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子傳說之二:睚眥 作者:影洛蕪蘅

來源: 鴿蛋圓子 2009-05-21 20:25:3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1929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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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龍女三:龍三 作者:影洛蕪蘅鴿蛋圓子2009-05-21 20:07:50
龍生九子之二8226;睚眥
  平生好鬥喜殺,立於寶劍、刀環、刀柄之上,龍吞口便是它的遺像
一 月黑風高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方圓百裏都是荒涼之地,在這個時候,隻能聽見紡織娘一聲接一聲的歎氣,別說人影,連鬼影都不見一個。我有點撐不住了,小聲問病已:“你確定會有肥羊經過這裏嗎?”
  病已一巴掌拍下來,正打在我的角上,疼得我齜牙咧嘴。他說:“廢話,沒有我們在這裏幹什麽!”話這麽說,可是我看到他額邊滾落下汗珠來,可見他自己也沒多少底氣。我咧嘴笑了一笑,病已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伏地聽去,片刻之後跳起來,眼睛裏冒著鬼火一樣的光,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來了。
  來的正是我們盼望已久的肥羊。
  根據病已的消息,今天早上有一個大戶人家的夫人和小姐去城外的護國寺上香,估計著正該這時候回來,正該這時候經過這條道。所以我們在此處埋伏已久,摩拳擦掌,專等那位可愛的夫人和小姐,隻要她們一現身,我們就衝上去,大叫一聲:“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錢!”
  嘿嘿,說到這裏,是個人都該明白,我們是幹什麽的了吧,猜對了,我們就是兩個攔路搶劫的。
  話說這時候人已經近了,越來越近了,我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病已的呼吸,那麽近,就像是耳邊一樣,我忽然覺察到一點不對頭——非常不對頭:為什麽那些馬蹄落下的聲音如此一致,竟像是訓練有素?
  此念未了,病已已經衝了出去,大喝一聲:“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要……”
  病已那個“想”字始終都沒有念出來。我張目一望:我的媽呀,這路上烏鴉鴉的鎧甲,一眼都望不到頭,少說也有個幾百士兵。
  病已橫劍站在大道中間,就像一隻秋後蹦達的蚱蜢,影子瑟瑟,身子也瑟瑟。
  為首的將軍“哈”地笑出聲來:“小子,霍家的人也敢劫,膽子不小啊,你自己說說看,你比較喜歡什麽樣的死法,是淩遲呢還是湯鑊?”
  我聽他這樣漫不經心地念出那幾個字“淩遲呢還是湯鑊”,不由泠泠地打了個顫。
  淩遲和湯鑊是人間的兩種刑法,我在龍宮也久有所聞,淩遲是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零割下來,這期間人一直是活的,一直眼睜睜看著自己身上的皮肉一點一點地被割掉,要割到最後一片才能咽氣,形容之慘,非筆墨所能形容。湯鑊就比較有趣了,據說是架一口大鍋,下麵燒火,等水燒開了,就把人丟進去——你說吧,人肉又不好吃,他們把人煮熟了幹啥呢,這是我一直困惑不能解的問題。
  病已昂然道:“我的皮骨太硬,要淩遲,隻兩刀我就沒命了;要是湯鑊呢,我都半個月沒洗澡了,不怕髒了鍋子的話,小人請湯鑊。”
  我實在想不明白他怎麽能把求饒的話說得這麽大義凜然。
  那將軍哈哈又笑了兩聲,方要開口,忽然轎子裏傳來一個聲音道:“李將軍,這人太可惡了,你將他帶回府上叫我爹發落吧。”那聲音極好聽,就仿佛風吹佩鈴,一字一句珠玉其聲。我和病已都聽直了眼,半點反抗也沒有,乖乖地被五花大綁,帶回了霍府。
  霍府挺大的,雖然不比我在東海的宮殿,但是比起病已的鬥室,已經是幾百個那麽大了。我和病已被關在柴房裏,抬頭可以看見一閃一閃的星,我發現我還是比較懷念我們平常住的鬥室,小歸小,但是比這個霍府可愛多了。
  我們倆蜷坐著,互相看一眼,又互相歎一口氣。病已說:“喂,你歎什麽氣啊?”
  我歎什麽氣,嘿,我陰陰地笑一聲:“我歎某人賊心才去,色心又起。”
  “你、你、你……你怎麽猜到的?”病已大驚之下,臉已經紅了,我認識他也有些年頭了,還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不由冷笑一聲:“我神通廣大,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笑話,他一路失魂落魄的樣子,隻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他實在是為那個聲音著了迷。
  不過話說回來,那聲音確實動人,想來也是個絕代佳人,換我是這十多年沒見過美女的小子,我也會動心。
  病已的麵皮抽了抽,與我相對冷笑:“你神通廣大?……你神通廣大就趕緊想法子出去啊,還在這裏蘑菇什麽!”
  我大怒,怒氣衝上去,一隻龍角卓然而立。病已冷哼一聲:“又弄個角來給我看幹什麽,這玩意我一天都能看幾次,弄來燉湯喝還差不多,嚇唬我,門都沒有!”倒頭就睡,半眼也不瞧我。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滿心冤屈,恨不得弄個鞭子來將他鞭屍三百,但是最終還是放棄了,隻長長歎了口氣,把最近的夜遊神喊過來陪我聊聊天:這年頭啊,連個聊天的人都難找,還隻夜遊神厚道一點。
二 醜龍睚眥
  關於我為什麽會來到人間受小子的氣,那是一段極為悲慘的血淚史。
  我長得醜,我自己也知道——當然,整個龍宮也都知道——可是醜到連老爹都不要我的地步,說起來也算是人神共憤。
  據多年以後龜丞相的回憶,那應該是東海龍宮最暗無天日的三個月,為啥?我爹跟我娘鬧翻了。一個盛怒中的人可以用可怕來形容,一條盛怒中的龍就不止是可怕了,那是一種恐怖的力量——東海裏整整三月沒有開夥,堂堂東海龍王已經記不得魚肉的滋味了,一把龍骨頭跪在我娘麵前幹嚎:“娘子,你就饒了我吧。”
  我娘嘿嘿地笑:“那你還說不說咱家老二醜!”
  爹心裏嘀咕了一陣:“本來老大出來,我就覺得這丫實在長得不怎麽樣,忒小了,很沒有我的氣勢,可是和老二一比,老大好歹還有個龍形……唉,要說老二長得好看吧,咱這良心過不去,要說他長得醜吧,我這胃可熬不住了。”老頭子思來想去,隻好將就著討好我娘:“老二也不算醜啦,怎麽說骨架還是有幾分像我。”
  “這還差不多。”雖然不是理想中的答案,娘也算是滿意了,就要鳴金收兵,叫禦廚弄點好吃的上來——話說,為了和老頭子慪氣,這三個月娘也吃了不少苦,連大哥都偷偷說:終此一生,隻有在二弟出生後的第三個月裏看見過娘有腰——忽然侍女貝月衝上來,慌慌張張地說:“王後不好了!”
  “鎮定、鎮定,慢慢說,出啥事了?”東海龍王的王後一向以大氣冷靜著稱,絕不能讓小侍女壞了自己的風度。貝月哭著說:“我幫王後出去買胭脂,才到海麵上,就看見一個好醜的東西,長一張雷公嘴,一臉的毛,也不知道是啥精怪變的,王後你快出去看看啊。”
  “怕啥怕啥!”我娘爪子一揮:“帶我家老二出去嚇嚇他,包管他被嚇得屁滾尿流。”
  啥!——老頭子兩個眼睛瞪得有銅鈴大,娘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又拉不下麵子,隻匆匆說一句:“我去看看是何方妖怪!”一甩袖就去了。
  老頭子滿心冤屈,向著龜丞相一攤爪說:“你給我評評理,我說老二醜她不讓,她自己說醜就行了,哪有這等道理?”
  “王上此言差矣,”龜丞相小心翼翼地說:“對二王子這等事,就好比玉皇大帝娶老婆,他自己說王母娘娘的臉像塊風幹的橘皮肯定不打緊,但要是換了王上說這話,玉皇大帝肯定得叫雷公找您的麻煩,您說是也不是?”
  “有道理。”老頭子捋一捋須道:“那麽你說,咱家老二是不是長得像豺狼?”
  “這個……怎麽能說二王子長得像豺狼呢?”龜丞相斟酌了片刻,回道:“怎麽說也是長了角的豺狼……不過王上如果不是想再吃三個月素的話,咱還是承認二王子長得像條龍吧。”
  老頭子長歎一聲,摸摸自己的肚皮說:“丞相此言極是。”
  其實他們說得沒錯,我就是長得不像條龍,既不像爹,也不像娘,而是長了一張酷似豺狼的臉,據說一下地兩隻眼睛就瞪得老大,所以老頭子給我取了“睚眥”這個名字。這名字也沒啥不好,如果大哥不整天擰著我的角喊“鴨子”的話我一定會更高興一些。
  本來老娘還挺喜歡我的,說沒事可以帶出去嚇嚇人,不過後來弟弟妹妹多了,也就沒心思來管我了,隻在我修成人形的那一日小小吃了一驚,說:“老二啊,其實咱們龍還是比人長得好看些是吧?”
  好吧我承認我確實長得醜,醜到驚天地泣鬼神,但讓我惱火的是,總有比我更醜的家夥跑過來跟我說:“睚眥,我一直以為自己醜,不過看見你之後我覺得我的人生還是充滿希望的。”
  我怒……分明這家夥歪嘴斜眼比我更不像東西,居然也敢跑來跟我說希望!
  為了證明我不是最醜的,在龍宮的幾千年裏我不斷地被迫和人打鬥,從東海到西海,從南海到北海,從海裏到天上,但多半情況都是我被揍得鼻青眼腫歸來。用我大哥的話來說,我是空有龍子之誌,而無龍子之力,當然我習慣把大哥的話當讚美來聽,畢竟一條龍的誌氣還是不可小覷的。
  有一次我是在南天門被截住,那廝長了小眼睛豬鼻孔,肚子裏可能是塞了七八個大包子,夠我大姐吃一頓的了。我這個念頭才起,他就提了九齒釘鈀直砸過來,我落荒而逃,一不小心,腳下一滑就摔了下去……
  其實摔下去也不要緊,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打成這個模樣,但是我那天實在是特別背,從南天門摔下來的時候我家老頭子剛好上天去匯報工作情況,一幫子龍王在那裏議論誰家閨女漂亮,結果一看見我,都直挺挺地說不出話來,據說是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消除心理陰影。
  總之那一次老頭子可是丟足了麵子,揪住我就是一頓猛揍,一邊揍一邊罵:“別仗著自己皮厚就到處亂走……嚇到幾個叔叔伯伯還不要緊,嚇到玉帝王母可怎麽辦?”
  我爭辯說:“我哪有到處亂走了,是那個豬臉豬身的家夥非說我比他醜,老爹你說,到底是他好看還是我好看!”
