又睡。
  無論是哪一個靜侯,他都沒有看出絲毫易容過的痕跡,他覺得這樣不可思議,卻又更加的沉迷在這個女子的種種不可思議裏,不能自拔。
  他不明白自己的這種心態究竟是對待喜歡的女人,還是有趣的東西,又或者兼而有之。
  他也不必明白他心思,有一點他肯定就足夠了,那就是,他在意這個女子,遠遠超越一切讓他有興趣的人和事,甚至僅次於他的家人。
  隻是一向成竹在胸的他忘記了,這一次,他麵對的不是以往那些有趣的東西,也不是值得一會的敵手。他不能沿用過去的那些方法來對待靜侯。
  他忘記了,人心,是不能玩弄的。
  在不該自大的地方自大,在不該自以為是的地方自以為是,他輸了這一局。通往靜侯心底那條本來就遙遠的路,現在看來已經遙不可及。
  他雖然不會就此放棄,卻深深的好奇起那段能將靜侯影響至此的“過去”。
  秋素心憑窗,看著與自己房間相對的那間靜侯所在的廂房,和房前雕塑一般站立著的影子。
  凝住了眼色。
  永遠不會太晚。
  隻要他想做的,總能做到,隻要他想要的,總會得到。
  
  微笑著,臉上帶著一點不安又興奮的殷紅,立在大從的花朵旁,看到他的時候,眼中會格外的閃亮。
  衛霍從不以為自己會記住這些東西,但是在再次見到靜侯的那個瞬間,他居然纖毫不差的想了起來。
  那一次靜侯坐在秋素心身邊,和從前迥然不同,懶散之中帶著些無所謂,看過去就像是普通的青年,再也沒有從前那個女人的影子。
  她和秋素心說話,懶懶的喝茶,對主人和夫人異常冷淡,對秋素心也不甚熱絡。似乎對一切都很厭倦。
  他是硬要跟著主人去的。
  本以為靜侯已經死了,死在那場大火之中,她和他的孩子一起。
  驚愕的從夫人的口裏得知靜侯還活著的消息,他瞬間隻想得起最後靜侯妖魔的形態,和她製造出的那個人間地獄。
  忽然從人化妖,若不是親眼得見,有誰會相信。
  人已死,主人也嚴加束縛,不準任何消息走漏出去,並且把所有見過那一幕的惡徒都斬殺殆盡,本以為這件事情就此結束,卻原來,靜侯竟然還活著。
  那之後,主人對他的信任不改,言語卻多責怪。
  主人說他冷酷殘忍。
  或者吧。
  但是,他究竟有沒有痛過呢?
  在看著滿屋裏靜侯親手縫製的嬰兒的衣衫鞋襪和小枕頭小被子的時候,在每天無意識的穿著靜侯為他縫製的衣服的時候,他究竟有沒有痛過呢?
  或者有,也被他習慣性的沉在心底不去在意。
  他經曆過更加痛苦的事情。
  從被老主人從滿地屍首的殘片中救起之後,從固執得親眼看著壓在他身上保護他的父母的屍體被老主人派人縫合後下葬之後,從老主人派人將洗劫並殺戮了他全村人的那夥強盜剿滅之後,從老主人將他放在主人身邊同吃同住,讓他將來好好保護主人當作報恩之後,他的世界就隻剩下了這一個使命。
  主人,就是他的天。
  今生今世,都不會改變。
  本來以為,今生今世都不會改變的。
  但是為什麽,他最終還是聽從了主人的命令,離開來到這裏?
  衛霍不敢去想,也不願意去想。
  這是一向視他如兄弟的主人,第一次這樣嚴厲的以主人的身份下的命令,他不能違抗,隻是這樣而已。
  
  隻是這樣而已嗎?
  衛霍萬年不變的表情此刻依然凝固的像一尊雕像。沐浴在月光之下,守在靜侯的房前。
  午後乍見是那個冰冷嬌豔的女子此時正盤旋在他的腦海中,像是一場含著劇毒的噩夢,拋之不去。
  而他噩夢中的妖魔,隔著一扇薄薄的木門,正無聲的立在他的身後。
  靜侯盤踞著巨大的蛇尾,水不斷的從□的身體和及地的長發上滴落,整個人蒼白的宛如剛從深淵中掙紮爬起。
  伸出帶著尖利長爪的手,緩緩的靠近那扇門。
  隻要用上一點點力氣,就可以把一切噩夢的根源都終結掉。
  靜侯的眼睛明亮而茫然。
  
  原諒,多麽簡單的詞語。
  可是為什麽明明她已經笑了,卻泯不掉過往的恩仇——  

第五章[VIP] 七月流火(中)

局麵於是膠在一個非常詭異的狀況裏。
  靜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的自在,也更加的讓人看不出來她心裏想了些什麽。
  她不和任何人說任何一句多餘的話。
  要什麽會要求,得到了,會道謝。
  但是不管是對於隨時隨地都跟在身後的衛霍,還是隔三差五就會在麵前繞一下的秋素心,她都完完全全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有時候,秋素心甚至覺得自己和靜侯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裏——他看得見她,她卻不存在在這裏。
  但是,不管是怎樣的無理,靜侯都保持著一種非常自然的姿態。
  讓秋素心半點脾氣也發不出來。
  更何況他也沒有任何可以發脾氣的理由和機會。
  衛霍隨時都守在靜侯的左右,這個男人,一旦接下了命令,就會不打半點折扣的執行到底。
  他怎麽能容許自己在這個男人麵前失態。
  
  同時,讓秋素心不得不暫時安於這種局麵的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那就是,原本安分了一段時間的雲樓,忽然又開始了新的動作。
  雲樓本來自傲於自己江湖黑道第一大組織的身份,從不與其他的江湖勢力多做牽扯。單雲棲執掌雲樓之後,雖然開始在暗中收買和吸納一些比較有實力的黑道散客,卻也從來不曾把這些動作搬到明麵上來。
  可是眼下,這個一向蒙著一層麵紗的雲樓,竟然一反常態的毫不遮掩的開始頻頻與一些較小的黑道勢力接觸,甚至大有合作不成就直接吞並的意思。讓本來就在雲樓和“雲上天”的爭鬥之中艱難的維持著平衡的黑道一下子充滿了岌岌可危的不安感和火藥味。連一向坐山觀虎鬥的白道一眾人等也開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起來。
  雲樓的野心從來不是秘密,但是單雲棲,居然會這麽大張旗鼓的來,倒是有些出乎秋素心的意料。這個男人,他們有過數次交手,他自信對敵人一向了解。這樣外露的手段和欲望,可不像是單雲棲一貫的做法。雖然,以他的秉性而言,也不是不可能做出來的。
  雲樓和“雲上天”,就像是坐在天平的兩端。其他的黑道勢力,都會自保平安的站在中立的立場上。
  這也就是說,這些中立的力量就像是砝碼,偏向哪一邊,哪一邊的分量就會加重。
  而天平一旦失衡,整個黑道甚至整個江湖的平衡,就蕩然無存了。
  這也許是雲樓的單雲棲和白道的那些人所樂見的,但是並不是秋素心眼下所樂見的。
  “雲上天”不隻是殺手組織,同時還掌握著江湖第一大的消息網絡,所以,不管是什麽人,在麵對選擇的時候,都要慎重的考慮一下。這是暫時還能保持平靜的主要原因。
  但是,要是雲樓持續動作,而“雲上天”方麵沒有反應的話,這個局麵也維持不了多久。
  秋素心本來不怕事端,隻怕沒有事端。
  若是能維持住目前的平衡很好,若是維持不了,那麽幹脆把整個江湖都收歸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也是一個一勞永逸的好辦法。
  但是,眼下的秋素心,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這些能讓他感到興奮,可以打發無聊的事情上了。眼下的秋素心,即使自己不承認,事實也是被看不見的繩子拴住了一條腿。
  他心裏懸著一個叫做靜侯的不安定因素。
  這個不安定因素其實已經足以讓他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上麵也不會覺得無聊,甚至還不一定能夠對付。
  於是矛盾就來了。
  本來隻是打發無聊才下水去玩,現在發現了岸上有自己喜歡的桃花,卻因為水中的漩渦而拔不出身子。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和秋素心必須的三心二意不同,和秋素心的焦躁相同。靜侯現在遠遠不是外皮上看過去的那麽悠閑自在,隻是,她可以一心一意的想辦法來脫離這種焦躁,所以看起來仍然是平靜無波。
  她怎麽會不焦躁。
  把一塊豬肉放在火上烤,它會不覺得燙?不知道疼?
  當然不會。
  人們不知道,隻是因為它已經死了,不能動,也不能說而已。
  她雖然還沒有死,但是也沒有必要把那種感覺宣揚的天下皆知。
  她不說,不代表她也不能動。
  靜侯一向知道自己不夠聰明,但是她與生俱來的敏感,反而讓她比許多聰明人更能發現問題。這種敏感,在她第一次妖化之後越發的明顯,卻因為她的逃避,長久以來同妖力一起被不斷的壓抑和否定著。
  許多事實證明,當事情發生的時候,真正可以依靠的隻有自己。
  靜侯現在已經明白了。
  而從被迫下山開始,這一串接連不斷的被迫被迫被迫,也讓她充分的認識到了這一點。
  如果不想要被人當木偶一樣玩弄在股掌之上,能做的,就隻有自己去找出路。
  隻要能達到目的,方法是什麽,其實真的不必在乎太多。
  她一直很安分,但是這樣壓抑的安分,並沒有給她帶來她想要的平靜。
  退讓無用,退讓無用——
  這世間,永遠弱肉強食,她早該明白。
  