  “當然……這個當然是……不對,我們今天不是來討論誰長得更好看的問題,”我注意到老頭子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醜”這個字眼,這讓我警惕心大增,隻聽他繼續道:“我是在教訓你不能成天這樣打架生事,攪得龍宮天界都不得安寧。”
  “那也不是我想打呀,他先打我好不好!”
  “這個……”老爹眨了半天的眼睛,終於有了主意,他順手從龍椅後麵摸了一把劍出來,把我的頭死死按進去,我大叫:“老爹你要幹嗎!”
  老爹嘿嘿笑兩聲——平時我老爹也是個愛笑的主,可是從來沒有哪次笑聲像這一次一樣,讓我從腳跟涼到後背——老爹說:“老二啊,我也想好了,既然你喜歡打架,那麽就讓你去守護天下的兵劍,打今兒起,天下所有的刀劍都歸你統管,你說怎麽樣?”
  我……我還能說怎麽樣,我的手足腦袋身子,連一身骨頭都被封在劍裏麵了,既說不出話來,也搖不得頭,隻一雙眼睛掙得通紅,最後一句話被噎死在口裏:“娘快救我!”
  老頭子也知道不能讓我喊出來,所以迅速將劍丟了出去,劍身在空中翻了幾個滾,最後啪地落到地上,痛得我一身骨頭都被敲碎了一樣——唉,老頭子肯定又忘了,我還在劍裏頭呢。
三 初見病已
  其實被老爹丟到人間去的龍子我也不是第一個,不過據後來的回憶來看,我絕對是最倒黴的一個。
  老爹說得倒好聽,叫我去統管天下兵器,但是他忘了告訴我,他的封印要什麽時候才能解開,我又要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把該死的鏽劍回龍宮去。
  在他的封印解開之前,我就隻能跟隨這塊破銅爛鐵四下顛簸,別說統管天下兵器了,完全是我被這把破劍給統管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有點興致,看不同的麵孔,有時候英武,有時候俊俏,更多的人也就生了兩個眼睛一個鼻子,看多了就乏了,等到愛跑來陪我聊天的大哥回了龍宮,我就開始睡覺,在半睡半醒之間虛度了個百十年,有一個晚上,月光朗朗,我忽然就醒了。
  醒了原也不打緊,這百年裏我也醒了個三五次,可是這一次不一樣,因為我發現我能動了,我能伸伸胳膊伸伸腿,從劍裏麵出來了——耶!到底老爹還是沒有把我往死裏整,這不,才百年就把我放出來了。
  我滿意地坐起來,正要活動活動筋骨,忽然一雙眼睛盯了上來。月光朗朗,所以我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盛滿了一種神色,那種神色,叫失望。
  我不能理解他的失望,所以很好心地彎腰去問他:“小鬼,你怎麽了?”
  那小鬼咬著手指說:“怎麽不是紅燒肉呢,我以為出來的會是一盤子紅燒肉。”
  我仰天跌倒:說真的,用什麽形容詞形容我的都有,但是紅燒肉這個詞安在我身上,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這還是頭一遭——難道說,一百年而已,我已經睡成了一坨紅燒肉?我仔細看看他的眼睛,那裏麵有我的倒影,和百年前一般無二,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小鬼的腦袋結構和別人不一樣。
  且慢,讓我想想,我是怎麽落到這個小鬼手中的?我從地上爬起來,盡量擠一個不那麽可怕的笑容給他看,問:“小鬼,你從哪得到的這把劍?”
  小鬼左顧右盼了幾眼,終於指定一個方向大聲嚷給我聽:“那裏!”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看到一個巨大的豬欄,幾頭耳朵大如蒲扇的黑豬正在悠哉樂哉地吃食,其中有一頭還轉過臉來,向我拋了個媚眼。
  我兩眼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了,手腳並用一溜煙回劍裏去,很久以後才聽見一聲充滿驚疑的問話:“咦,怎麽不見了?”然後抱住劍身一陣驚天動地的搖晃,我咬住牙根說:不出去,不出去,打死都不出去。
  但終於堅持不住,昏了過去。
  這就是我第一次和病已這小子見麵——你聽明白沒有,這小鬼完全是我的克星,可憐我睚眥憑一張臉就可以橫行龍宮仙界,不想來到人間,第一次交鋒就吃了個大鱉,可見這小子不好惹。
我這一次被嚇昏,一睡就睡了個八九年,再一次醒來的時候也是在一個月光朗朗的晚上,我從劍裏四下張望,確定了沒有人,然後我躡手躡腳從劍裏麵爬出來,大大伸了個懶腰,空氣真是清新啊,我簡直想像四弟一樣興致一來就放聲高歌,當然這隻是個念頭,事實上我最想做的還是把這個困了我百年的破劍一腳踢飛。
  我運足了氣,一腳踢出去,像是踢在一塊鐵板上,連“哎喲”都沒有來得及叫出聲,我的身子就飛了起來。
  我驚恐地看見自己浮在半空中,然後以極快的速度往下墜落,就好象我才是那把被踢飛的劍——我忽然明白過來,老頭子肯定是用因緣線將我與劍綁在一起了,即便我破封印而出,也得跟著這把劍走,劍在龍在,劍亡龍亡。
  靠!這不是耍我嗎?
  我正在心裏大肆咒罵的時候,忽然看到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它正瞬也不瞬地盯著我,那雙眼睛裏的盛滿了一種神色——不是驚恐,而是失望。
  “嘿,小鬼,怎麽又是你?”我沒好氣地回瞪了一眼:和一條龍比眼睛大,這廝也不怕吃虧!
  “我也在想,怎麽又是你啊,”小鬼現在已經不是小鬼了,月光亮得很,我能夠看清楚他已經長成青澀少年郎了,長得還挺好看,不過再長上百年,在一條三千歲的龍麵前,他也不過就是一個小鬼而已,我輕蔑地想。
  “老是碰到也算是有緣了,喂,你叫什麽名字?”小鬼拍拍我的肩,我驚異地看著他:“你不怕我嗎?”
  “我為什麽要怕你?”
  “我長得……”我用手摸著自己的麵孔,雖然我在這千年裏已經致力於美容事業,不過你知道的,有時候老天成心要耍你,你花再多的功夫也強不過天去。現在印在他眼中的這張臉,仍然是環眼,凶鼻,大嘴,下巴……以前是歪的,我好歹把它整正了,這樣看起來稍微還是比較像人的,隻是有點醜。
  東海第一醜龍這個稱號我已經背負了上千年,看樣子還是要繼續背下去。
  “大丈夫以才為貌,醜點有什麽打緊?小弟雖然不才,倒也沒想過以貌取人。”我看這小子的顏色,正色凜然,並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心裏癢癢,實在想伸手去摸摸這小子的額頭看他是不是發高燒了,但是想了很久,還是作罷。
  正想著,那小子又湊過來,賊忒忒地說:“喂,你整天蹲在劍裏麵,莫非是劍裏麵另有乾坤?”
  “乾坤倒沒有,”我懶洋洋地回答:“隻不過,神兵利器都是有靈之物,我就是這把劍的劍靈,所以得寸步不離地守著這把劍。”這倒也不算胡說,我爹把我封在這把劍裏麵,我不是劍靈是什麽,不過堂堂東海二王子被逼成一把破劍的劍靈,上天知道了,也當為我一哭!
  那小子喜上眉梢:“我聽說,神兵利器都是有主之物,這麽說,我是這把劍的主人了?”
  我乜斜著看了他一眼:不成,他是劍的主人,那豈不等於就是我的主人?那可不成,堂堂龍子,可殺不可辱。於是我斷然否決道:“自然不是,我漂泊天地間,收天地之靈氣,斂日月之精華,豈能為一凡夫俗子所奴役。”
  “你弄錯我的意思了,”他笑嘻嘻地說:“我隻是想,你既然是收天地之靈氣,斂日月之精華,那多少該是有點法力的吧,那麽咱倆若是一起去擲鬥猜數鬥雞,豈不是無往而不利。”
  說話時分他手握長劍,瞬也不瞬地盯著我,估計我要說個不字,他立刻就會把我收回到劍裏麵去。我隻覺得眼前一陣昏黑,金星亂冒:爹啊,你怎麽可以把我付到這麽一人手裏去?
  “喂,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睚眥。”我悶悶地回答。
  “我叫病已,”他笑嘻嘻地說:“我們倆的名字一樣奇怪啊。”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有什麽奇怪的,不過他的名字倒真有點奇怪,據他自己說,是自小體弱,家人希望他以後不再生病,所以叫病已。
  話這麽說,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家人,整個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角色,晚上起來吃夜宵都隻我陪著他。
  這小子不但奸猾,而且寒酸無比。有次請我喝酒,酒一入口我就大吃一驚,說來當初大禹那小子也請我喝過酒,甘甜醇厚,怎麽這小子請我喝的酒竟然淡如清水,難道是世道不古,連酒都變了味?那小子訕笑著解釋說:“我買不起酒,隻好以水代酒,與君共盡此歡,小鴨你不會介意吧?”
  暈,我在龍宮被大哥叫作“鴨子”,他長者為大,我打又打不過他,隻好算了,可是這人間一滑頭小子竟也敢這樣叫我!我鬱悶到無以複加,大大灌了一觴水進腹,隻喟歎人間至慘,無過於我睚眥。
四 鬥雞走狗
  從那一天起我就被迫跟著這小子進出賭館茶樓,整日裏猜數鬥雞,這小子老以為我有法術可以幫他賺銀子,其實他是有所不知,我老爹隻叫我統管天下兵器,對於其他東西,我是一點靈力都沒有。不過剛好他那段時間運氣著實不錯,多少贏了點銀子,我們時不時去聚賢樓吃個燒雞腿什麽的,他挺感激我,日子也過得滋潤,我還以為我的厄運到此為止,但是事實證明,我隻猜中了開頭,沒猜中結果。
  所謂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或者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夕旦福——當然,風雲這玩意我完全能預測,但是人的運氣我就算不到了。有一天病已輸得極慘,慘到什麽程度呢,他連衣服都當掉了,赤著胳膊在鬥雞場裏吆喝了半個時辰以後,幾個凶神惡煞的人圍上來:小子,你身上這把劍不錯嘛。
  這句話說出來,非但病已,就連我都驚恐萬分。還好病已夠義氣,拚著挨了十幾下拳頭總算保住了我,不過從這以後他也再不相信我有什麽法術了,在他眼裏,我成了徹頭徹尾一個混吃混喝的江湖騙子,他時不時拿來威脅我的話就是:“再輸、再輸我就把你拿去當了!”
  我也幾次三番叫財神爺給我點麵子,讓病已贏幾次,不過財神這老頭隻嘿嘿地笑,伸個小指頭勾一勾叫我湊過去聽,然後在我耳邊大吼一聲:“天機不可泄露!”
  我的耳朵被震聾了半天,氣得我,把姓趙的從祖宗十八代直罵到子孫十八代,不過趙公明笑眯眯地告訴我:他是神仙,長生不老,暫時還沒有意思弄個後代來給自己找氣受。
  我暈,這年頭,連神仙都沒幾個好玩意。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次罵得狠了,財神爺生了氣,病已的手氣那個叫背啊,終於有一天,他把全部家當都輸了個精光,所有認識他的人一看見他都扭頭就跑,速度之快,連我都自歎不如。
  我一直膽顫心驚地想,不知道這小子窮瘋以後又會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結果他在床上躺了兩天以後就做出了一個英明的決定:我們攔路搶劫去!
  至於搶劫的結果……大家也都看到了,這世上確實有那麽一種人,賭錢輸錢,賭人輸人,老天的安排,不服氣不行啊。
  夜遊神聽我嘮叨了半日,終於忍不住插嘴問道:“那麽小鴨,你知不知道這小子到底什麽來路?”
  我長歎一口氣:
  “本來我是不知道的,不過有一天晚上我實在心裏難受,就仰天嘯了幾聲,結果有一團靈氣小心翼翼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我:“敢問龍君有何吩咐?”
  你知道的,我落魄到這等境地,竟然還有人叫我龍君,我一下子龍心甚慰。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再往地上一看,竟是狹長的一道影子,凜凜劍氣,原來是一個劍靈。大概是因為我老爹吩咐天下兵器皆歸我管,所以前來拜見。我看看旁邊酣睡的小子,又看看劍靈的白胡子眯眼睛,不由長歎了一口氣,問道:“老人家,你可知道這小子的來曆?”
  白胡子老劍靈走近病已,用鼻子聞一聞,忽地往後一跳,回道:“龍君,是龍王爺叫您來守護他的嗎?”
  我不好說我是被老爹丟出來的,隻胡亂點一點頭,道:“怎麽了?”
  劍靈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個大禮,說道:“龍君高義,小的實在感動。”話到尾聲,聲已哽咽,像是真的感動已極。我一頭霧水,不知道有什麽好感動的,於是細細盤問,這一盤問不打緊,白胡子劍靈竟然嚎啕大哭:“龍君您不知道,我叫赤宵,乃是天子之劍,原是在他曾爺爺的爺爺手下當差。”
  “啥?”我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個寒酸落魄且奸猾的無賴小子,竟然還是皇族後裔?
  “龍君您有所不知,我主人號稱提三尺龍泉,斬獲天下,這“三尺龍泉”,指的便是小的我。”赤宵哭得淒慘:“別人都以為他是大英雄大豪傑,其實我再清楚不過,我那主人,不過是一個大無賴罷了。”
  “這話如何說起?”我問道。
  “我家主人姓劉,排行第三,所以叫劉季,又叫劉三兒,從小就遊手好閑不務正業,不是東家騙酒喝,就是到西家偷狗肉,有一日晚上喝醉了回家,路遇白蛇,他心裏怕得要死,就喝令我去斬殺白蛇。我說那可不行,沒人使我我怎麽殺它呀,何況那蛇來頭不小,可不是我區區一個劍靈所能夠殺得掉的。可是我家主人才不管那麽多,丟下我就躲一邊去了。龍君啊,那白蛇是白帝子,眼睛有銅鈴那麽大,眼看著就向我遊了過來。
  我被逼得沒辦法,隻好聚起全部靈氣斬了它,一腔的血都噴在身上,破了法身,以後二十幾年裏都聚集不起來了,就是現在,您看看我……誰還記得當年我也是英姿颯爽的少年郎啊……”
  赤宵哭得實在淒慘,連我也傷心起來,但是我更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小子和你家主人什麽關係?”
  赤宵稍稍收了眼淚,答道:“他是我家主人的嫡係子孫。我家主人雖然是個無賴,可到底還是當了皇帝,後來父子相傳到第五個皇帝,叫劉徹,號稱漢世宗孝武皇帝,簡稱武皇帝。武皇帝因為懷疑太子行巫蠱之術,所以就將太子,皇孫通通都斬了,隻剩了這小子,因為當初才滿月,就饒過性命沒殺,關在監獄裏,一直到五歲時候大赦天下才放出來——龍君您想,這小子在監獄裏長大,肚子裏什麽壞水沒有,隻怕比我那主人更無賴上百倍,要是由我來守護這把劍,幾根老骨頭是鐵定保不住了。所以我才說,龍君您實在大仁大義,值得小的這一拜。”
  說著整整衣冠又要拜下去,可是我已經看不見了——我再一次昏了過去:老爹啊,我知錯了,你收我回去吧。”
  夜遊神聽到這裏,不厚道地笑了,說:“這時候東海龍老爺子肯定是鼻子裏一陣癢,打一個噴嚏,然後大吼一聲:誰在背後罵我!”
  我憤怒地盯住他,眼睛滋滋地冒出水來,夜遊神“哈哈”笑兩聲,跑遠了。
五 如此佳人
  天忽然就亮了。
  我和病已睡得正熟,忽然外麵一陣騷動,我推推病已叫他聽,他推了我一個跟頭,又徑自睡去了。我從門縫裏往外看去,不知不覺流了一地的口水——因為一個大美女正款款走過來,隔著柴門往裏看一看,說道:“咦,昨天那小子呢?”
  “姑娘找在下有事?”背後忽然傳過來病已的聲音,我一驚回頭,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來了,正精神奕奕地看著門外的美女,兩隻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樣。
  百年前我曾聽人說過一句話,吾未見有好德如好色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到今日,總算見識了,我很鄙視地看了病已一眼,不過這時候他已經無暇注意到我。
  “你……”那美人嬌怯怯地看我一眼,病已推我一把,喝道:“進去,你嚇著人家了!”我滿腹委屈,這時候也隻好乖乖進劍裏麵,隻張個眼睛出來看看,伸個耳朵出來聽聽,病已高興時候還沒什麽,不高興的時候一巴掌就把我打進去了。
  美人看見我忽地一下沒了,倒也不害怕,隻道:“我想過來問問你,你昨晚上真的是打算攔路搶劫嗎?”
  “當然不是。”病已正色道:“姑娘認為我長得像強盜嗎?”
  美人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最後做出結論:“倒還真是……不很像。”病已心中暗喜,我心中暗怒:這小妞什麽意思,他不像強盜,難道還像個好人不成!
   “……哪有強盜長得這麽文弱的。”美人此言一出,病已麵色發綠,我剛想鼓掌就被他壓下了。
  美人話鋒一轉,又道:“既然不是強盜,那麽你昨晚上那一出,又是什麽意思呢?”
  病已眼珠子一轉,答道:“我聽說霍家姑娘長得貌若天仙,但是霍家門牆太高,等閑不得一進,所以……所以姑娘你也知道,我冒如此大險不過是為著見姑娘一麵而已。”
  等等等等,這話……這話聽得怎麽這麽耳熟呢,我琢磨著,他上次去李家偷雞也是這等說法,什麽“聽說您家的雞養得特別肥美,我早就有心見識,但是等閑難得一見,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等等,如果讓霍姑娘有幸聽一次,不知道會不會暈過去呢,我同情地想。
  美人臉上放出光彩來,一雙杏眼也汪汪的,病已的身子酥了半邊,我使勁踹他才把他弄得清醒一點。美人說道:“如此說來,李將軍是冤枉你了?”
  “那當然。”
  “可是……可是你說你專門來看我,為什麽連一件禮物都沒有帶呢?”美人笑吟吟地說。
  病已被問了個措手不及,趕緊說道:“我原本也是要準備的,可是一想,霍姑娘你什麽沒有啊,北海的珍珠,藍田的玉石……隻有我想不到的,沒有姑娘沒有的,我倒是想送份禮物給姑娘,也得姑娘親口說想要什麽呀,要不然,放到姑娘麵前姑娘還嫌礙眼呢。”
  “有道理。”美人負手來回走幾步,說道:“可是我真是很想要一份禮物。”
  “你想要什麽?”我敢打賭,病已問出這五個字的時候一定是腦袋抽筋了——因為無論這姑娘要什麽,他都一樣給不起。我就在一旁冷眼等著看笑話。
  “我想……”想不到美人真的被問住了,也許她是真的什麽都不缺,所以她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她在柴房前麵轉來轉去,轉得我眼睛都花了,忽然病已一拍大腿,笑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件禮物,霍姑娘你一定沒有。”
  “哦?”美人睜大眼睛看著病已,病已微微一笑道:“你先放我出去,我絕對會奉上一件姑娘從沒有擁有過的東西。”
  美人遲疑,遲疑,再遲疑……終於一咬牙說:“好。”
  我笑得嘴都歪了,上上下下打量病已,病已被我瞧得不自在,隻得問:“看夠了沒?”
  我大大搖了一回頭,說道:“我原以為是你中了人家的美人計,想不到反是她中了你的美男計,這張臉嗬……”我欺上去摸摸他的麵孔,他樂得很,也不在意這麽多,隻在家裏轉幾個圈,念叨著,穿件什麽衣服好呢?
  最後選了玄色的衣裳,施施然帶了長劍出門——他說帶上長劍比較威風,我就不知道有什麽威風,就憑他?美人說得好,做強盜都不成器。
  但是到他們相見的時候,老遠就看到美人眼中煥發的神采。我忽然想:會不會,他是真的愛上她?這個想法讓我覺得不舒服,所以我從劍底下伸出腿來,絆了病已一下,他摔出去老遠,引得美人掩口低笑,聲若銀鈴。
  有那麽一句老話,叫紅顏禍水,我在那一刻看到桃花色的水從美人的眼睛裏潑出來,潑得滿天滿地,桃之夭夭,其色灼灼,我還罷了,病已完全就找不著北了。
  那一天病已帶美人騎馬去郊外,放了一個老大的風箏,風箏上美人笑靨如花,病已說,這就是他的禮物。
  那一天的風很清醇地吹過耳邊,青草都隨風伏地,滿地的花,一串一串。我記得他們說了很多的話,可是我一句也聽不明白,也許是我不願意聽明白。
  我來到人間的日子不算短,但是與一個人相處,病已是第一個,我也一直懷疑,他會是最後一個,因為這世上有一種叫依戀的東西,讓我舍不得離開他。
  我並不願意看到有另外一個人插進我們中間——可能遲早會有一個,隻是她出現得太早,讓我失落,而且孤單,我的吼聲被風掩了過去,他聽不到,其實我也不願意聽到。
  後來兩人跑得累了,在一處水潭旁邊坐下,飛瀑如練,水花不斷濺在病已和美人身上,兩人互相靠著,美人說她叫霍成君。真是個好名字,比睚眥好聽多了。我心裏剛這樣想,就聽病已說:“真是個好名字,比睚眥好聽多了。”暈,他怎麽不說比“病已”兩個字好聽多了呢?我恨恨地想。
  “其實……其實還真有一樣東西是我很想得到的。”霍成君仰麵望著碧藍的天空說。
  這時候病已心中必是一緊,偏又裝出麵不改色的模樣問道:“你想要什麽呢?”
  霍成君轉過臉來,嫣然一笑。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她這笑意裏大有蹊蹺,一念未了,忽然身上一輕,病已直直地摔進水潭裏,濺起老大一片水花。
  美人在岸上笑著說:“我聽說這水裏有一條惡龍,養了老大一顆珠子,這是我一直都想要的東西,既然你這麽喜歡我,就幫我撈上來如何?”