  秋素心最近雖然一樣經常出現在眼前,但是靜侯清楚,一定有什麽困擾他的事情發生了。
  隻是一點冷淡和無視,還沒有那個能打退秋素心的分量。能讓他稍微鬆懈的原因,一定不止一點點地棘手。
  秋素心的精力有所轉移,相對的,對她的約束就沒有那麽嚴格。
  這幾天,她不動聲色的小小的試探了一下。
  除了秋素心開始的時候明令要求過的那些“注意事項”以外,範圍外的一點不起眼的要求一般都會被滿足。相信是那些人察言觀色,不敢事事都去打擾秋素心,又覺得自己已經很安分,威脅性不高,所以才放鬆了一些警惕吧。
  雖然還是時時刻刻的被監視,雖然還是拿不到什麽像樣的東西,但是能鑽到一些小小的空隙,對於她來說,已經足夠構成一個機會了。
  江南的園林非常講究。
  山石草木,亭台樓閣,無一處不含著學問。越是富貴人家的園林,這些講究就越是登峰造極。
  靜侯不需要別的,隻需要對她最有利的水。
  這個園子中的人工流水是特別設計過的,自然樸拙中透著大氣,曲折蜿蜒的穿過這園中的每一個院落。最重要的是,為了避免滋生蚊蠅,也為了讓這流水時時保持清澈,這園子裏的流水,是活的。
  活水必有源頭,這源頭是普通的江河固然好,若恰巧是地下水源,那麽靜侯隻能說,那更加的遂她的心思。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要如何避開這些不分晝夜閃爍在周圍的眼睛,和身後的這尊“神佛”。
  
  說是“保護”她,哈哈,靜侯幾次忍不住心裏狂笑。
  保護她的意思是,他現在也可以為她而死嗎?
  早知道這樣,那麽與其做他的“妻子”,還不如做他的“主人”。當年她攜恩而至,以沙連雪那種把仁義禮智信看得比什麽都重的個性,他未必不肯把衛霍這區區一個侍衛送給她。
  說什麽親如兄弟,嗬嗬,他的這個“兄弟”,現在不就站在她的身後了嗎?
  
  靜侯安然的躺在那張貴妃椅上,衣衫下的身體卻是緊繃的。
  曾經那麽眷戀過的男人的體溫,即使隔著一段小小的距離也能輕易的被感知。更何況,對靜侯來說,這個男人,永遠有著異常強大的存在感。
  就算她再如何改變心境,再如何不承認,這一點,也始終沒有改變過。
  閉上眼睛,默默的咬緊牙關。
  靜侯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仔細的思考脫身的方法。
  暖風透過竹簾吹進來,掀開靜侯濃密的發絲,露出半張帶著細微壓抑的臉。凝固的表情像是一層薄冰,把所有的情緒都似有若無的封在底下。
  
  衛霍一如既往的把自己站成一抹影子,卻不像是在沙連雪身邊那樣永遠站在主人的身側。
  他站在竹簾的外麵。
  非常近的距離,卻有著一層遮掩。
  看起來像是守禮的動作。
  天知道曾經是這世上最緊密地兩個人,還有什麽禮可守。
  衛霍心裏依舊不會去思考自己任何行動之後所代表的意義。對於他來說,主人的命令就是一切。也因此,他不會發現,隻有站在這個位置上,他心裏那種不明所以的感覺,才會稍微的安穩下來,讓他可以更加專注的防備著周遭可能發生的一切。
  已經習慣了守護的衛霍,這一次卻隱隱的感覺到了時間流逝的緩慢。
  他將那種焦躁解釋為急於回到主人身邊的急切。主人的命令很重要,但是保護主人更重要。這段時間趕緊過去,他才能趕緊回到主人身邊,履行他終身保護主人的諾言。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第六章[VIP] 七月流火(下)

濃厚的雲層聚散流合,月色晦暗。
  靜侯在喝酒看書,窗子緊閉著,防止風吹進來熄滅燈燭。隨意倚坐著的影子被映在窗紙上,隨著燭火輕輕的搖動。
  秋素心召集了手下在書房中秉燭議事。
  衛霍依舊像個雕像一樣守衛在靜侯的窗下。
  暗處守護巡邏和監視的那些人訓練有素的掩藏著生息。
  偌大的一個園子裏隻有風聲呼嘯著穿過。
  
  靜侯喝光了酒壺中的最後一口酒。
  輕輕搖晃了一下空空如也的酒壺,無所謂的放下了手中隨意翻看著的書卷,打了個淺淺的嗬欠。
  身後的兩名侍女見狀,隨即上前詢問是否還要添酒。
  靜侯偏頭聽了聽外麵的風聲,搖了搖頭。
  “我倦了,你們也辛苦了,睡了吧。”
  兩個侍女隨即服侍靜侯洗漱,寬衣,鋪好了床被,看著靜侯睡下 ,方才退出房間,首在外麵的小間裏。
  秋素心本是個很有分寸的人。他知道逼得太緊隻會得到反效果,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靜侯些許可以獨處的空間。
  不過很可惜,人總是有盲目的時候,秋素心的這個分寸,也沒能完美的保持住。
  靜侯在放下的床帳中淡淡的一笑。
  該有耐心的地方,他急躁,該謹慎的地方,他卻大意。
  他對她的重視和輕視,她都要感謝呢。
  