  我聽見病已很淒慘地哀歎了一聲,他心裏肯定把岸上美人的親屬問候了個遍,但是水漸漸漫上來,他的身子沉重如石,終於沉了下去。
六 河蛟內丹
  病已這混蛋根本就不會水,所以才進去不久就昏了過去。我一邊歎氣一邊把避水珠往他嘴裏塞,他倒好,一骨碌就吞下去了。
  我把他放在一塊石頭上,旁邊繞滿了水藻,潭裏很黑。我並沒有現出原形來,因為我聽見隱隱的呼吸聲,一時長一時短,水波也隨之起伏不定。
  龍族是水中的王,但是那並不意味著我就是水中的王——我睚眥自小好鬥,但是……但是——我的法術靈力是眾龍子中最弱的一個,動輒挨打,連我家老九都動不動就敢給我臉色看。所以這時候我隻一麵屏住呼吸,一麵四下打量,揣測,這個水潭雖小,但是深不見底,也不知道裏麵藏了什麽妖物。若隻我一人,自然不怕,拚著受點傷,沒什麽大礙。可是多了這個累贅在身邊,束手束腳,勝算又少了好幾分,所以更不能貿然行事。
  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然後聽見一個陌生的心跳聲,我一扭頭去,病已正直愣愣地看著我。他說:“小鴨,我這是在陰間嗎?為什麽周圍這麽多的水?”
  我憤怒地告訴他:“閻王爺忙得很,沒興趣跟你玩這個遊戲。你現在啊,正在為美女取龍珠的路上。”
  病已摸摸自己的額頭,又伸手來擰了我一把,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那廝隻半信半疑地說:“我真是沒死?”
  水深處傳來一陣輕笑,我以為是病已,病已以為是我,四目一對,就知道全然不是。我急急一拉病已說:“我們上去吧。”
  那笑聲又起,明明白白地就仿佛在耳邊說道:“丫頭,這麽著就想走?”丫頭?他叫誰丫頭?我看一看病已,附過去對他說:“準是你,你的脂粉味太重了,像個丫頭。”
  病已推開我,眼睛氣得鼓鼓的,像隻癩蛤蟆。
  我正在笑,冷不防一個大浪打來,背上就重重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跳起來把病已推到一邊去,臉上又著了一爪子,拉出長長的血痕,卻也讓我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原來深藏於此的並不是龍,而是蛟——不由冷冷笑兩聲,揚聲道:“小小河蛟也敢在我麵前威風,敢情是活不耐煩了。”說話間現了真身,潭水翻滾,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浪。
  水裏麵的靈物,以龍和蛟神通最大。蛟遜龍一成,它隻有四隻爪子,而龍有五個爪子,龍能行雲布雨,蛟的能耐隻是興風作浪。龍騰於海,蛟隻能畏縮於河溪山澗之中;龍性平和,蛟性好殺,喜吮人精血……說這麽多,其實我隻想給自己鼓氣,蛟就是比我們龍要低等,我沒理由打不過它。
  河蛟被我激怒,翻身上來,與我纏作一團,霎那間昏天暗地,風生水起。我分辨不出身在哪裏,四下裏都是河蛟的身影,他顯然比我大上很多,對地形也比我要清楚很多,我不斷被撞到岩石上,我知道自己受了傷,但是傷勢不算重,反而激發了我的暴戾之氣,打得難舍難分。
  不知道打了多久,也許有一個晝夜了。
  我隻能隱約聽見風的聲音,隱約聞到血的腥氣,奇怪的血腥氣——誰的血?我的,它的,還是病已的?最後一個念頭讓我暴怒起來,我低吼了一聲,張口咬去。
  河蛟大概沒有料到我在疲憊之後尚能如此勇悍,猝不及防,被生生咬下一快肉來,可能是痛得急了,又覺得犯不著與我作此生死之鬥,倏地就沒了影子。這是它的老巢,它溜得太快,我一時竟是沒能追得上。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慢慢沉下去,我低聲喚病已的名字,風很輕,水很清,沒有人應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是在打鬥中被波及還是被河蛟殺死,甚至有可能是被我誤殺。這個想法讓我很難過,我依著記憶在潭裏遊了個來回,沒有看到人,也沒有看到屍體。
  我心裏被揪得難受,話音裏不自覺就帶了哭腔:“你這個混蛋,怎麽這麽不明不白就掛了呢?就算你是掛了,我也得找閻王把你要回來!”忽然聽到極細微的一個聲音在喊我:“小鴨!”聲音雖輕,我卻聽地明明白白,正是那個混蛋!我化了人形尋聲遊過去,那廝正躲在岩石後麵衝我笑。
  我問他為什麽不回應我,他隻是笑,不回答,隻是那笑容相當難看。我皺了眉,低頭看去,這才發現他是受了傷,傷勢不算重,但是流了很多的血,方才那些味道不同的血果然是他流的。我仔細檢查,發現是劍傷,不由起了疑,問他怎麽回事。他不肯作答,我使勁一按傷口,疼得他咧一咧嘴,求饒道:“輕點、輕點!”
  “你說,這傷怎麽弄的?”
  “拿劍傷的嘛,”他笑嘻嘻地說:“我看你和他鬥得辛苦,想把他引過來,用劍斬了它。”
  這個笨蛋……上萬年的河蛟豈是區區凡劍所能斬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心裏暖和一點了,也許是因為他肯跟我同生共死——話說回來,他縱有千般不是,但一直都是個很講義氣的人。
  我替他包紮了傷口,兩人靜坐了一會兒,我說:“其實這也是個辦法,我們要取它的內丹,就隻有先殺了它,也省得它成天興風作浪地害人。你聽好了,它的致命之處在下頜,下頜有鱗逆生,隻要揭了這片鱗,它就活不了了。等會兒我引它過來,你就一劍刺向它的下頜,摘了逆鱗,就這兒——”我示範給他看,他看了半晌,說道:“你也長逆鱗麽?”
  “我也長的。”我現出半個腦袋給他看,逆鱗就在下頜,閃著淡金的光芒。病已伸手摸一摸,忽然笑道:“我若是揭了你這片鱗,你是不是也會死?”我點頭說是。病已竟然歎了口氣,我問他為什麽歎氣,他說:“小鴨,以後對人不要這樣輕信,如果我是壞人,或者我一時心生歹意把持不住自己,趁這個機會殺了你,取了龍珠,那可怎麽辦?”
  我一愣,他從來沒有這樣正經地對我說話,也許是因為我們未必能逃出生天——但是我忽然生出無窮的勇氣來,我握住他的手說:“可是我知道你不會。”
  “是,我不會。”他別過臉去,再轉過來的時候又是嬉皮笑臉,說道:“不過我要是窮瘋了的時候說不準會把你當了換錢。”我微微一笑,忽然想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把我當了,那我也認命。
  潭水又渾濁起來,烏黑黑一個大尾巴“啪”地打過來,我縱身一躍,與它纏鬥起來,它全無方才受傷的景象,步步緊逼,我竟然被他逼到壁角,連立足都困難,更別說把它引到什麽地方去了。
  河蛟仰天長笑一聲,說道:“東海睚眥……嘖嘖,這次算是撿到寶了。嘖嘖!”他舔一舔牙齒,躊躇滿誌,“嘶啦”一聲扯掉我一塊鱗去,我奮起反抗,但是幾個回合又被他逼緊,我感覺到力氣正一分一分地消失……也許是血流得太多了。忽然頸間一涼,我警覺地一縮身子,河蛟哈哈大笑,我卻是遍身冰涼,想道:難道我睚眥英雄一世,竟要在這小陰溝裏掛掉嗎?我努力舞動爪子,但是連自己也知道傷不到它。
  忽然河蛟身子一震,沒有再逼近,我大覺奇怪,勉力睜眼看去,隻見病已手持長劍正站在河蛟背後,而河蛟的背上汩汩流出血來,我萬萬想不到他一劍之下竟然有這等威力,一時不知該驚還是該喜,隻抓緊時間,趁河蛟愣神的功夫嗖地飛回劍裏去,病已祭起長劍,精光四射,向著河蛟砍過去。
  河蛟怒了,掀起滔天的浪,病已被打得東倒西歪站立不穩,一個不小心就被河蛟吸了進去,眼看著就往蛟口中奔了,而我身在半空,正無著力處,隻拚著吐一口血去,再無力支撐,就地昏了過去。
  也許……我真的就死在這裏了吧,我不無遺憾地想。
七 山盟海誓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總之最後我醒了過來,病已蹲在旁邊很憂鬱地看著我,他說:“你終於醒了,我不知道怎麽才能上岸去,我快餓死了。”這是我醒來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我因此很想再度昏過去。
  我一邊很利落地把河蛟給剖了,把內丹取出來,一邊聽病已大吹大擂他的英雄事跡。話說,在我頹然倒下,奄奄一息的時候,那個身近蛟口的英雄奮起神威,伸手就將河蛟的逆鱗給摘了下來——為什麽伸手就能摘到逆鱗,哈,那可簡單,因為他這時候就在蛟口之下,而河蛟又被血迷住了眼睛……“隻那麽一刹那的工夫,”病已感歎著說:“就那麽一刹那的功夫,我將你從蛟口救了下來,小鴨啊,你可得好好謝謝我。”
  啥?我謝謝他,他怎麽就不問問我們倆怎麽落到這種地步?我鬱悶地把內丹丟給他:“行了,總不能叫我以身相許吧。”病已尷尬地笑一聲,沒有接口。
  我們出深潭的時候,星月燦爛,一排的玄甲士兵將我們倆團團圍住,說是:“奉小姐之命,在此等候多時。”——得了吧,我白了他們一眼,估計著他們就是前來給我們收屍的,看到活生生的人上來,沒準還嚇了一大跳。
  霍成君見了蛟龍的內丹果然歡喜,對病已說:“我一看到你就知道是個大大的英雄。”幾碗迷魂湯灌下去,病已又找不著北了。
  這一仗我累得慘了,所以悶不作聲地回劍裏麵去休息。這一休息也不知道休息了多少時日,我醒來的時候燈半昏,月半明,病已在和美人幽會。
  成君正在逼問:“……若是日後你娶了他人,當如何?”
  病已仰頭望月,信誓旦旦:“我若是另娶他人,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放下心來——之前我生怕他說出“淩遲”或者“湯鑊”之類的死法,那我可救不了他,幸好沒有。天打雷劈?不要緊,雷神號稱天界第一醜神,和我算是惺惺相惜,隻要我求個情,沒有不放過的。
  可是這一刻我的心裏忽然非常的難過,非常非常的難過,原來這個油滑的小子終於愛上了一個人,他願意為她付出生命的代價。
  其實這一切和我並沒有什麽關係,可是為什麽我的心裏難過地像要粉碎一樣?