  夜已過半,風勢非但沒有平息,反而越發的大了起來。
  靜侯敏感的從這躁動的天候中聞到了水汽的味道。
  大雨將至。
  既然一場大雨將她送到這裏,那麽也該是一場大雨,助她離開。
  無聲無息的,靜侯的耳後裂開,扇形的長鰭從濃密的長發中驟然伸展。
  仔細的將周圍的聲息都收攏進來。
  對於普通的江湖人來說,聽辨靠的是呼吸和動作發出的聲音。但是對於一個妖,隻要是流動著血液的活著的生靈,就逃不過它的耳目。
  輕輕的撩開床帳,長發暴長,向著丈餘外的窗子蛇一般的竄去。
  衛霍就站在窗下。他是這裏唯一見過也唯一知道她妖身的人,是最大的阻礙。隻要能順利的放倒他,那麽她成功的機會就大的多。
  那縷長發毫無生息的穿過了窗紙,準確地勒住了衛霍的頸項。
  衛霍一直凝神戒備著外界的動靜,完全沒有防備身後會有這樣的突襲。長發幹脆利落的在瞬間讓衛霍因窒息而失去意識。
  黑夜之中毫不起眼的烏絲迅速的退離衛霍的頸項,穿透了他肩上的兩處大穴,封住他的血脈,也讓他短時間之內無法清醒過來。
  長發穿透並束縛著衛霍的身體,拉扯的力道讓瞬間被製住的衛霍還保持著和方才一樣的站姿。除非貼近了看,從遠處其實看不出什麽異樣來。
  靜侯斷下那縷頭發,牢牢的縛在窗下的桌子上,讓衛霍的身體可以一直保持著固定的姿勢。
  月光乍隱乍現,照出靜侯冰冷上揚著的血色紅唇。
  拿過桌上備著的茶壺,從妝台上取過一盒胭脂,靜侯無聲而敏捷的動作了起來。
  隻要有心,隻要懂,這世上可以利用的東西太多了。
  那茶壺中裝的不是茶水,而是靜侯找機會留下的酒。
  老酒鬼師傅那個家夥,生平最得意的不是任何一門拿出去就能滿江湖橫行霸道的功夫,而是他對酒的研究。任何一種酒,隻要他聞上一聞,就能說得出材料和年頭來。靜侯雖然沒有那兩下子,但憑她和老酒鬼混過的那些時日,喝過的酒是用什麽材料用什麽方法釀出來的,她還弄得清楚。
  而拜師姐那個愛美不要命的女人所賜,她就算不在意那些胭脂水粉之類的東西,大概的名堂也知道個七八分。畢竟,有人曾經天天在耳朵邊念叨,不停的在眼皮子底下擺弄,她就算想不知道也不行。
  她留了清若空,這種酒雖然看起來顏色清澄,卻是最烈性不過。胭脂是上好的玉浮霞,這種胭脂的顏色非常豔麗動人,而且不容易脫色。但這樣的顏色卻是從絳丹花中提煉出來的,絳丹花這種東西,江湖上有些門派是用它來做流火彈的原料的,提煉過後雖然鮮豔,卻極其容易燃燒。
  把這種東西塗在嘴唇上當作胭脂,美麗是很美麗,但是也成了名副其實的烈焰紅唇,美麗到致命。
  靜侯很為師姐的這句話笑過一陣子,因此看到侍女們自作主張拿來的這些胭脂水粉中竟然有這東西,心裏忍不住地興奮起來。
  將玉浮霞小心的混進酒裏,靜侯闔上蓋子,托起茶壺向外間走去。
  輕輕敲了隔開裏外間的房門,即使是夜晚,兩個侍女中也總有一個是保持著清醒的,以便隨時聽候靜候的吩咐,同時也隨時監視著靜侯的動靜。
  靜侯常會在半夜醒來的時候來要茶水喝,侍女們已經習慣了,因此也不懷疑,徑自答應了來開門。
  但是,門剛剛打開,那侍女還來不及看到靜侯的臉,就被靜侯的長發勒住了頸子無聲的昏迷倒地。而另一個被驚動的侍女也幾乎是在同時被以同樣的方法放倒。
  靜侯在兩個人身上補點了數個大穴,以保證兩個人至少都會昏迷到清晨時分。
  與其中一個同自己的身材相仿的侍女換過了衣衫。
  靜侯閉上眼睛,收攝心神,把外放的妖力收斂回來。
  長鰭漸漸消失,暴長的長發也縮回到腰下。靜侯睜開眼睛,將侍女頭上的發飾拆下來,替自己梳一個相同的發式。
  沉浸在即將逃離困境的興奮之中,靜侯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上正發生著什麽樣的變化。
  這是第一次,在她妖化攻擊的時候,還能完美的保持著自己清醒的理智。也是第一次,她能這樣得心應手的將妖力收放自如。
  
  外麵的狂風已經開始帶著濃重的濕意。
  靜侯推開房門,端著茶壺走出去,纖瘦的身子穩穩得走在鼓滿了風的回廊裏,衫裙獵獵作響。
  她要轉出這個園子,到與之相連的那個更大一些的園子中去。
  那裏有一個很大的人工湖,所有園中的水流都是從那裏流出來的,也隻有那裏連接著從外麵引進活水的那個源頭。
  靜侯甫一出房門,隱身在暗處的守衛們就發現了她。
  本來貼身伺候靜侯的侍女常常在這個時候出來為靜侯添茶,到也不奇怪,但是,今天的狀況卻有些不同。
  須知,秋素心是個非常精到的人。為了防止園子中混進奸細,他手下所有的人都有一套證明自己身份的特殊手勢。而,靜侯既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脫,更能讓他灑下天羅地網也找尋不倒,秋素心如何會不防備。
  因此,房中伺候靜侯的侍女每次離開房間,都要比出屬於自己的那個手勢,來證明自己的身份。
  這些事情靜侯當然不會知道,也不可能比出那個手勢來。
  注意到這點的守衛們於是敏感的發覺,事情有變。
  默契無比的守衛們一個悄然去向秋素心報信,剩下的不動聲色的向靜侯圍了過去。
  靜侯微微眯起了眼睛。
  從出房門不久,她就感覺到周圍的氣息不對。原本規律的散落在園子各角落的那些人忽然刻意收斂了聲息向她聚攏而來。雖然不是殺氣,卻也讓她明白,事情八成是敗露了。
  好一個秋素心,果然為自己養了一窩好狐狸崽子來守自己的狐狸窩。
  靜侯不動聲色的繼續往前走,長廊此時看來竟似遙無盡頭。
  兩側懸掛著的氣死風燈隨風搖晃,光線明暗不定。
  靜侯等待著周圍的那些人靠近到一個程度,不待他們動手,便先發製人,將手中的茶壺向身後的一個燈籠扔過去,然後猛地縱身一躍。
  轟然一聲巨響——
  茶壺擊落了燈籠撞到廊柱上碎裂開來,混了玉浮霞的烈酒四處飛濺,被翻到在地的燈火引燃,發出巨大的爆裂聲,火光隨著猛烈的風勢呼啦啦的蔓延開來。
  聚攏過來的守衛們反應不及,紛紛被逼退。
  靜侯將輕功運到極致,幾乎足不點地的淩空橫過整個花園。
  月色被火光蔭蔽,靜侯翩然的身影似乎被大風翻卷著,浮在空中,宛若一隻暗色的鳳蝶。
  眼看就要穿過園門,秋素心趕到了。
  相連的那個大園子本就是他用來議事和待客的地方,因此,秋素心趕到的時候,正堵上了兩個園子之間的那扇門,而他身後還跟著方才一同議事的手下,更多的侍衛從四麵八方匯集而來。
  靜侯麵色一冷,腳下的去勢卻絲毫不停,竟是直衝著秋素心的方向衝了過去。
  秋素心借著火光的照映,看清了靜侯的麵容,眉頭緊緊皺起。
  靜侯會想逃,這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真地麵對這一刻,他的心中卻難免有些不是滋味。雖然一直約束著靜侯的自由,將她困在自己身邊。但是,他對靜侯不可不謂溫柔細致,百依百順,隻要她肯乖乖的留下來,他會將她放在手心珍愛著。
  隻是,她畢竟還是要逃——
  秋素心抬手示意身後的手下不要出手,自己迎上了靜侯疾衝過來的勢頭。
  他知道靜侯的輕功有多好,但僅憑輕功,她是逃不出去的。
  是的,確實沒有人能僅憑卓越的輕功和不太高明的武功從這個被圍的鐵壁銅牆的地方脫逃,但是,她可不是“人”呢,所以,恐怕要讓他們失望了。
  眼看著靜侯和秋素心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秋素心也已經做好了準備要把靜侯製在手下。
  在他看來,靜侯此刻不過是在放手一博而已,而他也不過是想要留下靜侯。
  正在此刻,異變突生。
  靜侯本來冷凝得沒有表情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一抹豔麗的笑容。
  對敵經驗豐富的秋素心雖然心中一動,卻絲毫也沒有放鬆。
  卻不料,靜侯並沒有如他預想之中的向他動手,相反的,她沒有任何動手的意思。
  隻是,靜侯頭上梳好的發髻竟然在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猝然鬆開,一把長發瞬間流瀉下來。
  然後,在所有人都驚愕不明的時候,金光利閃,所到之處,數人應聲而倒。
  竟是被女子的發飾刺中了穴道,不支倒地。
  秋素心瞠大了雙眸,愕然不敢置信的看著靜侯。