  成君狡黠地一笑,說道:“我才不要你死呢,你隻要答應我,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娶了別人,那麽你的妻子一定會流盡全身的血而死,你答應我。”
  病已一怔,垂頭道:“我答應你。”
  兩人擊掌盟誓,成君偎在病已懷中,有多少纏綿自不待細說。
  我隻覺得天旋地轉,到處都是灰,天與地,每一寸景光,都是灰燼。滄海桑田,我見過多少次了,可是我從來沒有這樣難過,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隻覺得無法忍受。我閉了眼,可是仍能聽見他們的甜言蜜語,我閉了耳,可是口鼻之中仍能聞到那樣如癡如醉的空氣,我索性閉了六識,可是腦袋裏仍然在反複浮現他們親密的一幕……我終於忍無可忍,右手擎劍,刷地砍下去,血光迸發,一溜的血珠子流了出來,手心劇痛。忽然一個碩大的龍頭在窗戶外麵晃一晃,老頭子現出人形,跳進來喝道:“老二你這是做什麽!”
  一層軟白色的膜在空氣裏迅速蔓延,將我與老爹和周圍分割開來。我悲哀地看著那層蔓延的膜,它切進空氣裏,它將我與病已隔開,咫尺便如天涯,他聽不到我說話,我也看不清楚他的容顏,可是不必看清楚,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便如刀斧刻在我心上一般。我落了淚,說道:“爹,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分明他也是男的,為什麽我看到他與別人親熱,我會這麽難過?”
老爹握住我的爪子,念了止血咒,又掰過我的臉來看一看,長長歎一口氣,說:“老二,即便你是女的,他會喜歡你嗎?”
  “不會,我當然知道不會,可是那樣至少我心裏會好受一點。”
  爹說:“錯了,你會更加難受。你是男的,他拒絕你,你還可以找個借口騙自己,他不喜歡你,因為與你同性,可是如果你是女的,你還能找什麽借口?睚眥,我和你娘並不是成心欺騙你,我叫你到人間來,也並不是叫你吃苦,而是希望你能夠積下功德,可以求上天把你的容貌變端正一點。”
  我雖然傷心,可是腦子還在,聽老爹說得奇怪,不由問道:“老爹,你和娘騙了我什麽呀?”
  老頭子支吾了一陣,就是不肯說,我惱了,將劍比在爪子上,威脅說:“老爹不不妨試試,是我的劍快還是你的療傷咒快!”雖然我長得不好看,可是到底也是爹生娘養,我就不相信他能眼睜睜看著我傷害自己。
  爹後退幾步,求饒道:“老二,咱有話好好說。”
  “說還是不說!”我大吼一聲,滿心的難過總算逮著一個出氣口,此時不發作,更待何時!
  爹揣摩了再三,又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再三,終於鬆了口,嘟嘟囔囔地說:“其實……其實你是個龍公主……”
  “啥!”我扔了劍,忽地跳起來,張牙舞爪就向爹撲過去,一把提起老爹的領口:“啥,這種事,你和老娘居然瞞了我這麽多年?!”
  我自小被四海稱作東海二王子,穿男裝,也和哥哥弟弟一起修習法術,竟然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男女之分,我便順理成章地以為自己是個男子——反正以我的容貌,無論是男女都從未見過有這般難看的。
  我忽然想起來,那深潭之中河蛟所說的“丫頭”——難道不是指病已,而是指……我?
  老爹一臉委屈:“不止我和你娘,四海上下誰不瞞你來著。我……我們不也是為你好嗎,等你容貌端正了再告訴你,豈不皆大歡喜?”
  “為我好,弄得我以為自己有龍陽之好?這就叫為我好?”我大吼,三山五嶽都被我吼得搖了幾搖,一旁正卿卿我我的病已和成君雖然聽不見我們的對話,但也感覺到空氣裏充滿了火藥的味道,病已放開成君,試探著喊了幾句:“小鴨,你在嗎?”
  我一愣,等我回過神來,老爹已經趁機逃回海裏去了。
  我知道他是不願意看到我傷心。但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縱然你神通廣大,長生不老,縱然你權傾天下,無上尊榮,也一樣無能為力,比如說,我無法控製自己的心,再比如說,我無法叫自己不難過。
  可是我忽然明白過來,老爹說得對,即便我是龍公主,他也一樣不喜歡我,即便我長得好看些,可是成君已經先我一步,占據了他的心,你知道麽,人的心隻有這麽小,小到隻能容下一個人,再容不下另外一個。
  可是一條龍的心,也隻能容下一個人啊。我滿心愴然,一夜無眠。
病已也一夜無眠,也許是興奮,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聽見病已喊我的名字,我裝作才醒,揉著眼睛問他:“什麽事啊,大清早就把我弄醒來,還讓不讓人活?”我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可是紅腫的眼睛到底騙不過人去,所以我不肯現身,隻藏在劍裏麵和他對話,他說:“小鴨啊,你說我和成君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不知道。”我幹脆利落地回答了他,然後看到他神色裏的黯然,幾度硬起心腸不去看他,可是沒能忍得住問他:“你怎麽了?”
  “小鴨,你確實不知道。霍光霍大將軍,也就是成君的爹,是受我曾祖托付的輔政大將軍,霍家滿門王侯,成君的姐姐嫁的是上官家,她的外甥女就是當今天子的原配,也就是上官皇後……”
  “等等等等,你先停一下,”我嚷道:“你先告訴我,當今天子和你什麽關係?”
  病已別過臉去:“他是我叔祖。”
  “成君的外甥女,是你叔祖母,那麽你的成君的關係……那該有多複雜呀……”我咋舌,心裏一絲一絲的暗喜。我知道那種情緒叫嫉妒,我嫉妒成君,我不希望她遂心如意地和病已在一起。
  可是我又不希望病已難過——這樣複雜的一種情緒,我在龍宮裏的幾千年都沒有生出過,我原來以為一生中的情感都那樣的簡單,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可是原來,感情是這樣兩難一樣的東西。
  “那有什麽,”病已不以為意:“我那曾祖武帝到年近六十才得了當今天子,他死的時候天子才8歲,那一年我已經5歲了……成君的姐姐也比她大上十幾歲去,要都那麽算起親戚來,滿朝文武,就算是我大漢天下,又有誰能配得起成君的輩分?再說了,當初曾祖父娶了我的曾祖母衛子夫,然後他的姐姐平陽公主又嫁給了曾祖母的弟弟衛青,你說,我曾祖父叫衛青,是叫弟弟呢還是叫姐夫?”
  我氣結:“那你還煩惱個什麽勁?”
  “我煩惱的是,成君這樣的身世,怎麽可能嫁給我一個布衣?”病已眉間緊蹙,看得出確實是很煩惱。
  “你不是嫡係的皇家血統嗎,他霍家還能比劉家更威風些?”
  “那有什麽,落魄王孫而已。從祖父算起,滿門上下隻剩了我一個,吃了今天的飯還不知道明天的糧在哪裏,除非霍老頭腦袋被門夾過或者被驢踢壞了,否則怎麽可能將成君嫁給我?”
  他話這麽說,可是我明白他其實想說的是,他不可能叫成君跟著他吃苦。極淺顯的道理,可是落在我耳中,便如刀割一般——一個人喜歡另外一個人,便恨不得將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她,舍不得她吃苦受累,舍不得她傷心,舍不得……萬般都是舍不得,病已對成君如此,我對病已也是如此。
  我忽然想起那種叫淩遲的刑法,也許就是這樣一種感覺,你明明活著,活蹦亂跳,可是你會覺得,死會是更明智的一種選擇。
  我輕輕問了我心中最後一個問題:“病已,你真那麽喜歡她嗎?”
  病已茫然地看著我,他說她很美。霎那之間,我覺得滿心都是灰——其實也不是他的錯,如果能夠選擇,那麽誰都喜歡陪在自己身邊的是一個美人。
  我暗暗歎了一口氣,我對自己說:我不想再忍下去了,我決定離開你,病已,雖然我這麽舍不得,可是我終於還是決定離開。
  也許對你對我,這都是最好的選擇。
七 獻劍
  我對病已說:“其實我有一個辦法,我聽說霍氏是以軍功起家,尤喜刀劍,說起來你手上這口劍也是寶劍一口,你若是獻出去給霍大將軍,他一定大為歡喜,對你另眼相看,賞個一官半職,到時候你再努力一把,封王封爵必然指日可待,如何?”
  病已睜大眼睛,拿起劍來搖了一陣,搖得我東晃西晃頭昏眼花,眼淚都掉了出來。病已道:“小鴨,你是寒磣我呢還是打算拋下我自己開溜?”
  我在心裏大聲說,是,我是打算離開你。可是這時候喉頭哽咽,一個字也說不上來,鬥室裏冷寂無聲——隻是靜,可是我覺得冷,天荒地老的冷。
  卻聽病已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做官這回事,悶氣得要死,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不活活把我給憋死?何況如果要往上爬,還要委曲求全,任勞任怨,你說說,這活著還有什麽滋味?”
  “可是如果不當官,你就沒辦法娶到成君啊,你發過誓的——”我提醒他,他焦頭爛額地看著我,最後對我說:“不行,小鴨,我不能拿你去換榮華富貴。”
  我強笑道:“劉病已你這個大笨蛋,我是要你拿我去換榮華富貴嗎?你動腦筋想一想好不好,我要你換的是你下輩子的幸福,換的是成君啊!”
  “那也不行!”病已斷然否決我的建議,道:“總之不能拿你去換,想想也知道,以後誰陪我喝酒,誰陪我鬥雞,誰和我一起去綠林中行俠仗義?把你交出去,那可不成!”
  雖然我這時候很傷感,但還是不得不大笑三聲:我們去綠林中那是打算行俠仗義嗎?是你打算去攔路打劫,弄點銀子回來翻賭本好不好!
  這下倒好……賭本沒翻成,把我給當出去了,我由樂轉悲。他不肯交我出去,因為我是陪他一起飲酒作樂的朋友,陪他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可是以後這一切,都有成君代勞,我隻是他的朋友、兄弟——這個詞,我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難過,我並不想隻做他的兄弟或者朋友,我愛著他,可是他不知道。
  我耐心勸說他:“我是一個劍靈,我有無限長的生命,我等得起,隻要你娶了成君,叫成君跟她爹要回來這把劍,這樣我不就又回來了嗎?而且你身為武皇帝後裔,出身尊貴,如果不去努力建功立業,與草木同朽,你又怎麽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和祖父祖母?再說了,我進了霍府,憑我的本事,還不吃香的喝辣的,怎麽著也比跟你喝西北風強啊,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說了謊,不錯我能夠活上幾萬年,可是在人間我隻能停留這麽久,我會回龍宮去,我會用無限長的時間來忘記他。
  他沉默了很久,但是終於不肯答應,我不知道該欣慰還是悲哀。
  那一整天病已都在長安城裏走來走去,希望可以找到什麽機會,可是機會不會憑空從天上掉下來,一個人要得到一些東西,就一定要先失去一些東西。
  那晚上我叫夜遊神幫我托夢給霍光,說是有個叫劉病已的小子有寶劍一口,前來相贈。霍光疑心甚重,在夢裏也精明得很,他一再盤問病已是什麽人,夜遊神就照我教的侃侃說來:病已是戾太子之孫,先帝嫡出的長曾孫,詳事可詢問光祿大夫邴吉。
  次日清晨霍光早起,想到昨夜一夢,亦覺甚為新奇,便與左右說起,要召見病已。成君聽說父親要召見病已,先自慌了神,趕去給父親跪下,她說:“父親,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這時候我便懸掛在霍家的梁上,低頭看去,那個顏色絕美的少女跪在她的父親麵上,用一種固執的口氣請求:父親,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座上紫衣的男子靜默不語,他手中的白璧悄無聲息地落了地,又悄無聲息地碎裂開來。他並沒有追問她原由,隻輕聲問道:“君兒,非他不可嗎?”
  少女堅定地說:是,非他不可。
  霍光長歎,說:“好。”一字,力透千鈞。
  少女低眉,我感覺到她的心歡喜得像要炸裂開來,她這時候沒有抬頭,所以她也沒有看到,她父親的目光裏慘淡的血光,可是我看得分明,我渾身發抖,因為我不知道這一個字要多少生命來償還。
  夜遊神也不說話,他沉默著將劍取下來,丟回病已身邊。我喊住他,問:“老夜你說,這算不算一場浩劫?”
  夜遊神搖頭:“睚眥,是不是浩劫都和你沒有關係。他不愛你,你又何苦為他人作嫁?他們人間的事,即便日後有陰謀殺戮,都跟你沒有半點關係,你又何必摻和進來,徒使自己傷心?”
  我爭辯說我並沒有傷心,我隻是準備離開。夜遊神仍是搖頭,他說:“不,你不會離開的。”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或者他是要警告我一些什麽,隻是我沒有聽明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恩怨,糾葛,他知道的遠比我要多,可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失去一個人的感覺,他知道的,一定不如我真切。
  那天傍晚的時候果然有人來請病已,說是霍大將軍召見。病已一頭霧水,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他說出事情始末,所以這一路走得特別的靜,我近乎貪孌地依戀在他身邊,因為這是最後一刻了,以後,我將永遠離開他。
  去霍府一路,我原以為是極長的一條路,可是這一次我才知道,路再長,也長不過記憶……我想起朝夕共處的這些時日,我們為之歡喜的一隻雞腿,為之悲哀的一個饅頭,仿佛每一寸的光陰都值得花上百倍的時間來咀嚼,原來人的情感是那樣奇怪的一樣東西,我不知道它什麽時候落地生根,什麽時候發芽,又為什麽片刻就枝繁葉茂,亭亭如蓋。
  很快我們就到了霍府,霍光親自接見了病已。我這是第一次正麵看到這位將軍,紫衣白麵,形容不怒而威,他對病已說:“昨晚有神人托夢與我,說你有上古寶劍一口,欲贈送與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病已立刻意識到是我做的手腳,他盯住我,他死死地盯住我。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神色,像是極傷心,又像是極失望,那一刻我忽然希望他能夠一口否決霍光的提議,但是我知道不可能,如果這時候他否決,他的前程就完了,不但娶不到霍成君,這一生一世他都出頭無望,我不需要他做出這樣的犧牲。
  所以我迅速占據了他的意識,替他回答道:“我正有此意。因我聽說,天下神兵利器都是有主之物,我才德淺薄,不當有此物。”說著解下劍來,雙手奉上。
  旁邊有侍衛上來接過寶劍,以紅綢相托,送上前去,霍光細細打量,忽然臉色一變,悵然道:“竟然是純鈞啊。”
  他看到座下那小子傻呆呆的模樣,便解釋給他聽:
  “春秋時候越王勾踐請了當時天下第一的相劍大師薛燭前來觀賞自己收藏的寶劍,他首先拿出來的是自己的兩口寶劍:毫曹和巨闕,薛燭隨隨便便看了一眼就說:“這兩把劍都有缺點,毫曹光華散淡,巨闕質地趨粗,不能算寶劍。”越王不服氣,請出純鈞,薛燭一見之下仰麵摔倒,呆若木雞。
  越王頗為得意,說道:“有人願以千裏馬和三座城池來換此劍,先生以為如何?”
  薛燭大聲答道:“絕不能換。”
  越王問其何故,薛燭答道:“因為這把劍是天人共鑄的不二之作。為鑄這把劍,千年赤堇山山破而出錫,萬載若耶江江水幹涸而出銅。鑄劍之時,雷公打鐵,雨娘淋水,蛟龍捧爐,天帝裝炭。鑄劍大師歐冶子承天之命嘔心瀝血與眾神鑄磨十載此劍方成。劍成之後,眾神歸天,赤堇山閉合如初,若耶江波濤再起,歐冶子也力盡神竭而亡,此劍已成絕唱,區區駿馬城池何足道哉。””
  他說這番話,病已尚未能明白過來,我卻是知道得很清楚,當即答道:“將軍所言極是,純鈞乃尊貴無雙之劍,放眼天下,除將軍外,還有誰能配有此劍?”
  霍光緩緩搖頭,說道:“天下尊貴無雙者,無非皇室,你明白了麽?”
  我操縱病已行大禮,道:“小子受教。”
  霍光微微一笑,說道:“很好。”他隻說了這兩個字,就像清晨他隻說了一個字,那是一種承諾。
  侍衛捧了寶劍小步退下去,走得遠了我便不能再操縱病已,隻好放了手,回首去,他在死死盯住我,那種神色,我不知道是不是叫,怨恨。
  生離,而不是死別,我不知道他心裏的難過是不是與我一樣多。
  我終於離開他,我以為我會歡喜,但是並沒有。
八 許平君
  夜遊神說得對,我並不想離開他,我隻是不想看見他和別人親熱。所以我選擇了遠遠看著他。
  我向爹請求要離開純鈞的限製。爹開始不肯,嘮叨著說我已經答應他統管天下兵器,所謂君子一諾,駟馬難追。我不耐煩地打斷他:“誰說我是君子的,再說了,就算駟馬追不上,八駿總可以吧。”
  八駿是當初拉著周穆王去和西王母幽會的那八匹馬,因為原本是龍所化,所以現在仍養在東海。人間有《穆天子傳》上記載:王馭八龍之駿,一名絕地,足不踐土;二名翻羽,行越飛禽;三名奔宵,夜行萬裏;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輝,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形;七名騰霧,乘雲而奔;八名扶翼,身有肉翅。
  當初周穆王由這八駿拉著去見西王母,還立碑“西王母之山”以紀念他們倆的愛情。西王母也唱歌留情:“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裏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複來。”
  你聽聽,這風流西王母和人家偷情一次還不滿足,還叫人家下次再來!
  結果事不機密,被西王母的夫君東王公知曉,東王公大怒,當即行雲踏霧趕了過來。周穆王一見勢頭不好,駕馬就跑,因為速度實在太快,東王公一口氣追了三年,愣是沒追上,隻好長歎一聲,由得他去了。因為這事兒被東王公被眾神奚落得不少,我爹為了保住那八條龍的性命,已經將它們在海底關了個千把年了。
  爹拿我沒辦法,隻好問我:“那麽好吧,我剪斷你跟純鈞的聯係,但是你要告訴我,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拉著爹到一處院落上空,下麵燈火稀疏,有一個中年男子正在燈下看書,一旁坐了個憔悴的婦人,床上是她的女兒,麵色蠟黃,唇上幹枯,已無血色,我說:“爹,你看下麵這個女孩子,還能夠活多久?”
  “活不過三月了。”爹轉臉來瞪視我,臉色已經變了:“難道你……”
  “是,我打算占據她的軀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從容和清晰,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爹急道:“龍族插手人族之事,你這是逆天而行,要先經受七七四十九道雷轟,縱然你一身龍骨,隻怕……也受不起啊。”
  “得了,別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我笑著說:“誰不知道雷神是個大近視眼,別說劈四十九道雷,就是四百九十九道也不見得就真能劈到我,嘿,要是劈死了我,他可就是天上地下最醜的家夥了,我量他也拉不下這個臉。”
  老爹摸摸我的頭發,歎了口氣,他說:“要不,咱回去和你娘商量商量?”
  我知道他是怕我吃虧,可是有時候我別無選擇。我爹都沒有辦法,娘也一樣說服不了我,何況……我小聲問爹:“我娘現在在哪裏?”
  “這個……”爹額頭上開始冒汗,一層又一層,我替他擦去汗,道:“我知道了,娘肯定又在和織女打麻將,爹你別怕,娘有分寸,不會把龍宮輸光的。”
  老頭子大吼一聲:“可是她已經把我的寢宮給輸掉了!”
  “冷靜、冷靜!”我在爹的耳邊亂吼,可憐的老爹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我隻好拍拍他的肩,叫他火速回龍宮處理我娘的賭帳。
  那個晚上特別的黑,月亮和星星都沒有出來湊熱鬧,我猜想他們是不忍見我被雷神轟,其實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我認識雷神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屁孩,他有一次追劈一個惡人,因為眼睛近視得厲害,竟然劈到樹裏麵去了,結果自己被樹卡住,劈了個焦黑,剛好我當時在布雨,順手把他救了出來,就衝這點交情他今日也該放我一馬。
  就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我就大大咧咧地站在天幕之下,專等雷神來劈。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得轟隆一聲,閃電忽亮,一道雷直奔我而來——不對,雷神那個家夥什麽時候這麽神勇了?我大叫一聲就往旁邊的樹杈上跳,那道雷又直奔樹杈而來,“哢嚓”一聲,樹杈齊根而斷,我大驚失色,喊道:“老雷你瘋了,跟我來真的?”
  “我也不想啊,”忽然耳邊一聲細語,聽得出是雷神的聲音:“玉皇大帝罵我不盡職守,說隻要再打偏一次,就要貶我下凡間,小鴨,咱們過命的交情,你就幫我這一次吧,反正劈幾下你也不會死。”
  “去你的!”天雷雖然劈不死我,但是也要去層皮,那個疼啊……我覷準了方位一尾巴打過去,把雷神打得翻了一個跟頭:“就算是貶下凡間也不過幾十年的功夫,你竟然為這點小事,連兄弟都不要了!”
  雷神苦著臉說不出話來。
  這一晚雷來電往煞是熱鬧,長安城邊上那點山啊樹啊被劈得七七八八,我的損失是半條龍尾,雷神掉了一整排牙,哭喪著回天上去了。
  那天清晨的時候,許家久病不愈的女兒許平君忽然坐起來,說:“我餓了。”許家父母大喜過望,連呼老天開眼,我偷偷笑一笑,說真的,不是老天開眼,是龍開眼。
  許父許廣漢是個倒黴的老實人,據說當年戾太子,也就是病已他爺爺犯事的時候他奉命去取縛犯人的繩子,結果怎麽找都找不到,找不到也就算了,別人去找,一找就找到了……於是因為“辦事不利”被罰,去勢,進了掖廷做典獄官。剛好病已出獄,也住這裏,兩個倒黴人就這麽做了鄰居。
  雖然許家與病已比鄰而居,但是許平君和病已沒多少碰麵的機會,因為平君的母親一心想要她攀高枝,嫁個好人家,像病已這等落魄王孫自然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不料訂了幾次親,男方在訂親之後不是死了就是快要死了,如此再三,落下個克夫的名聲,許平君終日鬱鬱,結果落下病根,一命嗚呼了,倒便宜了我。
  鬼卒拉著平君的靈魂出竅,那是溫柔和順的女子,蒼白著一張臉,留戀地回頭,鬼卒趕著她快走,我趁機就住進去了。鬼卒一時好奇,多看了幾眼,被我一眼瞪了回去:看什麽看,沒看過美女啊!