  他的目光絲毫沒有離開過靜侯,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她……她竟然……是用頭發————
  靜侯笑意更甚,卻也更冷。
  腦後長發於風中狂亂飛舞,卻有如騰蛇一般肆意扭動著,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將周圍靠近的人盡數放倒。
  秋素心到底是一方霸主,迅速的冷靜下來,將一向貼身的“鳴濺”握在雙手。
  靜侯看到他亮出兵刃,眼中青光乍現,嘴唇紅豔似血。
  輕輕壓下心頭那股歡叫著的興奮和嗜血,靜侯翩然落至秋素心的麵前。
  秋素心來不及出手,也無法出手。
  他在刹那被逼至麵前的那雙眼睛凍結了全身的血液。
  那雙眼睛——
  他記得那雙眼睛!
  那個讓所有人措手不及驚恐莫名的屠戮之夜裏,他最後看到的,漂浮於水麵上的那個鬼魅般的女子,就擁有著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不,不可能!
  迥然不同的麵貌,但是秋素心又怎麽會不知道易容術完全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相貌。
  靜侯的長發不斷的絞扼著周圍不斷湧上來的侍衛和“雲上天”的殺手們,身體卻曼妙嬌媚的緩緩貼近秋素心的身體。
  秋素心腦中絕無僅有的出現空白,眼睜睜的看著靜侯將一個冰冷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
  那雙冷魅到毫無生氣的眼睛隱隱的散發著青色的光芒,青芒退去的瞬間,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雙蒼青色倒豎著的瞳孔——宛若蟲蛇。
  非人!
  “對阿,非人。”靜侯清甜的聲音重複著秋素心喃喃低語出的字眼,“我是妖呢。不是人哦。下次看到我,不要抓我,直接殺了我會比較好一點。”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縱身飛越過已經僵硬住的秋素心,靜侯甜美放肆的笑聲淩駕過狂猛的風聲和眾人的嘈雜,翩然而去。
  一個巨大的閃電劃過夜空,雷聲隨之轟鳴而來。
  醞釀已久的一場暴雨傾盆而下,擊打的人睜不開眼睛。
  靜侯輕易的甩開了所有人的追趕,縱身跳下了那座通往未知水脈的人工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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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 作者:芙蓉三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272006 bytes) () 05/24/2009 postreply 09:38:12

謝謝搬文。很好看! -opossum- 給 opossum 發送悄悄話 opossu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4/2009 postreply 20:26:50

好看好看,謝謝 -亂世桃花- 給 亂世桃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30/2009 postreply 06:58:13

好看好看,這兩天真有福氣,貼的都是喜歡的,謝謝;) -99~- 給 99~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4/2009 postreply 19:07:56

好看! 版主辛苦了! -佳艾- 給 佳艾 發送悄悄話 佳艾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4/2009 postreply 21: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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