  鬼卒知道我不好惹,也不敢出聲,走出去老遠之後我才聽見一陣嘔吐之聲——說真的,見過我真容而不嘔吐的,至今為止,也不過病已一個人而已,我不知道他是真不在乎容貌,還是無暇注意。
  我拎了鏡子來看自己的新容貌,不得不承認,這小妞是個清秀的人兒,可是……可是為什麽我仍然留戀我自己的那張麵孔呢,雖然它不好看,可是那是我自己的啊。
  這天晚上夜遊神下來看我,他不懷好意地摸摸我的麵孔說,又湊近來聞一聞,終於確認是我睚眥無疑,這才依依不舍放開了,說:“小鴨,這張臉不錯。”
  我踢他一腳,總算把他整老實了一點,轉口問他:“老雷怎麽樣了?”
   “他沒事。”夜遊神大大咧咧坐下:“他本來就是有心放你,連電母都沒帶。你倒好,整了他一口的牙,玉皇大帝看你家老頭的麵子,也不好深究,就叫他去守南天門了。”
  我但笑不語。雷神有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他自小愛吃甜食,牙齒總是一排一排地掉,又一排一排地長,所以打掉他一口牙是最能博得同情,但是又損失最小的傷害了。同樣的,龍身上最容易痊愈的就是龍尾,所以他一點內疚都沒有就把我的尾巴弄了個血肉模糊。
  卻聽夜遊神又道:“不過他叫我轉告你,說,這個身體你隻怕也用不了多久。”
  “這是什麽意思?”我呆了一下。
  “我也不清楚,總之他說,等這個身體陽壽盡了,他就在南天門等你請他喝酒。”
九 醉酒
  病已坐在門前的山楂樹下發呆,在我變成許平君的這三個月裏,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搭錯了。
  我走過去看,山楂樹下有一層薄薄的灰,灰上浮現一個人的麵孔,環眼,凶鼻,貌似豺狼,不是睚眥是誰。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畫像,也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長得——確實叫人沒辦法恭維。
  我拍拍他的肩,他轉頭來一看,微微一笑道:“許家妹子,你大好了?”
  這小子平時在我麵前要有多奸猾就有多奸猾,沒事就打個赤膊吆三喝四,怎麽換了個美女站在這裏,竟然文質彬彬,還滿像那麽一回事?我不知道是自己眼花,還是這小子真的有好幾張麵孔,隨時拿來備用。
  我呆了片刻,回神來,指著地上的麵孔說:“劉大哥,這人是誰呢?”
  “他叫小鴨,是我最親的人,”病已低頭去,手中的樹枝無意識地在地上畫來畫去,有時候是幫我加一根頭發,有時候是在衣上填一縷絲,最後停在腦袋頂上,躊躇了很久,沒有畫下去。
  我猜這他大概是想把我發火時候的那隻龍角畫上去,可是又很猶豫,因為這張臉,不加個龍角還好歹有幾分人氣,加個龍角,可就不知道是什麽怪物了。
  我順手撿了一根樹枝,刷刷幾下加了個角上去,病已要阻攔已經來不及,我畫完了,把樹枝丟到一邊,拍拍手問他:“劉大哥,你要畫的是不是這個?”
  病已詫異地看著我,我笑吟吟地說:“不用謝。”
  “你你你……”病已結結巴巴地說:“你也見過他?”
  “是啊,他叫我轉告你,不要太難過——”我話音還沒落,忽然耳邊一聲嬌斥:“劉、病、已!”
  我和病已同時轉頭去,看見成君。她今日真是格外的好看,如蘭麝之雅,勝桃李之豔,許平君雖也有幾分姿色,可是和她一比,就是個粗陋的鄉下丫頭。
  霍成君咬牙看住病已,粉麵緋紅,淚光瑩然。她輕聲道:“我為了你不惜跪下來求我爹,可是你做了什麽,你做了什麽!你竟然為這麽個醜丫頭不肯去作官!劉病已你混蛋!”
  便是在盛怒之中,那聲音仍如琴瑟和鳴,動聽無比。
  病已說道:“這跟許家妹子有什麽關係,我早說過我不想當官,成君,你不能逼我做不我願意做的事。”
  “我逼你!”成君冷笑再三:“好,你說我逼你,我就逼一個給你看!”
  不遇病已回答,轉身跑掉了。
  病已呆立在原地,我推他:“快去追啊。”然而他緩緩搖頭,又緩緩蹲下去,提起樹枝,細細琢磨先前的畫像。
  我不知道這幅畫有什麽好琢磨的,再琢磨來琢磨去也是那麽凶神惡煞的一幅模樣。但是他老不說話,這讓我很擔心,我在他身旁說:“其實……其實小鴨對我說,他不過是和你分開一段時間,很快就會回來,你不要難過。”
  “這個騙子!”病已咬牙切齒地說:“這個大騙子!”
  我不知道他怎麽這麽憤怒,思前想後,我還真沒騙過他。
  “我知道他不會回來了。”沉默了很久,病已從唇齒間逼出這句話來。
  “為什麽?”我還沒決定不回來呢,他怎麽就一口咬定我不會再回來了麽?
  “因為……其實我知道的,我和成君在一起,讓他傷了心,他就把自己獻給霍老頭,明著是為我求官,其實是沒安好心——他一早就打算離開我,他一早就計劃好了!”他起先還是很憂鬱的樣子,說到後來竟憤怒得張牙舞爪,唾沫橫飛,我看得呆了,不知道他這是在懷念我呢,還是在指證我的罪狀——貌似像後者更多一些。
  不對,他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我老爹還是夜遊神把我給賣了?我心裏一動,試探著問他:“那位……那位小鴨,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女的。”病已頭也不回地回答我:“最初見她的時候,我也在懷疑,這家夥到底是男還是女,後來、後來她離開了……到她離開我才知道,世上再不會有人,比她對我更好,也不會有人,像她一樣懂我。”
  “可是她長得……”我問得更加小心翼翼。但是話沒說完,就被病已的眼神給嚇住了。我幾乎以為他會撲上來揍我一頓,但是並沒有,他隻輕輕歎一聲,說:“你還小,不懂。”
  切,本姑娘芳齡三千,小嗎?
  “……就連我,也是在她離開之後才明白,有時候人要的隻是一顆心,並不是這顆心外麵的皮。”
  “那……那霍姑娘呢?”
  “她會好的。”病已頭也不抬:“她想要嫁的是一個舉世無雙的英雄,我斬了河蛟,她便以為我是她夢中的那個英雄,其實不是。”他苦苦笑了一聲:“我從來都不是,等她明白過來她就會知道,我放手,對她是一種幸運。不過是個遲早問題,她遲早會知道我愛的不是她,就好象她遲早會知道,我不是她愛的那個英雄。”
  我聽得有點呆,不知道這油嘴滑舌的小子什麽時候變這麽深沉,眼看著他又滿臉憂鬱地蹲下去擺弄那張畫像了,我沒工夫陪他玩深沉,就回家去轉轉。
  家裏沒人在,我聞到有一股醇厚的香味正悠悠地散發出來——得,這不是勾引我肚子裏的饞蟲嗎?東翻翻西翻翻,嘿,總算讓我找到了——酒!
沒錯,我竟然在許家找到很多壇美酒,我於是抱了酒壇子出去找病已,有時候在山楂樹下喝酒,有時候在他家裏喝,他起初很不高興被打擾,不過見了酒就忘掉了。
  我就知道,這家夥平生二好,一是鬥雞,二是喝酒。
  這天晚上星月正好,許父許母都去走親戚了,囑咐我守家,我樂顛顛地應了,到晚上拎了酒壺去敲隔壁的門。
  兩人相對而坐,一開了封,酒香撲鼻。說來我真是虧了,他請我喝酒,其實喝的多半是水,我每次可都是貨真價實地請他喝美酒。
  酒到半酣,我借著酒勁問他:“小鴨長那麽醜,為什麽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沒有吐呢?”
  病已乜斜著眼睛看我一眼:“你怎麽知道我沒吐?我那時候當他是財神爺,白花花的銀子啊,誰會舍得對一堆銀子吐呢?”
  這個理由……我眼前再一次冒出金星來:“你既然這麽喜歡銀子,那又為什麽不遂了霍小姐的心去當官?當官可是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銀子啊。”
  “我也想啊,可是當官就沒什麽自由了,雖然有銀子,但是買不到痛快,要這銀子有什麽用。”他大大喝了一口酒,道:“早知道小鴨要走,上次就不該搶他的雞腿……”
  雞腿都進了肚子,這會兒還來懺悔什麽!我飛起一腳把他踢了個跟頭,病已已經醉到七分,他揉揉腦袋,嘟囔一聲:“誰在打我?”抬手來像是要抓住什麽,但是終於沒了力氣,倒下去睡了。
  我也醉了三分,搖搖晃晃走到門邊上,腿一軟,倒了下去。
  我和病已是在一陣尖叫聲中被驚醒的,尖叫的是許平君的媽,我意識到我闖禍了,不過比我剛傷腦筋的應該是病已,因為許平君的媽推門而入的時候,我和病已正衣冠不整共處一室。
  你見過一個人喝醉了之後還衣冠楚楚的嗎?沒有。那麽你就不能要求一條龍喝醉了還能夠衣冠整齊。我就是這個意思,不過許平君的媽好象不太讚同,而我也千年難見地看見病已頭痛的模樣。
  老實說,這還不是他最頭痛的時候,他最頭痛的應該是許家霍家都到齊的時候,我不厚道地想。其實事情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好解決的,如果病已不肯娶許平君,我可以立刻離開,許平君的軀殼沒了靈魂就會死掉,這樣許家就沒什麽可吵的了,病已自然也不必再頭痛。
  可是那樣我就不得不離開了——失去這具軀殼之後我就必須回龍宮去,這是我答應過爹的。所以我一直都沒有開口,所以我隻緊緊盯住病已的眼睛,如果他討厭我,我這就離開,如果不,我就留在這兒看熱鬧。
  正想著,忽然許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無論如何,你非娶平君不可!”這句話讓嚇了一大跳,病已臉色煞白,等回過神來,許母已經掀了桌子出去了。
  病已看著我,我看著他,一攤手,表示我也無可奈何。外麵許母已經在大叫“平君”,我沒奈何,拖拖遝遝跟了出去,才走到門檻上,忽然聽見裏麵一聲大叫:“小鴨!”
  我不由自主地應了一聲:“什麽事?”轉身去,四目相對,我知道我穿幫了。
病已和許平君的婚事訂在當年十月,金秋,正是桂花落的時候,雖然許母一萬個不開心,可是還是做了很多桂花軟糕給我們吃,人間的美食比起龍宮也不遑多讓,我吃得滿嘴都是糕點屑,平君這具軀殼也被撐得胖了一圈。
  我無數次盤問病已,他願意娶我是不是因為許平君這個軀殼,他每次都很憤怒地拿鞋底砸我,靜下來坐的時候他告訴我,隻有在我麵前,才讓他覺得自在,無論我是長著許平君的臉還是睚眥的臉,對他都是一樣的。
  “可是霍姑娘長那麽好看,你不覺得可惜嗎?”我很認真地問他,他也很認真地回答我:“其實我最覺得可惜的是,自從上次醉酒以後,你再也不肯把雞腿讓給我吃。”
  我不知道霍成君有沒有得到這個消息,如果她知道了會不會難過,但是我過得太快樂了,無暇去想這些問題。婚後我迅速變成一個嘮叨的人間女子,為一些細微的事情歡喜和悲哀,時間嘩嘩地流過去,讓我想起多年前有個老頭站在河上說:“逝者如斯夫”。這時候我正在看著天光微笑。
  老爹來看過我一次,他說:“小鴨,你這張麵皮選得不錯。”被我一腳踢飛。
十 登基為帝
  我一直以為生活會這樣繼續下去,平靜的,幸福的,每天都是歡喜的,一直一直這樣下去,到我和他都白發蒼蒼,就坐在門前的山楂樹下撿果子吃,互相嘲笑和玩鬧。但是人間的事總在我意料之外。
  始元十三年,天子薨,據說是因為勞累過度。公侯力舉昌邑王劉賀為帝,劉賀在位27天,因荒淫被廢。
  我不知道年方十六的天子是怎麽死的,也不知道為什麽昌邑王劉賀的龍椅沒有坐到滿月,據說他最後哀求著說:“讓我做滿一個月的皇帝吧。”但是沒有人理他,他直接被拖出去,流放,數出來的罪狀有一千多條。
  這一切原本與我們毫無關係,升鬥小民,關心的無非日頭幾時落,月亮幾時升,但是,一紙奏章改變了這一切——就在昌邑王劉賀被流放的第二天,光祿大夫邴吉向輔政大將軍霍光遞交奏折,聲稱劉氏王侯雖多,皆無可立,惟武帝長孫之子劉詢,乃嫡係血親,雖生於民間,然龍章鳳姿,不因草木而掩光華,可作天子之選。
  我和病已都沒有看到這個奏章,也沒有聽到任何風聲,隻忽然有一日,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闖進屋來,說:“霍將軍召見。”我正揣摩這幾個人不知道人來路的時候病已已經被拉上馬去,一路疾奔至大將軍府。霍光仍然是當日的模樣,我繞在梁上,看到簾後的霍成君,一年不見,她消瘦了很多,但是容光不減。
  那一日病已被封陽武侯,兩個時辰以後,霍將軍捧出帝璽綬帶,那個窮困潦倒的小子在一個轉身間君臨天下。
  簡直如做夢一般,但一定是噩夢。
  做官的如果不願意可以辭官,可是普天之下,有誰能夠辭掉天子這個位置?一個好皇帝是天下百姓的福祗。病已這樣說,我就這樣信了,我知道他說的有道理,所以我沒有告訴他,那一日我看到的成君,她眉宇間有那樣濃重的恚怨之色。我很明白地知道這一切必然是她在後麵操縱,可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麽。
  國不可一日無君,宮裏亦不可一日無後,所以病已登基後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立後。他同我提起“立後”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忽然清醒過來,在凡人眼中,許平君不過是一個罪臣的女兒,如何能母儀天下?霍成君必然是咽不下這口氣,所以打造了這樣一個陷阱讓病已自己跳下去——放眼天下,有哪家的女子還能夠比她霍成君更為清貴,更配得上皇後這個稱號?
  可是為什麽我竟然覺得,這個稱號遠不如我和病已躲在廚房裏合吃一隻燒雞的感覺好呢?有時候人的憤怒,遠遠超過一條龍的估計。
  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她不見得就真的這樣對病已念念不忘,她念念不忘的也許隻是她的失敗。因為她從來沒有失去過,所以她總以為,隻要是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就像深潭之下的河蛟內丹。
  病已安慰我說:“不要緊,我一定會堵住他們的嘴。而且你想想,你的純鈞還沒有拿回來呢,那可是我們倆的媒人。”我羞他:“你是酒色為媒吧!”
  他笑,我看著他金冠紫袍,忽然生出極大的悲哀來,我怕我總有一日會失去他。
  我努力把這個念頭甩開去。
  次日病已上朝,聲稱自己貧寒時候有故劍一把,流落民間,願以千金求之。
  滿朝文武真是人精,諭旨一下,大夥兒都知道了他的意思,無非是貧賤之妻不肯易,便紛紛上書請立許氏為後,連霍光的奏折上也這麽說。
  但是並沒有人把純鈞送上來,病已叫我不要急,說遲早會把劍拿回來。我笑一笑說我才不急呢,一把破劍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我現在很想吃楊梅,病已苦著臉說:“這寒冬臘月,你叫我去哪找楊梅啊?——哎,小鴨,你不會是得什麽病了吧,每次都想些希奇古怪的東西來吃?”我狠狠剜他一眼:“你聽說過一條龍會生病嗎?”他不理會我的抗議,真的找了禦醫來看,禦醫一聽脈,大喜道:“恭喜皇上!”
  問他喜從何來,他說我懷孕了,暈……我惴惴不安地想:這家夥生出來,是條龍呢還是個人?老爹得了訊跑來看我,他安慰我別擔心,要是條龍他就帶回東海去,是個人就留在人間。可是我還是不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安。
  十個月……最難熬的十個月竟然被我熬過去了,我大大佩服一下自己,可是這時候身體痛得厲害,極痛,我仿佛又回到與河蛟撕打的那一日,它用尖利的牙齒將我的身體狠狠咬開,鮮紅的血嘩嘩地流出去、流出去……全身的血都流幹了,我像一片幹枯的葉子,在塵光中飄來飄去。我忽然想起來,很多年的有一日,病已和成君在月下盟誓:“如果我娶了別人為妻,她必然全身血液流幹而死”,雷神說:“這個身體你怕也用不了多久……”……
  “啊!——”我驚地大叫起來,我以為我叫得很大聲,但是其實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恍恍惚惚地飄起來,看見自己的肉身——不,是許平君的肉身毫無生氣地躺在下麵,河蛟的內丹就嵌在傷口處,大量的血被內丹吸幹,我忽然明白過來,那是一場報複,背後的人是多年前被我和病已聯手殺掉的河蛟,或者是霍成君……但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不得不離開。
  我看見那個呱呱墜地的孩子揮舞的白嫩嫩的手腳,我看見病已的眼淚,我想要替他擦去,但是我已經夠不著了,老爹說:“走吧。”
  從我得到這具軀殼到最後失去,不足四年。我付出的代價是四十九道天雷,而得到的,是我幾千年生命中最想得到的東西,所以我不後悔,雖然失去時候這樣難過,可是總比沒有得到過好。
十一 尾聲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就像終於到這一日,我不得不離開。
  我在南天門和雷神喝酒,一邊喝一邊長籲短歎,雷神看不過去,就同我說:“就算讓你多活幾日,也熬不過百年,你歎個什麽勁啊,遲早要分開的。”
  我叫他閉嘴,他嘿嘿一笑說:“真的?我閉了嘴你可就沒好東西看了。”
  我一把揪過他的毛,疼得他哇哇大叫,說:“都說你在人間當了幾天人間女人,模樣倒是周正了許多,怎麽一點溫柔都沒學會?”
  我冷哼一聲:“溫柔是給你看的嗎?還不如做媚眼給瞎子看。”死磨了一陣,總算讓他繳械投降,他從懷中取出一樣物事來,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著紅綢,我一把撕掉,裏麵竟是一麵銅鏡,正麵光輝熠熠,背麵四個大字:風月寶鑒。
  這可是件寶貝,老爹也跟我提過,不過我卻不會用。
  雷神說這是電母送他的訂情信物,實在是看在兄弟一場份上才拿來給我看。嘮叨了半日自己的義氣,最後將手覆在鏡上,低念了幾句咒語,最後大喝一聲:“開!”
  鏡麵上現出病已的容顏,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出來了。
  以後的幾十年我都抱著風月寶鑒過日子。看著他日比一日憔悴,看著他娶了霍成君,看著他在人前對她笑,卻在背後咬牙。他一直在忍,因為手無權柄。霍家人風光一時,可是我在成君的目光裏明明白白看到寂寞的影子,我忽然想起若幹年前病已說的那句話,他並不是她要的那個英雄,所以她必然是失望的,費盡心機的失望。
  時間不緊不慢地過去,所有人都在日日老去,十二年,十二年後那個秋天,我看見整個長安都浸在血色裏,飛鳥以驚惶的姿態飛過天際,下很大的雨,滿城的雨水都是胭脂的顏色,那是霍氏滿門的血。
  風月寶鑒“啪”地落下去,我在藍色的龍宮裏眺望很遠的天空,天空是什麽顏色的,我忽然記不起來了。我隻是覺得難過,許平君的軀殼已經死了這麽多年,病已和成君做了那麽多年的夫妻,隻是我沒想到,他仍然沒有忘記,仍然沒有放下——他難道不知道,這樣重的殺孽,會讓他墮入地獄的嗎?
  他難道不知道,這是不值得的嗎?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連我也不清楚到底過了多少年,我去地府辦事。
  鬼卒引我進門,我順口問吏治是否清明,鬼卒煩惱地歎口氣,說:“一直都還算好,但是前年來了一個死鬼,賄賂上下,判官禦史,有時候連閻王都被他拐去鬥雞走狗,實在叫我等心氣難平。
  鬥雞走狗?我心裏一動,問道:“怎麽他不用轉世嗎?”
  “本來呢,他殺戮也算重了,可是偏偏功德也不少,就仗著這點功德,明目張膽地賄賂孟婆。這小子錢多,又油嘴滑舌,哄得孟婆判官都法外開恩,既沒有灌他孟婆湯,也沒有判去轉世。您瞧瞧前麵——就是他,每到這時候他就會站在奈何橋那裏,他說,他要等一條龍。龍君您說吧,哪有龍會和人扯上關係啊……龍君、龍君您怎麽了?哭了?!”
  鬼卒吃驚地看見從沒有下過雨的黃泉路上落下淅淅瀝瀝的小雨,而那個貌似豺狼的龍君正飛也似地奔過去,奈何橋上站著一個人,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
  他吃驚地說:“幾年不見,你怎麽胖了這麽多?”
  恍惚數十年,其實隻彈指一笑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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